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全文阅读 第20分节

暖雪 (2)

    当吕慕青从回忆中抽身过来,孟卿衣早已经离开,大大方方、四仰八叉地分开手脚,在那张尤为柔软的床榻上躺卧下来。

    于是厅堂里,只剩着吕慕青和他。

    只剩二人的时候,空气就有些僵,仿佛永远有一种透明的芥蒂存在。

    因为彼此在相互利用,无论如何,也都亲近不起来。

    吕慕青毕竟还是年长,吕慕青不想被这样的气氛败坏,所以吕慕青道。

    “晚上留下来吃饭。”

    吕房主绝不会常常留人下来吃饭。

    许多亲信都把这样的邀约当成是一种荣幸。

    他却不见得有多高兴。

    他也没有拒绝。

    一旦你有事情拜托别人,最好都不要在小事上忤逆别人的意。

    所以哪怕他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也只有接着呆下去。

    幸好这里还有凌香。

    有男人的地方有凌香,气氛就会热络不少,不论这些男人是幼是长。

    何况吕慕青还把凌香当做女儿一样。

    若是凌香把其喊得疏离,向来从容的吕慕青竟然会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于是久而久之,私下的时候,凌香在吕慕青面前撒娇的次数可委实不少。

    现在凌香嘟着馋嘴,舌尖一寸寸在唇上舔滑,丝丝的唾液浅浅沾在唇瓣上,在光下晶莹闪耀。

    一看着这副馋样,吕慕青的头就稍略大了起来。

    吕慕青连忙开口道。

    “家里没有鸭。”

    凌香委屈喃喃地道。

    “人家想吃嘛。”

    吕慕青又道。

    “家里没有五果。”

    凌香还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

    “人家就是想吃。”

    吕慕青故意板着脸,道。

    “现在是冬天,材料也不好找。”

    于是凌香就唤了起来。

    “阿娘。”

    凌香当然在叫吕夫人。

    吕夫人牵着小儿子,小儿子甚至都在捂嘴偷笑。

    吕夫人道。

    “相公,我也好久没吃过你烹的珍宝鸭了。”

    于是吕慕青把头摇了摇。

    于是吕慕青只好让人去找所有的食材佐料。

    雪固然是停了,可终究还是大冬天,不但集市少,育养鸭子的地方也很难找,委实是花了一些时候。

    等待的时候,凌香一边拉住他的臂弯,一边向他解释道。

    “这只珍宝鸭,可是当年追求阿娘的时候,老爹亲自研究的。当时就俘虏了阿娘的胃,从此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

    吕夫人听得凌香这样说,不禁脸颊微微泛起一圈红,当真算得上风情万种、余韵犹存。

    他道。

    “那岂非跟我是异曲同工。”

    凌香当即就吐了吐舌头。

    “你那些手艺,无论做得怎么天花乱坠,可都比不上老爹的这一手。”

    现在岂非连他也有了好奇。

    这时,吕慕青已从内房里出来,换上一件粗布的常服,卷了卷衣袖,旋即便打开热腾腾的火炉,再把清水向整只大锅里倒入,闷上锅盖,等着煮沸。然后又是操持起菜刀,不顾鸭子的挣扎,在喉咙处破开一道口。

    用碗细细地盛满流淌的鸭血后,鸭子再没有了动弹的余力。

    瞧着吕慕青出手利落,连他也很难再做到无动于衷,心里头悄悄也有了几分对于这珍宝鸭的期许。

暖雪 (3)

    吕慕青的手不停,迅捷地将垂死的鸭子灌进滚沸的水里。

    浓浓的热浪让鸭子连最后一声都叫不出。

    而吕慕青则是双手悬停在半空,慢慢等着鸭子死去。

    吕慕青心里有数,时间够了,就再次出手,竟用一双普普通通的筷子夹住鸭脖子,手腕一翻,就又从沸水里捞了回来。

    这当然不时因为吕慕青有多大的膂力,而是一种巧劲。

    他眼睁睁地看着,不免也要佩服得紧。

    旋即又见吕慕青徒手开始拔毛。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那个运筹帷幄的吕先生在拔鸭毛上也如此有心得。

