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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系白

    深夜静谧无嚣,唯闻梵声。

    每日照旧斜躺在佛堂外的环廊上的聿清临抿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向这佛堂内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觑了一眼。

    “难得性子这般稳重下来,看来那小子的医术还不算差……”

    说来也怪,自从被软禁在了这掩云殿后,轩辕琲几乎再也没像从前一样那般狂躁,聿清临也有过疑虑,莫不是天天抄写佛经就能平定轩辕琲身上的蛊毒,奈何没有什么证据,他也懒得多想,只当是王小良的医术精进不少,蛊毒被压制了下去。

    闲云无事,纵使这掩云殿外的侍卫拦不住他,可聿清临也只能留在此地,既然应了当初的赌局,应了刘时和雁夫人的托付,他便要顾好轩辕琲。

    思虑间,聿清临不免又看了一眼安安静静抄诵着经文的轩辕琲。

    宛若金丝笼中的一只青雀。

    聿清临想,世人皆羡王孙贵胄,学得文武艺,拼了命也要争出头来,却不知在这重重宫墙中,王孙贵胄却也羡慕极了他们,比起这几眼见方的庭院上的一角昏沉淡云,他们更向往那无边无际的天宇。

    “唔……咳咳……”

    突然间没来由地眉心天目一阵抽搐,聿清临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不上被酒打湿了的衣襟,也不在意是佛堂,聿清临立刻冲了进去,来到了轩辕琲的书案旁。

    轩辕琲安然无恙,只是她手中的青玉狼毫无故在她手中断成了两截。

    “你的手劲真是有够重……”

    聿清临稍稍松了一口气,嘟囔着,藏于身后的手却掐算起了某人的命数。

    不过片刻,得到了结果,聿清临脸色阴郁了下来。

    “唉……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可到底也是太傅大人送我的,用了这么多年,我还有些舍不得,哪日若是非然姐姐她们能来,就请托看看能不能修好……”

    轩辕琲说着,将断笔收拾在了一旁,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感到心中莫名一阵沉郁。

    “老芋头,今日可还要再来比试一场?”

    故作轻松,轩辕琲抬头向聿清临问去,她试图想要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不那么注意到莫名的沉郁。

    然而,这种不好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厚重,比之前的每一回都要强烈。同时,她也察觉到了聿清临的不对劲。

    “可是阿时和雁姨他们有事?又或是阿瑾在临川遇上了敌军?!你一定知道什么了,是不是?!”

    心中忧恐,万千记挂。

    今日确实不同寻常,不但皇后褚非然和她的随侍女官双城没有来取她抄写好的经书,就连前几日说要来送信的许赫也没有来。

    “幢……幢……幢……”

    仿佛是自幽深昏暗中出现了一位疲倦的行者拖曳着灌了铅似的步子,这闷长的钟声让听到的每一个人的心口都兀地沉落了下去。

    不是为了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将的辉煌钟鸣,而是告慰亡魂的凄然丧音。

    这钟声,轩辕琲并不陌生。

    皇祖父,皇伯父,还有许将军……每一次钟声响起,就意味着有一位王公薨殂甚至是龙驭宾天,只不过这次会是谁呢?

    “这钟声……是……”

    尽管聿清临一言不发,但他直勾勾地看着轩辕琲收好的断笔的眼神无疑是交待了一切。

    “不!不可能!!前几日夫子先生……那谢老头还同我下棋呢?!!怎么可能!”

    轩辕琲猛烈地摇着头,不相信,亦是不愿接受。

    直到她跑出佛堂,迎面撞在了低着头的许赫身上的那一刻,她仍然不信。

    “阿赫,哈哈,阿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是不是先去谢老头的太傅府送信去了,谢夫人怕是又说要给你介绍清河娘家的侄女给你认识吧?”

    轩辕琲猛地拽住了许赫便服的衣袖,十指紧抓,将衣袖上的猛虎绣纹都扯得出了皱。

    她嘻嘻笑笑,略带埋怨与调侃似地抬头向着许赫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一如往常,许赫寡言无应。

    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火,许赫在轩辕琲的眼中看见了满满映着光亮的打转的泪水。可这双眼睛的主人却偏偏更是笑得灿烂,仿佛这样,这些打着转的晶莹剔透的珠子就掉不下来。

    虽是惯见的沉默不语的模样,可许赫手里拿来的素白绫带却是不假,轩辕琲知道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玄国有俗,凡师者丧,弟子皆以白绫缚腕一载,是谓感怀授业解惑之恩。

    许赫的左手腕上,已是裹好了一段白绫。

    “之前曾听别人讲过,谢老头为……为什么惧内,是因为……因为谢夫人当年嫁给谢老头的时候,哈哈哈,随行嫁妆里带上了一支八十斤……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怕不是她侄女许给你时还要带上这么一支来?哈哈哈哈……”

    谢太傅辞世已是事实,可轩辕琲仍然不肯相信,明明悲伤到极致,她却仍然拼命笑着。

    笑着,同时涕泗横流。

    “流寇作乱,太傅府罹难,无一幸免……”

    明知这是大理寺放出来的漏洞百出的交待,明知轩辕琲不会想要知道这样一个结果,可许赫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着的双手为轩辕琲系上了那条白绫带。

    谢瑾随军出征在外,谢太傅生前所教过的学生中,活着,还在邺城内的,也只剩了自己、轩辕琲还有那眼下正在寝殿书房内的那个人。

    “哈……”

    伴随着轻巧,释然而落寞地一声笑,轩辕琲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没了泪水。

    纵使她不参与朝政,也不知邺城内的近况,但她也不是个傻子。无缘无故,哪里来得所谓流寇?

    一切都是为了那饰玉镂金的无情御座,统统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掩云殿内,伴随着传遍宫内宫外的沉闷丧钟,还有轩辕琲不肯停歇的大笑。

    一次又一次,他抹杀掉了她生命中那些亮丽的色彩,一次又一次抹杀掉她的信任,她已经没有泪可流了。

    与此同时,天牢深处,丹玉拧着眉头来到了一个个被悬在一方水池上的大木笼前。池水很是浑浊,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熏天恶臭。

    至于一个个木笼,与其说是木笼,却是拿乱葬岗来作比喻要来得更为贴切。只不过乱葬岗里只有残缺不全的尸首,这木笼里装的却是还活着的“尸体”。

    “夏正德,夏婉。”

    环绕着众多的木笼看了许久,丹玉才从其中一个里辨认出来了披头散发,躺在一堆污秽中仿佛死过去的夏正德和夏婉。

    谁能想得到,昔日在邺城内趾高气昂,一掷千金的两位梁国贵客,现在居然成了阶下囚,缩在这一方满是污秽淤泥的木笼子里。

    丹玉的一声轻唤,好似并没有叫醒二人,夏正德只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便又睡去。而一旁的夏婉,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只是从蓬乱的头发中摸来了一只虫子,径自送进了嘴里,很快齿间便传来几声脆响。

    两人在此处的日子,比之软禁在长乐公主府的时候要更为苦楚,原先起码还有不多的残羹冷炙,到了这里,每日能有一两个冷馒头都算是好的了。

    这也难怪二人会浑浑噩噩地在这笼子里活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这边丹玉忍耐着池水上涌来的恶浊气息,一边又唤了几声夏正德与夏婉,二人仍旧不见有什么回应。

    然而,丹玉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随着丹玉偏头使向一边狱卒的眼色,几名狱卒立刻明白了这位内侍总管丹公公的意思,连忙一同扳动了控制着众多木笼的机关,几声枢轴的吱呀碾响过后,悬着木笼的铁链突然放长,众多木笼纷纷坠入了下方的水池中。

    “扑通!扑通!”

    除却木笼落水的声音,同样此起彼伏的还有众多囚犯的咒骂声。一时间,各种不堪入耳的语句就如同水池中蓬勃散发的浓重污臭一样,在这吊笼水牢里弥漫开来了。

    再次把众多木笼重新吊上去的时候,夏正德和夏婉两人终于是完全清醒了过来,夏正德和夏婉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朝丹玉啐了一口唾沫。

    然而,毕竟丹玉离他远远的,夏正德和夏婉并没有如愿。

    “看来梁使大人和长乐公主在此处住得颇为惬意自在,大人与公主有如此生龙活虎的模样,想来皇上也可放心将两位大人送回梁国了。”

    是的,今日丹玉是奉了轩辕珷的旨意而来,放两人出来的。

    话音刚落,登时牢内就炸了锅,其他还被困在木笼中的囚犯们一个个更为大声地咒骂起来,连带着悬着木笼的铁链也开始猛烈地摇晃,一个个木笼几乎都要坠脱了下来。

    而夏正德,夏婉两个听到能回去梁国,立刻转变了态度,两人纷纷在木笼里就磕起了响头,完全没了方才仅余的一点啐人的骨气。

    这番举动,引得牢里的狱卒们纷纷大笑。

    丹玉却在同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门外有备好的车马行囊和一众护送二人回程的侍从,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一切可安排妥当了?”

    “回陛下,奴才按照您的吩咐,让几名暗卫备了车马行囊,那夏正德和夏婉两个已经在路上了。”

    “好,那你退下吧……”

    “是……”

    尽管轩辕珷一直是背对着丹玉,可丹玉在小心翼翼退出寝殿书房,为轩辕珷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轩辕珷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左手的手腕上,赫然是一段缠好的白绫。

第一百零二章 兵狱韬略

    “太子殿下,玄国那边传来了消息,王爷和长乐公主已经被放了出来,前些日子已经启程回转梁国。齐王轩辕理率军不日也将到达临川,依臣之见,恐怕就是要等着王爷和长乐公主回来梁国后与汉君联手开战。”

    与临川边营仅又几里剑碑相隔的梁国兵狱大营内,夏正韬一边用着一块染血的绸缎擦拭着手中的佩剑,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听着军师的汇报,同时在他的脚下,还踩着一个刚被笞刑伺候完,全身染血的兵士。

    “还有吗?”

    夏正韬悠悠脱口而出,擦拭完了剑身的一面,这边手里又换了一块干净的绸缎,从脚下的兵士身上蘸取来了血,继续擦拭起了另一面剑身。

    军师看得有些心惊肉跳,虽然他知道梁国兵狱里一向军令如山,赏罚分明,却也没想到这太子夏正韬将这话奉行到了几乎残暴的程度。

    “回殿下,探子也有传来消息,玄国太傅府罹难,除了此次随军出征的谢瑾,无一幸免,大理寺放出消息,说是流寇作乱。”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同时,夏正韬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换过了另一块干净的白绢,与之前不同,他这次是蘸了一手的滑石粉,继续擦拭起了剑身。

    指腹感受到了剑身在隔着一层白绢传来的温热,夏正韬这才嗤笑了一声。

    “呵!常听父皇取笑那玄国的天启广帝是被苏毗国的王女背叛,才得了轩辕珷这么个便宜儿子,依吾看来,这轩辕珷自毁长城,坑杀忠良的本事,比起他老子也是不遑多让。”

    军师连连赔笑,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了夏正韬还踩着的兵士,透过了一道道血痕和凌乱的发丝,他突然认出来,这是先前由他派去被软禁在了长乐公主府里的夏正德和夏婉身边的一个细作。

    那时候,夏正韬吩咐过了他,挑上几个身手不差的派去玄国,混进长乐公主府,倒不是为了伺机救人,而是为了“看住”夏正德和夏婉,让他们两个老老实实地待在玄国。

    眼下,玄国那边悄悄把那二人给送了回来,自然是要借机说夏正德和夏婉潜逃,以此开战。

    军师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想法转个不停,最后全都胡乱地搅在了一起,渐渐地,他觉得那地上半死不活的兵士和他长得非常相似。

    不,是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不,就是自己,是自己躺在那里,即便不是现在,迟早他也会躺在那儿!

