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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蓬莱仙

    “嘿嘿嘿……花绳新,变方巾。方巾碎,变线坠……”

    隆裕五年元月初一,本该是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时日,许赫谢瑾和康王府一行人却因为轩辕珷年尾夜宴上的一道旨意而被赶出了邺城。

    谢瑾痴痴笑笑着,手里头翻着花绳同刘时同坐在一辆马车里。虽然车里着实有些拥挤,甚至远不如其他马车里暖和,可刘时说什么也要同谢瑾待在同一辆马车里。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要看顾好已经疯癫了的谢瑾。

    自从那日他和许赫将谢瑾带回了侯府之后,谢瑾总会像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想尽了办法溜到大街上胡闹。

    有时也并非是胡闹,而是被人捉弄。

    昔日谢瑾是邺城内何等的风流人物,一朝家破人亡,一夕失心疯癫。在这邺城里,少不得有几个欺人欺惯了的世家子弟,往往见了偷跑出来的谢瑾,不是用糕点诱了他当马骑便是撺掇他去北街集市、东街的仙客来、红玉楚馆各处捣乱。

    更有甚者,干脆将他捉去套在了车上,使唤他像骡马一样当街拉起了车。

    “都看清楚了!这可是谢瑾谢公子,他在给爷拉车!”

    这样的嘲笑与戏弄,一天中总会发生好几回。

    在侯府里,许赫也派了许多人看紧了谢瑾,将他锁在屋中,可一到了第二日清晨开锁时,屋内一准是不见人影。

    是以,刘时只好撑着久恙的身子搬去了谢瑾的屋中,时时照看起了他。

    “雁姨,我来吧……”

    马车停了,雁夫人拄着拐杖从前头轩辕琲的马车上下来,走来了刘时他们这边,手里头还托了一个瓷瓶。

    刘时见状,即刻接了过来,又搀扶着雁夫人在马车上坐了下来。

    他们出发时走的太急,本该给谢瑾带过来的金疮药也来不及收拾,好在雁夫人的身上总是会带着这些。

    而一旁的谢瑾,也被刘时乖乖地拉下了马车,卷起了自己的袖口,露出来了还尚被净布包扎着的伤口。

    “呼呼呼……不疼不疼,阿瑾你忍着点……”

    揭开了层层净布,伤口上新结的血痂难免被刘时揭破了些,他更加小心了。毕竟谢瑾这手臂上的伤口可不是寻常的擦伤,而是前几日轩辕珷派来的太医令玉晏良为验证谢瑾是否真正疯癫而遗留的烙伤。

    刘时知道轩辕珷是想杀了谢瑾,可如今谢瑾已是这副模样,他到底还是在确认了谢瑾真正疯了后放过了他。

    “乖乖乖,阿瑾乖,雁姨这里有桂花糖。”

    “桂花糖!桂花糖!阿瑾要吃桂花糖!”

    看着刘时为谢瑾重新包扎好了伤口,聿清临这才慢悠悠地从前头的马匹上跳下,走近了这辆马车,雁夫人知道他是要来寻刘时谈事,便从腰间解下个荷包来,将谢瑾哄到了一边。

    “先生可是在叹息什么?”

    眼见着聿清临看着把一荷包的桂花糖都塞进嘴中大嚼的谢瑾摇了摇头,这边方请了聿清临坐下,刘时便问了出来。

    可聿清临仍旧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记得谢瑾这小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糖。”

    聿清临说着,便顺手要去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可除了一个酒葫芦,他什么也没摸到。

    是了,是他忘了,自从竹方却玉被那邪灵算计一道封印了之后,失去了随意变幻的能为,如今正在自己背后背着。

    而他一时也找不出另外一个荷包来,所以他已很久没吃过桂花糖了。

    “可我记得聿先生您之前也是滴酒不沾,如今怎么倒是……”

    感到有些寒冷的刘时,一边觑着聿清临手下按着的那个酒葫芦,一边将手揣回了袍袖中。

    “嗯?哈哈哈,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本是想要从刘时口中套话,反倒被反套了回来,聿清临自知心思远不如眼前年轻人那般绵密,既是他有意推躲,自己又何必再纠结下去。

    想着,聿清临举起了酒葫芦,仰头向口中送了一口温酒。

    他来寻刘时,本是要来告诉他多婆纳如今昏迷不醒的事情,可如今刘时、许赫二人除了本身的职务,还要分身照顾谢瑾。

    现下他若将多婆纳的事情说与二人,只怕是徒增烦恼,如此倒不如不讲,况且……多婆纳并无性命之忧。

    “聿先生来找刘某人可不是为了专程为了靠在马车上喝酒的吧?如若有事,但说无妨。”

    刘时看了看聿清临几乎又要斜躺下来的模样,心里想着,他平素是乘惯了他那拂尘,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怕是眼下正两腿僵胀,腰背酸痛。

    “咳咳……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只是想向你打听你们兄弟三人尚未入世前的居所—蓬莱。”

    聿清临被刘时这一问,心里有些慌神。他并不像他熟识的某人那样善于说谎,可他记得她曾教过自己如何骗人,凡是可以称为滴水不漏的谎话,其中总要掺着三分真。

    他心里还记挂着多婆纳的事情,索性装作来了兴趣,问起了刘时他们曾居的仙人洞府。

    上回他在多婆纳的识海里见到的那几眼,不是全貌,他其实是有几分真正的好奇在其中的。

    这几分好奇,不是源自当初在识海中的窥探,而是起自他的师父与师姐。

    在修道有成,有能力自保前,师父和他的师姐铸月道长从来都不许他走出止水峰的地界,更是不会带他去须弥山亦或是蓬莱。他是鬼仙之体,按他那师姐的话说,无论是去须弥山还是蓬莱,无异于去寻死,哪怕他已经死过了一回。

    他一直有好好听话,除了救下多婆纳和练云翡的那日,他始终未曾踏足须弥山和蓬莱。

    可也正是那一次的冒险,他惊异地发现,他能在须弥山境内来去自如,就好像能穿过他师姐铸月道长为躲着师父而设下的枫河结界一般。

    还有他曾在多婆纳识海中看见的那个被关押的女人,以及那发生在蓬莱浮岛上惨绝人寰的一幕……

    聿清临突然觉得,原来他问的这个问题,本就不算是一个谎言。

    而刘时,听了聿清临这样一句好奇,少见地神色迟疑了许久,二人之间就这样静默了好半天,直到一行人再次动身赶路,他也没说半个字。

    巧的是,谢瑾在雁夫人和轩辕琲的马车里突然耍起了性子,只顾着在手头翻弄花绳,说什么也不愿回去。

    好容易哄了下来,又偏要骑上聿清临的马,同许赫一起待在一行人的最前头。

    如此,倒是方便了聿清临留在了刘时的马车里。

    “哈,想来你是做人做的久了,已经不记得了?”

    看到刘时神色迟疑,聿清临装作不经意地又抿了一口葫芦里的酒,他想,或许刘时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年仙者命我们兄弟三个仙魂下界入凡,这一别,就是二十几年,先生一提起,刘某不免突然有些挂念,让先生见笑了。”

    意识到聿清临察觉了自己神色有异,刘时即刻便友善地一笑,回应了过去。

    “仙者曾游下界,在一处名山秀水住了多年,等回了蓬莱,心中还偶有记挂。聿先生想必也猜到,那处名山秀水正是如今的邺城。故而,仙者在算出玄国有劫后,当即便命我兄弟三个以仙魂入世,去寻一位有缘人……”

    “有缘人?那你们可是寻到了?”

    聿清临抬手又是抿了一口葫芦中的酒,心思却全都转到了刘时提及的那位“仙者”身上。

    仙者,可就是他在多婆纳的识海中看见的那个被关押起来,呵斥他离开的女人?

    就在这聿清临出了神细想的时候,他一旁的刘时竟敛了双目,沉下了身子,他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喃喃了一句怕是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的哀叹。

    “寻到了,也没寻到。”

第二章 抓周礼

    且说这边邺城内褚相自裁,玄后褚非然身死,康王轩辕琲一行人被贬去白狼关戍边,邺城内可以说是尽被笼罩进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自褚非然发丧落葬于南皇陵后,轩辕珷便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倦政,有时竟连朝会也罢了。

    这边已被换过了一拨的朝中大臣,初得玄君赏识,加上已有丹公公、褚相等人的前车之鉴,见轩辕珷如此模样,一个个都互相传言是临川战事焦灼,轩辕珷顾不上内政,情有可原。

    如此,倒无一人敢向轩辕珷进言劝勉,只遂了他的心意,每日君臣相伴,同在几近完工的摘星楼里胡闹玩乐,日子一久,轩辕珷竟是落了个“昏君”之名。

    至于远在临川附近的剑碑兵狱地界,从当初邺城起兵算起,而今已将近一年,齐王轩辕理率兵出讨兵狱也耗了七、八个月的光景。奈何这夏正韬下令固守,绝不出击,任那轩辕理每隔上十天半月来叫阵,百般羞辱怒骂。

    这梁军不费兵卒,倒渐渐耗起了玄军的粮草。是以,轩辕理索性退兵回了临川,随军驻守,等候轩辕珷的皇命。

    而汉国的国君公仪殷率着一国几千精兵却没有丝毫松懈,在玄军退驻临川后,仍隔着临溪每日巡守戒备。

    可近些日子以来,公仪殷觉得对面的梁军实在安静得不同寻常,毕竟,换作平日,哪怕已有玄军临城,他们也会常来临溪滋扰汉国关口。

    但眼下,临溪关有了久违的安宁。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作为汉军主帅,作为汉君,公仪殷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他偏偏又想不出那夏正韬的心中算计。

    话至两头,剑碑兵狱内仍旧固守城池,远远看去,城楼上梁国兵士们手中的一人多高的立盾就如同一片片鳞甲,为他们坚守的城池渡上了一道银亮的寒光。

    然而,在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内,他们的主帅夏正韬此刻却不在营中。

    原因无二,梁君一早便传了旨与他,要他赶回梁都金陵,一同参加皇长孙的抓周礼。

    等到了金陵,见到了他那不理军务的父皇怀中的三月大的幼儿和一旁的夏正德,夏婉二人,夏正韬这方才知晓,原来这皇长孙竟是当日夏婉与夏正德暗结珠胎后生下的儿子。

    “儿臣拜见父皇。”

    “乖乖乖……啊,是太子回来了,怎样,剑碑兵狱那边情形如何?”

