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全文阅读 第26分节

长风起 (2)

    马上的人是牧离,墨雨堂里,绝无仅有的牧离。

    墨雨堂的子弟简直没有一个不对牧离敬畏,不论以后分在哪处房里,于那三个月的练训都会是记忆犹新。很多人形容在那三个月里,只脱了一层皮,都算是幸运,足见牧离的严苛。

    特别是新手,此刻瞧见了牧离,简直比要面对乌泱泱的三四百人更悚惊,顿时手脚便都不颤抖了,一心只想着展现自己的果决,因为不久前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牧离最狠辣的手段,当然便是将不听训的人逐一拉出,手脚上都用五十斤的石块压制,然后用沾了沙石的皮鞭不断抽得人皮开肉绽,血痕混着沙砾,伤口四五天都结不了痂,却只给人半天的休憩,半天过后,便同样要投入高强度的练训中。

    有人私下打趣着说,倘若杜八指被牧离操练一次,甚至就再喊不出“格老子”。

    这些当然已是后话。

    牧离静静地翻身下面,平时用来应对各位房主和堂主的好脸色早就褪去了,两道深邃的皱痕裂开在眉心之间,虎目瞪得圆圆,实在是凶神恶煞的一副面魇。

    人群之间,为了应对,也有一人缓缓走落出来。

    牧离牵紧了心弦,对面前的人分明有些了解。

    “项少佟。”

    来人笑了笑,道。

    “牧离。”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

    江湖固然腥风血雨,表面上却依旧会维持客气。而如此这般互称姓名,当然是因为彼此间有过一段涟漪。

    牧离和项少佟都是宁城人,小时候一起投军。

    在军中相识在一起。

    不训练的时候,会想方设法地碰在一起,倾诉些难受和委屈,又会有年少时相同的记忆,谈笑间便把对方看得更重。

    只是跟夙鬼军的战争却实在致命。

    那只夙鬼军甚至都不需要将军带领,一路便杀向了城里,被编排在一列军中的二人或许能联手砍翻几个夙鬼军的士兵,却还是被逼得翻爬在地。

    当时牧离是靠装死,才捡回了一条命,也是从此再没有了项少佟的消息。

    如今看着旧时故友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是幽魂鬼冤,也不由得面色大变。

    凉凉的风在一众人马间凛冽,牧离当真算是出神了一般,望着项少佟的脸。

    项少佟仿佛没有变,依旧是牧离印象中的那么英挺,简直比其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俊郎。

    项少佟毕竟是变了,不再是毛头少年,眼里面的自信和与身俱来的沉默令男人也不免会想多看几眼。

    而身后如此多的人,又都唯其马首是瞻。

    项少佟道。

    “我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牧离道。

    “我却是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项少佟喃喃道。

    “你没死,真好。”

    牧离道。

    “你也一样。”

    没有人知道曾几何时二人多么亲密无间过,便也没有人知道现在两个人眼中落寞。现实把两个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分隔了左右,谁都无法回头。

    所以牧离只能斩钉截铁地说。

    “来隽永城,所为何事?”

长风起 (3)

    双方既然是对峙之姿,项少佟便也没有隐约,坦然地道。

    “接人。”

    这两个字被项少佟说得掷地有声。

    牧离却难免有点愣神,疑惑道。

    “什么人?”

    项少佟道。

    “引君坊的人。”

    牧离立时笑起来了。

    “你入了引君坊?”

    项少佟道。

    “引君坊,段未瀚的人。”

    牧离悬起的心终究也放了下去。

    “那便是自己人。”

    项少佟没有否认,也没有话说,只是笑笑。

    无论什么情况,好看的脸和迷人的笑,都会让人卸下戒防。

    牧离用力地拍了拍项少佟的肩膀,道。

    “好样的,你已位列引君坊第一高手的座下。”

    项少佟道。

    “你岂非已是墨雨堂五房主之一。”

    牧离带着一些缅怀,道。

    “当年颠沛流离,承蒙孟堂主将我收下。”

    思到此处,牧离的双眸不由得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们被冲散了,我找不到你,只有装死,才能活下。事后我回过家乡,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告诉我的地方。”

