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全文阅读 第7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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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三日上午,贺家国陪同李东方和省市环保局的同志在国际工业园搞调研,中午在园区吃了顿便饭。饭刚吃到半截,手机突然响了,是刘全友来的电话。刘全友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汇报说,计夫顺在镇党委办公室被郝老二捅了十二刀。贺家国极为震惊,和李东方打了声招呼,扔下饭碗就往沙洋县人民医院赶。刘全友在电话里没汇报清楚,贺家国以为计夫顺还在抢救之中,还希望能和计夫顺见最后一面。不承想,赶到县人民医院时,计夫顺早已停止了呼吸,遗体都转到太平间去了。先一步赶到的沈小阳在太平间守着,一些公安办案人员正对计夫顺的遗体照相取证。

    遗体惨不忍睹。脖子以下几乎全被鲜血浸透。胸前的一处伤口翻卷着,像孩子的嘴。眼睁着,左胳膊僵硬地曲着。贺家国禁不住泪水直流,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同志,转眼就没了,就这样没了,连眼都没合上!贺家国流了泪,抚摸计夫顺的眼皮和胳膊,却也没能把计夫顺的眼皮合上,胳膊抚倒。公安人员说,贺市长,你别管了,回头让殡仪人员想办法吧。贺家国这才住了手。

    沈小阳站在一旁,抹着泪直叹息,说姐夫计夫顺命不好。“基本国策事件”之前想调走,他也帮着联系好了单位,结果出了“基本国策事件”,想走走不成了。事件处理完,本来还可以走,计夫顺又不愿走了,说是组织上那么通情达理,对他的处分那么宽大,他得对得起组织。贺家国心里益发难过,要沈小阳不要说了。沈小阳便不说了,转而告诉贺家国,姐姐沈小兰和刘全友都被安排到县委招待所临时住下了,县委季书记他们也在招待所分析案情,研究善后。贺家国便去了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先安慰了一下正躺在床上打吊针的沈小兰,又向吊着胳膊的刘全友了解了一下案发过程和相关情况,贺家国才阴沉着脸,去楼上套间见了县委季书记和那些沙洋县的负责同志。

    进门时,副县长花建设正在发表意见,因为背对着贺家国,没看到贺家国进来:“……郝老二报复杀人这是没疑问的,郝家几虎的恶赖我知道,我也在那里当过六年书记嘛。可是,也得承认,这是事出有因啊,老计的工作方法确实有问题,铐着郝老二修了两个月的路,连河塘村一个要求反腐败的村委会副主任他也铐,据河塘村那个副主任反映,河塘村的腐败就与老计有关,老计和老刘过去没少到河塘村蹭饭吃。”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老计这同志啊,开拓局面,干大事没什么本事,激化矛盾本事不小,我说他也不听,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市里有后台嘛……”

    贺家国忍不住插了上来:“花县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说老计该死?还开拓局面,干大事?你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谁接得了?老计有什么后台——你点名道姓说是我抓的点不就完了吗?正因为是我抓的点,我才了解情况:老计上任一年零三个月,一分钱工资没拿到,净替你四处擦屁股,你这同志内心就没有愧吗?你不让老计、老刘他们到河塘村蹭饭,让他们喝西北风吗?别人不了解情况说说这话还有情可原,你说这话就叫没有良知,就是不管下面同志的死活!”

    花建设解释说:“贺市长,我不是没管他们,为了解决老计和刘全友的生活问题,我批了两万,报告还在县财政局,不信你可以去查,上面有老计和刘全友的签字,他们非要把这两万块钱分下去,就怪不了我了。”

    季书记也很生气,不满地看着花建设:“花建设,你就不要再解释了,我看贺市长对你的批评一点不错!老计入都死了,死得又这么惨,你还往人家身上倒什么脏水?你花建设就不想想自己该承担多少责任?!贺市长今天不说,我也和你拉不开这个脸面,贺市长今天既说了,那我也就把话说到明处:对太平镇的现状,对计夫顺同志的遇难,你花建设责任不小!”

    花建设仍不服气:“季书记,我不是倒脏水,就是实事求是地反映点真实情况……”

    季书记挥挥手:“现在什么话都别说了,把能补救的事尽量补救一下吧,贺市长也到了,我先说几条,大家研究:一、欠计夫顺同志的所有工资立即补发,抚恤从优,把有关政策用到最大限度;二、举行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县委常委和副县级干部在家的全部参加;三、计夫顺同志的爱人也在困难企业,家庭生活一直有困难,县委机关发动一下,组织一次募捐活动;四、县委出面,对计夫顺同志生前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和评价,决不许任何人再捕风捉影,胡说八道!”

    贺家国心里这才多多少少好受了些,镇定了一下情绪,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季书记讲的这四点很好,我完全赞同。你们都是从基层上来的,我不说你们心里也有数:我们基层的一把手不好当啊,抓了太平镇这个点我深有体会。对任何一个基层干部,想找毛病都能找出一大堆。我们要看主流,看大节,看他是不是认真负责干事情!”说着说着不禁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老计到太平镇一年多,是不是认真负责地干事情了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老计无怨无悔地工作着,千方百计地稳住了我们一个基层政权组织的正常运转。没有老计,镇上那批老干部就看不上病,农中的教师就吃不上粮,郝老二这伙地痞流氓就会把太平镇闹得乌烟瘴气,老百姓就要骂我们党和**失职无能!这就是大节,这就是主流!”注意地看了看花建设,又说了下去,“不错,老计是没开拓出什么新局面,是没创造出什么可圈可点的政绩,一来他到任时间短,二来过去的包袱太重,能怪他吗?我倒是从心里感谢他,感谢他有良心,没有为了向上爬,就踩着我们老百姓的脊梁,甚至脑袋去创造自己所谓的政绩!所以,沙洋县委对计夫顺的肯定也是对我们相当一批基层干部的肯定——同志们,我们不能再伤这些基层同志的心了,计夫顺死不瞑目啊!”

    说到最后,贺家国眼泪下来了。

    季书记和几个副县长眼圈也红了……

    不料,县委组织部宋部长拿着县委的这四点意见征求沈小兰意见时,沈小兰却淡然表示说,只要组织上能有个公道的评价,撤销计夫顺的处分就行了,让他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别的都无所谓。募捐千万别搞,搞了她也不会接受。宋部长再三要沈小兰说说自己的要求,沈小兰才提到了计夫顺下岗姐姐的问题。宋部长请示季书记后,代表县委答应,在沙洋县范围内给予适当的安排。

    尽管沈小兰不同意沙洋县委搞募捐,贺家国还是以华美国际公司的名义捐助了一万元,不这么做,贺家国觉得过意不去。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最清楚,如果那天不是撞上了郝老二的“便民服务”,如果没有他的默许和支持,计夫顺就不会土法上马惩治郝老二,也许就没有这场惨剧了。

    沈小兰也不收送上门的这一万元现金,抹着泪说:“贺市长,我和你说实话,夫顺走时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我们家里,而是镇上上项目啊,想让你帮着给华美国际公司牵个线,不知成么?”

    贺家国颇感意外:“这事老计生前咋没和我提过啊?”

    沈小兰苦涩地说:“贺市长,你想想:他敢提吗?太平镇那三百万是经你手贷来的,你都骂他是诈骗犯了——不信你问问刘全友,夫顺遇害那天是不是还在研究上假烟市场的项目?”

    贺家国吓了一跳:“搞假烟市场?老计又想以身试法了?这事拍板了吗?”

    沈小兰摇摇头说:“没拍板,听刘全友说,老计最后一刻变了卦,还是想让你帮个忙。”

    贺家国心里益发不是滋味,苦笑着说:“幸亏老计变了卦,如果老计真在那天定下了这个要命的项目,不管干不干,只要传出去,头上又得多一盆污水,花建设不会有啥好话说!”遂答应了沈小兰,“沈大姐,你放心,这事我负责了,老计的葬事一办完,我马上和刘全友商量,也把华美国际的老总许从权找来——华美国际是我当初一手搞起来的,我说点话还能算数!”

    沈小兰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样夫顺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最后又抹着泪水感慨说,“贺市长,你是大好人,我和夫顺这辈子能碰上你这么个大好人真是太幸运了!贺市长,你得原谅夫顺,他真不是骗子,他实在是太难了,才耍花招骗你帮他贷了三百万。钱刚拿到手的那两天,他一夜一夜睡不着,就怕日后还不上这笔贷款,让你跟着受连累。刘全友也和我说了,临咽气,他还在车上说呢,要刘全友日后一定还上这笔贷款,别让他担骗子的名声。”

    贺家国忙道:“沈大姐,老计的为人我知道,我从没把老计当骗子,我们是开玩笑。”

    ……

    计夫顺的遗体告别仪式是一周后在沙洋县举行的,季书记和沙洋县委的常委们全出席了。

    举行仪式那天不太凑巧,市里要开市长办公会,研究时代大道后续资金问题。贺家国便跑到钱凡兴办公室向钱凡兴临时请假,不承想,意外地和钱凡兴吵了起来,闹得整个机关沸沸扬扬。

    死了个镇党委书记,而且又是个背着处分名声不好的镇党委书记,钱凡兴根本没当回事。贺家国说请假理由时,钱凡兴坐在办公桌前看时代大道的进度情况简报,连头都没抬。待贺家国说完了,钱凡兴也不说准假不准假,只阴阴地道:“乡镇一个基层干部的遗体告别仪式,你副市级干部跑去参加,规格高了点吧?沙洋县负责同志去一下就行了嘛,最好不要坏了规矩。”

    贺家国虽然心里不满,仍耐着性子解释说:“钱市长,这与任何规矩都无关,太平镇是我的联系点,计夫顺同志又是被歹徒杀害在工作岗位上的,我不去参加告别仪式说不过去哩!”

    钱凡兴哼了一声:“这个计夫顺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被杀害了?还不是太霸道嘛!像计夫顺这样的乡镇干部不死也该拿下来!超生罚款都敢吃,动不动就铐人,还带着手铐去开会,像什么样子?!”说着,从桌上拿出一份电话记录摔到贺家国面前,“你看看,这是市长热线今天才转来的,人家在热线电话里说了,计夫顺死的当天,太平镇就有人放鞭炮了,老百姓都说是送瘟神!”

    贺家国心头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抓起那份电话记录扫了扫,马上回扔到桌上,红着眼圈责问道:“钱市长,这一个热线电话就能代表太平镇全体干部群众了吗?你当市长的知道不知道基层的情况?尤其是太平镇上的情况?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国家还欠着这个‘瘟神’一年零三个月的工资?怪不得计夫顺同志死不瞑目,有你这样不讲良心的市长人家寒心啊!”说罢,甩手就走。

    钱凡兴再也没想到贺家国会当面让他下不了台,厉声喝道:“贺家国,你给我站住!”

    贺家国在门口站住了,挑衅地看着钱凡兴:“钱市长,你是不是也去参加告别仪式?”

    钱凡兴桌子一拍:“今天走出市**大门,你就别回来了,这个市长助理就别干了!”

    贺家国冷冷一笑:“钱市长,你以为我还会赌气辞职呀?我和你说清楚:这个市长助理我还就要干下去!就为了像计夫顺这样的基层同志能有个公道的待遇和评价,我也得干下去!我是省管干部,没有中共西川省委的红头文件,你钱市长还真撤不了我!所以,请别给我拍桌子耍威风!”

    钱凡兴也气得失了态:“好,好,贺家国,那我让位,我辞职,这市长让你干!”

    贺家国的反击更加放肆:“那就请去辞职好了,你这样的市长不干了,我绝不惋惜!”

    这话说完,贺家国头都没回,下楼上车,直接去了沙洋殡仪馆。

    赶到殡仪馆时,沙洋县委季书记他们已等在那里了。

    现场景象让贺家国大吃一惊:参加计夫顺遗体告别仪式的干部群众不下两千人,门外的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停了一片,手扶拖拉机足有几十台。肉兔养殖加工场停产半天,二百多名员工全被场长陈兔子带来了。几十个离退休老干部和许多农中教师也赶来了。四个养兔村到了上千口子人。镇上居民群众来得也不少,有的是全家一起来的。殡仪馆最大的吊唁厅只能容纳二百人,实在容纳不下,就把吊唁会场临时改在了院子里,院子里成了人的海洋和花圈的海洋。

    告别仪式没开始,沈小兰就哭了,一遍遍对躺在鲜花丛中的计夫顺说:“夫顺,你能合眼了,能合眼了,你看看,为了给你告别,太平镇来了多少父老乡亲啊!天理良心,你心里装着太平镇的父老乡亲,太平镇的父老乡亲心里也有你呀!你这一年多的镇党委书记当得值啊!”

    贺家国听得沈小兰这话,泪水禁不住也落了下来,心里对钱凡兴益发鄙夷。

    偏在这时,李东方来了电话,问贺家国在哪里。贺家国认定是钱凡兴找李东方告了状,冷冷告诉李东方,他在沙洋计夫顺遗体告别仪式现场。李东方要贺家国仪式结束后尽快回来见他。贺家国故意带着讥讽问,出什么大事了?有这么紧急吗?李东方说,就是这么紧急:国际工业园污水处理系统出了故障,又发生了一次恶性污染事件,下游青湖市自来水公司已经关闭,情况相当严重!

    贺家国这才明白过来,对李东方道:“李书记,告别仪式一完,我立即过去!”

