无畏真君全文阅读 第22分节

第二百零九章 请君入瓮

    这声音将他定住了。他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一口气噎在喉头。

    他转脸往发声处看过去——那是在一丛矮树之后,看不到人。他立即跳下马,绕到树丛旁,看到一个女子坐在田埂头的一张藤编小凳上。

    她穿着湖绿色的衣裙,笼了一件杏黄的斗篷。身后有两个婢女,一个捧着小炭炉,一个捧着一壶茶。

    此时她身子微倾,正微笑着招呼不远处田中的一个农人——那农人刚走到田间小路旁的一颗树下,用一只粗瓷碗从大瓦罐里舀水喝。

    李伯辰盯着她的脸,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牵扯得眼睛泛酸。

    是林巧。这模样、声音、语气,都实在太熟悉了。她在做什么?出门踏青来么?还是来看着她家长工在田里做活?她为什么这样笑着叫那个人?他忍不住想,小蛮也常常这样叫我——阿辰。

    刚才他对自己说不如不见,还是就此离去。但此时那些约束和念头全被抛去了脑后,他想要立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再瞧瞧她的模样、听听她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一步。

    但又听林巧道:“二哥你干活能像喝水这么勤快,我也不用天天来看着了。”

    她身后两个婢女捂嘴笑起来。那农夫的脸一下子红了,讪讪地将碗放下,又走回到田中。

    李伯辰愣住了。隔了一会儿,他慢慢退后两步,翻身上了马。

    她不是小蛮。

    ……

    四月二十九,李伯辰重回到侯城。

    已过去二十来天,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没有最初那几天那么疼了。很多时候能尝得出食物的滋味,也能笑得出。只是偶尔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才会发闷。但这种时候赶紧转了念头去,倒也不至于撕心裂肺。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与小蛮在一起的二十多天,自己算是正常的么?

    回头看,总觉得自己那时候有些浑浑噩噩。倒不是说变笨了,而是对许多该觉得不大对劲儿的事情显得麻木。他不想叫自己觉得,那是她的太素术法作用的结果,可他想起她离开那一天时自己的反应,总觉得很怪。

    只一会儿的功夫找不到她,自己的心里就慌起来。他想,这不是因为我的潜意识里,早就觉得这日子不会长久、早就觉得她迟早要走呢?

    这样一想,他都不知道自己从前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了。他想,或许再等等……再过上一个月、两个月,就知道结果了吧。

    他叹了口气,见到前面那辆车终于被放行,便牵马走到守城的军士身旁。往日里要进侯城,军士只看看脸,觉得没什么可疑的便放行了。可这一回那兵竟一伸手,道:“文牒。”

    李伯辰愣了愣。他离开孟家屯的时候走得急,文牒并没有带在身上。那兵见他迟疑,便一皱眉,又重复了一遍。

    李伯辰意识到事情有些对不劲儿,想了想,道:“军爷,我文牒没带,那我先回家去取。”

    正要转身离去,那军士却喝道:“慢着!”

    这么一喝的功夫,竟将手按上刀柄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这人认出自己是杀了隋以廉父子的人么?可又想,要真是如此,刚才就该警觉的。那是因为文牒?侯城什么时候如此戒备森严了?

    可不管怎样,他都不想被这些人给绑了。正欲跳上马强行冲出人群,却见门洞内又走来一个军士,道:“放他进去吧,我认得他。”

    按刀那人这才略松了口气,又看了李伯辰一眼,一挥手:“行了,走吧。”

    李伯辰愣了愣,看看从门内走出来那军士——并不认得。正犹豫之间,听门内又有人叫:“陈兄!”

    他循声一瞧,竟是屯里的铁匠于猛。是他拜托那军士给自己解围的么?他这才放了心,牵马走进去。

    待走到于猛近前,拱了拱手,道:“于兄,多谢了。”

    说了这话才发现于猛今天穿着打扮与平日不同。之前见着他两回,都穿着黑色布衣。今天这衣裳远远一瞧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但走近细看,却发现虽说也是布衣,但做工很精细。之前小蛮带他在城里买过衣裳,知道这么一身,少说也得一百钱。

    他今天是进城来走什么亲戚的么?

    于猛笑着还了礼,道:“好久没见了。你娘子追回来了么?”

    李伯辰一愣,他也知道这事!?但又想,那天自己先和朱厚热热闹闹地回了屯子,又纵马狂奔,一定惹得不少人注意了。小蛮出走这事……也许屯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道:“没有。往后再说吧。”

    不想于猛再问这事,便道:“于兄你来城里走亲戚?”

    于猛笑笑,同他并肩走在路旁,道:“算是吧。陈兄,你今天来城里又是做什么事?”

    前两次与这人说话,他都显得有些冷淡,今天倒是很随和。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便道:“看一个朋友。答应了他一点事,有些东西带给他。”

    于猛道:“哦?是谁?也许我也认得。”

    他是在故意同自己闲聊,想着开解一番么?李伯辰实在没什么谈兴,但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道:“城里说书的郑钊。我在他那儿拿故事换钱,我外出这么多天,把故事写了一些。”

    于猛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略有些失望。李伯辰道:“对了于兄,城里这是怎么回事?以往都不要文牒的。”

    于猛转脸看他:“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朱厚死了。”

    李伯辰下意识地停住脚,瞪起眼:“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此时两人走到一条小巷边,于猛便往那边一指,道:“我们进去说。”

    等李伯辰牵马跟他进了巷中,于猛才站下,道:“就是你走的那天。我是那天晚上才听山上的人说朱厚死了——陈兄,这事是你做的么?”

    这消息将李伯辰的脑袋炸得嗡嗡作响。不是因为朱厚死了这事本身,而是……谁做的?

    他觉得自己知道。小蛮临走之前问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会不会去杀朱厚,自己答暂且不会。

    朱厚……是她杀的么?为自己杀的!?

    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再泛不起什么波澜了。可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忽然又觉得鼻子一酸,双眼发热——她真的在乎我……她真的是为了我做这件事的。

    她那天从家里走了,本该立即脱身的。可竟然又冒险去了镜湖山为自己除去朱厚么?

    李伯辰猛地咬紧牙关、握住拳头——可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在街上纵马、在路上自怨自艾的时候,小蛮正在为我刺杀朱厚!为了我答应她的基业!

    从前总有人说他婆婆妈妈,他听得习惯了,也就不往心里去了。可在这一瞬间,他是真的有点儿恨自己了。

    于猛瞧见他这模样,退后一步,道:“陈兄,真是你做的?”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道:“不……”

    但说了这个字,终于发觉不对劲。于猛脸上的神色很古怪,既有些警惕,又有些失望。李伯辰心中一凛,抬手摸上曜侯,不动声色地将阴兵散了出去,才道:“于兄,为什么觉得是我做的?”

    阴兵掠出到附近,李伯辰立即觉察这巷子周围有四个人。他自是不能知道那些人的模样,可却能借着阴兵感应到那些人身上精气尤为旺盛,哪怕不是修行人,也是身手不错的武者。

    便又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但于猛没答他这话,反倒又问了一句:“知道朱厚死了,你还要回孟家屯去么?”

    他是朱厚的人么?来找凶手?但为什么称“朱厚”而不是“朱大将军”或者“朱将军”?

    李伯辰一时间猜不透他的身份,便道:“我在那里买了宅子,自然要回去的。”

    于猛忽然一笑:“哦。可惜,那我就要把你留下来了。”

    他说了这话,双手一分,忽然扑了上来。所幸李伯辰早有戒备,退后一步便要拔刀。但于猛又一抬脚,一下子踢到他刀头,他便摸了个空。

    他这一招甚为诡异,整个人好似飘在半空中,举手投足全不用借力一般。李伯辰知道遇上个硬茬,索性将要拔刀的手一挥,横劈了出去。正迎上于猛的右拳,便听啪的一声响,两人同时后退一步。

    他心中吃了一惊——原打算右手将于猛的拳头荡开,左手就轰上他的心口。可过了这一招才发现于猛的力气大得惊人,竟与自己不相上下了。挡他那一拳的手腕处此时还在微微发麻,不知是不是于猛将雷法灌注在了身上——他也是修行人!

    难道是龙虎境么!?

    于猛该也吃了一惊,沉声道:“陈兄,看不出来啊。”

    李伯辰拔了刀,退回到白马旁,道:“你是什么人?朱厚的死,和我没什么关系。”

    于猛笑了一下:“既然你身手这么了得,那无论有没有关系都不能叫你回去了。陈兄,不如跟我回营里去。要你真不想为虎作伥、又身家清白,还可在军中效力。”

    李伯辰愣了愣,他是隋军中人?

    那他之前在屯里是做细作的么?

    于猛见他这模样,又上前一步,道:“朱厚已死,镜湖山上一盘散沙,我军已打算清剿了。”

    又看了一眼他的马,道:“这事寻常人还不清楚,但这侯城已经是内紧外松。你要想凭着这匹马冲出城,只怕很难。即便出了城,之外二十多里就有军寨,你也回不去。”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心中又泛起一阵悔意——多么好的机会!那是小蛮给自己的,可自己却在外面的路上浪费了二十多天!

    要是当天不那么任性……知道了朱厚的死讯,又想清楚了小蛮希望自己做什么,只怕如今自己已在常家人的协助下将镜湖山接管了,那侯城的官军也不会下定决心去剿的!

    但事已至此……错了一回,绝不能再辜负她!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又感应到外面那四个人还没聚拢过来,便将牙一咬,打算先将这于猛给制伏,再想法溜出城去。

    于猛见他这样子,立时道:“嘿,陈兄目露凶光,是打算拼命?说实话,杀了我也没用——你还能一路杀出侯城么?”

    又将双臂一振,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腕上竟多了一排铁环,道:“何况咱们两个交手,还说不好谁胜谁负呢。”

    这倒是真话。此人要真是龙虎境,要制伏他是有些难的,要取他性命,怕一时半刻也做不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你何必为难我。我的家在屯里,那里还有我娘子的东西,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看。”

    于猛道:“等咱们剿灭了镜——”

    他刚说到此处,李伯辰便喝:“去!”

    刚才已将阴兵唤回。此时一声令下,阴兵当即往于猛身上扑过去。听他这一声喝,于猛的反应倒很快,但是以为周围有埋伏、先退开两步背靠墙边左右警视的。

    下一刻身子便一晃,眼神也一滞。李伯辰晓得这是他被阴兵攻了神识,一时间头晕眼花气息不畅了,当即举刀便劈,直取他面门。

    待于猛反应过来时已经躲闪不及,只能将双臂一交,以腕上的铁环去挡。可他这铁环在魔刀面前便如木环一般,立时被斩断,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于猛一咬牙、腮帮子一鼓,但李伯辰的刀却只贴着他的手腕停住,道:“于猛,不要逼我!”

    于猛愣了愣,不知是惊诧这刀为何如此锋利还是惊诧李伯辰为何没将他的双手斩下来。但下一刻身子一矮,忽然又往李伯辰胸口撞来,指间电芒大作,竟激得两人之间的地面尘土飞扬,嗵的一声响,便轰上他胸口。

    李伯辰被他这一撞、撞到了另一侧的墙上。背后一阵脆响,将青砖都撞裂了。此时他用长刀不便,于猛却从腰间又抽了一柄短刃出来,猛地往他肋下刺去。

    李伯辰便又喝:“去!”

    阴兵再往他身上一冲,于猛这动作又顿了顿。李伯辰趁机抬腿要将他踢开,可于猛与他力气相当,这一脚竟没踹开。可好在也叫两人之间略离了些空隙,便将左手在腰间一拍握了曜侯一格——于猛那短刃也瞬间被斩断了。

    李伯辰这才将双臂一收,魔刀贴在他脖颈上,曜侯抵在他腰间,沉声道:“于猛,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第二百一十章 手段

    于猛终于不再动了。可也未慌,斜眼看看魔刀、曜侯,笑道:“哦,朱厚的手下,也会不喜欢杀人?”

    李伯辰沉声道:“我说过,我不是朱厚的人。”

    况且这于猛该是个隋国镇军的将领吧。仅仅在两个多月前,两人还算得上是同袍的。如今在巷中发难,也算是各为其主,实在谈不上生死大恨。

    他便又道:“而且我还得借着于兄出城。”

    但他说了这话,巷口传来脚步声。他一瞥,是外面那四个人闻声赶来了。他立即喝道:“别叫他们做声!”

    于猛真将手慢慢摆了摆,又道:“你既然不是他的人,何必一定要回去?”

    李伯辰心道,要在此时把于猛干掉了,那四个人一起扑上来,自己都料理了还好说。可要是他们见势不妙逃了,又喊了城中驻军来,只怕麻烦。

    他倒是自信一定逃得出去,问题是,要是在这城里大开杀戒,往后在镜湖山怎么办?这于猛修的是北辰一脉的术法吧?却在隋国镇军做事,那侯城镇军中或许也有不少当地子弟。自己在城里大杀四方,只怕要与此地父老乡亲结下血仇……那答应小蛮的基业也就没法要了!

    他便道:“你硬要留我,是怕我回去做了山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绝非什么奸恶之徒。现在,请于兄叫你的兄弟散开,送我出城。要不然,我的刀下不留人!”

    于猛一笑:“办不到!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既然有这样的身手,就绝不能再叫你回去!”

    又往巷口一看,喝道:“听着,通知城内驻军,叫他们把这里围了!”

    李伯辰没料到这人真不怕死,心中一紧,正不知该怎么办,却听得巷子另一头有一人道:“慢着。姓于的,你自己不怕死,那怕不怕你儿子死!?”

    两人闻言都一惊,齐齐转脸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一手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手握着一柄短匕,站在路当间。

    李伯辰愣了愣,低呼道:“方耋!?”

    于猛也喝道:“把阿角放下来!”

    正是方耋。他离两人十来步,抱着的那男孩一动不动,但面色红润,看着像是睡着了、或是被迷晕了。

    他见了李伯辰,咬了咬牙,道:“李……陈兄,你别怪我。”

    又对于猛道:“我问你,怕不怕你儿子死!?”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方耋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怕自己怪他祸及妻儿吧。

    这种手段的确下三滥……可在这种时候,要不是方耋现身,只怕于猛的人真要叫援兵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怪他,还是夸他做得好。可终究忍不住道:“方耋,别人呢?”

    方耋愣了愣,才道:“你是说……哦——姓于的,你老婆没事,也是被我迷晕在家里睡了。你乖乖听话,保你儿子也没事!”

    李伯辰原本怕方耋将于猛家人都给杀了。听到此处,才略松了口气。

    于猛脸色变得极古怪。听了两人对话,又将李伯辰细细看了看,思量片刻才咬牙对巷口四人道:“你们退下去……先去我家看看,要人真没事,就待命!”