    “军师大人,如今才不过九月,你已经冷到发抖了吗?”

    夏正韬说着,换过了第四块白绢,开始为自己的佩剑上剑油,不同于一般将帅乃至普通兵士所用的牛脚油和马油,夏正韬用的是山茶油。

    “哈……殿下说笑了,微臣只是在想下一步的计划,听闻临川康王府内人士已经在回返邺城的路上了,既然如此,殿下可要派人捉拿,挟为人质?”

    军师的脸上又是一阵堆笑,他看见夏正韬已经擦好了他的佩剑,光亮亮的剑锋被他放在了脚下那兵士的喉咙处,兵士惊慌异常,连连紧张地咽着口水,喉结一上一下,就在那剑尖下来回游走。

    “滚吧!吾刚擦干净的剑,还不想在杀掉一个玄国人前就先沾上一个梁国人的血!”

    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兵士顾不上一身伤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太子的营帐。

    这边夏正韬将剑也收回了剑鞘之中,转身坐下,看了看面前铺平的疆域图,这才朝着军师摆了摆手。

    “玄梁交战已是必然,眼下挟持两个对轩辕珷无关紧要的人也是白费力气,比起这点小事,你该想想那两个还在半路上的蠢货!”

    说到这儿,夏正韬一时怒上眉关,重重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疆域图上。

    他夏正韬可不似他这同父异母自小锦衣玉食长在宫里的手足夏正德,他从小就是被梁帝扔在军营里长大的,年纪渐长后梁帝更是索性把军务都一股脑儿都丢给了自己。

    哪里像长于梁宫妇人之手的夏正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是让他和那个夏婉多忍耐些时日,这便忍不住了。

    至于那长乐公主夏婉更不必说了,在宫里时就成日围着几个皇子们转,他偶尔回宫处理军务,这夏婉就像苍蝇似的天天守着他的寝殿大门。

    打心底里,夏正韬实在是看不惯这两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源于尚武信念的对两个废物兼蠢货的深深厌恶。

    “那……殿下可要派人中途劫下王爷和长乐公主?前些天宫里也派人传来了皇上的口谕,陛下下令让殿下您把王爷和长乐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

    一边说着,军师的身体一边仿佛不受控似地抖成了筛子,他知道他说的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可这口谕已被他押瞒了好些天,若再不说,只怕最后追究起来,自己的失职罪责会更大。

    “哼!老头子只知在宫里宴饮无度,这些个糟乱事情统统都甩给了吾,要吾忍下这两个蠢货干下的荒唐事,不可能!!!”

    军师大人的一句话,如同星火崩入了干草堆,夏正韬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了,一时间,他高声叫吼着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书案。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都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这般形势,依微臣拙见,不如派人假意追杀送行车队,暗中把王爷和长乐公主带会。那轩辕珷既然也是偷偷将王爷和长乐公主送回,诸国自然不知内情,还以为王爷和长乐公主尚在玄国……”

    夏正韬的一声吼叫,彻底让军师软了腿,他登时便跪倒在了那里,可嘴上却不含糊,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得尽心尽力。

    也正是这样一个主意,让夏正韬突然缓和了脾气,接过了他的话头,自行说了下去。

    “因为都不知详细内情,即便都知道轩辕珷是另立了玄后,也会同大梁一样,自然以为那二人在玄国还是坐上宾。你说……如果,只有一个王爷狼狈地逃回来,大家会怎么想?”

    跪倒在地上的军师低了头,夏正韬一字一字说着,他同时也觉得夏正韬离他是越来越近。

    宛如一只林中悄然伏击的猛虎,如今没对他下手,只不过是出于对猎物的戏弄之心。

    “是……诸国自然……自然认为是轩辕珷杀了长乐公主,况且风闻玄国皇室之人常有狂郁之疾,如此一来,诸国定然会一同助梁,剿灭一个胡乱杀人的疯子……”

    军师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抬起了头,这才发现夏正韬不知何时又坐回了主位,自行铺好了疆域图在地上细看。他这才放下心来,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长乐公主,就能扭转对梁国威名的不利局面,顺便也能遮掩住夏正德和夏婉两个人的丑事,实在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你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是想着去哪儿为自己准备一副好寿材吗?还不快去安排吾刚才吩咐你的事情!”

    “是是是!!!”

    军师又是被夏正韬这一声吼给吓得哆嗦出了一身的冷汗,勉强支起了还在发软的双腿,军师转身两步并三步地便要跑出营帐。

    然而,到了营帐门前,身后传来的一声熟悉的霹雳呵斥,几乎又让他跪倒在地。

    “慢着,就先照你方才所言,派人追杀护送车队,但那个女人先留活口,把这两个蠢货先一起带回来,吾自有安排。”

    “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去办……殿下,您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军师咽了咽口水,试图舒缓下紧张的喉头,可他嘴中干涩涩的,这点作动不过安慰罢了。

    “这回可别再挑些像先前派去玄国的那几个废物了,以免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否则……”

    夏正韬顿了顿,原本正视着地上疆域图的双目瞬间朝上翻了上来,如同两弯月似的钩子钩住了军师有些微微发颤的身子。

    “否则,吾便只能赏罚分明,为军师大人备好一副薄棺了。”

    “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半是踉跄,半是夺命而奔,军师总算浴着一身冷汗离开了夏正韬的营帐。

    梁国有如此一位储君,若是登临帝位,不单单他这一个小小军师终日担惊受怕,众臣更是会如履薄冰。

    “或许……”

    军师猛烈地摇了摇头,连忙制住了内心的想法,动身前往了暗营。

第一百零三章 信任

    玄国邺城皇宫,玄霜殿内,褚非然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双城为自己一一卸下了满头的珠翠。

    褚非然默然地看着一件件无双的不世珍宝从她的发间被双城抽走,到最后,长缎似的头发顺肩披落。

    明明没了那些金银玉石的外物加持,可褚非然却仍感到头发沉甸甸的,垂下来,把这不轻松的分量压在了她的一双肩头上。

    “呼……双城,近来宫中事物繁杂,皇上那边我有时脱不开身,你替我多去看看康王殿下。”

    褚非然说着,明明倒映在眼前铜镜中的自己的影子,却成了掩云殿内那个在她看来还是个孩子的轩辕琲的颓丧身影。

    自从前些天宫里传来了谢太傅阖府罹难的消息,轩辕琲便噤了口,除却每日再为谢太傅一家多多念诵往生佛卷,再无一个多余的字。

    “是……”

    刚刚陪同褚非然从掩云殿看过了轩辕琲回来,一向笑口常开的双城也少见地换上一副忧愁的神色。

    除却喑哑着一副喉咙念诵佛经,轩辕琲终日沉默,若不是从未离开过掩云殿一步,双城都要以为她今日见到的轩辕琲和当日在御花园里的亭子里那个动不动便害羞的轩辕琲是不同的两个人。

    不似往日,褚非然和双城主仆二人之间也愈发沉默了,换作平日,每每进了玄霜殿的大门就能听见二人的欢声笑语。

    然而,这愉悦的声响已然要销声匿迹。其实,不单单是玄霜殿和掩云殿,现下整座宫城内外都仿佛被一团看不见的乌云所笼罩。

    沉闷到上上下下,宫内宫外的王公大臣们都备感压迫与焦灼。

    太傅府的遭遇,有如无形的锁链,将他们每一个人都一圈圈缠困起来,缚手缚脚让每个人憋闷着的同时,偏偏又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连接在了一起。

    一者败,则俱败矣。

    虽然是常年被褚相大人安置在北郊桃花林中那处几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可褚非然也觉察得出来,不管是不是所谓的流寇之祸,轩辕珷迟早会把这件事归咎于她的阿爹头上。

    一向政见不和,偏偏又是发生在轩辕珷为二人设下的和解宴后不久,不由得不让人多想。

    “难道……”

    灵光闪过,那日的夜宴上的情形再度浮现。

    盛托着银壶与一对银盅的漆盘是丹玉奉上来的,酒是她亲手所斟,敬酒是她敬奉了自己的父亲褚相,轩辕珷则是敬奉了谢太傅。

    可当时的轩辕珷所选的那一盅酒却不是离他最近的那一盅,他与她错开了手,取走了另一盅去敬奉给了谢太傅。

    虽然毫无凭据,但是褚非然的脑中忽然又响起了在当日警告她的声音。

    “酒中有毒。”

    这么说,岂不是自己无意中害死了谢太傅乃至整座太傅府的人?!

    “不!不!”

    褚非然突然叫出声来,摇晃着头,怔怔地站起身,将面前的铜镜打翻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您怎么了?!”

    连同双城在内的一众女官、侍女显然都被褚非然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赶忙都围了过来。

    被簇拥着,褚非然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天地摇晃间,她突然觉得内疚非常。

    “对不起……对不起……”

    “非然……非然……非然!你醒醒!”

    迷沉呓语着,褚非然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睁开眼,待适应了那殿中柔和的烛火,她看到的,是将她搂在怀中的轩辕珷。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轩辕珷说着,便从侍奉一旁的双城手里接过了一方从温水中刚绞干净了的锦丝帕子。

    温软的帕子刚落上了自己的额头,褚非然就有如被天雷加身,浑身不自在地挣扎着从轩辕珷的怀中挣脱到了一边,小心挪移着,到最后避无可避,只好抱膝坐在了那榻上的一隅角落。

    “皇后为鬼魅所惊,人多了反是照顾得不周全,除了双城与丹玉留守殿外,你们都先退下吧,今夜朕亲自照料皇后。”

    敏感地察觉到了褚非然不寻常的心神恍惚,轩辕珷连忙退下了连同太医在内的闲杂人等。

    这边人都走了七七八八,双城又被丹玉请托了去太医署取药,最后也只剩了丹玉一个手里头垂着拂尘不远不近地候在了门外。

    屋子里轩辕珷和褚非然之间的对话,丹玉听得一清二楚。

    “非然……”

    “陛下,那日夜宴的酒中……”

    “非然,你多虑了。”

    “陛下您要杀的是臣妾的父亲,与谢太傅又有何干系?”