    这时,低回的哀乐响了起来,向计夫顺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

62

    李东方再也想不到,身为市长的钱凡兴会这么不顾大局,在污水浊流滚滚涌向青湖及下游县市的情况下,仍喋喋不休地大骂贺家国。李东方开始还耐着性子安抚钱凡兴,说是一定找机会和贺家国谈谈,让小伙子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钱凡兴却一口咬定不是谈的问题,而是有他无我的问题。

    钱凡兴情绪大得不得了:“……李书记,当着你的面,我今天把话说清楚:贺家国是市长助理,不是书记助理,如果我这个市长说话像放屁,那我不如滚蛋!他不滚我滚,我认他狠!”

    李东方不得不沉下了脸:“凡兴同志,请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这件事先不谈好不好?”

    钱凡兴非要谈:“为什么不谈?只要这个狂徒不离开市**,我就得谈,否则我没法工作!”

    李东方只好表明了态度:“你怎么没法工作了?家国同志哪里不称职了?帮你处理的烂事少了?没有他,只怕时代大道的资金还不知在哪里呢!我看他今天也没什么错!他联系点上的一个党委书记被歹徒捅死在办公室,他能不去告别一下吗?你一口一个规格——在人与人的感情问题上,有什么规格可言?我们哪一个文件规定了副市级干部不能参加乡镇干部的遗体告别仪式?”

    钱凡兴也不示弱:“可贺家国无组织无纪律,大吵大闹,已经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李东方讥问道:“凡兴同志,你现在的影响就好?青湖一城百姓吃不上水了,我亲自打了三个电话才请动你的大驾,见面后你正事不谈,一味骂人泄私愤,劝都劝不住,还有没有政治涵养啊?有没有大局观念啊?对我这个市委书记也没有起码的尊重吧?这就是你钱市长的水平?”

    钱凡兴这才多少有所清醒,声音低了下来,强压着心头的不满道:“峡江污染也不是头一回了,既然是污水处理系统故障造成的,那就抓紧抢修,按过去的常规处理,还有什么好研究的?我马上安排,现在就给青湖市派车送水!”

    李东方手一摆:“钱市长,我们不能再这么糊弄下去了,我刚才已在电话里告诉吕成薇了,这次要彻底解决问题!”说着,把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到钱凡兴手上,“这是我和家国等同志经过实地调研后拟定的头一批关闭企业名单,主要是些电镀企业,你先看一看,回头开个市长办公会定一下,这个会我去参加。”怕钱凡兴产生不必要的误解,还解释了一下,“这个名单是初定,省市环保局的同志也参与了意见,本想再请专家论证一下和你通气的,没想到,突然又来了次污染,只好现在和你通气了。你看看吧,有没有漏掉哪个污染更严重的企业?”

    钱凡兴看了看名单,没对名单发表什么意见,只问:“看来是准备关园了?”

    李东方点点头:“准备工作一直在做,不关肯定不行——不过,现在对外先不要讲是关园,就说是分期分批处理造污企业,抓住这次机会,把坏事变好事,先把这十二家电镀企业关掉!”

    钱凡兴又问:“大老板知道吗?会同意吗?”

    李东方说:“有关材料我已经送到大老板那里去了,大老板可能正在看。”

    钱凡兴想了想:“大老板态度有没有变化?有没有透露关园的口风?”

    李东方眉头一皱,不悦地道:“钱市长,大老板没态度,没口风,这园就不关了是不是?你这个市长是替大老板一人当的吗?”忍着气,又说,“凡兴同志,这样好不好?如果你一定要大老板的态度,我们马上就去趟军区总医院,向大老板汇报一次,包括这次污染情况。不过,我在这里也得把话说明白:这次就是大老板明确反对,国际工业园我也得关,哪怕这市委书记不干了!”

    钱凡兴立即摇起了头:“既然不管大老板是什么意见你都要关园,那我们还去汇报什么?有什么意义?——再说我也没空,时代大道后续资金的问题得研究了,赵市长他们催得紧。”

    李东方以为钱凡兴同意了,便说:“那好,赶快通知一下,把市长办公公开起来吧,分期分批关园的问题和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一起研究,今天就要搞个**令出来,让家国同志去执行!”

    钱凡兴不想下这个**令,推脱道:“还是先派车送水,处理善后吧!”

    李东方很不高兴:“处理善后是处理善后,那十二家电镀企业一定要下**令马上关闭!”

    钱凡兴仍绕弯子:“**令既然我们**这边下,我这个市长就得慎重啊!”

    李东方看出了钱凡兴的意思:“钱市长,你明说好了,你市**是不是不愿下这个**令?”

    钱凡兴略一沉思:“李书记,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我过几天给你个回答。”

    李东方再也压抑不住了,怒道:“钱凡兴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百姓的死活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你眼里只有一个大老板,没有大老板的明确态度,就算峡江下游的老百姓喝污水死光,你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现在你可以走了,没有你的**令,这十二家电镀企业我照样能关掉!”

    钱凡兴也撕开了脸皮,冷冷地盯着李东方,不无恶意地道:“李东方同志,我觉得我没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到目前为止,我们西川省的省委书记还是钟明仁,我听钟明仁同志的招呼有什么不对?难道应该像赵启功那样把钟明仁同志搞到医院里抢救才对吗?你刚才究竟是攻击我,还是攻击钟明仁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钟明仁同志当年搞这个国际工业园就是为了祸害老百姓,让峡江下游老百姓都喝污水死光?这种话连你的老搭档好朋友赵启功都说不出来呀,没想到你李东方同志今天说出来了!你们一个在省里,一个在市里配合得可真好,真是最佳搭档啊!”

    这番话近乎无赖,而且别有用心,也只有钱凡兴这种心胸狭隘的政治小人才说得出来,连赵启功和陈仲成都说不出来!李东方气得失了态,浑身热血像是燃烧起来,一下子就达到了沸点,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地摔到地下,对钱凡兴一声大吼:“你给我出去!”

    钱凡兴愣愣地看了李东方好半天,默然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李书记,吵归吵,工作该怎么干怎么干,我现在就去消防总队,让他们出车到青湖市送水!吵架时的气话请你别在意!”

    钱凡兴走后,秘书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

    这时,贺家国到了,看到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疑惑地问:“李书记,这是怎么了?”

    李东方掩饰道:“不小心打了个茶杯——哦,家国,你坐。”

    贺家国坐下了:“是钱凡兴找你来告状了吧?我在楼下碰到他,见他气呼呼的。”

    李东方却不谈钱凡兴:“那个镇党委书记计夫顺的遗体告别仪式搞得怎么样?”

    贺家国把情况说了说,感慨道:“老计这同志生前工作作风粗暴,毛病不少,也犯了不少错误,得罪了一些坏人,可没想到今天还会有这么多人来向他最后告别,这说明公道自在人心啊!”

    李东方点着头,连连叹息道:“是呀,是呀,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好啊,太善良,太宽厚了,只要你出以公心,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做过一些好事,他们就不会忘了你!”

    贺家国说:“老百姓是一方面,我们组织上对像计夫顺这样的基层干部也要多关心,这种悲剧真不能再重演了。下一步我想搞个调查,看看我市发不上工资的乡镇干部到底有多少?得有个解决的办法。我们如果不注意这个问题,就会逼着一些乡镇干部铤而走险。李书记,我私下里给你透露一下:你想得到么?为了镇上三百多干部吃上饭,计夫顺遇害那天差点上了个假烟市场项目。”

    李东方摆摆手:“家国,这个调查你不要搞了,我心里有数,类似太平镇情况的乡镇在我市接近三分之一,准备下一步解决,现在还没顾上。办法是合乡并镇,精简机构。小乡小镇全并掉,既便于将来小城镇的规划发展,也减少了老百姓的负担。合并后的一个乡镇最多给四十个人的编制,不搞自收自支那一套,税费上交,财政拨款,有些污官污吏再想刮地皮乱收费也办不到了。”

    贺家国眼睛一亮:“哎,李书记,你既有这么好的设想,怎么不干起来?”

    李东方苦笑道:“这么简单?不得罪人啊?并掉的那些乡镇长们怎么安排?还有经济利益问题:撤销乡镇建制的地方不再是经济中心了,那里的居民能满意?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是个综合性的大工程啊,难度比秀山移民和沙洋迁址只怕还要大!”就说到这里,打住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言归正传,说国际工业园,不瞒你说,为这事,我刚和凡兴同志干了一架。”

    贺家国会意地一笑:“这我猜到了——还不小心摔了只茶杯。”

    李东方根本没心思和贺家国开玩笑,尽量平静地把和钱凡兴的争执情况说了说。

    贺家国听罢很惊讶:“李书记,我们这位市长大人也太过分了吧?峡江的一把手究竟是你还是他?峡江市人民**还在不在中共峡江市委领导下?你市委书记就不能给他下命令吗?——现在我也看透了,有些事太民主了还真不行!像钱凡兴这种人你就不能和他讲民主!”

    李东方说:“这和民主无关,家国,你不要借题发挥了,这个**令钱凡兴不下,国际工业园我们照样关,十二家电镀企业还是要马上停产。我想了一下,就请我们的环保局下这个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下这个令!走,跟我去市环保局,找朱局长讨这纸关园停产令!”

    同车一起去市环保局的路上,贺家国故意问:“首长,如果朱局长不给咱们这纸关园停产令,你市委书记会不会撸他的乌纱帽?”

    李东方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我拿钱凡兴这个市长没办法,也拿一个环保局长没办法吗?干部任免权在市委,朱局长不会不听招呼,他真不听招呼,我们就找个听招呼的局长来干!”

    贺家国笑了:“首长,那你今天的做法和当年大老板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东方眼一瞪,怪嗔道:“贺家国,你不要讥讽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抓的那个太平镇也没成为我市民主的样板,你催生的那个民主的村委会现在还让你头疼着呢?我没说错吧?”

    贺家国认真起来:“李书记,你可别说,这么一来,我也就比较理解我们大老板了:你说说看,我们现在都这么难,当初大老板能不难吗?那可是改革开放刚开始啊,左的势力和影响还那么严重,他不霸道一些,怎么打开局面啊?能干成什么事啊?我们中国的国情就是如此嘛!”

    李东方也认真起来:“家国,能这么辩证地认识问题,说明你这段时间的市长助理没白当,进步不小。可你这同志也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不要忘了,今天我们国际工业园的现状也是大老板当年的霸道造成的啊,这种不民主的代价也不小!”

    贺家国苦笑起来:“是啊,是啊,这是一种悖论嘛……”

    这时,街上出现了不少前往青湖市送水的红色消防车,消防车擦着李东方的专车一辆辆驰过,像是突然构筑了一堵流动的红墙,遮挡了大街那边的一侧街景。李东方当即想到,钱凡兴的善后处理工作看来已经开始了,论糊弄钱凡兴可真是把好手……

63

    钟明仁的病房越来越像省委的办公室了,桌上、沙发上、床头柜上,四处堆着文件、资料、书籍,前来汇报工作的同志天天不断。病情稳定之后,钟明仁本来想出院,院方不同意,担心再出意外,坚持要他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大军区司令员、政委也挽留,钟明仁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在是观察,医生、护士的干涉少了,日常工作不受影响,钟明仁情绪一直不错,心情挺好。

    然而,看了李东方陆续送来的有关峡江污染的资料和调查报告后,钟明仁的好心情消失了。

    钟明仁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的自省与自责之中。虽说在此之前贺家国已在他面前吹了风,让他思想上有了些准备,可他仍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一份份白纸黑字的材料摆在那里,像一堆日夜燃着的炭火,燎烤着他的灵魂,让他大汗淋漓,寝食无味。十五年来,因为国际工业园的污染,致使峡江下游青湖等五县市农牧渔业灾害频仍,总计经济损失高达几十个亿,恐怕已经超过了国际工业园利税的收入了。尤其严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游三县市地方病骤增,形成了几个癌症高发区,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这哪是什么工业园?简直是垃圾污水制造厂了。作为一个前峡江市委书记、现省委书记,他不能不一次次问自己:这是怎么演变到这一步的?你钟明仁在各种不同的政治场合宣布代表人民利益的时候,是不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在做出这一重大决策时,是不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考虑过利害得失?怎么就给人民造成这么一场严重的灾难?

    不错,这里面有许许多多客观原因:受时代的局限,对环保问题认识不足,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当时来不及考虑环境保护,如此等等。可这些客观原因能成为你推脱责任的理由吗?你钟明仁是中共西川省委书记,是西川省二十一年改革开放的主帅之一,你必须对你的一切帅令负责!

    问题的要害还不在于国际工业园决策的失误,一个帅令错了并不可怕,如果有一种健康的制约机制,如果有人能早一点站出来一声断喝,这种持续十五年的灾难性污染就会在早期得到遏止。可因为缺少这种机制,问题明明摆在那里,就是没人敢提!十五年来他听到的全是奉承的声音!连受害最严重的青湖市几届市委领导都在那里奉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下属干部没有责任心,还是他压得下属干部们不敢说话了?事情严重到如此程度不能说下属干部没有责任,可主要责任还是在他这个大老板啊!李东方出任峡江市委书记后三番五次向他反映过这个问题,他做了什么?竟然让李东方去读《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而且是读三遍,这种霸道已经是岂有此理了!

