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1)

这是一个时代,一个关于七座城池的故事。有些人在故事中找到了自己,有些人却丢失了。生活在大荒中的人或是迷惘,或是放纵,也才为这个时代繁添一轮美奂的精彩。

    时代当然和人离不开。

    有几个人,的确需要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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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时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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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的眼里,谢昀殇从来是个温吞的人。

    像沈家这样的大族,一个外姓人哪里会被放在眼里,何况他的娘亲一直被认为不干净。

    对沈蓉指指点点的人无疑都把私奔的事挂在嘴中,他们幸灾乐祸对她的命运编排,以“被男人搞大肚子便抛弃”的言论肆意挖苦,把对她的妒嫉倾囊宣泄出来。

    沈蓉不理。

    她一心都在孩子的身上。

    凉园,他听着她讲外面的世界。她有七巧心思,把所有的事都描绘得动人;她也有倾心教诲,与他说尽各式各样的人。

    这时候,他只懂得快乐,每天都在巴望着踏出这片凉园。

    这种期盼直到外公把他从凉园里接出来才结束。

    冷冷凄凄的凉园将沈蓉的生命消磨殆尽。

    谢昀殇第一次看见外公的悲伤,那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睛带着红丝,死死凝盯着不再眨眼的娘亲。

    外公憎恶地把他拎起,丢到一间房里。

    房间实在比凉园的宽敞,他却以为幽暗得很。他瘫坐在床前,呆滞地望向空空如也之中,不知许久过后,终究目光才锁在了房中的书架上。

    从此他读书。

    偶尔来送食的外公看了三年,突然心软了,突然答应让他去私塾。

    那一天,是他第三次见识到那样多的人。

    第一次是那些人对娘亲的千夫所指,第二次是那些人在灵堂前的喧哗粗鄙,第三次是嘲笑。这一刻的嘲弄是真真切切直对着他。

    少年们让他从娘亲口中听来的世界崩塌。

    于是他开始沉默,渐渐欲言又止。

    一个温吞的人,怎么可能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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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谢昀殇,只因他淡淡地道:“我有话说。”

    每隔五年,七城城主难免会约在一起,彼此交代琐事,沟通贸易,或者热络感情。通常能够跟着前来,已算是许多年轻人的荣幸。所以通常他们都是噤若寒蝉着呆在一旁,出声的不敢有几个。这时,这些闷声的人难免该向谢昀殇看去。

    对他不识的人自然有些震惊;对他相识的人却只有讥笑。

    在世人的眼里,一个温温吞吞的人实在说不出许多道理。

    还有人睁着眼睛将他细细琢磨,江城的孟楪。

    唐城富甲,号称以一城财银便同其余六城平分秋色,作为唐城的表率,沈家自是地位超然。可是二十五岁的江城孟楪却在三四年来异军突起,如今声势竟也隐隐能同老一辈相抵。

    孟楪抚了抚衣襟,笑道:“沈老爷子,这是您家的公子?”

    沈东庭的椅子摇曳,轻声道:“我已是老糊涂,年少一辈很少能记住。”他挪了挪脑袋,向着沈洛道:“小鬼,你为孟少主引荐。”

    五十一岁的沈洛竟也要被称作“小鬼”。

    他道:“沈蓉的儿子,叫做沈……”

    铿锵有力的一声将沈洛打断:“昀殇,谢昀殇。”

    沈洛的面色立时阴沉。

    他实在想不通在私塾教书的四弟为何非得偏袒这个犊子,百般请恳,也要将人列入此行之中。

    话里面只有稍略的争执,然而像孟楪这样的人物已然能够听懂。

    孟楪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名字,在“谢”字之上,语气甚至有把玩味道的加重,随后道:“嘴巴长在你的脸上,只要不那么荒唐,但说无妨。”

    谢昀殇礼数周到,向每个身份超然的城主都有过作揖,才徐徐道:“我有些痛入骨髓的忧心想向孟少主请教。”

    他的眼目上闪动着光。

    孟楪看得出他的欲望,淡淡一笑,也不推搪,果断问道:“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忧心计较?”