    那四人倒没犹豫,齐齐一拱手,飞快走开了。

    于猛又道:“这些天你们是一直在盯着我!?”

    李伯辰还未开口,方耋便道:“姓于的,陈兄光明磊落,这事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没听见他还怕我害了你老婆么!?”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一声。方耋对自己真是没得说,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了,便道:“方兄,你过来,把孩子交给我。”

    方耋往这边走了几步,却又站下,道:“陈兄……时常之时用非常手段,这孩子……只有他在手上,你我才能……”

    李伯辰苦笑一下,心道他是担心自己要把孩子还给于猛么?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还不至于这样迂腐的。便道:“你放心,我知道。”

    方耋这才慢慢走过来,但抬手将短刃抵在那孩子脖颈上了。

    李伯辰撤了刀,将魔刀还鞘,单手把男孩接过来,道:“于兄,对不住。但只要你送我们回去,我一定不会伤他。”

    于猛退后两步,看看李伯辰,又看看男孩,目光闪烁。李伯辰摇了摇头:“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龙虎境吧?这样的境界,你要跑要喊,我都没什么办法。但我以北辰尊名起誓,我不会食言。于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过去这几个月,不都相安无事么?”

    于猛咬牙道:“过去几个月?嘿嘿……”

    他说了这话,却又忽然闭了嘴。李伯辰看得出他是有些话想要说的,但想了想,到底没问。只道:“看在孩子的份上,请于兄和我们一道走。”

    他说了这话,抬手将小男孩放在马鞍上,用一手轻轻地扶着。孩子还小,如此睡在鞍上倒是比被抱在手中更舒服了些。随后他牵了马,道:“走吧。”

    但刚走了两步,瞧见一只老鼠在不远处的墙边闻闻嗅嗅,便又道:“于兄,看那只老鼠。”

    于猛循声看过去。李伯辰在心中低喝一声“去”,阴兵便扑到老鼠身上。那小东西立时一僵,倒在地上了。

    他沉声道:“我有一个杀人于无形的法门,百步之内无有不中。”

    于猛咬牙冷笑:“好。我知道了。”

    李伯辰便又迈开步子。拐到街上时,他还提防着于猛暴起夺人。但该是刚才那一招叫他心中有所忌惮,于猛只背着手,脸色铁青地走。李伯辰不仅在心中暗道侥幸——于猛比自己高了一个境界,会使的术法该也多些。但刚才自己仗着神力和神兵之利,几招便将他制伏了。眼下,他该觉得自己也是龙虎境吧?

    如此一来,他的确不敢冲动行事了。

    不过走了一段路,他又看看于猛,觉得这人有些怪。许多人都是当兵吃饭,做了将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侯城里的镇军既然能容许朱厚在镜湖山逍遥好几个月,想来从前也是不想动兵戈的。

    可这于猛却似乎对朱厚恨之入骨,听他刚才说话,又是非得把镜湖山铲平不可的劲头。他要真的这么恨,在镇上潜伏的时候该有机会行刺朱厚的吧?为什么不动手?

    这时方耋也走到他身边,偷偷看了几次他的脸色,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李伯辰见他这样子,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便道:“好了,方兄。这次这事情,我还是没什么资格说你。唉……这么多天,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

    方耋张了张嘴,没说话。

    李伯辰便道:“哦……是赶巧了?眼下孟家屯是个什么情况?”

    方耋这才压低声音道:“很不妙。打你离开那里没几天,从屯里来城里的人,就许进不许出了。城里往那边运的货,也都不准了。”

    “十多天之前城里调了一千多的兵把镜湖山和屯里围了,听说还要再派兵。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多围上个把月,只怕都没吃的了。”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吃的?后面就是山啊。”

    山上有野菜野果野兽,纵使初春林木还不很茂盛,但加上存粮、撑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有问题吧。

    方耋道:“临着侯城这边,是侯城的镇兵围的。侯城和山那边,是旁边的玄菟城派了一千兵,给隔开了。”

    李伯辰皱眉道:“玄菟城?他们怎么也盯上这么一个小小的屯子了?”

    方耋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道:“李将军,你真一点儿都没听说么?”

    “彻北公的公子,现在就在镜湖山呢!都是为他来的!”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难不成这些人将自己当成了隋不休,觉得他在孟家屯?可随即又想到,调动军力这样大的事情,绝不会是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的。

    他心中一惊——隋不休真来了!?

    随即又想到,之前常家人就怀疑自己是隋不休。那天常秋梧说是因为那对隋国宫廷御制的坠子。但此刻想,仅因那东西就觉得自己是隋不休,实在有点儿牵强,除非……

    他们早知道隋不休近期会往这边来!

    他想到此处,脚步不由得缓了缓——常家人是真打算要和彻北公结盟了吧?不然早该把隋不休交出去了。

    可要是自己回去了……自己同彻北公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呢!

    他心中刚提起一股气,却又想起小蛮的话——忍一忍。

    她当时也是知道隋不休会来的么?可即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忍一忍?毕竟在雪原上,隋不休曾想放自己走的。在无量城里,也是他对自己网开一面的。不论他那时候是因为什么,都总是一个人情。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就是自己之前为什么迟迟不想为临西君或者别的什么人效力——一旦参与其中,就恨也不能痛快恨、爱也不能痛快爱了。

    可要不做这些事,似乎更加身不由已。这世上,终究没有两全法的吧。

    便道:“你又是怎么……”

    他说着这话,又看了于猛一眼。

    方耋道:“这人是侯城游骑军的百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孟家屯待了几个月,屯里和山上有名有姓的好手都给摸清了。打朱厚死了之后,就是他带人在城里一个个地索拿,李将军,只怕他原来也把你盯上了。”

    原来如此。李伯辰还以为于猛有意针对自己,可这么看,他是不想放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往孟家屯去——尤其自己这种有点本事的。

    街上的行人不少,吵吵嚷嚷。但两人说话,于猛也能听得到。可他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李伯辰想了想,发觉方耋还是没答自己的话,便道:“那你盯着他,是要给那些人报仇?”

    方耋犹豫一会儿,道:“我……我觉得山上和屯里可能缺粮。就用余钱买了些粮,想偷偷运过去。但城外面有军寨,车过不去。我就想……镇军将领当中只有这人的家小在侯城……我……”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只觉得他想给孟家屯送粮这事有点怪——他何必冒这样的险?甚至要打于猛家眷的主意!难道是为了自己么?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在那里了呀。

    正要开口问,忽然愣了愣。

    哦……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隋不休吧。

    他果然是乐意行险、乐意抓住一个机会孤注一掷的。朱厚已死……他没什么靠山了,自己又离去,不晓得会不会回来。他背叛了隋以廉,隋国官府不会容他。要他是寻常人,大抵会隐姓埋名。

    可他不甘心沉沦俗世,因而打算攀上隋不休、彻北公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耋真是有胆魄。彻北公已失势,朝不保夕,可他竟敢将身家性命押过去!

    要把自己和他的身份换一换,只怕方耋早就成了一番事业了。李伯辰又苦笑一下,他是觉得对不住自己?这又何必。在这世上,有人像自己一样喜欢平安喜乐,有人则想着出人头地。都是个人选择罢了,没什么高低。

    他便道:“方兄,人之常情。”

    方耋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话。李伯辰想,他此时该有些后悔吧。但自己倒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对他有什么隔阂。倒是他行事的风格、手段……算了。眼下也没什么资格说他的。

    又走了一段路,经过切金阁。方耋往那边看了看,道:“唉,可惜了。粮食我都已经备好了。李将军,要是能帮你一起带回去,该多好。”

    李伯辰听得出他这话有意示好,便也往那边看了看。他分神看着于猛已是有些吃力,要真再弄个车队运粮过去,只怕绝无可能了。

    不……也许可以带到那一界去。李伯辰皱眉想了想,觉得可行。带过去,一定会变样,未必能吃了,可至少还该有别的用处吧。要是不带、留在这儿——于猛已经听着了两人谈话,等他回来了,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罚没了那些粮。

    他便道:“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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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胁迫

    方耋愣了愣,随即面露喜色道:“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两人要过街,于猛终于开口道:“你们真打算运粮走?我可没什么办法。”

    李伯辰道:“放心,不会为难你。”

    他们从街巷绕到切金阁的后院,开门进去,方耋一指一间房,道:“都在里面了。米、麦,我购得五千斤。”

    李伯辰道:“开门看看。”

    方耋打开那屋子的门,李伯辰瞧见里面摞满了麻袋。粗粗一数,该有五十袋。看着虽多,但孟家屯千把人、镜湖山上数百人,这五千斤最多只能吃半个月吧。等再弄到自己那一界去,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李伯辰伸手将男童阿角抱下,走到屋内对于猛道:“于兄,请在外面稍等我一会儿。”

    未等于猛开口,便将门关上了。

    方耋赶忙将短刃抽出,道:“姓于的,你别乱动!”

    于猛冷笑一下,正要说话,李伯辰却又推门走了出来,道:“久等了。”

    走回到白马旁,将阿角重放在了上面。两人都愣了愣,方耋走开两步往屋中看,发现五十袋米、麦全不见了。他瞪圆了眼睛,听李伯辰道:“方兄,不要多问。”

    方耋出了口气,道:“哦……哦,好。”

    于猛听他们说话,也想走两步去看看。但李伯辰一带马头将他拦住,道:“于兄,走吧。”

    他们重上了街,于猛都没说话,只皱眉沉思。李伯辰怕他真想出什么所以然来,便道:“于兄,问你一件事。”

    于猛没开口,他就继续说:“照你看,要是你们的人一直把孟家屯封着,封到最后里面的人没吃的了,甚至饿死了,该怎么办呢?”

    于猛道:“要是良民,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会想法子跑出来。要是山上匪兵,死有余辜。”

    李伯辰点点头,道:“那要是匪兵不许良民出来呢?或者再严重一点,匪兵先把良民的粮给征了。要是粮吃完了,把人当两脚羊吃了呢?”

    方耋听了这话一愣,道:“啊?真会这样!?”

    李伯辰不答他,只看于猛。于猛皱了皱眉:“怎么会到那种地步?等他们饿得没力气,早杀进去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要那时候,你们还没法子杀进去呢?”

    于猛迟疑片刻,才道:“总会有法子的。”

    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李伯辰觉得自己可能猜着了。

    他猜的是,之所以围了十来天,是因为隋军进不了孟家屯、镜湖山。

    因为有隋不休在。当初隋不休去了无量城,就是因为负责构建中州结界。高天子想要在当涂山将无量城与其他几座城连成一线,把魔国军长期阻拒在外。后来虽然当涂山被攻破了,但隋不休对于这类阵法该是很熟悉的。他到了孟家屯,玄菟城都发兵来捉他却只围不攻,一定是因为攻不进去。

    于猛刚才说没说“不可能”而说“总会有法子”,那实际情况该的确是如此的。

    不过他想问的也不仅是这一点,便又道:“那,要真的没法子了呢?你们打算把所有人都困死在里面?”

    于猛一皱眉,道:“你到底想问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李伯辰道:“要问的我已经知道了。”

    于猛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李伯辰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想知道,过后自己是该将于猛如约放了,还是违背诺言将他扣下。但刚才于猛没回答自己的话,该意味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答。那在他心里,也觉得将良民和匪兵一同困死是无法接受的事吧。

    他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就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那到时候的确可以叫他走。在隋军里有这样一个对手,总比那些罔顾百姓死活的人要好。他虽然已经知道了郑钊和自己有些牵连,但过后也不会找故意郑钊的麻烦吧。

    三人遥遥瞧见北门。李伯辰一直将阴兵散出百步之外警戒,倒是发现之前被于猛喝走那四人又出现了,远远地跟着。但除去这四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北门的人要少很多,待他们走到门洞前,守门的军士将手一伸,道:“做什么去?”

    李伯辰站下,转脸看于猛。

    于猛板着脸走上前,摸出一块腰牌,道:“公干。”

    军士将腰牌接过,翻过去看看上面的刻字,又同于猛比对一番,才双手递还,道:“哦,于将军,他们也是要一起出去么?怎么还有个孩子?”

    于猛道:“薛将军交代带他们出去的,别的,我也不好问。”

    军士想了想,面露难色,道:“于将军,这个……上峰有严令,没有手令,不许从我这儿出入——”

    于猛道:“你放心。我从城外办完事回来,在薛将军那讨一道手令,不叫你为难。”

    军士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好,您请。”

    三人出了门。李伯辰瞧见于猛刚才的模样,倒更放心了。如他这般对士卒亦和颜悦色的将领实属难得,其实很对自己的胃口,只可惜如今还是对手。

    出城之后就几乎见不到人了。李伯辰便抱了阿角跳上马,道:“方兄,于兄,得委屈你们跑起来了。”

    说了这话,便纵马向前。方耋和于猛都是修行人,要跑起来也并不比马慢,只不过要累一些。不过这种时候,李伯辰也顾得不客气了。两人一马跑了一气,李伯辰便放缓马速叫他们歇歇。见于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快要骂出口了。

    他没有存心折辱的意思,可眼下于猛儿子被捉了,又得跟在自己这恶人的马屁股后面跑,任谁都要在心里骂娘。

    李伯辰便道:“于兄,能跟我说说你和朱厚有什么仇怨么?”

    于猛此刻该是在怒意爆发的边缘,听了他这话立时啐了一声,道:“和你有什么相干!?”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也不认识朱厚。到孟家屯去,也是为了投亲。我在那边觉得他人还不错——于兄莫急——但前些日子沿路打听了他那个人,才知道他从前的确无恶不作。于兄,是朱厚从前害过你家里的什么人?”

    于猛瞪着眼睛没说话,但还是往阿角身上瞥了一眼。

    是……他从前有孩儿被朱厚害死了么?怪不得他这样紧张这个儿子。李伯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欺负人。他便看了看方耋,道:“方兄,这孩子到现在还没醒,要不要紧?”

    方耋忙道:“得闻了我的解药才能醒。醒过来之后会觉得脑袋发晕,我这里还有药,到时候每天再闻一次,两三天就好了,没事儿人一样。”

    李伯辰便对于猛道:“你该放心了吧。”

    于猛终于大骂:“呸!装什么好人!”