    项少佟的眼底仿佛也有了一点悲光,幽幽地道。

    “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

    “其实在我参军前,我阿娘已用一根铁锥扎死了父亲。”

    “我早已没家了,我没有回去。”

    项少佟仿佛也沉浸在回忆里,接着道。

    “和你分散以后,我在硝烟里逃窜,却遇上了两个身穿黑甲的夙鬼军。”

    “两个人一前一后,杀得我措手不及,很快,我的腰口就被刺透。”

    “我简直以为我就要死了。”

    “段未瀚救了我。”

    项少佟干笑了几声,道。

    “你或许不知道,段未瀚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教头。”

    “凭段未瀚的武功,大可以全身而退的,却拖着我一块走。随后我们又遇上了几个夙鬼军兵,段未瀚一边掩护住我,一边飞斩大刀和几人杀在一起。”

    牧离捏了捏拳头。

    牧离欣慰道。

    “幸好你们还是活了下去。”

    项少佟艰难地从那段记忆中逃离,坚决地道。

    “所以不论段未瀚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

    “所以段未瀚让我来接人,我便来了。”

    这时候的牧离还未看出项少佟的不对劲。

    牧离笑着道。

    “救命之恩,还不尽。”

    接着又道。

    “结盟方才伊始,你们的出使还在祠堂里,酒甚至都未过三巡。”

    项少佟道。

    “好。”

    “可否带我去?”

    突然遇上这个二三十年未见的老友实在让牧离欣喜,牧离未及多想,嘴下已先说道。

    “来喝一杯水酒也是好的。”

    说罢,便领着路,向内城祠堂而去。

    项少佟也挺步跟着身后。

    “嗒,嗒”,牧离才方走出两步,耳后传来呼唤声。

    “房主。”

    牧离转过头来,只见身后非但跟着项少佟,还有那三四百人也孜孜不倦地企图向内城里走。

    牧离的眉目不由自主地一皱,却只是以打趣的口吻道。

    “一杯水酒或许是有,四百来杯却不见得有。”

    聪明人都听得懂言下之意是让这三四百人留在此地。

    项少佟淡淡道。

    “大可不必为我们准备酒水。”

    牧离一凛,道。

    “你方才说是来接人的?”

    项少佟道。

    “是。”

    牧离严肃道。

    “接人用不到四百来人的阵仗。”

    项少佟同样一寒,带着无尽的冷漠,说。

    “用得到。”

长风起 (4)

    项少佟的话锋才转,手底下转得更快,已然一把向牧离抓来。

    牧离未必就有准备,反应却是快,脚下立刻滑出三步,将那作虎形的爪子避开。毕竟上过沙场,打过硬仗,任何情况下,都会有所防范。

    只是因为侧着半身,想要发打,倒有些难。

    项少佟就是抓准了这一点,长驱直入,双拳摆开,如同炮弹,专捡牧离必救又难防的位置去打。

    拳头如冷雨直下,连消带打,就朝牧离摆开防御的臂膀上撞。

    牧离便只有一退,再退,仍是吃了几拳,特别是左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再想灵活动弹,就没那么简单了。

