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全文阅读 第22分节
前奏 (2)
李拓不动。
这个人当真能如山岳一样,即便有风袭雨撼,竟都能纹丝不动。
此时,李拓正栖身在假山峦石的细缝之间,翩翩的雪絮也为其身前添了色彩,就连那标志性的红色围巾也不再鲜艳许多。
侍卫一遍遍在院子里走动,一共有四队,每半个时辰就有两队在院里四处寻走,即便交班,也只消烟袅飘散的片刻钟。
看来,管学龄实在是很把申公刑看重。
从青花楼遣调的三人也已在了府上,这时候都在彼此的厢房,不声不响,也让李拓无从观察。
申公刑只要偶偶露面一下,哪怕只是二三十步的来回路,身边侍卫本就不少,西门惊唐、公止境、薛歧更会踏出门梁,简直没有一刻是好下手的时机、没有一处是好下手的地方。
李拓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能维持多久,所以李拓一向等到了晚上。
晚上的雪更是放纵在下。
申府里,灯火明亮,容不得任何阴影潜藏。
李拓很明白,今天的机会不多了,李拓悄悄由石缝中退下。
一整天的凄寒并非谁都能受得了。
李拓当然忍耐住了,可暴露在外的皮肤无疑都冻得发紫。
李拓只想赶紧钻入滚热的水中,洗尽一切淤积的疲劳和寒凉。
待到身上全然恢复了人的温度,天已大黑。
路上当然不再有多少吃食,就连酒家,在这里的飞雪中,也早早打烊。
李拓撑着伞,走过城里的细雪。
肚子当然会叫。
好不容易才被其寻到了一家面店。
吴记面店。
在深巷里,如果不好好走上些时分,委实容易错过。
其中最好食的自然要数羊杂面汤,清净的面汤上飘着十数瓣葱花,新嫩而又有嚼头的羊杂偶尔才露出尖尖一角,氤氲的香气再慢慢地荡开,任何人的喉头难免都该为之滚动一下。有些口味重的人会在里面掺几滴芝麻油和辣子,真正的老饕则会告诉你就这样平铺直叙地品尝,等到稍略鲜甜的汤头慢慢在身体里流淌一会,竟然就荡气回肠。
李拓瞥了一眼周遭,实在已没有了别人,不用顾忌,伸出了舌尖,简直把碗上稍略粘附的汤滴都舔光,这才摸了摸肚子,笑道。
“老板,你的面可真好。”
老板偏头过来,带着笑意的眯眯眼在眼镜下分外平和,道。
“这可是传了几代的做法。”
李拓道。
“像你这样的手艺,不说可入那御膳房,却也足够开一个大酒家。”
老板道。
“我便是沧海里的一粟,安安稳稳就好,何苦与旁人争抢。”
李拓点点头,然后道。
“最近生意可好?”
老板把头轻摇。
“这样的大雪,路上也湿滑,愿意来巷弄里的人也就少了。平常不错时,一天可以卖出七八十碗,现在确实是少了。”
李拓了解情况后,稍略笑笑,道。
“老板,再给我包上一碗吧。”
随后便捧着热热的羊杂面汤,向客栈走了。
天上地下,遥遥的,依旧是都雪花。 前奏 (3)
申公刑稍略低头,也只有在媳妇儿的门前低头。
连夜来的动荡,非但让申公刑焦头烂额,更是愁坏了这位俏媳妇儿。
女人娇艳得很,这时候挑了挑眉角,在向申公刑抱怨道。
“都怪你,害得奴家听不了曲,看不了戏。”
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讲,再大的风雪也不会阻挡其求趣的脚步,毕竟谁都有一顶六抬中轿。
一只卷毛的小狗正蜷缩于女人的腿上,毛发因为常被梳理的关系,显得崭亮,一对黑漆中带些棕色的瞳孔好整以暇地盯着这个苦命的男人,狗嘴上,隐约还有一点慵懒的笑。
申公刑看着狗,就没有好脸色。
只是女人成天在怀里抱着,简直比自己还要亲密,如若寻到机会,简直一脚要把这狗踹去屋梁。
这小狗也不知否则觉察到申公刑的杀机,突然由女人的腿上坐直,开心地抖了抖短小尾巴,黑豆点一样的鼻子擤了擤,旋即飞跑也似地一冲而出。
女人吓得跳脚,连指责申公刑也顾不上,赶紧跟上。
就见小狗迅速地穿过雪层,绕过侍卫的脚下,笔直蹿到了门房。
紧接着,狗吠声大作。