    “回禀父皇,来时儿臣已下了军令,要所有兵士固守城城池,不得贸然出兵。玄、汉二国兵士也已退守临川、临溪,眼下暂无危急战事。”

    这边梁君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熟睡的幼儿移抱给了奶娘,一边丝毫不在乎旁人地直接问起了夏正韬军务。

    夏正韬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回了梁君的话,可梁君竟是一正眼也没瞧他,只点了点头。

    在这一句客套之后,梁君又是迫不及待地让奶娘又抱了皇长孙来,爱不释手地逗弄起了孙儿。

    冷遇依旧,夏正韬已经习惯了。

    他缓缓走上前来,也好奇地过来瞧上了他这侄儿一眼。

    “如何,太子可是也觉得礼儿和朕长得极为相似?”

    梁君笑意吟吟地继续逗弄着怀中的孙儿,满眼尽是慈爱。

    闻言,夏正韬也瞧上了一眼自己的侄儿礼儿,这孩子委实被照看得太好,明明是个三月大的幼儿,白胖得看起来倒是比五六个月的幼儿个头还大些。

    至于眉眼相貌,且没长开不说,便是有那么几分像梁君,也只是像他的肥头大耳罢了。

    一副天生蠢相。

    其实夏正韬并不十分厌恶这个孩子,只是他对于夏正德和夏婉的厌恶已然无形中偏颇到了眼前的稚儿身上。

    他更恼的是,给梁国惹下战事祸乱的夏正德和夏婉没有受到半点惩罚。反倒因为诞育了皇长孙,一个被加封为了临贺王,一个被赐了“张”姓,成了名正言顺的临贺王正妃。

    无过反有功,真是荒唐!

    夏正韬毫不遮掩地沉下了脸色,直到抓周礼开始,他也还是那般阴沉沉的样子,梁君见了,心中也不免起了不悦。

    但眼下抓周礼,众臣俱在,他不好发作呵斥,更何况,他血脉繁盛,席中除却夏正韬,他那十几、二十多个皇子可都是欢喜一堂,他又何必再理会身边这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的夏正韬?

    不同于北边玄国风俗,梁国人多在小儿百日顺便全了抓周之礼,是以,因稚儿尚有,不能攀爬,骨软不能竖坐,今日的抓周礼是由宫人用漆盘托了无数珍宝器物来到这皇长孙面前,试儿时只在这皇长孙的手下轮番转过,由他抓到哪个便是哪个。

    琳琅满目的金银,一件件地从皇长孙夏景礼的手下转过去了,半天却不见这夏景礼抓弄,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飘忽,仿佛还在睡梦中一样。

    这委实急坏了夏正德,和他身边的夏婉,如今的临贺王妃张氏。他们早先已贿赂了司仪,打点好了宫人,将抓周礼上的器物统统都换成了王孙贵胄、甚至是储君才能有的物件,谁料到眼下竟出了这等岔子。

    “父皇,想来是礼儿天生目光独到,这些蠢物不堪入选,儿臣倒有一提议,不如将这些都撤下。由在座的儿臣们取了身上的物件来让礼儿抓可好?”

    气氛凝滞间,夏正韬离开了自己的坐席,说着便命宫人腾出了一个空漆盘,解了自己身上的匕首用一块软帕包着搁置下了。

    御座上的梁君一时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索性摆摆手,就这样办了。

    见到父皇点头授意,夏正德也连忙解了身上的一块龙佩搁置在了漆盘中。接着,按了长幼序齿,剩下的一众皇子们也都有样学样,个个拿出来一件物件用软帕松垮垮地包了,放进了内中物件已堆砌成小山一般的漆盘中。

    有惊无险地,抓周礼又能继续下去了。

    这回换了一个更有几分气力的内侍来托着漆盘从皇长孙夏景礼的手下滑过,谁料这懵懂稚儿突然犯起了瞌睡,口水稀稀拉拉地淌了一兜襟,两只小拳头更是攥得如同一块顽石。

    “回皇上,长孙殿下抓到了,分量不轻,可是个好彩头呢!”

    正在这尴尬间,一旁的司仪眼见着这皇长孙殿下是指望不上,索性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暗中抬腿朝那托着漆盘的内侍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迫得他凑近了斜抱着夏景礼的奶娘面前。

    这一恰到好处,拿捏得当的举动,不偏不倚正巧让漆盘的物件“山”的“山尖”被皇长孙夏景礼的小拳头给碰得滚落了下来,司仪大人眼疾手快,连忙抓了那被包成个布包的物什,献到了梁君的面前。

    然而,兴致勃勃的梁君在打开了那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包后,面上的喜笑龙颜转瞬就僵了下来。

    震惊、失望、愤怒、羞恼……复杂百结的情绪混成了猪肝色,将梁君的整张脸变得好似个圆咚咚的茄子。

    在他面前,皇长孙夏景礼抓周礼上抓到的“好彩头”,不是什么美玉珍宝,不是什么钗环脂粉,不是什么印玺刀剑。

    而是一块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夏正韬离得御座是最近的,这块骨头他自然看得分明,不经意地,他朝下首瞥过了一轮,目光最后定在了众皇子中年纪最幼的那个,亦是小了夏正德许多年岁的同父同母的幼弟身上。

    他正小心地抬着头觑着上首的梁君,在那里微微颤颤地抖着身子,他憋笑憋得很辛苦。夏正韬也看出来了,这块骨头定是他放进了漆盘。

    “父皇今日可是一时太过高兴,饮多了酒水?不如让儿臣一观礼儿抓到的物什……”

    夏正韬不紧不慢地侧身从自己的席位上又站了起来,他那捣乱的幼弟是他这父皇最为偏疼的幼子,况且诸位公卿俱在,他哪里能动怒?

    众目睽睽下,夏正韬借着向梁君行礼上前看彩头的功夫,他巧妙地拿了梁君手边用来割肉的刀子换下了那块骨头。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长孙殿下是抓到了太子殿下的佩刀,将来定是文韬武略,为我大梁开疆辟土!”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抓周礼,最后到底在夏正韬的“帮助”下,伴着众臣们的贺词,圆满地结束了。

    然而,夏正韬却不知道,他今日的好心应便之举,已为自己的将来埋下了猜忌与嫉恨的种子。

动情

    一

    “你且安心睡吧,朕还有事要忙……”

    大婚之夜,轩辕珷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滴血到白锦帕上又是在书案前看了一晚上的奏章,褚非然初起觉得没什么,可后来她似乎隐隐明白了轩辕珷为何要那样做。

    或许,他其实根本不想立她为后,一切都只不过一场朝政上的交易。

    入了宫后的日子并不比在北郊的桃源居那样自在,哪怕玉盘珍馐,绮罗千万,褚非然始终觉得,她住着的玄霜殿冷清极了,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冰冷感觉,仿佛捧了一团冰雪在手中,手上的热气慢慢消磨尽了那一团寒冷,自己也几乎没了最初的温暖。

    二

    “非然!非然!”

    褚非然记得,那是轩辕珷第一次抱自己。

    昏昏沉沉中,她记得轩辕珷确实是在担忧她,甚至退下了双城亲自照料她。

    “想不到陛下竟是个如此会关心人的……”

    醒来之后,她从喋喋不休的双城那里知晓了轩辕珷是如何照料她的。

    不知怎地,褚非然突然想起了大婚当日轩辕珷握着她的手时的情形。

    繁琐的天子婚仪和累赘的凤冠让她疲惫不堪,人已经有了半梦半醒的昏忪之态,也多亏是轩辕珷不时地轻轻拉扯着她的手指,不然她恐怕会成为玄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在大婚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睡过去的玄后。

    略微清醒之后,羞愧不已的她在羽扇后偷偷地向身旁的轩辕珷瞧了过去,却不想,轩辕珷也正在看她。

    四目交汇,二人之间没有出于无可奈何的不情愿,有的只是初见时的友好相待。

    都说天子威仪不可犯,可是在那日,褚非然却是见到了身为玄君的轩辕珷,那仿佛清晨和风一般的笑容。

    三

    褚非然一度曾觉得入了宫,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冰冷的玄霜殿永远都不会成为除了桃源居之外的她的第二个家。

    可轩辕珷让她慢慢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非然,朕实在不习惯用‘皇后’这生疏的二字来唤你,以后朕唤你‘非然’,你唤朕一声‘阿珷’或者‘夫君’可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朕知道你喜欢桃花,所以命人从北郊移栽了许多桃花来……”

    自从玄霜殿内多了褚非然钟爱的桃花后,褚非然就变了。

    褚非然的不一样,最初是双城先发现的。据她这小丫头讲,每每听旁人说起皇上,她的皇后娘娘—褚非然,无论是在做什么,嘴角总是会扬起一丝笑容,就好像是横放了一整段麦芽糖在嘴里似的。

    日子一久,褚非然已经习惯了每日黄昏后都会来玄霜殿内批折子的轩辕珷。

    二人之间无须过多的交谈,昏晓之时,两人总是会默契地一同坐在书房的那张长长的书案的两头,批公文折子的是轩辕珷,为轩辕珷烹茶研墨的是褚非然。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这一对玄国的主君与玄后已然这般相守了一生。

    四

    五月是邺城一年中最难熬的酷暑时节。除了日日离不开的冰鉴和冰鉴中的樱桃酪,王公贵臣们闲暇之余最喜欢的便是乘舟游津,以消暑热。

    不同于在宫外的那些王公大臣,宫中的御花园内自有一方名为“太平湖”的水域可供乘舟赏玩。

    端午过后的某日,轩辕珷很有兴致地邀了褚非然一同去太平湖游玩消暑。

    一方小舟上,除了他与褚非然,再无他人。

    时节正好,太平湖内的莲花开得正盛,玄国皇室素来向佛,因而这太平湖里的莲花大多是青白二色,便是有些杂色也是极少见的。

    小舟之上,掌桨的人是轩辕珷,他和褚非然分别坐在了小舟的两尖船头,从离了岸到如今深入莲境,二人除了寥寥的几句问候,再无他言。

    这多少有些让褚非然觉得局促不安,她是很想同轩辕珷再多说上几句的,可她发现自己确实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同轩辕珷好好清谈一番。

    虽然名分上已是君后,可她甚至都不如宫中的女官们了解轩辕珷。

    “昔年宫中常常会请灵奉寺的住持净生大师在此讲经,朕如今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他讲过佛经中这白莲花名‘芬陀利’,青莲花名曰‘优钵罗’了……”

    这边轩辕珷觉得已经将船划到了太平湖的中心,索性放下了手中船桨,像往常一样,在这小舟中自在地躺了下来,毫无顾忌。

    “陛下您这是……陛下?”