    静静的长风吹动起了风沙,两个人便如当初在兵营里对练一样。

    当初的牧离,年龄稍略比项少佟大,身躯各方面也比项少佟壮,长拳摆开,大开大阖,的确让人难以应对。

    如今的情势却是逆转了。

    项少佟抓准了半个身位,一直不放,牧离便只有处处掣肘,在如风似火的硬朗拳头下频频吃痛。

    当兵那些年的千锤百炼,让项少佟的拳头既不会失准,更不会失误。

    接下来的拳头也必定是冲往牧离的软肋。

    牧离一旦想通,立刻放手一搏。

    摆开手,也轰出自己的拳头。

    项少佟的眉目一皱,却不退缩。

    两只拳头硬碰硬般,冲撞声如同敲打的古钟。

    项少佟退,被牧离震退,退出三步,旋即就稳住了身体。

    牧离也退,不得不退。

    既然是软肋,牧离轰出去的拳头就不曾绷直,力量无法尽数贯透,而项少佟同样看出了这点,拳头的力道更有加重,硬碰之后,逼得牧离不得不直退七步,才不至于跌落。

    可牧离毕竟是从无以反打的窘迫之中脱身人。

    如此过后,二人相隔十步,半个身位的劣势,再不会有。

    越是劣势,越是发狠。

    这些就是军兵的血性。

    几十年来,牧离一直为墨雨堂锻炼新人,就是要磨出这份血性。

    牧离已不顾左手简直都要折了过去。

    牧离仍旧把双刀拔出。

    说到“双刀”,不由得就会让人想起何解风,毕竟那一式“十字藏花”当真是不死不休的绝活,死于“十字藏花”的人委实是多。除非武功生生比何解风高明几筹,才不至于棘手。那时他能以鬼刺将何解风挑死,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在暗处见识过,一方面也是因为何解风浑身洑水,行动上迟滞。

    可哪怕是何解风这般在“双刀”的领域上威名赫赫之人,也不敢和牧离较量。

    因为“十字藏花”最大的特点在于绞,更是不死不休;而从军中出来的牧离,骨子里就蕴含着坚韧,体力上更是无人可出其右。

    在墨雨堂武力的排名上,也稳稳压了何解风一头。

    牧离的双刀只正不奇,绝不会让人感觉到多少灵气,却稳如泰山,不由自主就能让所有人心定。

    现在牧离已拔刀。

    项少佟稍略皱眉,因为那双刀岂非正向着自己!

    项少佟无可奈何般,伸手入怀,旋即掏出幽魔爪来。

长风起 (5)

    寸长,寸强。

    两人相隔四步,牧离就能开刀。

    寸短,寸险。

    项少佟的幽魔爪却是要闯进两步之间,才能发挥威力,而若是近至半步贴身,更是凶狠无匹。

    如何看来,对于项少佟来讲都属劣势,可项少佟的脸色都未曾变动一下。

    十步范围内,连空气都稀薄消尽,城边狂风大作,这十步里却都是宁静。

    牧离走出一步,气势渐起。

    项少佟也跟出一步,下风不落。

    刹那间已缩至八步。

    到处都是沉寂。

    其中的紧张感甚至夺走了所有人的呼吸。

    墨雨堂的人的眼睁睁看着,心里面都有揪紧,毕竟方才牧离吃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此时谁都看得出其左手吃痛,更不好判断接下去的形势将朝向何方涌动。

    而引君坊乌央央的三四百人心中也有激动。这些人一向听说项少佟的武功还在戚飞失之上,偏偏项少佟从来都沉着,与人动手不多,现在倒有了亲眼得见的机会。

    两人纷纷再进一步。

    距离便愈渐短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双方的较量便是下一步。

    只要脚步纷踏而至,间隔就只剩下四步,四步正是牧离双刀摆布的范围,到时候项少佟便是要身处万劫不复。

    引君坊的人自然会在心头为项少佟想办法。

    倘若下个瞬间项少佟一步不动,气势方面或许要输落几分,但好在可以避过双刀最锋锐的时候。

    这样的算计墨雨堂的人如何不会有?所以这边的人又实在希望牧离能够连踏两步,双刀破风。

    天空突然白光刺眼。

    飞雪竟再次飘泊。

    牧离和项少佟动,同时动,快如闪电地动,意料之外地动。

    短兵相接之际,军人要做的从来不是退让。

    所以项少佟不退,连半分气势都不让出去,反倒是进,更是冲,全力地冲,连冲了三步。

    冲刺的速度如狮子扑兔,专注于其的引君坊众人都不由得张大了嘴。

    这些人都见过戚飞失猛冲,却仍不及这个一向沉着的项少佟,整个引君坊,或许也只有贺飞情还能比其更快一筹了。

    无论牧离如何挺进,都将在项少佟短险的范畴里。

    项少佟敢这样做,当然因为其有绝对自信和速度可以冲破一下窒息的空间。

    项少佟却一愕。

    当真是若狮子扑兔,狮子要有绝对的狠猛,却是因狡兔委实有绝对的灵活。

    假如兔子当真跟狮子硬搏,被生吃了,也是活该。

    牧离不是一个活该的人。

    牧离既然是兔子,就运用了兔子的灵活。

    非但身子灵活,头脑也灵活。

    方才两步走得义无反顾,正是要让人觉得自己在抢势。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种兵法里讲究取势的名言,牧离不可能没听过。