    他的火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想卖于猛一个好。镜湖山和侯城不会一直打下去,往后要是再见,也不至于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可如今看倒是自己说得越多,于猛越生气了。

    他心道,这种事,要是小蛮在,一定做得比我好。哪怕孟大姐也比我更擅长交际吧。他本有身为主将、招揽日后部属的心思,但如今看是失败了。

    不过又想,要我真做了什么君上,这些事也用不着我来办,我只要知道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就好了吧?余下的,自会有人去做。

    他就不再多说,只道:“好了二位,再加把力吧。”

    将近二十里的路程,三人一个时辰就赶完了。此时才刚过晌午,能远远看到前面地平线上仿佛有一片白色的蘑菇,顶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李伯辰知道那该是隋军的一个大营。

    数月未见如此情景,如今乍一眼看到,竟觉得熟悉又亲切。只不过自己眼下要成了这些昔日同袍的敌人了。

    他便驻马又往远处看了看——镜湖山下是镜湖,镜湖旁是孟家屯。这两地其实算是处于一片洼地之中。从洼地向外走,并没有什么高山峻岭阻隔,但便于行走的小道大概只有四五条。隋军要将这两地围住,该是堵了路、又在几个大营之间派遣斥候或游骑,一旦里面有大股敌人杀出,自可从容应战。

    他便往西边一指,道:“我们从那两营之间穿过去——于兄,全靠你了。”

    于猛咬了咬牙。

    李伯辰便催马向前,绕着那大营在一片土坎上走。走了一段,左右两边远远的都已是营帐了。此时远处的天边飞来一只鸟儿,在前方数百步之外的空中盘旋不去。李伯辰边走边仰起头眯眼看了看,心中忽然一跳——那是鸟,还是羽人?隋无咎的一班亲卫都是羽族,搞不好那是跟着隋不休来的羽人。

    他想到此处,便抬手向那只鸟挥了挥。

    果然,过得片刻,那鸟又往远处飞走了。

    他松刚了口气,却见前方十来步之外的坡下忽然齐齐立起三个人来,喝道:“什么人!?”

    那是三个隋军士兵。都穿着布甲,一人持刀盾,一人持长枪,一人持短弓。李伯辰立即往他们身边看过去,见坡下隐约还有铁器的反光,料想该还埋伏着两个兵。在无量城的时候他做十将,手下有两个伍。要派人去巡查,大概一伍就是三个刀盾兵,一个枪兵,一个弓手。如今看,果然还是熟悉的战法。

    他又转脸往更远处看去,猜三四十步之外该有另一伍。这两个伍是一个什,两什之间大约相隔六七十步,乃是隋军兵书中标准的配置法。

    要是现在他们强行冲过去,几十息的功夫,这里就能聚来三四个什,再拖久一点两侧营中就该有援兵来了。

    进入李境之后,因为当地官府只守大城而不理会城外事,李伯辰对此地镇军多少有些看轻。但现在见了这个阵势,才意识到这里带兵的将领或许不是什么名将,但至少也很懂得些章法的。

    他便看了看于猛,道:“于兄。”

    于猛板着脸向前走了两步,将腰牌一亮,喝道:“谁给你们的狗胆,挡我的路!?”

    那三个兵愣了愣,李伯辰也愣了愣——出城之后,于猛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但他打算在这种地方以官威压人么?怕是不成吧。

    其中一个兵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于猛竟一口啐在他脸上,道:“瞎了你的狗眼!让路!”

    那兵也是有火气的,听了他这话怒极反笑,将手中钢刀一挺,道:“哪来的混账东西,兄弟们,拿下!”

    可他话音刚落,于猛竟一抬手,忽然蹿了上去,嘭的一声砸在他手里的圆盾上。那盾是木材蒙了铁皮,但也经不起他这力道,表面登时陷下一个深坑,后面的板材也被砸裂了。刀盾兵痛呼一声,一下子被他打出两三步去,钢刀也险些脱了手。

    见于猛动手,一旁的弩兵抬手便射,枪兵也将长枪一横,要把他手臂架住。可于猛在出手的时候就该提防着那弩兵,在扣动扳机之前便一矮身,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射过去了。他又往前跳了两步,双臂忽然一抖,便有两张薄纸从袖中滑出,表面一泛青光,立时变成两面半人高的大盾。

    他又一握,便把这两面盾给持在手中了。

    他还有这种本领!?在城里的时候倒没使出来。李伯辰又回想他之前腕上的铁环,立时明白这人用铁环时的套路该与自己的斫风拳法一般,自己那拳法实则是刀法,他用那铁环的招式,其实该是这种盾法吧。

    但此时一个念头也忽然闪过他的脑海,他立时把马鞍上的阿角抓了下来塞进方耋怀里,喝道:“方兄快走!”

    他这话音一落,于猛便抬手将两面大盾狠狠一击,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打雷一般。又喝:“这两人是山贼!!”

    李伯辰此时明白于猛安的什么心了——这人之前也是怕在城里斗起来会伤及无辜吧。因而假意送他们一直来到阵前,刚才又故意吸引了周围哨兵的注意力,是想将自己和方耋在这儿捉了!

    他妈的,这人连自己儿子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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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破阵

    方耋的反应倒很快,也没有婆婆妈妈。听两人分别喝了一句,立时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阿角便要绕过于猛往前跑。

    于猛立即吼道:“哪里走!”

    身子一转,一面大盾便向他劈了过去。于猛的身材高大,这盾也大,因而这么一劈,仿佛一柄大得夸张的大刀一般。方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阿角举起来。可于猛竟然一点儿都没迟疑,大盾照旧抡了过去。

    幸好李伯辰早就伸手摸了刀,立时迫出气芒拦他这一式。他这气芒以往时候无坚不摧,可这回遇上那泛着青光的盾,竟然落了个旗鼓相当——只听砰的一声响,于猛这一记倒是被他打偏了,可他那盾却只是青光弱了弱,并没坏。

    趁这当口,方耋已经冲了出去。于猛被他那盾一带,身子歪向一边,看着要失去平衡了。但另一只手上的大盾却又挥了出去,又往李伯辰这边斩过来。

    李伯辰这时知道他在巷中那种飘忽的身法是怎么来的了——那两面符纸化成的大盾似乎极为沉重,于猛不是以人驭盾,而是人随盾走的!

    要平常时候,他一刀就要斩上去。但于猛的力气不在自己之下,使这东西竟还颇为吃力,便晓得这盾怕是极沉。他不想硬拼,低喝出阴兵往他身上扑去,又往一旁斜斜一蹿,两脚将枪兵和弩兵踹开,跳上马也往前奔去。

    前边十多里之外是一片树林,树林与此处之间都是田地,一览无余。其实过了那树林就要到孟家屯了,隋不休要真在附近布置了什么阵法,该就以那片树林为界吧。

    从刚才于猛大呼小叫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十多息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恐怕此时两边大营中都发现这里的变故了。

    李伯辰策马冲到方耋身旁一伸手,喝:“上来!”

    方耋也伸手一搭,被他拉上马了。

    白马这时冲出了十几步,于猛持盾追出三四步,才将盾收了,又快跑起来。李伯辰转头往两边看了看,见两侧营中军旗招展、人影晃动,知道要有兵出来了,立时回身又甩出一道刀芒,将于猛阻了一阻。

    经这一招,又拉开三十多步的距离。

    他略松了口气,心道哪怕此时两侧冲出骑兵也不怕。自己再将他们阻一阻,一定能平安进那片林子。之前那羽人瞧见了自己,一定会回去报信,无论怎么说,屯里的人都会出来看个究竟的。

    他想到此处,果然见到左右两侧大营中各飞驰出一支十人队。他与那两队游骑相去三四百步,晓得即便他们带了弓,也绝够不着自己的。

    可忽然又听着远处呜呜呜的三声响,仿佛北风从窗缝里钻入的声音。他心头一凛——床弩!

    立时一拉缰绳,叫白马走了个之字。随后便听得嗵嗵嗵三声响,三支儿臂粗细的铁箭钉在了地上,犹自嗡嗡作声。

    再往远处营中看,只见正有军士又推了三架底下带轮的床弩出来,忙着调试上弦。

    他在璋城地牢挨过一发这东西。那时候铁箭上还没上箭头,便将自己钉在了石门上,好半天才缓过气。要是此时挨了一发上了破甲箭头的,只怕上半身的甲也要被击穿的。

    在无量城的时候他用过这东西,晓得虽然它以术心驱动、力道极大,但上弦很慢,要校准调试也颇为麻烦。自己耳聪目明,未必就躲不过。只是这东西,他倒并不怕,要是那种披甲车才麻烦——每部披甲车内装有三部床弩,又远比这种用轮推的灵活。只是那种利器大多配给边军对付妖兽,李境之内的镇军该是没有的。

    此时又有两发射来,好在这白马与他相处日久,已知他心意,那床弩该是还没调校好,准头也差。一发落在十几步之外,一发落在五六之外。

    李伯辰心中略松了口气,见远处二三百步之外的田间有一道斜坡,便想可以先冲到那斜坡下,就不怕床弩从背后射来了。

    但这念头刚生出来,忽然瞧见那斜坡之后有什么东西亮了亮。下一刻,便见两部小屋似的东西驶了出来,表面的蒙皮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正是披甲车!

    跟在那车后的,又有三支十人队的游骑、五支十人队的步卒!

    李伯辰只觉心头一寒——看这架势,竟是一个百人队了。配了铁甲车的百人队,即便在无量城的边军中都称得上精锐了,那坡后面竟然还有个前进营!

    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不成都为了隋不休来的!?

    方耋该是头一次见这种阵仗,忍不住道:“李将军……那个……是披甲车么!?”

    李伯辰眯起眼睛往那两部车上看,沉声道:“是。”

    方耋低呼一声:“那怎么办?我们杀过去?”

    李伯辰想说“绕过去”。披甲车不是人力能对付的了的,两部车在前,步、骑在后,要杀过去,自己也得挂些彩,何况方耋。但披甲车虽也是以术心驱动,可每部车都有两三千斤重,行动起来是很慢的,倒可以试着绕过去,从左翼或者右翼的骑兵中突破。

    可刚要说这三个字,又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这两部披甲车,行动远比在北原上看到的要迅速,体型似乎也更大。他心中一跳,忙向那车底部看去——不是轮子,而是履带!

    他心中一惊,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几个月前在璋城术学遇到隋子昂的时候,他曾说过可以将铁甲车的轮子改为铁质履带。如此不但速度更快,承重力也更强。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术学的人竟真用了他这法子,而且在两三个月间就改制出来了……是因为北边战事吃紧,因而特事特办的么?

    如今再看那两部车,速度竟不逊于他座下这白马……这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一咬牙,忽然勒住马,道:“方耋,把孩子放下来吧。”

    方耋愣了愣:“啊?”

    此时两翼的骑兵与前方的车马阵都在逼近,李伯辰叹了口气,道:“一会儿刀剑无眼,也不干这孩子什么事。”

    方耋略沉默片刻,跳下马,将阿角放在地上。李伯辰看了他一眼,他便又从怀中摸出三个小竹筒,搁在他身上了。

    李伯辰也跳下马,道:“你上马。”

    方耋一愣:“那你呢?”

    李伯辰道:“别废话。你跑得过我么?就是这马也未必跑得过我。”

    方耋一咬牙,翻身上了马。李伯辰又道:“你往左边去,不要恋战,冲出去就好。你的修为也不差,只要心里不慌,那些人拦不住你——小心弓弩。”

    方耋还想说些什么,但只狠狠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些水光。

    见他这样子,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这人也真是怪,明明比寻常人更狠辣果决,到了自己面前却又总像个受委屈的晚辈——其实他比自己还要大两三岁吧。

    他便在白马臀上狠狠一拍,喝道:“去!”

    白马立时往左侧冲出,此刻也又听着一声呼啸利响,是左营中的一架床弩调校好、射来了。

    这支弩箭来得极准,直奔李伯辰。其实他闪了身便可躲开,但瞧见身旁地上那阿角,便一咬牙,举刀侧劈。

    要是寻常的弓弩,他几乎能在它们飞行的时候将箭支的模样看清楚。可这东西速度奇快,他也只能约略瞧见一道黑影。但忽觉刀上受了一股大力,刀柄与虎口摩擦得火辣辣的疼,随后觉得小臂也被一带,要不是这魔刀出了鞘便不能离手,该立时被击飞了!

    可好歹叫这支铁箭偏了偏,砰的一声插在地上,溅起的泥土几乎将那孩子埋住一半。李伯辰回头一看,见于猛已经冲到距自己十多步之外,便喝道:“于兄,我已经守诺了,你呢?!”

    说了这话,飞身向前奔去。

    他刚才说自己比马跑得快,倒不是吹牛。他如今这境界、力道,真要全速奔行,起码在几分的时间之内都不是寻常快马可以比拟的。平时骑马,一是图省力,二是图载货方便。

    前面那两部披甲车上有六部床弩,他弃了马更加灵活,倒多了几分脱身的把握了。

    此时三路兵马离他越来越近,方耋距左侧游骑兵也只有百步的路程了。忽然听得身后于猛大喝,声若雷霆:“别管那个骑马的!捉那个龙虎境!要活的!!”

    李伯辰转头看了一眼,见于猛蹲在地上,将阿角抱起来了。他不知于猛是不是看在阿角的份儿上才这么吼的。不过这人看似心若坚铁,到底还是有舐犊之情的。那些人要真听了他的话而想要活捉自己,只怕要失望了。

    再奔出十几步,三边已成合围之势。方耋策马与那十个游骑对冲,双方一错,方耋的身子晃了晃,险些坠马,但好歹稳住了,可两个枪骑已被他击了下来。他便立时又单手握缰,向前纵去。

    见他脱困,李伯辰松了口气。这时候前面的两部披甲车距他只有百十多步,其中床弩却还未击发。李伯辰正想那东西里面还会还没实装兵器吧?便见一部车前头火星一闪,一道黑影射了出来。

    他立即往一旁斜出两步,想的是闪开就好、得保存体力。可又听得那黑影的声音与之前的弩箭不同,之前的是“呜”的一声响,这次射出的却是“嗡嗡”作响。他也来不及思量究竟为何,但只觉身上一麻、心头一惊,立即提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又往一旁蹿出六七步去。

    此时一道狂风才擦身而过,掀起一大篷泥土。他分神往铁箭落处看了一眼,才暗道侥幸——那铁箭不是破甲箭头,而是网头的。从车中一射出,箭头便张开一道带铁刺的铁网,要是刚才被这东西给兜住了,不但要被困上,还得剜下不少皮肉!