    “非然,等等,你坐稳了……”

    一旁拘束得紧的褚非然一看轩辕珷躺下,这才开口讲出来了几个字,还没等说完话,轩辕珷突然间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连连向她打起了手势交待她坐稳别动。

    下一刻,轩辕珷小心翼翼地低伏着身子,绕过了褚非然,在船头上探出手来,想要摘下面前的那一枝莲花。

    这枝莲花的颜色不同寻常,在一片青白中,独独它生了一身艳紫。

    正因为如此,轩辕珷才想要将它摘下送与褚非然。

    “陛下……阿珷,不如……不如就继续让它生在那里吧?这样每天都能看见它……”

    慈悲悯物,褚非然情急之下,干脆直接唤起了轩辕珷的名字,她甚至也伸出手来搭在了轩辕珷的肩头上,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好在轩辕珷也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真住了手,将到手的莲茎松放了回去。既然不折这枝莲花了,轩辕珷自然是要抽身回来的,可探身出船容易,想要安安稳稳地回来却没那么顺利。

    两人位置的变动早已让小舟偏颇失衡,轩辕珷和褚非然所乘的小舟歪歪斜斜地晃动了起来,虽然只有一瞬,但这猝不及防倾斜、晃动几乎让轩辕珷和褚非然要栽进了太平湖里。

    也恰恰是由于这险险的晃动,让轩辕珷下意识地将褚非然紧紧护在了怀中,一瞬之后,小舟轻轻荡漾在青、白二色的莲境中,而褚非然则是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小舟之上,她的身旁,是唯恐她伤到分毫,而将自己大半个身躯都用来护住了她的轩辕珷。

    那一刻,褚非然恍惚间觉得天地不变,一切都静止了,可眼前轩辕珷那与她对视的一双眸子却是活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一望而心悸,一望而生绯红满面,可她心里偏偏亦是不愿错开眼去望向别处。

    褚非然不知道,轩辕珷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如果要他做出一个选择,他希望一切都永远静止在此时此刻。

    慢慢地,在轩辕珷和褚非然静默相顾之时,在太平湖上的小舟终于回归了平静,静到方才那枝艳紫的莲花花瓣上已然落下了一只蜻蜓。

    “哈……非然,你无事吧?”

    “我……臣妾无事……陛下您……阿珷你可有伤到?”

    感受到了轩辕珷这句问候脱口而出时无意之中吹向了她耳际的热气,褚非然只觉得自己的脸越发得烫了,不必回玄霜殿用菱镜一观,也不必借着这太平湖的湖水照映,她都能想得到,自己如今一定是像极了熟透的桃子。

    就这样,两人相视良久,到底还是各自起身,再次分坐在了小舟的两尖。只不过,二人没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

    一贯是喜欢在舟中自由自在地卧下,闲看云展云舒的轩辕珷很快又手持着手中的折扇躺卧了下来,手中握持的扇子开开合合,这样的举动自然让褚非然察觉到了轩辕珷内心的愁闷。

    “阿珷……你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褚非然说出这话时,脸上的羞红未消,柔柔的声音也是极小,若不是轩辕珷大抵猜到了她在说什么,他还以为是褚非然是在小声地嘟囔。

    “哈……并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回朕同琲儿和一班贵臣子弟曾来到太平湖玩耍,朕有事离开了一回儿,一个眼错不见,谁知琲儿就自己从岸上跳下了湖,说要采莲蓬,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啊!那后来康王殿下?”

    像宫外仙客来里的说书先生似地,轩辕珷故意拖长了尾句,他的目的达到了,这慌到了褚非然。

    “哈哈……”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轩辕琲幼时的淘气模样还是看到褚非然惊慌的样子,轩辕珷将手中的折扇挡在了自己的脸上,一丝少有的愉悦让他不禁破功隐隐笑出了声。

    “琲儿自然无事,朕也是后来从谢瑾那里知道的,虽然当时年纪尚幼,但他很快就从对岸浮跳上去了,滚了自己一身的污泥,手里却还攥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莲蓬,吵着要吃里面的莲子。哈……只是可怜了一群宫人与内侍,他们以为琲儿溺水了,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湖里找人,琲儿倒好,自己一个泥人,就坐在岸边玩手里的莲蓬……”

    “哈哈哈……”

    听罢了轩辕琲幼时的淘气事迹,褚非然也不禁笑出了声,这一笑,就仿佛是牵源引线似地在她与轩辕珷之间慢慢搭起了一座传说中的桥,这二人,无形之中终于是慢慢靠近了彼此。

    褚非然亦是将犹豫了多日的疑问抛出了,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低声的道谢。

    “大婚当日……非然……谢过陛下……”

    知道了褚非然是在说那件事,轩辕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手里的折扇再度被他慢慢合上了。

    “大婚仓促,朕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朕,朕不想勉强你去接受。会有那么一天,朕希望非然你真心地将朕视为你的夫君……”

    轩辕珷看向了褚非然,褚非然不知怎地,转过了头去,羞怯地躲避开了轩辕珷的目光。见状,轩辕珷又是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不是用来扇风纳凉,倒只是拿在手中赏玩。

    “宫中的御花园虽然春有绯桃,夏有芰荷,冬有雪梅,可偏偏没有像北郊那边山脚处的红枫,即便移来宫中,也到底是没有那种意味……非然,改日你我出宫去看那漫山的枫红可好……”

    在小舟之上闲适地飘荡了许久,轩辕珷渐渐生了困意,明明这边人还在同褚非然说着话,一双眼皮却支撑不住垂了下来,连同手里把玩着的扇子也滑落了下来。

    滑落下来的扇子很快便被褚非然拿在了手中,打开,她为熟睡的轩辕珷轻轻地扇起了凉风。

    很突然地,褚非然看着轩辕珷,脸上渐渐凝结出了温柔的笑意,就像是平常无意中听见旁人提起轩辕珷时会浮现的笑容一样。

    在伴着莲香的轻风中,褚非然丹唇微启,贴近了轩辕珷的耳朵。

    “阿珷,非然愿意去陪你看那北郊的漫山枫红,因为你是非然的夫君……”

第三章 独溟相谈

    “诶!说你呢!给老子麻利点!快点!一个个的都长了浑身的懒贱骨头!”

    “快点!!!工期要赶不上了,爷们几个还要交差呢!都给我快点!!!”

    刚过了春祀,没上两三月的光景,在矜河附近停搁了许久的矜渠又开始动工了。

    上有玄君亲命,下有自身性命前程,是以监工们个个都忙不迭地日日摧起了劳苦的壮丁们,生怕误了工期,到时候身家性命可都要交待在了城墙下。

    而这班壮丁们大多是从玄国别处的城邑一路奔波赶来,如今来了许多时日,浑身疲乏,又选离了家乡亲眷,这边监工们打骂紧摧,一个个不由得怨声载道。

    轩辕珷的名声愈发得坏了。

    与此同时,这轩辕珷不知何时转了点性子,又是命人封了玄霜殿和一干宫室,遣散了许多宫人,倒只留了摘星楼原封未动。

    每日的早朝又依旧照常进行了,只是轩辕珷再没像原先那样宽政待人,焚膏继晷地批阅公文。

    众臣诸公想着,或许是先玄后仙逝给了轩辕珷太大的打击,与梁国的战事也不见捷报,龙颜愠怒是难免的。是以,个个都在未央殿上三缄其口,生怕自己哪一步行差有错,真正惹恼了轩辕珷,自己会倒大霉。

    “飞喽,飞喽!”

    玄宫深处,往日幽冷诡怖,谁也不敢靠近的独溟阁今日却穿出了悠悠的畅快欢笑。

    玉紫萝手里头正拿了枯藤子给她亲手扎的一个“老鹰”风筝放着,不过说是老鹰风筝,也实在有些牵强。

    最初枯藤子问起玉紫萝想要什么样式的风筝时,他可没想到玉紫萝会向他要一只老鹰风筝。

    索性,他照葫芦画瓢,按着自己养那名叫“小乖乖”的寒鸦的模样,这才扎了眼前这只五彩斑斓的老鹰风筝出来。

    玉紫萝一副孩子心性,见了这漂亮的“老鹰”风筝,即刻便拿了去放,倒是平日最爱同她聒噪一团的小乖乖出奇地安静,只远远在阁顶的青瓦上落着偏头觑着这边的动静,枯藤子一连唤了它几声都不见飞过来,那样子仿佛就像是在和谁生闷气。

    “哈,你气性倒是不小……”

    枯藤子说着,转身便回了屋里给小乖乖调配新鲜的鸟食。

    然而,小乖乖和某人的冷战,就在他回屋的这段功夫间,突然结束了。小乖乖被玉紫萝用那五彩的“老鹰”风筝逗引着在独溟阁的院子里的半空中兜起了圈子。

    它乐在其中。

    “真是有了新人,可就忘了我这么个主子了……”

    等枯藤子拿出来刚做好的新鲜鸟食时,小乖乖和玉紫萝手里那个它原本十分厌弃的“老鹰”风筝已经玩闹成了一片。而玉紫萝就在院子里奔跑嬉笑个不停。

    见了这等景象,枯藤子也少见地笑了笑,他若不是半身残疾,只能坐在这轮椅上,他也定是要好好玩耍一回的。

    也正是在这独溟阁少有的欢声笑语时节,不速之客轩辕珷的到来让独溟阁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第一个发现轩辕珷到来的,是小乖乖。它扑棱着一双翅膀,忙不迭地大叫几声后,便落在了枯藤子的肩头。

    “紫萝,先回你房里去……”

    “知道了,伯父。这次紫萝一定让你找不到!”