    一时之间,竟连项少佟也被蒙混了。

    可牧离却实在是不适合一鼓作气的。

    其一只左手岂非已受到了挫骨损折的伤害!再跟项少佟去硬拼强悍?除非是脑筋也一并损坏。

    牧离极轻极缓,退出一步。

    方才两个相隔六步,项少佟连冲三步,彼此便只差三步。

    而牧离这退出的一步再次将距离拉开,正是双刀最能挥斩的位置!

    飞雪,悄悄飘落了下来。

残花 (1)

    雪将下未下的时候,内城,墨雨堂祠堂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右边锦案上的出使扫落,就在吕慕青沉声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而你,究竟是谁?”

    那出使轻缓地从桌案上站起身,一把接过贺飞情递来的蓝色包裹,用清冷的声音简洁地述说。

    “楚飞惊。”

    天上地下,何人不知楚飞惊!

    只见其右手滑过脸颊,沿着鬓角发丝稍略撕扯,将一张人皮面具褪开,露出了那张众人皆识的清俊的脸。

    无怪乎当日擦肩过后,凌香一直觉得古怪,便是因为这张人皮面具了。

    楚飞惊维持着恭敬的态度,谦然合手,道。

    “别来无恙了,吕房主。”

    在上一次百帮争辉当中,吕慕青已作为了墨雨堂的中流砥柱,令当时还只是被人看好且寄予厚望的楚飞惊钦佩不已。

    如今再见,却已是多年后。

    虽未有表露,吕慕青其实也吃惊许多。

    引君坊里有三个派系相互牵制周旋,在江湖上已然不是秘密了。而作为少壮派执牛耳者,楚飞惊在近些年里也有直冲云霄的声势,谁又能想到其会孤身犯险、乔装易容在墨雨堂的深处做起出使来。

    吃惊的另一面,当然也因为消息的鄙陋。

    已过去了半个月余,仍是无人知晓引君坊已由中立派的段未瀚领导接下去的方向。

    只凭这一点,甚至能说吕慕青的情报工作干得不好!

    可真正让吕慕青沉眸的,还不在于此。

    固然隐隐约约,可祠堂内都是些人精,如何听不出整场酒宴,楚飞惊都有点冲着吕慕青的意思。

    出于客气,吕慕青哪怕闭上了眼,还是回答道。

    “原来是楚出使。”

    楚飞惊淡然一笑,全然没有讽刺的意味,却又像是冰雹,慢慢砸在吕慕青的身上。

    楚飞惊道。

    “墨雨堂和引君坊,两个百年大帮结盟,我方不敢怠慢,遂使不才前来赴任出使。”

    吕慕青的眼眸仍是未睁。

    “引君坊有‘三飞’,飞惊飞情既然都在了,飞失也不会少。”

    楚飞惊道。

    “不错。”

    如今醉酒趴在案上的,岂非就是戚飞失了。

    这戚飞失倒头做呼呼大睡之状,全然不理大家。

    吕慕青幽幽道。

    “你们很好。”

    楚飞惊感慨道。

    “我等皆已答应了师父以命壮阔引君坊,责无旁贷。”

    吕慕青道。

    “看出些什么来了吗?”

    楚飞惊道。

    “事实上,吕房主的辛劳都尽收眼底,早出晚归,勤勉之处,小某自叹不如。”

    吕慕青道。

    “楚出使深入墨雨堂,绝不是来看我如何工作的。”

    明人不说暗话,楚飞惊也承认道。

    “我也是来看看隽永城里,终究有什么变化。”

    吕慕青沉默了半刻,慢慢地睁开了轻闭的双眼。

    “这里的变化如何?”