    这一箭发出,又听得两侧崩崩作响,一阵箭雨飞蝗一般袭来。李伯辰将手一挥,一阵电光喷出,登时将那些羽箭冲得七零八落。

    他刚挡了这一记,另一部铁甲车却又射了两记出来,同样是网头箭。那两箭角度刁钻,把他左右去路都封死了,逼得他只能再向前去。李伯辰又把这两箭躲过,只觉身上已渗出了冷汗。他这境界对付同境的修士,自忖十拿九稳。可此刻对上这百人队才觉险象环生,再加上那两部披甲车,更是感觉有些吃力了。

    他心道,绝不能与他们纠缠。而且还得想法把那两部披甲车给料理了。否则即便冲了过去,但那两部车六部弩,前方还有十余里,它们追着不放,自己是绝对走不掉的。

    想到此处,忽然顿住脚步往后一转,一下子将一柄铁箭从地上拔了出来。

    此刻那两部车停下,马步兵冲过披甲车压了上来,当前十几骑兵都手持长枪,马蹄声隆隆作响。虽然只有数十人,可一旦被围了,只觉得身前身后都被拥住,仿佛陷在千人阵中了。

    李伯辰便喝道:“去!”

    阴兵立即向前方骑士扑去。当前的几骑兵立即晃了晃,人吼马嘶,滚落在地。这几骑又将身后的一绊,再倒了五六个。李伯辰将铁箭横起,冲入阵中狠狠一扫,也不知道扫断了几条马腿,耳畔只听得一阵轰轰作响、尘土飞扬。

    可此时那些骑士的长枪也突刺过来,他横下心躲闪几次,但终究也挨了五六记,肩头血流如注。

    不过他上半身有甲,又筋骨强健,这几下也没叫他受什么重伤,便又持箭往前冲去。后面那拨骑士见骑枪似乎一时间奈何不了他,立即往两侧散开,把长枪给投了出来,立时在他面前树起一片密林。

    李伯辰心道不好,脚下缓了缓,正要抡起铁箭将那些长枪荡平,却听前方又是碰碰两声,一步披甲车又射了箭出来。此时离得太近,避也来不及,他只能一用只手和臂弯将箭箍住,往前一迎——

    只听耳畔一阵尖锐啸响,他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往后飞了起来——两支网头箭被他手中这铁箭给拦住,也将他击飞了。他手中的铁箭重重轰在胸口的甲上,只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头脑中一片嗡嗡作响,眼前全是金星乱飞。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落地了。他心道不妙,只怕两侧的骑兵要杀上来,可等弹起身往左右一看,却见地上多了十几具尸体——是被他拦下、磕飞那两支箭倒旋着飞去两边,将那些骑士给扫倒了一大片。

    他心中一松,立时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也不晓得是不是受了内伤。但身旁只余七八骑,他便一咬牙振奋精神又将被击弯了的铁箭抓起,向一部披甲车猛冲过去。

    他与车之间此时还隔了五六十个步卒。刚想要再将阴兵喝出,却只觉胸口一闷、头脑一阵刺痛,险些晕了过去。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该是受了重伤。

    但这时再看前方那些步卒,只见一个个脸上皆露出惊恐之色,该是没见过有人竟能挡了披甲车的箭还能活下来的。李伯辰见此情景,立即大喝:“挡我者死!!”

    他厉喝时使了灵力,声若雷霆,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前面那些步卒一听这动静,又几个胆小的立时坐倒在地。还有些愣了愣,赶紧闪去一旁。

    李伯辰趁这当口儿大步冲至一部披甲车前,将铁箭往那履带中狠狠一插,又纵去另一部车边,挥刀将它的一侧履带也给斩断了。两部车中的军士打开铁窗口,探了钢矛来刺他,李伯辰立时使了天诛术,雷霆击在铁车上,只听车内人一片惨呼,钢矛叮叮当当地落了地。

    此时终于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剧痛,脚步也渐渐有些踉跄,他知道或许是自己的胸骨、肋骨给刚才那两箭击断了,但心中竟生出一个念头来——我现在这身子,比起浑甲兽也不逞多让了吧?!

    他又冲出十几步,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快要没了。只得提刀转了身,好对付从身后追上来的人。

    可一转身才瞧见,后身已无人了——那些步卒倒是想跟上来,可神色惶恐,有的手中握着的刀盾都在发抖,只敢远远地瞧着。那十几骑亦只能在数十外游走,也不敢前冲了。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一件事——他击穿了一个车、马、步的百人队!

    他想到此处,一股豪情油然而生,索性一边慢慢向后退,一边举刀一指,道:“谁还敢来!?”

    这话一出口,便觉喉头一阵腥甜,似要喷出血来。但将牙一咬,给咽回去了。那些军卒被他吓了一下,纷纷驻足,连缓慢近逼也不敢了。但有几个似是手一抖,竟将弩箭的扳机扣动了。

    李伯辰看得清楚三支箭向自己射来,刚要举刀去挡,却觉得肩头一阵酸痛,便晓得该是挡不住了。索性只微微一侧身,叫一支箭射在自己左臂上。他本就绷紧了肌肉,这箭便入得不太深。他冷冷一笑,再一发力,竟将那箭给生生挤出来了。

    这下那群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

    此时听得身旁传来马蹄声,方耋策马而来,一只手臂垂着,鲜血将衣袖都浸透了,道:“快上马!”

    李伯辰正要转身攀上去,却见于猛乘马冲到军卒阵前立下,双臂一抖,又握住两面大盾。

    李伯辰便停了脚,冷笑道:“于兄,咱们再来试试手?”

    于猛死死盯着他,隔了半晌才道:“你真叫陈伯立?”

    李伯辰将刀一振:“李伯辰。”

    于猛眼神闪了闪,沉默片刻,道:“我记下了。咱们下次阵上见。”

    又看方耋:“等我取你狗命!”

    方耋张了张嘴,但只道:“有本事就来!”

    李伯辰又退了两步到马旁,方耋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上去。白马奔出十几步,李伯辰回头又高喝:“镇军的兄弟们记好了!我李伯辰今天可没取你们的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国主

    于猛果然没追来,余下人也没追来。李伯辰又憋了一口气,才呸地吐了口血,顿时觉得胸口一畅。他心道,要是往那一界去的法子能随念随用就好了,像刚才自己受了伤,立即就可以往那边去调息。可要像现在这般得等上一息的功夫,那在战阵上就真用不得了。

    方耋见他吐了血,忙道:“李将军,你……”

    李伯辰笑了笑:“小伤。倒是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隔了一会儿,方耋道:“我真没用。我以为自己是养气境了,对付那些游骑不会吃力,结果……”

    李伯辰笑道:“这也不怪你。军中游骑个个都是好汉,哪怕不及你,力气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而且军阵上么,他们知道进退配合,又天天练枪,就是我冲过去,也得挨一两下。”

    方耋道:“李将军,往后你能教我么?”

    听他声音又有些不对劲,李伯辰忙道:“行,慢慢练吧。”

    这时听到后方两座营内响起号角声,该是见那百人队没拦住,又在点兵了。不过纵然他们再派了铁甲车出来,也追不及了。两人又往前疾驰一段,那片树林越来越近。等还有两三百步时,见到林中树木忽然晃动起来,又猛地往两侧一分。

    方耋吃了一惊,李伯辰道:“别慌,该是我们的阵法。”

    果然,一队兵从林中冲出,半空中又忽然现出两个羽人。等再近些,见前面一人在书生袍外胡乱罩了一副甲、手中提着一柄剑,策马疾冲过来,叫道:“表爷爷!”

    是常秋梧。李伯辰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能叫得出口,但他来了,便说明两人脱险了。他也应道:“常兄!”

    待他们近了,常秋梧一拨马头,道:“快,快进去!”

    两匹马直冲入树林,那些兵也收了回来。此时李伯辰转脸看,见两侧树木又是一晃,合拢到一起去了。

    这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是个迷阵么?

    常秋梧勒住马跳下来,跑到白马旁道:“你怎么样了!?”

    他的急切之情都是写在脸上的。见他这样子,李伯辰心中着实一暖,刚要说“怕是受了点伤”,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

    两个是褐翼的羽人,穿着皮甲。当中一个,外罩闪亮的半身鱼鳞甲、底下是大红战袍。腰间悬着一柄鲨皮鞘嵌红宝石长剑,头戴鎏金五狮冠。一张脸白白净净却又英气逼人,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正是隋不休。

    李伯辰愣了愣,将那话咽了回去,不用常秋梧扶,一偏腿跳到地上。落地时又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也黑了黑。但仍强撑着微微一笑,道:“常兄不用担心,区区百人而已。”

    又将刀还了鞘,向那人拱了拱手,沉声道:“隋公子,一向可好。”

    隋不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也抬起手,道:“李将军,几个月不见,你已经以一当百了。”

    他刚才是看见自己破阵时的模样了么?那可真不错。李伯辰便也笑了笑:“不过是百人,也不是妖兽。隋公子,这阵就是用中州结界的法门布置的么?”

    隋不休道:“不算是,但大同小异吧。”

    李伯辰点了点头,可一时间不知道该再和他说什么。隋不休也矜持地笑着,该也是一样的念头吧。幸好常秋梧道:“隋公子,多亏你相助。家祖正等着见我这位表爷爷,寒暄的话,咱们以后再谈吧。”

    隋不休像是松了口气,道:“好。”

    又看李伯辰:“李将军,稍后我找你叙旧、赔罪。”

    李伯辰道:“隋公子客气。”

    隋不休便带着两个羽人退了一步,转身走开。待他们离远了些,李伯辰道:“常兄,他们来了多少人?”

    常秋梧道:“就这三个——这位是?”

    “方耋。我的一个朋友。”

    常秋梧将方耋看了看,道:“也伤得不轻,来,一起走!”

    过了这片树林就是孟家屯外的田地,常秋梧带了五十多个兵出来,这些人便跟在三人身后。李伯辰将城中事对常秋梧说了,才分神去看这些兵。

    大多是青壮,身子也算结实,身上有铁甲,手中有刀枪剑盾。只是看着神色恹恹,总也提不起精神。

    李伯辰道:“这些是原来镜湖山上的兵?朱厚真死了?”

    常秋梧拉着李伯辰快走了两步,低声道:“表爷爷,你说实话,朱厚是不是你杀的?”

    在回来的路上,李伯辰就猜过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当日小蛮走了,自己也走了,接着朱厚暴毙。一定会有人将朱厚的死和自己这个外来者联系到一处的。

    其实他也想过要不要将小蛮的事告诉常家人这个问题,只不过进侯城之前,都没拿定主意。可现在知道隋不休在此,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在无量城的那晚隋不休放自己走,就是因为发觉自己姓李、又是个灵主吧。那时候他们未必想得到自己是李氏国姓,可如今在这儿见了,心中该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要瞒,也瞒不了多久了。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干的。但和我也有关系。我们……回去再说吧。”

    常秋梧抓住他的袖子,道:“好好,回去再说。”

    可这么抓了,就没放开。李伯辰心道,他是怕像上次一样吧——上次见了朱厚,也说“回去再谈”。但那么一回,就隔了二十多天。常秋梧已经四十多岁了,可做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稳重,倒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也是有趣。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又是不同的气象。街上空空,两旁的铺子几乎都关张了。出镇往坡上走,也是人人闭户。再走一段,远远瞧见自己那间宅子。李伯辰心头一酸,忙挪开了眼。

    等到了常家宅院前,常秋梧叫那些兵散去,三人进了门。

    他唤来一个丫鬟,叫她带方耋去裹伤口,又拉着李伯辰的袖子一路扯到二进院。他走得急,李伯辰跟着他快走几步,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一下子又咳出一口血。

    常秋梧吓了一大跳,道:“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摆摆手,道:“估计胸口骨头断了几根,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秋梧瞪起眼:“这还不是大事!?快快——”

    拉着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抬起一只手胡乱施了一礼,口中急道老祖宗秋梧求见,就赶紧推开门。

    李伯辰便见着了常休。他今天穿了一身褐色大氅,戴一顶纱冠,端坐在堂屋椅上,老神在在。见常秋梧这么推门走进来,眉头微皱,便要开口说话。但常秋梧道:“老祖宗,表爷爷伤着了!咳了血了!”

    常休一愣,一下子站起身,道:“伤在哪儿了?”

    疾步走过来,一把将李伯辰的手腕抓起、搭上脉门。

    李伯辰心头一动,说不出话了。进常家这门的时候,还在想常休会如何对自己、该如何同他说话、又如何试探他们的态度。可见了这两人这种模样,那些念头全记不起来了。打他来到这世上,只有小蛮对他这样好了二十多天,如今她走了,他以为自己再尝不到那滋味,没料到此时在这屋子里,又体会到熟悉的感觉了。

    这些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他只觉得眼睛微微一热,忍不住要开口叫一声外公。可另一个念头又忽然蹿出来,叫他的心又凉了凉——当初小蛮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可后来小蛮走了。现在自己这外公,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咬了咬牙,将嘴闭上了。

    这时常休松开手,道:“断了三根骨头,没伤着脏腑。”

    又往后退了一步,细细打量李伯辰,道:“好、好、好,这就是我的外孙。”

    再深吸一口气,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冠,面色沉静下来。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常秋梧忙在一边道:“表爷爷!”

    李伯辰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想了想,俯身拜下,道:“外公,受外孙一拜——”

    可他刚只弯了腰,常休便伸手将他搀住,道:“不可!”

    又道:“秋梧,你过来。”

    常秋梧走到他身边。常休忽然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常秋梧愣了愣,也噗通一声跟着跪了,把头磕下。

    李伯辰刚见他这动作时,心中是一紧,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等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拦,便听常休沉声道:“老臣常休,叩拜国主!”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忙跪下要将常休搀起,道:“外公,这是做什么!”

    但常休将他的手臂一抓,李伯辰便觉自己的双手似被铁夹钳住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能在力气上将自己完全压制的人!

    又听常休道:“秋梧!”

    常秋梧忙又拜了一拜,道:“臣常秋梧,叩拜国主!”

    常休这才抓着李伯辰的手站起,道:“伯辰,你有北辰帝君气运在身,自当是李国国主,往后,断不可再拜旁人,就连我也一样。”

    李伯辰之前心中想的本是亲情,可如今经了这一番,心里倒平静许多。常休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是隋不休说的吧?只是他没料到还有“不可拜旁人”这说法。先是被比自己年长的常秋梧喊“表爷爷”,如今又受了这外公一拜,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这外公从前是太常寺少卿,掌的就是礼仪,可要是往后天天都喊自己国主、动不动就要下拜,那可真要命了。

    他只得苦笑一下,道:“……外公,现在是在家里,咱们自家人说话,就不要讲究这些了吧?”

    常秋梧也站起身,道:“是啊,老祖,表爷爷是个随性之人,老祖在家里也讲礼,只怕表爷爷要待不惯的。”

    常休正色道:“国器崩坏十几年,岂可连礼仪都不要了?没有国主的诏令,这些礼数还是应当遵循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外公,就当我下了诏,叫您不要再拜,好不好?”