    有所察觉的枯藤子这才扯住了在院子里疯跑的玉紫萝,好说歹说将她哄回了后院卧房,玉紫萝也听他话,拿了那老鹰风筝扭头便一溜烟地小跑回了卧房,还只当他是又要同自己捉迷藏。

    仍然同平常一样,轩辕珷是自己一人进来独溟阁的,丹玉仍然好生地守在门口。

    “哎呀呀,朕上回来时,你这蛇藤可还是在的,怎么如今倒换了满墙满院的紫藤来?”

    一进来院子,轩辕珷便被一墙的淡紫吸引,离盛花期尚有些时日,院墙上的紫藤萝大多还只冒出一点粉紫的花苞来。

    轩辕珷忍不住上了手,上下扯弄,一边嘴里又念叨起几句埋怨。

    “与其种下这等艳紫,还是原先那蛇藤好玩些,比这等徒有其表的东西,可有趣得多了……”

    “初脱樊笼的喜悦情有可原,只是行事太过偏斜,并不是长久之道。”

    眼见着轩辕珷手下不留情地拉扯起了尚还娇嫩的紫藤,枯藤子忍不住出声制止了轩辕珷。

    “能摆脱得了他,也要多谢了你才是。吾也未曾想到,区区凡夫俗子,心智竟坚韧如此,真是费了吾好一番功夫。”

    停了手中动作,轩辕珷转过头来看向枯藤子,左边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又起了一层幽绿的诡光。

    只在这说话间的眨眼片刻,轩辕珷便闪来了枯藤子的面前,甚至已为自己倒好了一盏茶汤,自然他也为枯藤子也备了一盏。

    “先帝天启为人深嫉,不能容人。他在宫中人后委屈多年,心性自然非常人可比。”

    丝毫不震惊于眼前轩辕珷眼中异色,枯藤子坦然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起了茶汤。

    他一直都清楚得很,身为独溟阁的主人,他一直都是将那陈年的秘辛记得不落一字。

    不单单是门外如今正候着的丹玉的身世,就连当日真正的轩辕珷是如何在灵奉寺杀父弑君的,他也知道个一清二楚。

    自然,他也知道轩辕珷与轩辕武的同时存在。

    也是他,亲手抹灭了轩辕珷的影子,如今在他眼前的,是借由邪灵生出的轩辕武。或者说,从今日起,他便是真真正正的轩辕珷。

    作为平等的交换,他一早便承诺了他,会医治好玉紫萝。

    “那不知同样遭受非人折磨的枯藤子,也是这般坚韧心性吗?如果有,怎么如今倒没见上有几分耐性?”

    茶汤饮尽,轩辕珷话中有话地在手中把玩起了茶盏,他知道枯藤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要他兑现他的承诺。

    “陛下君无戏言,自然不会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样,出尔反尔,鄙人相信您。”

    枯藤子搁置下了手中的茶盏,收起了面上慌张神色,不紧不慢地回了轩辕珷。

    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源自二人的尘嚣过往。

    一个是被众神佛畏惧、憎恶,天地不容的存在;一个是被亲近之人疏离、抛弃,不人不鬼的孤影。

    “枯藤子,你有没有想过玉紫萝为何不怕你这副骇人的面孔?”

    “无知者无畏,因为她不知美丑。”

    “若是眼下回复了她的心智,她还会像今日这般吗?”

    轩辕珷毫不婉转的一连三问,句句直戳枯藤子的心肺。

    是啊,他如今这半身枯骨样貌,就连他自己也十分厌恶,厌恶到独溟阁内没有一面铜镜,厌恶到他时常用刀去削那边的枯骨,用火去烧灼那无知觉的麻木肢体。

    他本是悬壶济世的杏林中人,可当年的折磨早就摧残了他的心智,让他扭曲成了如同他这相貌一般可怕的人。

    可他到底是在意自己这副模样的,人耶?鬼耶?说穿了,他只是一个终日躲在独溟阁里的丑陋怪物。

    “哈……戳人痛处,这便是您责怪鄙人心急的手段吗?”

    枯藤子喑哑的声音反问起了轩辕珷,语气却分明没了方才那般的平稳,被揭开了心头烂疮的滋味可不好受。

    “吾向来是赏罚分明的,你帮我摆脱了他,这样一个天大的忙,却只是医好玉紫萝那丫头未免对你而言着实不划算。对你这半身枯骨,吾已有办法,只是天时未至……”

    闻言,枯藤子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面前的这人,可是有没有在骗他?难道,他真的还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你且先考虑,吾要去探望故人,就先失陪了。”

    话音刚落,轩辕珷人已闪出独溟阁大门,方才他与枯藤子饮茶的茶案上被他留了一道书信。

    院中的枯藤子沉闷不语,半晌,他到底还是打开了那书信打算来看一眼。

    然而这一眼之后,他便将信揉捏成了一团掷在了地上。

    轩辕珷,留与他了一个关乎生死的抉择。

第四章 指桑骂槐

    且说这边轩辕琲一行人被贬去了白狼关驻边,一路上颇费了些周折,如今才到了白狼关外。

    燕地北疆凄远苦寒,眼看着已快到了五月时节,这边还尚有些冷风,吹得众人个个都打着哆嗦。

    “来,这是雁姨刚从后头找出来的,你们两个先穿上,可别着了凉!”

    还没进白狼关,只见刘时便抱着两个包袱找了过来,抬手便扔给了马车里的轩辕琲和谢瑾。

    “那你呢?光顾着给我们两个添衣,换你自己倒不怕冷了?”

    轩辕琲皱着眉头在自己原先的衣袍上又裹了一件平素秋日里才穿的长袍,她一身晨起换上的王服本就紧束,如今又披了一件长袍,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愈发得困难了。

    “鸟儿!阿时哥哥,你看,你看!!!”

    突然,这边只穿了一半长袍,还耷拉着半边袖子,拖拉着被踩塌的靴子的谢瑾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向了远处的一块空地,抬头望着天,蹦蹦跳跳地,嘴里又是嘟嘟囔囔起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得清的疯话。

    顺着谢瑾看去的方向,刘时和轩辕琲看见了从他们头顶刚飞过去的一只老鹰,等那老鹰只变得和粒芝麻大,消失在天际的时候,轩辕琲和刘时同时看见了走过来的监官大人。

    不比当年一路护送轩辕琲等人去了临川的那位,这位监官大人脾气可是十分的暴躁。

    “不好!阿瑾!”

    轩辕琲和刘时看见那监官大人紧了紧手里的马鞭,朝着还在野地里绕圈子乱跑的谢瑾去了,两人几乎同时道了一声“不好”,这便连忙也奔了过来。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呸!老实点!”

    已走近了谢瑾的监官大人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突然便瞅准朝谢瑾的后腰上来了一脚,反手更是又来了一马鞭。这两下子,即刻便让谢瑾摔在野地里,踉跄着滚开了好远。

    “呸!你才老实点呢!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就殴打朝廷命官,谁给你的胆子?!”

    这边刘时和轩辕琲赶到,一人连忙扶了谢瑾躲开了去,另一个却直接对上了一脸凶相的监官大人。

    然而,这监官大人却并不怕这轩辕琲。只见他假意地将马鞭收在了手里,向轩辕琲行了个懒洋洋的半揖。

    “康王殿下这话可是在污蔑下官了,下官好端端地怎敢动谢大人?身后的兵士们可都在呢!再者,下官可是奉了皇命,一路好生护送您和几位大人来这白狼关的,辛苦一遭没落了个宽慰,反倒被您现今在这儿污蔑。您原先在邺城淘气也就罢了,到了这里,如今还这样,可是要辜负陛下一番良苦用心了……”

    监官大人谄笑着,一双抱拳拜礼的手是越向后举得越高,仿佛就像是轩辕珷本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高高御座上坐着一样。

    而轩辕琲见着这监官大人理直气壮,颠倒黑白,加上他偏偏又提起了轩辕珷,这可让轩辕琲的怒火中烧,仿佛就像在油料库里打翻了灯火,一下子整个人便着了起来!

    “你!!!”

    说着,轩辕琲已然高扬起一只拳头,卯足了劲想着这一拳便要把眼前这装腔作势的监官给打翻在地。

    然而,预想中的拳头却迟迟没落下来。轩辕琲回头来看,聿清临正抓着她的手腕子。

    “你别拦着我!看本王不把他那一嘴牙都打落了下来!!!你别拦着!!!不然连你也一起打!”

    怒气当头,轩辕琲才不管拦着自己的人是谁,嘴里没分寸地叫嚷着。偏生那聿清临紧抓着她的腕子,使了不知什么法子,任她拧着多大的气力,那腕子丝毫都挣脱不出来。

    而刘时这时也匆忙忙地走了过来,身后才穿上的斗篷被一窝风地吹起来,如同远出军营里的帅旗一般。

    “监官大人,我家王爷想来是好久没出门透透气了,这才想活动活动筋骨,您别见怪。”

    说罢,刘时向监官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轩辕琲也被聿清临生拉硬拽地给拖到了远处。

    见了这情形,方才还十分得意的监官也才略低了低姿态,向刘时摆了摆手。

    “本官也是奉了皇命在先,要好生护送王爷和大人们来这白狼关,方才也……职责所在……”

    监官大人顿了顿话语,眼睛却又分明瞟去了不远处谢瑾所在的方向。看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忍不住开始摇头咋舌。

    “啧啧啧……想不到邺城里出了名的公子,谢大人如今竟是成了这副模样,刘贤侄,谢大人可当真没半点好转的迹象吗?”

    说话间,刘时看着面前这突然热络起来的监官大人,那一双眼睛里,一点不错地透露着怀疑与狡诈。

    “唉……若是阿瑾的病……若他是真有些起色便好了。大人一路在前头恪尽职守,可能不知后头情形。别说这一路来时他发了多少回癫,今早五更天时,刘某一个眼错不见的,没顾看上他,他便自己滚下了马车,头上身上,腰上,被那些个畜生给结结实实地踢上了几下,只怕明后日他那腰身上就要多出来一块青来……”

    “你……你?!”

    这边监官大人听刘时讲着,越听越不对劲,五更天的时候车队未行,这踢人的畜生……倒像是在说他。

    然而,不等监官大人继续说些什么,刘时便截住了他的话头,自己继续皱着眉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地说了下去。

    “这些个畜生想必是欺软怕硬惯了,知道阿瑾疯魔了,扬蹄便踢踩。仗着自己块头高大,便欺负起人主子来,这畜生着实可恶!”