    楚飞惊道。

    “这里的变化不小。许多人都调离的既定的岗位、做着和平常不同的事。如果没有当真坐下来仔细观察那些人行为上的生疏,还当真分辨不了。”

    “这些更变,当然都是掩饰用的。”

    “掩饰那个最大的变化。”

残花 (2)

    最大的那个变化,当然是剑冥不在了。

    一向守在吕慕青身旁的剑冥,竟然不在了。

    楚飞惊并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只因对外而言,剑冥的名头甚至不及强袭鸦城的残空。

    如果不是当初在桑陌林间,剑冥和西门惊唐有一战,天底下谁会记得这么一个小跟班!

    可楚飞惊毕竟是想了起来。

    既然身居过一帮的掌舵人,一向会格外留心些身边的威胁,而桑陌林更是青花楼的第一次出击,自然早在其脑海心间研磨了百遍。

    楚飞惊话锋一转,道。

    “吕房主可知近来夜凉城里也出了许多变故?”

    吕慕青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静静地道。

    “哦?”

    楚飞惊已渐渐有了悲伤,喃喃道。

    “有一组人马,暗中潜入夜凉城,趁夜厮杀,目标都是我们引君坊的人。”

    祠堂内,诸位房主之间,多多少少对这些事都有自己的判别。

    洛九郎禁不住灰白了脸。

    其实洛九郎是最反对吕慕青那般急于求成的,可洛思冰既然将权势交于了吕慕青,洛九郎便不去争辩。

    只听楚飞惊道。

    “其中有一个人,叫做罗阔的,我们查过身份,竟是由夙鬼军中退下来的人。”

    “那可是夙鬼军,天上地下,恐怕也只有青花楼能够招揽得到夙鬼军。”

    “我们当时,都是这么想的。”

    这些其实就是吕慕青的诡计。

    事实上,除开剑冥,其余的四个人都或多或少跟夙鬼军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项任务表面看来,不过是去屠戮引君坊的一些人员,其实背地里吕慕青却希望剑冥带着这些人马步入陷阱,在埋伏中被伏,由得引君坊彻查清楚其余四人和夙鬼军的关联后,便会产生一种青花楼明里向墨雨堂进攻、暗中朝引君坊出手的假象,让人惶惶不得安宁。

    心不安,才必须要寻求定。故此,引君坊才会放下一些自己的利益,与墨雨堂平起平坐着商榷结盟的事宜。

    整件事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却已是吕慕青不得不下的一步棋。

    倘若残空犹在,吕慕青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执行。因为他狠绝,也懂拼命。可惜事到临头,却终究只有交托给剑冥。

    吕慕青的眼里忽然恍现出那天剑冥从其家里离去的背影,在路边的灯火拉长,有些萧索,又有些沉寂。

    这时候又听楚飞惊接着道。

    “就在要下定论的时候,小某突然想起了师父一句话,‘大荒何其诡谲,切勿一叶遮目’。”

    “所以一方面引君坊由小某带着最大的诚意前来与墨雨堂结盟,一方面仍是派出师弟贺飞情追查那些人的行踪。”

    “有心人苍天不负,终究让我们找到了一个未逃出城的刺客。”

    “亦是多亏有人相助,告知了我们这人的身份。”

    楚飞惊的目光如炬,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以一种冷冰冰的微笑姿态盯住吕慕青,仿佛眼前是羔羊待宰。

    楚飞惊道。

    “这刺客叫做剑冥,不知道吕房主认不认得?”

残花 (3)

    切割。

    一瞬之间,洛九郎脑子里只想得到切割。

    面对如此致命的问题,若说还能找到一线生机,还能将自身撇清,非做到切割不可。

    通常切割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不识,一是不知。

    洛九郎盯着吕慕青,无论是不识还是不知,只要吕慕青说句话就可以。

    吕慕青的眼睛复又闭起,吕慕青的话也冷冷清清。

    吕慕青道。

    “我,是认识的。”

    洛九郎已经愤怒。洛九郎的拳头重重砸在锦案处。

    锦案蓦地由中爿断,却无人把目光投注。

    每个人都只在看楚飞惊和吕慕青。

    两个人虽是文质彬彬般对峙着,其间的气氛却绝不会比外城项少佟和牧离的相持宁静。

    风萧萧兮。

    楚飞惊再问。

    “剑冥使的是何兵器?”