    谢昀殇沉默片刻,直视向对方,斩钉截铁地道:“蛮夷外邦。”

    他的年纪实在会让人轻瞧。然而话才出口,许多城主都敛去了微笑。目光犹如长箭钢刀,钉在他的身上。

    承受着诸般目光,有些年轻人会失意紧张,有些年轻人会得意激荡,谢昀殇却把所有的情感隐藏。

    他说话显然经过了思量:“江城作为大荒的中心,对于一些边域的切肤之痛难以体会到。可是唐城以外有着南域,寒城以西是无际的西海,鬼城在沙漠中仍要面临着北藏的蛮人虎视眈眈,侠城更花了大把精力在驱逐东疆的鬼彝。”

    这些话的确在会上很少被提及,各处城主的目光禁不住凛凛。

    他们虽不吱一声,眼光中却早有了千言万语。

    这些当然被孟楪看在眼里,他的眉宇自然而然地锁紧。

    随后道:“大荒有百年,七城相依附。可是毕竟各有各的活法,自然也有些难处。这些外族的麻烦当然存在,但是不去理睬,岂非也百年相安?”

    谢昀殇淡淡道:“只是真有安宁吗?”

    孟楪倾耳,实在知道接下去才是谢昀殇要说的话。

    谢昀殇沉声道:“月余前,寒城有一批船货因为天气被荡到了西海,转瞬间便被洗劫;去年秋冬,侠城有十一个好手在疆域前喝酒,不等醉,脑袋却被摘了下来。”

    他吐字很轻,敲在两个城主心头却像是重击。

    他们霍然立起,面上有愤怒,也有惊震。

    孟楪当然也要去撩拨一下话中的缝隙,只听他道:“这些都是各城的机密,谢公子知悉得却分外详尽,莫非沈家在各地都安布了眼线欲耍心机”

    这番话强而有力,一旦无法处理妥当,由此引来的猜忌就不会穷尽,唐城和沈家顷刻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有时候外人对你的打压,实在只需要致命的一两句。

    终究谢昀殇年轻,此时难免显得吃力。

    突然,沈东庭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道:“这些话难道是秘密?”

    场里人的眼光无疑向着老人家看去。

    孟楪从来不指望一两句话就能够剥夺沈家在大荒的势力,却也想看看沈东庭有什么法子应急。

    他略带着深意,道:“难道老爷子也掺和在这里?难道许多命令是按您的话执行?”

    沈东庭露出老人才有的迷糊,根本不做搭理,淡淡道:“那几天和几个生意场上的老友相聚,你一言我一语感慨大荒的事情。等你们到了我这样的岁数,嘴巴也就不紧。这些话都当作琐事家常,想不到竟是各城的秘密。这些话只怕被一些别有用心小崽子听去。我要向诸位道声‘对不起’。”

    他的话中有揶揄。

    那句“别有用心的小崽子”摆明说的是谢昀殇,暗地却是在冷讽孟楪。

    话中有几分实虚倒是说不清,却也不会有人钻牛角尖地估计,这些当然是沈东庭的辈分所带来的东西。

    于是看向谢昀殇的目光渐渐柔和。

    侠城城主叫做董志清。

    他拱手,道:“贤侄既然有胆量登高一呼,或许心中已有了计?”

    这句话竟是逾越了孟楪的。

    谢昀殇道:“有。”

    董至清道:“不吝赐教。”

    谢昀殇果敢道:“给我一支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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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初上。

    作为交通要塞的江城向来不夜,琳琅满目俱是烛光,罩在各式各样的灯笼下,有的朦胧,有的动容。

    夜晚的风总是凉的,孟楪正想用凉风来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

    那个可笑的小子说了一句可笑的话,的确引得哄堂大笑。

    孟楪却笑不出来。

    那时,他的眼睛犹有注意。他禁不住真真切切盯着董至清和卢方,他们同样没有笑意。

    或许潜意识里,他们已经动心。

    那小子的话既能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二人的心弦,也必定会在其他人的心间迂旋。

    现在那个可笑的建议并未得到通过,却无人能保证私底下不会有动作!

    即便到了最后只有三城联手,也足够造就轰动。

    不笑的人让孟楪上心,笑的人更让孟楪忧虑。

    他分明看到沈东庭也跟着笑。

    别人的笑或许只是嘲笑,沈东庭的那抹笑无论如何看去,却都很会心。

    孟楪的声势固然浩大,却还从未有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胆量,而沈东庭则向来是他顾及的。

    如若那个姓谢的小子就是沈东庭的唇舌,那些痴人说梦般的话实则是沈东庭的考虑,必定有一天就会成形。

    到时候谁又会在乎自己?