    吕慕青的手并不快,但是稳,手起手落,都能薅掉八九根,徒然,就让鸭子一丝不挂。

    然后,吕慕青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菜刀。

    刀并不见得光亮,却很稳,沿着鸭子的肚腹割下去。有时候因为不利而没有割开,吕慕青就再下一刀。

    瞧其不徐不缓地处理着鸭子的内脏,简直也如烹茶一样,值得欣赏。

    等到半熟不透的鸭子被处理完后,吕慕青用绍兴酒洒在鸭子的周遭,再取来几种不同的果子,洗净择选过后,塞入鸭子破开的腹下。

    本有些干瘪的鸭子,就像吃饱了一样,肚子实在都被填大。

    紧接着,吕慕青又从柜子里找出蒸笼,把醉酒的鸭子搁在镂空的笼上,把滚烫的火调细,一边让酒慢慢地蒸入鸭肉中,一边等着鲜嫩的鸭肉紧绷起来。

    而守候的过程中,吕慕青都是一言不发,就坐在一张小小板凳上,仔细地观察着火势的变化和蒸汽的挥发,再做出稍略的调整。

    凌香和吕夫人都是见怪不怪了,这样的时候,早就手拉着手,又坐在一旁,话女人的家常。

    吕慕青的小儿子则是抱着一跳桌角才勉强能维持着身子的直立,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小娃子虽然还来不及会说话,对人却已然有喜厌了。

    祝洪长得又傻又打,常让自己坐在肩膀,到处跑来跑去,小娃子最是喜欢;凌香的身子又软又香,小娃子也最想钻进凌香的怀上;剑冥却有些一本正经,最多也只给其带些糖,于是连正眼也不怎么瞧;至于凡儒,小娃子倒是讨厌了,大概是和其随时显露的聪颖有关吧。

    可现在这个人却不一样。

    小娃子抱着桌脚,又觉得好奇,又觉得害怕。

    这个人的身上仿佛有好多过往,让其忍不住想去挖掘。

    这个人的身上又有血腥的煞气,让其忍不住有些害怕。

    他当然不会知道身后还有这样一双小小的目光在仔细审视着自己。

    他也像入定了一样,眸子一眨不眨,凝注着不动的吕慕青,甚至都冒出了汗,悄悄从他的脸颊滑下。

    而这时候,吕慕青终究坐不住了。

    吕慕青打湿一块抹布,裹住手后,再去将蒸笼揭开,蒸雾如狂浪一样,一刹那简直席卷了整间屋子,就连温度也有几分上扬。

    再见吕慕青幽幽地取出一把刷子,开始将令人垂涎欲滴的油往鸭子的表皮均匀涂上。

暖雪 (4)

    油涂了三层,再放进炉窖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炙热,不消片刻,就芳香四溢。

    小娃子的鼻子都翘起,一副陶醉的神情。

    而凌香也紧走了两步,来到他的身边,捏了捏他腰间的肉,道。

    “看见了吗?”

    他全神都投入在吕慕青烹鸭的过程中,任何一个步骤都没有错漏,自然是道。

    “看见了。”

    凌香又问道。

    “看懂了吗?”

    他却只能摇头。

    虽是把其中的形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深的门道又怎是一时半会就能看透!哪怕是火候的把握,就足够他想上一会儿,还有那些放血的手法、切腹的刀工、洒酒的轻重,诸如此类,用眼睛当然能学得一知半解,却绝对做不出令人垂涎的滋味。

    现在他才更深地明白,无论是武道、茶道、烹道,都需要仔细地研磨,才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

    吕慕青已开始洗手。

    高强度的聚精会神和操作让其双手不禁发抖。

    倘若吕慕青也有契机学武,现在当然也会是一个绝顶的高手。

    可其毕竟只是个舞文泼墨、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在这个天下太平的乱世里,只有墨雨堂这一隅寸土,能让其完满心中的抱负。

    吕慕青喃喃道。

    “好了。”