三处厢房的门立刻崩开,一道阴寒的蓝色光影在雪下更是凄霜,西门惊唐当前冲了出来,准备一举拿下进犯了人;遥遥之处,一个青容鹤发的古怪之人一脚踏过门槛,一脚仍在屋内,静候着变化;薛歧则是一步步地向外踱,等到其完完全全站立于厅雪中时,所有的气势都已臻巅峰。
可久久,都没有凶手。
薛歧望了一眼围着圈蹦跶的小狗,转身就走。
如此虚惊一场让申公刑不得不向三人赔罪,薛歧不曾开口已复把门房合上;那青容鹤发的古怪人温煦一笑,摆了摆手,也重新归于温暖的厢房中。
只有西门惊唐稍略抱怨。
“申大叔,管好你家的这条狗。”
申公刑口中说。
“一定一定。”
“对不住了,好侄子。”
申公刑心中也同时燃起火。
对于这只狗,申公刑本就看不过,现在还要为其致歉,在雪中紧拔两三步,就打算一脚踹狗。
忽地,女人眼眸瞥来,冷冷地道。
“申公刑,你想要做什么?”
申公刑立刻兜了一个圈,如兴奋的狗狗一样,无奈地道。
“只是许久没有运动,想要活络活络。”
女人和狗长久一起,此时也看出心思,便说。
“申公刑,你让侍卫把大门打开。”
申公刑道。
“我的好老婆呀,现在怎能是开门的时候呀。”
女人道。
“你看不见小宝发现了新奇事物在门后吗?何况你岂非有好侄子在身旁保护,怕什么啊。”
这其中,有对西门惊唐的冷讽,自然是在回应其方才要申公刑管狗的话。
西门惊唐不与女人计较,提着镰刀回头。
而申公刑也如何都拗不过自己的媳妇儿,只有先找个墙柱躲好,才挥手命下,叫人开门。
门稍略推开,院落外是唐城最有名的鱼飞道,现在被浓雪给蒙上,和府院里实在没有什么二样。
唯一不同,只是石阶上,放了碗热气腾腾的羊杂面汤。 前奏 (4)
申公刑并未因为一碗羊杂面汤觉得恐惧,而是连着三天每天一碗羊杂面汤下,开始内心翻涌。
三天来,每每同一时刻,狗奔、叫吠、门开、面到。
对于申公刑来讲,这样的时刻都像是破口,随时可能有人提着刺杀的钢刀由透开的门中闯进来,将其宰了。
女人跟狗却是欢快,那羊杂面汤也实在是香,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狗儿也啃次啃次地嚼,看到心宠的狗儿开心,女人脸上的笑自然也就更美妙。
这已是第四天。
约莫同样的时辰。
冰冷的空气让人类的鼻子变得不那么灵敏,很难分辨出什么样的味道在冰霜里飘。
这小狗儿则再一次挣脱了女人的怀抱,笔直地冲到府门前,放声大吠。
西门惊唐只是稍略推开窗户,发现光景和连日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刺杀的李拓更是迟迟不到,复又把窗户给摔上。
而薛歧屋子里,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唯独那个公止境还是那样,幽幽地推开门,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还处在门里,用一双好整以暇的眼光来看待即将发生的或是平淡、或是急骤。
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不得指令,毕竟门还是无疑开的。
狗便叫得更急。
女人稍略满了几步,雍容华贵、翩翩摇曳地走出来,道。
“将门打开。”
没有人听话。
虽是尤为被申公刑娇宠的女人,这些侍卫毕竟只听申公刑的话。
女人自是气恼,回过头,对着申公刑简直是大声地道。
“让你的人躲开。”
申公刑紧赶慢赶了几步,依旧到那个令自己安心的大柱子后,挥一挥手,道。
“开门吧。”
门,“霍”地推开。
因为风大,雪花多了一处发泄的地方,狂卷在狗儿的身上。
狗儿抖了抖浑身的卷毛,将雪撇下,随即几步来到碗边,又开始用舌尖舔起了汤。
汤面上有悄悄融化的雪,所以有些冰凉,冻得狗儿一颤,直到把舌头更伸往下,才又有了温暖芬芳。
公止境遥遥地望了一眼白雪,白雪里没有一物有其余的颜色,便也轻轻把脚步收回,掩住了房。
申公刑的心却一直在吊。
分明知道有人要刺杀自己,分明知道那碗面就是杀手摆下,只要杀手不出现,紧悬的心如何能放得下!