    “皇后,朕方才已经讲过,是你多虑了。”

    虽然屋内那人质问的声音满含内疚与责怪,轩辕珷的回应中也有了一丝薄怒,可丹玉半步未移,仍旧好生地守在原地。

    因为他知道,轩辕珷绝不会动褚非然,却也绝对不会告诉褚非然事实真相。

    在那日的夜宴上,银壶中的酒没有毒,两个银盅里也没有毒,所谓的毒,一直被轩辕珷小心地藏在右手的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缝中,直到他取过了那盅酒……

    褚非然确实多虑了,轩辕珷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杀褚相,而是一心想要置谢太傅于死地。

    无论是漏洞百出的流寇作乱还是故意人为的癫狂怪疾,任是谁都不会想到背后的主谋是轩辕珷和那个独溟阁的怪人。

    如此干净利落,几乎斩草除根的解决掉了太傅府,既是保全了谢太傅最后一点颜面,又不必再忧心那诸多的陈年秘辛。

    这是轩辕珷深思熟虑过了的。

    眼下,他不愿多言,是因为他真的爱上了褚非然。

    丹玉知道,正是因为爱褚非然,所以轩辕珷不会伤害她;正是因为爱褚非然,所以轩辕珷会对她说谎隐瞒,也正是因为爱褚非然,轩辕珷宁愿她误会下去。

    他生怕她有一日会戳破了那名为谎言,遮掩着真相的一层薄冰,绝望地发现了真正的自己。

    他怕再从褚非然的眼中看到那如同轩辕琲一样生疏陌路的失望。

    他怕……

    丹玉一个字不落地继续听着屋内二人的对话,意料之中,轩辕珷和褚非然二人吵不起来,在几声平淡无味的问候与质问后,屋内便陷入了寂静。

    “吱呀……”

    时辰掐算得刚刚好,这边轩辕珷推开门打算回返自己的寝殿,这边双城就从太医署取了药回来。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几乎是异口同声,丹玉和双城同时向轩辕珷行了礼,一同问了起来,未料,轩辕珷却只是催促双城进去好生照料褚非然。

    可抬头时,丹玉又再度遇上了轩辕珷看向自己,如同当日在独溟阁门前那样看着自己的目光。

    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似乎更浑厚了。

    “方才你在玄霜殿都听见什么了?”

    “回皇上,奴才方才又起了瞌睡,什么都没听见。”

    在回去寝殿的宫道上,轩辕珷有意问起了丹玉,丹玉也极是明白轩辕珷的意思,这便为自己寻了个恰如其分的借口。

    看到轩辕珷似是满意地轻轻颔首,丹玉松了一口气。

    “丹玉,你认为朕这样解决了太傅府,是太过残忍吗?”

    轩辕珷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一旁垂着身子的丹玉。

    “回陛下,您是大玄的陛下,无论做什么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奴才斗胆妄言一句,太傅府的牺牲是为了顾全大局,如此取舍,是您为大玄着想的果断,有时候……残忍也是一种仁德……”

    想是侍奉了轩辕珷许久,丹玉虽然并不能太看透轩辕珷,却也渐渐壮了胆子,而轩辕珷也对他亲近了许多,换作从前,即便他敢,若说出这些来,只怕不等明日的日头升起,他就会身首异处了。

    闻言,轩辕珷转了转眼眸,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丹玉。

    到底不愧是有着玄国皇室的血脉,即便是出身乡野,如今又沦为内侍,这般稳重的言谈举止也非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朕再问你一次,你方才在玄霜殿都听见什么了?”

    “回皇上,奴才听见皇后娘娘认为是您要毒杀褚相大人,却意外害了谢太傅。”

    一样的问题,丹玉却讲出了与第一次不同的答案,他知道,这时候再装糊涂是不明智的。

    “走吧……回寝殿,朕还有许多奏文要批。对了,你明日替皇后去掩云殿看看康王……”

    “是。”

    一应一和,语气平淡。

    可在丹玉听来,却是无比舒坦,他感受到了一丝亲近,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被信任的感觉。

第一百零四章 枯藤紫萝

    平时白日总在太医署整理药材的太医王小良,不同寻常地提前回到了他在宫中的住所—药园。

    只因为,他藏了一个人在药园里头。

    “良哥哥!良哥哥!”

    刚刚摸到简陋的小屋门外,一只眼睛便透过了门上残破的一个孔洞望起了王小良。

    “莫急莫急,紫萝,嘘……”

    听着屋内玉紫萝着急的叫喊,王小良连忙放下了手中藏掖着的几个油纸包,翻找起了身上的钥匙。

    开了这小屋这几日才新上的锁,王小良更加小心翼翼捡起几个纸包便溜了进去,但愿,没人看见。

    “好紫萝,好紫萝,你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没人同你争强。”

    一放下纸包,王小良便拿出来了里面的几个馒头,几块烧鸡,统统给了玉紫萝,玉紫萝也不推让,毕竟,王小良有时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甚至有时连接两天都不见人影。

    这回也正是如此,王小良两天不见人影,玉紫萝就被锁在了这小屋中两天。

    仅仅两天的折腾,小屋里已经杂乱一团,不过也不是太糟糕,意外地,一向洁癖的王小良没有丝毫的嫌弃。

    “良哥哥,你也吃!你也吃!”

    说着,玉紫萝扬起了一脸油星的下巴,将半只鸡腿举到了王小良的嘴边。这半只鸡腿上,甚至还有大半个清晰可见的牙印。

    “哈,紫萝乖,兄长不饿,紫萝吃。”

    王小良说着又将鸡腿推回到了紫萝的嘴边,自己也同时起身绕到了玉紫萝的身后。

    两天的折腾下来,玉紫萝原本的双丫发髻早就散脱下来,一头长发夹杂着几根茅草蓬乱成了一团。

    王小良笑了笑,却是寻了一把梳子来为紫萝梳起了头,手上动作极其轻柔。

    很多年前,在邺城的玉府后院里,他与紫萝的娘亲也是这样为紫萝梳头的,而他,常常在一旁分寸不落地看着。

    “哎呀!”

    紫萝骤然一声惊呼,将王小良从美好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这惊吓到了王小良,他以为是自己一时手重梳疼了紫萝的头发。

    手掌用着再轻柔了几分的力道抚上了紫萝的头顶,然而,正是这一抚,让王小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指腹下,紫萝的头皮上有着异样的隆起。王小良连忙剥开了头发去看,这才见到了这处异样隆起的真面目,一块位于后脑,铜钱大小的,狰狞的陈年旧疤。

    原先在太傅府时不曾发现,这些天来为了瞒藏玉紫萝,即便王小良对他这妹妹照顾得再周全,却也因为尚有宫职在身,他也一直没有发现这块疤,直到他今日为紫萝梳起了头发。

    如此,王小良阴郁了多日的内心终于有一丝曦光投射了进来。

    他原以为是在当年玉氏一门被诛杀屠尽时,年纪尚幼的玉紫萝的心性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才造成她的病症,他甚至已经放弃了玉紫萝能恢复正常的希望……

    可如今看来,他的妹妹紫萝的病症是因为当初后脑处的不轻的旧伤,也就是说,紫萝还有一丝恢复正常的可能。

    这一丝初现端倪的可能,让王小良瞬间打消了他准备从太医署请辞的念头。

    虽然宫中不甚安全,可如今这片药园却成了他医治和安置玉紫萝的最好的居所。

    他已经定下了决心,他会用毕生所学来医治好他这唯一的亲人。

    说做就做,安抚好了被他关了两天的紫萝,又简单打理了小屋,为紫萝重新梳好了双丫髻后,王小良再次匆匆出了小屋,只不过这一回,直至走出药园,赶回太医署,他也没想起来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了要锁上屋门。

    没有锁上屋门的后果,便是玉紫萝偷偷跑出了药园小屋,走前还不忘学着王小良的样子,关紧了小屋的门,偷偷摸摸地伏着身子摸了出去。

    王小良说,他这几天是同她在和某人捉迷藏,所以要小心翼翼的,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玉紫萝很听话,哪怕她只有个九岁大的孩子一样的心智,出了药园后的一路上,她也是躲躲闪闪,藏头藏尾地没让偶尔经过的宫人和内侍们瞧见。

    不过,到底也是不熟悉宫中的路途,玉紫萝乱走一气,兜转了几个圈子后,竟是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宫中的那片禁地。

    虽然周遭布满了奇怪而凌乱不堪的枯藤与杂草,宛若凄凉的荒败野冢,可紫萝一点也不害怕。

    “嘿嘿嘿,他们肯定不会找到这里来!”这般想着,玉紫萝干脆就偷溜进了离她最近的一处殿宇中。

    此处,不巧正是枯藤子所在的独溟阁。

    “嘻嘻嘻!!!”

    玉紫萝嬉笑着,径自推开了独溟阁的大门,在几乎空荡荡的院子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看准了一旁矮墙上的藤蔓,索性跑到了一边,蹲在了那里。

    “唔……有不速之客呢?扰、人、清、闲。”

    与此同时,独溟阁暗室内,正给自己饲养的名为“小乖乖”的寒鸦喂食的枯藤子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声响,心中分外恼怒。

    他不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睛,狂妄着胆子的宫人或者内侍,又或是入宫混了个闲职的纨绔子弟胆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如此,既然来了,那就永远留下吧……

    一如既往擦拭干净了小乖乖嘴边的血痕,枯藤子让它飞落在了自己的肩头,这便推着自己身下的轮椅缓缓去了院中。

    在这间隙,玉紫萝还乖乖地蹲在那群藤蔓旁,等着“捉迷藏”中的另一方,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独溟阁的主人已经渐渐接近了她。

    枯藤子一路来得很慢,倒并不是因为身子的影响而推不动身下的轮椅,而是他在想这次要如何处理“不长记性,胆大妄为”的来人。

    是像以前一样把他们困在蛇藤里吓个半死不活再丢去花圃当花肥还是换个花样呢?

    思索间,枯藤子推着身下的轮椅来到了玉紫萝的面前。

    而玉紫萝这时候却正好把头埋进了膝头,整个人缩在藤蔓边上,似乎是想让藤蔓遮住自己的侧影。

    “奇怪……这蛇藤居然没有半点动静?”

    枯藤子疑惑着,一边打量起了缩头缩脑的玉紫萝,显然玉紫萝这举动也让他很迷惑。

    她这是怕还是不怕呢?不怕,她为何要一早埋首,若是怕,她又怎么有胆子跑进了他这独溟阁?

    “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枯藤子沙哑声音不改,质问起了玉紫萝,不料,这一问,玉紫萝却一下子捂着自己的双眼跳了起来。

    “嘻嘻嘻,你抓到我了,那该换我抓你和良哥哥了!十、九、八、七……”

    玉紫萝说着,认认真真开始数起了数。

    “原来竟是个傻子……”

    枯藤子看了看玉紫萝的身形年纪,再结合她的言谈,当下便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他想当然地以为是玉紫萝被人哄骗了进来。

    “三、二、一!鬼要抓人啦!嗯?!你怎么还没躲起来?!不好玩,不好玩!”