    当然,公开提出这个问题的还有一个赵启功。赵启功和李东方当然不是一回事,这个人明显在打政治牌,你只要不触动他个人的政治利益,这种得罪你的话题他决不会提,在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之前,他赵副省长就没提过。如果王培松没有发现这位赵副省长的问题,赵启功就永远不会提。

    自问一下,钟明仁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官僚主义者,李东方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尽管他不相信,心里也很反感,可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正视了这个问题,进行过一些调查了解。他向钱凡兴询问过好几次,还和钱凡兴一起到园区实地视察过,听过汇报,没想到听到看到的竟全是假话假相。从园区管委会、省市环保局,到钱凡兴这个市长都没和他说真话,都一口咬定是管理不严造成的!钱凡兴是怎么回事?他对他是那么信任,反复强调要实事求是,这个同志仍然不实事求是!

    当钱凡兴的面孔反复出现在钟明仁面前的时候,没想到,钱凡兴竟又跑来汇报工作了。

    那天的情形,钟明仁记得很清楚。他刚吃过晚饭,正要在秘书和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到东院林荫道散步,钱凡兴来了,是在楼梯口碰到的。他迟疑了一下,想放弃例行的散步,和钱凡兴好好谈一谈国际工业园的事,转而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这么急,便要钱凡兴陪他一同走走。这一走就是半小时,因为是在公共场所,身边时有医生护士和伤病员来来往往,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不便谈,他没问,钱凡兴也没说。钱凡兴仍像往常一样,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奉承谈了一下时代大道的进展情况,说是他和峡江的同志们正是用大老板当年干外环路的精神在干时代大道。如果是过去,他听了这种话心里会很高兴,这日却高兴不起来了,对钱凡兴本能地有所警觉,不过也没表现出来。

    散步结束回到房间,没等钟明仁开口,钱凡兴便苦着脸,情绪激动地正式汇报起来,开口就说:“大老板,今天我不是来向你诉苦告状——我这个市长看来是干不下去了!”

    钟明仁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和东方同志发生分歧了?慢慢说,不要这么情绪化。”

    钱凡兴平静了一些:“东方同志逼我下**令关闭国际工业园,大老板,这事您知道么?!”

    钟明仁怔了一下,本想就此展开话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倒要听听这位市长同志今天想说什么?便摇摇头,指着堆满案头的污染资料,不动声色地道:“东方同志倒是陆续送了些材料过来,关园的事还没和我说。家国同志前几天也送了两本书来,一本是《大熊猫沉思录》,一本是《寂静的春天》,我正在看。不过,他们的心思我知道,贺家国就和我嘀咕过关园的事!”

    钱凡兴窥测着钟明仁的表情,好像有点吃不准了:“大老板,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钟明仁皱起了眉头:“你不要管我是怎么想的,就说你是怎么想的,峡江市的市长是你!”

    钱凡兴吞吞吐吐地说:“大老板,我的态度你知道,其实……其实一直很明确: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就是个监管问题,还到不了关园的地步,我看有些人是在拿国际工业园做……做文章哩!”

    钟明仁哼了一声,赞同说:“你这话没说错,确实有人做文章,比如那位赵启功同志!”

    钱凡兴以为自己把准了方向,胆子大了起来,话也说得露骨了:“省里有赵启功同志发难,我们市里就有李东方同志配合,真是紧锣密鼓哩!再加上一个贺家国,也跟在李东方后面上蹿下跳,搞得我一点正事干不了!”也许是摸不透钟明仁和贺家国的关系,又赔着小心补充了一句,“当然,家国年轻,缺少政治经验,难免会被李东方当枪使,大老板,你恐怕得和家国打个招呼。”

    钟明仁沉默着,对面前这个市长已不仅仅是失望了,又多了层厌恶。

    钱凡兴似乎也觉察出了点什么异样,目光虚怯地看了钟明仁一眼,不敢说下去了。

    钟明仁却道:“哦,凡兴同志,你说,接着说,我听着呢!”

    钱凡兴想了想,又鼓足勇气说了下去:“大老板,我知道你不喜欢下面的同志打小报告,我今天也真不是打李东方同志的小报告,实在是不得不说了:李东方这个同志在本质上是另一个赵启功,今天逼我下**令关园时,赵启功说不出的话他都说出来了!”

    钟明仁注意地看着钱凡兴:“哦,你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东方同志说了些什么?”

    钱凡兴激动起来:“东方同志说你大老板不顾人民的死活,一手制造了十五年的污染!”

    钟明仁神情骤变:这话太刺耳了,李东方怎么能这么说?怎么敢这么说?他什么时候不顾人民死活了?如果早知道国际工业园会造成这么严重的污染,这个项目他十五年前根本不会拍板上!

    然而,李东方会这么说吗?会在钱凡兴面前这么说吗?值得怀疑。退一步说,就算李东方说了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事实上他是一手制造了十五年的污染啊!怎么就容不得人家批评?

    钟明仁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问钱凡兴:“凡兴同志,东方同志这话到底对不对?请你凭共产党人的党性和做人的良知回答我!”

    钱凡兴近乎**地道:“当然不对,峡江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国际工业园是峡江也是我省的第一个成功的国际开发区,是您大老板一手抓起来的样板,不论是对峡江,还是对我省,贡献和影响都很大,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李东方、赵启功拿国际工业园做文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钟明仁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凡兴同志,这就是你凭党性和良知给我的回答?”

    钱凡兴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头了:“大老板,我……我说的这都是实话!”

    钟明仁终于勃然大怒了:“实话?钱凡兴同志,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你向我说过一句实话没有?!你只说我喜欢听的话——假话,空话,套话,屁话!今天又来察言观色了,是不是?!”

    这强烈的反应出乎钱凡兴的意料,钱凡兴吓得脸都白了,一时间冷汗直冒,无言以对。

    钟明仁抓起一沓资料,愤怒地在钱凡兴面前抖着:“你看看,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看!这上面血泪斑斑啊!这些血泪你钱凡兴当真没看到吗?你是既无党性,又无良知!你一次次在我面前说假话,当真是尊重我吗?不是!根本不是!你是陷我于不义,陷中共西川省委于不义!”越说越气,适时地想起了贺家国反映的那次“逼宫”,“还有一件事,今天我也顺便说一下:在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上,你也给我来了这一手,对不对?明明知道交通厅和路桥公司向我讲了假话,根本没有十个亿的资金可投,四条街你照样敢拆!你是逼交通厅吗?你是逼我,套我,把我架到火上去烤!幸亏家国同志把资金搞来了,否则是个什么局面?人家老百姓会指着四条拆掉的老街骂我祖宗八代!”

    钱凡兴不停地抹着汗:“钟书记,这时代大道资金问题,我……我得解释一下,我……我当时没想这么多,真的。我……我觉得您是咱西川省的大老板,弄点钱总……总有办法……”

    钟明仁讥讽道:“我有什么办法?逼我去刮地皮帮你创造政绩吗?!”

    这时,窗外的夜空突然间格外地亮了起来,什么地方着火了,火势好像还不小。

    钱凡兴愕然一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向窗外看了看,可能意识到不妥,又不安地坐下了。

    钟明仁背对着窗子,没有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继续批评钱凡兴说:“钱凡兴同志,你这次来,不是要摸我的态度吗?那么,现在我可以把态度告诉你了:回去以后,马上按李东方同志的要求开市长办公会,以**令的形式正式关闭国际工业园!事实证明,李东方和贺家国同志是对的,他们有党性,有良知,不唯上,只求实,和赵启功搞的政治讹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这个问题上,你钱凡兴又揣摩错了,我从来就没有认为李东方同志会参与赵启功的政治讹诈!”

    钱凡兴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呆狗一般,连连点头应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急促刺耳。

    钟明仁一边走过去接电话,一边说,态度多少有些缓和:“你这个同志头脑要清醒,不要一错再错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就是赵启功搞了政治讹诈,赵启功的正确意见也要接受,不能因人废言!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这个省委书记也太没水平了,也该下台了!”

    说到这里,钟明仁抓起了电话,一问,竟是李东方,竟是找钱凡兴的。

    钟明仁随口问了句:“东方啊,找凡兴同志,怎么找到我这里了?为什么不打他的手机?”

    李东方说:“他的手机关了,来找你大老板告状,他敢开机吗?大老板,你请他接电话!”

    钟明仁这才注意到窗外的火光,在把话筒递给钱凡兴之前,顺便问了李东方一句:“东方啊,我窗外一片火光,好像哪里失火了,火势看来不小——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啊?”

    李东方焦虑地说:“大老板,我就为这事找钱凡兴的!是罗马广场失火了,火势严重!今天一大早,峡江又被我们的国际工业园污染了,青湖市断水,钱凡兴昏了头,把我市的消防车全派到青湖市为居民送水了,连一台消防车也没留!大老板,你快让钱凡兴接电话!”

    钟明仁大为震惊,握电话的手禁不住抖了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峡江在他眼皮底下又发生了一次严重污染,而且,在善后处理上又出现这么大的失误!更可气的是,直到这时候,钱凡兴竟还没向他透露这次污染的情况!他这么严厉地批评他,他竟然对这么严重的情况只字不提!

    钱凡兴接电话时,钟明仁沉默着,思索着,在屋里踱着步。

    待钱凡兴和李东方的通话一结束,钟明仁心头的怒火再一次爆发了:“钱凡兴同志,你不是说你这个市长干不下去吗?我看你这市长也真不应该再干下去了!你再干下去,只怕青湖市的老百姓还得喝污水,不知哪一天我们哪座广场大厦还要烧起来!现在火情紧急,我不和你多说了,如果你真有辞职的想法,可以向省委打报告,我个人决不挽留你!我过去是看错了人,现在看来,你这个同志本质上和赵启功没有什么不同,你们心里装的是你们自己,从来就没有人民!从来没有!”

    面对着一个震怒中的省委书记,钱凡兴极其狼狈地结束了一次弄巧成拙的汇报。

    钱凡兴走后,钟明仁坐立不安,让秘书一次次打电话,询问罗马广场的情况。

    快十点时,李东方亲自把电话打过来了,汇报说,火灾后果很严重:八人丧生火海,三十余人受伤,其中还有两个来华旅游的国际友人。因消防车没能及时到位,大厦底层商场至五层几乎全部烧毁,直接经济损失估计不下于三千万,李东方在电话里连连检讨,说是自己工作没做好。

    钟明仁听了汇报,心情极为沉重,过了好半天,才叹息着说:“东方同志,你不要说了,对此该负主要责任的是我啊,我准备尽快出院,筹备召开一个省委扩大会议,认真听一听同志们的批评意见!”停了一下,又吩咐说,“东方同志,请你好好准备一下,在会上做个重点发言,摊开来谈,我给你半天时间。”

    李东方推辞道:“大老板,我还谈什么呀?该谈的过去不都和您谈过了吗?没这个必要嘛!”

    钟明仁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看有这个必要!很有必要!过去我基本上没听进去,别的同志也没听到,你好好谈,就是前几个月你在峡江市委常委会上那个秘密报告的内容:一把手政治问题、政绩工程问题、决策用人民主化问题、实事求是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如何真正对我们的改革事业和我们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负责的问题!东方同志,请你一定不要顾及我和任何一个省委领导同志的面子,不管这个领导同志是谁!再这样讲面子,我们只怕连里子都要丢掉了!”

    电话那边沉默着,长久的沉默……

    钟明仁以为电话出了故障:“喂,喂,东方同志,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李东方熟悉的声音这才又清晰地响了起来,声音沉重而低缓,透着深深的敬意和真诚的感动:“大老板,如果……如果您一定坚持要这样做,那……那么我就按您的指示办!”