申公刑实在希望李拓快点出现,或是死在薛歧、西门惊唐、公止境的联手下,或是一下子把自己击杀,也好过这样成天吊胆提心来得可怕。
这样想着,狗儿已吃完了。
吃完了不用收碗,过不了多久,那碗就会徒自消失的。
于是申公刑下命道。
“别关门。”
申公刑倒是要看看这碗终究是怎么变没的。
突然碗开始动了。
竟是凭空动了。
申公刑吓了一跳,莫不是杀手李拓就在远方。
申公刑一边吞咽的口水,一边断断续续地道。
“你……你……你们追上……去,看一下……情况……况。”
侍卫中当真有些不怕死的,就追上去了。
风雪太大,每一步都会陷落一个坑,不知道过去多久,那些侍卫才回得府上,答道。
“原来碗底套着一根几里长的棉绒线,线的另一端捆着马,马一远去,这碗就自然走了。”
申公刑问。
“你们可追上了马?”
侍卫道。
“追上了。”
申公刑急忙道。
“马上的人呢?”
侍卫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马上没人啊。” 前奏 (5)
森然之气,逼人。
哪怕是传言中的闹鬼之地,恐怕也没有此处阴森。
此处不是别地,正是唐城的天牢。
死在天牢里的人不胜枚举,有的是被饿死,有的是被狱友打死,有的是经受不住明日午时的斩首所以选择自杀而死。
于是这里常年冰冷,简直没有体温。
就连住在牢狱中十年的孟卿衣也绝不愿意在唐城的天牢多坐半分。
守狱之人个个五大三粗,好似钟馗那般的模样,仿佛才可以震得住人。
可又有多少人不过是表面魁梧,实则内心也不住跌宕惧骇。
这里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不会担心怨鬼回魂。
所以北风起,每个人的心尖都不禁一怔。
为了以防越狱,这天牢本就建得极为密闭,连通气的口子也只有些许,哪怕是全然打开,也灌不进太多的风,而忽如其来的一道北风,竟吹得两三个牢卫的衣袂飘动,顿时就有阴恻恻的感觉背脊一下子滑到了两股之中。
这一队巡视的人马有五个,被这凛风吹得脚步也不敢微动,面面相觑,彼此都可以望见对方的惊恐。
五个人都伸出手,一个接着一个掐住对方的腰口,仿佛大家牵连着可以壮胆一样。
随后有淡然白光朦朦胧胧从牢狱的一角幽幽地涨开。
正是北方口的角落。
正是风袭来的方向。
五个人都咬住了牙,其中有一个甚至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一个稍略胆大的牢卫想要去看看身后,可脖子毕竟僵了,只能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向身后挪。
其余的人都低着头,都在小心翼翼地用眼角观察着这牢卫的神色。
四个人现在却都后起了悔。
就见那个人僵硬地把头转过去,然后瞬间扭回来,唇上立刻苍白得透明。
霍地,这个牢卫叫了起来;霍地,这人掐住别人腰的手已经松开;霍地,这人就同狮子扑兔一样冲了起来。
其余四人连头也不敢转,也撒腿跑了起来。
身后的北角终究有什么,这些人管都不会管。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风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微微的亮光也再次变得黑暗。
天牢里寂静得像是被埋在土里的棺材。事实上,这个天牢有一半的确是建在土里的。
“嗒、嗒”,开始有声音在死寂一样的天牢里漫开。
“嗒、嗒”,一下子将里面的囚犯的注意侧耳引来。
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带着风从每一处监牢的钢柱前穿过。
冤枉入狱的犯人缩在墙角,袭来离那无疑分辨的东西越远越好;穷凶极恶的死囚才会趴在钢柱上伸出手想去抓住一些什么。
可毕竟什么也容不得这些囚犯抓到。
“嗒、嗒”声消失了,黑暗还是黑暗,只不过又重归于死寂。
直到天牢的最深处。
最深处的空气当然有些稀薄,却够,足够。
因为最深处最关押一个人,一个人绝不会把这四四方方、小小空间里的空气全部吸透。
然而点了火折子就不同。
火光也稍略暗淡。
火光照在被关押的人的脸上。
突然有个声音在唤。
“关独往。”
被关押的人稍略抬头,笑道。
“寇文占。” 事发 (1)
两位夙鬼军的统帅,再见面时,竟在这个阴森凄暗的牢内。
寇文占一席灰色的长风衣,一举一动,都彰显出独属于其的霸道来。
而关独往一身只是囚衣,看起来萧瑟,实则有些慵懒,倚着一面墙,手脚都贴在地上。
寇文占仿佛关心一般,道。
“如何弄成这样?”
