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 天道的阴谋(二)

    御清殿上, 安静得针落可闻。

    几乎不像是站了满殿的大行宗室和朝臣。

    已经九十岁高龄的庞太师仰首叹了口气。

    如果有可能, 真希望没有活到今天这个时候。

    作为开国时代的军中邪物, 邢铭必除, 是从开国时期, 每一代大行王朝执政者们心知肚明的默契。百年一旱, 生灵涂炭, 国祚始终风雨飘摇。

    大行王朝历经三十代帝王,依然能像一个王朝初创时那样,保持着励精图治的雄心, 大约也是因为国祚始终未稳,盛世从未到来。什么样的时代是盛世?让三十岁的庞学士来说,恐怕是帝王英明, 臣子齐心, 明君贤臣相得益彰,民间百姓耕战自足。

    但如果让九十岁的庞太师来说, 那应该是, 即便皇帝昏庸, 朝臣无能, 百姓惫懒享乐成风, 依然海晏河清, 四海升平。

    即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可人谁不想尝一尝安乐的滋味。

    只是这世间事的发展, 总不能按照人的心意。

    如果当年邢铭像大行先祖们预计的那样, 死战战场上就好了。他们这些后来人,也不用担那恩将仇报的险恶之名。旱魃现世,一场波及全国的大旱,带走了宇文氏皇朝的气运。饿慌了的百姓们风传,是宇文氏暴虐无道,才导致天降凶神,要夺走他的牧守天下之权。

    当年的景氏极人皇,真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

    可是邢铭没死,大旱仍在,百年一劫,景氏王朝看起来,并没有比宇文氏坐龙椅的时候更好。

    五百年过去了,大行王朝的官储粮不敢低于半仓,兵役不敢稍减——每次旱灾都有数不清的郡县接杆造反,不养兵行吗?帝王皇城五百年来用的还是前朝的老殿宇,换个名字,修修补补,下雨的时候有的宫殿还要漏水。

    不是说大行皇帝就穷得修不起宫殿了,事实上在昆仑的关照下,大行是个比较富庶的国家。但是兵役发得太狠,徭役就发不出来了,即便有再多的银子,修皇宫最终还是要用人的。

    再多的银子,即便是灵石,也换不来粮食。

    老百姓能拿银子跟官家换,但是官家遭了灾的时候,还能真指望拿银子跟邻国换么?不趁机出兵攻打,就已经是比较安生的邻居了。

    大行从上到下,从皇帝到阁臣,从六部大佬到芝麻县官,没有人敢让百姓离开耕地太久。

    百姓吃不上饭造反的时候,他们这帮人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从当年旱魃邪物被昆仑上师带走的时候,大行王朝一边儿捏着鼻子封了护国神,一边儿就开始筹备如何除掉自己的护国神了。不说事关国祚民生这种老生常谈,单说事关自己的脑袋,谁不觉得死一个邪物换天下朝官不必惶惶,是天下大义之正呢?

    大行王朝不是想跟整个昆仑为敌,开国君主的后代们和开国功臣的继任者们,只是想悄悄的把邢铭给闷在锅儿里面炖了。先斩后奏之后,昆仑要降下什么惩罚他们也都咬牙接着。

    大行的先祖们跟邪物并肩作战过,皇室手里掌握着旱魃的弱点。他们五百年前就在旱魃出世之地起了一座大阵,阵成之日,就是小僵尸的死期。

    可是,带走邪物的仙界上师,就那么不巧居然是昆仑掌门。旱魃邢铭在他座下步步高升,先是战部剑修,再是核心弟子,战部次席之后是刑堂堂主。邢铭在昆仑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甚至在整个修仙界的人望也越来越高。

    似乎邪物旱魃真的被昆仑掌门一语点化了,伴随着那一身黑毛同时褪去的,还有它凶顽不可控制的脾气,和残忍嗜血的秉性。昔年战场上,明明是动辄杀人盈野的天降邪物……

    大行王朝的某一任先皇,曾经不信邪,一个心智不全的厉鬼怎么可能在一座惶惶大派中,好好的任事?必然是掌门人花绍棠淫威太盛,又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才让一个僵尸有了骤登高位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大行王朝倒是不用愁了,因为昆仑内部早晚也要乱起来,景氏皇朝的开国元勋有多忍不了旱魃,昆仑弟子们就会有一样多的人忍不了。只要花绍棠被推翻了,区区一个邢铭,区区一只小僵,还不是被昆仑那么多弟子,一人一脚踩成肉泥么?