    钟明仁说:“好,好,我坚持这样做,希望这次会议能成为我省党内民主的重要开端。”

    放下电话后,钟明仁陷入了更深远的自责和自省中:改革开放搞了二十一年了,西川省和峡江市都发生了不亚于兄弟省市的历史性巨变,所以,成就谈得多了,问题谈得少了。现在看来,成就很大,问题不少啊,比如党内民主。党内民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件事上开始,变成了一种缺少内容的形式了?在西川省,在峡江市,还有多少类似国际工业园的隐患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啊,任何人都没理由再对它进行野蛮的蹂躏和掠夺了,这关系到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啊……

64

    尽管贺家国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仍然没想到关园会引起这么大一场风波。

    已发布的《峡江市人民**令》还没有提到全园关闭,只是明确了以电镀企业为主的十二家严重造污企业的停产关闭,园区内的工人便闹起来了。**令下达的当天,星光电镀公司、晶亮国际公司等五家企业的近三千工人突然搞起了所谓的“护厂保岗”活动,发誓不撤离园区,捍卫和争取自己的劳动权利。还有人别有用心地打出了钟明仁的旗号,声称要保卫钟书记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

    经过调查了解,贺家国发现问题比较复杂:一个时期以来关园的传闻不断,园区内的许多造污大户早有准备,资金抽逃十分严重,不少企业连工人的基本工资都不发了。最典型的是中外合资的晶亮国际公司,拖欠员工工资近一年,总额近千万。工人拿不到自己的血汗钱,自然不愿离厂,也就在事实上造成和**令的对抗。晶亮的台湾老总公开对员工说了,他赚的钱都交环保罚款了,现在**要关厂,想要工资只能找**。还有些企业原本效益很好,员工月平均收入上千元,现在一声令下,这么好的饭碗没了,每月只发一百二十元的下岗生活费,他当然要和你较量一番。

    直到这时,贺家国才明白了李东方慎而再慎的又一个原因:国际工业园的关闭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当一项决策关系到千家万户切身经济利益的时候,决策者必须有一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小心。这次李东方应该说是够小心的了,从大会小会上吹风务虚,到一个个的企业实地调查,几乎是事事有据,而且又抓住了这次严重污染的契机,处理的时机不能说不成熟。为处理好这十二家关闭企业的善后事宜,从环保、公安到计委、经委二十多个部委局同时出动,各司其责。在峡江财政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仍动用了三千五百万资金维系社会保障系统,以保证头一批约九千下岗人员每人每月能按时拿到一百二十元的基本生活费。为此,李东方亲自挂帅成立了领导小组,自任组长,副组长设了三个,一个是市长钱凡兴,一个是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王新民,还有一个是贺家国。

    有了大老板钟明仁的明确态度和严厉批评,钱凡兴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积极性高得不得了,连时代大道一时也顾不上管了,只要是国际工业园的会,再忙也赶来参加,处理事情的态度比李东方还果断。听说星光电镀公司和晶亮国际公司工人对抗**令,搞“护厂保岗”,钱凡兴便认定是聚众闹事,要王新民把公安人员派过去,维持园区秩序,拘留领头闹事的员工。王新民征求李东方的意见,李东方不同意,一再告诫钱凡兴和领导小组的同志:不要急,慢慢来。

    在领导小组会议上,李东方胸有成竹地做了一决定调子、定政策的重要讲话。

    李东方说:“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头脑一定要时时刻刻保持冷静和清醒,决不能激化矛盾。激化矛盾不是本事,抓人不是成绩——公安武警全在我们手上,抓人还不容易?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要达到的目的是:在保持社会稳定的前提下,解决矛盾,化解矛盾。对这十二家造污企业要有个具体分析,这些企业有三种成分:其一,我们自己的国有企业,像星光电镀公司等五家,干部是我们任命的,应该说比较单纯,也比较好办,主要是做好党员干部的工作,让他们拿出党性来,和他们说清楚:凡以各种形式参与对抗**令的,一律进行组织处理。其二,中外合资公司,以晶亮国际为代表,共有四家,情况有些复杂,个别外方老板还很坏,拖欠员工工资的情况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对这部分企业,要靠法律解决问题,我们现在法制已经比较健全了,有《环境保护法》,有《合资法》,有《劳动法》。触犯了哪个法都不行,可以告诉某些奸商,在峡江市有法不依的时代过去了,员工的欠资必须清偿,峡江市**没有代他们还账的义务!其三,是三家外资企业,其中两家还比较大,像那个国际赛艇公司。对这三家企业,要特别注意政策,决不能给他们造成一种驱赶外资的印象,要多宣传我们最新制定的吸引外资的优惠政策,欢迎他们把九十年代的高新技术产品带到未来的国际科技园来。告诉他们:地球只有一个,继续造污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谈到占厂的工人,李东方说:“同志们,我们也要设身处地地替他们想想,好好的饭碗一下子没了,峡江就业形势又这么严峻,他们一时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尤其是晶亮国际公司的工人们,他们连自己辛苦了一年的血汗钱都没拿到,怎么能没有气?!所以,我希望同志们带着一份理解、一份宽容去做这项艰巨的工作,希望不出任何意外,不伤一个人,不抓一个人!能迅速解决问题当然很好,如果不能迅速解决问题,可以一边做工作,一边等,只要这十二家企业停止生产,停止造污,本身就是我们的胜利。这是不是有些软弱呢?可能有些软弱,可能会丢点面子,但是,同志们啊,我们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软弱一点怕什么?丢点面子怕什么?我们这次对十二家造污企业的重拳出击本身就是为了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嘛,完全没必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

    钱凡兴总算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没像以往那样坚持自己的意见,马上转变立场表示赞同。

    会议快结束时,赵启功打了个电话过来,向李东方了解工人占厂的情况。李东方把情况冷静客观地介绍了一下。赵启功表示,对这件事要冷处理,要理解工人同志的情绪。心里要清楚,造成目前这种被动局面的主要责任者是我们,不是工人同志,工人同志也是我们决策失误和长期以来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的受害者。第一步只要能做到停产就好。工人占厂的行为不会长久,要以说服、宣传、教育为主,一定不要形成冲突,酿发流血事件。李东方马上汇报说,他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已经和领导小组全体同志在此基础上统一了思想。赵启功又说,国际环境日以后,在他的建议下省摄影协会的著名摄影家边长搞了一个峡江污染的摄影图片专辑,很有说服力;西川著名歌星何玫瑰也以峡江美为主题创作了几首流行歌曲,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帮助做些宣传工作。李东方答应了。

    散会以后,李东方把贺家国叫住,将赵启功的建议说了一下,要贺家围把边长和何玫瑰尽快找来,动员他们跟随车载电台参加对占厂工人的宣传教育工作。

    贺家国当即提醒道:“首长,你可别糊涂啊!这二位可是赵老爷子沙龙里的红人,早就在赵启功的授意下保护环境了!大老板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这不是找事做嘛!”

    李东方拍拍贺家国的肩头,笑了:“家国啊,大老板一口一个狗娃叫你,你们的关系这么深,可照我看,你还是不太了解大老板啊,大老板就是大老板,他的心胸、境界比我们高得多,你的担心完全多余!知道么?大老板正准备开一个省委扩大会议做自我批评哩,没准也会扩大到你!”

    贺家国怔了一下,也笑了:“——这种会估计扩大不到我,我等着听你首长传达吧!”

    李东方又感慨说:“家国呀,客观地说,你那位前岳父大人也确实有政策水平、领导水平啊,比我们那位钱市长强多了——只要不涉及他个人的政治利益,他总能打出一些漂亮的好球。”

    贺家国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我看这里面也未必就没有他的政治利益!让工人们长期占着厂子,形成僵持,我们的车载电台天天在园区流动广播,这不是一种很好看的局面吗?不是形象地宣传大老板的败绩吗?我也许不了解大老板,可对这位赵老爷子还是比较了解的,我毕竟做过他的女婿!中纪委和中组部的第二个调查组又要过来了,他能不想在政治上找点平衡?”

    李东方对贺家国的这番分析不予置评,只说:“家国,僵持的局面谁也不愿看到,你还是给我脚踏实地多做些工作吧,重要情况随时和我通气,再强调一下:我们的原则是,宁可慢务求稳。”

    贺家国也想求稳,可现实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次日上午,召开五家国有企业中层以上党员干部会议时,麻烦来了:最引人注目的星光电镀公司只来了一个姓黄的办公室主任,党委书记、正副总经理一个没到。一问黄主任才知道,党委书记兼董事长郑言吉和总经理刘旭升全被占厂的工人扣在公司行政楼上了,楼上的电话也被掐断了,想打个电话都办不到。

    星光公司的那位黄主任样子挺狼狈,笔挺的西服上满是尘土,裤子上的裤缝也裂开了,苦着脸,咂着嘴,极是无奈地说:“贺市长,真没办法,真没办法啊!工人情绪很激动,我是先跳窗子后爬墙才好不容易溜出来的!我们郑书记、刘总说了,他们算是向您和市委请假了,您和市委有什么指示精神,我负责带回去向他们传达!”

    贺家国十分恼怒,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不但占了厂子,还把党委书记郑言吉和老总刘旭升扣为人质,万一有人伤害了这两个企业领导,麻烦岂不大了?当即打了个电话给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王新民,把这个新发生的情况说了一下。王新民一听也着急了,说是他马上安排一下,派些人把郑言吉和刘旭升救出来。贺家国担心公安武警和工人群众发生冲突,扔下电话要去园区。

    黄主任拦了上来:“贺市长,你最好别去,工人们现在恨你呢,都说关园是你弄出的事!”

    贺家国一把推开黄主任:“对,是我弄出的事,所以,请工人同志有话和我说!”

    黄主任还是拦:“贺市长,您带着公安人员一上去,这……这误会就更大了……”

    贺家国再次推开黄主任:“没什么误会,我们只是把老郑和老刘救出来!”

    黄主任见拦不住,只好硬挤上贺家国的车,跟着贺家国一起去了。

    车一路往国际工业园开时,黄主任还没说实话,贺家国也没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名堂。直到贺家国和上百号公安武警同志进了园区,逼近星光电镀公司生产区大门口,形成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峙了,黄主任才怕了,冲着堵在大门口的工人们喊了一通话,要工人们不要误会,说**没有抓人的意思,只是要接郑书记和刘总去市**开个会。工人们这才同意贺家国带几个公安人员进入了生产区。

    这时,贺家国心里已有数了,估计这里面有名堂。

    果然有名堂!到了生产区的行政楼上一看,号称被扣的党委书记郑言吉和总经理刘旭升正在那里和两个副总打牌,四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纸条。办公室的电话也没谁掐断,是他们自己故意拔掉了。二人见了贺家国和贺家国身边的几个公安人员,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解释说是开玩笑。

    贺家国火透了,拍着桌子又吼又骂:“开玩笑?你们是不愿关厂,是暗中挑动工人闹事!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利,不听招呼,不顾大局,差点造成一场流血冲突!你们简直他妈的混蛋透顶!今天如果真发生了流血冲突,你们一个个都得进大牢,去吃牢饭……”

    回去以后,贺家国立即向李东方做了汇报,建议将郑言吉和刘旭升开除党籍!

    李东方想了想,没同意,指示说:先以领导小组的名义发个通报,对这两个同志的组织处理下一步再说,现在就死死盯住他们——解铃还需系铃人,让他们去做工作,告诉他们:星光公司的工人闹出任何乱子,市委、市**都拿他们是问,恐怕还不仅仅是开除党籍的问题!

65

    嗣后整整十天,峡江市的治安预警系统高度戒备着,党政系统的权力机器高效运转着。协调解决各方矛盾和各种矛盾的会议一个接一个开,李东方、贺家国、钱凡兴、王新民等人高度紧张起来,每日的睡眠时间都大大减少。这时的形势是一种典型的内紧外松,市**派出的车载电台天天开到国际工业园去播送着《峡江市人民**令》,电台、电视台、省市大报小报却除了就环保问题进行广泛的正面宣传之外,没有任何关于国际工业园工人闹事的报道。

    峡江市的政治生活仍保持着过去的那份平静,社会秩序仍保持着日常的平稳。

    钟明仁深知这平静和平稳背后的危机:国际工业园开园毕竟十五年了,矛盾和问题积累了那么多,因为他的关系,省市两级环保部门长期以来又有法不依,现在突然严格执法了,弯子难转,一旦措施不当,弯子转急了,那是要翻车的!因此,钟明仁密切关注着国际工业园的事态发展,开头几天几乎天天让秘书向李东方、贺家国了解情况。李东方理解钟明仁的心情,后来就主动汇报,一期期《情况简报》墨迹未干即让市委机要员报送钟明仁办公室。

    随着一个个会议开下来,情况逐渐好转,混乱的势头得到了有效的遏止。

    星光电镀公司的党员干部被市委通报批评后迅速转变了立场,公司的头头们不但不敢暗中煽动工人闹事,还积极做起了疏导工作,占厂工人大部退出;市劳动局、市总工会介入晶亮国际公司的劳资谈判,经几轮拉锯,台湾老板终于在善后问题处理协议书上签了字,工人的长期欠资问题解决了,占厂问题亦随之解决了;环保宣传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园区门口边长摄影图片展使很多人头一次看到了峡江污染的严重后果,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重金属”,什么叫“水俣病”。

    到得**令下达后的第十天,有组织的“护厂保岗”活动大部结束,大的问题基本解决,十二家企业中虽还有部分员工没撤离,也都是些散兵游勇,有些工人还是留下来处理善后的。省市环保局工作人员和几十名治安警察和平进驻了园区,造污企业的生产车间全贴上了封条。整个过程确实做到了安全平稳,除有几起推搡扭打的小事件,没有一起激烈冲突发生,公安机关也没抓一个人。

    这期《情况简报》让机要员送到钟明仁那里不到两小时,钟明仁给李东方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到国际工业园看看。李东方当时正在给外经委的同志开会,研究招商引资的事,一听说大老板要看工业园,不敢怠慢,让钱凡兴把会接着开下去,自己上车去了园区,想在园区门口迎候钟明仁。

    不料,到了园区门口才知道,钟明仁已到了,没要任何人陪同,就去了星光电镀公司。

    在星光电镀公司见到钟明仁后,李东方开玩笑说:“大老板,您是不是被人家骗怕了,担心我这回也会骗您啊?”

    钟明仁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继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表情严肃起来,“东方同志,不容易啊,这个弯子到底转过来了,你们工作做得好啊!”

    李东方说:“您大老板开明啊,从善如流,这个弯子才转得过来嘛!”

    钟明仁苦苦一笑:“东方啊,你就别讥讽我了,好不好啊?胜利者应该宽宏大量嘛!”