关独往道。
“自然是中了小人的道。”
寇文占道。
“那你也可以逃。”
关独往摇了摇头。
“天涯海角,哪有什么地方可以逃?难道要我像你一样,躲进泥沼?”
这话立时让寇文占的眼眸一寒,冷冷地道。
“你知道?”
关独往笑道。
“一个人若能执掌天下最强的军队,那便什么都能知道。”
“只要感兴趣,不出三天,就连贵妃穿什么样的内衣,我简直都能知道。”
“我还知道你最悉心培养的孩子,所用的是弓失。”
话已说到了如此,寇文占便明白关独往当真是什么都知道了。
寇文占静思了一会儿,幽然道。
“为何不出兵?”
关独往道。
“切勿赶尽杀绝,这话是谁说的,你可还知道?”
寇文占大笑。
“这话是我说的,想不到你还记得。”
“只是这句话的真是含义,你恐怕还不曾想到。”
关独往鼻子皱了皱。
“哦?”
寇文占嘴角仍是含笑,淡淡道。
“不赶尽杀绝,只是为了留一个对手。朝堂若是了无对手,再要对付的,就是我们这些调兵遣将的了。”
关独往眼珠稍略一转,便也是笑。
“还是你老奸巨猾。”
寇文占道。
“所以你虽然知晓我背地里还有动作,你却没有大肆宣告。”
关独往点头道。
“至少小王上还不知道。”
寇文占道。
“这小王上倘若知道世上仍有一个寇文占想着篡位谋朝,哪怕有小人,你以为自己会不会入了牢狱?”
关独往苦笑着摇摆起头,道。
“这么看来,我的确错了。”
寇文占道。
“既然错了,就在牢里坐好。”
关独往很听话,已不在墙上靠着,而是滑了下来,侧着身子,还稍略伸起个懒腰。
关独往道。
“你呢?想在哪里坐好?那把椅子上?”
寇文占道。
“不急,我并不急。”
关独往道。
“这茫茫的朝堂再无人是你的对手,何况你还有一只精锐的小队。”
寇文占深思熟虑过,寇文占稍略否认道。
“可夙鬼军毕竟是夙鬼军。”
两人都做过夙鬼军的统帅,两个人自然应该知道。
寇文占接着道。
“何况管学龄弄的青花楼,也并非是一股可以小觑的力量。”
“我已不再年少,也不再有整支叛军的实力,凡事都应该从长计议,务必要一击必中,你说是吗?”
关独往没有回答,或许是说不知该如何回答。
寇文占道。
“这次来唐城,一方面是为了探听虚实,一方面就当是见见老朋友吧。”
关独往笑道。
“只可惜现在在天牢,只可惜现在没有酒。”
寇文占道。
“不可惜。”
关独往随意瞥了其一眼,道。
“哦?”