    吕慕青道。

    “剑冥用剑。”

    “可用剑的人岂非也可以挥刀杀人?”

    这不啻于将所有的质疑堂而皇之地认了下去。

    祠堂众人皆震惊。

    便连在好整以暇在旁看戏的杜八指也瞠目结舌,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慕青未有半分隐忍。

    除了醉酒的戚飞失,右侧的楚飞惊诸人岂非都爆发着怒气,就连从来沉静的楚飞惊都不由得大笑了几声,旋即喝道。

    “好,很好。”

    “吕房主若是矢口否认,倒教人失望了。”

    吕慕青道。

    “何以死托孤,我护不了剑冥周全,却不能遭污了其名。”

    “剑冥是堂堂正正墨雨堂二房子弟,这一点,无论谁也否认不得。”

    语毕,墨雨堂的人皆惊。

    当初吕慕青雇佣残空来截杀何解风,本被人称为是找傀儡推卸责罪,现在听其言道,方才以为里面更有些内情。

    可楚飞惊却不会在意这些。

    楚飞惊深锁冷眉,方才还在脸上的笑意转瞬不见。

    楚飞惊道。

    “既是如此,引君坊也并无错怪了。”

    吕慕青只是沉默,无话可说。

    楚飞惊道。

    “前次墨雨堂以诚处待,坊中一系故意刁难,过错在我们。”

    “这次吕房主差人暗中刺袭坊中帮众,您也无辩解可说。”

    “你我相性不符,再要结盟,也是强求。”

    洛九郎呼声道。

    “楚先生……”

    话却还未说,楚飞惊已伸手劝阻,截口道。

    “洛房主无需多说什么。”

    只见楚飞惊挺前一步,单手将那蓝色的长包裹直举当空,迎着吕慕青,说。

    “这件礼物,吕房主还未看过。”

    吕慕青心知不妙。

    可那毕竟不像是人头。

    吕慕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沉眸睁开。

    “给我吧。”

    楚飞惊松手,那包裹垂直下落,但见身侧的贺飞情长袍一抖,卷得包裹朝吕慕青的胸腹炸去。

    洛思冰的脸色一紧,整个人已吓得站起来身。

    吕慕青一介书生,虽在江湖迷魅中扎身多年,眼力固然锻炼了出来,武功上还是无计可施的。

    那包裹飞得太快,其间蕴含的劲同样的势大力沉,没有内力护体,也无外功防身,倘若当真遭此一击,或不见得有死无生,却一定会吐血几升。

残花 (4)

    眼见吕慕青几乎就要被摧塌在地,天上地下,却是寒光一闪。

    他阔步赶来,腰后木匣大开,鬼刺蓦地在手中攥,如腾旋的钻龙,一嘴把蓝色的长包裹咬含。

    这一切看着突然起来,却委实是他眼疾手快,于楚飞惊松手的那刻,便冲跑起来。

    贺飞情目中稍略透出阴阴,对着他冷笑几许。

    他则是直面眼前的众人,依旧冷静。

    楚飞惊目光越过了他,仍只是向吕慕青说起。

    “吕房主请看。”

    吕慕青的手是稍略有些颤栗的。

    蓝色包裹被鬼刺的倒钩缠住,吕慕青小心翼翼才取了下来,旋即打开,立刻有强烈的一股酸气冲鼻而来。

    吕慕青连忙把吕夫人护在身后,不让其看,眼眸里寂寥的忧伤不尽涌了上来。

    吕慕青久久难言,恍惚之中,已失去了以往的不动如山。

    如今看来,四十七八的吕慕青竟像是迅速老却下来,两鬓的斑白再也给不来以往的严容,却留下沧桑来。

    喉头,滚了滚,吕慕青细声呜咽道。

    “谁的?”