    别说什么花绍棠尽得人心。

    景氏皇朝区区凡人国度,都不敢说上下一心,江山稳固。昆仑那不是还有花绍棠的同辈师兄弟,苏兰舟和江如令么?苏兰舟那可是整个大陆上遍布生祠的存在,所留剑意造福无数仙门后辈。江如令千儿八百年前,更是声望滔天,手上葬送的邪修多如过江之鲫,到如今蜀山各洞府听见一个“江”字都还要瑟瑟发抖。

    至于花绍棠?当上昆仑掌门之前,谁知道他是哪一根儿啊?

    于是那位先皇花了很多年时间,舍下身段,以及命令臣下,结交昆仑门下靠近核心的弟子。从他们口中刺探收集昆仑的真正内幕。

    结果,非常地令人无望。

    从收集来的情报看,花绍棠这个智商不高,只有长得非常撑门面的妖修掌门,基本上是深居简出,从不理事。往好听了说,可以说这位掌门人叫无为而治。往难听了说,他能当上掌门人,完全是因为徒弟收得好,昆仑的大事小情完全是邢铭在顶着他的名号拿主意。

    威风八面的江如令呢?依然在怼天对地对空气,兼之也常常看不顺眼怼怼小僵尸,然后被小僵尸悄咪咪地阴着到花绍棠面前告一状,花绍棠就约江如令在“后山无人处”一战,然后这位江长老就好几个月拿纸糊脸,不出门见人。

    扬名四海的苏兰舟呢?依然在玩东玩西玩自己,偶尔也看着顺眼玩弄一下小僵尸,小僵尸经常被他治得手脚胳膊不对称,就那么残手残脚地出来见人——莫名地反而化解了,小僵尸因容貌有损不易合群的问题。

    综合所有的情报和信息,大行王朝当时的天子近臣,军机处大臣们,对邢铭在昆仑的行事风格下了一个评估——柔和媚上。与史书对夏氏王朝时期,这个百代将门的最后一位邢将军的评价,一模一样。

    夏氏王朝的史书,是下一代王朝孙氏皇朝时期写的。孙氏是百代将门邢氏的属官,吊民伐罪登位。既然坑杀邢氏是夏氏皇族的罪,那么史书上写起邢铭来自然免不了溢美之词。

    ——迫于昏君的淫威,效奸臣行事,柔和媚上,尚主自保,溺于嬉以自污。然家门父兄皆捐躯而后,负社稷安危之责,守土十载,战功彪炳,更胜其父兄。亡于琼州之乱,三军皆殁,举国哀哭。至此,帝国无墙,盗匪从容出入。

    孙家当过夏氏的臣子,窜夏自立,登位不正,所以污夏就污得格外露骨。

    但景氏好歹也干了几十代天子了,皇帝和朝官们,读史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掐头去尾,褒贬全删,最后觉得……大约就是“柔和媚上”四个字儿是真的。

    那昆仑三大神,花绍棠、苏兰舟、江如令都不是好相与的,却全都被邢铭各种献媚邀宠,摆得平平整整。

    这不是善于媚上是什么?

    所以,那旱魃是真的完全恢复神智了?

    那样动辄尽屠三军,敌我不分的凶神……难道昆仑掌门,那个只有一张脸特别有牌面的花绍棠,还真有这般大的能耐,把邪物点化升仙不成?

