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5分节

四〇 山雨欲来

    十一月十五,早晨落了些微雨,天色到辰时还没全亮。

    但众人都已早早起了,逶迤向天都峰而行。天都是黄山的险峰,陡峭笔立不说,加上这忽然的雨,路滑难行,委实考较人功夫。

    但是竟然还有人坐轿前来——君黎在隔壁峰上便远远看到,只听沈凤鸣已道,那多半是朝廷派来的宁大人。

    那轿子旁边作陪的,不会就是你们“大哥”张弓长?

    沈凤鸣喟然道,不承认也不行啊。

    君黎就哼了一声。沈凤鸣又道,你哼什么,换作是你,一样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轿子已没入了雨雾,举目望去,唯见云海茫茫。

    这样天气——他们坐得远了,恐怕都看不清这边打斗。沈凤鸣说道。

    说话间已到了会场入口,原来这会场却是设在一处相对开阔之地,容得下二百余人。那宁大人、张弓长已在高处就坐。

    会场门口有人身边堆着一叠斗笠,来一个,发一件。沈凤鸣咦了一声,道,这都算好了今日下雨么?还有斗笠发。

    那人便道,这不是发来遮雨的,是宁大人特特要求,说要每人戴一顶。

    那敢情好。沈凤鸣给了君黎一个眼色,意思是你更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了。只听那人又续道,宁大人说了,待会儿要是上场比武,就都戴上斗笠,谁都不认识谁,全凭实力作数,这样才刺激好看。谁若敢私自将斗笠拿下了,就判作输。

    沈凤鸣嗤了一声,道,他想得出来,也就是他谁也不识。

    一行银牌杀手皆靠前落座,君黎将笠沿拉低,看对面也走过来一队同样身着黑衣、头戴斗笠之人,料想是马斯一伙的银牌杀手,在与自己一台之隔的地方坐了。

    沈大哥,如今要怎样?己方一人问道。若都戴着斗笠,我们先前排好的计划要变么?

    戴斗笠该是对我们有利吧?沈凤鸣笑道。就马斯那个个子,戴个斗笠,他必定视线受阻——不是你们谁买通了宁大人,出的这好主意吧?

    众人一听,脸上也都露出笑意来,道,是啊,再说了,马斯那模样往台上一站谁能认不出来,戴不戴斗笠都一样。我们这里大家倒是身形差不多,沈大哥不忙上去,我们先去抵一阵,反正他们看不出是不是你,马斯也就拿不定主意何时上来。

    就凭你还想冒充了我?沈凤鸣屈指往他头上一敲。省省,你们就走个过场,差不多了便下来,晓得么?

    正说时,只闻对面一阵骚动,几人都拿眼角去扫,只见一名身材精瘦矮小的黑衣人也坐入了人群。虽然也戴着斗笠,但当然,人人都认出这便是马斯。君黎的手就不自觉一紧,低头克制时,只见周围人的手垂在凳上,也都握成了拳。

    这些人对马斯似乎也都有很深的恨意。他心道。或许他们丧友之痛,也不亚于我。

    他不愿多看马斯,捂着斗笠抬目四顾,只见影影绰绰的上首位置上,却有三个人影。若一个是宁大人,一个是张弓长,剩下那个又是谁?

    今天还有什么人来?他不由问沈凤鸣。

    沈凤鸣瞥了一眼他目光所及。大哥的故交。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

    雨雾竟不见散,反随着那沥沥之声,愈积愈浓,而那雨落得久了,也自然有种沁人的冷,一点点渗进了人身体里,叫人好不难受。

    张弓长跟上首两名客人叙话良久,见天气并无转晴之象,也只得向两人告罪道,天气委实不便,不过敝会这“四十八任金牌杀手落定之会”,今日还是非行不可了。

    便请张先生主持,我等便在此观看。那宁大人甚为客气。

    张弓长告礼,随即往前站出,看着下面一片圆圆的斗笠,开始说话。

    君黎细看他,只见他人极高极瘦,手脚也长。黑竹会自凌厉以后似乎便是交给了他打理,但近些年也并没什么特别声色,张弓长这个当家的名头反而比不上黑竹双杀在江湖上的响亮。而双杀之中又尤以马斯为耀,江湖中都传言这次马斯任当金牌杀手应是并无悬念了。

    只听张弓长先介绍了那宁大人;待说到第二人,君黎却暗自吃了一惊。

    “朱雀星使卓燕”——云雾缭绕看不清的背后,坐的竟然是他!这话一出口,座中诸人也都吃了惊。虽然说的是“卓燕”,但大多数人都晓得卓燕如今身份早就是青龙教左先锋单疾泉,用故旧的称谓只为了不要明着引起骚动而已。目下青龙教和黑竹会尚未明着翻脸,但三个月前马斯杀了青龙谷那么多人,难道已经揭过了?凌厉也曾说过黑竹会很可能会与青龙教为敌,在这种微妙的时候拓跋孤仅派单疾泉一人前来——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而张弓长居然也便让他来了,这更有些奇怪。

    你不是说是你大哥的故交?君黎转头问沈凤鸣。

    哼,是啊。沈凤鸣低声道。在朱雀山庄时候的故交!

    朱雀山庄?张弓长也曾是朱雀山庄的人?

    朱雀七使,井、鬼、柳、星、张、翼、轸,大哥昔年可是朱雀山庄的张使!

    难怪。君黎心中暗道。

    只听张弓长又道,今日召集大家在此集会,固然是要选出我们黑竹一名最当得大任的金牌杀手以填补这么久以来之空白,但大家先稍安勿躁,还须先宣读晋为银牌杀手之新五人。

    便见他旁边过来一人,执卷要读,君黎听身边人哼了一声,道,他的势力倒愈发大了。

    原来这新晋银牌的五人,竟全数是马斯这边的。其实便只粗看看,便看出对面一群人声势比自己这边大得多。这也难怪,趋利避害原是人本性。马斯功夫硬扎,悍过了沈凤鸣,手底下人也便跋扈些,难免这一边的就要吃些苦头。沈凤鸣知道硬拼不过他,平日里也多半让自己的人能避则避,不令正面相突。但选银牌杀手时可不看你是何人阵营,人多势众、呼声高的,自然便易被选中。

    沈凤鸣脸色也沉着,听到念完,冷哼一声,道,看来他的意思很明白,不需要制衡,因为今日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就只有一派能留存下来。

    君黎知道他指的是张弓长,心里道,何止不需要制衡,他的态度分明就很明显了。你今天要拿到这位置,难上加难。

    五块银色圆牌派完,张弓长又着力陈述了黑竹会近年辉煌之事,将历任金牌杀手细数一遍——这其中自然包括他自己,第四十七任。

    原来金牌杀手便是坐上这当家位置的跳板。君黎低声道。

    哼,他也不怕扶了马斯上去,回头就被马斯给做了。一人也是压低声音,显然对张弓长已经不忿。

    这之后,才进入正题。

    只见那先前宣读银牌名次的人又上前提声道,大哥原想依近年功绩直接指定金牌杀手,不过为服众意,还是起了此会,以真功夫定乾坤。所有银牌杀手均可凭牌子上台比试,最终胜出之人,即为我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宁大人与卓星使都是本次大会的见证,为了公平起见,上台的诸位务必戴好斗笠,也不必宣读姓名,也省得被人说我们不凭功夫,凭脸面交情!

    这说话的人自然也是马斯那一边的,听在这边人耳里,便知他们是看定了沈凤鸣这里没有能对抗得了马斯的人物。他话音方落,对面便有人将银牌往他手里一交,一跃上了台子,道,哪一位前来挑战?

    君黎身边那人已经长身而起,道,我来。

    君黎微微弯身,向沈凤鸣道,凭银牌才可上去一战——你的牌在我这里,我们少一块吧。

    沈凤鸣却只摇了摇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只见台上交手两人十数招便见了分晓,果然对面先上来的只是小脚色,便败下台去。

    一时你来我往,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原本银牌杀手到场了十一个,便是对方六人,己方加上君黎才凑到六人,如今对方又一口气增了五个,除开马斯、沈凤鸣与君黎,便是十对四,人数极是悬殊,到得对方第六人上场,这一边的第三人也已落败。

    只见对方第六人便在叫阵,己方第四人便准备上场,冷不防沈凤鸣却忽伸手将他手中银牌一抄。

    我来吧,你别上。他说道。

    那人便急道,他们还有好几个,沈大哥这么早上去,岂不是消耗体力!

    别急。沈凤鸣笑着道。这擂台是按人来打擂,可不是按阵营。我们就不上了,我便不信马斯就让现在在台上这人拿了金牌去?

    只听台下果然已经在喊道,还有没有人要挑战?若是没有,便要褪斗笠、翻银牌定这一位在台上的兄弟为金牌杀手了!

    你真沉得住气啊。连君黎都忍不住道。

    怎么湘君大人都这么心急?沈凤鸣笑道。马斯都没出现,反正跟你也没关系。

    “不行,沈大哥,再不上去就真的……”他身边人愈急。

    放心,若是我的话,你在场上,我必就不上了;但马斯可不是我——他哪能容别人把这位子拿走,谁都不行啊。

    他话音还未落,只闻一阵劲风之声,黑影一闪,果然对面已有新人立在台上,身材矮小精瘦,果然是马斯无疑。

    沈凤鸣冷笑一声道,总算逼得他出来了。回眼见君黎等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不觉道,你们两个看什么,接下来上去的是我。

    马斯既然来了,当然上去的是我!君黎道。我若能杀了他,你再上来,我必会将金牌让给你;我若杀不了他,你再来战他,拿你的金牌也不迟。

    道士。沈凤鸣的口气却很严肃。我可不想靠你一个外人才拿到这位置。你听清楚,我死了,你才准上来。

    你说些什么,先前可不是这么说……君黎有些着急,连边上那人也急了,道,沈大哥,我先上去替你抵挡一仗,你再上来便是。

    说话间马斯已将先前那人击了下去。沈凤鸣觑了时机再不打话,抢先纵身一跃,便向台上掠到。

    你……君黎拦之不及,只能这般看着他去了,身边之人顿足道,明明可以替他挡一挡,这回倒好,竟这么快便生死相搏了。

    君黎也无暇与他说话,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情形。虽然原不在意沈凤鸣的生死,但被他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反不由自主地愤愤然,决定一旦他有任何危险之兆,自己立时便要出手相救,决计不能让他真死了。

    斗笠之下,马斯和沈凤鸣的表情都全然看不见,但众人一见沈凤鸣这一掠即至的身形,也猜到是他,大多数都站了起来。

四一 双杀之争

    马斯当然一见之下就认出他来,面上狞笑,竟不前反退,一缩身退到了山壁处,忽地双腿在山壁上用力一蹬,借力便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沈凤鸣。君黎看在眼里,心知马斯是一上来便欲借极快地身法来扰乱对方视线与心神。

    不能避。他心中暗道。你若避他而不阻截他的身法,恐怕就再也没法拦阻他接下来的步法了。恐怕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撄其锋芒,才将先机拱手让出了——自己如今旁观,倒真可以分析得很清楚。

    沈凤鸣对马斯不可谓不了解,当然不会退让,便只在他袭来之时袖中隐剑一拦,马斯身形一转,怪笑一声,攻势未及施出,变了步法,自侧面而来。

    看的人都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马斯还是为沈凤鸣。只见马斯还是极快的身法,将沈凤鸣如同裹在一层织网之中,眼力差些的,恐怕看不出他是不断地虚实相依对沈凤鸣周身要穴递出招式。固然沈凤鸣说过马斯的出招不算快,所以这些绝不可能都是实招——可是常人又怎样判断得出那一招实,哪一招虚,哪一招虽虚,却随时要化为实招?