    数完了数,玉紫萝放下了双手,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面前的枯藤子。

    意外地,她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是埋怨起了枯藤子,当即不依不饶地又跳又叫。

    她还以为这“捉迷藏”里,面前的枯藤子永远是抓她的“鬼”,她只有被抓的份儿。这不公平!

    “你……你……你……”

    枯竹节样的指头突然茫然地在半空中伸了出来,同时,枯藤子诧异,惊愕地看着玉紫萝。

    不是因为玉紫萝见到了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却不害怕他,也不是因为玉紫萝把他当成了抓人的“鬼”而生气。

    而是因为,玉紫萝这一张与他记忆中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若说是人死复生,他是不信的,可要说眼前这傻大丫头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是不信的。

    “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当鬼抓人,凭什么这些天都是你来抓我和良哥哥?!”

    说话间,玉紫萝撇了撇嘴,眼看着就要像个小孩子似的哭闹起来,枯藤子这才回过了神。

    接下来,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枯藤子软下了语气,哄起了玉紫萝,又陪她玩了好一会儿的捉迷藏。

    甚至,把小乖乖交到了玉紫萝的手里,随便她逗弄。玉紫萝的手没轻没重,不停地揉搓着小乖乖的脑袋,又是不一会儿就揪下了小乖乖的一根羽毛。

    迫于自家主人的威严,小乖乖却是连叫都没叫一声,更别提它会啄回去了。

    “小乖乖会学人讲话吗?”

    “小乖乖是寒鸦,不是八哥,也不是鹦鹉,它不会学人讲话。对了,小丫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可是……可是姨姨和良哥哥说了,不能随便告诉生人名字!”

    玉紫萝转了转眼珠,像只松鼠似地看向了枯藤子。

    于是,枯藤子努力地从半枯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在他认为是极其和善慈祥的笑容。

    “唔……你我之间已经说了有一百句话了,所以我们是熟人。”

    “这样啊,也对……那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告诉别的生人,我叫玉紫萝。”

    玉……紫萝。

    果然是同那个人有关系,血缘关系。

第一百零五章 遗族

    “呼……近来太医署还真是忙碌。”

    在回去药园的路上,王小良嘟囔着擦了擦额上的汗,更为谨慎地将自己平日里背着的破药箱护在了身前。

    这药箱子比往常沉了许多,沉到王小良在这么个暑热还未完全消退的天气里,没走上几步路身上便出了一身臭汗。

    可王小良却不敢歇,因为他怕别人会突然发现他这药箱子里的玄机。他偷偷从太医署里拿走了许多瓶丹药,眼下就藏在药箱子里面。

    更何况,他手里又是拿了几个装满食物的油纸包。

    平常白日里的药园鲜少有人,如今到了昏晓之刻,更是除了他这个小小的太医要回来那简陋的居所,绝不会再有他人。

    “呼……呼……不行,我要快点才行,不然紫萝又要着急了!”

    喃喃说着,王小良好不容易腾空了一只手出来稳了稳肩头上药箱的旧布带,布带有些残破,三三两两的线头都崩离了原本的位置。

    是以,明明心里焦急得很,王小良却又不得不因为这快要断掉的药箱带子和另一只手上的油纸包而只能小跑着。

    “紫萝!紫萝!我回来……了……”

    忍着一身臭汗,不等走近药园的小屋,王小良就高声唤起了自家妹妹的名字,他想让她早点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不用那么害怕。

    然而,随着这几声叫喊,王小良走近了小屋时,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没有上锁的屋门。

    “哐当!”

    一时失神,骤然间,药箱的带子断了,王小良手里小心翼翼叠着罗汉的几个油纸包一并和药箱子都掉落在地。

    王小良慌了,这是他的错,是他白日里走得太匆忙所以才忘了锁上屋门。

    “紫萝!紫萝!!紫……”

    “无故犬吠,扰人清梦,玉氏阖族怎么如今就剩了你这么个心浮气躁的废物?”

    听得身后有喑哑低音传来打断了他的寻人叫喊,王小良连忙回了头,他看见的,是缓缓推着身下轮椅过来的枯藤子。

    不远处的茶案上,紫萝不知何时伏倒酣睡在了那里,嘴中还嘟嘟囔囔的梦呓着。

    “你……你……你!你是何人?!”

    虽是身为医者,可王小良仍然惊骇于枯藤子这异于常人半身枯骨的形容,他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居然知道他是玉家人!

    “哼,玉氏一族好歹也是出自苗疆的百年大族,当年追随祖帝,虽论不上驰骋沙场,却也是有胆有识,神如虎魄。怎么到了你这小子这辈,倒成了躲在人家檐角下的野猫,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枯藤子见了王小良一副惊愕哑口的模样,打心底里立刻便对他起了鄙夷,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后,眼睛不住地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了起来。

    不比他的妹妹玉紫萝,王小良和枯藤子心中的那个人没一点相似的地方。

    “你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会知晓这么多事情,那我就告诉你,你可听清楚了,我是宫中那处禁地独溟阁的主人—枯藤子。”

    枯藤子说着说着,一边低下了头,因为在他面前的王小良倒在了地上。

    “呵,真是懦弱无能……”

    若是他现在手里有一把剑,他定会上前挑了王小良的一双脚筋,反正他现在也站不起来。枯藤子想着,情不自禁地推着轮椅又靠近了几步。

    孰料,王小良却是将手一抬,朝自己身上扔来了一个没有封口的竹筒。竹筒落在他的膝头,很快就从里面窜出来了很多细小的如同腐烂果子里那种随处可见的黑色小虫子。

    枯藤子愣神的一瞬,这密密麻麻一大片的黑色小虫立刻钻进了他的皮肉里。

    “紫萝!醒醒!紫萝!”

    趁着这间歇,王小良也是连滚带爬来到了还酣睡着的玉紫萝的身边,猛烈摇晃着她的身躯,却是怎么都叫不醒。

    “哈哈哈哈,好小子,你倒是应变不差!见了我这半身枯筋竭脉,竟用这专食人坏死腐肉的尸虫来对付我!可惜,太轻敌了啊……”

    听着枯藤子沙哑哑的笑声,王小良焦急万分,干脆想将睡得正香的玉紫萝背起,这便要慌不择路地跑出药园。

    偏偏又是这时,听得枯藤子传来的一阵笑声愈发诡异,同时,王小良也感觉双腿一软,没等他将玉紫萝背起一半,他就先双腿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竟没察觉到这枯藤子是何时给他下了毒的!

    与此同时,枯藤子暗暗运化起了一身毒功,只顷刻间,原本还在他筋骨肌脉间啃噬着他的尸虫瞬间化消成了齑粉,融进了他的血肉。

    王小良眼看着枯藤子又是一点点靠近了,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猎物。

    “大人,您要杀我就杀了便是,舍妹紫萝心智才如九岁幼童,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王小良感受到腿上的麻痹感稍稍退去,连忙拖着身子,挡在了枯藤子和玉紫萝的中间。

    “哼!玉晏良,当年你若是如今有这份胆气,你妹妹紫萝也不会无故受伤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不是么?”

    枯藤子说着,双眼恨恨地盯着地上爬来的王小良,他叫出了他那个已经多年不曾用过了的名字。

    若不是玉氏阖族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传人,看见了他这和虫子一样爬来爬去的模样,他真的会忍不住出手杀了他!

    “唔……只是一时的经脉麻痹,并不是毒药,你……你究竟是谁?!”

    短暂的经脉麻痹在两人对视的这片刻间,渐渐消散,太医王小良,或者说是玉晏良得以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久违的不曾被人唤过的名字,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彻底铲除他和紫萝这两个玉氏余孤的机会,还有他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玉晏良心中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枯藤子并没有想要杀他和紫萝的意思。

    甚至,他很可能是当年父亲的旧识。

    “一个早已被你们认为死去的外人,即便说出来名姓,你这个玉家小辈怕是也不会认得我!”

    玉晏良坚持不懈的追问,一瞬间让枯藤子变了脸色。

    扭曲、痛苦、无尽的折磨—生不如死!

    “啊啊啊啊!”

    同一时间,枯藤子的耳边也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无休无止的惨叫,昼夜不停,直到最后麻木,喑哑成了沙砾划过石头般的阴沉嗓音。

    那个年轻的男子正是他自己。

    意外获罪,他原以为一死便是,却不知在那吊笼水牢里被关了几个月后,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启广帝便将他交给了一群方士用来试药。

    折磨到最后,他活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从炼药房里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也同时得知了另外一些让人绝望的消息。

    他心中的那个她随着外封的年幼皇子去了凄苦的边疆,第二年便病逝了。

    玉太医因为知晓了天启广帝伤后不能生育的秘辛,阖族都被屠戮抄斩!

    他发誓他要复仇!

    “玉晏良,或许你还记得你有个入宫为妃的姑姑,但是你恐怕……甚至你的父亲玉太医玉大人,都没有同你讲过,你还有一个被玉氏阖族抛弃了的伯父……”

    迟疑再三,枯藤子终于是强忍着心中翻腾伤痛的不悦向玉晏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说,就好像又拿了热油来,浇在了他心口那处已经脓肿发溃的旧疮上。

    因为枯藤子之所以说他被抛弃,是玉氏阖族自始至终就不曾将他这个养子真正看作是玉家人。

    除了他那名义上的长姐待他极好,没有人真心待他,甚至在他那养父终于晚来得子后的不久,他的名姓便从宗谱上被剥了下来……

    “你……你是……你是!”

    方才惊魂未定的玉晏良在听到眼前枯藤子的话后,双眼的瞳孔瞬间再度放大。

    他这一天的见闻,足称得上是惊心动魄了。

    虽然年事久远,当年玉老太医还在世时,作为孙辈的他还不过是个四岁的幼童。可他记得,当年的玉家大宅里确实除了一位姑姑,他还有一位伯父。

    “伯父,您……您如何会成了这副模样?!”

    玉晏良颤抖着声门再度仔细打量起了枯藤子那异于常人的可怖形貌,他想象不到当年在枯藤子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大抵猜得出,这和蛊毒联系匪浅。

    若真的是蛊毒,那……那他的这位伯父当年又是忍受了多大的折磨?!

    “呵……这一切都拜玄国皇室所赐!”

    突然间,枯藤子面相完好的那半张脸的额际上凛凛现出了一条暴怒青筋。

    抬手,枯藤子忍不住一掌隔空打碎了院内的水缸。

    一声巨响,惊得玉紫萝睁开眼,几乎从茶案上跳了起来。

    “良哥哥,良哥哥,这个叔叔真好,他陪我玩了好久好久好久的捉迷藏……”

    玉紫萝摇晃起了还在惊愕中的玉晏良的衣袖,丝毫察觉不出眼下这僵持紧张的气氛,毕竟,她现在还是个“九岁的孩子”。

    玉晏良随即低下头,在玉紫萝的耳边说了几句,就哄得玉紫萝小跑回了小屋里。

    他知道,眼前的枯藤子绝不会是单单为认亲来的。

    “好侄儿,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伯父如今也想替你的父亲照看好你和紫萝,废言莫谈,伯父可以医治紫萝,而你替伯父在宫中帮忙如何呢?”