    不管真相如何,是花妖修一手遮天庇护邢铭,还是邢僵尸阴险诡诈瞒过了所有人。

    至少这邢铭,想要动他的代价,远远超过了最初定下这百年大计的,开国元勋们的想象。

    仅仅是杀死一个昆仑掌门的徒弟,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以昆仑的门规,如果这位掌门人仁弱一些,没准都可以“山门外生死自负”,即便这一任昆仑掌门霸道一点,大行王朝豁出去换一个皇帝,有年长储君的情况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算这位皇帝自己不愿意,朝臣内阁各方宗室也会逼得他愿意,年长而有能为的储君也会想法设法让他愿意。就算他不愿意,又特别的有本事,那么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总有一个姓景的得被迫愿意。

    可如果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掌门弟子,而是一个特别有威望,特别被看重的弟子。那就可能会犯了昆仑弟子们的众怒,冒犯了昆仑的大派威严,迎来一场严酷的抱负。但一场战争过后,仍是有可能佳人别抱的。比如仙灵若肯为大行出头,大行只要拿得出足够的好处,签得下足够丧权辱国的条约,昆仑只是死了一个弟子,也不可能真的一定要大行亡国才作罢。

    但如果邢铭,是花绍棠心中属意的掌门继任者……

    干掉他,就等于动摇了昆仑的根本。

    迎来的必将是一场灭国之战,所有与昆仑势力相当门派也都会冷眼旁观。

    没人救得了大行。

    其中差别,就好比谋刺异国百姓,与谋刺一国太子。

    大行王朝虽然是凡人国度,但事涉权力更迭,人情政治,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大行的皇帝们懂得。因为懂得,所以不敢。

    待到七十年前,白允浪过昆仑掌门试炼不成,躲出山门半年未归,被昆仑除名。邢铭登上战部首座之位,被公开正名的时候。当时的景氏皇帝,差不多就已经放弃了,除掉这国朝祸根的计划……

    然而百年大计,鬼阵将成,哪里是说停下就能停得下?

    当时在位的皇帝,正是今上的祖父。听闻邢铭继任昆仑战部首座之后,不到半年,就在悲愤和失望中,郁郁而逝了。

    造化,实在弄人。

    天道没给大行亿万黎民,数十代执政者,留下半点活路。

    直到五十年后,梁仲白的出现,终于给一切带来了转机。

    让当时还一个半大孩子的太子景中寰看到了,让当时本有机会入阁登极人臣的工部尚书,也让当时就已经垂垂老矣等着告老还乡的老太师,看到了大行王朝面对昆仑的灭国之战,仍能一战,守护住一方疆土的可能……

    命运的天枰,似乎终于开始向着大行王朝倾斜了。

    最强大的邻国天羽,因为随着蓬莱造反而国立衰微,山河破碎。百里欢歌携多宝阁入世,驻足大行带来的很多技术,终于弥补上了那张伟大图景的最后一块短板。

    大行王朝时隔五百年,终于成了天道最爱的那个崽,一步步被推到了一个,敢于肖想改变时代的那个地位。

    待到景家年轻的小皇帝私下集会,祭出雷霆手段不驯者皆杀,三日之内铲除了朝堂中二品以上,所有不同声音的时候。

    庞老太师就知道,揭骰的时候到了。

    他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拦不住世事的洪流,也拦不住整个朝堂中的人心所向。

    何况庞太师也没想拦。不破不立,大行王朝一日甩不掉邢铭的阴影,一日就不会有盛世到来。

    更何况,那五百年前就已经布下大阵的琼州,如今已经彻底成了一座鬼城,代价都已经付出去了。焉能回头?

    只是人老了,就难免心软,不忍心亲眼看着生灵涂炭。

    如果他二十年前梁仲白出现的时候就死了,或者十年前多宝阁主驾临盛京的时候就闭了眼,心里可能还会安生得多。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帮这些年轻人再稳一稳,多稳一稳,免得代价付出去了,却没能达到最终的目的。

    老太师颤巍巍地挪了挪屁股,对着龙椅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皇帝的脸了。

    应该说从当年景中寰登基的时候起,老太师就已经看不清人脸了。

    但是他认不认得皇帝的长相,并不重要。上朝的时候,大臣们不过是对着一张椅子下拜,谁管那上面坐的是猪是狗?

    于是庞老太师张口,声音虚弱地对着那张椅子说:

    “秦太傅没来么?”