    君黎光是看,就在这冷冬看出一身汗来。他还不晓得这一式正是马斯这几个月刚刚钻研出来的“幻风爪”,以马斯从来都喜欢一两招内解决问题的习惯来看,上来就用出这招想将沈凤鸣立毙爪下,半点不奇。

    但沈凤鸣在他爪风笼罩之下却并不伤分毫。君黎从来不晓得沈凤鸣的功夫又师承何处,而且他那似乎从来未循常理的出招,委实也看不出来他擅长的究竟是什么——好像肉掌、匕首、暗器,他都有用过,却又都不多;仔细想想,他出招似本就不多,但每每出招,就必然犀利。

    现在,他是不是也在等待机会呢?

    忽然,沈凤鸣身形拔地而起——“幻风爪”的间隙被他捕捉到,他便立时跃到高处。斗笠遮挡视线,高处之人,占据绝对利处。果然马斯身形便一滞,抬头看准他位置,身体才一弹,这一弹若弹足了,决计比沈凤鸣弹得更高得多。

    但沈凤鸣似乎早已有此算计,只见他右掌已出,那一只带着些许绿意的右手掌风,借着下落之力,击向正快速腾上的马斯。

    马斯的摔碑手自然不会怕沈凤鸣的掌力,但那一瞬间,他似也看到了他掌心的毒色,面色一变,怪叫一声,一个千斤坠便重又向下坠去,落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追身而来这一掌。

    这一下马斯大怒。沈凤鸣这喂毒的掌力也是这几个月新习的,看来两人对于这一战都作了不少准备,而马斯原本对沈凤鸣的掌力全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他逼得这样狼狈一躲,这一怒直连脖子都怒到红了,双手屈指成爪,口中念念有词。沈凤鸣面色一变,只见马斯整个身体变得青筋暴突,也就愈发瘦劲,而那爪尖的指甲竟好似一瞬间长长了寸许,坚而硬地闪着黑灰色的光泽。

    糟了啊。他心道。这么长的指甲,可不怕我的毒了。

    想间果然马斯恨他这只毒掌,便想以指爪之力,生生将他手掌废了。沈凤鸣袖中暗箭发出,身体一个倒纵向旁边山路之上,只能借着他目力受阻来拖延时间,却不料脚踝一阵剧痛,原来竟被马斯伸长了手臂,那长长的指甲抓到了脚上,虽然人还是翻上了山路,可是那一道长长的口子却是在了。

    君黎心中一冷。脚上受伤,马斯步法一起,身形一快,沈凤鸣还怎么相抗?

    他不自觉抬手,去扶背后的剑柄。只见马斯也一个纵身上了山道。那去往天都峰顶狭小的山道,都容不下两人并排,只见马斯忽整个人加力,如箭矢般就向沈凤鸣射去——君黎心中再颤了一颤。若无记错,义父顾世忠,就是死在这一招下的。

    沈凤鸣!他失声喊了出口,迈了步子便要追去。身边人忙将他一拉,道,现在过去,不合规矩,你和沈大哥都要算输!

    君黎却将他一推推开,心道你们输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杀了马斯,只不想见他再在我面前用这一招杀人!可是他已经离得远了,哪里来得及做什么,沈凤鸣已受了马斯这一撞。君黎心中重重地一沉,已经顾不得什么便掠了过去,却只听沈凤鸣忽哈哈大笑道,来得好!

    他一怔,忽然想起那日在山脚沈凤鸣故意不避自己那一剑,以寻得机会击了自己一掌。可是自己是停手没刺他,马斯又怎会留情?你拼死受这一撞以取得反击之机,自己难道还有得幸之理?

    他堪堪掠到山道上,只听马斯也闷哼了一声,却原来沈凤鸣终于还是击了他一掌。马斯退开两步,随即怒而上前,又抓向沈凤鸣那带毒的手掌。沈凤鸣身体已被他撞得伤重,恍惚间抬手一挡,马斯那长长的指甲径直贯入他掌心。

    喂,你是何人!台口的人已经开始怒斥忽然跳入阵中的君黎。

    君黎没空搭理他,只见马斯手一收回,随即便如电般要捏向沈凤鸣咽喉。他百忙中催动步法——这大概是他学艺以来的极限了——倏忽之间,已挡至沈凤鸣身前,将他向后一挤。

    一阵刺痛传来。饶是挤了好几步,马斯的指甲还是在他肩上划了数道口子,衣衫撕裂,鲜血便渗了出来。

    君黎忍痛,才及回答台口之人道,这里胜负已分了,没道理我不能上场吧?他说着,便将手上银牌向他一掷。

    台口之人狐疑。原本人人以为马斯与沈凤鸣一战便是最后了,怎么竟还又有个人?便翻牌一看,更是一呆。那银牌中心,分明写了一个“凤”字。他忙再翻适才沈凤鸣的,却分明又是别人的名字。

    这……你究竟是谁……?

    你不会看么?君黎边说着,边觑准了自己人的方向,将沈凤鸣身体一扶一推,凌空抛去。沈凤鸣半声也没吭,究竟是伤重昏迷还是怎样,也已不得而知,只听下面惊呼一声,几个人将沈凤鸣接住。

    可是肩膀一股绞痛忽然随着血液直流胸口,一时心脉如沸般痛楚。君黎惊觉——马斯的指甲上——对了,他的指甲刺破了沈凤鸣的手掌,自然也带了沈凤鸣的掌毒,如今划破自己肩膀,也即是说,自己也中了毒。

    马斯凝力不动,显然也是中掌之后,对毒性惊疑不定,似在悄然运功逼毒。君黎却早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心道只要能杀他,就算我毒发而亡又如何——而且正因为中了毒,才必须更快地速战速决。想着已经拔剑,第一式剑光就兜头向马斯洒去。

    马斯从来都是抢得先手,这次被对手先出了招,心头大忿,嘿的怪笑一声,也不再顾忌中了毒掌,手指一曲,就向君黎抓到。

    君黎对今日之局也已经想了很久,早料到他会用这招来抓自己咽喉,原是故意在剑光中留出中路少许破绽,待他手刚伸出之际,忽然招式加快,便削向他前臂。

    马斯常用的伎俩,便是攻敌必救,令人没有出手还击的可能。但如今被君黎抢先动手,却竟反被他攻己必救。他固然强悍已极,但还没想就这样被绞走一条手臂,百忙之中指掌一坠,挟劲改拿君黎手腕。

    他这只手上劲力君黎领教过,自是半点也不敢冒险让他沾到分毫,忙也肘弯一沉,横剑封住他攻势,借着自己站得高,身形也比他高些,叱道,退!便欲将他力压而下。

    谁料马斯矮小的身形极为灵活,忽然往他剑下钻过,整个人竟倏然就移动到君黎面前,那一只长长指甲的手已经再度抬起,无论是被捏到还是划到,恐怕都是非死即伤。

    君黎一颗心快跳出了腔子,运起步法向后疾退,但竟被马斯就这样贴身而来。这一下一个退得快,一个却如附骨之蛆般甩脱不掉。君黎明知对他尤其不能一味闪避,但当此情形,竟没有打破此局面的办法。

    ——直到他忽然想起临走时五五硬要送给自己的那管机簧器筒。

    下面的人早就看得目眩神驰,尤其君黎一退便是沿着狭窄的山道退向峰顶方向,云雾缭绕间,两个黑色的影子快到看不清。众人都离了原来的位置,到了山路下,伸长脖子去瞧。忽然只听马斯暴喝一声,身形向后激射而出,下面人都“噫”了一声,以为君黎出了什么奇招,但细看之下,却好像并没什么。

    只有君黎知道这器筒形式大于实质,装的也根本是伤不了人的碎石细沙,只不过他按动机簧的一刹那,马斯自然大吃了一惊,一个倒翻就让了开去,那被逼到极处的凶险总算就此消除。

    凶险暂消,他头上冷汗才来得及冒了出来,想起五五说“送你救命用”,当时自己不觉什么,可是如今看来,还真的如他所说。

    他还未及喘息,马斯发现上了当,早是勃然大怒,头一低,身形又如风一般旋了过来。

    不错,这便是他杀死顾世忠,又重创了沈凤鸣的一式。君黎正面对敌,才看清他一瞬间竟如将身体旋成了如同一根钉子,便这样撞了过来。但看清的一瞬间,人已到了面前。如受此击,自己势必也要重伤。

    君黎脑中忽然回忆起凌厉的话来。“这世上没有一个招式是全无破绽的。”

    这句话曾深深震撼到自己。自己原以为武学高手便能做到无懈可击,可是依照凌厉的说法,破绽一定是有,只在于对手是否能觉得出来,是否能抓得住机会。“快”是一种掩盖破绽的方式,“杀气”是另一种。马斯似乎对此中关键极为了解,所以他的招式,几乎无人可破。

    “有破绽就必有破法。”凌厉的这句话,倒也暗合师父曾说的:命中有一劫,就必有一劫的解法。只是太多时候,解法却可遇而不可求,纵然知道是有也未见能找得到——就如现在。

    但是这三个月来苦练力、练气、练步,看凌厉出招、攻击他、避让他——最终不就是为了让原本根本无法对抗的事情成为可能?三个月虽然很短,但君黎从不怀疑自己练功的扎实。马斯这一招的确很凶,但就在自己吸了口气的一瞬间,他冷静下来。

    纵然真的将自己旋成了风,都会有风眼。何况这扑来的究竟只是肉身凡体。

四二 天都绝境

    那一本已经看到烂熟的剑谱,真正的应用真的不多,但是在最最危急的时候,君黎还是毫不犹豫地回想起凌厉曾这样形容过那一招:

    “……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

    当自己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时,自己的眼、耳、心、手,都会变得极快,而对手的动作就会显得极慢。君黎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这一招能不能彻底击败马斯,他都必须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为!