    说着说着,刘时仿佛真正突然恼怒动了气,一时连累着气不平顺,这便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

    这边监官大人心知刘时是在暗里辱骂他,奈何因着轩辕珷的命令在身,他偏偏又拿眼前的刘时没什么办法。只好心中暗暗咒骂起了刘时“痨病鬼”。

    “天杀的畜生,眼睛只盯着阿瑾!”

    看着监官大人不知不觉又流转到后头谢瑾的目光,刘时登时便重重咳了一声,扯着喉咙大骂起了一边的马来。

    然而,这匹马却不是为他们拉车的那匹,而是监官大人骑乘的马匹。

    这下,监官大人的脸突然就变得稀奇起来,先是他那风吹日晒了几月有些发黑面皮渐渐胀红了,这一点子仿佛吃多了椒盐而迸发出的红很快又退了下去。监官大人的阴沉了下来,这时候愈发显得他像那个在邺城北街口的赌坊里输光了钱,刚刚走出来的卖肉屠夫。

    “哼,刘贤侄怎么这般大气性?为这种事犯不上生气,一时气恼了,生了病,身子骨可又要遭罪了。老刘若还在,也要为这数落你的……”

    监官大人咬牙切齿地说着,本该是一声冷笑,伴着压抑的怒火从喉咙传到口里,却一径转到了鼻孔冒了出来。

    “劳您记挂了,天色也不早,大人不如趁着还有些光亮快些回返邺城吧?想来陛下也是急着知道王爷他们的消息。前方不远既是白狼关,也不麻烦大人您了!”

    突然地,刘时面色又平和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监官大人行了礼,向他告了辞。随行的寥寥兵士们也知边疆野地多有猛兽,一个个自然不愿多耽搁,早早就整理好了轩辕琲一行人的车马行囊,在监官大人和刘时相谈间的功夫已经三三两两地聚在了来时的路上。

    显然,他们是因为不得不等着监官大人和刘时说完话。

    “幸不辱命,那就此别过。皇上那边……本官定会详细回禀!”

    仿佛每一颗牙齿都咬合镶嵌在了一起似的,监官大人脸上也是像开了染坊一样,变了一回又一回。到底他还是顾忌着白狼关的险峻地形,不宜久留,这便立刻打马离去了。

    也正是在他走了不过眨眼片刻的功夫,刘时又是故意咳了咳,伸长了脖子,向着监官大人离开的方向,无比舒坦地啐了一口。

    “哈哈哈哈!”

    这边人前脚走了,刘时也万分嫌弃地十分不得体地大不敬了一回后,只听得众人身后便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想不到素来邺城人人赞誉温文儒雅的刘兄居然也是如此性情中人!”

第五章 初至白狼

    且说这边刘时等人刚刚摆脱走了监官大人,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爽朗的大笑。待众人回头来看时,只见得一人骑了马,急急向他们奔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日曾随轩辕琲和聿清临一同入宫述职的燕王轩辕铄。

    “小王叔!小王叔!”

    既惊又喜,轩辕琲只一眼便认出来了那骑乘着一匹白蹄黑马,穿着一身北疆异族衣衫的轩辕铄。

    顾不上什么体统礼仪,轩辕琲迈开了大步便也朝轩辕铄的方向跑了过去,两人相遇到了中途,轩辕铄也即刻勒住了马,跳了下来。

    “喊王叔就喊王叔,不然十一叔也好。你这小子偏要再加个‘小’字,倒像是我比你还小那么十几岁!”

    “哈哈哈,十一叔你风华正茂。琲儿怎好意思把你喊那么老!”

    秉性相投,久见欣喜。轩辕琲和轩辕铄一边聊着一边又一同走来了车队的方向,在众人的眼里,他们二人就如同两只树上经年未见的鸟雀友人似的在那里叽喳嬉笑个不停。

    “哈哈哈,若不知这两人辈分底细的,还以为是兄弟呢……”

    “哈哈哈,燕王殿下和康王殿下本就同岁,左右也不过差了几个月大。”

    看了混在一起搭肩相谈的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人,雁夫人和刘时忍不住偷偷悄声低语地打趣了起来,引得一旁还歪坐马车上的谢瑾也痴痴笑着。

    然而比之众人,一直站在一处土丘上的许赫却没这般心思,从方才落脚到了此处白狼关外的土丘野地,送走监官大人一行人,再到轩辕铄骑马奔来,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复杂而纠结的感觉。

    满怀思念却又拒绝、满怀欣喜却又悲凄、兴致高昂却又愁肠百结……

    这般矛盾的源头归根结底是来自他的身世。他并不是纯正的汉人,虽然随了父亲许将军的汉姓,名为许赫,可自他出生后的七年里,他一直都长在北疆。

    他的阿娘,是北疆先狼主的妹妹。在许赫七岁和阿娘、阿爹回到邺城的将军府前,他一直都生长在那片广阔的天地原野中。

    他降临人世后的第一眼,他踏出的人生第一步,他会说的第一句话……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比起邺城,这里才更像是他的故乡。

    毕竟,因着身上流着的一半异族之血,因着同寻常孩童不同一般的相貌,因着初回中原对汉话汉字一窍不通,他从未被那些人真正的接纳过……

    可如今回到了这边,他们会接受自己吗?如今的大玄与北疆,早已势同水火。

    “许将军,莫看了,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快些入城吧!”

    万千思绪被这一句呼唤突然打断,下一刻,许赫已然被聿清临给拉扯着跟上了其他人,一同进入了白狼城。

    是夜,在白狼城内,轩辕铄将他们一同请去了军营接风赴宴。至于行装住所,更是在早先一两个月的时候,轩辕铄自接到了邺城来的传书便着人备下了。

    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就好像是有人提前叮嘱过了一样。

    在轩辕铄的带领下,许赫等人见过了白狼关的各路守将和军师后,便又都聚在了另一处营帐里。

    一进得营帐,聿清临便闻到了一阵烤肉香,只见这营帐里虽然无案无席,倒是在中间掘了一个两张茶案大小的土坑出来,里面架放了木炭和柴草,生好了一团火,火上正架串着一只肥美的烤羊在那里。

    烤炙随生的烟火也顺着营帐上方特地留开的天窗似的洞口飘散了出去,只留得满帐烤羊的香气。

    而地上环绕在这只烤羊周围的,是四条厚厚的羊皮褥子,刚好能让他们七人分坐四方。

    除此外,地上还另摆了许多酒菜和糕饼、果子。

    “你们都下去吧,本王来烤便是。”

    待摆摆手屏退了原先在帐中看着火候的两个侍女,轩辕铄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将剩下的六人每一个都拉请到了褥子上席地而坐,最后自己坐在了轩辕琲的一边,继续烤起了面前的全羊。

    不仅仅是聿清临,刘时、雁夫人和其他人从未见过如此随性的王爷,自己驾车入城,自己动手烤羊,再看看轩辕铄一身三三两两北疆人的行装,莫说他像极了一个北疆人,就算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北疆人,也没人会怀疑。

    “来,聿先生,你我也算是老熟人了,不用客气,请。”

    “谢过王爷了,不过聿某不吃肉的,随便用些酒菜就好。”

    “那还请聿先生随意了……”

    热情异常,轩辕铄这边烤好了全羊,便从腰间取下了佩刀来为每一个人割分好了烤肉,又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那是他自己亲自调配的椒盐,他为每一个人的烤羊肉上都洒好了这独特的香料,更是为雁夫人与轩辕铄多分了些最鲜嫩的羊腿肉。

    聿清临一边看着轩辕铄的热络模样,一边为自己酙了一杯马奶酒,入口的一瞬间,他感到轩辕琲朝他这里看来了一眼,而且是满怀气愤的那种眼神。

    是了,她不单食不得牛乳,凡属乳类的吃食,她统统碰不得。在这营帐围坐在一起的七人中,独她一人,只能吃些烤肉和寻常的酒菜,其他的像是马奶酒、酥酪蒸饼、芝麻酪一类的北疆风味的美食,她一概不能入口。

    方才自己又拦了她,如今两件事凑到一起,火上浇油,怒气闷心,也难怪她会这样看自己。

    聿清临这般想着,仿佛故意地,又是同时往嘴中送了一大口抹了厚厚一层酥油椒盐的酥酪蒸饼,顺便又饮了一大口马奶酒。

    至于烤羊肉,他自己虽然是吃不得,可他旁边挨着许赫的谢瑾却吃得。

    聿清临细心地将盘中的烤羊肉裹了一些在酥酪蒸饼里,递给了一旁的谢瑾。谢瑾一把接过,这便鼓起两腮开怀大嚼起来。

    这边,对面一直瞪着他的轩辕琲,见了这情形,立时已然把头扭到了一旁。

    不多时,军营的守将们又来延邀众人去外头看营中将士们拳脚比试,这七人也就一同出了去,聿清临也终于抓住了时机凑到了刘时的边上。

    “欸!阿时,你们家康王的这王叔,怎么看上去……怪怪的?虽说早先我和他已在邺城见过了一面,但没想到……”

    “没想到他是个这么随意的人?身为大玄的王爷居然堂而皇之地在这边穿起了北疆人的衣服?”

    刘时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摇了摇头,继而便正了正神色。

    “先父在时,我也曾听过一点。燕王殿下还很小的时候就和太妃娘娘被先皇外封来了这白狼城,太妃娘娘没几年便因病去世,燕王殿下身边也没什么老臣照看,所以他便终日浪荡,这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唉……孤苦伶仃一人在边关生活了这么久,也难为了他……”

    聿清临渐渐放慢了脚步,看着前头蹦跳拉扯着轩辕琲去看热闹的轩辕铄。深切明白了某人曾经教导过他的一个道理。

    “嗯……和其光,同其尘。什么意思你明不明白?”

    “师姐,清临不明白。”

    “就是说要和他们一样每日吃好喝好玩好睡好,但同时不能忘了修行……无论怎样,哪怕有一天,只剩形单影只一人,也要好好活着!”