    李东方连连摆手,很真诚地道:“大老板,我哪敢讥讽您啊?!还胜利者——我算什么胜利者?您可别这么损我!说起这个工业园,我的历史责任一点不比您和任何一个同志小,始作俑者也有我嘛。不知您记得不记得了,十五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傍晚,您带着我们到这里来选址……”

    钟明仁抱臂看着满天晚霞,陷入了深情的回忆中:“怎么不记得?是个深秋的傍晚嘛,天上下着牛毛细雨,我们头发、眉毛上像落了一层白霜。路也不好走啊,那时,这里和市区还隔着两公里空白地段,连石碴路都没有一条,四处都是荒滩、庄稼地,我们弄得一身水,一身泥……”

    李东方接了上去:“我在田埂上不小心滑倒了,您幽默地说:‘同志们,大家看啊,这块宝地上四处都是狗头金啊,我们东方同志已经迫不及待扑上去抢了!’我当时很狼狈哩,就那么一套给您大老板装门面的全毛西装也弄得一身烂泥,把我心疼得要命,还怕回家被艾红艳数落!”

    钟明仁努力回忆着:“好像就在选址那天,市环保局局长程眼镜提醒了我一下,说是把这么大一个工业园区摆在峡江边上,以后会不会造成江水污染?我把他顶了回去,批评他迂腐……”

    李东方忙道:“不对,不对,大老板!这笔烂账在我身上,我当时是经委主任,是我把那位老局长顶了回去,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我是这样说的:你老**叫迂腐,连‘流水不腐,尸枢不蠧’的道理都不懂!江水滚滚日夜东流,每天的江水都是新的,都不‘腐’,还污染啥?您接着我的话题,从迂腐谈到了思想解放,谈到了要在吸引外资上打翻身仗。”

    钟明仁连连叹息:“是啊,好心办了坏事呀,想打翻身仗,想把峡江的经济尽快搞上去,没日没夜地干,早上一睁眼,夜里十二点,结果倒好,造成一场人为的灾难!无知犯错误已经令人痛心了,再加上又听不到真话,问题就越搞越严重……”看着李东方,“东方啊,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难道直到你做市委书记才发现的吗?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拿出这种不唯上的精神来?”

    李东方略一沉思:“大老板,我的认识也有个过程,真正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是一九九三年当了市长以后。我当市长不到一年,国际工业园就发生了一次比较严重的污染事件,处理完这个事件以后,我就向市委书记赵启功同志提出了逐步关闭无法改造的造污企业的问题。赵启功不同意,说这是您的政绩工程不能碰。我也有私心,不愿找麻烦,就在排污系统的技术改造上下了些功夫。当然,这种功夫下了也白下,作用不大。嗣后,我又向赵启功同志提过几次,赵启功不高兴了,要我摆正位置,我这位置一摆正,问题就拖下来了,所以,我才说,我的责任一点不比您大老板小。”

    钟明仁思索着:“这一来,也让赵启功同志钻了空子嘛,当他的政治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就把这张牌打出来了,现在,我们把空子堵了,看他以后还打什么牌!”转而又问,“东方同志,造污企业逐步关闭后,这么大一个园区怎么办啊?你们考虑过没有?要破还要立嘛!”

    李东方道:“大老板,这事我们还没来得及和您汇报——家国同志有个建议,我认为很好:利用现有的基础设施搞国际科技园,西川大学的华美国际准备带个头,把公司总部迁到园区来,一些科技含量比较高,污染比较小的企业,我们也准备逐一审查,保留一批——当然,一定要在园区现有污水处理能力的范围内。反正您大老板放心,这么好的一片园区,我们不会让它闲着!”

    钟明仁有些担心:“不会这么简单吧?真把这么大一片园区改造成科技园,困难不小吧?”

    李东方点点头:“困难肯定不小,可困难再大,也大不过当年嘛!当年一片荒滩庄稼地,启动资金只有八百万,您大老板还是带着我们把园区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我们一步步来吧!马上准备搞个招商引资会,用行动重申一下峡江的改革开放政策决不会变,也希望能签下一批合同。另外,市内的一些高新科技企业,也准备动员他们入园,当然,市场经济条件下,不能搞行政命令,主要靠优惠政策去吸引!”

    钟明仁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说到这里,一辆桑塔纳开到了面前,贺家国从车里钻了出来:“钟叔叔,你怎么来了?”

    钟明仁脸一拉,纠正道:“钟书记!”

    贺家国立即乖巧起来,老老实实叫起了钟书记:“钟书记,您来得真巧,咱西川玫瑰正在电台车旁演唱呢,你和李书记是不是也去听听?何玫瑰唱得真不错,全是宣传我们峡江的新歌。”

    钟明仁哦了一声,手一挥:“东方同志,那我们就去看看,给我们的西川玫瑰捧个场!”

    李东方迟疑一下:“大老板,您要去就坐车去,在车里听吧,现在园区的人还比较杂。”

    钟明仁笑道:“东方同志,你就给我一点自由好不好?!”说罢,率先出了星光公司大门。

    向管委会门前的演唱现场走着,钟明仁和贺家国聊了起来,开口就是一个“狗娃”。

    贺家国立即抗议:“什么狗娃,钟书一记,您别变相污辱我的人格好不好?”

    钟明仁一怔,笑道:“对,对,贺市长,要平等,你叫我钟书记,我就得称贺市长了!——贺市长,你老子的那部《西川古王国史稿》我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啊?你是不是想给我拖到下个世纪啊?”

    贺家国嬉皮笑脸说:“钟书记,哪能拖到下个世纪?我执行您的指示绝不敢打折扣——现在正式向您汇报一下:书已经出来了,出版社都派人把五十本样书送到我办公室了,可这几天忙着处理国际工业园的事,就没来得及给您送去。”

    钟明仁眼睛一亮,指示说:“那就马上送来,你没空,可以让别人送,这本书我在省委扩大会议上要用!让出版社多准备一些书,到会的同志要一人发一本。”

    贺家国应道:“没问题,我这两天就让人去办,不会误了您大老板开会发书。”

    钟明仁又和李东方说了起来:“东方啊,俄记得《西川古王国史稿》里有这么一段记载:最后一代西川王因为听不到真话,导致了古王国的覆灭,最后一代西川王好像叫什么,叫什么‘耶阿’……”实在想不起来了,转而问贺家国,“你狗娃说说,最后一个西川国王叫什么名字啊?”

    贺家国哪知道这该死的国王叫什么名字?这部书稿交给沈小阳后,沈小阳又耍了滑头,打着钟明仁和他的旗号请西川大学两个历史系教授主编的,两个教授编完后让他看他也没看。于是,便支吾道:“钟书记,古时候的那些人名地名谁记得住啊!”

    钟明仁有些不解:“哎,你怎么会记不住?书稿是你编的嘛!刚编完就忘了?给我想想!”

    贺家国见瞒不住了,这才讨饶道:“钟书记,您饶了我吧,我向您坦白,书不是我编的……”

    钟明仁哭笑不得,嗔骂道:“我真没想到,连你这狗娃都骗我,一次次骗!”

    贺家国苦着脸解释说:“钟叔叔,您真冤枉我了!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我是才疏学浅,怕编得不好,对不起您大老板的亲切关怀,所以,才请了西川大学两个老教授来编……”

    李东方笑了,对钟明仁道:“大老板,您不想想,峡江这阵子事这么多,我们家国同志报国为民的热情又这么高,哪有心思给您编书啊,他不应付您才怪呢,您早该识破他的阴谋和谎言了!”

    钟明仁瞪了贺家国一眼:“看来,对你这狗娃我也得提高警惕了!”

    这时,管委会大楼出现在面前。十五年过去了,管委会大楼还像刚落成不久的新建筑,连外墙上的红瓷砖都没掉下一块,霞光将大楼的一面墙映照得像一面旗。楼前广场的国旗下停着一部电台车,电台车四周聚满了人,何玫瑰的身影没看到,她的歌唱声却传了过来——

    ……

    峡江美,峡江美,

    天上彩虹峡江水。

    浪花追逐着古老的传说,

    甜水滋润我们祖祖辈辈,

    ……

    钟明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出神地倾听着,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泪光……

66

    西川省委扩大会议经过一个多月的充分酝酿和准备之后,于二〇〇〇年九月三日在峡江市柳阴路44号省委招待所正式召开。西川省委、省**、省人大、省政协主要领导同志、全体省委委员、省委候补委员,以及各地市、各部门党政一把手,全按省委要求出席了这次重要会议。

    省委书记钟明仁在头一天的动员讲话中开宗明义地说:“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省意识,丧失了自省意识,也就丧失了自身的动力和活力。我们今天召开的这个会,就是一个自省的会,总结的会,谈经验教训的会。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讳,更不为哪个长官讳,包括在下钟明仁。一定要实事求是,有什么问题谈什么问题,有什么教训谈什么教训,对事不对人。成绩当然也可以谈,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请同志们少谈,成绩我们过去谈得比较多了,况且,成绩不谈也跑不了,问题和教训不谈透却不得了。今天已经是二〇〇〇年九月了,距新世纪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光阴迫人啊!我们不能背着二十世纪的旧包袱走进二十一世纪,要争取把旧包袱扔在二十世纪的门槛后面,轻装上阵,去迎接新世纪的太阳。退一步说,就算有些问题陷于主观客观条件一时还解决不了,旧包袱还要继续背着,我们也要好好清清账嘛,看看这旧包袱里都是些什么宝贝啊?究竟哪一天才能把它卸下来啊?”

    钟明仁说得诚挚而动情,却也不失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威严和风度:“***提出了‘三个代表’,希望同志们以这‘三个代表’作为衡量我们以往一切工作的标尺,自省一下:我们是不是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是不是代表了先进的思想文化?是不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问题不少啊,同志们!今天我先顺便说一下,以后还要在会上专门谈——首先我这个省委书记就做得很不够啊,在过去的工作中犯了不少错误啊!而且,我的错误也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在座的许多同志,影响了我省的工作,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啊,有没有这个现象?我省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饿死和没饿死的细腰宫女有多少?要认真清理一下思想。也把这个账认在前头:我钟明仁就是一个楚王嘛,我这个楚王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听不到真话了,无法不犯错误嘛!同志们的材料袋里有一本书,是我建议发的,叫《西川古王国史稿》,你们可能还没来得及看。我建议同志们在会议期间抽空看看,可以先看末期王国那部分。西川古王国末期,国王耶阿容穷尽国力扩建王宫,各地民众揭竿而起,部属纷纷自立为王,曾被西川铁骑打败的中原大军席卷而来,局势危如累卵,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向国王告知实情,结果,当中原大军兵临城下时,王国覆灭的命运已无法挽回了。”

    说到最后,钟明仁郑重提出了一个要求:“同志们,在这里,我还有个要求:从现在开始,不论是在会上还是会下,是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请大家不要再叫我大老板了。我算什么大老板啊?我们的老板是人民嘛,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不论官当得多大,地位多高,都是替老百姓打工的,不能本末倒置。这实际上是个重大原则问题,我过去却忽略了,被大家一叫叫了许多年!”

    在当天下午的会议上,李东方按钟明仁要求,做了整整一下午的长篇发言。

    嗣后回忆起来,李东方还认为这是一件近乎奇迹的事情,半年前做梦也不敢想——他在峡江市委常委扩大会上的讲话那么谨慎小心,仍被省市许多领导同志含意不明地称之为“秘密报告”,还和赫鲁晓夫挂上了钩。这次到会上报到后,李东方就很犹豫,怕钟明仁临时改变主意,又一次慎重征求钟明仁的意见:是不是不讲了?起码不在这么大的范围里讲?钟明仁态度十分坚决,坚持要他讲。于是,李东方就有了迄今为止政治生涯里唯一一次在党的高层领导会议上畅所欲言的机会。

    九月三日下午,当李东方面对主席台上那面鲜红的党旗,一步步走上主席台时,一种久违的神圣感和**感油然而生,除了当年面对党旗入党宣誓,这种感觉已好多年没有过了。

    李东方按钟明仁要求做到了实事求是,畅所欲言。该谈的问题全谈到了,一把手政治和党内民主问题,正确的政绩观问题,反腐倡廉问题,等等,等等。绝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谈,是结合峡江市历史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系列具体事件谈的。没为尊者和贤者讳,更没为哪个长官讳,既有批评也有自我批评。

    谈到政绩问题时,李东方说:“作为一个地方一个部门的领导者,谁不想要政绩啊?谁不希望创造政绩啊?古时候的封建官吏们尚且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何况我们这些改革开放时代的党的负责干部?可是,就任峡江市委书记后,面对峡江这种被动局面,我才想明白了:我们的任何政绩都必须建立在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这一基点上,离开了这一基点,事情就会起变化,有些政绩就不那么可靠了,就值得怀疑了,说不定就是对老百姓的祸害——在这里,我还要再次声明:峡江出现的所有问题,不论是国际工业园、峡江新区的问题,还是这一时期充分暴露出来的干部队伍腐败问题,我作为一个长期工作在峡江的老同志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我就不能不小心,不敢不小心,连拍板上一个时代大道都瞻前顾后,一拖再拖。所以,一段时间来,省里市里对我的议论和讥讽也不少,说我软弱无能啊,没气魄啊。”

    李东方动了感情:“软弱无能我不承认。如果软弱,今天我就不会站在**的党旗下做这个发言。如果无能,峡江的那些矛盾我就会视而不见,也就不会在这半年之中引起这么大的一场风波。不过,没气魄这个账我还是要认的。我是没有气魄,钟明仁书记和不少同志都清楚我的情况:我是沙洋县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时差点饿死在家乡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从十五岁开始,年年裹着件空壳破黑袄上河工,钟明仁书记当时还是我们县委书记,给我发过奖。我李东方何德何能啊,从一个农民的儿子成了中国一个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靠组织的培养和人民的支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是真心话。所以,有时我就不太明白,我们有些同志气魄怎么就这么大?几亿、几十亿,甚至几百亿的项目,他头脑一热就敢定,给他个省长、总理他都敢当!他是不是真有把握带着我们的人民走向小康?我就没这把握,对这样有气魄的同志,我唯有敬而远之。党和人民把一个峡江市交给我,我已经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了,从心里感到害怕,就怕哪一个决策失误对不起老百姓,让老百姓骂我们的党,骂我们的**,骂我们的改革!”