    在众人看来,这一切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马斯的动作就已经没人看得清,更没有人看清君黎是什么时候、怎样出的招——这瞬间过后,只听马斯怪吼一声,那狼奔豕突的整个身体顿住了,咽喉上一个小洞,忽然汩汩流出血来!

    但与此同时,君黎身体陡然脱力,也再按捺不住汹涌泛上的毒意侵蚀,一口鲜血突如箭一般冲出口腔,喷在地面。他低头去看,那血也已经变了颜色,红得鲜艳,一点都不真实。

    他用手中剑支地才勉强站立。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一个“凶招”,就算没有中毒,这一式也已经将他身体抽空。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此刻的感觉竟是浑身剧痛,痛到要散了下去,便一刻都不能多忍。

    可是马斯中此一剑在喉,竟然未死,一双眼睛看着君黎,面上的表情竟然是种愈发嗜血的诡异。只听他忽然狂笑,那“哈哈,哈哈”之声,在场闻之无不变色。

    我想起来了……只听马斯声音枭然。我认得你!嘿嘿,你竟然没死,你竟然还没死!

    君黎身体无法动弹,神智却还清醒,一颗心沉了下去。这一凶招,凌厉从没准许自己用,也许是知道自己还力所不逮。他也说过,这一招过后,“如果对方未死,你就要死了”!

    只听下面的喊声已经此起彼伏。众人当然不晓得君黎此刻已接近废人一个,沈凤鸣这边的喊声更是高涨,便有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喊道,杀了他!快杀了马斯,给沈大哥报仇!

    君黎心里一惊。“给沈大哥报仇”?沈凤鸣他……难道已经……?

    他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见一群人围着沈凤鸣,有好几个仍在边抹眼泪边喊着“沈大哥”。他脑中忽然涌上来一大片空白,也不知一时间是什么样的感觉——沈凤鸣那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心里忽一阵发痛。

    沈凤鸣,他应该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他也许本可以不必死的。他本可以让自己、让别人先上场的。他……甚至本可以不必来趟这趟几乎是必输的浑水。

    可是,他竟死了。与自己无关吗?有关吗?他真的说不上来。毕竟,这是在自己的面前,眼睁睁看着的一切;毕竟,在这十几天,他们是同一阵营——虽然他从未承认过。

    他只知道自己原以为再无力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又握紧了。身体依然痛楚,但不知为何,周身忽然涌起一股气息——就如那日在避让凌厉的第一百招时一样,是那种,激得他要长啸出声的气息。也许这是种悲痛吧——是种只有在悲痛时才会涌出的力量,是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忍着身体剧痛,抬剑,指向马斯,冷冷道,认出我了是么?好好记着是谁杀了你!

    马斯显然受伤也已重,却仍笑得癫狂,怪声道,想杀我?哼,你杀不了我,就凭你,杀不了我!

    只见他忽一个窜身,竟越过君黎头顶,向山顶而去。连君黎都一怔,不明白若他还有如此余力,又为什么不对自己出手。

    他便也转身,却只见马斯已极快地窜至没影。但这天都峰就此一条道,君黎拖着身体也便追上去,张弓长也未料今日之事大出意料之外,双足一顿尾随而去,下面的人更加忍不住,都一拥而来,挤着抢着要上去看,连坐在高处的宁大人都已探头探脑,可惜已然是看不见。

    君黎在接近峰顶处才见马斯身形,只见他已一瘸一拐过了那人称“鲫鱼背”的极险处,一个转身,狞笑道,小子,有本事过来。

    今日落雨,“鲫鱼背”上滑不沾脚,君黎猜得出若自己追过去,马斯定会在半途袭击自己,而那时恐怕稍一不慎,就要跌落这万丈深谷了。

    他便停留在这一端,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决意要取性命的仇家。马斯捂着胸口,想来那毒掌终究是很不好受;咽喉处的剑创虽然看着不大,但血并未停,越流越多,看着几乎有些恐怖。君黎分明记得自己这一剑刺到很深,而马斯非但未死,还兴奋非常,原本似乎对中毒未解有些顾忌的表情也一概消失了。

    果然是个怪物。他心里想着,这却也是种对自己深深的嘲讽和怜悯和哀叹。这么多人都命丧在这个怪物手中,这样的人早该死了,早该有人来杀了,却容他活到今日。若与他同归于尽便能除去他,我又犹豫什么呢?

    他一咬牙,身体腾空,便向前踩出。马斯诡然一笑,双手一张,爪带阴风,便也向这险处迎来。两侧都是空空山谷,一人站立尚且危险,两人争斗,自然步步惊心,但马斯似乎犹有余力说话,只听他挑衅道,嘿嘿,小子,你可不是第一个来找我报仇的,但必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不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的,因为你根本杀不了他!”后面已经有追上来的人嘶声喊着,“湘君兄,杀了他,杀了他给沈大哥报仇啊!”

    这个时候听到人叫自己“湘君”,原该是哭笑不得的称谓,但心里竟然有点悲戚。现在自己动作已经很滞重,马斯强弩之末却仍然目带精光,好像随时准备着择机噬己。君黎心中苦笑,想着算了吧,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原也想好与他一同坠下这万丈深谷,报了义父的血仇,也不算枉了这条性命。

    主意已定,他忽然左臂一抬,准备硬生生受马斯一掌,一缠住了他手臂就拖着往下跳。眼见马斯手掌已经抬起,那一掌刚刚击至,忽地一口浊血喷出,吐了君黎满胸。只听他狂叫了一声,原本精光暴射的双目只一瞬时就黯熄下去,但手犹自用力,似要用最后的力气拖住君黎手腕。

    君黎只觉手腕几乎要断了般的痛,而马斯身体摇摇欲倒,像随时就要拖得他一起坠入那万丈深谷。众人齐声惊呼,但在场这许多人,谁敢来阻上一阻?谁又有这个本事来阻上一阻?

    便是这将倒未倒之际,君黎右腕忽被一个人抓住。他不及细看是谁,先借力保持平衡,才回过头来。

    ——单先锋?

    得知他在场时,他从未想过单疾泉会对自己有任何帮助——因为,第一,他应该根本猜不到这个斗笠下的人会是自己;第二,他应该根本不愿出手帮自己,尤其是,青龙教只来了他一个人,他绝对不会想因此得罪了黑竹会。

    张弓长面上果然已经露出不满之色,勉强道,四哥,你说了不插手,怎么……

    我不插手,他们两个都死了,你的金牌杀手算谁的?单疾泉并没回头,只将君黎先拉回平地。

    马斯也已经借力回来,一离了“鲫鱼背”,他右手仍未放松君黎,左手却立刻屈指成爪,便袭向君黎半转未转的胸口。

    但君黎只是一转身——那始终在右手未曾松开的长剑,便这一转身,深深没入没头没脑扑来的马斯胸口——连君黎自己都吓了一跳,以至于松开了剑柄,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杀过人。他终究没杀过人。而这一次明明白白的一种“杀死他了”的直觉笼罩下来,让他一时间,真的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还是……恶心。

    马斯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人慢慢软倒,委顿到了地面,血更加汩汩地流出,整个天都峰上,一时间静谧一片。

    其实并不是静谧的,因为雨还在下。就算是毛毛雨,下得久了,也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声音,细密却挥之不去。

    便有人蹲下检视马斯身体,隔一会儿才慢慢起身,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君黎已然完全虚脱,长剑既已脱手,他最后一分依托似也消失,身体晃了晃,也向地下摔去。

    那宣布之人咽了口唾沫,忽然高声道,还有没有哪一位要上台挑战?

    一时人群里轰然一响。君黎已经晕迷,这个时候上台挑战,岂不是不战而胜?这种好事也会有?马斯那一伙的银牌杀手还有好几个没上过场,但是碍于方才一战的惨烈,一时间也都不敢吱声。

    宣布之人似乎十分着急,暗使眼色。便终于有一人站起来道,我来。

    不要脸!这一边便有人骂出口来。

    哼,不服气你们也可以上来试试啊。那人迥然无愧,上来见了君黎倒在地上,手中亮出短枪,便向这毫无还手之力的身体刺去。

    住手!便有人亮出兵器拦他,一时两边便要混战起来。

    够了!张弓长忽地喝道。你们还把我这大哥放在眼里吗!

四三 如假包换

    众人才各带忿忿地退下,等他发话。

    把人都带回下面会场去!张弓长沉着脸道。

    一时搬马斯的搬马斯,背君黎的背君黎,都沿着陡路下了天都峰。已有人向那宁大人报了情况。那宁大人听说马斯身死,似是十分不悦,已经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等着张弓长到来,便沉着脸道,张爷,先头说好的似乎不是这样吧?

    宁大人有所不知。一边单疾泉开口道。比武之事,结果本是难料,此次固然与原先计划有所偏差,但也许未尝不是好事。

    哼,好事?我倒想晓得回头见了张庭张大人,你们要怎么解释!宁大人仍然看着张弓长。

    张弓长便与单疾泉对视一眼,后者压低声音,道,宁大人,借一步说话。

    宁大人哼了一声,也便与他走到一边。

    单疾泉低声道,宁大人,您不晓得,其实这次事情,是我们特特安排的。

    你……宁大人惊怒道。你们难道不晓得上头便是看中了马斯的本事?如今他做不了金牌,上头对黑竹会恐怕就没什么兴趣了!

    对黑竹会有没有兴趣还在其次,但是马斯这个人若留着,反而要对上头造成威胁,那就不只是有兴趣没兴趣的问题了。

    此话怎讲?

    宁大人大概也晓得,但凡做了金牌杀手的,几年后往往也是黑竹会的当家大哥。但是马斯这个人野心却大,他第一步做了金牌杀手,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下一步马上就要对弓长下手。他下手的狠毒,宁大人也是晓得的,弓长武艺虽高,却也未必防得住他。自然了,黑竹会易主,对朝廷算不了什么,但是朝廷重用黑竹会,马斯又做了黑竹会首领,他再下一步又是什么?自然是想将宁大人,或者张庭张大人取而代之。虽然二位大人功夫盖世、又守备严密,未见得会受他之害,但时时防着此人,却着实不痛快吧?说句实话,若非他是这样的人,宁大人以为弓长他何以肯忍痛割爱?实在是此人已经露出端倪,欺人太甚了!

    那宁大人听得将信将疑,道,但是有此决定为何不先告诉我?

    马斯此人勇悍异常,手下也多,这里进进出出大部分都是他的爪牙,就连抬轿的都是,不是我们不想说,实在是没有机会啊!

    哼,不管怎样,如今他死了,你们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交差!

    宁大人也不必太担心,能杀得了马斯的人,怎会是平庸之辈,这新的金牌杀手,论武功必在马斯之上的不是么?