    所谓秦太傅,就是诡谷弟子秦昭香,当今陛下亲封的御前行走,翰林院侍讲,太子太傅。

    因为秦昭香当官当得实在不像样,被朝臣们排挤得找不到站的地方。所以庞太师知道,如今很多人都开玩笑地叫他小秦相公。说小秦相公长得好,娶了梁仲白的虎狼女儿,在皇帝身边儿越发的“不可替代”了。

    但庞太师却是始终坚持称秦昭香作“太傅”。

    那张椅子上的玄青色人影晃了晃,庞太师估计,约莫是皇帝对自己行了弟子礼。这本也应该,他们景家三代皇帝都是他一人儿手把手教出来的,论起来都可以算弟子的弟子的弟子。

    但老太师从不拿大,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礼。站对面的逍遥王爷没办法,只好一步跨过来扶他。

    椅子上的人影儿,还是如日中天的青年有力的声音:“今日与会的,都是大行本地世家出身,是朕可以信任的。小秦,朕没通知他。”

    庞太师点点头,其实他知道秦昭香必然不在,虽然看不清现场都有谁,但如果现在的小皇帝到了这时候还按照个人好恶定忠奸的话,他根本也聚不起这么多人来支持他的大计。早在十年前他支持梁仲白上位的时候,就被朝中权臣,或者后宫的太后,一闷棍敲成个傻子,换他儿子坐那椅子了。

    但是庞太师当了一辈子不倒翁,习惯了说任何话都带个引子。

    只听他继续要断气了似的说:“陛下可还记得,秦太傅起课的结果?”

    御清殿里忽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之声。

    景中寰没说话,景天享沉稳地把话接了过去。

    “太师是说魔气入侵盛京的事吗?”

    庞太师仰着头,模模糊糊也看不见景天享的模样,但他还记得景天享的脸。知道这个修士,此时一定是个嘴唇紧抿,下巴紧绷的样子。老太师心里笑了一笑,景天享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差不多是大行王朝最狠的修士,性格里却总有几分腼腆又能忍的味道。

    自己还是个翰林院编修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官当到六部尚书,入阁加封号了,他还是这个样子。等到自己老态龙钟,放了实权被小皇帝荣养了,他到像是自己的小辈儿了。除了修行天赋不错,几十年就没见他有什么大长进,总有点儿傻乎乎的。

    唉,同样是将门之子,掌兵之将,夏氏留下的那位邢将军如果也是这个脾气,那该多么的好欺负呐……

    可惜哎,那位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官油子,如今还没当昆仑掌门呢,整个修真界都快唯他马首是瞻了。

    那昆仑掌门花绍棠只要不是个真正的智障,继任者再也不可能选了别人。

    庞太师拍了拍好欺负的逍遥王爷的手。

    感觉这只手跟六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殿,在摔倒在御道边儿上,一把扶住自己时候一样稳。景王爷估计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毛手毛脚的小进士了,可庞太师记得,若没有景王爷扶的那一把,当年还不曾为大行立过寸功的庞状元,就要因为同科的嫉妒担上一个不敬之罪,前途自是再不用想,严重一点丢了性命也是有的。

    逍遥王景天享,真的是一个良善正直的人。

    但是庞太师从不曾跟人提起过此事,也不曾报恩。

    因为他是修士,自己是凡人,他是宗室,自己是阁臣,他是武将,自己是文臣。自己跟他走得太近,是给他招祸。官当到他们这个地步,身边没有不透风的墙,离得他远远的,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听说,景王爷也开始显老了,脸上有了皱纹,连头发也都白了。

    庞太师老态龙钟地笑一笑,说了声:“多谢王爷。”

    他与他之间,这一搀一扶,拍一拍手,一声多谢。就是此生最近的距离。

    傻乎乎的人不需要记着,还是让官油子的老王|八带进土里去,就行了。

    景天享果然是不明白的,沉着脸点点头。

    就见仿佛随时都要断气的老太师,忽然睁开了垂着七八层褶子的眼皮。

    连今上都在那双浑浊的老眼逼视下,安静地屏住了呼吸。

    虎老威犹在。

    依稀又见,先王在世时,一言可以左右帝王的“庞半朝”。

    “秦太傅具体怎么说的,老臣也记不住啦。”庞太师稳稳地道,连胸腔里风箱般的气喘都平静了下来,“但臣这个老没用的,听家里的孩儿讲,血海魔域那头闹得人心惶惶,臣听着怪吓人的。王爷,您确定如果世道整个乱起来,只凭您手下的军队,能护得住我大行百万黎民,护得住陛下么?”

