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腥风云(四)

    安归伽面容阴沉,心顿时抽搐了几下,没有说话。他伤口很疼,几乎不敢动弹,他让安维尔和安迪将他扶到草地上,不一会他便睡着了。在梦里,他梦到了青春年少的霍尔奇,高大英俊,头戴鹿盔,手持战锤,骑在马上宛如长角巨神。黑暗中他听见他的笑声,望着他那对碧蓝澄澈宛如山中湖泊的眼睛。“安归伽,你终于来看我了。”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安归伽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以为是在做梦,以为是霍尔奇的脚步,他喊着霍尔奇的名字醒来,狱卒又站在了他面前,顾齐将他扶了起来。

    “我们君王有请。”狱卒的脸皱成一团,“麻烦你跟着我走一趟。”

    “君王,我跟你一起去。”顾齐挡在了他的前面。

    “主子前去训话,下人无需善后。”狱卒不乐意的皱眉。

    “你留下。”安归伽命令,“你们都留下,等我回来。”他忍着疼痛迈开脚步,一瘸一拐走出牢房。

    安归伽被带上一间阁楼,他忍着疼痛从楼梯上走上去,牛特尔的房间在阁楼的最高处,在门口遇到了刚从牛特尔房间出来的阿尔法,他的表情柔和,一脸面善,阿尔法年轻阳光,和安维尔年纪一般,微笑中带着一丝稚嫩,至少看起来比起凶煞恶极的牛特尔要顺眼很多,他怔了怔表情,彬彬行礼,“我已经说通了我父亲放了你,但你必须在他前面道歉你曾经背叛他的所有罪行就好,进去吧,你们好好聊聊。”

    “就这么简单?”安归伽问。

    “是的君王。”阿尔法说,“父亲等你呢。”说完命令狱卒一同离开。

    安归伽进入房间时,牛特尔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羽毛,在一张牛皮纸上写着什么,桌子上凌乱的摆着一些书稿和杂纸,他走进时,牛特尔才将手中的羽毛停了下来。

    “听说你要放了我?”安归伽直截了当,深沉地问。

    “没错。”牛特尔点头,将羽毛放在了墨盒上,“就算我杀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与其这样,不如放了你,回去告诉姬周老贼的儿子,本王绝不可能做赤牙人的奴隶。”

    “大单于并没想开战。”安归伽解释,“他想用和亲来结束彼此之间的恩怨。”

    “哼……。”牛特尔冷笑一声,“我氏月家族与赤牙人之间的仇恨永远都无法结束,倒是你,却成了赤牙人的走狗。”

    “走狗也好,奴隶也罢。”安归伽抖动着胡须说,“我心里坦坦荡荡。”

    牛特尔深邃的眼眸笼罩了好一阵,门窗外面进来一阵风,吹动桌子上的书稿,牛特尔推开椅子从桌子上站了起来,“让你的安迪留下,每年给我运送十辆粮草,三十匹训练过的马匹。你和安维尔可以回去了,乘着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离开这里。”他边说边整理桌子上被风吹动的书稿。

    “安迪的事我想再与你仔细商量。”安归伽试图迈了迈脚步,“安迪还小……。”

    “够了。”牛特尔怒道,“我就这一个条件,让你的女儿留下,我说过,等她长大些就嫁给阿尔法,我可不想让众人耻笑我娶一个孩童当老婆。若将她带回去,且不浪费了此次伊塞克湖之行,还有大单于的美意。”

    安归伽冷叹一口气,艰难的做着决定,他也知道说多无益,于是点点头,“希望你的儿子好生待她。”

    “你大可放心。”牛特尔扫视一眼安归伽,“只要你按时上交粮草和马匹,至少不会让你女儿在这丢了性命。”

    安归伽点头,然后转身,待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向前走了两步,“难道你从来没后悔过十五年前所发生的事吗?”他问道,表情盹了盹,“这个位置坐了这么久了,你可曾后悔过?霍尔奇可是我们战场上的生死兄弟,是我们在神树面前结拜过的兄弟,当你用刀子亲自割断他喉咙的时候,请问你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牛特尔冷笑一声,“我已经坐拥王位十五年,让那些自责见鬼去吧。”他重新坐回了椅子,声音清却,听不出半点感情。“我为氏月家族打下了大好江山,无论遗臭万年还是光明一世,我都会被编入史册,如今我氏月家族进入盛世时期,等待我们的将是一片大好前程。”

    “这十五年来你都是这么安慰自己吗?良心不被受谴责?丝毫没觉得愧疚?我可是愧疚了很多年,救了你这样的人,害死了我的结拜大哥。”安归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眼前所为的一片大好前程,恐怕没你说的那么好吧?这么多年你们已经吃光了草原方圆几百里的牛羊,我没猜错的话你的牧民不到三百多户,地不足一万亩,草原上的牧民养再多的牛羊也未必够供应你五千多人的军队。”

    “住口。”牛特尔皱眉扬声道,“你尽然调查我?”

    “在来之前,我若没有详细的了解,怎敢踏入你的地盘?”