    凌香便连忙让他去炉窖里把鸭子取出。

    满屋立刻盈起香来。

    小娃子连站都站不稳,却在挣挣扎扎想要爬上桌台。

    吕慕青瞪了其一眼,小娃子立时就不敢再有动弹。

    倒是吕夫人轻轻将其抱了起来,在自己的怀间等待起飘香来。

    金黄色的鸭子,不但溢出夺人五感的香,还发出璀璨吸睛的亮,那些浮在表皮上的闪闪油光,令人忍不住连咽口水。

    吕慕青再次取来了刀,顺着鸭子的肌理切下去。

    带着酒香的肉汁便喝油混在了一起,让他的眼睛都开始发馋起来。

    而鸭腹里塞得果子也早已爆开,所有的果浆都缠绵在肉里,所以这鸭子表皮是金黄,里面却是鲜红。

    吕慕青先切了一块给夫人。

    吕夫人还是宠自己小儿子的,那一块肉当然也就塞进了小娃子的嘴里。

    只看其一边咀嚼,一边瞪着兴奋的眼,至极的可爱。

    吕慕青接着切了一块给凌香。

    凌香也早就迫不及待。山珍海味都吃过,就算吕慕青的鸭子让其梦的最多。唇齿和鸭肉接触过后,脸上的满足甚至比鱼水之欢的*更甚。

    然后,吕慕青才切了一块给他。

    他不算是老饕,许多时候,粗茶淡饭将就一下就足够。

    现在,那颗平淡的心却全部被这块鸭肉给诱惑。

    他终究张口,将肉吃了进去,意识,也随之模糊了。

    外面又开始下起雪。

    冬天,本来就会下雪。

    形容雪,当然会用到晶莹、皎洁;形容雪,也可以用到凄厉、冰寒。

    可是凌香却觉得暖。

    坐在屋子里面,伴着心爱的男人,吃着美味的食物,看着窗外翩翩的雪。

    于是这场雪就在凌香温暖的心间融化了。

    现在凌香的笑颜很美很甜,谁都想看见。

    可是雪毕竟还是雪,冷漠无情地覆盖一切。

暖雪 (5)

    吕慕青也逐渐变成了寒冰。

    因为他的一个问题。

    他问。

    “我怎么都没有看到剑冥?”

    他的确没有看到。

    这些天,吕慕青都会藏在总堂里,便是亲如吕夫人,想要去见,也要在禀报过后。而常伴左右维系其安全的剑冥却不知所踪。

    他只不过是从纪先生处得到一只强效的药膏,想起当初桑陌林中剑冥受的伤也不轻,想递给剑冥罢了,却不料一句话竟会换来吕慕青如此冷薄的面容。

    那一夜的雪不停,于是又在地面上堆积。

    第二天清早,夜都不见得退去,吕慕青已然只身走在雪里。

    谁都想不到为何其不窝在高床暖枕之中,而是冒夜前徒。

    直到吕慕青终究在内堂里坐下,一口强压着的气还舒缓几分。

    等待其处理的事情实在不少,而最重要的,当然是与引君坊的出使进行第二次的和谈。

    吕慕青重新把之前三十一条中那些被人诟病的条款仔细地阅览,已红笔在上面照着当天密谈的事宜批改。

    雪就在窗外下,这个时辰,就连火炉都点不上。

    吕慕青感到手指都有些僵,可是吕慕青没有说一句怨言的话。

    这本就是自己选的,当然要坚持啊。

    可是这个时候内堂的门却被推开了。

    这是内堂,不是谁都可以闯!

    吕慕青的声音一瞬间就变冷,道。

    “谁。”

    来人还在门外,来人道。

    “老子。”

    在墨雨堂里自诩“老子”的,除了杜八指,又能有谁呀!

    杜八指伸展着虎背熊腰,懒懒散散地踱步进来,牵了一张椅子,拉拖到吕慕青的面前,才坐下。

    杜八指嬉笑道。

    “难怪哪里都见不着你这个老小子,原来一大早就躲进了内堂。”

    吕慕青道。

    “杜房主说笑了。”

    杜八指道。

    “老子虽在笑,却没有在说笑话。”

    吕慕青道。

    “杜房主何以认为我是在躲?”