    景天享在这样的逼视下,硬是没敢答言。

    还是今上更年轻锐气,三十许的年纪,没见过“庞半朝”一手遮天的时代。

    晃了晃神,到底镇定下来。

    像是学生回答老师的问询那样,郑重地答道:“老太师,如果世道真的因魔域暴|动而乱起来,没人护得住大行,昆仑不能,仙灵不能,逍遥王手下的军队一样不能。但是我大行唯一可以依靠的,还是只有逍遥王手下这一支铁军。只有大行自己的儿郎,会为了大行死战!”

    庞太师却仍然只是盯着景天享:“王爷,老臣不在乎天下失了邢铭会不会大乱,但是老臣在乎一旦真魔过境,跟昆仑决裂的大行是不是还能得保全。王爷,您确定不需要昆仑吗?”

    景天享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一生非但不善于说谎,甚至连场面话也不怎么说得出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他通常只是沉默。

    但是他今天没有沉默,他平静地说:“琼州大阵已成,无可逆转。被昆仑发现只是迟早的事,即便我们不选择此时与昆仑决裂,昆仑得知我大行五百年前便欲躲邢铭的性命,也绝没有可能再庇佑我国朝了。所以,并非我们不需要昆仑,而是我们背叛得太早,已经无法回头。如果血海魔域的真魔真的冲击大行,本王能够保证的只是,本王不会死在大行亡国之后,不会死在陛下之后。”

    景中寰一愣,立刻沉着接道:“倘若真的天下大乱,而邢铭又未死,诸君尽可将朕缚于军前,交付昆仑,换得大行一线转机。太子全不知此间事务,朕已将他托付给太后,言明三月之内天塌下来都不让他出宫。太子自幼仁孝,朕一直教导他敬爱昆仑,他必能安然于昆仑治下安心当个守成之君。

    “到那个时候,太子与大行,就全拜托诸位了。”

    皇帝起身,郑重地对着殿下深深一礼。

    天子行礼,何人敢受?

    御清大殿上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只有庞老太师依然坐在他独一份儿的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大笑。

    “好!既然王爷和陛下都有此决心,老臣不得不说一句,如果大行势必要同昆仑决裂,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窃天论道将开,邢铭人在盛京的事情昆仑自己都不知道。全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将要进行的直播,魔域如今的状况,和地府探索的失败上,没人会关注大行朝堂上的动向。倘若真的天下大乱,昆仑或许都顾及不上再报复大行。

    “那么,从今日开始,在场的诸位就全都住在宫里,不必回家了!”

    最后一句话落定,大殿上不少朝臣宗室脸色一变。

    景中寰一怔,留宫的事情庞太师不说,他也肯定是要安排的。事到临头若有人反水,那是拖着所有人去死。

    由朝臣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师说出来,反而比他这个皇帝亲自安排,要显得更近人情。

    只是如此一来,这位早已放权荣养几乎归隐的老臣,就把殿上诸人得罪狠了。

    景中寰又不傻,相反他还十分的精明。

    他当然知道这位老臣是豁出去了在帮自己,不让自己在细微处失了人心。

    可是……朕一直以为他不喜欢朕……

    庞太师立起身来,离开了那把自今上登基以来坐了十年的太师椅。

    他一步三摇地走到满朝文武的最前排,最终在文官魁首的正前方停下,面向景中寰,屈膝而跪,行叩拜大礼。

    口中说道:“吾皇乃不世之人君,当成惊天之伟业。陛下宁愿放弃自己的仙途,也要拯救大行万民于水火,是我等之幸,是大行之幸,是饱受旱灾饥荒之苦的亿万黎民之幸。”

    景中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半笑半叹:

    “若此身可救天下,则安敢惜身?”