寇文占淡淡地道。
“倘若不在天牢,你我喝得便是彼此的血,而不是酒。” 事发 (2)
寇文占喝的当然不是血,是酒。
烛火虽够,灯罩却有了污垢,火光便是亮起来,也只是隐隐绰绰。
这是寇文占今年喝的第一场酒。
寇文占当然是个贪杯的人,只不过能与之对饮的,却再无许多。而其也不是一个钟爱独饮之人,习惯沙场大胜后的群豪痛饮,一人喝酒便只剩无尽的痛楚和萧索。
寇文占本想在佘毓香的婚礼上大喝一场,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是不容。
现在总算能痛痛快快喝一场酒,在痛痛快快动手之前。
酒馆里的气氛肃杀。
西门沙长途跋涉后,本是停下来歇脚的。
可一走入酒馆,心也就提吊了起来。
幽幽的光照不亮酒馆的角落,西门沙却看得分明,只有一人坐在酒馆中。
这人背对着自己,背影仿佛相熟。
这人兀自喝着酒,无疑有份萧索。
这人举杯痛饮尽,便是肃杀之风。
西门沙的嘴角勾笑,残忍的笑。
这十年来纵横朝堂,非但因为和管学龄勾结在一起,更是因为王上对自己的依仗。朝堂里的武将,西门沙简直已能排到第三把交椅,所以天底下许多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何况身旁还有雷氏三兄弟。
雷光、雷火、雷冰,俱是夙鬼军里单挑的常胜将军,退役以后,因为过去的一点交情,立刻被西门沙收揽在青花楼里。
西门沙身畔有这样的三兄弟,无论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以放心。
雷光和雷火固然有点神经大条,雷冰却是灵绝机敏,几乎与西门沙同时察觉到了肃杀的气息,一只时常冰凉的手慢慢就摸到了腰际。
雷光和雷火一并看见这个弟弟的警惕,便也对危机有了清楚的明白。
西门沙却是大手一挥,朗笑着道。
“先把酒喝完。”
这世上当然有醉拳一类的功夫,借由麻痹自己的知觉和疼痛的神经以换取超越本身的力量。这样的武功虽然好,却会让人的反应变慢,有时候超常的力量还不及迸发出来,咽喉的肉已被刀锋划乱。
所以高手在争锋前,绝不该喝酒。
西门沙分明知道接下来会有一番厮杀争斗,却仍是执意喝酒,当然是对三兄弟有足够的信心,也是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并不是好酒,烫喉头,与家里那些珍藏多年的香醇润口的酒实在没法子比,西门沙却偏偏好这一口。往往过不了多久,就要来偷饮一口,和偷腥的猫跟偷情的人总是差不多。
雷光和雷火也好这么一口。
两人喝得也多。
事实上,这两个人喝完酒后的确是越战越勇,还能好好的活,倒是因为三兄弟心有灵犀,彼此分享反应,一个人仿佛有三条反应的神经,便是醉了些,也足够应付许多一流的高手。
只是雷冰不喝。
雷冰的手越来越冷,因为气氛已越来越不同。
雷冰静静地看着暗色中,背对着自己的这人端出一只碗,随后将酒坛里的所有酒的倾满在碗里。
那酒水和碗沿持平,恐怕些微的颤抖,就要落酒。
这人却单手稳稳地将碗托了起来。
更奇妙的,是没有一滴洒落。
雷冰的心头发毛,任何人看到这样流露的一手,便能明白这个身处于肃杀中的人绝不是那些好对付的一流高手。
雷冰的眼眸不差分毫地盯着这人。
这人慢慢起身,一只脚先跨过长板凳,一只脚再慢慢地跟从,旋即转过了身,阴影让其的脸晦暗难明,一对凛冽的眼神却已如箭矢般精准地射在西门沙的额头。
于是西门沙也有了感受。
西门沙提起酒坛喝了最后一口,随后扣坛的手一松,便摔在地上,成了七八瓣。
小二听到堂里的动静,连忙要出来观看,普一出来,却再不敢动,脚下甚至有些哆嗦。
那烛火真得太暗,将每个人都照成了魇魔。
于是便听那个高大魁梧的人说。
“我敬你一碗下黄泉的酒。” 事发 (3)
西门沙眼睁睁,但见那碗黄泉酒洒下。
不知如何,仿佛极慢动作一样,酒液如山川里的瀑布,剪不断的绵长。
而这人已经起掌。
轻轻巧巧,只是往前方推送一样。
酒水立刻鼓噪成了热浪,其中最为尖锐的酒滴如弹丸一样,朝着西门沙浑身上下十处大穴激撞。
雷冰翻起一张桌,想要去挡。
那木桌只是在半空中四分五裂,不过是在遇上第一滴酒水的地方。