    常休便躬身施了一礼,道:“遵令。”

    常秋梧也忙道:“遵令。”

    李伯辰又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实在太不自在了。他想过常家人会对自己小心试探,但绝没料到是如今这场景。

    常休直起腰,又道:“国主,请上座。”

    李伯辰此时知道没法推辞了,身上又实在疼得难受,只好慢慢走到堂中落座。等他坐下,常休才道:“秋梧,去取药。”

    常秋梧应了一声,往东屋去。常休便在他下首坐下,双手搁在膝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李伯辰本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这模样,不知道怎么开口,也只好陪着坐。等常秋梧将药取来了,常休又道:“国主,请用药。服了这药,再调息一个晚上,便可痊愈了。”

    李伯辰就将常秋梧手中的丸药捻起吃了,见他躬身退了两步,也坐下了。

    三人如此在堂中坐了片刻,李伯辰实在受不住,开口道:“外公——”

    常休立时将身子偏了偏,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李伯辰便道:“外公,我可不可以,先不做这个国主?”

    他说了这话,便顿了顿,等常休开口。但常休只听着,一言不发。李伯辰只好又道:“外公,你说句话吧。”

    他叫第一声“外公”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有点儿别扭。可如今说顺了嘴,倒觉得是如同“常老先生”一样的称呼了。李伯辰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休的这种做派——初见自己的时候,他似乎的确有些发自内心的喜悦。但那喜悦很快被那个“礼”字压制,连带这称呼里的亲情意味也淡了许多。

    其实他并不想要这样,倒希望常休能如之前那样,叫自己“外孙”——虽说他这个外孙并非足斤足两,可到底能觉得好受一些。

    常休听了他这话,道:“国主是在下诏么?”

    李伯辰苦笑一下:“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再有,还有些事,你们可能也不清楚。”

    常休道:“请国主示下。”

    李伯辰看了常秋梧一眼,见他此时也正色危坐,看不出什么想法。他想说小蛮的事,心里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可思来想去,那件事也总归瞒不了。况且这些东西在他心中沉甸甸地存了好久,要真能说出来,也会好过一点。便将心一横,道:“先前跟我来这儿的,我的娘子,其实叫隋曼殊。”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秘计

    这话一出口,常休和常秋梧的脸色终于都变了变。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叫自己的心绪平静些,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起初开口的时候,心里还总是时不时地一酸,可讲到后来,又觉得胸中一口气渐渐出了。虽也会觉得伤心,但到底没有一直积郁在体内。

    常休这么讲礼数,不知道会怎么看自己、怎么看小蛮。可李伯辰心想,往后真要与这位外公相处,总得知道他除了一个“礼”字之外,还是怎样的性情。自己想要这镜湖山的基业,小半是为了施展男儿平生之志,一大半倒是为了重将小蛮寻回来。

    要是常休觉得小蛮“罪无可恕”、“绝不接受”,那自己也就得好好想想往后对他的态度了。这种念头,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但李伯辰与常休、常秋梧实在算不得亲近,就是将三人牵扯在一起的“血缘”,也有一半不是真的。如今能走在一处,是人间造化。可要走不到一处,也怪不得自己了。

    等他将这些说完,便笑了一下,道:“就是如此了。”

    看不出常休的神情,但常秋梧似乎有些发愣。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表……国主,你是说,她后来算是迷途知返、身不由己的?”

    李伯辰道:“是。”

    常秋梧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不知该如何评价。但又道:“可她毕竟为帝辛做了那么多年的事,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呢?往后又会怎么想呢?”

    李伯辰不愿听别人这样评价小蛮。但之前是他说“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此时也不好说什么。两人相处时的许多小事,他没法儿一一言明。可至少他觉得自己可以从那些小事当中明白小蛮的心意。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常秋梧该断然体会不到的。

    他正要开口,却听常休道:“秋梧。为臣之道,在君上遇事不决时,可以直谏。但此事木已成舟,只消为国主图谋后计便可,不要多言。”

    常秋梧愣了愣,只道:“老祖宗教训得是。”

    李伯辰心里也是一愣——常休说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他认可了小蛮的身份么?是因为如他所言尊重自己这个“国主”的选择,还是因当初向北辰起了誓?但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心里一阵轻松,甚至生出几分喜悦。他忍不住心道,这个“礼”字,也不是全是坏处呀!

    便忙道:“外公,那请你说说,你是如何看的呢?”

    常休沉思片刻,道:“主上。你刚才说不愿做国主——可否先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李伯辰便道:“好。”

    又想了想,道:“我的确有北辰气运在身。这件事,临西君李生仪从前应该不知道。他在璋城的时候曾经叫人试过我,但我运气好,哄过去了。”

    “现在,小蛮和高天子该知道了。我想,他们想要另一个李姓,就是为了往后可以有一个傀儡。等……孩子出生、长大了些,就会想要把我和李生仪都杀掉。那么一来天下只剩一个李姓,李国就落到他们手里了。”

    “我觉得,高天子想这么干,就不会叫李生仪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到时候如果真的要下手,一定先取李生仪的命。因为他的势力更大、经营得更久。如果不将他先除去,我死后气运到了他身上,事情就麻烦了。”

    “可要李生仪知道了这件事,先要做的该是对我动手。如此,他才能有更多的力量自保。小蛮临走之前叫我经营势力,就是这样想的吧。”

    “但是外公,李生仪要对我动手,也会有所忌惮吧。他在百姓口中,向来是个君子。要是有一天被人知道他同室操戈、杀了北辰气运传人,那君子的名声也就垮了,君临李国的法理也没了。”

    “所以,在他有足以掌控全境的力量之前,我想他都不会为难我——至少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吧。可要是我在这边忽然自称国主,就是将李生仪逼上绝路了。他经营了十几年,会舍得将基业拱手让给我们么?要不会,他就不得不下手了。”

    常休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看了常秋梧一眼,道:“说得好。”

    李伯辰心想,他们是早就想到了吧?只不过想试试自己是不是会被权势冲昏头脑的莽夫。不过他也不以为意——要自己是他们,也会这么干。

    但他这些天想的,也并不止这些。便又道:“还有——我觉得,高天子这一招,是想一箭双雕的。我们知道这些,李生仪早晚也会知道这些。我为了自保,会自成势力,那李国之中,就有两个李姓的基业了。要我和李生仪因高天子的这一招相互猜忌,两人都会陷入内耗,正合了高天子的意。到那时候,他用不着动手,我们两个早晚有一天会拼个两败俱伤。”

    “我想了又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我死掉,可我自然不愿意。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法子了吧——找到李生仪,和他讲这事,以示诚意,定下攻守同盟。外敌未去之前,绝对不先内斗。”

    常休听他说了这些,低叹口气。李伯辰以为他是要笑自己太天真,可下一刻,常休竟忽然落了两滴泪。李伯辰愣了愣,听他道:“好、好、好……我真未想到你有如此心胸气度。天不亡我李国正统!”

    李伯辰只得道:“……这也没什么。只是时势所迫罢了。”

    常休拭了拭眼角,道:“好——伯辰,只是这事,倒用不着和李生仪当面说。我们要做,就只做两点。其一,倘若帝辛放出风声,说你才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那我们便要断然否认。”

    “其二,可以向李生仪请封。这一请,他自然知道我们的心意,也就可以稍稍安心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外公说得对。”

    常秋梧道:“老祖宗,这请封也有讲究——咱们请什么?公?侯?表爷爷的爷爷,是武威候,咱们就请这个武威候么?”

    常休道:“伯辰,你看呢?”

    他总算不叫自己“国主”了。李伯辰想,他之前对自己毕恭毕敬,是因为要试探。如今称自己“伯辰”,是觉得自己“可用”了吧。

    便苦笑一下:“这些我实在不懂,外公,请你拿主意吧。”

    常休想了想,道:“伯辰,那我再问你另一件事——彻北公的公子来了我们这边,你怎么看这事?”

    李伯辰想要开口说,该是他们在隋北过不下去了,因而急于找到一条生路。可话到了嘴边,见常休目光炯炯,便又咽回去了——这种事谁都知道,还用得着自己“怎么看”么?

    那他想问的是?

    他心头忽然一跳,脑中灵光一闪。又慢慢思量一番,开口道:“原来如此。彻北公用的是和高天子一样的阳谋!”

    常休眯起眼,道:“哦?怎么说?”

    李伯辰挺起腰,道:“在侯城听说咱们这里是因为隋不休来了所以被围我就觉得奇怪。刚才在外面又问了常兄,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三个。”

    “三个人,两个是羽人,一个是隋不休这个龙虎境。他们想要隐藏行踪,简直易如反掌。可玄菟城和侯城的镇军是怎么知道他们来了我们这儿的?我想,是隋不休故意泄露了行踪。”

    “隋王知道他在这里,必然叫人来剿。可隋北正在苦战,边军抽调不出,只能叫附近的镇军围。这么一来,咱们虽然被困,可敌军也并不势大。隋不休再为我们设了阵法,外面那些人自然进不来了。”

    “隋不休没什么危险,倒把祸水引到咱们这儿了,咱们还得承他布阵的情。要是之后他走了,那些镇军也不会撤——调动两千驻军、围上个把月却无战果?那没法交差的。那就只能继续围下去、打下去,把咱们这些‘贼匪’给清剿了,也能糊弄上峰。”

    “我们这里地小兵少,到了那时候,就只能求援。可临西君未必会帮咱们,要求,就只能求隋无咎来救了吧——外公,隋无咎现在手中有多少人?”

    常休脸上笑意愈浓,道:“还有两千残军。”

    李伯辰道:“正是!两千残军来了我们这儿,正守得住。又是百战精锐,或许还能把侯城拿下来。即便拿不下,就地屯垦,也能吃得饱!”

    常秋梧听到此处,忽然击掌道:“说得好!”

    常休亦道:“伯辰,我先前还担心你只是一介武夫。可如今看,你胸怀宽广,又心细如发,是大才!好、好、好,老夫安心了!”

    这两人的模样,终于生动起来了。听了他们的夸赞,李伯辰觉得心里舒爽了些。他心道,我这人真是经不得夸。可纵使如此说了,胸口还有暖意往上泛,也不怎么疼了。他略略发力试了试,心道该是在药力的作用下,筋肉将断骨扳正、渐有好转了。

    便道:“外公,那这事,和请什么封有什么关系呢?”

    常休此时已不复之前的态度,竟又笑了一下,才道:“伯辰,我问你,要隋不休真如你所想,你要怎么处置他呢?”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说心里话,我对隋不休没什么成见。当初在雪原上我救了他,他也知恩图报。后来无量城有人要杀我,我也不怪他。我要是他、是隋无咎的儿子,也没什么办法。至于如今……他如今做的事,我虽然做不出——”

    他说到此处,又顿了顿才道:“唉,我也不好说自己一定做不出——要是有两千同袍从妖兽军中杀出来了,找不到个落脚地就要死,也许我也会和他一样。”

    他摇摇头,又叹一声:“要是我们真叫隋无咎的人来了,他们可能反客为主,而我们与隋国人走到一处,也落不下什么好名声。”

    “可要不理会他们……外公,我从前也是隋军。二十多年前,在无量城守边的那些隋军还都是只是孩子吧。当年的国难,他们没有参与,这些年也一直在杀妖兽。要叫这些人葬身在群山里、被妖兽都杀了……我怕自己往后睡不着。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常休站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两步,才道:“说得好。”

    李伯辰愣了愣——他竟不觉得自己这是妇人之仁么!?

    听常休又道:“伯辰,仅此一项,李生仪就远不如你。你要真如他一般只看这李境之内的事,才是妇人之见。”

    “如今这天下大义,乃是同抗魔国。占据了这个大义,余下都是一时小节。真要重复李室,仅凭李境一地之力,绝无可能。当年我方军力冠绝六国,可一样不免覆灭。要他无国相助,如李生仪一般偏安一隅,覆亡是早晚的事。”

    李伯辰心中的许多想法一直无法对人说。如今常休的话,只觉得句句都说进他的心坎,叫他浑身都发热了。他忍不住道:“外公,叫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常休抚髯一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魔军南下,正是我们的机会。有朝一日,要它们杀入李境,咱们又能力挽狂澜,便成了人心之所向。”

    “而如今那帝辛,呵呵,当年他讨伐我国却令北原尽失、之后又想独占李境却使得今日魔祸南下,已叫四国君主心中怨愤了。此人,也配不得大宝之位。伯辰,咱们只消在这奉州定住,日后,自有天助!”

    李伯辰听得热血沸腾,也忍不住站起身道:“外公,那,咱们要收容隋无咎的人么!?”

    常休一笑:“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彻北公与隋王之争,是他们的国事,我们并不参与其中。至于他们的生路,在咱们南边。”

    李伯辰愣了愣,才道:“侯城!?”

    常休道:“正是。”

    又道:“秋梧,将舆图拿来!”