    那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戴了斗笠,我也还不晓得。单疾泉有模有样地说着,便回头道,劳烦,将那最后一面银牌给我看看。

    便有人依言将银牌送来。单疾泉翻过来看了眼,道,就是这最后一人了,这里刻了个“凤”字,想必他便是黑竹会赫赫有名的沈凤鸣了。

    沈凤鸣?宁大人皱眉。我倒好像听说过……

    宁大人少涉江湖,都知晓这人名字。他其实是与马斯齐名之人,相信张庭张大人也必不会不知。而且此人比起马斯的好处,是一贯看淡名利,从来不结党营私,您瞧瞧他明明功夫胜过马斯,却在黑竹会被他压得这般,就晓得是了。相信这般向张大人回报,他应不会有所怪责吧?若真有甚事,便说是我卓燕力保的,让他找我就是。

    宁大人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方定,道,好罢,你们都是朱雀大人座下,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将此事回报给张大人。

    单疾泉一笑,道,有劳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似乎此次金牌之选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一些不入流之辈想要趁沈凤鸣疲劳之际捡现成便宜,恐怕一会儿弓长要让我们两个仲见定夺,宁大人可千万别再让宵小得了逞。

    这个自然,还用你说!宁大人不悦道。已经没了马斯,若连这个凤什么的也没了,我这颗脑袋还要么!

    单疾泉便不再言语,转身回到张弓长一边,向他点一点头。

    只听张弓长便咳嗽一声,便道,各位,今日黑竹大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已然尘埃落定。他说着,将手中一枚银色圆牌举起,道,便是最后上场的沈凤鸣!

    就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刚才最后上场的分明是……

    圆牌在此。张弓长打断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其他人?

    我……

    两位仲见也都看见的,对么?张弓长又道。

    单疾泉便微微颔首,又道,宁大人想必也看见了最后那块银牌是沈凤鸣所有的?

    不错。宁大人道。此事已无疑议,我也将据此向朝廷回报。

    那人便闷声没了话。只听宁大人却又道,但这新任金牌杀手,可能与我朝个相?

    所有人都不自觉去看君黎。可是他苍白着一张脸,根本还昏迷不醒。

    但是他身边却站起一个人,掀去斗笠,也一样面无血色,伸手按紧了身上创口,一瘸一拐地便往上走。

    宁大人抬爱。他开口说道。沈凤鸣在此谢过。

    沈大哥……他身后诸人都是面有忧色,却只见他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

    你就是沈凤鸣?宁大人道。

    沈凤鸣就微笑了笑,道,如假包换的。

    马斯那边的人群中早有一阵窃窃私语。本以为沈凤鸣多半已经丧命,却没料还好好站在这里,而他又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沈凤鸣,没得可辩。

    宁大人不甚懂得武艺,却也假惺惺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沈公子年纪轻轻,武艺不凡,日后还多有借力之处。待我回报张大人、朱大人,必有赏赐!

    不敢当。沈凤鸣客气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天寒地冷,又碰上下雨,实在是过意不去。

    宁大人便大度地一挥手,向张弓长道,张爷,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不过我听说金牌真正授予的仪式,却要到淮阳金牌之墙?

    正是如此。张弓长答道。

    那里我便不去了,先替朱大人、张大人恭喜张爷、沈公子。

    张弓长与他客气几句,宁大人便要先回城去避风寒。张弓长遣人送他下了山,那一边沈凤鸣是支持不住,早被好几个人搀扶着,又坐在一旁。

    马斯这一边的人因没了首脑,茫然无主之下,便准备各自下山。却不料张弓长回过头来,低吼一声道,谁准你们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马斯一死,纵然之前势力再大,如今也尽向沈凤鸣一派偏斜,难道张弓长也要说些什么?

    却不料张弓长是走到沈凤鸣这一伙人处,冷言道,凤鸣,此人究竟是谁?

    他瘦长的手指指处,当然是君黎。

    是我新收进来的人。沈凤鸣道。

    哼,新收进来的?为何你的银牌会在他手里?

    那是因为——他的还没铸好呢。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外人?张弓长阴沉着脸道。黑竹召开大会,从来都不能有外人入内,你私自将外人带入,原是死罪!今日事已至此,看在朝廷的份上,你的事先不谈,但此人非死不可。

    大哥,你先听我说……

    都给我听着!张弓长已经提声,沈凤鸣话被打断,众人心中也一凛,只听他道,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对任何人泄露半句。马斯便是死于与沈凤鸣的对决,而这身份不明之人,根本未曾来过天都峰,都晓得了么!

    众人齐声应了。张弓长又道,凤鸣,你若肯将此人杀了,我便当此事未发生过。

    沈凤鸣愣了一下,忽然按住伤口,牙齿抽着丝丝冷风,道,大哥,我……我浑身都痛,现在站着都没力气,要杀人,实在有心无力啊……

    你别忘了!张弓长厉声道。你的名字刻上金牌之墙以前,我仍然可以随时废除你这身份。你若不动手,我便让这位置再空三年!

    沈凤鸣咬了牙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弓长,你不必逼他。单疾泉忽然道。这个人的身份,我知道。

    四哥?张弓长回过头来。

    或者不如说,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也是我要此人杀马斯的——你可有什么不满么?

    你说什么!张弓长震惊道。四哥,我信你不会害我,但此事是……是怎么说?

    很简单,马斯杀人偿命。我要他的命,但我也不想当面与你翻了脸,所以我让这年轻人替我动手。

    你……这么说你是奉了拓跋孤的命令而来?你说你只是想借此机会与我叙旧,只是个借口了?杀人偿命么?哼,是,我晓得,马斯在青龙谷杀了拓跋孤不少人,但你们难道不晓得规矩?杀青龙教的人不过是他的任务,有本事拓跋孤就去找背后金主,寻依令而行的杀手报仇,算得什么名堂?

    你也晓得他的任务是杀青龙教的人?那么他杀了非青龙教的人,被寻仇是不是天经地义?天下人谁不晓得顾世忠早就离开青龙教多年?马斯胆敢将他杀了,便该早有觉悟!

    ……就算他杀了顾世忠,顾世忠既然不是青龙教的,拓跋孤凭什么管?凭什么来讨说法?

    我有说过是拓跋孤派我来的?单疾泉冷冷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顾世忠是我的什么人?

    张弓长身躯一震。单疾泉娶了顾世忠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但从来印象中这对翁婿不和,未曾想过他会为顾世忠来讨说法。

    这样一想他便语塞,又道,那沈凤鸣呢?你说你逼迫沈凤鸣将这人秘密带入——你又怎么逼迫他法?

    你让沈凤鸣抬手掌给你看看就晓得。

    沈凤鸣一直沉默,因为他晓得单疾泉说的并非真相。但是忽然说到此节,他也大概明白单疾泉的意思了,便将右掌抬起,稍稍催动毒劲,掌心中隐隐的绿色便泛了出来。

    张工长皱眉道,你说——你向凤鸣下毒?

    单疾泉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已经不必要回答这样明显的问题,只向君黎一指道,总之,这人是我派来的,我便要带走。弓长,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马斯杀我岳父,不给我面子在先。

    张弓长却有些恼羞成怒之态,咬牙道,你别欺人太甚!四哥,我素来最不愿与你为敌,但如今这里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这么说你还想困住我了。单疾泉微笑。劝你三思而后行,毕竟这是在徽州,徽州谁势力最大,你心里清楚。我若今日不能回青龙谷,那么你们这里所有人,也就不用想下山了。

四四 受人之托

    他停了一下,道,何必呢,弓长,我们不必闹得如此。如今马斯人死也死了,而我只是要带走一个于你无伤大雅的年轻人。这样,我来作保,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半句——毕竟这事情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的,对么?

    张弓长眼神在君黎和沈凤鸣身上来回转动,犹豫未决,最后还是看定在沈凤鸣身上。沈凤鸣与他目光对视,心里一沉,猜想他必定是要作出让步了,但这口气无处可撒,大概还是要撒在自己身上。他晓得单疾泉是君黎姐夫,想必今日拼着与张弓长翻脸也要救他走,但自己和他可无亲无故,他说一句“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的”来替他开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接下来恐怕也只能由自己自生自灭了。

    他就把心一横,道,大哥,此事事关重大,我——有些话先私下里跟你谈谈。

    张弓长便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单疾泉已经看到他面色不豫,心念一转,提声道,弓长,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宁大人马上要回京回报是我们两个合谋杀了马斯,推了沈凤鸣上了这个位置。若你现在又将沈凤鸣推了下来,宁大人这里你恐怕要自己想办法解释。

    张弓长恨道,你管得太宽了吧!你的人你要保,现在连我的金牌人选你都要保?

    我不是在保他,是在保你。单疾泉道。怎么决定,还不是看你么。——若你不介意,我带那小子先走了。沈公子的解药,回头让他到青龙谷找我要。

    他已经走到君黎身边。沈凤鸣的人都不敢拦他,向旁退开。只见君黎唇齿带血,面容惨淡,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将他架起。

    马斯的人却没那么沉默,便将去路一拦,道,大哥,不能放他们走!

    让路吧。张弓长低低说了一句。众人一愕,虽不情愿,也只能退开。

    只有沈凤鸣在心中暗暗称奇。这个单疾泉,半招未出,全凭巧舌如簧,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竟然就生生化解了这一段危机将君黎带下了山,还顺带让众人都以为自己真的被他下了毒。

    扶着君黎往山门的方向走了半程,离开黑竹会众人的视线,单疾泉才算是松一口气,斜手去搭君黎脉门,看他伤势,只觉他体内真气时有时无,顺逆冲撞,加上还有中毒之相,情形并不妙。

    他就只好在一处平地放他下来,掌运真力,顺他肩上穴道导入,助他理顺气息。中毒虽深,但毒性似乎并不算太恶,他也便先未强逼,只将他外伤简单作了处理。

    隔了一晌,君黎总算醒了转来,只觉身体麻麻的,头脑也有些混沌,慢慢才认出单疾泉来。

    单……

    先别说了。单疾泉见他醒了便道。我们先下山,省得黑竹会的人改变主意,又追了来。

    马斯呢?君黎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死了吗?

    你自己杀的人,自己不晓得?

    君黎嘴唇轻轻颤着,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抬头道,那沈凤鸣呢?他也死了?

    你希望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毕竟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也杀不了马斯,总觉欠了他很多。

    单疾泉微微一笑,道,放心,他死不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真的么?君黎总算松了口气。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深谢单疾泉今日救了自己一命,见他漠然不应,便又忆起在临安时那匆匆一面,他曾经对自己投以的冷言。

    我……万没料到单前辈会为了我出面。君黎赧然道。你是怎样认出我的?

    我不是来了才认出你。单疾泉道。我是为你来的。

    为我来的?

    单疾泉哂然道,若不是在临安的时候,凌厉为了你的事情好说歹说求了我一个早上,我是不来趟这种浑水。

    君黎心中大震,颤声道,是凌大侠——他托单前辈来接应我?