    庞太师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仍然看不见皇帝的脸,于是他望着那龙椅缓缓道:

    “既如此,老臣恭祝陛下。惟愿吾皇心想事成,万寿无疆。愿我大行,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老太师再一次颤颤巍巍地叩拜下去,一头到底,久久,没有再抬头。

    直到跟在他身后跟着一起叩拜的朝臣们快要跪不住了,龙椅上的景中寰才如有所感。

    “老太师?”

    半晌,无人答言。

    跪在武将集团排头的景天享半跪起身,膝行两步上前。

    出于军人的直觉,直接摸上了老太师的颈脉。

    半晌,才抬起头来。

    怔怔道:“老太师去了……”

    盛京聚贤广场,昆仑书院。

    景天享在等邢铭。

    昆仑书院的知客弟子说,邢铭正在给书院的执事们开会,要他等。

    景天享于是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书院的大门口等。

    估计要等挺久,一如从前的每次。

    景天享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想,格外地有耐心。

    大行王朝五百年都等了,他自然也等得起一时三刻。

    待到书院的人都散尽了,几乎到了关门歇业的时候,邢铭才推门出来。

    “久等了,久等了,知客的混小子居然才告诉我你在等我!是我不好,天享不要跟我一般计较!”

    景天享摇摇头:“不怪邢首座,他们讨厌我,我知道。”

    这话儿实在没得接,于是邢铭便换了话题,颇亲切地拉起逍遥王爷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景天享默然片刻,方道:“前日秀儿被昆仑弟子接走了,一天一夜都没回来。秀儿一直惫懒,寻常人使唤不动他。我便想着,应该是他师父到了。”

    邢铭同样默然,也知道景家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没法说景中秀不是惫懒,只是觉得那些王孙公子的技艺没什么价值,又不愿意学习领兵杀人的本事。

    于是他道:“你当年若是肯,秀秀如今都得算我的徒孙了。哪里需要这么拐弯抹角地猜我的行踪……”

    景天享抿了抿唇,绷紧了下巴一句话也不说。

    看起来是个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

    但邢铭知道这小子只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景天享都是这样沉默以对。其实邢铭早就看开了,并不强求,奈何景天享看不开,总觉得对不起邢铭的赏识,和当年的半师之恩。

    邢铭拍拍景天享的肩膀:

    “什么事儿找我,这么急,连派个人传话都来不及了?”

    景天享终于找回了他的舌头,早有准备地道:“上次跟首座说过的,琼州厉鬼封城,您现在有空去看看了么?”

    邢铭道:“这个事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的。大行王朝这次厉鬼复苏来得蹊跷,我一直想查明源头。只是先紧着血海魔域那边,那边突然出事打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仙灵宫顶上了,有方沉鱼在,我才能够抽出身来。”

    景天享点点头,表示理解。

    邢铭就回身叫严诺一:“明天不排事了,咱们今晚就去琼州看看。听说死了不少人,对了,把杨夕也带上。”

    因为那个时间裂缝里的不明存在,随时可能再次拜访,这些天邢铭都是要把杨夕带在身边儿的。

    严诺一乖巧地点头,记在小本儿本儿上,认真地问:“还带什么东西么?阵盘?糯米?驴蹄子什么的?”

    邢铭照他头上呼了一巴掌:“早告诉你好好学学鬼道,还黑驴蹄子呢!出去别说是我带过的。”

    严诺一咧嘴一乐,并不惧怕,转身去叫杨夕了。

    就在这时,一直被按在昆仑书院当牲口使,久未归家的景中秀忽然从一间储藏室样的屋子里推门出来。

    他还是那一身金闪闪的烂品味,戴着一副水晶磨成的眼镜儿,笑嘻嘻道:“师父,把我也带上吧!”

    院子里,景天享一直欠缺表情的面孔,这时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你去干什么?废物一个,半点忙也帮不上!不要给邢首座添乱!”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了上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