    常秋梧起身应了,快步走出。不多时又走回来,将一幅长卷在桌上铺开。

    常休走到舆图前看了看,道:“伯辰,你再来说说看,为何要叫他们往侯城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谋事

    李伯辰也走过去,往图上细看。

    他在军中也看过舆图,但只有无量城附近的一小块。更大、更详细的地图当属机密,即便曾经做到统领,也只看过隋国北境的而已。但眼前这舆图却极为精细,将李国全境地形全标出了。东边的隋境虽然只标了大致的轮廓,但州府也注明了。

    李伯辰看了几眼,觉得虽然各处比例或许有点儿不对,可应该也差得不多,便想了想,伸手一指,道:“咱们在这里。”

    李国全境,其实像是一轮肥胖的下弦月。临西地在月背偏上,孟家屯在上面一钩的末端。孟家屯南边是侯城,东边就是玄菟城。玄菟城更往东,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脉,将李与隋分隔开。这道山脉,在舆图上被注为千山山脉。千山山脉之间有一条大江,李伯辰知道那是北原上的堑江南下的一段,被称作澜江,亦李隋之间的天然分界。

    又往东边的群山中一指,道:“隋无咎的人应该在这里吧。”

    千山山脉与四横山脉、当涂山脉构成了一个“丁”字,上面那一横很粗,是由当涂山脉、四横山脉构成的。

    当初隋无咎率军从自当涂山脉的无量城中退入四横山脉,其实离李境是很近的。李伯辰所指的是千山与四横山的交界处,他料想隋无咎应该就在那边。

    常休道:“应该是。隋不休说,他们正在想法过澜江。”

    李伯辰又想了想,道:“外公,你看,是不是因为这个——我们这里,现在其实算是被南边的侯城、东边的玄菟城围着的。距侯城四十多里,距玄菟城二百多里。要叫隋无咎去取侯城,那他从山里出来之后,应该先经过玄菟。他手下的兵又饿又累,玄菟城知道他们进入李境,也必然坚壁清野。”

    “玄菟城发了一千兵,把咱们北边截了,他们那边应该兵力不足。可隋无咎也算是被夹在那一千兵和玄菟城之间了。要是我带这些兵,该会叫他们休整补给。否则要是绕着玄菟城走,等到了咱们这附近,玄菟城的一千兵以逸击劳,他们的处境就很不妙了。所以,我会趁着玄菟守备空虚,先去打秋风。听说隋无咎是洞玄境,玄菟也没有侯城那么大,攻下来应该不难。”

    “这么一来,他们就先帮咱们把东边的玄菟给废掉了、叫咱们少了个威胁。但是,要是隋无咎占着那里不走了呢?”李伯辰皱了皱眉,道,“外公,你叫他占侯城,应该是想让他们为咱们守着南边吧——南边的隋军要是想打我们的主意,就得先过隋无咎那一关。可他们要是把玄菟城占了,就成了咱们为他们守门了。”

    常休道:“好好,你说得好。但我却并不担心隋无咎占下玄菟。因为这图只标了地形,却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没在上面。”

    “玄菟临着千山,附近地形险恶、土地贫瘠。那里的人几乎不以耕作为生,而靠林中游猎糊口。隋无咎野心极大,日后必定要扩张势力,可玄菟是不足以支撑的。倒是侯城附近良田万顷,要能叫人安居乐业,养上把万把兵也不成问题。他要偏安玄菟一隅,往后侯城却被我们得了,那可就悔之不及了。”

    李伯辰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外公,你为什么觉得他一定会放过我们?无论相比玄菟还是侯城,咱们这里都是最容易对付的。要说土地,其实也很肥沃。后面又靠着群山,进攻退守都不成问题。”

    常休笑道:“一是因为,隋无咎要来攻我们,就成了攻伐李室,在李境内失了法理。李生仪为了他那正统大义,不会置之不理。不论他乐不乐意,都要出兵讨伐。隋无咎该想得到这一层的。所以在他入境之前,我们要向李生仪请下封来。”

    “二则,即便隋无咎真冒天下之大不韪,伯辰,你可有北辰气运在身。隋无咎那洞玄境固然不可小觑,但你却可册封一地灵神,以山川江湖之力对其加以节制。他明白这一点,该也不会自找麻烦。”

    “册封一地灵神”——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他早想弄清楚这些事,但一直求问无门。常休此时说了这话,是说他明白其中的关窍么?

    必然是!他从前是太常寺少卿,常与王室打交道,知道的自然该是极多的!

    但他想了想,没叫这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此时虽然相处愈加融洽,但也不好就这样开口索要吧。

    便只道:“外公说得有道理。但是,隋无咎得了侯城,往后坐大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常休叹道:“这一点,其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伯辰,李地形势犬牙交错,五国各自心怀鬼胎、相互掣肘,李生仪就是因此才成了气候的。这是因为高辛尚不足以将李地独自吃下,便树了个李生仪,为李境中的五国势力寻了个外患。”

    “但这里,却只能有一个李生仪——你有北辰气运,我们日后也要壮大发展。一旦你稍成气候,高辛或者挑动你与李生仪内斗,或者就要将你剿灭。因而,不得不让隋无咎入局——李境之中多了这么一股势力,便成浑水。隋无咎在李境没什么根基,哪怕日后势力渐强,也总要回到隋境去——那么,至少隋人先要对付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们。”

    常休想了想,道:“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隋无咎愈强,我们就愈安全。我们在,是他留在李境的法理。他在,是我们渐强的屏障。”

    李伯辰觉得自己不算笨,可这些也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他忍不住心道,果然还是要有别人相助。自己从前单只是想和李生仪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头晕脑胀、拿不定主意了。可外公却能将李境当中的五国、临西君、隋无咎等等势力都一一辨明,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为自己寻得一个危险的平衡,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精。

    这样的见识不仅来自聪明的头脑,还来自许多年的经验。往后有他相助,自己真是省了太多的心了。

    他点点头:“外公说得有道理。那,这事和向李生仪请什么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休道:“李生仪已自立为君。我们要为你请封,就请一个公爵——隋无咎虽然也自立,但隋王仍在,他名不正言不顺,也还不过是个彻北公罢了。日后双方合作,你同为公爵,也好相处。”

    又一笑:“但我想李生仪不会舍得这个名分,也许会封你做侯爵。至于是个什么侯……倘若他封你个武威候,那就意味着他也知道我们的心意,乐意与我们暂且相安无事了。”

    武威候?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爷爷的爵位吧。李伯辰虽然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听了这三个字,心中仍忍不住跳了跳。数月之前还是个小小十将,要真做了个什么君侯,他心里还是会欢喜的。

    可他也知道,真那样的了,自己便也入了这天下大局,往后只有一往无前,后退则必死了。

    他想了想,沉声道:“好,外公,我听你的。”

    常休眯眼笑起来,道:“臣只是建言罢了。”

    此时他又称臣,但比之前叫自己国主的时候亲切多了。李伯辰觉得心里也又舒坦了些,便道:“外公,还有——朱厚真死了?”

    常休道:“秋梧,你来说。”

    常秋梧一直侍立一旁,听了常休的话,便向李伯辰施了一礼,道:“是。君侯,当天我亲自去镜湖山上看过。”

    他改口真是快。但李伯辰觉得,哪怕喊自己“君侯”,也比叫“国主”和“表爷爷”要好太多了。

    他便道:“你见着了他的尸首?”

    “尸首没见到,但见到了一只左臂,还有血。我验过左臂上的伤——该是在朱厚发力的时候斩下的。那朱厚,我见过他演武,其实算是养气境的巅峰,快到龙虎境了。要是他有防备、来得及出手,就是我也没法把握一击将手臂斩断。但在他房内再没什么搏斗厮杀的痕迹,说明刺客的功夫可能高得吓人。”

    常秋梧说到此处,看了看李伯辰。

    李伯辰摇了摇头:“小蛮她……难道本领真的这么高?”

    那她之前要是想取自己的性命,该也不难吧。

    常秋梧道:“或者本领高,或者以太素术法突袭。朱厚本是个江洋大盗,见识不算广,没料到太素术法的手段也很平常。”

    “不过朱厚是不是真死了,其实不好说。我觉得他更可能逃了。但他既然已经不在,就索性说他死了,免得有些人动摇不定。”

    他提起这茬儿,李伯辰当即正色道:“朱厚这个人有古怪。”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怎么说?”

    李伯辰道:“我回来的一路上细细打听过他的事。他这个人,从前应该是性情残忍乖张、胸无点墨的。可怎么到了镜湖山,却忽然性情大变?我想不是‘欲图大事’就能解释得了的。外公、常兄,我听说附近从前有个宗派叫雷云洞——他会不会是在那里面出了什么事?”

    “还有件事——那天我和常兄杀死的那个怪物,我觉得该是山君。我起初觉得,是此地的气运空了出来,一个什么野物的阴灵撞了上去,与气运融合了,因而才会害人。可我那天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物,到前几天的时候,想明白了。”

    李伯辰沉声道:“我在北原上听说过有一种妖兽叫足蜍,据传是人脸蛛身,有数十对足,似乎正是那东西的样子。要是真的,说明什么?可能有一个足蜍死在了山里,阴灵正好同气运融合了!”

    “那,那东西是怎么来到我们这边的山里的?有些山民说在山里见过妖兽,见到的是我们杀死的那个,还是真的妖兽?再有,外公,当年国难的时候,此地山君上过阵么?死了没有?”

    常休愣了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当年五国军最北只攻到侯城。到侯城时已经没什么抵抗了,是知府献的城。那么此处的山君,在那时应该是没有现过身的。”

    李伯辰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山君是在最近才死去的——是被谁杀死的?那个足蜍么?我觉得一个足蜍必然不够,那,还有别的么?那天我在周家人身上看到一个伤口,在这个山君身上也看到了一个类似的伤口——我猜附近还有个什么东西,之前将这山君伤了。会不会是妖兽?”

    “外公,这件事要细细查。如果是隋北山中的妖兽迷路掉队,凑巧来到我们这边,那倒无妨,可怕只怕,是有妖兽越过了北边的当涂山和堑江,那我们就危险了!”

    常休与常秋梧对视一眼,常休才踱了两步,慢慢说道:“要真如你所料,的确要紧。但……但……”

    李伯辰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妖兽越过堑江这事,其实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堑江既宽且深,水流湍急。之后的那一段当涂山则壁仞数千米,实在不是人力能够逾越的。

    这两道天险对于妖兽、罗刹、须弥当中的修行高手来说或许不足为虑,但想要大部队能够通过南下,是极难的事情。要将天堑变通途,就得截断大江、叫山峰崩裂。

    这种事,也许化虚、生神境的六国修士做得到,可也不是短期内能够实现的。罗刹、须弥两族人,在六国人看来修不了术法,但这是一种误解——他们也能修行,可修的是魔国法门、是自发修行。譬如李丘狐天生能弄火,要到了魔国的化虚、天魔之境,据说可以叫方圆千里之地尽成火狱。

    这种本领用来杀人自然无往而不利,但用来对付自然伟力,便力有不逮了。

    况且当涂山一线刚失守不过月余,即便魔国以人工架桥凿山,也没法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李伯辰见他沉吟许久,便道:“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怀疑空明会也许与魔国有些不清不楚。还因为我隋境的时候,见过一个鬼族。”

第二百一十六章 赔礼

    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鬼族?”

    李伯辰道:“是。那人自称毕亥,说如今六位帝君、魔国三魔君,都是他们鬼族的九圣,又说他们是蛟羽须罗乃至人的先祖。那人说话实在骇人听闻,我不当真,可他也的确展示了一些本领——他们可能也能使人修的术法的。要是,魔国当中的鬼族施展术法帮了妖兽……”

    常休道:“伯辰,细说来听听。”

    李伯辰便将那天的事情慢慢说了。二人听罢,常休皱起眉头,道:“的确是个怪人……罗刹公主?嘶……听着倒也不像是假话。”

    他又想了想,道:“好。这件事,的确应当细查。至于那雷云洞的洞天,我也一直有所耳闻,伯辰,稍待两日,等将那位隋公子安抚好,我们就做这事。”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说自己的这些推测的时候,本以为常休不会如何在意。因为这些推测源于他的自觉,实在没什么切实的依据,可没料到常休和常秋梧似乎都很重视。

    那天听他们两个人在草甸中散步时的对话,觉得他们想要将自己当成傀儡揉捏摆布,因而说这些也想试探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如今觉得,他们该是看到自己也称得上有勇有谋,再没有轻视之意了吧。

    这时常休又道:“伯辰,你可有字?”

    李伯辰愣了愣,道:“没有。”

    此世的字,与他来处不同。在他来处古时,读书人没有个表字很不成体统,可在这里,似乎只有名门之后才配有字。要是寻常百姓也给自己弄了个字,就要被人笑掉大牙,嘲讽他攀附了。

    常休便道:“这可不成,该有字才对。”

    李伯辰对这些并不很在意,就笑了笑:“外公,那请赐我一个字吧。”

    常休道:“岂敢说赐。”

    又皱眉思量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细细思量才好。但我听你称秋梧常兄?这怎么行——秋梧,你也不懂礼数了么?”

    常秋梧老脸一红,李伯辰心道这真是冤枉了他——他一口一个表爷爷,叫得可顺嘴呢。

    不等他开口,常休道:“但你的确也长伯辰一些。伯辰,以后以字相称吧。”

    常秋梧忙道:“是——君侯,我表字奉至。”

    其实李伯辰也觉得一个人叫“表爷爷”、“君侯”,一个人叫“常兄”实在有些滑稽,倒是奉至这个称呼更上口,便笑道:“好,奉至——”

    想说兄,但瞧见常休,又咽回去了。

    常休道:“好、好。”

    他走到椅旁,伸手在桌边摩挲了一下。常秋梧便将桌上的舆图卷起,道:“我去吩咐弄些饭菜。君侯,那位方兄弟——”

    李伯辰道:“请给他也弄点儿吃的吧。这人是我一个旧相识,三番两次帮过我。这回来这儿大概是想投奔我,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叫他做什么。”

    常秋梧应了,走出门去。

    李伯辰这才发觉常休似乎是想歇歇,愣了愣,忙走到堂中坐下。常休这也才慢慢地坐了,慈眉善目地将李伯辰打量片刻,低声道:“伯辰……给我说说你母亲吧。”

    ……

    与方耋离开常家时,天已黑了。

    方耋虽然没用上李伯辰吃的那种丸药,但也裹了上好的外伤药,又换了一件新衣裳。吃饱喝足后,看着精神头很不错。

    李伯辰抬眼往天边望去,瞧见极远处的空中有些微微舞动的斑斓色彩,很像是极光。那该就是隋不休设下的阵法吧?将孟家屯和镜湖山都围了起来。

    等两人离常家宅子稍远了些,方耋道:“李将军,真没想到你是名门之后。”

    李伯辰笑了笑,道:“胳膊怎么样?”

    方耋慢慢抬了抬:“好多了。也不知道给我用的什么药,我在隋府都没见过——哈,对,常老先生以前是太常寺少卿,岂是隋以廉可比的。”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走了一段,才道:“你就住在我那儿吧。以后也不知道是继续住在这,还是搬去镜湖山。我那被褥都是现成的。”

    是啊。那天自己在侯城置办了许多东西,还有两床被子一水没洗过。唉。

    方耋道:“好。李将军,那以后……对了,也没想到那位隋公子那么平易近人。你以前在无量城的时候,常常和他说话么?”

    李伯辰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道:“也不常聊吧。”

    方耋笑了一下:“那也是有交情嘛。唉,往后我们在他手底下做事,可就舒坦多了。李将军,你外公是不是要辅佐彻北公?那我觉得,你以后怕不只是个统领了,说不好要做到将军了。”

    李伯辰愣了愣,将军?他是说统将吧。六国都有九阶军制,他从前做得最高的统领,是下三阶的最上一阶。军中将领平时多互称“将军”,哪怕他一个十将,也被叫做“李将军”。但真要严格地说,做到第六阶、统将的时候,才算是正经的将军。哪怕之下的都统可领一万人了,也不算的。

    但辅佐彻北公?在隋不休手底下做事?他忽然意识到,方耋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哈……也难怪。他一直只将自己当成个本领高超的军官吧?还是从前出身无量城的。

    他也不好解释,就只笑了笑,道:“这些事往后再说吧。”

    但方耋却正色道:“李将军,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那五千斤粮食。我听说彻北公带着残军进了四横山,现在该是要来孟家屯吧?那么多人,一定缺衣少食,我想,你现在不要把粮拿出来,该等彻北公到了,再献上。”

    李伯辰想了想,道:“为什么呢?”