    孟楪的脚步安静。

    风渐急,店家的商帆如被二三十只手拍扯。

    他的衣袂也被吹得散乱,仿佛能将一切吹得分崩离析。

    突然他想到了刚才的一句话,于是在这样凌乱的风中,他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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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风拂过太急,以至沈东庭只好把窗户合拢。

    密闭的屋间里难免就热了起来。

    那一只稍略闪动的烛光简直都可以把人炙烤一般。

    沈东庭褪下长衫,将一众被褥扫荡在床下后,他贴着带凉的床板,趴着。

    腰上的顽疾已让他在不能躺倒。

    在人前,他或许还是一副硬朗的样子,实则也了无多少时日。

    感叹时日无多,所以平常他既睡得很少,也很晚。

    然而像现在这样的昼夜还未入眠的情况却也委实不多见。

    “笃,笃”。

    有人在叩门。

    这个沉夜,难以眠睡的人实在不少。

    沈洛是被人叫醒的,听见一声“进来”,于是脚步轻轻,推门拢门皆不发出任何声息。

    他满脸还带着疲倦,道:“二伯……有什么吩咐?”

    不自觉地,他还打着哈欠。

    沈东庭道:“有些事我想问你。”

    沈洛还在晕晕沉沉,眼睛一睁一闭,道:“您问。”

    沈东庭道:“对于那谢小鬼的想法,你有什么提议?”

    立刻沈洛清醒,头疼欲裂。

    自从沈蓉将他最心爱的儿子阉割过后,他心中已埋下了毒怨,即便错因的确在他那儿子身上,他也认为沈蓉不应该下那般重的手。沈蓉住入凉园的那些日子里,谩骂唾厌的人里从来都有他。直至沈蓉死去,这份毒怨仍是难消,随即就蔓延在谢昀殇的身上。

    他不做思想,已开口诋毁:“痴心妄想。”

    沈东庭默默地摇头。

    沈洛无疑已是下一代中最杰出的那个,只是狭窄的心胸许多时候都会坏事。偌大的家业,究竟该如何托付?沈东庭心里充满着无奈。

    沉默了一会儿,他决定赌一把。

    他道:“有痴心就不怕妄想。”

    沈洛一怔,道:“二伯的意思?”

    沈东庭道:“一支军队,多么有趣的想法。”

    沈洛沉默。

    沈东庭道:“其余六城缺资金,唐城缺的是才情,如果真能招揽一帮有武才具文情的人,莫说是打击外夷,便是这大荒之内,也必横扫千军。”

    即便是趴着,沈洛依旧能瞧见沈东庭目光闪烁而过的豪情。

    沈洛瘫坐在椅子上,几分失落,道:“二伯真的相信那个杂种?”

    沈东庭没有说话。

    忽然间把沈蓉想了起来。

    他笑笑,道:“小蓉啊,你总是给人带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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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杀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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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经历的这些年,到处都是血,可以染红一片绿野,可以润湿万粒黄沙。

    他们并不怕浴血,刀枪溅起血花一片本就是军人的责任。

    只是这一次,该轮到他们血水干涸。

    五个人。

    与夙鬼军失散的五个人。

    被一支三十多人围困的与夙鬼军失散的五个人。

    现在他们藏身在战壕的残垣,只有沉重的脚步和簌簌地风声在四处徘旋。

    段骆敲着墙面:“该死!”

    的确!与队伍走散已经是不幸,行路的途中还被三十几人的轻骑发现了踪影,一路追击。

    现在五人退无可退。

    只有关鸠还未忘记鼓舞士气:“我们还不能死,还要活下去。”

    他的话并不能激起别人的勇气。

    胆子小的方单不停地抖栗。他抓着关鸠的手臂,道:“关头,你要带我们出去。”

    关鸠摸着他的头,很轻。

    笑容也轻,发紫的唇有一丝抽动,道:“当然要出去。你在老家还有娘亲。”

    他指了指段骆,笑道:“再过几年,你还要当别人的夫婿。”

    关鸠的放松让一些人喘了口气。

    连段骆也忍不住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葛正南,开着玩笑:“阿葛是想着回去吃肉。”

    葛正南搔搔脑袋,陷入窘境。

    众人齐笑。

    便是赵子慕也难得弯了弯嘴角。

    他的话从不多,人也很少站在居中。

    这时候关鸠把目光挪向他,道:“你回去想做什么?”