    杜八指道。

    “老杜如不是在躲,又何必起早贪黑,在这个阴飕飕的地方落座。”

    就连强壮如杜八指,也不禁要将身上的棉袍再裹一裹。

    吕慕青不答,杜八指却抢着开口。

    “恐怕是想掩藏剑冥小家伙的下落吧。”

    这样的事在这样的人面前,本来就瞒不过,所以吕慕青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杜八指本来是想吓唬吓唬这个整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的,瞧着没有丝毫的变改,倒也有些无趣,却还是要说。

    “你放心,老子也只是好奇,心里头虽是猜忌,若不是今天被老子撞个正着,老子也不能确定。”

    旋即,又狂笑。

    “只不过你这老小子这一次的动手,却委实深得老子心意。就是要派剑冥出去,也杀引君坊那些兔崽子一个鸡犬不宁。”

    吕慕青突然淡淡道。

    “引君坊到底是兔,是狗,还是鸡?”

    一瞬间杜八指瞪大了眼睛,过了不久就捂着肚子笑起,大声道。

    “想不到老杜还有几分幽默的气质。”

    痛快后,杜八指才起身,在吕慕青的肩头轻轻拍了拍,道。

    “你放心,以后争锋相对之时,老子还是不会放过你,只有这一次,老子一定保密!”

盟约 (1)

    一旦有了杜八指的保密,所有的事情就进行得很顺利。

    下午时分,五个房主重新汇聚一堂,和引君坊派遣来的出使一同在暗室里,一条条商榷着能让彼此都互信的条款。

    出使的态度很鲜明,并非在任意敷衍,而是一边听取墨雨堂的建议,一边又让不卑不亢地维护着引君坊的利益。

    虽然都抓不住彼此的底线,但开诚布公的交流至少让交涉进行了下去。

    一个下午,就让有些中心思想都确定。

    一、在艰困时局,墨雨堂引君坊结为盟帮,在不损害彼此利益的前提下,竭尽全力互相扶持,迎抗青花楼带来的危情。

    这第一条就是在为双方的结盟定调,其中用以把玩的几个字眼类似于“不损害彼此利益的前提下”或是“竭尽全力”,则又会是一场暗地里的较量。

    二、墨雨堂引君坊各出一百精兵,由杜八指和戚飞失一并操练统领,为急先锋,刺探虚实、伺机偷袭、背腹夹击。

    一支奇袭军本就是在任何部队里都需要具备的。这只二百人的精兵成立,足见墨雨堂和引君坊都下定了决心要与青花楼对抗。只是杜八指和戚飞失的性子同样都是张扬,在未分权的情况下,会不会有火花爆发?

    三、在危机时刻,奉段未瀚为三军的统领,楚飞惊、吕慕青于左右谋定。

    事实上,段未瀚虽然声势不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孟卿衣相比。只不过一来孟卿衣闲散得紧,既不愿意控制别人,也不喜欢受别人的管理;二来孟卿衣是武学上的天才,未必能懂别人能力的不足,倒不如让坚持不懈才博得一些声名的段未瀚上去。

    四、在危机时刻,由墨雨堂提供所有的医疗,保证迎敌的兄弟伤损降至最低,且不分彼此,依伤势缓急进去抢救。

    三大帮派之中,唯有墨雨堂有草药堂。这些当年梁鹿禹在位时,给墨雨堂留下的功绩。只要是所属墨雨堂的领地,城中的百姓治病都不用大价,就因为这一条仁策,使得平民百姓对于墨雨堂的爱戴绝不会比本就是从百姓立场出发的夹马道少。而墨雨堂囊括的医中好手自然更不会少。

    五、在危机时刻,由引君坊负责一切饮食所需,确保上阵杀敌的兄弟都有饱腹和精力。

    江湖里有许多蜚语流言,其中就有人说刘徽宗是吃死的。可见引君坊周遭的伙食委实是好。

    六、哪怕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宁为玉碎,也决不投降。

    吕慕青只是用淡淡的口吻述说出这些字,却忽然让整个暗室里的气氛都为之激昂。

    这就是墨雨堂的态度,哪怕是灭亡,也不跪伏下。

    连引君坊的出使也在吕慕青的壮烈下鼓起掌来。

    只是下午还未完,这场密会却完。

    提前结束密会的,当然还是分歧。

    在共同迎敌之上,双方都有同样的决心,于是协商、妥协,任何麻烦都可以解决得过去。

    但在经济贸易上面,就有了明显的分歧。

    所以出使打断了密会,哪怕吕慕青内心焦急。

盟约 (2)

    第二天中午,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议题也全部围绕着经贸展开。

    在这个关键的话题上,引君坊的出使可一点让步都没有。

    而墨雨堂的众人,虽也认为可以妥协,却不会愿意一次就达到出使的所求。

    这种磨人的环节中,真正煎熬的,其实是夹在正中的吕慕青。

    剑冥迟迟不归,定然是逃脱当中出了什么纰漏,如果还没有曝尸街头,就只有藏回凡儒的住所。

    只要和谈通过,吕慕青就有正当理由将凡儒召回,剑冥也可以扮做仆人一样,一并回来。

    所以吕慕青委实希望尽快通过。

    可事事岂会尽如人意!