雷光、雷火本有用横练武功去挡的想法,身子稍略往中间在聚,却在木桌分崩离析之间察觉了不妙,赶紧飞跌出去,稍慢一些,便要有一个窟窿被穿在肉躯上。
西门沙不退,突然由两臂袖子中滑出一对雍紫的旋棍,棍身紧紧贴住其手背,在“如魔似幻手”下,竟是要直面去挡。
而“如魔似幻手”也的确老辣,当真如屏障一样,几乎要将漫空的酒滴全然挡下。
突地,西门沙瞳孔收紧,连退三步,偏头避闪,那藏匿在酒滴中最致命的一击才终究打偏,距西门沙的脖颈也不过离了两分。
西门沙的脸色愈发的难看。
这人的面容在晦暗的烛火下依旧看不透,西门沙却分明知晓其是何方神圣。
十数年前,还在军中,那威世大将军寇文占也是用这一手“归流梨花掌”强逼酒滴震撼一众,当初一掌也才能聚股六滴,现在已有十一滴的效果,甚至还能前后而至,掩隐杀手。
西门沙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意了,冷汗已冒出了脑海,脖颈旁吹来微微的凉风,是从方才那一滴酒射透酒馆的窟窿眼处袭来。而那对紫色旋棍也斑驳琳琳,原本光滑的棍身也坑洼起来。
西门沙忍不住想唤。
“寇将……”
寇文占却早已经动了起来。
对于这个出卖自己的人,寇文占无话可说,只想要西门沙偿还。
寇文占荡在天空,如雄鹰巨展,“归流梨花掌”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气也给搅乱,跌坐的雷光、雷火根本避不开,双肩已被按捺住,立刻肩头御寒的厚服被八方的力气撕扯开,倒是皮肉上未见多少伤害。
雷氏三兄弟当然要明白,这一切都是寇文占得手下留情。
雷冰瞧着两位哥哥被擒,也忍不住会把姿态放软。
“寇将军,请千万不要伤害我两位阿哥。”
寇文占睥睨地看过来,道。
“当年你三人袖手旁观,我对你们无怪。”
“但倘若现在你们对我有所阻拦,我的无情也要你们担待。”
雷冰想也不想,便向西门沙坦白。
“西门将军,当下已是你们的私恨。”
西门沙冷哼一声。
“快滚,快滚。”
寇文占撇开手,雷光、雷火获了自由,连忙从寇文占身边躲开。
三兄弟彼此询问了一阵,对西门沙拱手后,快步离开。
而现在,面对面的,终究只余西门沙和寇文占下来。
当然还有那个出来看情况的店小二,如今腿照样还是瘫软,双手死死地把眼睛蒙上,只希望看不见眼前的鬼怪。 事发 (4)
西门沙明白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天上地下,也只有寥寥几人敢在寇文占身前不抢先机。
关独往的“九天十地凌无虚、八方不动寒阳劲”本就是大荒里最玄奇的内功之一,所以才敢于寇文占侃侃而谈,不必急着抢夺先手;赵子暮的无命枪更是这世上最锋锐的矛,足以刺破天底下所有的盾,哪怕寇文占的功力堪臻九重,也无以全然抵御;而燕归行的刀向来以浑厚霸道出名,隐约同寇文占的武功路数在一起,便是抢了先手,倒没有太大的意义;至于李拓,当然是因为其刺杀的本性。
西门沙既没有独异的内功,也没有锋锐的利器,武功更是与霸道迥异,也没有那股与生俱来的刺杀本性,西门沙想要赢,还是靠拼。
西门沙迎着寇文占冲过去。
那本是最短的距离,只要冲进去,西门沙必然有办法致命。
寇文占却是不慢不紧。
这一生不算沙场,便是江湖对敌,也不下百余。
这才让其一遍遍将“归流梨花掌”完完全全跟自己融在一起。事实上,寇文占和梨花掌本就是不同的相性。寇文占的个性是天下睥睨、威赫穹顶,而梨花掌原是女子所创的一套讲求精巧细致的内功掌法,如不是二十岁的寇文占武功全废,又遇上种花女芳芳,如何也不会修炼这样的武功。
随着寇文占慢慢领悟,这一套女子已巧细致胜的武功竟也变得无匹的狂霸。
唯一给别人留下的胜机,便是要冲进来。
百余次里至少有九十九,是要冲进来的。
只要被这些人冲进来了一次,寇文占得性命就必须要留下。
寇文占如今还活着,自然因为其十分会应付别人的冲闯。
寇文占右手的五指撑开,仿佛在撕揉空气一样地稍略扭转,肉眼不见的空气仿佛都成了涌浪,掌出,那浪朝西门沙的胸膛劈去。
西门沙以往也在军中,虽不是副手,也常伴寇文占左右,早已想到有如此一手。
西门沙的立刻祭出“如梦似幻手”,以臂上的旋棍去撄雄浑凝厚的力道,“如梦似幻手”则划出阴阳圆虚的模样,将那凝聚空气的浪潮从左下和右上两个口子撕开,泄去力道。