    晓得应该感恩戴德谁了吧?单疾泉睨了他一眼。

    君黎讶到口不能言,心中却在翻江倒海。凌厉为自己求人,单疾泉更为自己涉险——自己何德何能令他们如此?

    他不晓得单疾泉除了看在凌厉面子上,更为了妻子顾笑梦。虽然君黎与顾家脱离关系,但顾笑梦究竟还是挂心这个弟弟,若被她晓得自己明知君黎有险却听之任之,恐怕她有得好难过了。

    而且,话说回来,不论如今立场,自己跟张弓长昔年交情还真的不错。也难怪凌夫人这么肯定地说,单疾泉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了。

    我只能送你出山门,你还是要自己回城。单疾泉道。我今日须得回青龙谷去,否则教主真会带人来这里寻事了。

    你来这里,拓跋教主也是知道的对么?君黎道。

    他现在没立场来找黑竹会麻烦,但心里当然对马斯还是恨意非常,这次算是借你的手报仇。如果张弓长胆敢将我怎样,他要挑黑竹的立场便有了,我估摸着他现在正巴不得早点天黑——若天黑了我没回去,这山门大概就要被攻了破了。

    单先锋不希望如此?君黎问道。我听凌大侠说,青龙和黑竹之间,原就很快要有纷争……

    但我不想日后被人说纷争是因我单疾泉而起,这引线还是换个人来做。——等回了城,你趁早找一处避人耳目的地方,自己运功将身上的毒逼出来,否则毒性附得牢了,就麻烦得很。

    说话间远远已能看到山门,忽然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喂!君黎心一提。这是沈凤鸣的声音。两人转过身,只见好几个人陪着一个跛着腿的沈凤鸣,而他连跳带跑追上来,喘着粗气,咳嗽着道,你们……咳……你们走得倒快!

    单疾泉抱臂笑道,沈公子来得才快——看来你跟张弓长谈判得不错?

    沈凤鸣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单先锋,恐怕我也就讨不了好去,这个人情是欠下了。咳,如今黑竹大会已竟,我……也要准备下山去,若单先锋放心,能不能将这个——嘿嘿,就这个人,咳,交给我——他中了我的掌毒,惭愧,此毒功我习练日短,原是对付马斯用的,还没有现成,咳,现成解药,得花点时间才能帮他解毒。

    单疾泉道,不耽误你去淮阳刻金牌之墙?

    大哥答应让我休息三四日养伤再启程。

    单疾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是该养养伤。又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那个,单前辈。君黎忙叫住他,低声道,能不能劳烦你件事——别把我杀了马斯的事情告诉我姐姐、姐夫?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你姐姐?单疾泉皱眉看他。您宁愿她认为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想叫她担心,今日山上的事情,就只有单前辈清楚,只要您不说,她也不会知道会与我有关。最好连拓跋教主也别告诉,免得我姐夫也晓得了。

    沈凤鸣已道,奇了,湘君大人,你莫非不晓得单先锋跟你姐夫根本是同一……

    “湘君大人”算是个什么称谓?单疾泉特特打断。

    君黎却追问道,什么,你说单先锋跟我姐夫是同一什么?

    沈凤鸣被单疾泉打断得一怔,改口道,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好朋友啊。他晓得的事情,你姐夫必定也晓得。

    单疾泉却反而失了笑,淡淡道,沈凤鸣,希望你担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恶可以发生得略晚一点。

    沈凤鸣还未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单疾泉只道,失陪了。倏然转身,便已离去。

    君黎和沈凤鸣都是受伤的身体,哪里还能及得上,只能站在了原地。沈凤鸣先前跑得太急,现今身体的不好受,只怕还远胜君黎,这一下单疾泉一走,他绷不住,就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当真没事吧?君黎皱眉看着他。我先前听他们都哭得惨,还道你死了。

    嘿嘿,那是我故意让他们哭的。看不出来,湘君大人,你还挺关心我,受宠若惊啊!沈凤鸣说着又狠狠咳了两声。

    故意让他们哭?为什么?君黎不解。

    我是猜想着你这个人的杀气往往要到受了刺激之下才会忽然涌出,便装一回尸体,试试看咱俩交情够不够了。

    君黎苦笑道,你让我在你死了才上去,是不是也是觉得……也许你死了,我的杀气便会被激出来?

    你还记得我死了你才能上去,那会儿是全忘了吧?我拼着那一击,只是想让马斯中毒的,谁晓得你会冲出来,连你也中了毒,差一点就全然白搭了。走走走,要给你解毒,还有得麻烦。

    我没事,倒是你活着就好,不然虽然杀了马斯,我心里也不得安生。

    两人便走着,沈凤鸣又道,说到马斯——方才已经检视过他的尸体了。说来真是有点难以想象,他的致命伤,分明是你刺在他咽喉的那一剑,可是他中了那一剑之后,还跑了那么多路到峰顶,又跟你缠斗那许久。难道一个人的“气”真可以盛到这般,便在明明应该是死了以后,还犹能反扑,一直到所有的“气”都消失殆尽,才忽然倒地?

    因为他是个怪物吧。君黎也不无后怕地道。

    对了,还有件东西给你,你要就做个纪念。沈凤鸣说着,掏出又一个银色圆牌,上面还有血迹殷然。

    君黎接过,呆了一呆。圆牌的核心,刻了一个“马”字。

    你……给我这个牌子做什么?

    作纪念啊。沈凤鸣耸肩。原本么,想着你或许需要这个去跟顾家交待,不过刚才听你好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那就随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君黎看了他半晌,方道,谢谢,沈公子。

    哟,学会跟我客气了。沈凤鸣正笑着,忽见山门处怦怦两下,升起来一颗讯号。

    有人闯山?沈凤鸣狐疑地道。怪了,我们都要撤了,现在来人?这可不妙,兄弟们,我可没力气打架。

    但君黎已经站在岩边,远远看到了闯过山门的人,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是她?

    沈凤鸣到他身边一看,也怔了一下,道,你跟她说过你要来?

    我去瞧瞧。

    沈凤鸣见他当先而去就一笑,道,湘君还是向着湘夫人啊。便也抢上前去。

四五 四弦之伤

    远远而来的正是秋葵。她轻易闯过了守山门的几名卫兵,便上了山道,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前面氤氲雾气里下来这一大群黑衣人。

    她立时全神戒备,等到了近前,别的还没见,先忽然认出的,正是那个那日在客栈践辱自己的沈凤鸣,这一下又惊又怒,手中四根丝线倏地飞出,就向沈凤鸣身上抽到。

    隔了近半个月,君黎都快要忘了她还跟沈凤鸣有这一段旧隙,更忘了自己换成这样装扮,秋葵未有准备一时认不出来。这一下她眼里便只有这个一直要杀了泄愤的恶贼,偏偏沈凤鸣真的是手脚身体俱伤,哪里挡得了这样彪悍的四弦齐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细线入肉连声音都没有,沈凤鸣左颊、左颈、左上臂、左前臂一起溅出血光。隔衣的倒还罢了,脸上与颈上那两道,快得连痛楚都还没传到,皮肉已经忽然绽开。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忙喊道,秋葵!也亏得这一喊,秋葵吃了一惊,手上劲力减弱收止,否则那直是夺人性命的出手,就算不削下沈凤鸣半头一臂的,也剜下几块肉来。

    她才顾得上在人群中寻找这熟悉的声音的来源。君黎已经往前面一站,道,是我。你怎么上来了!

    秋葵一怔。他——不似他,却又的的确确是他。他穿了一身她从未见穿过的黑色衣服,头上没有了道髻,代之以寻常的束发——别人的寻常,却是他的不寻常,他比她认识的他,少了那齐整时的内敛,更像多出了一点入世的情怀。苍白的脸色显得他唇色罕见地红,但细看,那是被变了色的血浸润过的颜色——他受了伤,而且是很重的伤,毋庸置疑。

    你……是你么?她喃喃地道。你受伤了?

    没事,而且,我本也准备下山去找你了,怎么你却……

    这疯婆娘是谁!沈凤鸣身边人却已然按捺不住。沈凤鸣被这忽然一抽之下,左边身体这四处伤口此刻一起溅血剧痛,加上先前的伤,那是话也说不出来,差一点连呼吸都要没有了,众人当然着急。

    你怎会跟他在一起!秋葵回过神,也道。是他伤了你么?放心,既然让我找到了他,我必杀了他!

    秋姑娘,等等。君黎身形仍然挡着。我的伤与他没关系。他受伤也已很重,你暂且放过他,我慢慢跟你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不是知道我非杀他不可么!放过他——下次又到哪里找他?

    那么你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君黎一急,忽地提高声音。

    秋葵倒是吓了一跳。君黎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严厉的口气对她说话。“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他”——这些字词如果不是出自君黎之口,一定会被误认为是吃了醋的小情人在发火,就连沈凤鸣身边那几个杀手都有这样错觉——就连秋葵都快要有这样的错觉,因为他现在,从哪里看,都不是一个道士,不是个出家人,一贯温清的面容错搭了今天的强硬表情,朦胧冰冷烟雨又错搭了他不无狼狈的微微斜乱的发。秋葵,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能回想起今天的自己,那一定也是错搭了才会一瞬间就怦怦乱跳的一颗心。

    君黎听秋葵一时没了声音,便向身后道,你们快将他送去城中治疗下。

    “可是……”秋葵见沈凤鸣等真要这样走了,又不由咬紧了牙,只是碍于君黎这样的态度,强忍了,只在沈凤鸣路过自己身边时,狠狠地道,给我记住,我迟早会取你性命的!

    沈凤鸣这次脸上眼中已经没有戏谑的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已经笑不出来。深到几乎见骨的伤在身上,他全部力气都用来抗拒痛楚,才不至于嘶喊出声。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余力,大概他都会要对她回以——那在她看来,罪无可恕的那一种侮辱的——笑。

    回过头来面对君黎,秋葵才见他的表情缓和一点。

    我……是来找你的。她轻声地说着,甚至一时不敢与他对视。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君黎的声音,回到了一贯的语气。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秋葵口气又理直气壮起来。要不是我今天看了你的信,我都不晓得你竟妄想杀马斯!

    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慢慢跟你说吧。君黎指指山门。万一上面再来人,就不好走了。

    两人回到客栈。恍如隔世,但他真的回来了。摸摸怀里,那个银色的、刻了一个“马”字的圆牌还在。这该算是他的战利品?杀了他,报了仇,他没什么遗憾了。可是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回想起来,仍然如同一场恶梦。

    我做的究竟对不对?他问过自己。可是想到义父顾世忠,他便已说服了自己。对。我做的这一切,都对。

    他在路上慢慢将来龙去脉告诉她——以,张弓长那个版本。在他的叙述中,他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而真正杀死马斯的人,是沈凤鸣。

    ——反正秋葵也不会相信凭他能杀得了马斯。

    所以你就不让我杀了沈凤鸣?秋葵克制着自己语气。就因为他替你杀了马斯?但这可是两码事,先前你不是明明也说,要替我找回公道的吗?