    出使和洛九郎再一次谈崩,两人主要的分歧还是在阎王钩的售价和米粮的卖价中。

    引君坊一向扎根在富饶土壤上,夜凉城主以培育香蚕吐丝而富甲一方,天下闻名的华田坊哪件绸缎不是出自夜凉城呢?

    而对于农作物的种植,夜凉城却是逐渐减少,城中的谷稻都需要从外城采购,而谷稻又一向是以墨雨堂所持的邺离城最是好。墨雨堂向来会驻许多人手帮助当地的农民植种收割,当然更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这时候引君坊却想以半价收购,再由市场上去倒卖,若是售价不减还好,哪怕消减了一成,都是对邺离城农民的伤害。

    僵持不下的时候,吕慕青只好宣布休会。

    无所事事的杜八指早就不耐,当先而走,霍霍几大步就出了暗室。

    靳晨已从靳夜的死讯中恢复了过来,神色中还有一些萧索,却勉强已能参与正事。如今虽是在提案贸易,贸易过后就会轮到其所在的领域,于是当然和牧离一同交流,一同去找个食馆解决一下饥肠辘辘。

    洛九郎向出使点了点头。

    在会上,两人虽然争锋相对,却都是基于各自的利益,于对方的巧舌如簧都很有敬意。却毕竟是敏感时候,必须要错开,所以洛九郎赶在出使之前先走。

    如此,暗室里就只剩下出使和吕慕青了。

    出使收拾文件过后,忍不住问起纹丝不动的吕慕青。

    “吕房主还要在这里留着?”

    吕慕青道。

    “会有人给我送饭。”

    话音还不落,送饭的人就到了。

    这天来送饭的,竟是凌香。

    凌香拎着吕夫人精心准备的佳肴,娉婷着小步,向吕慕青身边走。

    途中自然要和出使错身而过。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出使的目光就不在凌香的身上停留。

    凌香觉得有些古怪,却是微笑着先到吕慕青的身前,奶奶地嘟喃一声“老爹”后,才不禁回眸。

    不知为何,凌香就是感觉古怪。至于古怪在哪,此时的凌香还说不出。

    可回眸的时候,却只剩下渺小的背影。

    出使已携着包走出了许远。

    凌香只有抿了抿嘴,再无追究。

    凌香稍略蹲在吕慕青的一旁,眯起月牙儿似的笑眼,说。

    “这鱼儿可是我亲手钓的哦,再加上阿娘的手艺,一定香甜可口。您快尝尝,快尝尝。”

    有这样一个娇俏的养女在身畔,正好解开了吕慕青心中的急躁。

盟约 (3)

    下午的攻防战依旧在持续,气氛倒是缓和了几分。

    在一些方面,墨雨堂引君坊都有做出一些妥协,却都咬紧了关键,并不松口。

    对墨雨堂而言,一触即发的斗争足以让其为了捍卫自己的霸权倾巢而出,但那样必定会导致后方空虚,给人留下可乘之机,像隽永城、邺离城这样的重地,都是其不愿意丢舍离弃的。这时候若能有十几具阎王钩,倒真的算是一解燃眉之急。

    引君坊则是另一情形。

    引君坊在三大帮派中虽是最为富饶,人手却在刘徽宗死后慢慢消减的不少,若真正战到城攻的时候,即便手上委实有精英强将,也是固守最好。而这样的情况,最忌讳的,当然是被人断粮。