趁着寇文占稍怔,西门沙已然抢进来。
旋棍突然展开,向着寇文占的腰腹狠狠地敲下。
寇文占不避不让,右手瞬间聚劲,硬拼硬。
西门沙的旋棍敲不下来,立刻已被荡了开去。
人在空中飞,却还能控制着用鞭腿向着寇文占的肩头扫去。
“啪”,这一下结结实实,鞭打在肩甲上。
寇文占身子一仰,脚下倒退一步。
而西门沙也稳稳地站立。
只是距离又被拉开了。
寇文占脸上不露痛苦,重新把身形站稳,随后稍略掸了掸肩上的尘土,目光也开始变,变得如狂狮冷望。
寇文占淡淡地道。
“这一脚不错。”
这当然是一句称赞,但更像是狮王的愠怒。
接着,狮王道。
“我们继续。” 事发 (5)
衣袂飘飘。
寇文占慢慢走向前,只是每一步都像要把空间压扁。
别人奔足的气焰甚至都不及这缓缓的几步磅礴。
西门沙必须要有动作,否则就会被逐渐凝固的空间给压死。
银牙一咬,西门沙又冲,西门沙只有向前。
这次是寇文占率先出手,五指伸展开,每根指节上便仿佛都有了气。
西门沙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蔓延在周身,非但行为迟缓了,连力量甚至都有些弱了。
西门沙又不得不停步。
可两人间的距离依旧在缩短。
因为寇文占一个崩步,已突兀地出现在西门沙的面前,不管西门沙的脸色是否难看,掌刀已经切了下来。
这一切看似平白简单,落在西门沙的眼里,却是变化多端。
西门沙当然可以用“如梦似幻手”去抵拦,可掌刀里的无所虚实变化的重影却让其无从判断,一时错愕,再想反应就很难。
脖颈上被恨恨切了一掌,简直都要歪,人已连步倒退起来。
寇文占的脚下还是不疾不徐,并没有因为一招得手而加快。
见其右手五指再暴涨,西门沙就觉得背后有一阵强风刮来,甚至把自己都要推进寇文占的胸怀。
西门沙灌劲于双足,浑身做“千斤鼎”,想如同老树一般扎根在原地,背也大范围地后倾,便是要跟这狂风较劲。
稍略有一丝笑在寇文占的脸上刮起,继而张开另一只手掌,如同呼风唤雨的巫师,果然风更疾,便是千年老树,看起来亦要拔地而起。
旋即,西门沙便如秋风里的一叶,终被狂风卷去。
寇文占简简单单地直伸出拳,西门沙倒是硬生生地撞了上去,随后再重重跌在酒馆的木板地。
地上翻滚的西门沙,已是脸肿鼻青,苦水悄悄地从喉咙里吐出去。
可西门沙毕竟还是硬骨头,西门沙还要站立在寇文占的面前。
寇文占笑笑,玩味的笑笑。
寇文占道。
“这是‘沾花手’。”
就见其双手直直挺在身前,伸开十指,便有狂风卷地,再次吹起摇摇欲坠的西门沙的后背。
西门沙索性凌空跃起,暴露在这风卷里,双手十字斜交着一边防御,一边寻找致命的杀机。
终于两人就在咫尺之近。
寇文占又是洒洒脱脱地挥出一记掌刀,西门沙仍是看不出其中实实虚虚。
寇文占淡然道。
“这是‘繁花手’。”
西门沙也不抵,心下发了狠,要硬吃这一击,再趁寇文占松懈的时候灌注全力反击。
那掌刀仍是切在脖子上,一寸都不离。
立刻有一口鲜血从西门沙的嘴里喷出。
两次同样的地方中如此重手,一些肌理骨骼恐怕已出了差错。
但是西门沙不管。
这就是西门沙拼命的时候。
所以就连喷出的血,都被其拿来当遮掩寇文占视野的工具。果然,为了躲开血溅在脸上,寇文占不禁要扭头。
西门沙举起了双手。
双手上的紫色旋棍已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即将如同两门重炮一样,狠狠炸在扭回来的面门上。
寇文占淡淡道。
“这是“摘花手”。”
西门沙的耳朵里再听不到许多。
西门沙只想着重重地把两根旋棍炸在寇文占的脸颊或是额头。
西门沙兀自能看见自己两只手缓缓地悬停在寇文占的脸前,西门沙残酷地笑着,说明自己成功。紧接着寇文占的脸会因为被旋棍重重砸住开始变形、扭曲,然后鲜血就会开始如注地流。
西门沙越想越兴奋。
下个瞬间,西门沙又不由得顿住。
面前的寇文占还是在笑,那张脸还是好看,也是一副讨人厌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西门沙不懂。
西门沙连忙检视了一下,忽地大惊失色,那两根探出掌背的紫色旋棍什么时候不知所踪?难道是在寇文占念叨“摘花手”的时候?