    聿清临又一次陷入了迷思,心头处的思念似乎已然盘结成网,网住了他的每一个心窍。

    “是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总有一日,还会再见到你……”

第六章 挑衅

    “许将军,弟兄们常年驻守白狼关,平日里也没什么乐子,也就喜欢活动活动筋骨,在营中玩这角力。许将军不如也过来,弟兄们也想讨教讨教呢!”

    这边待轩辕琲等人一同随着守将们来到了白狼关守营正中的角力场地,便听得一声雄浑奔雷之音,另有一个虎背熊腰,生得十分高大的守将迎面一手拦住了许赫。

    抬头细看时,只见这生得异常猛壮的守将出人意料地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短衫和紧扎着裤脚的薄军裤,在这时节天气里,他不但不冷,反是脸膛上挂着不少汗珠,几乎打湿了他那一双鬓角和长得如同狂草一般茂盛的络腮胡。

    “他本名唤‘郑大’,虽然只不过是这边白狼关的一个守将,可平日里角力拍张没人能胜得过他,况且他为人豪爽,最崇古时名将张飞,索性都用诨号‘郑大飞’唤他。如今他来邀你角力,定是不服气你的,你可要小心。”

    话说这许赫本没有多想,一口便应承了下来。轩辕铄即刻便踮起脚来凑近了他的耳朵,知会了他眼前这郑大飞的心思。

    许赫并无多言,只点了点头,这便也脱了自己的贴身护甲,解了身上的佩刀,上身只留了件贴身里衣,随后挽起袖口径自走进了角力斗场的正中央。

    他和郑大飞二人按照营中角力拍张时的规矩,相互用手腕碰了碰对方的手腕,算是问候过了对方,这就各自绕了半圈的场地,站到了两边。

    这边雁夫人自觉身为女眷不便观战,已先行回了安排好的住所打点行装,而刘时也随她一同回去了。

    剩下的轩辕铄等人,连忙在场外寻了一处好所在,四人一并席地而坐,只待这场角力开始。

    “许将军,这里不是邺城,土石糙乱,可要留心脚下!”

    郑大飞说着,只将身子一沉,便率先发起攻势,如同冲车破城,猛虎下山,恶狼扑食一般,整个人朝向许赫猛冲了过来!

    眼见着对方来势汹汹,许赫自知不能强挡,索性看准了时机,借着郑大飞的身子当了奠基,自己猛地一跃,跳绕了开去,躲闪在了一旁。

    “哈哈哈,许将军想来是未曾耍过角力。这角力拍张最紧要的就是两个人相扑斗勇,可不是这么躲躲闪闪!”

    这边郑大飞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两只眼睛瞪得如同两个铜铃似的,只见他也撸起了两边的袖子,活动起了腕子,便又再次沉下了身子,蓄势待发,似要借着他卯着的这一股蛮劲儿把许赫一下子给顶出场外。

    比之方才更为小心谨慎了数倍,许赫也伏沉下了身子,下盘脚步来回腾转挪移着,眼前这郑大飞身形魁梧,蛮力非常人可比,若要赢他,自然不能硬碰硬,须得取巧为计。

    “呵!”

    随着气力一提,郑大飞足底猛蹬,宛若小山一般的身子便又向着许赫的方向猛冲了过来。

    出人意料的是,许赫这一回不躲不闪,反是主动迎了上去,低伏着身子,生生用交叉着的双臂格挡下了郑大飞的冲击。

    “好!!!好!!!好样的!!!”

    登时角力场地四周围坐,四散站立旁观的人群便迸发出了高声震耳的惊呼,他们既是为郑大飞的蛮勇而兴奋,更是为许赫的抵挡而喝彩。

    “阿赫,小心啊!!!”

    在众多将士的高呼声中,轩辕铄和轩辕琲二人的呼喊微不足道,他们这边也显得极为平静,因为聿清临只顾着斜躺在那里看着二人的角力之争,而谢瑾仍旧是痴痴笑笑着,见周围的将士们拍掌高喝,自己也在那里胡乱地一声声叫起了好。

    真正为许赫一直提心吊胆、鼓劲喝彩的,倒是只剩了坐在一起的轩辕铄和轩辕琲。

    而这边许赫虽然挡住了郑大飞的冲撞,可到底他也没有像郑大飞那样的天生蛮力,再者体格也落了下风,一时间,许赫虽然勉力相扑抵抗,身子却一直在向后慢慢退着。

    许赫他横了脚,绷紧了小腿站定,却也是徒劳,眼见着随着他被郑大飞缓缓推却向后,他脚旁,身下已刮起了一层新翻的土石。

    “阿赫!绊他!!快绊他!!!”

    “快攻他下盘!”

    眼看许赫不占丝毫上风,已生败势,轩辕铄和轩辕琲焦急万分,忍不住和对方互相配合着模仿起了角力场上的战况,替许赫出起了主意。

    这边许赫听见两人的声音,便干脆将全身的重心低到不能再低,转而勉力勾绊起了郑大飞不稳的下盘。

    自从当年在那北郊的莫回头林里和轩辕珷等人遭了刺客伏击,他被那爪索伤了肩臂的经脉之后,不单单只是落下了个写字手抖的毛病,于武艺一途,更是生生几乎磨灭了他的前进的可能。

    臂力大不如前,许赫便转而加强了自己腿功,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嗯?!”

    与此同时,突遭许赫一绊的郑大飞竟是踉跄了一下,几乎要仰倒在地。他万万没想到,比他块头上小了许多的许赫竟是有超乎寻常的腿功。

    是以,郑大飞稳了稳身形,不再猛冲而是用肩肘反击起了许赫。下一刻,更是用两条虎臂拦腰抱住了许赫,想要将他摔倒在地。

    然而,许赫的两条腿登时便如同根基稳固的参天大树,如同灌了铅的定海神针,任凭郑大飞蛮力奋勇,许赫稳稳扎着马步,不曾被他撼动半分。

    这郑大飞和许赫二人,一个上盘使出撼天之功,一个下盘出腿如疾风,一时之间,竟是怎么也分不出胜负了。

    随着两人的僵持不下,周遭角力场旁看着热闹的一众将士也是喊得越来越大声,一旁的轩辕铄和轩辕琲自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如同唢呐似地放开了喉咙为许赫喝彩鼓气。

    甚至,没人留意到“破了声”的轩辕琲,分明是是个女儿家。

    在这震如擂鼓的火热呐喊中,郑大飞和许赫之间僵持不下的局面渐渐起了变化。

    眼见拔山倒树之招奈何不了许赫,郑大飞干脆直起了身子,左右手肘一下接一下地对许赫发起了冲撞,许赫双臂抵抗不敌,一记顶心膝便下意识地使了出来。

    “好小子,那你我就痛痛快快打上一场如何?”

    “好!”

    本是一场角力拍张的比赛,终究还是变成了郑大飞和许赫这两人之间的拳脚比试。

    这下子,围坐在旁的众将士们个个更是如同热锅里的滚油似的那般不安分起来,干脆都站起来,向后退开来,为这两人让出更多能施展拳脚的地方。

    “要打架了,你们两个还不退到后面来?”

    这边众将士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向后撤了去,只剩了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个还站在那里提心吊胆,十分紧张地盯着再度拉开阵势分开到两旁的许赫和郑大飞。

    见此情形,聿清临连忙把两人一手一个给拽到了后头去,可偏偏谢瑾又像脱了绳索的猴子似的,绕着这赛场蹦蹦跳跳个不停,嘴里更是叽叽咕咕地乱叫,直扰得人心烦意乱。

    “别捣乱,既是比试,就让他们两个好好的打一场……”

    废了好一番功夫,聿清临在一众将士的目睹下,才将疯癫的谢瑾用一根临时找来的麻绳给松垮垮地绑了回去。

    吐着舌头的谢瑾被聿清临强硬地按在了一块石头上坐下,即便如此,他仍是不安分地乱踢蹬着自己的腿脚。

    直到聿清临贴近了他的耳朵,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只能让谢瑾听得见。

    “不必忧心,你知道的,许赫绝不会输。”

第七章 桃源禁地

    邺城的夏日比往日来得要早得不同寻常,四月底的天气已是有了往年六月暑热的光景,就连蝉鸣也提早了许多,在树梢上直叫得人更为心燥。

    然而,邺城皇宫内的那一个人,却丝毫不在乎这异常的时节,更不用说会怜悯,反是又一连几日都在朝堂上责问催促起了工部的矜渠修建事宜。

    这边刚将工部的人从上至下,从头到脚一个不落地骂了个狗血淋头,轩辕珷就临时散了朝会,甩甩手将堆了多日的公文奏章尽数推给了新任丞相,而自己却无事一身轻地出了宫。

    自然,作为贴身内侍,丹玉也一并被带出了宫。

    “你们四人,去灵奉寺的摩若殿替朕去上几柱香,马上去,现在就去!”

    刚刚不过才到了西街口,看到了远处灵奉寺上空寻常人眼中看不到的佛光,轩辕珷便拧起了眉头。

    “净生这个老秃驴,去了西天极乐这么些年还是这般难缠,真正让人讨厌,讨厌到吾想杀人了……”

    强忍着心中深深的厌恶,轩辕珷对身旁一同出宫负责护卫的四个穿了便服的羽林卫摆了摆手,这就打发这四人去了灵奉寺。

    在那里,他将为她献上一份大礼。只不过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前去。

    不仅仅是碍于灵奉寺仍旧威力冲天,直达斗牛的漫天普世佛光。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丹玉,在此处等他们上完香实在是太无趣了,朕……咳咳,吾要去北郊看看。”

    “是。”

    轩辕珷心里的念头本就不是为了微服出宫礼佛,丹玉自然明白,不然也不会只带了四个最不出挑的羽林卫出来。

    至于北郊,他也知道,那里曾是已故的玄后褚非然的早年居所。

    如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丹玉一路都不近不远的跟在轩辕珷的身后,他突然心中起了一个疑问。

    轩辕珷究竟有没有爱过褚非然?

    如果不爱,可那往日的独一无二的温柔并不是装出来的;如果爱她,却又为何让她绝望?

    他不懂。

    “丹玉,你清晨时都吃了什么?”