    “我……紫萝……”

    玉晏良皱了皱眉头,他不是不知道独溟阁是什么地方,他这时候也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譬如先前轩辕琲中的蛊毒,譬如死得蹊跷的太傅阖府……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的选吗?

    “一切尽凭大人吩咐。”

第一百零六章 梦碎

    时值八月,月圆无缺。

    这是谢瑾头一回在临川过中秋,也是头一回没在邺城太傅府里过中秋。

    虽然他现在也是身为军师来到了临川郡守的赏月宴上,热闹非常,可他还是想念太傅府里的那种热闹。

    “唔……又是青红丝。”

    谢瑾试探着咬了一口宴席上为众人备着的象棋子大小的月饼,如他所料,这里头果然有他不甚喜欢的青红糖瓜丝。

    他想他娘谢夫人做的月饼了。

    “哈哈哈!想不到谢大人当了军师后居然也是文质彬彬的,我等粗人比不了,比不了!!!”

    虽说是赏月宴,可除却他与齐王轩辕理外,宴请的倶是军中武将。

    久经沙场,自然看不得他拿着个象棋子小团月饼还要吃上好几口的扭捏模样。更何况,在他们眼中,自己也不过是靠了祖荫提拔上来的毛头小子。

    “诶……来来来,敬军师一杯!”

    这边调笑未止,那边已有人陆陆续续举了酒过来,一个个虽然笑容满面,心里却是咬牙切齿地打算将他灌个大醉。

    上首主位的齐王轩辕理,仿佛没看见似的,转头同临川郡守谈起了诗词歌赋,喋喋不休地卖弄起了自己。

    “好好好,诸位大人豪爽,那谢某自然也不能推辞……”

    眼看着一盏盏就围了上来,谢瑾皱了皱眉头,索性也站起身,将一只脚踏在了席案上,毫不在乎地将众人敬来的酒一盏盏送进了口中。

    “哈哈哈哈!军师大人真是好酒量!好酒量啊!”

    远在边疆,驻军多年。这些个想要找茬灌醉谢瑾的兵士,武将们并不晓得谢瑾在邺城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谢瑾是轩辕珷明面派来督军作战的谋臣,暗里监着齐王轩辕理,等着那梁使和长乐公主安然送来的皇帝心腹。

    他们不知道,早在入仕前,这秀气的公子哥在邺城里就已为自己争下了“千杯不醉”的名号。

    众将喧闹间,最初的劝酒已成了拼酒,盏子也干脆都换成了酒坛。

    “好!!!”

    喧嚣一阵高过一阵,原本拉扯着临川郡守细说月色朦胧的轩辕理也被这热闹给吸引了去,临川郡守也乐得自在,摆脱了轩辕理那不知所谓,平仄不通的“诗文”。

    “再来!”

    这边饮过了一坛,谢瑾将整个酒坛翻转过来,一滴未剩。他也干脆利落地将酒坛砸在了地上,又自行启封了另一坛酒,仰头便饮。

    而他的面前,已经喝倒了两、三个方才挑衅而来的武将。

    “好!爽快!本王也来!”

    许是不服谢瑾的酒量,又或是为了在众多将士面前先立下个豪迈的印象,齐王轩辕理也加入了这场拼酒。

    “为帅者,率也。只是拼酒不免有些乏味,就由本王代诸位将军和你赌一场,军师大人赢了,兄弟们就听凭谢大人调遣,若是输了……”

    说话间,轩辕理卸了半身累赘的甲胄,只剩了一身贴身的剑袖短衣,他松了松筋骨,仿佛已准备好了迎接他的胜利。

    “若是输了,那谢某立刻听凭王爷吩咐,等那梁使和长乐公主两人一到立刻回去邺城!”

    谢瑾说着,亲手为轩辕理奉上了一坛子酒。与此同时,束发的冠子不知何时散脱了,连带着他的头发也都披散着垂到了肩上。

    “好啊!好好好好!”

    随着谢瑾和轩辕理拼酒开始,周遭团团围看的大小武将们再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

    好好的赏月宴,如今反成了与坊间市井无异的荒唐闹剧,这怕是畏畏缩缩的临川郡守没想到的。

    半醉半醒,如梦似幻。纵然人声鼎沸,可在某人耳朵里,却是静默了。如坠五里雾中,恍惚间,谢瑾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邺城,当年他还在仙客来,亦或是千金梨君楼内与一众王公贵族家的子弟拼酒拼得正畅快的时候。

    在谢瑾少年轻狂的记忆里,往往半途不到兴头,自家的太傅老爹就已经卷起朝服宽大的袍袖,从马夫那儿借来了鞭子,怒气冲冲地赶来喝止住了他的荒唐行径。

    谢家世代太傅,不单单教出了众多皇室子弟,更有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子弟,论起辈分来,谢太傅都算得上是这些个世家子弟们的老师。

    是以,打断了那么多回的拼酒,却没有一回是有谁敢拦得下谢太傅的。每每,谢太傅都要拽着被鞭子捆了个结实的谢瑾一同回府。

    现下,谢瑾自由了,他却一点没为这而感到高兴。

    不知为何,他近来格外想念那座邺城里的太傅府,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去看看。

    早在过来临川的路上,他就已在半途中见过了悄悄被护送着赶回邺城的刘时与雁夫人一行人。

    当时,刘时还同他一本正经的开玩笑,说他与雁夫人二人可是走不快,若谢瑾过几日追上来,说不定还能一道回返邺城。

    他现在的确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轩辕珷当初指了他来当这“名不副实”的军师,无非也只是为了保证这几日梁使和那长乐公主别出了什么岔子。

    甚至允诺了齐王轩辕理事后可以随时将他遣回邺城。

    若不是眼下那二人迟迟未至,这几日间的功夫他早早就打马离开去追刘时和雁夫人的马车了。

    身为轩辕珷的臣子,前前后后,先是被莫名赐了婚,算计得背上了“发妻红杏出墙”的耻辱,又是被轩辕珷一道旨意派来督军,被一众将士羞辱至此,他实在有些委屈。

    有口难言无处说,现在他也只能埋头痛饮了……

    然而,他本就并不是个贪饮杯中物的人,更何况,方才与一众将士拼酒时,他已经微醺。

    如何能比得过慢悠悠才饮了不到半坛的轩辕理?

    是以,谢瑾手里新开的一坛不过才被他饮了不到小半,他就已然是身形不稳地摇摆晃荡起来。

    若不是前后尚且围着这许多人,谢瑾恐怕早就脚下一个不稳要平地摔一个跟头。

    “醉咯!醉咯!”

    迷糊中,谢瑾听到了一个武将在起哄。仿佛开闸泻洪一般,周围各个大小武将都开始起哄。

    “倒!倒!要倒了!”

    明明已是快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谢瑾却仍旧豪气将散落在肩的头发甩开,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了那把往日里走街串巷时最喜欢的玉骨扇,擎在手心里,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虽然是浪荡人间二十载,可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真正喜欢过这人世。

    他狂,他笑,他痴,他醉……一切其实都是他在逃避罢了。

    自己真正是醉了,醉得彻底,不然也不会像家里的那个老头子一样在心里念叨了这么多。

    “咣当!”

    勉力喝了个干净的酒坛随着谢瑾的脱手,在地上响了个干脆。

    “哈哈哈!军师大人果真好酒量,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轩辕理仰头大笑,眼看着谢瑾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手里拿着扇子倾倒倚靠在了院中的桂树下,这便搁置下了手里才饮了不过几口的那坛子酒。

    他十分坦然地向眼前的谢瑾认输了。

    “来人,还不快些送军师大人回去歇息?!”

    扯过了一个歌姬在怀,轩辕理一边转身调戏着离去,一边还不忘回头吩咐了几个武将把谢瑾抬回了大营。

    “哼,原来千杯不醉不过也是个虚名……”

    这边已经回到主位上的轩辕理看着被两个门外小兵拖拉搀扶下去的谢瑾,嘲弄着摇了摇头。

    昨日他刚刚得知了从一路上的驿馆传来的消息,除了那夏正德、夏婉两个快要到了临川地界,还有太傅府罹难的惨闻和谢太傅的死讯。

    轩辕珷派人传了秘旨予他,要他将太傅府的消息好好瞒住谢瑾,待夏正德和夏婉二人平安入梁,就将谢瑾立刻遣返归邺,同时在临川出兵攻打梁国。

    “真是伴君如伴虎……”

    轩辕理摇了摇头,他知道轩辕珷不会轻易留下谢太傅,却也没想到太傅府会是这样一番下场。

    这边,醉得如同一摊烂泥的谢瑾一路上被几个武将几经转手,最后也算安然地被两个兵士搀扶回了大营。这两个兵士也是急着喝酒吃肉,将谢瑾抬上了卧榻,胡乱地翻了一角被子盖上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直到他们跑出去很远了,军帐里静悄悄的时候,谢瑾突然睁开了双眼。

    在一片漆黑中,他的双眼宛如两点璀璨的星光。

    “阿爹!阿娘!我想你们了!”

    虽然平日里巴不得离太傅府越远越好,可眼下醉得深切的谢瑾却实实在在地喊出了这一句他平常贯是难以启齿、难为情的话。

    “我要回邺城,我要回太傅府,我要回……我要回去!!!”

    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谢瑾终究扛不住酒醉带来的睡意,兀自酣睡了去。

    梦里,他已然骑上了那一匹营中最快的被人称作是“神行驹”的马。

    雪蹄逐尘,月鬃追风间,他已经看见了邺城的北郊城门,走过城门,那穿过几条街口,在那东街乌衣巷的巷尾处的,就是太傅府。

    太傅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一手推了上去,指尖触及的那一刻,他意外地感受到了一阵冰冷,真实又令人恐惧。

    下一刻,整座太傅府在他面前碎化成了齑粉。

    他的梦也碎了。

第一百零七章 祸起

    戌时,梁国剑碑兵狱地界外的一处荒野上,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赶往梁国的驻边大营的方向。

    除了马车上的车夫和马车里的两个被交托过来的人质外,马车的前后,还有另外三三两两骑马随行的几个护卫。他们时不时地警惕地盯着四周,却也忍不住出神地多看了几眼这凄凉的荒野。

    愈是靠近前方剑碑兵狱的地界,可怖的残骸断骨就愈是随处可见,除了这些,还有各种各样的残刀断剑,它们无一不在诉说着连年战火的残忍与无情。

    然而,比起剑碑兵狱,这里的景象不值一提。

    剑碑兵狱,倒不是真的有剑形的石碑立在那里,反而有的却是一把把深陷入土的残兵锈戟。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立在那里密密麻麻的石碑一样,将每一个亡者都困在了那里,他们从未安息。

    不知是马车需要整修还是因为别的缘由,不甚平坦的荒野上,马车起了颠簸,伴随着这颠簸的还有马车里令人耳红面赤的男女间的调笑声。

    浪荡到了极致,我行我素,马车里的一对男女全然将车夫和几个护卫当作了空气一般。

    “哈哈哈,好婉儿,这可是真的?!这次回去我定要向父皇请旨封你做我的正妃!”