    你已经伤他很重了。君黎道。沈凤鸣他……算不上是个恶人。我晓得你受了他轻辱,但那日他也答应过我了,说今后再不犯你。毕竟……他没真的做些什么,罪不至死。

    你……秋葵实是想象不到他的态度会有这样变化,一时失语之下,忽地冷笑了声,点头道,好啊,“他没真的做些什么”——你的意思是非要等到他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才能杀了他是不是?哼,顾君黎!你果然也是男人,你便偏帮男人,你怎体会得到我心里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我告诉你,我……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报仇,这事本也轮不上你管!

    她便夺门而出,一时气愤下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给君黎的伤担心了一路,本来还想帮他疗伤的。君黎也是不愿在她面前显得太过虚弱,但这口气哪里还留得久,见她如此,也实在有些气急,想要追去,反又喀出口毒血来。

    他没办法,自点心脉周围三穴,防止毒性入心。可是中毒已久,他已是头晕目眩。而沈凤鸣也不晓得被带去哪里了,如今不知人又怎样,就算想解毒,也不晓得要怎样解。

    他只能依照单疾泉所说,自己试图运功逼毒。可是心神总是不那么宁定,他想着不晓得秋葵是不是一怒之下径直跑出去找沈凤鸣了。这城里就这么大,沈凤鸣受了重伤,又被六七个衣着醒目的黑衣人围着,太过引人注目了,秋葵要找到他,太容易了。如果动起手来——他们人多,秋葵却下手狠辣——两边大概都要受伤。这又怎么办?自己是没有立场去拦她这举动,因为那日连自己都对沈凤鸣说过,“她便算杀了你,你也没半句话好说”;可是明明两边都是他如今不愿看见出了事的,这般放任下去,也决计不是办法。

    他心烦意乱地睁眼,下了床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心里苦笑。果然好人很难做,在这世上要多管闲事,到最后,多半就是个恶人了。但就算要做恶人,总也比看谁死了好。

    秋葵果然已经不在房里。他上街还没打听几下,就已经听到前街传来一声窗棂断裂之声,随即是杯盏花瓶之类掉落碎裂声,有人动手间呼叱喝诧声。君黎忙忙赶过去。只见那也是间小客栈,声音传自楼上一间房,楼下围了不少人,都莫敢靠近。

    君黎无奈,双足一顿,飞身上了二楼,果然秋葵已经与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处。

    闹够了没有!君黎硬生生夹入战阵。我跟你说过了,暂且不要来找他的麻烦,你非要现在来么?

    两边都是一惊收力。秋葵本就心中忿怨独自出来寻仇,忽然又被他所阻,一腔愤怒愈发涨满胸臆,恨道,你不帮我就算了,现在还来拦我!

    这话倒应我说吧?你不帮我疗伤就算了,现在还来害我?

    我怎么害你了?

    我身上中了毒只有沈凤鸣知道怎么解,你非要杀了他,那等同于杀了我——明白么?

    秋葵一怔。此话当真?

    这种事也好骗人么。

    秋葵撤手道,你怎么不早说。

    君黎原是知道说她不通,也只能拿自己来威胁了。不晓得为什么,虽然并不是说谎,这么做却让他生起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来,就好像……是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关心。

    秋葵只是凝神看着他,半晌,方生硬地道,等你毒解了告诉我。便转身就走。

    几个黑衣人这才松弛下来,有人便上来道,湘君兄,若不是看在她是你夫人的份上,我早就下重手了!

四六 银色圆牌 一折完

    君黎一愕转身,道,什么夫人,她不是我夫人。

    沈大哥特地交代我们的啊。黑衣人奇道。他一开始就说她是你的夫人,说看在湘君兄的面子上,如果她来寻麻烦,也不要对她无礼。真不晓得她跟沈大哥有什么样深仇,这样伤了他还不够,还是一上来就要取他性命般的凶悍,我们没办法,只好跟她动手,不过也没伤着了她,你就放心好了。

    君黎有点哭笑不得,走近去看躺在床上的沈凤鸣,只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这样近看他的新伤,他才觉出惊心动魄来。伤口还不敢掩起包扎,上了药粉,但仍有浊血不断渗出,要有人不断擦去。便是打斗的这会儿,他血已经又流了满脸,连脸孔的轮廓都要看不清了。

    这样下去不行。他皱眉道。找大夫了吗?

    已经找了,应该快来了。黑衣人道。原本若只是外伤也不至于如此,但沈大哥今天吃了马斯一撞,我方才瞧了瞧才知他内息涣散,如今内外伤反都加重了。这伤别说三四天了,就静养一个月怕都好不了。也不晓得马斯的人会不会趁机来寻仇,真是要愁死了。

    不是说还要跟着你们大哥去金牌之墙的吗?要不要让他早日跟你们大哥会合,自然可保他无虞。

    话虽如此,但先前跟大哥约了三日之后才见,大哥也就趁这段日子自己去办点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见。

    君黎一皱眉,看着沈凤鸣,喃喃道,别好不容易夺得了金牌,回头你却伤重死了。

    却见沈凤鸣面上微微一动,勉力睁开眼睛来,弱声道,是谁咒我……

    你也晓得有今日,往后收敛些,别没事寻岔子,报应来了命都要掉。君黎似乎是在责备他,但面色还是不无担忧。

    沈凤鸣累得眼睛又闭了上去,嘴角微动低声道,原来是湘君大人来了——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教训我。

    是你就到了这当儿还不忘挖苦我。君黎无奈道。

    听沈凤鸣半天没动静,他心里略急,去摸他额头,才觉滚烫。

    烧得好厉害。君黎吓了一跳,连自己声音都哑了。

    沈大哥方才就开始发烧了,所以我们才急。黑衣人忧心道。

    死不了。沈凤鸣又微睁双目,吐了三个字,又道,哎,左右现在也无事,道士,你附耳过来,我将运功解毒的法门告诉你。

    这点毒我还撑得住,你就不用现在来……

    君黎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沈凤鸣说着“死不了”,但心里其实定也担心这次会活不了性命,才想将解毒之法告诉自己。他心头忽然一阵心悸难过,竟忽然想流泪。

    沈凤鸣又没了力气,闭目不语。君黎慌忙伸手去扶他肩窝穴道,想要以内力助他挺过一阵,但一触到他身体,只觉气息阻涩难进,连他的脉络走向都摸不清了。

    怪我,都是怪我。他忍不住垂泪道。我没料会弄得如此严重,早知我就……

    是该怪你啊。沈凤鸣竟又谲然一笑,道,你若对湘夫人好点,你说她还会来找我么?

    秋葵她——她一定也是不知会弄成这样。我……替她向你赔罪,请你们几位,都千万莫要怪她。

    正说着,总算有人喜叫道,大夫来了!君黎忙站起让开床头,回身只见进来的老大夫白发苍然,赫然是先前见过的、程平的外公关老大夫。想来这一带也就是关老大夫享有盛名,遇到这样重的伤,也只能请他过来。

    君黎不便与他照面,好在关老大夫第一眼目光扫过没认出他,他就沉默避去了外面。

    少顷,待一人送着关老大夫出去了,君黎才回屋。

    湘君兄方才去哪了——还以为你走了,本想让大夫帮你也看下的。一名黑衣人道。

    君黎摇摇头,道,他怎么样?

    大夫开了两个方子,说先压一压高烧,若情形还好,就接着服另一帖药。但前提是——他得先肯将自己身上毒解了。

    毒?君黎疑惑。他身上也有毒?

    就是沈大哥练的那个毒掌,跟湘君兄你中的毒是一样的。黑衣人着急道。我也是听大夫说了道理,才晓得沈大哥练这毒掌有多伤身。他是参照以往所知的一些毒掌练法,每日在自己手掌上洒上少量剧毒药粉,一边逐步增加身体抗毒之性,一边习练掌法。但这些毒最终都还是积在身体里,沈大哥以往没怎么接触过毒药,这么几个月,哪里能真正抗得住呢?这毒的效用,除了让人心神恍惚,就是减缓人血的凝固,让人一旦有了创口,就血流不止。所以马斯中毒之后,中了你那一剑之创,才一直流血;沈大哥先前身上的外伤还好,但被那婆娘——那位——不晓得是不是你夫人的——伤成这样,就是致命的了。如果不能解了毒,他血行不足,就算烧退了,也会再行反复。

    君黎又去看沈凤鸣,只见他伤口都包扎了起来,人却还是这么醒着,张嘴像是微微透着气。

    他当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只咧一咧嘴,微声道,我是真没解药。再说了,开玩笑,解了毒我不是白练了?

    不解毒你的命就没了!君黎愤愤道。就算没解药,你不是有解毒的办法的么?

    运功解毒的办法……咳咳,如今就算想解毒,我哪有这力气。

    那你告诉我,我帮你运功。君黎道。反正你本来就要告诉我的,不是么?

    沈凤鸣像是无奈,也只好道,那行,你……听着。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君黎依言而记,依记而试,依试而行,果然寻到了诀窍,原来是顺着毒性,依照毒在体内的行路之径顺导,比自己强行逼毒好过百倍。运功两重,他将自己和沈凤鸣体内之毒尽驱,才总算能摸得出了他气息脉络走向,还想运力帮他缓解内伤,自己却已无半分力气了。

    他只好休息。药已煎好,黑衣人端来给沈凤鸣服了,只见他不多时呼吸渐沉,便熟睡过去。

    君黎到窗前透气,大概自己也是体力耗得过剧,一股冷风吹来,竟不由打个寒噤。天色原本就昏昏沉沉,此刻接近黄昏,雨仍未停,更加阴冷难受。

    湘君兄辛苦了。黑衣人便来道谢。

    我……不叫湘君。君黎才有余力澄清这件事。我叫君黎,三个月前在鸿福楼,我们应该见过。

    黑衣人一愕。

    等下若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我也要告辞了。君黎道。我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人,但……难得能认识诸位,也算是幸事。以后也许没什么机会相见,诸位都请多多保重。

    黑衣人似含惆怅,一时室内安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说沈凤鸣高烧略退,君黎才松一口气,拖着疲累的身体离去。

    天色黑了。他走得很慢,不经意间,又摸到了马斯的那面银色圆牌。前面,再走不远,就是顾家大门。

    依依稀稀间,他觉得天空中落下的细物已经不只是细雨,而夹杂了微雪,飘飘忽忽,好像吸透、凝住了天地间所有寒意,纷纷洒洒。斜对面那间他曾在二楼悄悄看着顾家的茶楼也早早关门了,唯余冷清,静默。一切,真如在昨日,却又如隔世。自己从顾家大门冲出来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那天后,他一次也未敢从这门前经过,连靠近都不敢,连看着都觉羞愧、内疚。如今那一切全都淡了,谁欠谁什么,谁该为谁做什么,忽然全都消散了。马斯死了。他跟这个地方,是真的完全割断了。

    他轻飘飘掠上了对面的屋顶,从高处看着里面大大的,却空落落的天井。借着顾家夜灯笼的些许微光,他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雪如同无数的灰尘一般不停扑落下来,将这个夜都扰得变了颜色。

    银色圆牌么……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手中的圆牌,随后,向着顾家的方向,轻轻将牌子抛了出去。一道弧光落在天井之中,他听到轻轻的一声“叮”响,是青石地被击中的声音。

    什么人?宅院里立时有了反应,不多时,火把已将天井照得通明,君黎看到顾如飞走了出来,火光在他脸上闪耀着,好像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交替。他的目光定在了地上的圆牌上。君黎看见,他将圆牌捡了起来,然后,面色变了。他知道,他认得出来。他也一定知道这圆牌上的血迹代表了什么。

    是哪位英雄!顾如飞声音一下哽咽了,举牌向夜空四处抱拳。哪位英雄,请出来一见!