    突然驻足的脚步和陡然回转的身影,加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让丹玉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又开始冒起了冷汗。

    “回陛下,是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

    丹玉瑟瑟发抖,他的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害怕轩辕珷,可每每轩辕珷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又问了他问题时,他总会不自觉的开始腿软。

    就好像是出于本能的趋利避害,那是深入骨髓的一种畏惧。

    “清粥?小菜?你义父还在你如今这个位置的时候可是晨起就会进一碗肉糜粥和半只烧鸭,不到辰时,又会去御膳房旁用上一道水晶脍和其他的糕饼点心……”

    轩辕珷故意走近了丹玉,留意起了他身上的味道,一边又念叨起了从前的丹公公的伙食。

    “你义父可是从来都不亏待自己,御膳房的山珍海味都被他尝了个遍。怎么换了你却是这样,月银被克扣了不成?”

    没有预想中如同从前的丹公公身上一样的油腥味,丹玉的身上反倒有一股浸染不散的檀香。

    只是这味道同样让轩辕珷感到很厌恶。

    “陛下说笑了,奴才如今已是陛下的贴身内侍之首,何来被克扣月银的道理?只是奴才向来茹素,况且既是在御前伺候,奴才觉得那些味重的食物留下的气味会妨碍到您。”

    尽管此刻被近来精神异乎常人的轩辕珷吓得有些心惊肉跳,可丹玉还是尽可能稳住了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惊颤地回禀了轩辕珷。

    一个有些超乎意料的答案,让轩辕珷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同时因着丹玉身上的隐隐让他头痛的檀香味,原本凑近了丹玉的轩辕珷立刻将身子撤了回来。

    “原来又是一个不沾荤腥的,怪不得才走这几步路,腿脚就先软了,快跟上!”

    话音刚落,轩辕珷便暗暗使上了非同寻常的身法,缩地成寸,只几步间的功夫就将气喘吁吁的丹玉给远远地丢在了后头。

    “陛下,陛下,您等等丹玉!”

    “你走得太慢了,吾要上山游玩,你就到前面的宅院里等吾吧!”

    仿佛是从山上的桃林深处传来似的,丹玉也不多问,既是他的吩咐,自己照办就是了。

    走了有那么一盏茶的功夫,丹玉总算摸到了桃源居的大门。这布满尘埃的宅院的大门隐在一丛丛半身高的荒草中,显得整座宅子更为荒凉。

    自当日褚相两父子身死之后,整个褚家便如同水崩土穴,顷刻间坍塌得只剩零砖碎瓦。首恶伏诛,剩下的也尽数被流放边疆,邺城大宅中的家丁、护院一早就胡乱卷了金银细软趁夜跑脱了,本就是外宅的桃源居,如今又能剩得下什么人?

    “唉……”

    跨过了庭阶荒草,来到了院中,丹玉不知为何,突然悲从中来,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和那个已躺在南郊皇陵中的先玄后褚非然说,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了一句无限惆怅的哀叹。

    许是等待得实在有些无聊,丹玉开始收拾起了破败的宅院,他想,即便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在天之灵,她也不会希望这里衰败成一间废墟。

    话至两头,这边轩辕珷一早就寻上了北郊的那片桃林,未行几步,在他眼前便氤氲蒸腾起了一阵绯色的浓雾。

    他遇上了桃花瘴。

    “哼,区区瘴气,也想阻拦吾?!”

    凛了眸光,轩辕珷昂然负手迈出了他的步子。然而,下一刻,这绯雾中却又突然起了变化。

    “妖邪!”

    “居然擅闯北郊禁地!”

    “休想入内!”

    绯雾中传来了三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轩辕珷笑了笑,停了步伐,瞬间绯雾中便出现了三个穿着粉红衣裙的女子,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提了一把利剑。

    “久岁桃华,授灵化形。比起吾来,究竟谁才是妖邪?”

    一边说着,轩辕珷的一双丹凤眼便朝这三个桃花妖看了过来,左眼眼中泛起了幽绿异色,却是和另一只眼一样,充满了不屑。

    尽管如今寄在轩辕珷身躯的他只不过是一介分影,可眼前的这三个却不是他的对手。

    “布阵!”

    中间的桃花妖一声令下,她两旁的桃花妖便持剑飞身朝向轩辕珷刺了来,粉红色的衣裙混淆在一片愈见浓布的绯雾中,让人看不清来者究竟是桃花还是人影。

    而方才中间的桃花妖也不知使了什么法诀,周遭的一棵棵桃花树仿佛活了似的,按照九宫八卦的阵势转瞬挪移,将轩辕珷整个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垂死挣扎,阵法再精妙也不过是一群易摧的花木!”话音刚落,轩辕珷看准时机,抬手一剑便挡下了两个桃花妖凌厉的进攻。

    随着桃花瘴再起,那三个又站到了一起的桃花妖同时飞身腾空,只见她们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一齐向轩辕珷的天灵刺了过来。

    “你们合该庆幸,今日吾没有闲情同你们继续纠缠……”

    骤然压低了声音,轩辕珷决定速战速决。

    下一刻,白虹过处,雾散花残。

    仅仅一剑,纵横霸道的剑气便已让三个桃花妖身首异处。

    “时辰委实是耽搁太久了,莫急,吾来了,哈哈哈……”

    随着轩辕珷大步流星地踏入禁地之所,那关押着妖邪的山洞内也仿佛回应般地,响起了一阵阵最为奸佞邪媚的笑声。

第八章 赢

    “好!!!好!!!打得好!!!”

    与此同时,远在白狼关大营内,许赫和郑大飞激斗正酣,这二人一个凭借壮硕的体格与超乎常人的气力在拳头上,招招猛烈;一个却是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和不俗的腿功招招不让。

    一时间,这两人是你来我往,打得不分伯仲。

    今日边关里迎来了许赫一行人,虽是御旨贬谪,却也比他们的品级要高,守将们中有几个自然是不服气的,商量着要捉弄他们,这才撺掇了郑大飞去延邀许赫角力拍张。

    然而,他们也没想到,这许赫可不是他们心中所想的那样,是自小在邺城里长大的纨绔子弟,而是个实打实的,有“真才实学”,有那么两下子的武将。

    “嗯……倒也不枉我教他……”

    闲适惬意,斜躺在远处靠着谢瑾坐着的那块石头的聿清临,自许赫和郑大飞开打后,双眼便一点不移地将他们二人的每一招每一式看得分明。

    其间,许赫那灵活的,与腿功融会贯通的身法更是颇让聿清临赞赏,他昔日还在给他们几个当武艺师父的时候,他也只不过是提点过许赫几句身法的要诀,谁能想到,他竟会教出一个将军来?

    聿清临想到这里,不觉也想起当年除了许赫与如今的轩辕琲,他也还曾教过另外两个学生,一个是轩辕珷,一个便是如今的汉君公仪殷。

    “哈……也许是我多想了……”

    仿佛是触及了心中不愿窥见的一角,聿清临突然摇了摇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再想,于是,他的目光也再度回到了交手的许赫和郑大飞二人身上。

    “许将军,你可要当心了!”

    相持许久,任是蛮力胜虎的郑大飞也渐感体力不支了,这样下去,他会和许赫打成平手甚至败北。

    想到了这个后果,郑大飞的心中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上的疲乏,只见他向后退了几步,来到了兵械架前,径自拿了一杆长枪在手里。

    “诶!说好了一开始只是角力拍张,后来又是比试拳脚,这下好了,连长枪都用上了,你们耍赖!”

    “就是,你们耍赖!你们耍赖!”

    轩辕琲见状,一下子站起身来,身后的谢瑾也一边跳着一边鹦鹉学舌似地叫着,然而这一回,聿清临和轩辕铄把这两人都拉扯到了一边。

    没有人理会轩辕琲的话,毕竟,从一开始,这场所谓的“角力拍张”本就应该是二人之间的比武。

    与此同时,随着许赫也飞身踏上兵械架取了一杆长枪在手,周遭将士们尽都又退了几步,为许赫和郑大飞空出了一片演武场。

    “诶!这下可有精彩的看了,郑大飞平日里操练可是耍得一手好长枪!”

    “听说这许将军有家传的一套枪法,也不知这两个对上,谁胜谁负?”

    这边郑大飞和许赫二人各手持兵器拉开了几乎一道城门宽的距离,尽管周遭不时有将士议论着二人即将开始的一场真刀真枪的比试,可这二人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各自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地,似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呼……呼……”

    同一时刻,许赫正以一种不易令人察觉的方式平缓着自己的气息。所幸人声细碎嘈杂,根本没人留意到他的举动,甚至也没看出他已有了倦势。

    尽管身处天寒边关,可许赫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后背上的热汗已经将衣物紧紧粘裹在了身上。

    他知道,郑大飞亦是如此。

    经过方才的角力拍张与拳脚比试,目今两人的体力都已到达了极限。

    若究胜负,只问一招。

    只有一招的机会,许赫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一滴汗珠顺着他鬓角的碎发流了下来,缓缓地下落,直至流到他的脖颈处,一瞬间渗进了衣衫里。

    同一时刻,许赫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一道亮光,那是郑大飞手中向他直袭而来的长枪的枪头!

    “哈!”

    犹如强弩之末,耗尽最后一丝蛮力的郑大飞只管将手中长枪向许赫身前刺来,已然顾不上其他。

    这漏算的一瞬时机,即刻便被许赫抢先占了去。翻身而飞,只听得几声长枪的铿鸣交锋,许赫已然险险避过了枪头,背对着郑大飞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而他左手里握持着的长枪的枪头正好就对准了郑大飞的咽喉。

    毫无疑问,是许赫赢了。

    “末将甘拜下风,是我郑大飞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郑大飞登时便将自己手中的长枪丢掷在了一旁,即刻抱拳拱手向许赫行了一个打心眼里十分尊重的礼。

    “阿赫赢了,是阿赫赢了!!!”

    在这时候,方才一直被轩辕铄拉扯着的轩辕琲终于有机会再次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嚷起来,她这一开口起了头,周遭的将士们也都纷纷跟着叫喊起来。

    许赫被众人簇拥着一同去饮起了酒,轩辕铄和轩辕琲两个也同样前去凑起了热闹。不过眨眨眼的功夫,方才人声鼎沸的军营角力比武场上即刻便冷清了。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了聿清临和谢瑾两个人靠着一根军营里的旗杆呆坐在那里。

    聿清临阖着双眼,盘膝端坐仿佛入定了一般,而他身旁的谢瑾却仍旧不安分,拖沓着身上松散的完全起不到作用的绳结,他时而蹲下时而站起,衣服料子和绳结在旗杆粗糙的木纹上来回磋磨着,重复着那不令人愉悦的声响。

    “瞌睡虫,瞌睡虫,瞌睡虫!!!”