寇文占已经接着说下去。
“我还有最后一招,叫‘摧花手’。” 突然 (1)
飞雪,飞奔。
西门惊唐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样飞奔是什么时候。
没有人铲雪的时候,积雪足够盖住膝盖,西门惊唐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飞奔起来。
从有人上申府来禀告到西门惊唐出现在城门旁的酒馆,不过才一炷香的时辰,足见西门惊唐到底有多么快。
这么大的雪,这样深的夜,酒馆是寂寥的、无声的。
死也是寂寥的、无声的。
西门沙已死在了酒馆。
西门惊唐是西门沙亲手带大的儿子,两个人的情感深厚得连刀铡也斩不断,可是西门沙的面目却连西门惊唐也看不出来。
那张脸实在是太惨,委实经历了一段谁都不敢想的惨绝人寰的摧残。
西门惊唐却还是从衣物上判断得出死人正是父亲。
那腰怀上有一只吊穗,岂非正是西门惊唐亲自买来的礼物。
男儿有泪不轻弹。
西门惊唐只有低下头,只有跪下来。
那颗不甘心低下的头颅就静静贴在死人的身躯上,不愿松开。
歇斯底里的咆哮不在,痛彻心扉的哭泣不在,只有那稍略起伏的颤抖和一点点呜咽轻浅地荡漾开。
不知多久,情绪才缓和过来。
这时西门家的其余人也终究赶过来。
家里的小孩看到了西门沙的模样,立刻就哭了起来,另外的姐弟脸色也都成了猪肝。
西门惊唐极为缓慢地站起来。
声音冷冷,只说了两个字。
“是谁?”
却没有人回答。
唯一目睹一切的人大概就是这酒馆里的小二,可是精神恍惚,不论在谁的眼里,仿佛都像是疯了。
西门惊唐走上前,死死地扣住小二的肩胛,使劲地摇晃。
小二却还是只能傻笑,甚至有一些白沫慢慢溢出嘴角。
那扣住肩胛的手忍不住都要沁入肉了,小二都反应不过来,只是一个劲的痴笑。
西门惊唐发了狠,将小二撂倒,旋即人才走进了负责办案的捕快。
西门沙是当今的重臣,有资格负责调查此案的人,当然是第一捕快陆南才。
西门惊唐道。
“是谁?”
陆南才道。
“现在可说不好。”
“西门将军武士双绝,在下实在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单方面的虐杀。”
不论谁,实在都看得出西门沙死前简直连半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西门惊唐也想不到。
唯一那个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人岂非已被关押进了深牢!
随后的赵子暮、燕归行等人,无一不是使用锋芒的利器,而西门沙的周身却实在没有一道利落的伤口,都是被重手内劲直接打烂了皮肉。
陆南才看了看这茫茫的大雪,苦笑着摇头。
“看来是不得不往渝城走一走的时候。”
西门惊唐拱了拱手,道。
“请一定要查明真凶。”
“到时候不需要陆捕快出手,我会用自己的手段让真凶的人头旁落。”
陆南才不再说话。
因为陆南才已看见另外一人气喘吁吁地从冰天雪地中跑来。
这人附嘴到西门惊唐的耳边。
西门惊唐悲愤的脸色更加难看,人再次冲入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