    出使想要从墨雨堂处引入三百担最优质的大米,每一担都希望可以让利四成。

    只是这些米一旦不是用于存积,而被抛售在市场,都会造成价格崩盘。邺离城的百姓委实都以种植米粮来维系生活,这几十年来,都是借由墨雨堂这块背后的势力才逐步富余起来,一旦背百姓农民知晓米谷价格的崩盘是因为墨雨堂的不当,只需要一次,就会产生透顶的失望。

    洛九郎在阎王钩上的述求也是不少。

    洛九郎希望能从引君坊中购入十五具阎王钩,除了地势本就凶险的鸦城依绝壁相助,只留有三面城墙外,其余三城都在每一面城壁上都械备着一只阎王钩才好。

    像这样的采购,当然是庞大。

    要知道,阎王钩被创造了二十余年,每每提及,都被认为是鲁班的再造,只是当真能销售出去的,却只有三具罢了。

    洛九郎一次*购入十五具,一方面是为了万无一失的保障,一方面也算是开启了阎王钩的销路,当然也希望引君坊能够降价。

    却也只有引君坊的人才知道,要组装一具完美的阎王钩所要花费的精力和操劳,所以在价钱上面,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松动。

    于是,这个话题就在此时僵住了。

    双方都很清楚,彼此没有让步的可能。

    气氛不寻常地僵住,可很快,又得开始协商。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再难得问题终究都会找出解决得办法。

    很快,条款里又多出了几项。

    七、引君坊以原价购买墨雨堂的优质谷米三百担,而墨雨堂承诺会随之购入十五具阎王钩。

    八、墨雨堂以原价购买引君坊的阎王钩,而引君坊承诺以不低于市场价钱买谷米三百担。

    这两个条款相互支撑又相互掣肘,实质上的意义,自然是以米换器,引君坊实在半分银两都不用摸出,就能拿取三百担米,却不能、也无法在市场上用低廉的价格抛售,除非有人认为阎王钩的价值低贱。而十五具阎王钩售卖的价钱当然是个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数字,现在却只需要补足与三百担米的价差就行了,也算是减轻了墨雨堂的负担。

    后面,当然会有相关的条款补足。

    九、引君坊持续以市场的平价向墨雨堂进米,墨雨堂必须保证供应和长途运送。

    这样子,就能打消被围城以后断粮的顾虑。

    十、墨雨堂需要三个制作阎王钩的工炼师常在伏光城居住,对各城的阎王钩进行保养和维修。

    伏光城当然是距离夜凉城最近的墨雨堂的势力,让三个工炼师搬过去住,可以接受。

盟约 (4)

    吕慕青缓缓撑直身体。

    漫长的一天,终于在十三、十四条经贸条约签署过后结束。

    从天还未清明,吕慕青就坐在这里,到夜又深沉下去,竟足足坐了九个时辰。

    其余人都在整理手中的文件,靳晨和牧离已经闲聊到一边去,杜八指嘴中骂骂咧咧,当然是受不了这样窝住的会议。

    门外出使的轿子安然地停立。

    出使向所有人施礼,随后率先钻入黑夜里。

    旋即,杜八指也冲进黑夜里,路上的孤灯笼罩,只留下了背影。

    靳晨和牧离家的方向都在一起,便约好再一同回家小酌几许,一边对明天关于人事上的约谈再准备得详细。

    洛九郎却没有走。

    洛九郎屹立在门口,火光找不见的地方,一张脸在阴影中,阴沉而冷漠。

    洛九郎逼视着吕慕青,说。

    “堂主给予你领导墨雨堂的权力,我实在不该说些什么。”

    “但是你的所做,却太过了。”

    吕慕青没有在这样僵凝的压迫中有丝毫局促,淡淡地道。

    “洛房主在说什么?”

    洛九郎道。

    “夜凉城的袭杀,是你命人做的。”

    吕慕青道。

    “哦?”

    洛九郎道。

    “这些天我都在观察你,这些天剑冥不在你的左右。”

    吕慕青平静道。

    “剑冥回去探亲了。”

    这当然是谎话。

    洛九郎却没有去分辨,洛九郎只是道。

    “吕房主,你变了。你变得再没有温度。所以你才能亲自雇人去杀何解风,所以你也能让剑冥去杀那些无辜的引君坊的帮众。”

    “堂主如果知道你是这副模样,一定会很心痛。”

    吕慕青的心突然被刺痛。

    吕慕青霍然站起身,竟有几根青筋在脖颈上涌动。

    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洛思冰,让其再压抑不住心中那股一直在延烧的火。

    吕慕青凶狠地说。

    “何解风不死,可会有人对我们二房留情?”