    没有声音。静谧的夜,除了雪,除了越来越大的雪,什么声息都没有。

    顾如飞喊了三遍,无人应答。他也知道这留牌之人是不会出现了,屈膝及地,高声道,英雄替我顾家报此大仇,请受如飞一拜!

    天井里众人都跟着跪倒在地。

    君黎没有出声。——若你知道你此刻倾心倾身拜谢的是你如此厌恶的我,如飞少爷,你会怎样?他心里苦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从夜暗里滑走。

    他不想接受他们的拜谢。他也不是来接受他们的拜谢。

    转过长街,他慢慢走着。雪正在愈变愈大。他抬头,仰望深黑的天空,不知道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是不是能够因为仰望,就不再流下。

    【一折完】

四七 此岸黑夜 二折始

    夜色重得快要将人压垮,而在这样的夜里一身黑衣的,又是什么人?

    还好这件黑衣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回的虽然不是家,但客栈大堂的温热也足以瞬间融化了覆在他头发和肩膀上的薄薄雪晶,把所有的寒冷都腾成一阵淡淡的轻雾。

    他显得很疲累。正在关门的店伙计看到他,就愣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十几天前他走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样青透失血的脸色,这样疲倦消生的脸庞。

    不过愣了一下之后,他还是露出喜色来,道,客官回来了!

    这个黑衣人就也对他回以一笑——原来穿着这样一身黑衣的人也是会笑的,并且一笑起来,那张脸就一丁点儿冬夜的冷峻肃杀之气都看不到了。

    他笑得很温暖,就像生来就是这么让人温暖。

    对了,客官。店伙计搓了搓手,指了指大堂的角落。

    昏暗的角落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被黑衣人目光移过来,她才站了起来。跃跃光影中,看得出她的窈丽与高挑。

    他走过去。

    你回来了?——她将语调沉到最冷最淡,说的却是一句明知故问。

    嗯。这里太冷,我送你回房去。黑衣男子却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不问也知道,她是特地在等自己。

    她却哼了一声。我等你到现在,今天的事情,这样就想算了?

    黑衣男子一怔。哦,今天……对不起。

    轮到她一怔。她还没有开始发作呢,他今天样样阻止她、态度在她看来狠恶得很,她还没有一一声讨呢,怎么他就……这么快就说了句“对不起”出来了?

    那时候——没办法。他低低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定是憋闷、委屈、难过,只愿现在跟你道个歉,能让你好过点。

    她一下子就完全没了话,在这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那些言语,一句也不能用。她只能咬一咬唇,道,对不起什么,你以为我在生气?我看是你——你这样小心眼,必定还在生气我今天不给你疗伤,你装什么大方!

    黑衣男子却摇头笑道,怎可能。秋姑娘,我那时只是说说,没真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被称作秋姑娘的女孩子伸手试探性地去触了触他肩上被撕了几道口子的外衫。……你真的还好,真没事,真不用我帮你疗伤?

    黑衣男子摇头。

    毒也解了?

    解了。

    她才真的有点没话讲了,转了转脸道,那——我可以去杀沈凤鸣了吧?

    黑衣男子微微变色。你还是非杀他不可?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杀他,我——可以不跟你生气,但可没说能原谅了他,这是两码事,你总不会分不清?

    可是我们不是要去临安么。在去临安与杀他之间,你觉得杀了他更重要?他反问。

    两件都重要,但他现在人就在徽州,我为什么又要放过?

    可是他不算是个恶人,我与他相处这一段时间,他帮过我很多,为人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

    那是你跟他的交情,和我没关系啊!顾君黎,你不要再说了好么?好不容易气平了,我可不想就这一件事,再跟你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被她叫做顾君黎的黑衣男子沉默了下去。好吧,我不跟你吵。他半晌才低低地说着,语气第一次没克制自己此刻的疲累。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四八 一段树枝

    然而,竟连沈凤鸣一行人也不见了。问了才知昨晚就已走了。店家自然也高兴这瘟神般的几个人去别家,当然不会多问去了哪里。

    君黎将城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一无所获,一时站在街上,倒茫然起来。自己既然找不到沈凤鸣,秋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的。但他知道秋葵不是轻易罢休的性格,依照几个店家的说法,秋葵一早也像自己这般,一家家找过沈凤鸣的下落。昨天听自己说了沈凤鸣夺了金牌之位的事情,她如果真的赌气,说不定一口气去跑去淮阳黑竹会旧总舵,等着他前来,非要杀了他不可。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不算太糟了,更怕的却是她找不到沈凤鸣,就转身一个人去了临安——江湖中事,这姑娘还多少能应付;要是去了京里寻事,那只怕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君黎才心烦。淮阳和临安,根本是两个方向,不晓得她去哪儿,自己便不知该往哪边行动。想着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圈,他忽觉一股风息自身侧袭来,下意识沉肩一避,脚步一错转身。

    身后那人原是要拍他肩,被他避过,不觉一愕,道,君黎兄,是我。

    君黎才见正是沈凤鸣一伙中人,心头一喜道,正想找你们——你们怎么搬走了?

    我们到底不好太招摇,搬去了别处避避风头。

    今天那姑娘有没有再来找你们麻烦?

    ……我们住得偏,她找不见的。君黎兄不是跟她一路吗?

    君黎摇摇头,想了想道,你能带我去见见沈凤鸣么?

    那人犹豫一下,答应道,好——待我采办完了东西带你去。

    君黎谢道,有劳了。

    没曾想,沈凤鸣一行人新的住处,竟在自己曾与凌厉住过那小楼的同一个镇上。问了才知这镇子竟是昔年黑竹会不少人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沈凤鸣原本卧床未起,见到君黎,倒是立刻坐起来了。

    你——就是你吧!他一见之下就恨恨地道。我花了多长时间练的毒掌,谁准你趁我一时糊涂,就将毒解了?

    君黎见他精神已经不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毒掌这功夫不适合你,你换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才遣退了众人,道,昨日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今日怎又有事了?

    这个嘛……君黎皱着眉头。

    嘿,湘君大人也会支支吾吾?

    君黎只得道,其实还是先前那位姑娘的事情。今日一早她不告而别,只留下个看不懂的信。我想着她多半是因为昨日的不快才离开,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因此若找到你,想必也能找到她。

    哦,湘夫人走了?沈凤鸣似乎很感兴趣。

    不是什么湘夫人,她姓秋。君黎表情有些不悦。

    我晓得,听你叫她秋葵了。沈凤鸣笑道。但我偏是喜欢叫她湘夫人——湘夫人为了要杀我,竟肯离了湘君——这罪过大了,可不好随意扣在我身上。

    只见他说话间似乎想笑,奈何颊上那道伤实在太长太深,连笑都没法笑得出来,面部一动之下,反而又痛得厉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按紧了包扎,才把这么长一句讲完。

    “不是这么说,毕竟原来跟她说好了要帮她个忙。”君黎却没心思开玩笑,将临安之行一事也说予他,又道,先前也给她算过一卦,看出来她若独自行动,九死一生,所以我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她来找你了。

    沈凤鸣还是捂着脸,道,你不是说她留了封信?写了点什么?

    君黎便将信封取了,打开了信口让他瞧那一段树枝,道,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沈凤鸣也是皱眉,道,这是什么?便伸手将那树枝拿过来,凝目看了半晌,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叹道,说你笨,你到今天都不开窍!

    君黎一怔,道,你晓得她意思了?

    沈凤鸣便将那树枝举高,望着他,悠悠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君黎便接口道,“心悦……”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便停了口,目光撞上沈凤鸣的目光,面色已经僵住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两句歌,他还是知道的。便只说出口两个字,他像是一下子吓到,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沈凤鸣用鼻子笑了一声,道,你不会真的到今日都没发觉?

    君黎还是愣愣站着,半晌,才喃喃道,沈公子,你这玩笑开得却大……

    见沈凤鸣还是这么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申辩道,但我……我是个道士啊!她——她又是什么样的姑娘——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她也明知我是个出家人,怎可能会有如你所说的这种事。

    沈凤鸣睨着他道,你这些理由与我说也没用,关键要能说服得了你自己。她对你有没有意思,你不可能一无所觉,仔细回想下便知道是不是我在开玩笑了。

    君黎是在努力回想,但这样的冲击太过突如其来,他脑中一时纷乱一片,连回想都变得寸寸零乱。第一次与她在两浙路上的小茶棚相遇,他就插手管了她的闲事;第二次在白霜坟前再次偶见,他却偷听了她与别人说话;第三次她到顾家对面的茶馆见他,他正在满心犹豫,下不定去顾家的决心;第四次她在鸿福楼顶出手帮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根本斗不过对手;第五次就是半个月前的重逢了,他只记得那时自己打断她唱了一半的一曲《湘君》——便这样短短的几段遭遇,何时有过令她钟情的可能?

    他还是摇摇头,头却已经埋进手里去了。

    湘君大人,你就承认了吧。沈凤鸣道。早在半个月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却连听都不肯听半句。怎么,现在晓得了?不敢说话了?把人气得跑了,竟还好意思出来找她——哼,找到了她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特意避着你了,你还要把她拉回来,每天拿这身道士装扮在她眼皮底下折磨她?

    君黎呆着,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闷闷地道,那我要怎样?

    沈凤鸣凑近道。你打算还俗么?

    君黎径直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沈凤鸣直起身道。——千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君黎怏怏道,但我也不想她一个人身入险境,没人照应。

    哼,有没有人照应又怎样?说到底,如果你从没打算还俗入世,就到此为止一拍两散吧,否则你照应得了她一时,却迟早害苦了她。不过若是我啊——嘿嘿——有这样好事管它什么修道不修道,趁早收下了。——你别想不开啊,真的不还俗?