    赵子慕摇摇头。

    他实在从未想过。

    余剩的人都知他的性格,也不去深究。

    不过一会儿,究竟他们的脸上再没有了死丧,这当然是关鸠的本事。

    一旁看着他们,关鸠悄悄苦笑,忍不住又浮上稍许心事。

    他念着他的妻子依雪,他想着他的儿子独往。

    如果不自欺欺人,他实在不认为可以再见。

    想过以后,他咬着牙,结下诺言,一定要让这些孩子们逃出生天!哪怕一个也好。

    还是方单忍不住探出头,随后整个人筛糠一抖,癫道:“他们要来了,关头,他们要来了!”

    马蹄践踏了一整片荒原。

    关鸠握紧拳头,道:“别慌。”

    只有最心细的人才听得出他的声音也稍略在打抖。

    紧接着他就冷静,下命。

    他道:“正南,你护着小方。他的箭或许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一箭能够射倒敌人的统领,我们强闯过去擒拿,就能有资本同他们商量。”

    葛正南点了点头,又用拳头重重垒在方单的胸膛上,道:“你别怕。俺便是不要命,也要你活着!”

    方单喉头干涩,说不出话。

    关鸠接着道:“小段,你脚下快,游走支援。穷寇不追,遇险即退。如同靠你的剑能够割分战场,我和小赵就有空间可闯。”

    段骆喝道:“一定做到。”

    关鸠举手搭在赵子慕的肩上,笑道:“小赵,你可还走得动?”

    赵子慕道:“走得!”旋即挺起了手边的钢枪。

    关鸠狂笑道:“很好,那么你我便一起去大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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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咽喉中穿出一只枪!

    血溅在蛮人的脸上。

    可是蛮人没有一刻露出胆怯,仿佛根本不明白接下去是死亡。而是继续举刀扫撞,直到浑身失力后的死丧。

    其余人对于他的死亡也以为无关痛痒,仍然狂妄。

    赵子慕被逼得只剩下抵抗。

    间不容发躲过一刀,后背便已和关鸠的背撞到。

    关鸠的情形也不妙,非但胸前挂上不少的血疤,连丈刀也有数寸锋芒被砍塌。

    连倒在脚下的尸躯的确有五六具,叠嶂罩在眼前的人岂非更多。

    他们或许也未见过如两人这般的凶猛敌人,只在两人身旁组着合围的圆圈,但不敢肆意地靠前。一边在想方设法将两人绞死,一边又有些忌惮远端的弓矢。

    阵仗一缓,关鸠和赵子慕倒是有闲气可以喘,段骆不免难堪。

    适才一阵冲击,蛮人势大力沉,速度却不快,段骆在其中穿梭,一会儿快剑迫敌,一会儿持剑倨守,扰得他们手忙脚乱。躺死在地上的几人多数都中过他快而窄的长剑,靠他一人的神出鬼没也让蛮人头疼。

    然而此刻蛮人稳固下来,他也无法兴风作乱。

    蛮人放慢的主要目的,却是藏在断垣旁的方单!

    原本实在无人把他看在眼里,或是因为紧张,他以往犀利的箭法也并未发挥得全,只是错失三箭过后,突然一根冷矢悄无声息就抵着蛮人头领的咽喉刺去。

    这一箭几欲射中,可惜被一个守住头领的蛮人看破。

    那守卫用抹满白色图腾的脑袋将箭接住。

    那头领背脊渗出冷汗,但不避不逃,母食二指捏成环,由口中吹出一个怪异音调。

    在这抹音色下,围成圈的蛮人们举措缓慢。

    缓步逼近间,又是两声尖鸣。

    徒然有两人展开脚步,从人群中突出,向着关鸠和赵子慕疾扑。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慌不择路!

    偏偏关鸠和赵子慕惯了冲锋陷阵,一番喘息休整过后,提着手边的武器将蛮人的来势顶住。

    关鸠的丈刀或许折了几分锋芒,仍是斩人的利刃,从来便凭这把刀杀人。他挥刀,手臂上的筋肉揫结,刹时间迸发出的膂力惊人,锋口不偏不倚朝着一人的脖颈爿去。

    刀声脆似龙吟,这大开大阖的一刀犹能断水。

    他展现出致命的霸道。

    赵子慕截然不同。

    他出枪很轻,即便是枪尖已然吻上咽喉,也让别人毫无意料。所以他的枪静,激不出任何风浪,更像只洒墨的笔,只不过洒泼的是红绸般的血花。

    他的枪仿佛是轻描。

    果然刀斩进了那人的锁骨!