    楚飞惊幽幽地说。

    “凡儒。”

    吕慕青深吸了一口气,却也赶不走沮丧,慢慢把眼睛闭上,一滴不易令人察觉的珠子由眼角滚下。

    他不由得回来看过来,见吕慕青如此模样,心中疑窦,就忍不住斜眼朝包裹看来。

    顷刻间,心肝也有些颤。

    那里面竟是一截腿,一截齐膝被斩的小腿,伤口平整,像是一刀所致。

    伤口并非惨目忍睹,只是大家都见过凡儒,固然有一副高高在上的桀骜样子,却还是不掩其佳公子的形象,如今竟断了一条腿,谁都会为之震撼叹惋。

    楚飞惊笑笑,接着道。

    “听说其奋不顾身,只为把剑冥救下。”

    剑冥手下刀落,寸步不离地跟住爬行的江九斤。

    只是引君坊的人马来势汹汹,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剑冥包覆。

    剑冥的眼中不惧,一丝也不惧。

    剑冥的眼里涨红,因愤恨而红。

    不斩死江九斤,绝没有一种方式可以让其罢休。

    哪怕前头有万马千军,那把到处都是缺口的刀,一点要爿开江九斤的头。

    前头就像有万马千军。

    引君坊的人虽不是每一个都接受过沙场上的训练,却依旧都有着良好的身手。

    一层便有八人。

    六八四十八人,每个人或是掌枪、或是提刀,俱是些最易厮杀的兵刃。坊边两侧,甚至还有簇拥在一团的弓箭手们。

    剑冥当真要莽着与茫茫的众人对干?

    果真。

    剑冥冲了起来。

    枪来,便把枪斩断;刀来,便把刀砸弯。

    第一层八个人一并上来,剑冥就一连砍出八刀,劈刀、斩刀、推刀、扎刀,挂刀、挑刀、截刀、推刀,刹那间令人眼花缭乱,八人中竟有六人挨刀。

    刀下再无深浅可言。

    一刀一命或许说得过了,但狂喷鲜血却是不是瞎说的。

    众人一见其悍勇,再也不敢小觑,余下的人一同联手,从四面八方向剑冥厮杀而来。

    一时间,哪怕天地都是白雪,引君坊前,却还是殷红的血和黑压压的人群一片。

残花 (5)

    天地出奇的安静。

    终于,有一抹血光从剑冥的身上溅下。

    一把并不算快的枪向其刺来,若是平常时分,剑冥实在不用避让,而是会迎上去,反击一剑,非但能把长枪荡开,甚至可以在对方身上落下伤。

    只是现在的剑冥实在不能够了。

    剑冥既没有空间迎上去,也没有体力迎上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臂挡。

    枪尖在手臂上吻出一道冗长的口子,伤痛却只不过是教剑冥皱眉一下。

    真正让剑冥心中发躁的,其实还是地上的江九斤。

    江九斤当然还在地上爬。

    江九斤已绝无站起来的能力了。

    可是江九斤越爬越远,涌上来的人群也如海潮一样。

    剑冥只有咬紧了牙。

    这时候又有三刀一枪同时杀过来,剑冥已来不及看江九斤的方向。

    唯有向那把独枪撞过去,长枪掠开其腰间的棉絮,人却已和其狠狠地贴在一起。剑冥倒撞的同时,也不忘记突施暗肘,正顶在这人的胸腔。

    这人忍不住发疼,忍不住要退却,可握枪的手已然被剑冥扣紧。

    剑冥深吸了一口气,稍略弯身,把这人如同披风一般扛在背后,腰力骤发,旋转了几许,把此人向三把刀的方向掷去。

    看着是自家的人,三把刀终究无法逼得太近,手底下的刀慌忙间藏起,一同紧跨几步,将飞过来的人接稳在怀里。

    如此的举动,当然会给人趁机攻袭。

    剑冥毫不犹豫地就要砍过去。

    只是前进的脚步被阻,逼不得已,必须越起。

    身后,竟又有一把趟地刀迎着其腿根斩过来。

    剑冥一跃避之,再落地时,前后左右岂非又围上了地。

    剑冥心中焦急,恍惚中,仿佛还看见人群后面江九斤的笑意。

    剑冥震天嘶吼,恍如巨猿金刚一样,倒正能将几个胆子震颤,可涌来的人却比涨潮的海面更加的翻腾,那些被吓了一跳的人,也因为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添了勇气。