    “很好。”牛特尔点头,“滚回你的主子身边去,告诉他我氏月家族所有的一切,让他来攻打我好了。连续两次在伊塞克湖吃了败仗,他若再想开战就放马过来,本王随时等待佳音。”

    安归伽一股粗气从喉咙间发出,他微愣片刻,转身离开,外面下起了细小的雪片,大院里,安迪、安维尔、胡柚和顾齐,还有他的一行二十余人已经在此等候,他给安迪一个深深的凝视,安迪向他走来,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忧郁,安迪看得出来,一定不是好兆头。

    “父亲。”安迪不确定的开口,“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安归伽不敢摇头,也不敢说话,他轻轻用手去抚摸安迪的发梢。安迪敏感的推开安归伽,往后退了几步,“你没有说服氏月王放了我?你要将我留在这里?”她瞬间落泪,“这里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哥哥,没有一个亲人,你舍得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觉得她浑身都要被掏空了,感觉整个人都要瘫坐在地上。

    “之月王说让你嫁给阿尔法。”安归伽终于开口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

    安迪冷笑一声,哭笑不得,用那双碧亮的眼神审视着他,绝望而寒冷,“所以,你觉得已经很好了,对吗?”

    “让你受苦了孩子。”安归伽的发梢落满了雪花,感觉半个身子都被掏空了,他隐忍挣扎,“如果可以。”他的声音在颤抖,“我真想让你生在牧民之家。”

    “我也是这么想的。”安迪的眸子微微一闪,“我也希望我是,可我是你女儿。”她微微摇头,“你不能将我留在这里。”最后,她的声音高出八调,吼了起来。

    “别这样安迪。”安维尔劝道,“父亲已经尽力了。”他试图拉起了安迪的手臂,安迪眉头轻蹙,将目光仇视的转向安维尔,一把推开他的手臂,从大院里跑了出去,胡柚即刻跟在了身后。

    大院内除了自己的行人,没有任何人来为他们送行,安归伽看到安迪将自己置身于城堡的楼层上,胡柚陪在她的身边,她弱小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小,她才十一岁,还只是个孩子。他不敢再看自己的女儿,于是转身,牵着马匹走出大院。

    在大院门口,阿尔早已在此等候,他向安归伽深深鞠了一躬,“岳父大人,我为父亲对您所做的一切向您道歉。”他歉意的露出微笑,“你放心,我也会好生待您女儿,不会让她受半分伤害。”

    安归伽脸上似乎宽慰了些,“希望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我会的。”阿尔法点点头,“我会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疼爱。”

    安归伽感激的露出微笑,他刚要拉马走开,却看到安迪一路狂奔着从大院跑来,胡柚蹒跚着脚步跟在不远处,在到来的那刻,安归伽双开了双臂,将安迪拥紧在怀里。

    “对不起。”安归伽的眼泪就这样没有控制住流了下来,“对不起,我的孩子,是父亲无能,不能保护你。”

    “父亲。”安迪一股热泪从眼眶夺出,“我虽不能理解你此刻的做法,我也不知道长大后能不能明白,但我还是不能恨你,我相信我是你的女儿里面最糟糕的一个,但也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

    “在这好好的,要听话,不许顽皮,要好好吃饭。”安归伽抚摸着他的发梢,急促的气息从鼻孔发出,“总有一天我会来救你出去。”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小,嘴离安迪的耳根最近,声音小得只有安迪能听到。

    安归伽从怀中扶起安迪,用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我得走了,我们即刻前往王庭复命,乘大雪还没封山之前,我们要尽快赶到。”他凑上去附身轻吻安迪额头,然后强忍转身。

    安迪看着父亲翻身上马的整个过程,又无奈的看看安维尔,安维尔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将安迪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将安迪的头拉近自己的胸膛。“哥哥走了,妹妹保重,我会抽空来看你。”安维尔忍痛放开安迪,上了马,和安归伽前后奔驰着跑出了院子,远离城堡,安迪爬上城堡的最高处,看着父亲和哥哥一行人的马匹逐渐远去,不见了踪影。

    离开城堡已有半柱香的时辰,进入伊塞克湖,路过一片洼地,便能看到一片宽大的森林,这里的山和地面全被积雪覆盖,只有青松树透着绿色。安归伽对这片地域最熟悉不过,他依稀记得十五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也知道,眼前那座庞大的森林深处,是他和霍尔奇,还有牛特尔结拜过的神树。

    雪早已盖过原野上的荒草,纷纷扬扬的雪花洒在安归伽眉毛、脸颊、嘴唇、大衣上。风像野狼的嚎吼在半空中飘荡,似乎凤尾城那些冤死的灵魂在不甘心的嘶吼。他们站在一处山尖上,他想起十个人都抱不住的那刻神树,他和牛特尔,还有霍尔奇跪在神树面前,双手合并,低头行礼,为各自立下誓言祷告的情形,他还想起祷告结束后,他们割破手腕,将鲜红的血滴在神树上,三个人的血容在一起,霍尔奇憨憨地说,“我们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否则,血是无法相融的。”

    想到这里,安归伽的眼泪湿润了眼睛,他缓缓抬头,将目光收回,“谁也不许跟上来。”他吩咐,驾着马匹离去。

    登上了一条陡峭的山脊,他知道再翻过一道山脊,便是哥哥霍尔奇的墓地。他在离墓地不远的地方下了马儿,朝前走去,原本高耸的墓地一片平坦,坟上的土早已凹陷,没有一丝坟墓的样子,土上插着的树木枝条东倒西歪,唯有四面吹来的风伴随着他。

    “哥哥。”这里没有任何人,安归伽不需要顾及颜面,他跪在雪地上,声音颤抖,泪水流下,“你的弟弟来看你了,请原谅我这么多年都未曾出现。”他将头磕在雪地上,然后抬头,“哥哥,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王子还活着,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会拼尽我的一生找到他。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杀了牛特尔,将属于你的一切还给王子。”说完他又将头磕在雪地上,起身,骑着马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