    “多谢殿下……”

    凌乱了衣衫,马车内夏正德软玉温香在怀,大手轻轻抚在了夏婉那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夏婉此刻也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了夏正德的胸膛上,宛若一只被人养了许久,温驯的爱宠。

    和夏正德有了孩子的这件事,她也是从未料到的。一开始的害喜她只当是舟车劳顿,至于日渐丰腴的身子,她还以为是出了那吊笼水牢后伙食好上了许多的缘故,直到天癸迟迟未至,她才后知后觉。

    如此,木已成舟,就算她本该是身为联姻玄国国君的宗室公主,引诱了皇子,犯下了这般大错,也不至将她置于死地了吧?

    “真好……”

    夏婉说着,自己也与夏正德一同抚上了小腹。

    这是她与夏正德的亲生骨肉,亦是她能不死的筹码。

    就在这夏婉松了口气,夏正德也还沉溺在初为人父中的喜悦中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是该执行密令的时候了。

    当初轩辕珷确实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这才派了暗卫死士来护送夏正德和夏婉两人,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在梁国的剑碑兵狱地界处决这二人。

    放这两个人质活生生地回梁国,夏正韬不会留着他们两个的性命来让轩辕理率领的玄甲大军有正当出兵的理由。

    与其被人反制一着,不如就先让这两个人直接魂归故里。

    如此荒唐行径的二人,能在剑碑兵狱踏上黄泉之路,也是他们的荣幸。

    “怎么停了?!是到大营了?!”

    察觉到马车停滞了许久,夏正德有些骂骂咧咧地探出了身子,眼前一片荒凉,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烟的样子。

    “诶!本王问你话呢!怎么不走了?!”

    一朝脱樊笼,夏正德便一朝不改他那身骄纵狂妄的习气。

    眼下他和夏婉的性命马上就要了结在此,他却还没意识到这些个护卫已经几乎要把刀架在了他和夏婉二人的脖颈上。

    “已经到了。”

    为夏正德和夏婉当了一路车夫的暗卫头领简而扼要地说了一句。

    他的眼睛不住地开始打量起了衣衫凌乱,尚且还露着大半个胸膛的夏正德的全身。

    倒不是他看不惯,正鄙夷着夏正德的这副模样。相反,他是其实是在思考从哪里下手比较稳妥。

    一刀没入心窝,简单了当。可那样看上去像是漏洞百出的劫杀,这里可断然不会有什么作乱的流寇。

    要死得再自然不过,倒不如索性毒死这两人!

    奔亡逃命的路上,风餐露宿,饥不择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这两个人又哪里知晓是不是毒果子?

    在这荒野上,死前能吃上一顿饱饱的毒果子也是一种幸运。

    就在这暗卫头领思索间,夏正德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呛声,从未间断。反是夏婉却畏忌地瑟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即便再是头脑蠢笨,她也是自小长在梁宫里看人眼色长大的。眼下这情形,分明不对领!

    “本王可是堂堂大梁皇子,你……你们要做什么?!!”

    叫嚣着,夏正德冷不防地被两个人高马大的暗卫给硬生生地从马车里拖拽了出来,扔到了地上。

    地上混着尖棱石头子的硬土块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感觉到脸上流过一丝异样的温热,夏正德用手指摸了过去,然而,还没等他下一句开骂,他就忙不迭地跑去前面扑倒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同样被拽出来扔到地上的还有夏婉。

    也多亏了有夏正德这个垫子,夏婉才不至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夏婉一阵后怕,两臂更是紧张得要命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然而,这可不是出自母爱的天性,却是本能地对于生的渴求。

    不论她是不是能先从这些暗卫手里脱逃,若是她腹中的这块肉没了,即便能安然逃回梁军大营,她也是一样要死的。

    这可是她的保命符!

    “你们两个少费力气,也别罗嗦。乖乖地吃了果子上路,说不定我们兄弟几个还能趁着太阳没下山把你们的尸首送还到你皇兄手上,哈哈哈哈!”

    暗卫头领身后,一个手持宿铁刀的暗卫说着,不耐烦地从怀里摸出来了两颗红彤彤地果子扔到了夏正德和夏婉面前。

    自信于两人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暗卫头领和剩下的几个暗卫转身便开始整典起了行囊。马车里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被一股脑儿地乱丢在了地上,毕竟马车内里空间狭小,他们过一会儿可是还要放上两具尸首。

    “快点,别给老子磨蹭!难不成要老子喂你?!”

    监督着两人的暗卫耐心极差,眼见着二人磨蹭,他干脆用刀扎挑起了果子,一边骂着一边就要把刀尖上的果子强硬地送进夏正德的嘴里。

    “呜!呜!本王不吃!呜!!!”

    夏正德拼命咬紧了牙,试图不让这毒果子进嘴,然而,这没什么耐心的暗卫已经用蛮力将刀背上的碎果子捣进了夏正德的唇间。

    不过推推躲躲的这半盏茶的功夫,夏正德就感觉到了自唇齿间传来的麻痹之感。

    “哈哈哈哈!哈……”

    暗卫大笑着,他这一口气还没笑到一半,冷不防地却被一支暗箭给打断了。

    这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喉头。

    “呼呼呼……”嘴里翻腾着几近乌黑的血沫,刚刚还逼迫着夏正德和夏婉两人的暗卫眨眼间的功夫便倒在了地上,成了躺尸。

    “啊!”

    这躺尸正好落在夏婉的脚边,她心头一惊,一声惊呼刚出口,她便被人强硬地从地上拽起来,连同夏正德一起被拖到了一群兵士的后方。

    “太子有令,让你们解决掉这些人,由我护送王爷和长乐公主回大营……”

    军师说着,又是连忙拉扯着夏正德和夏婉两人上了马,自己也随着寥寥几名暗营兵士一同赶回了大营。

    一方是常年蛰伏沙场中的暗营兵士,一方则是终日不见光影的宫中暗卫,孰优孰劣呢?

    答案不重要,早在来之前军师就已在这些兵士的出行酒中下了毒,在毒发前,这些兵士怎么说怎么也会同那些暗卫拼个两败俱伤。

    这样一来,没人会知道夏正德和夏婉这二人究竟是不是一起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了。

    有惊无险,夏正德和夏婉回到了梁军大营,二人直接被带入了夏正韬的营帐。

    不料,一踏入营帐,夏正韬不等夏正德开口,便塞了一把刀在他的手里。

    “杀了这个女人。”

    “兄……兄长?!”

    唇齿麻痹未消,夏正德诧异之余,连同握刀的手也是发颤的。

    “为了顾全梁国皇室的颜面,这个女人留不得!所以吾才叫你亲自动手!”

    夏正韬斜睨了夏正德一眼,意外地,夏正德居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夏婉亦然,她被夏正德好生地护在了身后。

    “要杀了她,且先杀了我!”

    一时间,夏正韬的神经被这句话刺激得既惊又怒。

    惊的是,他这废物二弟居然也会有如此硬气,敢对他这大梁太子高声叫嚣。

    怒的是,好容易鼓起的这点骨气却是为了一个害得大梁颜面尽失的女人!

    然而,还有更让他震惊的事情在等着他。

    因为情急,因为出自对夏正韬的了解,害怕夏正韬会对夏婉动手,夏正德干脆脱口而出了夏婉已有身孕的事情。

    “兄长且慢!婉儿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您若不信,大可请了军中御医来诊脉!”

    这一句话确实远比百十个跪在面前求情的夏正德要有用的多,话音刚落,夏正韬手里已出鞘的佩剑又被他缓缓收回了剑鞘中。

    难以置信,恼火难制。几欲发作的夏正韬低头看向了夏婉方才一直小心护着的肚子上。

    而夏婉也是同时别有心机地故意将腰身挺了挺,将微隆的小腹几乎腆成了将近四个月的模样。

    “明天、一早、就带着这个女人回去皇宫,向父皇请罪!!!”

    抬头,夏正韬重重一脚踢在了夏正德的肩头,将他整个人踹翻在地。

    除了这一句,他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这便起身去了练场训兵。

    这两个丢人现眼的废物,他是一眼也不想再多看。有这样的王爷,迟早有一日,大梁皇室会成为全天下人口中的千年笑柄。

第一百零八章 风波

    “玄甲军来临川前,皇上已赐了本王一道密令,待梁使和长乐公主到了剑碑兵狱地界便将你派回邺城。既然如此,谢大人,即日启程吧?”

    寥寥数语,轩辕理就这样打发他上了路。

    不过这样也不错,谢瑾在追赶刘时和雁夫人一行的车队时这般想着。

    他甚至已经想好,等回去了邺城,他便向轩辕珷请旨将自己调去文苑,又或是无涯阁。

    既然从老头子那里承了“天子戒”,那他就该安分守己地在无涯阁待着。其实,他也对自己这忽如其来的变化而感到奇怪。

    他还从未这样不安过。

    自从离开临川后,这种感觉在他的心口处越发得逼迫,闷闷的压着他,让他难过。

    不过好在只过了十余日的功夫,他很快就追上了刘时和雁夫人一行人。有了这两人相伴,这种感觉似乎退却了不少。

    谢瑾也没有再多想,他只当他是离家太久,想迫不及待地赶回太傅府,所以一路上才焦躁不安。

    而这边谢瑾前脚刚走,轩辕理也从几日前回返的探子口中落实了夏正德和夏婉已然启程回了大梁皇宫的消息。

    他这便立刻发起了第一波攻势,联合临川外境紧紧隔了一条临溪的汉国军队,刚过了重阳节便来到了剑碑兵狱地界。

    隔着不过百十步,轩辕理第一个开了口,这一开口就是厉声数落了夏正德和夏婉的行径。

    “想不到汝等梁国的王孙贵胄居然会作出这等让人耻笑的事来!看在先皇和祖皇的面子上,本王就先饶你们首阵!”

    话音刚落,轩辕理自己就大笑起来。这不是他第一回上战场,自从行了成人礼起,他便投身了玄甲军。

    早在天启帝还是储君的时候,他就同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王叔常年出征在外了。

    也多亏了他这年少时立下的军功,这才让他顺利承袭了齐王之位和玄国最富饶的封地。

    他一早就听说了如今统率剑碑兵狱处驻扎的梁国大军的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刚才行了冠礼的梁国太子夏正韬。

    比起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夏正韬,轩辕理自认即便如今是在对方的地界上,他也绝对不会输!

    然而,他注定要为自己的这点狂妄自大而付出代价。

    也正是他还不依不饶,嘴上嘲弄着夏正德和夏婉两人时,突然间一支箭从城楼上疾飞而来。

    仿佛故意般地,这支箭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地擦过了他的脸颊,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惊愕之余,轩辕理抬头看向了城楼。城楼之上,夏正韬正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铁胎弓放了下来,很显然,这支箭他是故意准准地射出,只擦伤了轩辕理的面颊。

    “齐王殿下,我们太子殿下说了,只要你们现在识相地退兵到临川城北三十里,那大梁就暂且停下这次的战事。若你们大玄将这临川拱手相让于我等,那大梁就不追究你们玄君轩辕珷囚禁大梁皇子,绞杀长乐公主的事了!”