    接着枪也直透另一人咽喉!

    关鸠和赵子慕却同时顿住。

    两人的眼里尽是吃惊,那两个蛮人竟是不闪不避,接下刀枪的方式便是用脆弱的血肉之躯。

    关鸠的刀简直砍碎了那人的锁骨。这一刀足够致命,这一刀却无法瞬间要命。还留有一口气的蛮人可以不顾痛苦,双手搭架在丈刀上,用生命封锁关鸠的刀。

    赵子慕面对的也是同样情形。

    蛮人的咽喉即便被洞透,仍是给了他机会沉下头,下巴死死抵在滚热的枪身,赵子慕试拔过几次,究竟是抽不出来。

    兵器无法撤,那么撤的只好是人。两人虽有一往无前的气概,脚下只有却步。

    蛮人们再不需要顾及二人,分成三四围上段骆,其余人则终于有机会奔向方单。

    葛正南拦身而出。

    十多年的横练武功让他的身体健壮厚实,看上去简直犹如一面南墙。

    面临铁锋,他早已经做得到面不改色。

    可惜他的脸色虽不变,肤色却不得不改。

    很快他已浴血。

    为了护住方单,许多分明躲避得过的刀口他都选择咬牙硬吃,所做的努力,全是在为方单争取时机。

    然而方单实在是胆怯了,他抽箭,搭箭,原本一气呵成的动作因为颤抖的手变得不再顺遂。

    一旦弓箭慢下,葛正南的形单影只,终究被人突破。

    突然刀光一溅,头颅和鲜血一同抛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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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鸠忍不住笑出来。

    他还能笑得出来,尽管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将止。

    他的身下全是血泊,如果没有段骆和赵子慕的一路搀扶,实在无法坚持到此处。

    三个人跌跌撞撞,奔逃了许久,身后的蛮人跟得不急,追起来却喋喋不休。

    人总是有脱力的时候。终究三个人坐下,在荒凉和血水中。

    慢慢,眼里只剩下回忆。

    关鸠笑道:“这一路,我们走了好多年。”

    八年,整整八年。

    段骆记得。他初入军中时,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关鸠道:“这一路走得艰辛,这一路也走得血腥。看来,我的路走完了。”

    段骆坚定道:“无论是人间路还是阴鬼路,我都跟关头走下去。”

    关鸠珍惜地看着他,很久,才去追望红彤彤的晚霞。

    落寞悄然占据他的心,一生戎马只换来了这片残红的景。

    蛮人更近。

    关鸠眨了眨眼睛。

    他挣扎着起身,摇坠间,道:“走!”

    段骆和赵子慕一同要去扶他,却被甩去。

    关鸠道:“你们要走,丢下我走。”

    段骆生气,青筋暴起,脸也涨红,囔道:“不行。”

    关鸠向来得到手下的钦服,如此时此刻这样的顶撞,竟然还是第一次。而段骆的固执,看起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弭的。

    立刻就是一记耳光。

    立马就有一个鲜明的红掌。

    有一瞬间段骆似乎被打愣。这一掌实在不轻。只愣了半晌,却仍是倔强,伸手便把关鸠拉紧。

    关鸠再次挣脱,叹了口气,道:“命如繁花,你们还未到盛夏,我却已成凉秋枝桠,就凋谢吧。”

    段骆眼眶荡出了泪,哽咽道:“那我就陪关头一起凋谢。”

    女人泪能招来惜怜,男儿泪总伴着怆悲。

    关鸠的手中颤抖,终究忍不住为段骆轻抚眼泪。

    这些孩子初来的时候都只有十三四岁,毛头小子,却要和一些浑身冷戾的兵士挤在一起。没有人在乎他们心中的彷徨,也没有人对他们的能力抱有幻想。

    他们最常被当作随时能够牺牲的杂兵。

    如果心里没有一份对孩子的思念,恐怕即便是关鸠也不会把他们招揽至麾下。

    如今,他们简直已同于他的儿子。

    关鸠道:“傻子,你们还年轻。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等着你回去成亲。还有乡下失去了方单的一位老母亲。如果没有你们,谁去照顾?”