    方耋边走边道:“现在咱们还不缺粮,现在拿出来,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可等彻北公的人来了,就是雪中送炭了。李将军,说实话,我之前弄这些粮,是想在隋公子那里谋个前程。可你对我有恩,今天在战场上,又让我先走,这种恩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往后,我只认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步步高升。彻北公带的兵将多,到了这里难免论资排辈,要你没什么功绩,他也不好赏你的呀。”

    李伯辰心中一暖。在侯城知道他想攀附隋不休的时候,虽心里说不介怀,可多少有点失落。但此时听他说了这些话,晓得这人或许做事狠辣,但到底也懂情义二字。他不想叫他继续说错话,便打算委婉些将自己身份告诉他。

    此时两人已走到自己宅院门前,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三个人影立在门外,远远听着一声:“李兄,真是赶巧了,我刚登门。”

    是隋不休。

    李伯辰忙快走两步,一拱手,道:“隋兄。”

    隋不休笑眯眯地走过来,道:“晌午说要叙旧,晚上就来了,不打搅你做事吧?”

    李伯辰笑了笑:“我也没什么事,里面请。”

    隋不休说他刚登门,但李伯辰却瞧见他发丝上有些夜露,该已等了许久了。他是想尽快打探常休的态度吧。说来也真叫人感慨……几个月之前,他是贵公子,自己是个小卒,如今形势却反了过来。

    他先走到院门前,抬手将门推开,一转脸却瞥见方耋在向自己挤眼睛。李伯辰愣了愣,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是想提醒自己请隋不休先走吧?

    李伯辰心里哭笑不得,只好装作没瞧见。

    他开了门将隋不休请进院中,隋不休便看了看,道:“好,真是清雅。”

    方耋和两个羽卫也走进来,隋不休便道:“百六百九,找个地方歇歇吧。”

    两个褐羽人齐声应了,又转身走出门去。稍后听一阵轻微的展翅声,李伯辰猜他们是到空中或树上戒备了。

    隋不休又看方耋,道:“这位是?”

    方耋抬手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将头微垂,没做声。李伯辰愣了愣,才道:“哦,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方耋。”

    隋不休便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但也没挪脚。

    李伯辰想了想,意识到隋不休该觉得方耋是自己的仆从或部属,也想叫自己像他一样,让方耋退开。刚才方耋不答话、却要自己开口,也是将他当成自己的部属的意思吧。

    这些东西实在绕得他有些头疼。但李伯辰又觉得,方耋的确算是自己的朋友。真像隋不休吩咐两个羽卫那样叫方耋退下,他心里觉得不自在。

    便道:“他要住我家的。方兄,你就住东厢吧,我和隋兄谈些事情,谈完了我把被褥给你送过来。”

    方耋一愣,才道:“是。”

    再对隋不休施了一礼、退开两步,转身走进东厢房。

    待他将门关了,隋不休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和你投缘了。你这人不管和谁相处,都叫人觉得亲近。”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客气,就也笑了笑,道:“隋兄,里面请。”

    两人进了堂屋,李伯辰拧亮符火灯。

    打他离开之后,这房子该没人进过。桌椅上、字画的轴杆上都积了一层薄灰。他目光落到桌边那件短褐上时,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锤猛击一记。他咬了咬牙,将衣裳拾起,道:“隋兄见笑。很久没收拾了。”

    边说边走进东屋,将衣裳搁在床边,又走出来。

    却瞧见隋不休站在堂屋地当间,躬身给自己深深行了一礼,道:“李兄,之前我恩将仇报,实在是小人行径。我也不想给自己辩解什么,也不奢求原谅。只是往后若有机会,定叫你瞧见我的真心。”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但李伯辰的确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便叹了口气,道:“算了,都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

    隋不休直起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过来,道:“家父也很后悔,因此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算做赔礼。”

    隋无咎想要来孟家屯,但恐怕不能如愿。李伯辰既已知道这结果,也就不想要什么赔礼。刚要开口推辞,但瞧见隋不休手上那东西,却愣了愣。

    那不是什么金玉之类的宝物,而是一圈薄纸,上面有一些符文。

    隋不休立即道:“寻常物件猜你不会收,但这是一件兵器。”

    兵器?

    李伯辰忽然想到于猛——白天见他从袖中落出两片符纸,随后便幻成大盾,连自己的刀芒也没能斩破。隋不休说这纸是一件兵器,难道与那东西类似么?

    他实在有些好奇,便道:“隋兄,这东西有什么讲究?”

    隋不休这才笑了笑,道:“此乃符兵,可以戴在腕上,平时就像纸一样轻。但一念咒,立即化为兵器。”

    说了这话,退后两步道:“李兄请看。”

    他嘴唇飞快一动,那符纸忽然泛起一阵青光,登时化成一柄大槊。槊锋极长,与他的魔刀相当,槊杆也很长,约是槊锋的四倍长度。看这形制,该是柄马槊。

    隋不休一抬手,将大槊抛来,道:“李兄看看称不称手。”

    李伯辰单手接了,立时觉得一沉,心道,好家伙!又上了一只手,才觉得分量正合适。他想了想,大步走到院中舞了一圈,只听耳畔风声呜呜作响。

    真是好东西。他现在有曜侯、有魔刀,其实正缺一件长兵——他的力气大,在战阵上有了这东西,可谓如虎添翼。平时又可化为一张符纸收在腕上,又极为方便。

    隋不休走到门边笑道:“李兄可满意?”

    他简直太满意了。先前想推辞,可如今却爱不释手,心道,幸好自己刚才没说出口。

    便站下,道:“真是一件宝贝。”

    隋不休笑道:“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又将祭出、收回的咒诀同李伯辰讲了,叹道:“这柄槊,名为夺江海,是家父年轻时所用。家父说,这宝贝尘封已久,现在交给李兄,正可叫它再大放异彩。”

    夺江海。隋国信奉六渎帝君,崇尚水德,这槊却叫夺江海——怪不得隋王对隋无咎心存忌惮。他是因此才不再用么?

    知道它的来历,李伯辰想假意客气客气,但又想反正是用来赔礼的,客气什么。便道:“好,隋兄,替我谢谢大公。”

    隋不休一笑,道:“自然。”

    又道:“赔礼已送到,李兄,我该告辞了。”

    李伯辰一愣——他不说别的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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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巡行

    但随即又想,哦……是和我对应慨时一样吧——他们该知道自己在这孟家屯也算立足未稳,一些要求哪怕对自己提了,该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不说。

    李伯辰先前觉得隋不休在见自己收了这柄大槊之后,该会趁热打铁。可如今知道他真是专程来道歉的、还在门外等了那么久,心里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提醒他常休不会允许他们来孟家屯、只怕将来还有一场苦战等着他们,却又知道自己不可感情用事——这种事……也算“军国大事”的吧。

    隋不休走到院中,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便笑了笑,道:“这几天常老先生似乎不愿见我。我有几句话,想请李兄转告他。”

    李伯辰道:“你说。”

    “我们不会留在孟家屯,会取侯城。”

    “再有——要我们在侯城立足了,便与李兄结为同盟。李兄若有意,我们便尊你为北辰国主。”

    李伯辰愣了一愣,才轻出一口气,拱手道:“好,这话我一定带到。”

    隋不休向他又施一礼,走出门去。

    等听他的脚步声渐远,李伯辰才在心中道,不知道外公听见他这话,会怎么说!下午的时候三个人在屋中谈了许久才定下应对之策,可隋无咎竟早就想到了么?那隋不休将玄菟、侯城的兵引来……实际上是在为攻取侯城做准备!?这人简直精明得可怕……怪不得他能在无量城苟活那么久!

    他想到这里,只觉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此时忽然听着东边咔啦一声响,立时喝道:“谁!?”

    但随即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从东厢传来的,是方耋吧。自己刚才想得出神,把他给忘了。

    便见方耋推门快步走出,道:“是……是我!”

    又疾趋两步走到近前,未等李伯辰开口,噗通一声跪倒下来,道:“国主!小人有眼无珠!”

    他刚才是听着了么?哎,也好。

    李伯辰将他扶起,道:“方兄——”

    方耋立时道:“小人不敢。”

    李伯辰想了想,心道,也罢。有些人如自己一般,虽说也懂得什么长幼尊卑,可在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矮一头。但也有些如方耋一般的人,真要像朋友那样待他,反叫他不自在,也不必勉强。

    便道:“好吧,方耋——但是也别叫我什么国主,实在要叫,就叫将军吧。”

    方耋喝道:“愿为将军效死!”

    李伯辰笑了一下:“死不死的往后再说,今天先睡吧。我去给你拿被褥。”

    方耋张了张嘴,李伯辰道:“不要说了,就住在我这儿。”

    他转身进屋抱了一床被褥又出来,却见方耋走到倒座房一间屋子的门前等他了。这种院落,东厢是给晚辈或者客人住的,倒座房是给仆役住的。他是觉得自己住在东厢“僭越”了吧。

    李伯辰心道,随他去吧。便将被褥交给他,道:“早点歇着吧,养养伤。”

    方耋道:“尊令!”

    李伯辰摆摆手,回了屋。

    今天出了一身的汗,半个身子的衣裳也被伤口流出来的血浸透了。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有衣服还是硬邦邦的。李伯辰拿着堂中的符火灯走进屋里,将外衣脱了,又将甲卸了,这才记起马留在了常家。

    但他也懒得再管,往床上一倒,躺下了。

    这屋子还和二十多前天一样。他心道。

    胸口有些发酸,但立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有些事,悲恸无用且无益。自己身上如今担着许多东西,不能再如二十多天前那样任性了。他伸手将短褐抓过揽在怀中,掀了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院中有水声,随后又有木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该是方耋在打水——他是在给自己烧水煮饭么?他想开口叫他不必忙,但想了想,没做声。

    又心道,方耋跟了自己来,不知道她母亲怎么样了。但这人很孝顺,在做劫持于猛家眷这种事情之前当会安排好的。而于猛那人看起来也不是气量狭小的,该不至于为难一个老妇人。要往后隋无咎真取了侯城,那就好办了。不过希望他攻城的时候可以少使雷霆手段,免得城内百姓遭殃。

    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被褥上还有些淡淡残香,便又躺了一会儿。瞧着日光在地上慢慢走,又在心里起了咒。

    眼前一闪,已到了另一界。

    昨天他将五千斤粮食全带了过来。那五十个麻袋原本堆满了小小一间屋子,如今看,全瘪了。李伯辰提起一袋拎了拎,只觉得里面是空的。他要将麻袋撕开,却撕不动,便知道这东西也不是凡物了,就用魔刀割开一个口子,往地上倒。

    沥沥拉拉地只倒出一捧多些的一堆,黑褐色,仿佛灰烬。但在此界,是不会有废物的吧?李伯辰蹲下捻了一点尝了尝,觉得入口有些发热,味道极浓郁。可不全是米香,更类似锅巴。

    原本的木头经此界灵力淬炼,坚逾金铁。这些粮食,该也大大不同了,或许是精华都被凝练到一处,甚至还多了些灵气。只是如今还尝不大出,看来得多放些日子。

    想到“日子”这事,他又觉得有点儿为难。

    每回他来到这里,外面的时间都是停滞的。之前他带进来过一口破锅,也细细观察过,最后意识到它们在这里虽会慢慢发生变化,可只在自己身处这一界的时候,那变化才会进行。

    换句话说,要他将东西带进来,又永不再回来,那些东西大概也就一成不变了。从初来到此界到如今,他在这里待着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多天。他原本想,自己往后要真的统军,有三样东西是至关重要的——盐、铁、粮。不吃盐没力气,没铁器造不了兵甲,没粮食的话,那自不必说。

    孟家屯不缺盐,听常秋梧说在孟家屯附近有一口盐井,所产井盐品质虽不好,但也能吃。屯中人的日子相对其他地方过得还算富庶,多半是因为那盐井。

    铁器很好办。山中木材多得是,他可以带木头进来。粮食也好办,同样带进来。他猜这些灰烬一样的东西再弄出去,必然有奇效。

    可问题是要自己不在这里时间便停止流逝,他总不能真成天成天地在这里干耗吧。况且他想,也做不到——此处灵力太浓郁了,连着待上几个时辰,就要觉得体内灵力郁结,非得调息几天才能疏通过来不可。

    但他不在的时候,阴差百二十倒没闲着。鬼门关外此时已是无边无际的阴灵了,不晓得到底有多少。

    要能再叫这里的阴灵都开始转世轮回,他也可挑那些罪大恶极之辈淬炼阴兵了。

    魔君分身,唉。他本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雷云洞的洞天遗址中弄清楚一些事,再在晋入龙虎境的时候试试看能不能将一个魔君分身给留下来,如此自己也可以弄明白很多秘密。如今看,离这个目标虽然又近了些,但还得尽快。

    常休说自己可以封山君,或许再过几天,就要传授自己其中的法门了。至于那洞天的事——要是真把山君封了,叫那山君来找,岂不省力了!

    他便又抓了一把那粮灰放进嘴里尝了尝,遁了出去。

    他起身将衣裳披了走到院中,方耋正端着一盆热水走过来,道:“将军,我把水烧好了。”

    李伯辰笑了笑:“多谢。”

    他接过水和帕子,在院中好好洗了脸,又将上身上擦了一遍,走回屋中将小蛮留下的那件短褐换上了。方耋又端了些饼、咸菜丝进来,搁在桌上。李伯辰奇道:“哪来的咸菜?”

    方耋道:“早上有个姓孟的娘子来过,送了些饼、菜——常先生也来过,把马带来了。马上那些衣甲我给卸在书房了。”

    是孟娘子——她消息倒是灵通。李伯辰坐下,道:“方耋,一起来吃吧。”

    方耋略一犹豫,但到底说:“好。”

    昨晚听说自己是李国王室后裔,他该吓了一大跳,因而才失态吧。但方耋这人很聪明,该晓得自己也不喜欢拘束,也许现在已经缓过神了。李伯辰向来胃口大,但今早却觉得实在吃不下。他一想,知道该是出来之前吃的那把粮灰的缘故。

    可他不想叫方耋误会,还是往肚子里塞了几个饼,才道:“方兄,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你娘要不要紧?”