    “引君坊的人不死,可会有人陪我们熬到深夜协商合作?”

    “谈何无辜!怜悯若当真有用,你怎么不去劝虎视眈眈的青花楼停手!”

    “更别与我谈说阿冰。我这么做,就是希望阿冰不用亲自面对这样残忍。”

    洛九郎是质问的人,洛九郎却突然什么话也不能说。

    吕慕青震怒的气魄,竟使得其有些惊悚。

    毕竟洛九郎还是一房之主,毕竟洛九郎还有自己的面子需要维护,洛九郎捏紧了手,颤颤巍巍,也要说。

    “那你可……知道……道败露的……后果。”

    吕慕青摇头,吕慕青疯狂地摇头,吕慕青拼命地摇头。

    “不能败露,不允许败露,也不接受败露。”

    洛九郎从未想过一向温文儒雅的吕慕青竟也有疯癫的时候,顿时连动也不能动。

    这时,却有一人穿着简朴的白衣,慢慢步入暗室中。

    洛九郎看见这人,才仿佛觉得有救,连忙喊道。

    “吕夫人。”

    现在还能让一切重归平静的,或许也只有吕夫人。

    吕夫人其实早已在外面等候。

    吕夫人担心有影响,甚至不让守护的子弟向里面通报。

    吕夫人是直到听闻吕慕青的爆发,才向着暗室这边走。

    吕夫人的声音从来都是那么的温柔,任何人听来,都是如沐春风。当初吕慕青追求,就是被那藏不住的贤惠打动。

    “相公,夜深了,我们回家。”

盟约 (5)

    这样的夜,这样的雪。

    每一口呼吸都在空中有了白色的凝结。

    吕慕青缓缓走在当前。

    一身的疲惫让其脚步都有些趔趄。

    像吕慕青这样的人,心思从来都是对人封闭的,多少权衡、多少挣扎,别人全然都看不见。若用一把刀将其剖析开,才会发觉那些别人的敬慕都会被遮在丑陋伤疤的下面。

    洛九郎坦言其变质了。

    吕慕青也不想变,吕慕青却没有办法。

    在群魔乱舞的时候,你若是一只绵羊,就只有眼睁睁静候着死亡。

    这样的时候,吕慕青便常常会想到洛思扬。

    洛思扬是吕慕青最要好的朋友。

    两人同样才思敏捷,常常在一起写一首好诗、作一副好画,若是偏闲的时候,就会坐下,黑白二子对弈一把。

    那时候的孟卿衣已喜欢打架,就不爱掺和洛思扬和吕慕青之间的吟诗作对,唯独在二人对弈的时候,会不自禁地沉下心来,端一只小板凳,手搭膝盖、撑着脑袋,默不作声地欣赏。里面的阴谋阳谋绝不会少,当真如是千军万马的战争一样。

    在洛思扬的手下,吕慕青总是输多赢少,就因为其阴谋不够。

    可洛思扬却总是显得佩服,总是对吕慕青说。

    “若能和你一样永远做到光明正大,那才是不易。”

    吕慕青站定,在飞雪里站定,嘴中不免喃喃复吟起当初的话。

    “不易啊,不易啊。”

    吕慕青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现在却忍不住地会思量,倘若当初没有答应洛思扬死前交代,从来不曾进入墨雨堂,生活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那样,就可以看书烹茶,采菊种芽。

    不用再和谁勾心斗角,也不用再为了二房心戾杀伐。

    可阿冰又该怎么办呀?