    段骆不能反驳,只能沉默。

    终究,抹了一把眼泪,道:“好。”

    关鸠松了口气,以为终究把段骆说动。

    然则段骆却骤然暴起,一把推过赵子慕,叫道:“关头的话你要好好听。”

    接着整个人向蛮人冲去,显然是去拼命。

    关鸠非但眼疾,手更快,手刀切在段骆的后脖颈,顿时抹去了他的知觉。赵子慕赶忙上前,扶住垂落的身躯。

    风又吹了三回。

    关鸠喝道:“走。”

    赵子慕眼含不舍,却不会忤逆。

    他举步。

    关鸠突然瑟瑟道:“等一下。”

    赵子慕回头。

    关鸠道:“你或许知道我还有一个儿子。”

    赵子慕点点头,一向不动声色的他居然也有了些哽咽,道:“您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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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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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山。

    山不在高,却连绵千里,宛如一道屏障,将大荒和南域隔绝。

    几年前唐城大军结束了对于南域夷人的扫荡,长山便陷入了空寂。一段很长时间的宁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才有了人住居。

    老人今年六十一,砍柴挑水却一肩担尽,如果没有一副硬朗的身板可是不行。

    一个十四五虽的丫头叉着双臂,瞪着眼睛,当然不高兴!

    她吵闹:“我要下山!”

    老人歪了歪脑袋,甚是为难。

    小丫头叫做容小筑,十岁的时候被云游在外的老人收作弟子,也跟着行走大荒。只是那时候虽平乱的外邦,内部的争斗又起,后来便搬入了这座长山。三年前,动荡稍减,小丫头才在除夕夜下山和家人聚在一团,却也只有十天的短暂。近几个月来,大荒逐渐安然,门中的师兄从此屡屡下山,每次回来都给她说些新鲜好玩。她心动得紧,也不断提出下山,老人却是不允。

    半个月前,不声不响,师兄又出外游窜。

    容小筑可不管,这一次真的着急,这一次闹着脾气。

    容小筑扁着嘴,囔道:“下山!下山!下山!”

    她指着老人的鼻子,气道:“你就知道对尹正偏袒。”

    老人松下肩上的柴,空出来的手掐住容小筑的指头,笑道:“你那师兄可是个天才,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他只比你大四岁,却已应付得了山下的纷乱。至于你嘛……”他拧了拧容小筑的鼻子:“有点难。”

    容小筑拨开他的手,不服气,道:“才怪!”

    老人笑道:“哦?”

    容小筑据理力争:“尹正明明就是个蠢蛋。以往钓鱼,他从来也钓不上一杆。”

    老人笑意不减,道:“这些胡闹的东西,你最会玩!”

    容小筑别过脑袋,小声嘟喃:“我的武功分明也很精致。”

    这点老人倒要承认。其实他从来不必为她的武功担忧。小丫头的年纪虽轻,手却巧得紧,单手便能连发七支银钉,就算顶尖的高手也无法轻松便赢。

    可是天底下却毕竟不是只靠武功就够的。许多诡计,诸多心机,又哪里是这个天真的小丫头得以应付?

    容小筑扁着嘴,道:“何况比我胡闹的人根本大有人在。”

    老人挑眉:“你说的是你师兄?”

    容小筑挺起小胸膛,道:“我说的当然是尹正。”

    虽然不问世事,对于自己的名声,老人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给容小筑递个眼神,让她继续。

    尹正不在,容小筑出卖起来简直都粗声粗气:“每次下山,他都尽知道勾搭女孩!”

    老人一听,面上却是有笑,道:“你这师兄倒有一些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容小筑连忙叫了起来:“啊,师傅,为老不尊!”

    老人皱了皱眉,也觉得不妥,便细细干笑两声,赶紧道:“尊的,尊的。”他打个“哈哈”就要带过,脸皮却实在是不会红的。

    容小筑插着双手,一副老气横秋,皱着鼻子,道:“您有一世英名,难道就这样让尹正毁掉?”

    老人连忙摆手:“不要,不要。”

    容小筑认真道:“你岂非该赶快下山对尹正好好进行一番教导?”

    老人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的确有这个必要。”

    容小筑苦着脸:“可是你下了山后,就没人管我能不能吃饱!”