    明明知道赵启功就在主席台上坐着,李东方仍不回避,这对李东方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当政绩强调到极端,必然要走到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峡江干部腐败问题开始一步步暴露时,有个别职位不低的领导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多抓腐败分子不是我们峡江班子的政绩。这还用说吗?这当然不是政绩,是败绩,是令人痛心的错误和失误!纠正错误和失误的唯一办法就是举起铁拳反腐惩恶,严格执行党纪国法,用行动取得人民和党的宽恕,而不是用怂恿包庇腐败分子等等办法来维护所谓的政绩!——这时候同志们应该看得比较清楚了:这些同志挂在嘴上讲的政绩已经和我们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南辕北辙,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这种政绩实际上只是他自己个人政治利益的一种变相说法而已,当他把自己的这种政治利益看得至高无上的时候,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开始了对人民的背叛!”

    李东方越说越激动,眼里浮动着晶亮的泪光:“而我们怎么能背叛养育我们的人民呢?西川是个经济欠发达的穷省,峡江市情况好些,可也并不富裕。从秀山到青湖,到峡江,我们很多父老兄弟还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所以,钟明仁书记和省委才在中央的支持下竭尽全力搞移民。我省几个中心城市也各有十万乃至几十万的下岗工人。我们峡江国际工业园这一次就下了九千多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保护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一掷千金的腐败分子吗?!党性何在?良心何在?像那个田壮达,一把卷走三个亿,还是港币!像那个陈仲成,目前已查实的赃款即达二百三十多万!这都是民脂民膏啊!前天到沙洋县移民区视察工作,有些农民同志围上来问我:田壮达、陈仲成黑走的这些钱能买多少头牛?能够他们交多少年农业税?同志们,我羞愧难言,无法回答这些善良的农民兄弟啊!人民用他们的血汗养着我们,让我们代表他们根本利益,我们代表了没有?民心不可违,民心不可欺啊,离退休以后,我们也将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李东方的发言,在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会议越开越热烈,畅所欲言的气氛真正形成了。

    会议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六日下午,钟明仁做了以自我批评为主要内容的专题讲话。

    钟明仁在讲话中回顾了峡江市和西川省改革开放二十一年来走过的道路,深刻剖析了自己思想和工作作风的渐变过程,不无痛心地承认道:“——同志们,听不到真话的主要责任在我这个省委书记。被大家一口一个大老板地叫着,真以为自己是西川的老板,人民的老板了,总觉得自己事事高明,永远高明,事事正确,永远正确。党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渐渐搞丢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渐渐搞丢了。封建时代的皇帝是‘朕即国家’,我钟明仁是‘朕即市委’,‘朕即省委’,不同意见听不进去,总觉得刺耳,搞得不少在座同志变成了细腰宫女。当然喽,相对我钟明仁而言,你们是细腰宫女;相对你们的下级而言,你们也可能就是另一个楚王了!所以,在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会上,赵启功同志就曾经尖锐批评过我,说我长期以来的家长制作风给全省干部带来了消极影响,后果严重。我当时难以接受,”扭头看了看坐在主席台右侧的赵启功,“——启功同志啊,今天当着这么多同志的面,我郑重地说一下:你这个意见我诚恳接受了!你批评得对,这的确是我工作中的一个大问题,很严重的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峡江国际工业园这种不可思议的恶劣事件!”

    说到这里,钟明仁激动地抓起摆在讲台上的一沓材料,向与会者昭示着,责问与会者:“同志们,峡江国际工业园这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在座不少同志都清楚!起码省市环保局清楚,峡江市委、市**,青湖市委、市**清楚,下游受污染之害的一些县市也清楚!可除了李东方和贺家国同志,你们谁向我说过真话?谁?我就算是个大家长,也还是个老共产党员,绝不会为了自己的政绩和脸面就不管峡江下游地区几百万老百姓的死活!我说同志们啊,你们太让我失望,也太让我伤心啊,这事实说明,你们不相信我这个省委书记会以人民的根本利益为重!”桌子一拍,极度愤怒起来,“我钟明仁是大家长,是好细腰的楚王,可毕竟还不是老虎,还不会吃了你们!无非是头上那顶乌纱帽嘛,就这么害怕?不当官就没法活了?!十五年了,年年小污染,六次大污染,经济损失儿十个亿,你们上上下下竟对我瞒得严丝合缝!严重破坏了峡江流域的生态环境,让我们的老百姓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陷我钟明仁于不义,陷我们中共西川省委于不义!”

    一时间,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与会者全被钟明仁严厉的责问镇住了。

    钟明仁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才又缓和下来:“这么严厉地批评有关同志,我不是要推卸自己的什么责任,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推。你们的责任就是你们的责任,谁想推也推不了。也不要再和我说什么‘维护领导的权威’这类话了,任何领导的权威都不能这样维护。在座的同志都是共产党员,而且不是一般的党员,是我们中共西川省委各地区、各部门的负责干部。我请问一下同志们:你们当年入党时是对哪个个人宣的誓,还是对我们党旗宣的誓?同志们宣誓时的誓词忘记了没有?全世界无产者的那首歌忘记了没有?我看有些同志是忘记了呀!恐怕耳朵里除了阿谀奉承,就是流行歌曲了!”钟明仁手一挥,郑重提议道,“所以,今天在这里,我这个老党员有一个建议:让我们重温一下《国际歌》,记住《国际歌》里的话:要为真理而斗争!现在,请同志们全体起立!”

    台下的与会者纷纷站了起来,主席台上的省委常委们也站了起来。

    钟明仁亲自指挥,瞬时间,台上台下的歌声响成一片——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这天的会议在一片**的《国际歌》声中结束,钟明仁和在座的一些老同志唱得热泪盈眶。

    ……

    嗣后,会议又开了两天。

    最后一天上午,在省长白治文的旁敲侧击之下,赵启功才被迫做了检查。

    赵启功的态度看起来很诚恳,在熟悉他的同志看来却是很富于政治心计的。赵启功对自己在任职峡江市委书记期间用错了一批干部承担了责任,却借着钟明仁的话头,大谈楚王和宫女,大谈自己的家长制作风,既表明他的问题和钟明仁问题是一回事,同时也暗示了钟明仁始作俑者的责任。赵启功承认自己在反腐败问题上曾有过糊涂认识,说自己本位主义思想严重,把对手下干部的爱护变成了无原则的庇护,因为太重同志之间的感情,才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对党和人民的感情。发言中还有意无意地多次谈到了自己的廉政经验,说他这位无产者早就看穿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赵启功的这个发言引起了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极大不满。

    散会后第三天,李东方到省委办事,在省委院内碰到王培松,王培松便向李东方通报了一个新情况:陈仲成执法犯法,向潜逃境外的田壮达通风报信,险些造成严重的经济后果,本人又受贿二百三十三万,法院一审判了死刑。昨天判决下来后,陈仲成立即提出上诉,同时交代了赵启功的两个问题:一个是他老婆和赵启功的关系问题——为了往上爬,陈仲成当年连自己新婚的老婆都送给赵启功了。还有一个是赵启功和赵娟娟的关系问题。二人是情人关系,赵启功带着赵娟娟去北京跑过官,花了不少钱,光价值几十万的钻戒就送出去三个。

    王培松通报过情况后,意味深长地对李东方道:“我倒要看看这个政治人还能挺多久!”

    李东方含蓄地笑笑,对王培松说:“这两条线索能落实吗?你千万不要低估了此人的政治耐力!”

67

    省反贪局找上门时,李大头正带着位刚搞到手的小蜜在邻省一家电厂催讨炭款。炭款讨得还算顺利,二十二万讨回来十五万,给小蜜买了两身时装,在当地风景区玩了一天,李大头就准备回峡江了。不承想,晚上买好火车票,正排队等着进站,手机突然响了,公司会计打了个电话过来,要李大头尽快去反贪局谈谈。李大头颇感突然,一时间手脚冰凉,问会计是怎么回事。会计也说不清楚。李大头越想越不对头,拉着小蜜就去退票,退过票后,在火车站旁找个小宾馆又住下了。

    这一夜,李大头惊魂不定,连和小蜜干那事的心思都没有了。小蜜故意捣乱,平时不怎么主动,工作不尽心,被李大头严肃批评过好多次,这回主动了,一进客房搂住李大头非要干,李大头只好应付。应付的事岂有成功可言?身上那原本生龙活虎的家伙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搞得小蜜大为扫兴,把他的大头小头都贬得一钱不值。李大头也顾不得了,完事后光着屁股不停地打电话。手机一块电池的电快耗完了,什么明确的消息也没探到。只知道峡江市的廉政风暴还没结束,风声好像又紧了起来,原说要放的李东方的妹妹李北方也没放出来。省委扩大会议后被省市反贪局传去的人为数不少,有些人传过去后就再没回来,有些人回来了,情况也不利索。李大头情急之下,想把电话打给赵启功,最后还是忍住了——现在情况还没弄清楚,你找人家省委领导说什么呀?

    这时候,李大头适时地想起了老朋友沈小阳——沈小阳是记者,消息来源多,真有啥了不得的大事,沈小阳不会一点也不知道。便打了个电话给沈小阳,说是有台捷达王,是欠煤款的客户用来顶账的,正在公司闲着,问沈小阳要不要借用,如果要借用,今天就可以去公司把车开走。

    沈小阳心里啥都明白:“别给我绕了,说吧,大头,你是不是又进去了?”

    李大头不绕圈子了:“老弟呀,哥哥目前还没进去,但是,很有可能进去呀。”

    沈小阳显然对上次收车的事还耿耿于怀,恶毒地道:“我就知道是这种事!你说清楚点,是一般性质的嫖妓**,还是强奸犯罪?强奸犯罪我一点办法没有,而且我也得注意影响了,贺市长让我少和你这种流氓分子啰嗦,都训过我几次了!”

    李大头说:“哥哥我会犯强奸罪么?哥哥有钱什么小姐叫不到?!”

    沈小阳也不客气:“少女也是小姐,你敢嫖就是强奸!”

    李大头强忍着一肚子恶气:“好,好,我认你狠,你就趁机骑在哥哥头上拉屎撒尿吧!告诉你:这回不是这方面的事了,是省反贪局找我了,恐怕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你听到啥风声没有?”

    沈小阳说:“我没听到什么风声,你还是抓紧回来吧,有事回来再说!”

    李大头不太放心:“我回来好么?万一自投罗网怎么办?”

    沈小阳道:“你不回来又咋办?金石煤炭公司不要了?你不回来更证明你做贼心虚!再说了,你真有什么大事还逃得了?田壮达逃到国外不还是被抓回来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懂不懂?我的同志!你狗东西干了什么好事你心里有数,自己决定好了!我个人倒是希望你走自首坦白的道路!另外,也和你说清楚:你的破车我不借,这国庆节快到了——国庆节可不是三八妇女节,是个大节,得隆重地办点福利,你再给我们报社掏点钱吧,我们田总说了,请你当国庆征文的评委!”

    李大头叫了起来:“沈大笔,你不是赌咒发誓不给报社拉赞助了么?怎么又来了?!”

    沈小阳道:“这情况不是又起变化了吗?报社马上又要研究中层干部问题了,我排在第一!”

    李大头只好自认倒霉:“好,好,我出三千,你到太平镇拖兔子去吧!”

    沈小阳没好气地道:“拖什么兔子?你就认识兔子啊?这回是办水产,你起码得给我出五千,我姐夫办丧事时去了那么多人,连贺市长都去了,你狗东西连面都没照,那两千就算罚款了!”

    李大头只好认账,在电话里答应了沈小阳,次日一早,带着小蜜回了峡江。

    火车开了八小时,到峡江已是下午五点了。李大头担心自己随时可能被反贪局提溜走,晚饭没敢到外面吃,是叫了酒菜在公司吃的。正对着饭桌的一面墙上就挂着和赵启功的巨幅合影,好像省委领导也参加了他们这次密谋似的。

    面对和省委领导合影的大照片,李大头气又壮了些,多少恢复了点信心,酒杯一端,煞有介事地对沈小阳说:“沈大笔,你也别觉得自己和贺市长关系好,就把架子搭那么足,哥哥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碰到点小事才和你商量一下。其实,我要找赵省长,还不把啥都解决了?”

    沈小阳阴阴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个好消息:中纪委和中组部也在找赵省长呢,都来两拨了!”

    李大头吓了一跳,嘴里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还……还有这种事?赵省长也犯事了?”

    沈小阳品着酒,猫戏耗子似的看着李大头:“说吧,我的哥哥,你给赵省长送过多少钱?”

    李大头有点急了,大头直摇:“没有,绝对没有,你老弟可别胡说八道!我和赵省长就那次在酒店见过一面,他家的电话号码还是我转了好几弯才从朋友那打听到的,都没敢给他打过!”