    方耋搁下筷子,道:“回将军,我做事之前已经把她安顿好了,也留了钱。等过些日子有机会,就把她接过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方耋见他不说话,才又拾起筷子。

    李伯辰又想,方耋投奔自己,叫他做什么好呢?他也是修行人,该带兵,但带兵这事……哦,不对。方耋从前在璋城空明会做事,似乎还是个小头目,也懂些统御之道吧?倒真可以叫他试一试。便道:“方兄,你愿不愿意从军?”

    方耋又将筷子搁下,道:“遵令!”

    其实李伯辰还想对他说,他既然用丹药将境界在极短的时间内催至养气,往后就千万不要再走捷径了,该细细温养巩固。可看他这架势,自己要是开口,这顿饭就没法吃了,便打算以后再说。

    两人吃完饭,李伯辰走到书房,见方耋将余下的甲胄都擦洗了一遍。他便慢慢自己将甲穿了,又佩上魔刀,走回东屋将墙上挂着的另一柄刀取下。

    这刀是从璋山君那洞窟中得来的,小蛮走的时候没有带。他在切金阁弄断了方耋的佩刀,便道:“方耋,这刀赔你——也算是宝贝。”

    方耋郑重地将刀接了,慢慢系在腰间,将胸一挺,道:“谢将军赐刀!”

    李伯辰笑了笑:“跟我走吧。今天有一堆事要做。”

    昨天与常休和常秋梧说好,今天要在附近露一露脸——从前朱厚在的时候,人心还算安定。但朱厚一死,外面又被围了,屯子里很有些惶惶之感。他眼下虽不好称孤道寡,但至少也该叫这里的人晓得,已有新主了。

    两人牵了马往常宅走,远远就瞧见门口已经有一堆人了——正是昨天那五十多个兵。常休和常秋梧都露了面,常休站在门前同两个人说话,常秋梧远远瞧见他,立时迎上来,道:“君侯。”

    他臂上搭了一挂披风,看着很厚实。李伯辰道:“常——奉至,这就要往镜湖山去么?”

    常秋梧将披风一展:“先把这个披上吧。”

    这一展,瞧见这东西是大红色,在阳光下显得崭新闪亮,似乎不是俗物。李伯辰倒想起初见隋不休的时的情景——他站在无量城头,也是穿着大红披风,极为显眼。

    他不大喜欢张扬,但知道常秋梧是什么意思了,便披了上去,登时觉得自己的身形也伟岸挺拔了许多。

    常秋梧又道:“君侯,请上马。”

    李伯辰愣了愣,还以为他们会先向那五十多个兵宣告自己的身份——难道这就要走么?但还是翻身上了马。常秋梧便拉过缰绳,缓缓走到常宅前,道:“老祖宗,君侯已经到了。”

    李伯辰想向常休问个安,但见他今天竟然穿了件礼服——或许是从前做太常寺少卿时的礼服——又板着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便没开口。

    常休向他施了一礼,道:“君侯,兵将已点齐,可以开拔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好。”

    常秋梧便一拉缰绳,引着他往坡下走,常休也跟在了后面。方耋愣了愣,忙挤到那堆兵前,亦跟上了。

    这么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沿着土路往镇上走,只有李伯辰独坐马上。他见常休也在步行,心里稍有些不自在,但也明白他们的心意——这屯中德高望重的两个人,一人为自己牵马,一人跟在自己身后,可比什么宣告都有效,便也板了板脸,一手搭在鞍前,一手按住刀柄。

    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得身后那群兵中有一人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今天都去镜湖山,君侯开仓放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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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巴掌 耳语

    这人嗓门不小,声音也洪亮。此时正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听了这动静,门一下子打开了,两个孩童的脑袋探出来。但一瞧见这架势,立时缩了回去。很快孟娘子也走到门旁,见着李伯辰,先愣了愣,又笑了一下。

    李伯辰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想笑一下,但仍板了脸,只对她点点头。

    等他们走到镇上时,真喊出了许多人。一路跟在这支“大军”之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伯辰虽听不清楚,但也听得出那些声音里似乎有些喜气。这么走了一段,倒不觉得像之前那样有点局促了。

    在他记忆里,从前在无量城做统领的时候,逢上峰校阅,也曾被麾下兵将簇拥前行。可在记忆中他清楚那些兵不是自己的兵,而是官家的兵,自己也只是个统领,不是什么高官。

    然而此刻他边策马缓行边往周遭看,只见苍穹高远,大地无垠,田中沃土成片相连,远处山川峰峦叠嶂。这些土地,往后算是自己的了么?那自己倒真成了一镇领主了!

    因而此时的感觉又与无量城时不同,哪怕身后只有五十来个兵,心里也渐渐生出些豪气——百仞之高,始于足下。如今的李、隋、高、姜、鱼、尉六国的初代君主们,也是一点点踏上争霸之路的吧!

    他们在镇里绕了一圈,又往镜湖山去。此时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筐的、有背着麻袋的、还有推着车的。李伯辰从前在屯里转,见房舍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原野上,似乎人不太多。但如今意识到孟家屯该的确有千把人——北地村镇与隋境不同,占地颇广。集镇两旁目力所不能及的沃野丘陵中,还住着许多户呢。他们往镜湖山走,还要好些时候,到那时百姓们将放粮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还会有多少人来!

    等出了镇他再往身后一看,见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足有两三百。便忍不住低声道:“奉至,这么多人,镜湖山上的粮够么?”

    常秋梧道:“放心,朱厚来这儿之后,征了许多粮。我之前清点过,够千人用上一个月了。不过我们也不都放出来,每人领上两斤,安安人心。”

    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咂舌——千人用上一个月,岂不是要有数万斤?朱厚来这儿也不过两三个月,是把这附近人家的家底都搜刮干净了吧?之前见他在路上撒钱,还以为他为人豪爽,但如今看,倒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却还未见什么不满。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在这世道平安活着,已比什么都好了吧。

    他原本还有些担忧乡民见了粮会哄抢,但此刻也放心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大队人马已至镜湖旁。只见镜湖一望无际,一片小海一般。又因北地相对寒冷,这里的湖水澄清,岸边铺着白沙,能瞧见浅水中的卵石、鱼虾。湖岸两侧绿草如茵,举目望去,皆是大片的平地。李伯辰心道,要是有人能把那些土地都开垦出来,不晓得能养活多少人——只是这镜湖风景优美,湖边倒最好空着。

    再往远处看,能瞧见镜湖山了。镜湖山山势相对平缓,东坡处有一条小道入山林,往山上去。李伯辰再向上看,依稀能瞧见一两座木制的房舍。

    他原本还想要不要日后搬来这里,见到此处模样打消了主意。这虽然是山,却无险可守。虽说有密林掩护,但山下的敌人不容易上山,山上的守军也难以展开。朱厚选了此地,该是土匪的本性使然,并未考虑到大规模作战的需要。

    但其实自己现在那住处也不算好——说到底,孟家屯宜于生息劳作,但不适合做军寨,日后要想个办法,叫此地能守得住才行。

    此时该也因为见到镜湖山渐近、且人多热闹了,后面的百姓显得越发雀跃。不知谁起了头,开始夸赞常休、常秋梧是一心为民、功德无量。叫嚷了一气,李伯辰听见方耋喊道:“君侯万寿无疆!”

    那些百姓该也不知道这“君侯”是什么东西,但见跟在常休身后的人这样喊,也又开始叫嚷些“万寿无疆”、“帝君庇佑”、“大富大贵”之类的话。李伯辰听得好笑,心道这要叫天子听见了,非得杀人不可,哈哈。

    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粮食喊的,未必有什么真情,可他也觉得心里很舒坦,暗道,果然——许多人口中说不贪恋权势,其实是因为没尝到权势的滋味。自己也勉强算是淡泊之人吧?可如今被这些声音一哄,亦不免觉得飘飘然了。

    但就在此刻,忽然听得耳畔一个声音冷冷道:“……什么狗屁君侯,什么帝君。帝君明明在李生仪那里。”

    又道:“……哼,等大将军出山,第一个先杀这狗贼!”

    李伯辰心中一惊,要不是前面有常秋梧牵着马,险些就勒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左右看——并无人。

    可刚才那声音在一片颂扬声中尤其清晰,绝非自己的幻听。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该与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情况类似。

    那天他将几个匪首击倒在地,神游天外之后便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说,“……他是怎么了?心软了么?”,随即又听另一个声音说,“北辰在上!难道是受暗伤了么!?天不绝我……用那霹雳丸!”

    当时他猜,或许是因为自己触摸到了些什么做灵神的门道,因此听着了这两句向北辰祈祷的话。

    而刚才自己听着的那两句,与那时的情况一样么!?

    但身后百姓也在念叨自己、也提到了“帝君庇佑”,怎么没听着他们心里的话呢?

    难不成,除非在心中祈祷的人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自己身上、情感又尤其激烈,才能被自己听着么?

    但无论如何,在心里想这两句话的人是谁?他说“等大将军出山”——指的是朱厚么?朱厚果然未死,逃进山了?那眼下他应该就藏在雷云洞的洞天遗迹中吧!?

    此人必然知道朱厚的行踪。或许还曾与朱厚联系过,如今成了留在屯里的细作。李伯辰忍不住想回头看,但知道此时一看绝分辨不出那人来,也许还会打草惊蛇,便忍了下来。

    他转脸对常秋梧道:“奉至,你说现在就只有这五十多个兵了?”

    常秋梧道:“是啊。朱厚一死,麾下那些匪兵立即跑了一半——本来就是跟着他混吃混喝的。之后听说要围城,又跑了不少。但这也好,现在留下来的这些要么是根在屯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江湖人。我这些天都观察过,一些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也不算匪类了。”

    江湖人?李伯辰皱了皱眉,道:“你知道哪些是江湖人么?”

    常秋梧愣了愣:“君侯,你要把他们都赶走?”

    李伯辰没法儿告诉他自己听着了什么。这种事,无法用“北辰气运传人”来解释。他可以叫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北辰传人,但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自己就是北辰。

    便道:“有些江湖人未必是善类,但我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我以前也走过江湖,知道了身份,也能好好瞧瞧。”

    常秋梧笑了笑:“哦,好。等分完了粮,正好你也要给他们说说话,那时候我指给你看。”

    李伯辰点了点头。经刚才那两句话,心中的飘然之情全没了。他心道,我这人还是不太踏实。要是刚才忽然有人来杀我,只怕全无防备之下要中招。

    再往四下里看,虽然还觉天地辽阔、耳畔也有溢美之词,但心到底收住了。眼下还有两千兵在阵外围着,能挡住他们,也是靠隋不休的阵法。但那阵法也是隋不休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要是有同样精通此阵的人来了,只怕立时就要被破。

    今天走这一遭是为了安抚、拉拢人心。但要是往后自己没什么本事保住此地,人心立时就散了。到那时候,这些乡民可没几个会认什么君侯不君侯的。

    又行一段路,终于到了山前。李伯辰以为会继续带人上山,但常秋梧将马勒住,道:“君侯,请下马。”

    李伯辰往前面一看,见上山的路口、一株老槐树下竟设了一个香案。常秋梧将马带开,常休走到李伯辰身前行了一礼,沉声道:“君侯,请站在香案前。”

    李伯辰愣了愣——难不成刚才状元游街一样地走了这么一遭,还有什么讲究、是什么礼仪的一部分么?

    此时见他停下,身后那些兵也站下,自行在道路旁分成了两排。见他们如此,那些乡民也停了,脸上带着好奇又快活的神色,往李伯辰这里看过来。

    李伯辰只得走到香案前站下。常休便对他又施一道,转身道:“诸位父老,国难以来,神器崩碎,百姓流离——”

    他说话时中气十足,倒比之前喊人们来领粮的那个兵还要洪亮。李伯辰听了片刻,意识到他是在说什么祝辞。只是语句晦涩难懂,他听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那些乡民该也被唬住了,慢慢都收了声,一个个正色而立。

    李伯辰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尊塑像,动也不是,说也不是,索性往人群中看,想瞧瞧能不能从那些兵身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这么一瞧,倒瞧见隋不休。他穿了一身天青色劲装,身后跟了两个羽卫,背手站在路旁。见李伯辰看到他,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李伯辰觉得他那笑里有些狡黠的意味,也不知道他当初在国都受什么封的时候,是不是也一般模样。

    常休说了足足又一刻钟,最终才道:“……临西君封赏不日便至,更有援军前来,以解父老之困。”

    人们听他说前面那些,都没什么反应。最多在听他提到李伯辰是武威候之后的时候,瞪起眼睛使劲儿地瞧他。但听了后面这几句,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该是真的欢喜了。

    等常休话音一落,纷纷向李伯辰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君侯。”

    李伯辰在心里哭笑不得——想必这些乡民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是侯城里的小吏,对什么武威候实在没概念。这时候这么一说,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办喜事了。可常休面色郑重,看起来很满意。李伯辰心想,这位外公从前做太常寺少卿的时候一定没少主持这种场合,如今隔了这么久,该是过了一回瘾吧。

    常休又说了几句,终于宣布放粮。李伯辰也得以不用再做塑像,忙走到一旁,看士兵一个个从山上扛下米粮,常秋梧又将那香案撤了,权做个记账的书桌。

    李伯辰出了口气,走到树荫下站着。骑了一路马,如今太阳又升起来,背上还有个厚披风,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但每个领了粮的乡民都遥遥对他说一句“多谢君侯”,他只好矜持地站着,叫自己做出威严相。

    听着身旁有脚步声,拿余光一瞥,是隋不休。隋不休在他身旁站下,低声道:“李兄,感觉如何?”

    李伯辰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隋不休笑道:“这种事我经历过好几回了,的确不会觉得痛快。”

    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同几个老者说话的常休,轻声道:“但是礼制这件事,也是个好东西。你看,常秋梧比你年长好多,境界也比你高,还是得乖乖叫你表爷爷。你外公是你的长辈,还得对你行礼、喊你君侯。礼,也是驾驭之道。”

    李伯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些,瞥了他一眼,却瞧见隋不休脸上略带些笑意。他愣了愣——隋不休说的这些话似乎别有些深意,在指什么?

    但隋不休又在怀中一摸,递过来一枚小玉,道:“李兄热吧?把这枚辟暑玉戴在身上,马上就凉快了。”

    昨晚已经受了他一柄马槊,如今不想再拿他的东西,便道:“多谢好意。不过这也没什么,还受得住。”

    隋不休将手一翻,把玉重收进怀里,道:“也好。”

    两人一时无话,但李伯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经怀疑隋不休中了那妖族真罗公主的魔法,泄露了军情。虽说之后想了想觉得时间对不上,但心中疑惑始终未解。便道:“隋兄,无量城是怎么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