    一时间,老人宛如愣头青一般,全然不理会这是容小筑的圈套。

    竟然也有些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

    容小筑偷笑道:“那当然是带我一同下山,再把尹正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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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香。

    一座城里若满载着花芬,到处便飞满了蝴蝶。

    女人香。

    一座城里若尽是姿艳才女,哪会有不光顾的男人。

    小桃红和小沫绿虽不是这梦城中的头牌,依仗吹拉弹唱的本事却也是颇受仰慕的。她们徘徊在风月,当然也见惯了男人,可是谈及到昨天那个人,仍是兴趣浓烈。

    小桃红道:“我便喜欢他那张嘴,甜言蜜语在他话里简直可以当真。”

    他的确是个会说话的人。出入庙堂,他的话博古通今;外在江野,又能市井得很;在红袖添香的女人馆邸,便是一颦一笑也被他赞美得如花胜玉。

    小沫绿却摇摇脑袋,道:“我却爱他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的,也色眯眯。”

    若是别人盯着这种眼神,她说不定会觉得恶心,只是他……她甘愿被那双眼睛看得通彻。

    她想得脸红,发烫,可是却又懊恼。

    涵韵坊无疑是少数几个不用姑娘卖身的场合,许多时候小桃红和小沫绿都庆幸得以守住贞洁,可是昨晚,她们的心仿佛也和其他烟柳女子一样,有些放荡。

    偏偏那个男子却分外礼让,甚至没想过用强。

    小沫绿撑着脑袋,道:“他就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一时间,那张俏丽的脸上密布着惆怅。

    小桃红却突然站起来身,突然扯开身上的青素的女装,紧接着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男装。她用袖帕沾水,拭去了些胭脂,再把长发盘束成髻。

    然后她道:“好妹妹,你再为我补些影妆。”

    的确,如果没有些阴影遮掩,即便是穿上男装也抵不住她姿丽的容颜。

    小沫绿没有拒绝,可是不解。

    她从抽屉里取来水粉,一边扑饰,一边问道:“好姊姊,你要做什么?”

    小桃红道:“自然是去再见他一面。”

    她挺了挺胸膛,似乎心中充满了希望。

    小沫绿惊异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他?”

    小桃红揉了揉她圆滑的脸颊,笑道:“好妹妹,以往你精明得很,这时候怎么就愚笨起来了!你难道忘记昨天他是如何做的入幕之宾吗?”

    小沫绿道:“他和‘地头蛇’方启刚拼了三个时辰的酒,直把方启刚喝到吐。”

    昨夜实在好险有他。在这梦城,谁不知道方启刚是利欲熏心的色狼。涵韵坊从不陪客人上床,岂非正让这种人心痒,趁着坊主不在梦城的时光,自然而然要借机放浪。

    小沫绿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还在想。

    想也想不到,于是着急忙慌:“好姊姊,能不能别勾人心肠。”

    小桃红点了点她的脑袋,道:“方启刚没有得逞,当然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小沫绿露着厌恶,道:“谁管他是什么鬼样!”

    小桃红道:“以前到是无妨,这一次却必须细想。”

    小沫绿苦着脸,脑袋转了转,突然大惊失色,道:“烽火台?”

    方启刚能被叫做“地头蛇”,的确是因为他很有手段和人脉,只要不做的太过火,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就对他睁一眼闭一眼。

    往往得罪过他的人,隔天必会被带到烽火台。

    运气好的时候,不过是一番戏弄。一旦方启刚脾气不好,恐怕性命都要丢。昨天,那男子实在彻底得罪了方启刚。

    小桃红的这身装束自然是为了赶往烽火台。

    小沫绿忍不住想起那男子被打的情况,焦急万分,话里面都有了些责怪:“好姊姊,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讲!”也是连忙去换衣裳。

    小桃红却自有一派轻松,静倪笑笑,道:“你放心就好。那方启刚只是在自讨苦吃!”

    小沫绿手脚不停,对她的信心充满好奇:“你怎么知道?”

    小桃红哪里知道!