    沈小阳说:“除了赵省长之外,给多少人送过礼,腐蚀过多少革命干部?”

    李大头颇为苦恼地说:“这哪想得起来?哪年不送?这么多年了,谁知道送过多少?有主动要求我腐蚀的,有我凑上去腐蚀的。就在上个月,我还给区地税局的王科长和管我们的小祁一人送过一个红包。王科长是五千,小祁是四千,我们会计办的。”

    沈小旧说:“哪你回忆一下,把被你腐蚀过的官员名单和送礼金额都开出来,我帮你分析。”

    李大头不上这个当:“沈大笔,你别蒙我,不说这个名单我真回忆不起来,就算能回忆起来,我也不敢开给你!你还是帮我打听一下吧,省反贪局究竟找我干什么?是谁的事涉及到了我?”

    沈小阳说:“这得你自己想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中谁会顶不住啊?”

    李大头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沈小阳当夜也没打探到什么结果。

    次日一大早,省反贪局又找上了门——来了个电话,请李大头立即到反贪局去。

    李大头只好去了,一进反贪局的大门自己就不当自己的家了,心里乱糟糟的,总想尿尿,没让任何人动员就有一种想坦白交代的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住,一坐下就说:“我知道,我知道,廉政风暴刮到这地步,你们迟早会找我,你们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我都会交代!”

    反贪局的同志说:“我们问,还算你交代吗?你自己先说吧,争取个主动。”

    李大头想想也是,让人家反贪局问到面前就被动了。眼前马上浮现出区地税局的王科长和小祁的面孔,便最先把这二人抛了出来,说是自己为了“纳入情税”,就给二人一人送了一个红包的人情。坦白时还算够朋友,讲了真实情况:这两个红包不是王科长和小祁提出要的,是他让公司会计以咨询费的名义硬给的。

    反贪局的同志挺满意:“好,好,这只是个开头,继续说,往大处说,不要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转移目标!你李金石一直很活跃嘛,主要问题不在区级的税务人员身上!”

    李大头的眼前又浮现出几个市一级工商税务干部的笑脸,其中一个是市工商局陈副局长,陈副局长是老局长了,这些年给他帮了不少忙,他也挺对得起他的,逢年过节没少送过实物,家里的彩电、冰箱都是他送的,这次又被田壮达案子牵扯进去了,进去都几个月了,估计老家伙顶不住,便又把陈副局长供了出来,只说了彩电、冰箱两个大件,钱的事没说,想一步步来。

    反贪局的同志更满意了:“李金石啊,态度还不错嘛!说下去,说下去!”

    李大头尿意更急,觉得要尿裤子了,可怜巴巴地提出要上厕所。反贪局的同志很讲政策,同意李大头去上厕所。李大头到了厕所,站在小便池前,无论如何努力却又一滴也尿不出来了。换了一种形式,像女人一样蹲下尿,才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似的尿汁。回到屋里,供出了个峡江煤炭局的销售处长,尿意再次上来了,又到厕所去尿尿。就这么交代一个,去一回厕所,忙活了差不多一上午,又把六个收过他礼的当官的哥儿们弟兄交代出来了。李大头认为第一轮坦白交代得算差不多了,他态度又那么好,也算对得起反贪局了,打定主意其他的哥儿们弟兄一般情况下决不再供了。

    反贪局的同志却不满意了:“怎么,李金石,就这些吗?”

    李大头连连点动着汗津津的大头说:“就这些,就这些!”还解释了一下,“现在煤炭市场并不好,再说,我这人也不算大方,万字数的礼我一般也不送……”

    反贪局的同志马上抓住了漏洞:“一般不送?用得着的大人物,你也不送吗?”停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道,“话说到这里,李金石同志,我们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了:今天我们找你,主要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李金石同志和峡江某一个大人物的经济关系!”

    李大头想不起有什么用得着的大人物,最大的人物也就是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了,便很委屈地说:“市工商局陈局长的事,我不是都交代了么?哪还有什么大人物啊?”

    反贪局的同志火了:“市工商局副局长算什么大人物?想想,好好想想!”

    李大头真想不起来,很苦恼地说:“你们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呀?我记性不好!”

    反贪局的同志这才提示了一下:“你们金石煤炭公司的那幅大照片是怎么回事啊?”

    李大头这才恍然大悟,省反贪局同志要了解的是他和省委领导赵启功的关系!他真是糊涂到家了,没让人家主动问,就把八个哥儿们弟兄供了出来,这不是害人么?以后谁还敢和他打交道啊!

    李大头的怨气一下子上来了:“闹了半天,原来要问的是这档子事啊,告诉你们:我和赵启功副省长没有任何经济来往!那幅照片是我钻空子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拍的,骗你们是王八蛋……”

    从省反贪局楼里出来,李大头身子发飘,精神恍惚,像做了一场噩梦。勉强走出大门,两条腿就软得迈不开步了,蹲在大门口的路边上抽烟,一连抽了三支。抽到第三支烟时,省烟草公司的周经理也来反贪局报到了,周经理脸上的表情好像也很不乐观,从李大头面前经过时,冲着李大头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李大头想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心里就虚,嘴上便硬了起来,见没人注意,悄悄对周经理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你老哥可得顶住啊,千万别害人!”说罢,还抓住周经理的白手使劲握了握,像刚过堂受刑回来的宁死不屈的共产党人似的。

    周经理不领情,一把甩开李大头的黑手:“你胡说啥?我就是回答几个问题!”

    李大头马上又后悔起来:只要进了反贪局,哪还有几个硬骨头?没准这周经理比他还熊,万一周经理把他的话说给反贪局的同志听,他岂不是又自找麻烦?便又改了口,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对组织还是要讲老实话嘛……”

    周经理进了反贪局大门“回答几个问题”去了,李大头也摇摇晃晃回公司了。

    一回到公司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沈小阳。

    沈小阳说:“大头,我到底从贺市长那里探到底了:可能是要了解你和赵启功的关系……”

    李大头撑不住了,带着哭腔绝望地叫:“沈大笔,现在说还有什么用?我没顶住啊,一下子卖了八个哥儿们弟兄啊!我他妈的以后在峡江还怎么混啊?!”

    沈小阳一听乐了:“大头啊,没想到你还对我市的廉政建设做了一回贡献哩!”

    李大头没心思开玩笑,指着墙上和赵启功的巨幅合影,极是痛苦:“我原以为打着赵省长的旗号能做做广告唬唬人,没想到倒被他拖累了!”说罢,吩咐手下马仔把合影取下来。

    沈小阳阻止道:“赵省长究竟怎么样还说不准,你也别太势利嘛!”

    李大头想想也是,不让取合影了,头一昂:“不过,边大师的车得收回来了!”

    沈小阳马上想到了报社那五千元赞助:“那我们报社国庆节的福利是不是不办了?”

    李大头想了想:“沈大笔,按说我真不该办了,可咱们谁跟谁?又涉及到你的小职务,这忙哥哥不帮谁帮?我办了,五千块你拿去,隆重办!”说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过,你也得给哥哥我帮个小忙:贪污贿赂局的那帮孙子和我还没完呢,说了,随时会传我,还让我写材料,我会写什么材料?这材料就交给你老弟写了,你上点心,隆重点写,要当作是给贺市长、李书记写的!”

    沈小阳觉得受了污辱,不悦地道:“我给贺市长、李书记写的都是正经大文章,是指导你们搞改革的,什么时候写过这种认罪材料?”本想表现一下文化人的清高,把李大头堵回去,可想到那五千元赞助和自己的小职务,叹了口气,不说了,要李大头马上开支票。

68

    李东方的预料果然不错,尽管中纪委、中组部两度直接介入,赵启功这一次还是滑掉了。

    陈仲成的老婆宋雪丽已经和陈仲成离了婚,抵死不承认陈仲成的最后供词,被叫到省纪委后,和省纪委书记王培松在办公室又哭又闹,大骂陈仲成是无耻的畜生,死到临头还撒这种不要脸皮的弥天大谎。已被判了十年徒刑的赵娟娟也不承认赵启功上过自己的床,更不承认带着钻戒和赵启功一起到北京跑过官,一口咬定陈仲成是诬陷。据赵娟娟解释:去年底赵启功带团从国外招商回来,她正好在北京谈笔生意,就请赵启功和随行人员吃了一顿饭。原说在王府饭店吃,赵启功嫌太铺张,没同意。结果,是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羊肉馆吃的,八个人只吃了不到三百元,剩下的菜赵启功怕浪费,还打包带到路上吃了。看到赵娟娟的审讯笔录,王培松颇为恼火,要求有关人员加大对赵娟娟的工作力度,赵娟娟马上在狱中绝食抗议,连续三天连水都不喝,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赵启功的问题只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最终被中组部点名指调去中央党校学习。

    据说,事后有人将赵娟娟的绝食情况悄悄告诉了赵启功,赵启功身子一转就流泪了。

    陈仲成最终执行了死刑,田壮达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又退清了全部赃款,判了死缓。由这两个主案引发的八个串案到九月底基本上一一审结,逐一宣判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风暴终于过去了,峡江上上下下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政治风暴过后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关于赵启功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保护手下干部的很富人情味的故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离奇。传到后来,李东方心里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到底被抹上了白鼻梁,在许多干部嘴里成了出卖自己同志和朋友的政治小人。贺家国陪几个投资商到秀山参观西川古王国遗址时,刘专员就在私下问过贺家国:李东方下手怎么这么狠?连赵启功这样的老领导都出卖?为了当省委常委就不顾一切了么?贺家国回来一说,李东方心里像被谁狠狠扎了一刀。

    省委新近增补了一名常委,是省委宣传部刚上任的梅部长,梅部长是从省教委主任任上调去的,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按惯例进了省委常委班子,而按惯例作为省会城市一把手的李东方早就该进省委常委班子却仍然没进去。这事实像一阵风,进一步推动了谣言的传播速度和力度。有人说,李东方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但得罪了赵启功,事实上也得罪了大老板。还有人编出了个“峡江三大怪”四处乱传:老书记糊里糊涂被人卖,新书记为往上爬反腐败,假市长狐假虎威净作怪。这个假市长显然指的是市长助理贺家国,贺家国最早点燃了这场政治风暴的导火线,必然招人恨。

    这倒也罢了,让李东方没想到的是,紧接着西川省和峡江市干部班子又做了一番调整,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调任峡江代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原市长兼市委副书记钱凡兴调任省交通厅长,贺家国调任省工商联副会长。对此,钟明仁代表省委做出的解释是:前一段时间的工作证明,钱凡兴不太适宜在块块上工作,位置一直摆得不太正,工作也不得法,闹出了不少矛盾,不利于未来峡江发展的大局。而陈秀唐在省委机关工作过,又在秀山贫困地区锻炼了几年,人很年轻,脑瓜活,思路多,应该能成为一个开拓局面的理想市长。

    李东方对钱凡兴的调离没什么意见,可对来自秀山的这位陈秀唐却从心里不愿接受,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在陈秀唐接任市长的同时,将贺家国调离。李东方把问题提了出来——提得既郑重又婉转,先从积极方面理解省委的安排,认可了钟明仁代表省委对陈秀唐做出的评价,转而向钟明仁和省委请求:峡江的工作思路刚理顺,从工作出发,可否将贺家国留在峡江,正式出任副市长?

    钟明仁似乎料定李东方要为贺家国讲话,深思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更没表态,从办公桌上拿出了厚厚一沓材料:“东方同志,家国的事我们先不谈,这份材料你带回去看看再说,好不好?”

    李东方心里有数,赔着笑脸道:“钟书记,无非是告状信吧?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

    钟明仁摇摇头,还是把材料递给了李东方:“东方同志,你不一定全知道!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告状信,是钱凡兴同志和你们峡江市三位副市长联名写给省委的情况汇报,谈得还比较尖锐,我和省委就不能不重视了,就算家国是我亲儿子,我也得让他离开峡江,这是为他狗娃好!”

    李东方悬着心问:“钟书记,钱市长他们到底反映了些什么情况?以致非要把家国调离?”