    见君黎不语,他又道,自然了,这女人是有点不好惹,不过也只是对我这种恶棍、淫徒之类,对你这样的“心上人”,那定是——

    好了,别说了。君黎抬起头来,哑声道。大概我真是命中注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你这话便有些欠打了。沈凤鸣愠道。你要真想不开,直说你不喜欢她,也没人说你不对,谁还能逼一个道士去为了个不喜欢的女人还俗?什么命中注定的说辞,就未免……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黎道。……算了,这个也解释不清。我是一贯没朋友,但秋葵——我还是当朋友的,这意思就是说,我在意她的安危。——我未见得非要像你说的那般,得还了俗才有资格在意她的安危吧?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为什么走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总不能丢了她不管吧!

    沈凤鸣听得有些不耐,挥手道,哎,你不用跟我解释,作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总之,跟我有关的就是——你现在晓得她走了原因统统在你,黑锅不要扣在我头上就行。

    君黎看着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道,对了,你们黑竹会——是不是收钱就能办事?

    只杀人,不办别的事。

    那次你在鸿福楼,不就是“办别的事”?

    沈凤鸣无奈道,你想问什么?

    想雇你做件事,不晓得你如今升了金牌,要什么价?

    沈凤鸣眼珠一转,已经将手抬起来。免谈。他立刻回绝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自己不好意思再跟她照面,想找我去临安照应她?我可没那么多条命!

    你只要暗地里护着她就好,不必跟她照面。卦象说,有人陪她同行,就会化险为夷,说不定都不需要什么出手。

    如果只是暗地里,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沈凤鸣道。反正只是不让她再见到你,你见了她,还不是一贯的心如止水嘛!

    君黎便语塞。

    再说了,我的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少说要一个月。

    君黎只好道,我知道是我欠考虑,我……但你方才也说……唉,那我究竟要怎么办?

    沈凤鸣强按着脸哈哈大笑道,湘君大人活到今日,大概还不晓得情为何物,这便乱了方寸了。既然这么没头绪,依我看,你便拿出你的老本行来,推一卦看看她到底会去哪里,先找对了方向,才好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君黎便依言,拿了签筒出来,想着秋葵的去向诚心摇了。

    怎么样?沈凤鸣伸长脖子道。

    君黎仔细对了卦象,方道,看起来——她杀你之心比去临安还是切得多了。

    意思是?

    两天内,她可能要向西北行——意思就是,可能真不去临安,先要去金牌之墙埋伏你。

    沈凤鸣瞠目道,我看她是被你伤了心,所以才非要找人出口气吧。

    你这口黑锅也别胡乱扣在我头上。君黎笑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也担当些。

    沈凤鸣指着自己脸道,我担当得还不够?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又道,她不去临安,也没什么好高兴。若胆敢出现在金牌之墙,我大哥可不是好惹的。

    我暗中与你们同行。君黎想了想道。

    你?你更要躲远点。大哥对你更耿耿于怀,上次是迫于无奈,若再发现了你,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停了一下,他接着道,这样吧,你若真担心她,自己先去淮阳。她在城中找不到我,肯定以为我已经动身,估计会尽快上路追赶;我几天后才动身,途中碰不上。

    那也好。君黎算了算日子,道,半个月之后,也便是十二月初一,你总可以到了吧?我在淮阳的陈州等你消息。

    他便与沈凤鸣约定了见面的地方与暗记,又说了些旁的,末了起身告辞。沈凤鸣却忽地叫住他道,道士,我要提醒你一句。

    君黎听他叫自己道士,料想是认真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只听沈凤鸣说,若你够巧跟秋姑娘再打了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否则你到头来却还是要负她,害她再心伤一次、比之今日更是百倍之伤,你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君黎异样地看着他,道,轮不到你教训我吧?

    你……

    我说得有错?君黎理直气壮。我也要劝你,如果再跟她打照面,可给我注意点言行,别再说半句轻薄的言语出来,否则便真算不得是个人了!

    沈凤鸣少见地被逼到无话。君黎临出门,忽又一停。

    对了,那个玉扣还你。

    沈凤鸣扫了他一眼。算了,不用了,你作个纪念吧。

    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不是你们黑竹会的信物么?

    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分辨立场的东西。沈凤鸣懒洋洋道。只是如今马斯也不在了,也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

    还是还你吧。君黎将玉扣轻轻一抛过去。就算卖了也值点钱。

    沈凤鸣一笑,把玩着那玉扣道,晓得我对兄弟好了吧?这可比马斯那吝啬鬼发什么铁戒指开销大多了。

    我晓得你有钱。君黎微微皱眉道。我倒好奇,你接一单生意,到底会开多少价?

    反正凭你一个穷算命的,一定请不起就是了。沈凤鸣抬手还是将玉扣抛回给他。所以你就拿着吧。

    君黎没再推辞,接在手里,挥一挥道,那多谢。走了。

四九 独身北行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道,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并非饭时,加上二人,这一层一共也不过四桌。紫棠面皮的还在骂咧,白生面皮的还是不无警觉,先拉了他一拉,将众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坐定。

    紫棠面皮的便笑道,冯哥,你担心个啥,这事儿闹这么大,早传沸沸扬扬了——你道还有谁会不知?

    便算人人皆知,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说。

    秋葵心中好奇,心道我却是什么都不知。将目光漫过去,只见那紫面汉子手里拿着一卷白色小绢,上面似乎写画了些什么,心中想起方才听到他们在楼下说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暗道他们想必是在找人,那绢布上应该是人像。

    只听离自己近的一桌两个中年男子已经讨论开了,想必也是看见了这两名官差,才提了话头。一个年更长些的叹道,也真是庆幸我们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岂不是连城也进不得、家也回不得了?

    另一个也叹道,真不晓得那两个少年犯了什么样事情,要闹得这样天下捉拿——真要捉拿也就罢了,却又不见将捉拿公示贴出来,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搞得人一头雾水。

    是啊,所以才闹得一团乱,好几个县为了领功随意捉拿十八岁少年去交差。哪晓得到了京里,一下子是十几个不相干少年,这不就穿了帮?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些作假的都给斩了。

    我倒关心那些少年放回来了没有?

    就算放回来了,也是可怜。年长些的道。上个月我弟弟从老家来投靠我,跟我说了个事——本来我们那子桥镇打了仗之后也没剩多少人了,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更是少之又少,一整个镇子也才找出两个,但便那样都没放过。你晓得,那两个官府说要抓的少年,一个是左手没有小指的。子桥镇那其中一个少年,便这样生生被斩掉了一根手指去冒充!这也就罢了,听说到了京里,却得知原来京里的大人们,手上却拿着两个少年的画像,是有样貌的!可不是谁都能顶替!那押送人去的可凶残啊,竟将两个孩子的脸活活砍毁了交差!这可不是活见鬼?有一个没挨得过三日,便死在京里了,还有一个,后来放回来了,但……便放回来又如何?

    另一个听得怒,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咯作响,道,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了!便金人的残暴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年长的忽然脸色一变,将他手一按。他一抬头,只见那紫棠色面皮的官差已经走了过来,往边上一站,道,两位知道得不少啊!

    两个中年人似都有些怕,年轻些的便壮着胆子道,我们说的也是实情!

    嘿,没说你说的不是实情!那紫棠面皮的官差反而在他们边上坐了,回头招呼自己同伴过来。

    他同伴面色却阴晴不定,虽然也过来坐了,却道,叫人看见我们和闲杂人等谈论这般事情,脑袋还要不要?

    这一片就派了我们两人,谁个告状?真有旁人倒好了,老子还用跟你跑那深山野岭!紫面汉子不满地吆喝了两句。

    白面官差还是将另两桌看了看。楼上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名孤身公子哥儿,这一边坐着的是秋葵一人。不过两人不知是否心照不宣,脸都向着别处,看也没看这四人一眼,好像漠不关心。

    白面官差便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可是张大人听说也离了京。他最近为这事儿又在到处跑,谁晓得哪天也来了这里——我们行事小心些为好。

    我要是张大人啊,我定往那舒服的地方去,谁要到这不尴不尬的地方来?紫面汉子说着,又转向两个中年男子,道,你们还知晓什么,说说?

    年长的咳了一声,道,官爷休要打趣我们,我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你方才说的那事儿,我都不知内情,也只听到些皮毛,砍手指的事情是有,那个将脸砍毁之事,委实吓人啊。

    白面官差就哼了一声道,砍手指的也是没心智的,砍了也不过是新伤,你道张大人傻子看不出新伤旧伤来?

    这我就不明白了。另一个中年男子道。明明京上有画像,又怎么不贴出来?搞得下面乱七八糟,尤其这些打仗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地方,这些小官小吏,都想争了功好调到好点的去处,就做出这样昧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道这画像那么容易拿吗?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一开始却是没有。紫面官差就将手上绢布拍到桌上,一边道,不过依我看来,这说不定也是哪个邀功的胡乱编造、胡乱画的,皇上不晓得怎么的就信了。

    只听两个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少年人——

    怎么,见过?

    不不,不是,只是,这个少年人——那年长的说着,指着其中一人,道,我可没见过生得这么俊俏的少年郎,便是在画里,也嫌好看得过了头。

    是吧?你也觉得这画得太过假了对吧?紫面官差便道。所以我们怎能找得到人,唯一的线索,便也是这两个少年里的一个是左手没了小指的。原先一条线索找一个人,现在一条线索却要寻两个人。也难怪有人想四处拉人冒充了。冒充不了那左手天生没小指的,另一个总好冒充了吧?

    秋葵听几人说得热闹,偏过头来,也想往他们桌上的画上偷眼去瞧。但画还没瞧到,先看到的,是坐在另一边那孤身公子哥儿,竟也将将转回头来,也要偷觑那画儿。两个人都没瞧到画像,却先见对方目光过来,都像没料到似的目里一缩。秋葵忙转开脸去。她素来是表现得万事不萦于心,漠然视世的态度,若被人看到她也会偷看这闲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尤其是,自己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误会成是听到了“俊俏的少年郎”才转过头来要看的,那不是羞煞了?

    她正越想越难过,忽然只听凳子移动声,已经有人站起身来,只听那紫棠色面皮汉子道,左右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哥,瞧你年纪也不大,要不左手伸出来让我们瞧瞧?

    她才回过头来,只见紫面官差已经向那公子哥儿行去。这公子哥儿看上去的确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俊目挑眉,称得上是个俏生少年。秋葵这回是去看他的,不过因为紫面官差人已走开,桌上那画一眼得见,她心头便一怔。

    画上这两个少年,她都见过。在那日的鸿福楼上,她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