    同样站在城楼上,随侍在夏正韬一侧的军师扯紧了自己的喉咙朝向轩辕理喊了过去。

    他说的,完全同轩辕理说的不一样。

    大玄说夏正德和长乐公主罔顾人伦,私逃归梁,梁国这边却是说轩辕珷囚禁了夏正德,绞杀了长乐公主。

    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同样在城楼下方,率领的汉国军队的年轻将军听得沉默不语。

    这年轻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汉君—公仪殷,或者说,是曾经在玄国以汉国公主身份为质的公仪绯。

    虽然不知其中详细内情,可公仪殷觉得,无论是玄国还是梁国,两边不可尽信。

    “岂有此理,你大梁其风不正在先,怎么如今倒拈黑作白,指鹿为马地血口喷人?!如此荒唐可笑的言辞,难道这就是大梁的态度吗?!夏氏小儿,你可敢下来,与本帅一战?!”

    方才夏正韬故意而为的一箭,实实在在地折了轩辕理作为玄甲军主帅的颜面与眉角。

    本就不曾将夏正韬放在眼中,轩辕理如今更是恼羞成怒,大声叫骂起来,同时手中军令旗扬,指挥着身后的弓兵队列上前,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兵士,无不张弓引弦,只待主帅再次旗落,便要将这箭雨射向对面的剑碑兵狱。

    然而,随着玄甲弓军的作动,远远可见城楼上也有了动作。只见那夏正韬和军师退了下去,数十梁国兵士尽皆在城楼上列队,每两人守住了一处城墙上的缺口。

    “嗯?!这是……”

    突然,城楼各处亮起了道道白光,晃得方才一直紧盯着城楼动静的轩辕理一时眼痛。

    他连忙再度挥扬了手中军令旗,让一众弓兵暂时搁置下了蓄势待发的羽箭。

    再度抬眼望去,轩辕理这才看清了城楼上这耀眼白光究竟为何,是一面面竖立起来,一人多高的精铁盾。

    “齐王殿下常年驻守北原,想来也是不知道梁国大军最擅盾守,这剑碑兵狱的关隘也是烧土为城,强攻不利。”

    沉默了许久的公仪殷策马上前,来到了轩辕理身后,平平淡淡说着,就好像是在暗里责怪起了轩辕理方才的鲁莽。

    “汉君此言差矣,这梁兵盾守坚城,不能强攻,可之前也没与我大玄这玄甲军交过手。汉君怕是也不知道我大玄的玄甲军最擅攻城,当年别说是雪原上的苏毗国,就连有着千骑营的长魏国也都被玄甲大军一一剿灭,眼前这些,不过是区区墨守城池的南梁水兵……”

    身份尴尬,自小因为是庶长子而不受父亲待见的轩辕理如今身为玄甲军主帅,一时自傲比天,睥睨众士。

    他哪里会将小小汉国的国君公仪殷的话听在耳里,愈是好声好气地同他商议,他愈是要一意孤行,打算强攻剑碑兵狱。

    公仪殷和他率领的三千轻骑也被他下令调去了后方大营防守。

    “唉……”

    公仪殷忍着这口气摇了摇头,只好领命而去。

    即便他是一国之君,即便他远比轩辕理更懂得如何攻城,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与此同时,紧张着的不单单是临川一地的战况,还有比往日更为沉寂着的玄国朝堂。

    自从谢太傅阖府遭难,邺城中贯来是听风为雨的街头巷尾的谈闲书生们将自己舌头尖上,嘴皮子的这点功夫水平发挥到了极致。

    个个都是舌灿莲花,将太傅府罹难的缘由归结于朝堂之争。

    一时间,风言四起,就连丞相府里品级最低的负责洗刷马桶的家丁们都起了疑惑。

    莫不是,真的是自家褚相大人因为政见不合所以就勾结了流寇,屠了人家满门?

    满城风雨不停,远比当初轩辕珷血脉是否正统一事要闹得更大,就连大理寺,一众言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些统统上奏给了轩辕珷。

    “三人成虎,流言止于智者,诸位大人不知有何见解?”

    早朝上,轩辕珷在未央大殿上看过了一道道疏奏,无一不是模棱两可,闪烁其词的奏文。

    这班大臣们,其实个个心里也都清楚得很,太傅府一事必有蹊跷,和褚相,和另一人都脱不了干系。

    可偏偏这另外一人,是不能说出口的一人。

    轩辕珷一声问,无人敢应。众臣心里明镜似的,轩辕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谢太傅与褚相二人中的任何一位,是他们当初太小看这位年轻的玄君了。

    如今继位不过四年,已然收回了兵权,敲打了灵奉寺,至于吏治……如今的满城风雨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老臣斗胆,既是整个邺城上下都道是老臣与流寇勾结,那还请皇上下旨,将老臣收押天牢,以待一切查明清雪。”

    炯目如鸷,褚相侧步上前,在未央大殿中向轩辕珷深深一稽首。他自信,即便轩辕珷如今兵权在握,也不敢,亦是不能将他落下大狱。

    在这与梁国临川交兵的当口,轩辕珷不会同时让大玄有内忧外患的机会。

    然而,就在褚相信心十足地这般自请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褚相忠心可鉴,朕又怎能不辨黑白,将江山股肱落狱?只是……人言可畏,朕决定让吏部尚书褚子甫代褚相大人暂代左相之位,褚相大人这段时日也可在府中安养度闲,不知意下如何呢?”

    意料之外,难以置信,群臣面面相觑。这哪里是为了褚相的声名清誉?分明是寻了个借口让褚相赋了闲。

    不过,这暂代左相之位的人却又是褚相的亲儿子。轩辕珷这一手,着实让群臣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果真是打算要除掉褚相,怎么反倒又提拔了他儿子,难道是因为皇后?

    “老臣……遵旨……”

    五味杂陈,褚相大人面上颜色不大好看,平日里贯是精灵的那条舌头也在这时候不听使唤,在口齿间如离了水的鱼似的翻腾了半晌,这才教褚相大人挤出来了这么几个字。

    倒是一旁褚相大人的好儿子—吏部尚书褚子甫自谦了几句,这便毫不推脱地领了轩辕珷的皇命。

    那张嘴巴,裂得就好似御花园里的牡丹。

第一百零九章 身世

    褚相当天赋闲在家,退下朝后,便止不住地开始在丞相府的院子里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为娘就知道,我甫儿有大出息!你爹是丞相,如今你又是丞相,来日乖孙长成,定然又是丞相!!!到底是为娘生养的嫡长子,可比西跨院的养出来的那几个争气多了!”

    “是阿娘和阿爹平日教导有方,子甫定当光耀褚家门楣!”

    褚相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听着自家儿子和自家夫人的谈话,登时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有一个蠢妇就已经够了,缘何还要多出来这么个蠢儿子?!

    可若说是真蠢,他这么多子嗣中,除了褚子甫在他的提携下如今好不容易成了吏部尚书,剩下的那些,竟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边,眼见着褚子甫和褚相夫人两个还在兴高采烈地想着将来权倾天下的白日梦,丝毫没察觉到火都要烧到眉毛了,褚相大人是一刻再也忍不下去了。

    只见褚相大人突然停下来了来回穿梭于院子里的步子,转了个弯,连带着还没换下的朝服的衣角在脚边打了个旋子,他快步流星,来到了还张着嘴大笑的那母子二人前。

    “啪!”丝毫不差,两声耳光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褚相大人的两只手干净利落地,一左一右甩了自家夫人和褚子甫一人一巴掌。

    他生气得很,手上的力道自然大了些,除开这挨了耳光的两人险些没被打翻摔倒在地不说,褚相大人只觉得自己的两只手也是疼得很。

    这两巴掌下去,褚子甫愣了神,身子不由得向后躲了躲,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亲爹褚相大人。他这回可没做错什么啊?

    至于褚夫人……可不像自己那给她争了一口气的宝贝儿子那样畏惧褚相大人。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可是如同一点火星崩进了粮草堆里,将褚夫人整个人都点着了!

    “姓褚的!你好端端发什么疯病?!皇上看重甫儿,这才叫他代了你的左丞。怎么,你非要自己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占着这位子才高兴?!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对外人掏心掏肺?!宫里那非然丫头说不准根本不是……”

    “住口!!!”

    眼见着褚夫人一时嘴急,险些就要将褚非然透疑的身世给抖了出来,褚相又是抡圆了胳膊,这回毫不留情地看准了褚夫人的长舌朝她扇了一巴掌。

    这次的巴掌分量不轻,远远比刚才那两巴掌要来得沉重。

    也不知是褚夫人着实站不稳,还是故意要让褚相大人难堪,挨了这一巴掌的她,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堂堂褚相大人的发妻,居然和街头巷尾的泼妇一般洒起了泼。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姓褚的,老娘十六就嫁进了你们那时一穷二白的褚家,没有那些嫁妆,没有老娘天天忙前忙后,养蚕织布,你能清闲地考个功名出来?!能养活得起西跨院里的那些狐媚子?!!当初也不知道从哪家红玉楚馆里抱来的野种,还记在在了我的名下!”

    褚夫人破口大骂,鼻涕眼泪齐流不停,一只手更是抬到了半空中,伸出一根指头来指起了褚相大人。

    就好像这样,能在褚相大人的天灵盖上戳出来一个洞似的。

    “娘!娘!!小声点,这时候可别胡乱说这些,小……小妹她可是皇后!”

    眼看着自家老子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到现在愈见黑青阴沉。褚子甫连忙把坐在地上撒泼的褚夫人给拉扯搀扶了起来。

    他在提起褚非然的时候,舌头磕绊了一下,不为别的,只是他平日里已经叫惯了三个字“小杂种”。

    被扶起来的褚夫人嘴上仍不饶人,她一点都不怕褚相大人会再招呼她几个爽利的巴掌,总不至于因为被皇上罢了职权和一个不明不白的外人而要活剐了她!

    “滚!滚!!都给我滚出去!!!”

    褚相大人面色极其难看,脸耷拉得极长。大抵是因为今天在朝上受了不小的打击,方才的吗三巴掌也耗费了他不少气力。褚相大人没再动手,只是厉声呵斥着褚夫人和褚子甫,将两人和一众战战兢兢的家丁、侍女尽数都撵出了东院。

    这下丞相府里诺大的东院里,就剩了褚相大人一个。

    没了其他人在一旁,褚相大人又是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兜上了好几圈,时不时还要对准廊柱上的鸟兽花纹来上一脚。

    可这样做的后果,无非只是踢痛了他自己的脚趾。

    “啐!”