    每次当其将要以为抽身才好的时候,洛思冰的名字就会在吕慕青的脑海里荡漾。

    所以吕慕青又开始走,哪怕咬紧了牙。

    直到在家门前,吕慕青才突然想到了吕夫人。

    那个在其陷入疯狂时按捺住其的女人。

    女人一直在吕慕青的身后,女人一向不打扰吕慕青的思考,因为女人一向是贤惠的夫人。

    岁月不管无情还是静好,都在吕夫人的脸上刻在了无疑磨灭的风霜,额头和眼角的皱纹虽使得其更添风韵,却也在一道道地提醒着吕夫人自己已老。

    但无论是年少还是年迈,吕夫人都会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等待吕慕青如同此时一样回眸。

    雪凄凉。

    身子也很凄凉。

    只有心脏,滚烫。

    吕慕青突然上前一把将这个纤瘦的女人拥进自己的怀抱,死死地,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身体一样。

    吕夫人的眼眸里率先是一抹惊讶,然后是疼痛,再把眼睛闭上,享受着骨肉之间的交缠。

    天上地下,都飘着鹅毛大雪。

    任何东西坠落在雪上,都只余下静静悄悄。

    所以这是个绝对静谧的雪夜,所以两人的拥抱也无声无息、静静悄悄。

    却极度浪漫。

    不知道你懂不懂得欣赏。

暗潮 (1)

    段未瀚还从来没有这样头痛过。

    自从段未瀚由楚飞惊手上接过引君坊的实权,各种政务,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交接扰得这个乐得清闲的人头痛。

    每次一到天色蒙蒙发亮,段未瀚就有要将双腿折断的想法,这样就不用去堂上。

    可是哪怕段未瀚的腿当真断了,麻烦也不会被阻挡。

    麻烦,岂非是会自己找上门的!

    现在这个人已经找上来了。

    在段未瀚好不容易从坊堂退回府邸后,这个人踏雪找上来,随后径直在段未瀚的面前跪下。

    这个人段未瀚自然识得,以往也是自己的部下,因为轻功卓绝,后来才被调走做了暗探。

    平时,这个人都会在暗中隐藏;只有在重要的时刻,才会现身交代。

    这个人只负责交代,无论是向段未瀚,还是楚飞惊。

    这个人道。

    “罗阔的身份已调查出来。”

    对于几日前沸沸扬扬的袭杀,哪怕不管事,段未瀚也必须知道。

    而那个被擒后吞毒自杀的硬汉,段未瀚当然也有耳闻。

    袭杀事件简直同结盟是一般无二的头等大事,所以即使段未瀚再头大,也不敢怠慢丝毫,连忙道。

    “快说。”

    这个人挑拣了最重要的讲。

    “罗阔是夙鬼军的退将。”

    已不需要再多话,这样就够了。

    段未瀚道。

    “少佟。”

    项少佟一向都是段未瀚的心腹大将。

    项少佟还未成婚,所以一如既往地住在段未瀚的府上。

    这样的雪夜,屋子里本来煮了暖酒,更让下人在外面买了卤味,两人本是想坐在一起闲聊,现在段未瀚已令下。

    “快马加鞭,将这个消息给楚飞惊送上。”

    生活上,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工作上,项少佟对于段未瀚的命令一丝不苟。

    项少佟连肚子都不去填饱,只稍略取了一件可以将自己裹住的绒袍,然后就去棚里牵马。

    看样子,是一场远行,难道楚飞惊不在吗?

    楚飞惊不在,贺飞情却一定在。

    这时的贺飞情岂非也正踏雪飞落下,落在方才探子站立的地方。

    段未瀚和探子同时把目光投向贺飞情,贺飞情指手画脚,可惜说不出话。

    段未瀚连忙把人让进来,旋即让人取来纸笔,要贺飞情把想说的话在宣纸上写下。

    贺飞情虽说是个哑巴,却毕竟师从刘徽宗,竟有一手好字迹。

    贺飞情写道。

    “在逃的凶徒已找到。”

    对于剑冥的追捕,委实都是贺飞情一直在做的。

    这么说来,难道剑冥被抓?

    这些接踵而至的消息对于引君坊自然是大益,段未瀚问道。

    “把凶徒带上来问话。”

    却不曾想贺飞情把头轻轻摇了摇。

    段未瀚直直地看着贺飞情,道。

    “怎么了吗?”

    贺飞情写下。

    “死人,问不了话。”

    段未瀚苦着笑,问道。

    “又是吞毒吗?”

    贺飞情的86小说生花,几个字寥寥。

    “雪里冻僵。”

    段未瀚耸了耸肩,喃喃道。

    “看来刺客也不好当。”

    随后拍了拍探子的肩膀,道。

    “你去看看尸体,想些办法将其的身份找到。”

    这个人断然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