    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兵器撕破长空。

    剑冥挥刀去砍,砍得退两把刀,脑子一偏,或许是将剑刺躲了,可耳边却狠狠地被枪身扫到。

    其间的辛辣,大概只比鞭子逊色一点了。

    血慢慢滑下来,甚至有些流进了眼角。

    剑冥是发了狠的。

    一脚踢断了欲收的长枪,人也陡然凌空跃起,携坠落之势如狂雷闪电震地,向着另外三人的头颅破去。

    三人同时举起兵器防御,剑粉刀碎,都重重地跌落在地。

    雷霆的手腕,一时间教得再勇猛的人也要却步不已。

    剑冥在原地兜转,只在寻一人的行迹。

    一时之间,引君坊众人没有一个敢随意靠近。

    一个人倘若当真舍得一身剐,必定会让一些还想活下去的人极难应对。

    何解风如此,剑冥如此。

    可剑冥的眼里全是血,血把一半的视野都给遮去,无论如何搜寻,都发现不到江九斤的身影。

    剑冥心中慢慢生出绝望。

    剑冥已知道,自己再无办法走出去。

    风凉,凉进了心窝里。

沧沧 (1)

    天底下有形形*的人,有一类人叫做恃才傲物。

    这类人里有的是自视甚高致人讨厌,有的是曲高和寡使人排斥。

    凡儒就是这类人,凡儒既自视甚高,凡儒也曲高和寡。

    还小、还未具备太多自主性的时候,凡儒还愿意当个孩子头,领着祝洪跟剑冥到处走;年纪逐渐大起来后,虽共同作为吕慕青的门生,却已悄悄有独立的感觉。

    祝洪在其面前自然是太笨,剑冥在其面前却是太服从。

    凡儒认为二人都干不了大事。

    而私下,其已在为吕慕青密谋划策。

    梅花落的规划,事实上就出自于其手。

    像凡儒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实在是把每一个步骤都想透彻了。

    唯独有一样东西,凡儒不熟,所以凡儒还无疑想透。

    凡儒没有想透的是人心。

    天上地下,最复杂的便是人心。

    有些人的心贪婪,有些人的心恬静,有些人的心里只有正义,有些人的心里全是功利。

    凡儒算漏了人心,以致于天下第一奇宝被人夺去。

    墨雨堂上下是震怒的。

    以往哪怕是对二房稍略友善的三房、五房,此次也都流露出了不满。

    吕慕青没有选择,吕慕青只有罚。

    吕慕青甚至打算罚其在幽闭的刑牢里度过三十年的时光。

    当时的凡儒心尖颤抖,有一个逆反的心思不断咆哮、不断催着其叛出二房门下。

    凡儒甚至握紧了手,手里仿佛还捏紧了针。

    事后再想,凡儒依旧背心发凉。

    凡儒从未想过自己竟有那般的反骨,也在内心中深深地煎熬。

    唯有庆幸自己还来不及出手,而那时候的何解风已站了出来,何解风长笑几声,把所有的责任一并肩担。

    就连吕慕青也稍略吃惊。

    已是好几月前的光景,对于何解风说的话,凡儒还是记忆犹新。

    何解风是笑着说的。

    “老家伙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年轻人成长的路上挥荆斩棘。凡儒很好,房主弃不了。”

    对于这个以刀要挟吕慕青从而加入墨雨堂的何解风,凡儒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的,所以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何解风会说这样的话。

    何解风甚至提了要求。

    “请房主务必找一帮好手,教我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凡儒曾经偷偷看过吕慕青的神色,吕慕青是沉默的,坚决不松口的。

    何解风再道。

    “凡儒是难得的算谋之才,现在只是还小,房主需要给予其沉淀的时间。”

    “况且二房风雨飘摇,而我只是一介武夫,帮不得忙。为二房的现在,也为二房的将来,用我的命来谢罪,都是就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何解风说完,当真便是视死如归了。

    紧接着,何解风唱歌,唱了一首家乡的歌,歌声里带着些许萧索和苍凉。

    “人皆怜羊,何人怜狼?弱羊食草,贪狼食羊。人即怜羊,何人怜草,狼心迢迢,谁解狼心?不食为谁,食又何如?”

    吕慕青唯有沉上了眼眸,唇间轻轻动弹了一下,挤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