    可是她却仍然在笑:“我只是认为‘他’仿佛就该是个赢家。”

    ※※※

    女人的直觉往往比算命先生的纸笔还要准。

    果然就有方启刚的人前来把他带去了烽火台。他倒也没有拒绝。

    到了台前,方启刚还要摆出敞亮的心态,笑言是酒后不服,才再领他来都上三圈。

    然则台下围观的,又有几人不知是要对他进行戏谑。

    轻一点,则是拳打脚踢;重一点,当真闹出人命。

    却没有人有心思叫停。

    毕竟这里只是寻花问柳之地。

    看热闹的人不少,方启刚也当着面划下比斗的道道。

    第一圈乃是赌局。

    方启刚的下手可真不轻,分明邀请来了银钩赌坊的第二圣手江玉图。

    江玉图就算不是银钩赌坊的扛鼎之人,在他手下输过的人也委实数不清。如果赌骰子,那天他又有极旺的运气,便是赌坊里的第一人也必然不敌。

    他跟江玉图赌的偏偏就是骰子。

    他们摇六枚骰子,他们比大。无论谁输,就把贴身的内裤当众脱下。

    江玉图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手法上也随意,仍是掷出四个六,一个五,一个四。

    三十三点已足够大杀四方。

    轮到他时,就见他拜天拜地,期盼运气。还在手心中吹出一口气。

    还简直是被许多赌徒看不起的样子。

    然后骰子便在筒具之中摇起,手法绝不高明。很快,他重重一扣,旋即揭晓,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四个六,两个五,偏偏多了一点。

    江玉图气郁攻心,但不破坏规矩,宁可当众丢人,同时把内裤丢了出去。

    第二圈竟是书画的较劲。

    方启刚的人脉中赫然也少不了文人骚客,他们流连在声色犬马之中,囊中却多半是羞涩,有些时候若没有方启刚的相助,恐怕只剩着无可奈何。

    贺桐能得到女子们环萦青睐,一方面自是因由方启刚的帮助,一边也是才思智敏。他的泼墨书向来是使人惊叹的绝技。

    一宣白纸方垂,已狼毫湿墨,有笔走龙蛇的豪迈,又不失细枝末节里的真谛,几笔过后即是茫茫的苍云,栩栩之下,一头凌空俯视的猎鹰。

    当头盘旋虽是一只画鹰,仿佛竟有实实在在的杀伐之意。

    一方的他便是手脚轻轻,他的笔法当然算不上细腻,留着一片恐怕,在宣纸居下动笔。墨水约隐,现出一只古龟的身形。那古龟不凶,不急,怡然自得着仿佛身处在大荒的任何一个角落,浑身上下俱有圆滑,这样的纤柔却让人无敢有一丁点的小觑。

    事实上只以画工来论,他与贺桐还有一段差距,可在画意之上,确实是他赢。

    那急躁的猎鹰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只波澜不惊的古龟了。

    贺桐认败,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额前写下“王八”二字,遂退去。

    方启刚终究是忍不住了,终究是要动武的。

    他一跃而起,手上便是狮虎拳的起手式,只是毕竟没有立刻出手,没有趁人不备,率先还出声提醒。

    梦城的人即便动武,也有些和煦。

    他笑了笑,单手朝前一递,不畏不惧。

    狮虎拳在于勇,如狮似虎,大开大阖,一旦给足空隙,便是雨点凌厉,而他居然让出了这一步。

    方启刚是老手,抓得住这一步,拳堪利爪,一时间已扑出十数招。

    他便退,绕着圆形的烽火台退,每退一步,就让出了一分势!他足足退出十步。

    这一下他简直不得不输。

    若是输在前两局,他至多不过丢一丢面子,这一下他的小命也要当心。

    围观在下的人皆抱着看热闹的心,无人为他紧张。

    狮虎拳最怕无法起势,如今声势浩大,方启刚当然得意,下一拳挥得更大,更疾!

    突然拳头撞住拳头。

    所有人难免都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的拳头里也容不下空隙,赫然也是狮虎拳。

    倘若方启刚的拳头是利爪,他的拳头便是獠牙。旁人实在想不出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人打架起来居然判若两人。

    方启刚拳拳都是向着他的要害而去,他的拳头却是向着方启刚的拳头奔来。

    没有退缩的余地,于是只好又四拳相交。

    方启刚突然发现再这样拼打下去,率先骨碎的人必定是自己!

    ※※※

    这些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小桃红虽然猜中了他会来到烽火台,毕竟却是来晚了。

    两个姑娘的脸上都是凄凄。

    讲故事的老人笑了笑,道:“这个叫尹正的小子可太厉害了,这对斗的三局实质上是南辕北辙,他竟然都有惊艳的表现。”

    老人身边跟着一个甜美的小姑娘,突然却横腿扫在老人的屁股上,一边嘟囔道:“不要脸。”

    可是小桃红和小沫绿却是管不住了,她们相互痴痴,浅浅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