    钟明仁长长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可奈何:“简单说吧:这狗娃太不注意影响,毫无民主和法治意识,在某些事情上简直是无法无天!比如说,和一个叫什么计夫顺的镇党委书记整天搞在一起,把好端端一个太平镇闹得乌烟瘴气!连群众反腐败的正常上访都不允许,竟让那个镇党委书记带着手铐去开会,把上访群众当场铐走!那个镇党委书记的死,我看和他有很大的关系!——钱凡兴这个市长摆不正位置,他贺家国这个市长助理也没摆正位置嘛,扯着你市委书记的大旗乱舞一气,经常和钱凡兴为点小事大吵大闹,连你们的副市长都看不下去!白省长代表省委和钱凡兴谈话时,钱凡兴明确表示了,他服从组织调动,可以离开峡江,希望省委也能把家国调离峡江。”

    李东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钱凡兴,临走也没忘记再给贺家国致命的一枪,竟然还拖上了三个副市长造势!这份材料不看也知道,恐怕不仅仅是谈贺家国的问题,十有八九还要涉及到他。那个别有用心的“峡江三大怪”里不是已经把他和贺家国一起骂了吗?他是为向上爬才反腐败,贺家国是假他之威乱作怪。于是,便向钟明仁解释说:“钟书记,您知道的,家国同志得罪人,全是为了工作,为了您和省委能更全面地了解家国同志的工作情况,我想做个实事求是的汇报……”

    钟明仁很固执,摆摆手说:“东方同志,你现在先不要汇报,还是先看材料,看完后再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汇报时间。省委扩大会议刚开过,《国际歌》刚唱过,我们的思想不能再混乱了!东方啊,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和白省长也知道钱凡兴和三位副市长反映的问题有个人情绪,也知道家国为工作得罪了不少人,但有一点钱凡兴他们在材料里说得不错:谁也不要再试图做救世主了,解决中国的问题要靠我们这个党,靠***下的干部群众,靠民主与法制,不是靠几个青天大老爷啊!我们任何一个党员干部不论能耐多大,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啊,任何时候都不能凌驾于党和**之上啊。因此,东方同志,我就不能不提醒你:你是中共峡江市委书记,领导着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市级政权组织,你手下有市委班子,有**班子,不仅仅是一个贺家国!对你们前一段时间的工作成绩,我和省委充分肯定,正确的意见我和省委全部接受了,是真诚的接受,没有任何勉强和虚情假意。但是,峡江过去那种复杂特殊的情况不存在了嘛,一切走上正轨了嘛,你和家国的特殊关系也要结束了,家国不能再替你去做独行侠了!东方同志,你设想一下: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新任市长陈秀唐同志怎么工作啊?那些副市长们又怎么工作啊?东方啊,我这个省委书记会犯错误,你这个市委书记也同样会犯错误,任何人都可能会犯错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警惕啊!”

    钟明仁说得真诚恳切,李东方无言以对,只得带着那份材料,心情抑郁地回去了。

    从柳阴路2号赵启功家门口经过,李东方注意到:这日赵家门前的小车又停了不少。省市一些干部得知赵启功要到中央党校学习,全跑到赵家来探望送行了。门前的小车挂什么牌号的都有,有的还是外地车。李东方的心里益发抑郁:一场如此猛烈的政治风暴过后,赵启功的影响力非但没有降低,似乎还有所加强!而他这个胜利者却连自己一个爱将都没保住!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赵启功就主动登门,来给李东方“释疑”了。

    赵启功带着年轻漂亮的夫人刘璐璐,还带了几箱难得一见的南方水果,说全是下面同志送的,他马上要到北京去了,刘璐璐一人也吃不完,请李东方夫妇帮助解决一下。寒暄闲谈时,刘璐璐还主动提到了艾红艳的工作问题,说是大姐的护士长不能再当下去了,不行就调过来跟她干。艾红艳直笑,说她早想好了,年底就办离岗退养手续。赵启功便说,那也好,这一来我们东方同志在下岗工人面前说话就硬朗了。

    赵启功谈笑风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乐呵呵地对李东方说:“老伙计啊,你现在日子好过喽,凡兴同志走了,秀唐同志来了——秀唐同志在钟书记身边工作多年,钟书记的好思想好作风学了不少,你们合作起来相信会十分愉快啊,钟书记和省委对你们期望很大哩!”

    李东方点头笑道:“是啊,是啊,秀唐同志来,对移民工作也比较有利嘛!秀唐同志过去是秀山地委书记,现在做了峡江市长,峡江的移民安置我就不用多烦心了,让秀唐同志一包到底吧!”

    赵启功又透露说:“不过,对家国的调离,我倒提了点不同意见——家国不是我女婿了,我也用不着避什么嫌了——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同志毛病不少,政治上也不太成熟,但毕竟有工作热情,很想干事,也很能干事嘛!我就在常委会上谈了谈我的看法:把这个同志留在峡江可能对大局比较有利,磨合一下,应该会成为秀唐同志的好帮手。钟书记不太同意我的意见,说了一大堆,白省长他们也跟着钟书记应和,我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李东方相信赵启功会在省委常委会上提出这种意见,也知道这意见的意味深长,更知道赵启功提了这个意见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于是,笑了笑,含蓄地道:“老领导,家国的事不谈了,他走了也好嘛,起码不会有人把他和我绑在一起骂了。”

    赵启功沉默良久,长长吁了口气,感叹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大老板厉害啊!《国际歌》大家一起唱,检查大家一起做,可闹到最后,我到北京学习去了,家国调走了,凡兴同志却去了我省条条里的第一大厅做了一把手,秀唐同志也到峡江这个省会城市做了市长,这安排何等精彩啊!”

    李东方啥都听明白了,却像啥都没明白:“确实很精彩嘛,我们大老板会用人呢!凡兴同志一直在条条上工作,对地方上的工作不太适应,又整天想着要干大事,正好到交通厅施展身手,把我们省内的交通基础设施好好改造一下,我和凡兴同志说了,过两天,常委们要隆重给他送行!”

    赵启功怔了一下,突然呵呵大笑起来:“好,好,老伙计,你这一仗赢得实在太漂亮了!”

    李东方也大笑起来,笑出了满眼的泪水:“是啊,是啊,这一仗是很漂亮嘛,那些腐败分子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了,国际工业园到底关下来了,红峰商城的官司也翻过来了,我李东方这个市委书记也算多少对得起老百姓的养育之恩了!”抹去脸上滚落下的泪珠,双手抱臂,含笑看着赵启功,“所以呀,老领导啊,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这一仗我还是要打呀!”

    然而,赵启功夫妇走后,李东方却像换了一个人,呆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陷入了深思。

    艾红艳走过来悄声劝道:“东方,过去的事就别想了,还真那么想当省委常委啊?”

    李东方摇摇头:“不是省委常委的问题,而是这种人事安排的问题,钟书记和省委对我还是不放心啊!——上任以后净给他们擦屁股,把他们的屁股擦干净了,臭味却全沾到我身上来了!”

    艾红艳安慰道:“也别这么灰心,现在夸你的老百姓真不少哩,都说你是真共产党……”

    李东方苦笑道:“谁是假共产党啊?高唱《国际歌》时,连赵启功都热泪盈眶!”

    就说到这里,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响得肆无忌惮。

    艾红艳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这么晚了,会是谁?那么按铃!”

    李东方想都没想:“还会是谁?准是家国,只有他敢这样按着铃不放手,快去开门吧!”

    果然是贺家国,小伙子带了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花生米。

    李东方心里已意识到了什么,脸面上却是一副惊奇的模样:“家国,又搞什么名堂?”

    贺家国一屁股坐下来:“首长,你别给我装模作样了,今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李东方沉默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问:“省委组织部找你谈话了?”

    贺家国哭也似的笑了笑:“首长,这次级别很高哩,比请我上台那次高——是白省长代表省委和我谈的话!峡江市的人事调整白省长告诉我了,我听完以后也明确告诉白省长了:离开峡江可以,省工商联我不会去,我本来就是聘任干部,还是回西川大学搞我的华美国际公司!白省长说可以考虑,过渡一下,将来做西川大学副校长。这也让我顶了回去,我说了,在下从此不伺候了!”

    李东方并没多少惊讶,只淡然道:“家国,你这态表早了,也有点轻率了!”

    贺家国拧开酒瓶,给李东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眼里涌上了泪:“不说了,说了伤心!来,李书记,我敬您一杯,为您的知遇之恩!因为今生有了您,我生命中才有了这段异样的光彩!”

    李东方不喝:“家国,这话我不喜欢听,事情并没有结束嘛,你先不要给我致悼词!”

    贺家国明白李东方的意思,立即表示说:“李书记,您千万不要再去找大老板做工作了,我比你更清楚,我这位钟叔叔从来就没想让我走仕途!尤其是跟在你身后走仕途!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嘛,既然命运注定要我去做大陆的李嘉诚,我就去好好做吧!赵娟娟被捕前说的话我曾告诉过你,现在看来她说得一点不错:像我这种人难以见容于这个僵化的体制,纵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去一百回,也撼不动它强大的基础,人家对我们忠诚的回报只能是将我们扔进大海!”

    李东方勃然大怒,砰的一声,把酒杯蹾到茶几上,因用力过猛,酒杯碎了,酒汁四溢。

    贺家国吓了一大跳,愣了一下,忙和艾红艳一起,收拾起了一片狼藉的茶几。

    李东方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镇定着情绪,过了好半天,才很严肃地说:“家国,到现在为止,你还在市长助理的位置上啊,你这同志仍然是中共峡江市委领导下的一名副市级干部啊,怎么能这么没有原则性呢?谁把我们扔进大海了?省委对我们前一阶段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

    贺家国冷笑一声:“首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充分肯定的结果是什么?你这峡江市委书记仍然不是省委常委,陈秀唐来了,我却滚蛋了,这就叫肯定?这就是对我们忠诚的回报?”

    李东方责问道:“对党和人民的忠诚非要索取回报吗?索取回报的忠诚还算得上忠诚吗?!”

    贺家国一下子激动起来,言词颇为激烈:“首长,谁要索取回报了?是您,还是我?我索取的仅仅是一份报国为民的权利!我当然知道自己还在市长助理的位置上,省委的免职文一天不到峡江,这个市长助理我就会干一天!我今天到您这儿来,就是想和您谈谈最后的斗争!该干的事马上干,不能再拖了,尤其是部分区县干部的调整,必须在陈秀唐到任之前完成,在这一点上,你要学学大老板的气派!真是那么民主,什么事也干不成,最后倒真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李东方带着思索的神色看着贺家国:“考虑得也太简单了吧?钱市长还没走,能不打横炮?”

    贺家国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对付钱凡兴的炮在这里呢,既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了,我就为你首长放最后几炮,把这个炮灰做到底吧!不遮不掩,实话实说,把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摊开来,看看他这个市长和我们某些同志对人民负责了没有!——还有撤乡并镇,你不好提,我也先提出来,你拿到常委会上去定,让陈秀唐同志到任后好好去执行,别再变着花样瞎折腾!”

    李东方心里既酸楚又感动:多好的年轻人啊,既讲原则,又重感情!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有自己任何私利吗?显然没有,这个年轻博士根本不想往上爬。因为无私才能无畏,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加阻止,这位市长助理肯定会把告别峡江政坛的一幕壮剧演得有声有色。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告别的一幕才不能上演!

    李东方缓缓摇起了头:“家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做!大老板提醒得对:解决中国的问题,要靠我们这个党,靠人民,靠民主与法制,而不是靠哪几个青天大老爷——当然,我们都不是这种青天大老爷——我看大老板和省委对我们是有些误会了,没有全面了解情况。我准备再和大老板郑重谈一次,如果把情况全谈清楚了,仍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那么我就向省委辞职!”

    贺家国跳了起来,激动地叫道:“李书记,你决不要这样做,你和我不是一回事,你是峡江一把手,是峡江老百姓的希望!你这样做了就对不起峡江二百万老百姓,就是临阵脱逃!”

    李东方笑了笑,另拿了个酒杯,给自己倒满酒,把杯举了举:“来,家国,别叫了,喝酒吧,我相信大老板没那么糊涂,还不会搞到让我辞职的地步!对大老板,我了解,你也应该了解,他不是赵启功,不是不顾人民死活的官僚政客。这二十一年,他为峡江,为西川把心都操碎了。我们设身处地地替他想一想:他调陈秀唐到峡江,让你离开峡江,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开拓峡江的新局面嘛!把这一点想透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气的了,我们多做工作,把工作做到家嘛!”

    贺家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长叹道:“想当个好官,为老百姓做点好事可太难了!”

    李东方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所以,你这个好官的苗子我一定要替老百姓留住!”

    这夜,贺家国告辞回去后,李东方几乎彻夜未眠,先看那份材料,嗣后,针对那份别有用心的材料准备了一个向钟明仁和省委汇报的提纲。不仅仅是谈贺家国的去留问题,还谈到了政治体制的深入改革问题,如何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培养和使用政治新人的问题。新人当然不成熟,当然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但是,只要他愿意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无私无畏地押上身家性命,献出自己的忠诚和热血,我们的体制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对钱凡兴这种人要予以制约,用其长避其短。而对像赵启功这类政客,则应该从体制上堵住漏洞,使之不再滋生。还要有一种杀灭驱逐机制,即使这种政治怪胎滋生出来,也要予以有效杀灭或者驱逐。

    黎明的阳光挤走了世纪末的又一个长夜,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东方觉得这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兆头很不错,有点柳暗花明的意思。

    在保密电话里和钟明仁预约汇报时间时,钟明仁不但一口答应听取汇报,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主动提出了白省长的一个新建议:贺家国既然不愿去省工商联,可以安排到秀山去做副专员。钟明仁在电话里说,他觉得白省长的建议有道理,不能让贺家国这狗娃就此消沉,还得发挥他的作用,说是正在慎重考虑白省长的这一建议,让李东方上班后马上过来谈谈意见。

    李东方心里有底了,就算不能把贺家国留在峡江,也把贺家国留在了另一个能报国为民的岗位上了。贺家国到秀山这种贫困地区待几年并不是什么坏事,经过一番摔打,这年轻博士也许会在下一个世纪某个年代成长为西川省改革开放的又一位主帅。

    当然,贺家国去了秀山,对峡江下一步的工作布局非常不利,陈秀唐的霸道作风和好大喜功在省里也是出了名的。不过,想穿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不起再把《国际歌》唱起来,为真理而斗争吧!反正只要他当一天市委书记,峡江就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打着人民的旗号祸害人民的事情!

    吃早饭时,又出现了另一个好兆头:丢了几天的波斯猫突然回来了。

    李东方抑郁已久的心情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渐渐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