    忽地,谢瑾又是围着旗杆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叫嚷着,愈来愈大声。

    “不必再念了,我没睡。”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聿清临从地上站起身来,顺带着拍打干净了自己衣袍上的土尘。待他再抬头时,谢瑾却又在地上自己打起滚儿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聿清临看着在地上翻滚着的谢瑾,只略皱了一下眉头,便转而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两只眼睛也不再去瞧谢瑾,反是飘忽不定地在四周探看着。

    仿佛就像是怕有第三人正在暗中窥探他们两个一般。

    “此处没有外人,你不必再装了。”

    确认再三,聿清临这边蹲下了身子,整个人凑近了还在翻滚着,却已经是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谢瑾面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百试百灵定身口诀,登时便让谢瑾僵在了那里。

    下一刻,比一个真的木偶傀儡还像木偶傀儡似地,谢瑾僵硬地将自己的脸朝聿清临转了过来。

    聿清临丝毫不夸张地确信无疑,自己甚至都听到了自谢瑾颈项间传来的骨摩声。

    将头转过来的谢瑾继续定住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聿清临,而聿清临也同时在看着他。

    他知道,谢瑾其实根本没有疯。

    他知道,谢瑾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只是为了瞒住邺城皇宫里的那个人──不管他是真的轩辕珷还是眼下占了轩辕珷躯壳肉身的邪魔,他都曾想要了谢瑾的命。

    他为如今的这番凄凉刺痛深深地在心中悼取了一念。

    “嘿嘿嘿……”

    看着聿清临起了愁闷的模样,谢瑾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咣!”

    意外,意外,谢瑾突然半做了个鲤鱼打挺的姿势,将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磕撞在聿清临的肩上,将他整个人撞倒在地,自己却笑得更大声,双腿合拢蹦跳着,跳去了远处众人齐聚的军营的方向。

    “骗子骗子骗子!都是骗子!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这边起身跟上来的聿清临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没问过谢瑾一句话。

    明明是在仰天大笑,可他还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谢瑾眼角里那正打着转的泪珠……

第九章 折璎珞

    且说邺城北郊桃源居这边,不忍见这别致的宅院沦落成野狐孤鬼聚藏之所的丹玉,一个人埋头伏身地收拾起了七零八落的院墙里满眼的荒草。

    心知一时除不尽这些齐膝齐腰高的蓬草,丹玉也只好独独选了一间卧房前的院落空地,待忙到天色暗淡,月影初现的时候,他已是满头大汗,一袭今日刚上身的新便服也被藏着暗锐的草边刮扯开了几道小口子。

    “呼呼……”

    腰酸背痛,丹玉在卧房前一手叉腰一手捶打起了自己的肩头,他点了点头,对自己收拾出的卧房和小院还算满意。

    “都说皇后娘娘是北郊桃花林里的桃花仙子转世托生的,如今想来皇后娘娘也该重返仙道了。这里是她的人间故居,哪怕不恋红尘,或许……或许她还会再回来看看呢?”

    丹玉心里这般想着,浑身疲惫地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了,他紧紧盯着这卧房的每一处砖瓦,檐角,把每一处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似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有哪里收拾得不妥当的。

    饶是如此,丹玉也还是觉得心中隐隐的难过,他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他甚至觉得他对褚非然有亏欠和无由的内疚。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知是收拾一番而手脚酸痛、身子疲惫还是来回飘转的眼睛看得有些乏神了,丹玉只觉得他的头愈来愈沉,他的眼皮也愈来愈沉,渐渐地,他整个人一点点倒向了面前,直到最后,他彻底地放松趴伏在了石桌上,安然入睡。

    这边丹玉沉眠入静,丝毫没察觉到周遭已悄然起了变化。不过,作为一个凡人,他即便醒着也不会看出来这北郊桃林间那一重若隐若现的绯色薄雾在慢慢退去。

    无关山间的节气时令,而是有人破了困锁禁地邪灵的仙障。

    “吾王,你终于来了,你这一等可让折璎珞等了太久了……”

    随着轩辕珷轻松一剑破去了禁地仙障,原本一直被禁锢在那道石门之后的邪灵愈加欢悦。

    本就媚艳的声音此时更是因为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重见天日而变得如同藤蔓似的,先行缠上了轩辕珷。

    可就在这时候,轩辕珷偏偏又停住了手上术法,看起了石门上那半是绯桃半是寒梅样貌的奇树花纹。

    看得入神,他不禁抬起手抚摸起了这繁复错纷的纹路,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花瓣都不曾落下。

    这边门内的折璎珞得不到回应,更是迟迟不见轩辕珷放她出来,不由得开始生出了一句嗔怪。

    “吾王呦……你这是有了新欢便不想着旧爱了还是后悔起要了那个非然姑娘的命?”

    言语酸酸的,哪怕隔着一道石门,轩辕珷也能想象得出折璎珞一副“怨闷”的模样。轩辕珷笑了笑,将手从石门上放了下来。

    “你们女人啊,天生就是这般善嫉。若是妒火能燃,只怕这片子桃花林早就化为乌有了,你也不必等吾来了。”

    轩辕珷说着,转身负手而立,玩味似地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断崖和周遭的景致,折璎珞急于脱困重见天日,可他却不急于这一时。

    “吾王啊……你我几百年未见,不想您竟是在摩若殿里被那些个秃驴给关得转了性情,如今来便来了,不怜惜折璎珞幽闭之苦,反倒是拿我寻起了乐子……”

    这折璎珞心中知道轩辕珷是在这时候故意要逗弄调笑于她,语气口吻上便带了些娇嗔,仿佛这石门后锁着的不是什么邪魔,而是一眼柔人肌肤的温泉。

    “哼!净生和他之前的那班老秃驴,也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佛骨舍利,混着白琉璃珠炼成了那串念珠,可是让吾这一千年来日日受尽了佛光侵扰与折磨!”

    没想到折璎珞的这一句柔顺到骨髓里的嗔怪,却让轩辕珷想起了“他”曾经被幽闭在摩若殿下不见天日的暗室里的苦痛。

    “铿!”

    剑锋被轩辕珷重重地挥斩在了石门的花纹上,除了这一声卷刃破裂的声音和岩壁上抖落的沙石,石门却不见挪动半分。

    “哎呦!吾王,想来是这封印上还被施了其他的什么术法,不能以强力破之。”

    石门之后的折璎珞似乎刚才正倚靠在石门的内壁上,轩辕珷的一记重击,没能撼动得了石门上的封印,却着实让她一个身子不稳。

    “罢了,你且退后,吾已有应对之策。”

    丹凤双目之上横眉一凛,轩辕珷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石门封印的不简单,吩咐好了折璎珞,只管将手中破了刃的佩剑向断崖一丢,自己也离那錾着数百年前仙人所遗的封印术法的石门远了几步。

    约是退了五、六步,轩辕珷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一枝染血的白梅赫然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而这白梅便是当初褚非然悲痛怨愤之下自尽血染的那枝白梅,血迹已然干涸,正斑斑点点地夹错在梅瓣间。奇的是,这枝白梅被褚相藏匿多年,冷香不绝,只是在当日血染之后,那股子冷冽幽香仿佛也随了褚非然的飘魂一同殒逝了。

    “哈,吾王啊吾王……依折璎珞看,您到底还是对那个山灵动了情了。前人有泪洒青竹而遗湘妃竹,如今您既是要救我,怎么倒念念不忘起了这‘玄后梅’来?”

    这边折璎珞娇媚地继续嗔怪着,轩辕珷也不言语,只将那失了冷香又染了褚非然的血的白梅捻在手里打量了一眼。

    忽然,轩辕珷手上内元急摧,这白梅顷刻之间便化为了齑粉,这一抔梅碎又不等被山风吹散,便被他洒在了那石门上。

    而梅碎齑粉触及石门封印的一刻,那奇树花纹间登时便起了变化,仿佛流萤冥光一般,那繁复的花纹间溢散着点点青色,一点点地,自根至冠,到最后整道石门几乎都完全淹没在了这片青色的光晕中。

    “哼,果不其然,还好留下了这山灵遗骨与精血……唔……”

    轩辕珷这边自言自语着,左眼突然莫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跳痛,甚至渐渐弥散牵扯起了头痛。

    就好像他这左眼也是受到了这封印冲击的缘故似的,变得十分的不安分。

    “非然!非然!”

    “怎么回事?怎会如此?!”

    随着笼罩着石门的一片青色光晕愈加强烈,轩辕珷只感到左眼犹如刀割一般。伴着这样的异状,轩辕珷真正的神识仿佛也一时脱困而出,和强占着他肉身的邪魔抗拒着,来回交替着控制起了身体。

    “喀喇……”

    也不知是怎地,屹立于北郊桃崖禁地的石门突然间猛地轰鸣一声,继而顺着那奇树花纹的纹理便向四周裂扯开了十数道裂痕。

    很快,随着一道道裂痕的延展,禁困了折璎珞数百年的封印终是朽化,只听得石室内的折璎珞高喝一声,竟是速提内元,等不及添上了一分掌力。登时,这石门便如摧枯拉朽一般,碎成了无数石块。

    “吾王啊……折璎珞可是期望这一天好久了……”

    随着折璎珞一声柔酥到骨子里头的媚惑之音,一双赤着、雪白的玉足便交替着步了出来,只见这双玉足的主人身着一袭缀满珠玉的魏紫半腰纱裙,额面上更有用银叶饰着的浅紫遮面。

    显然不同于中原女子,更非凡人。“妖艳”二字都不能将她那一副柔媚的身躯形容得十分贴切,可再说要寻别的字眼,却也是没有了。

    且说折璎珞缓缓行至了轩辕珷的方向,那轩辕珷却只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吾王啊,折璎珞来了,你也不先来看我一眼吗……啊!吾王,你这是……”

    折璎珞满面欢喜,未料转至了轩辕珷面前,却是惊声一呼。

    只见轩辕珷拧着眉头,他仅左眼合着,而一行鲜血正自他这左眼的眼角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