    褚相大人心中暗火无处发泄,喉咙里也哽得他难过,这一难过,他浑身上下各处就起不自在。

    明明是九月时节,他却感到一阵阵要命的暑热,这促使他将身上的朝服脱了下来。这是他自家的丞相府,又是无人在侧,褚相大人索性将朝服揉成了一团,直接丢在了地上,自己进去了书房。

    丞相府的书房最是个闲适的去处,冬暖夏凉,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一股梅花冷香。这不同寻常之处倒不是因为建造之初独到的构造,而是因为书房下的密室。

    准确地说,一切都该究缘于书房下密室里的那一枝白梅。

    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褚相大人确信真的没有别的人进了他这素来不让人进来的书房后,这才蹑手蹑脚地调转了书架上一本书的位置,进来了通往地下密室的暗道。

    “非然……是我……”

    褚相大人走近了密室中心,那里只有一处私设的香案,香案上没有牌位,没有画像,只有一枝看似才被折下不久的白梅。

    整间密室里都浸染了一股久久不散的梅香,哪怕真的是只有这一枝白梅。

    “非然……我……”

    闻着鼻下丝丝不变,一如当年的幽香,褚相大人突然意外地变得拘谨起来。毕竟,他这次来得十分唐突,且失礼。

    因为方才的急热,他如今身上只留了寑衣。

    “非然,这就是你说的报应吗?当年……终究是我……”

    褚相大人不单单意外地拘谨,他的言辞也变得怪异起来。他眉关紧缩,双目却是极其温柔地,一边唤着自家小女儿的名字一边看向了香案上的那枝白梅。

    那神情,仿佛是在与一位红颜知己默默对视着。

    一瞬间,随着经年累月积染的梅花香,褚相大人陷入了许多年前的回忆之中。

    那时的他还未入仕,只是在北郊外的一处茅草屋里只知道终日埋首书林学海的书呆子。

    既是书呆子,自然是要被家里的“鸠盘荼”天天念叨的。

    是以,受不了黄脸发妻的无端唠叨,他每日一大早便会出门去往山头的梅花林,有时一待便是一日。

    后来更是搭了一处小院在那边,若是无事,他便终日住在那里,或是信步而游,或是烹茶悟道,十分自在。

    “嘻嘻嘻……你是何人?这么多年,可是头一回有人能冲破了那瘴气还好端端走进来的!”

    “我……小生……”

    只是一时好奇和纯属偶然,当初他只是为了避雨才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那片神仙洞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的她,还是“陶非然”,而不是“褚非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出尘的女子,即便他也同样没见过邺城内红玉楚馆里有名的花魁,但他觉得,即便花魁在此,也比不上这样一个女子。

    不,是根本无法同她相提并论。她是仙子,如何能用平平无奇的俗物来比较?

    就这样,他认识了那处神仙洞府里的“陶非然”,他一点也不讶异于她的身份,她是北郊的山灵。

    她也同样不提防他,仅一面的交谈过后,就告诉了他,她除了是北郊的山灵,更是负责看守被关押于此的妖邪。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

    那日,他与她清谈了许久,久到雨停了,又下过了另一场;久到夕阳西下,残月一弯挂上了远处的梅峰;久到鸟鸣风静,周遭浸染了一股雨后独有的幽冷梅香。

    如果能再重头来过,他只希望永远停留在那时,他与她从来都不曾走出过那一片迷瘴。

第一百一十章 愧疚

    远离尘嚣,自在逍遥。除了偶尔那布满湿滑青苔的石门后会传出不那么让人愉悦的声音。

    一如那湿滑的青苔,被关押在门后的妖邪的声音生冷冷的,偏又像一条蛇似的,缠绕在脖颈上,腻得直叫人汗毛立竖。

    “哈哈哈哈……在这片林子里住了这么久,你就不担心挂念你的亲人、故友吗?”

    这妖邪的声音虽然不那么让人舒服,可他这一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地提点了他。

    然而,既然能安乐于此,他又何必去挂念那些个烦心事呢?

    “世事烂柯,我既然已身处此地良久,说不定他们已然作古,又何必想呢?”

    忽视了山灵非然再三莫要与这石门后的妖邪交谈的警告,那时的他,倒是趾高气昂,仿佛一点不在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若是有另外一人在旁,一定会看到他手里正攥着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木雕马。

    褚相大人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倒也曾同一位老木匠学了点手艺,后来便又搁置下来,偶尔动手雕琢了那么一两件,也只是当作玩乐。

    可他这“玩乐”的成品,也着实不俗。先有他在北郊那处茅草屋里的案几,后又有他前几日为陶非然做的一套茶具。

    虽然比不上邺城内那名家手笔,却也是自有一番雅致。

    “哦?既是烂柯,如何你还把那蠢物抓在手里不放?”

    最是不留情面的一句针对,妖邪揭破了他拙劣不堪的谎言。

    他记得他那时把木雕那攥得更紧了,几乎都要把马腿拗断。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蠢物,而是一点牵挂。那时候,他的儿子褚子甫已经出生了,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这木雕马,是他刻意做了好久想送给自家儿子玩的。

    “你这妖邪,被关押在此,不思悔改,反倒管起我的事情来了!”

    “哼……我是可怜,可你那家中的妻儿不是更可怜吗?无缘无故就这么被抛下,原就是背井离乡而来,在此地无依无靠,这母子两个怕是要风餐露宿……”

    “尔等妖邪,住口!!!”

    被贯是会洞察心思的妖邪说穿了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在那一刻,他心中的防线瞬间塌毁了。

    不理会妖邪狂妄的笑声,他一拳又一拳砸在了那道石门上,他打不到这妖邪,只好砸这石门来泄愤。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竟是如同着了魔一般,几乎将自己的拳头都要砸石门砸得见骨。

    直到外出的陶非然赶回来,及时唤醒了他的神智。不然,他那一双手可是要废了。

    “非然……我……我想回去看看他们,你放心,就几日。自此我便断了俗念,同你一辈子守在这儿……”

    在陶非然为他轻手轻脚止血上药,包扎伤口的间歇,犹豫再三,他到底还是将这点挂念对她说出了口。

    只不过,他仍然没有告诉她真相,那在北郊住着的可不是他所谓的“兄嫂一家”,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兄长,他就是他自己的“兄长”。

    “既是如此,那便回去看看吧……你若是……罢了,早去早回……”

    他不曾看见她脸上的落寞。

    他想,只几日的功夫,他去去就回,之后再也不要出这神仙洞府,他要同他的非然相守到老。

    然而,他太高看了自己的淡泊,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薄情。

    虽然家里的糟糠妻仍旧是见他就骂,实在是惹人烦。可一见了许久不见的儿子,他整个人便不再觉得家里头这泼妇有多聒噪了。

    之前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到如今,已经是个会招呼人的鬼灵精了。

    只有一点差强人意,他儿子会叫“娘”,会叫家里的看门黄犬为“快腿”,饿了会要东西吃,渴了会要水喝……该会说的一句都不少,可偏偏就是不会叫“爹”。

    “哼!你个整日不着家的死鬼,只知道躲在那林子里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狐、女鬼享清闲,也怨不得儿子不认得你!!!”

    家里的这凶狠狠的鸠盘说的这句话也真没有说错,委实是他离家太久了。

    于是,就这样,他留了下来。

    一天与两天有什么分别,两天与三天有什么分别……

    不知不觉,他便停留盘桓了几个月的功夫,总算儿子学会了叫他一声“爹”。

    然而,他还没有准备好要遁隐山林,这几个月间的功夫,他不光只是教会了自家儿子叫他“爹”,他又去参加了邺城的官试。

    虽然,他已经考了多年都没有考中,但在离去之前,姑且就让他再考这最后一回,等上几个月,让他彻底死心。

    况且,眼看着家中又要多了一个叫他“爹”的人……

    多半年过去了,到了放榜的日子,他意外地在那一长串的名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姓。

    没过上几日,他又添了一个女儿。

    登得庙堂,儿女双全。那时的他,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得意到,甚至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曾想要与那陶非然归隐山林,白头相守。

    就这样,他带着家里那还是喜欢唠叨骂人的鸠盘和一双儿女搬进了邺城里的一所宅院。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邺城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这才成了吏部尚书,就连他住的宅院也是搬了几回,扩建了几回。

    如果不是她突然找过来,他都不曾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他甚至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

    “非然,你的样子还是没有变啊……”

    “非然?那是我的名字?那你一定知道我是谁了?”

    佳人面目不曾被岁月摧揉,一如当年那般的出尘。只是除了几分仙气,她脸上尽是茫然的神色。

    明明记得他的名姓,却是忘记了他和她的一切。

    褚相大人也是后来再度前往那处神仙洞府时才从那依旧被关押在石门后的妖邪口中知晓,这一切皆是因为他。

    “凡人皆寡情,男人皆薄幸。这凡间的男子嘛……自然也不少你这一个薄情寡幸的……哈哈哈!”

    抚摸着石门上突兀而生的绮丽花纹,看着周遭已然变幻成一片桃花林的神仙洞府,他从妖邪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她等了他许久,她还记着他会回来找她。

    然而,他却再也没了人影。

    “莫不是出了不测?”

    “凡人生老病死,实属平常。可你么?难为你竟动了凡思……”

    “不行,我要去寻他,可……”

    心中挂牵迟迟未归的挚爱,却又因为山灵之神和看守妖邪之责而不能随意离开北郊的梅林。

    两相犹豫间,竟真让她想出了个妥帖的妙法。

    双姝异命,一魂两分。

    既是要守着北郊被关押着的妖邪,那便留此半身。

    她想寻他,那便让这半身去寻。

    是以,半身化绯,永守北郊;半身为梅,寻君四方。

    不过到底这也是逆了无常天命的禁术,怎会没有什么代价?

    守住北郊妖邪的半身虽然灵力俱全,却全无一点神思,只是一尊守在那里会动却有形无实的神像。而这出来寻他的半身虽然会笑、会哭,有着七情六欲,却也同凡人没什么两样,甚至除了他的名姓,其他的完全都不记得。

    碍于身份与声名,褚相大人作出了一个他后悔了一辈子的决定,他将陶非然安置在了一间外宅里。这一回,他仍然对她说了一样的话,他会回来见她的。

    这一次,他并没有食言。只要一得了空闲,他便会去那座宅子里去见她。

    他教她诗书,他教她琴棋画艺……

    只是,这一回他只告诉了她,他与她曾是极好的故交知己。他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她真正的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仍然记得,她同他说,她最爱白梅,所以他和她在那所宅子里植下了许多白梅。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他与她还可以过很久。

    然而,不知是天意弄人,又或是不知从何人嘴里传出了风声。那时的皇上,如今玄帝轩辕珷的皇祖父偶然微服街巷时,竟遇上了出游北郊的陶非然。

    就这样,陶非然糊里糊涂地入了宫。从此失却了陶非然这一名姓,成了邺城皇宫里的罗浮夫人。

    祖皇待她极好,知道她喜欢白梅,便派了人将北郊山头上的梅树尽数都移来了城中,宫中。

    甚至为她在御花园里建了一方梅园。

    在那时,褚相想过,既是入宫做了皇妃,定是一生无忧。这样想着,他心中的愧疚也减轻了许多。

    然而,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