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师姐的剑全文阅读 第35分节

370 昆仑来了(二)

    那一夜,整个新港城宵禁闭户, 全城戒严, 对市民们的说法是,有邪修过境, 全城搜捕。

    那一夜, 新港城多宝阁内,从客户到员工, 数千人被天羽军队从大厦里抬出来,关进大牢里威逼恐吓。说是混进城的邪修就在这些人的中间, 接连三天的馊水霉饭,疲劳轰炸,加上深夜里远远地牢房里总传来酷刑和哀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 被放出来后再没敢提过当天见闻的一个字。

    而那少数倔强的, 就压根没再从大牢里出来。

    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

    那一夜, 新港城许多人家胆颤心惊的贴在窗棂上向外窥探,白衣银甲的天羽士兵传堂走向, 巡逻不休。

    有什么遮天蔽日的东西,从整个新港城上空滑过, 好像巨大的一面阴影,遮住了朗朗夜空。然而只是一错眼,就发现夜空中星星还在, 月亮也还在, 依稀只是比刚刚黯淡了一点, 又辨不分明。

    大地的深处,传来怪兽吼叫一般的隆隆声,轰鸣了整整一夜。很多人都没能睡熟。

    那一夜,数百织女在无妄海边,不停不歇,彻夜织作。每一个人手上最终都是鲜血淋淋,先后二十七人灵力透支,灵石补充不及时,吐血抬走。

    然而从始至终,没有一名织女,主动退出。

    那些弱不禁风的身躯,宅得足不出户的小白脸,从没干过重活的纤细胳膊,甚至字也识不得几个的空空脑瓜,还有没什么天赋几乎才浅浅入门的修为基础。

    从头到尾,杨夕没在他们身上找到任何应该执着、刚强的理由。

    杨夕不知道是什么令她们坚持,也许真像颜红娇所说的“昆仑一剑,毁了天羽一半的家园,这些姑娘们都是我在战后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每一个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去。父兄、母姊、情郎,不知在何方,还在不在世上。我们不可能是花绍棠那个战神的对手,但只要想到自己多出一份力,能骗过昆仑的放在空中的眼睛,她们就愿意效死。”

    但杨夕十分清楚,是什么让她效死。

    鸡鸣声起,她终于力竭瘫到在百里欢歌怀里,望着数十里高空上,由天羽军队特有的云中哨悬挂起来的半透明伪装,遮住了新港城,遮住了整个极寒剑域,绵延海岸三百里旷古绝世的惊人伪装,从此天空不见真实的地面。

    地面向天空望去,半透的织锦,似乎让新港城从此雾蒙蒙常年阴天。而从天空望向地面……

    云想闲立于高空天羽军队的云头哨上,即便想象过千百次,仍然被眼前这夺天地造化的情景,震撼了心神。

    “从此再也没人能够找到,天羽真正的海岸线,真正的新港城,在哪里了……”

    杨夕躺在百里欢歌怀里,面色苍白,唇如金纸,一只眼睛仍然黝黑,一只眼睛却燃起了透支生命的离火。

    ”你答应我,把大陆开走之后,解决那个杀神……”

    百里欢歌笑了一下:“有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人类向任何所谓的神低头。生命禁区里那个杀神不行,昆仑战神花绍棠也不行。不论触犯任何人的利益,我都要在活着的时候,怼死你说的那个玩意儿。”

    百里欢歌微抬了一抬下颚,眯眼道:“神不终结,我闭不上眼。”

    杨夕终于支撑不住,阖上了眼睑:“我信你。”

    三个月后。

    昆仑无色峰。

    严诺一推门闯进了议事厅:“首座!炎山大陆架又地震了!”

    邢铭正在跟景中秀研究桌子上的舆图,闻言抬头:“第六次了?”

    景中秀把脑袋从一堆文件中□□,脸上架了一副边框金光闪闪的水晶眼镜:“新形成的大陆,还不稳定难免的。何况炎山大陆桥是火山地带,地震高发区也正常……”

    邢铭点了点头,手中尺规瞧着舆图的边缘:“找个日子,山河博览上把你说的那个……地质学,给大家讲讲。”

    景中秀抓了抓一头毛草:“我觉得,没必要?这个世界只有一块大陆,没有漂移。而且土层里的矿产种类比我们那边多太多了。况且我也只懂我们高中课本上的一点点呐!”

    严诺一却有不同想法:“我觉得说不通,炎山秘境没破裂之前,从没听说里面会地震。大陆桥刚形成的时候,也没见地震,怎么最近就突然多起来?何况那一片掌门的剑意还没有消散殆尽,火山都是冻灭了的死火山……”

    景中秀端着肩膀,笑笑:“严师兄,死火山这个词还是我告诉你的,但是我没来得及跟你说,火山不喷发了以后,地下的运动可是不会变的,不影响它依然是地震带。”

    严诺一听懂了景中秀的话,却仍然觉得哪里说不通,好像严丝合缝的逻辑链上缺了那么一环,使得这个事情始终萦绕在脑海里,每一次地震发生,他都在全宿舍兄弟的呼噜声里,心惊肉跳得夜不能寐。

    说得多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魔怔,然而不说又是万万不能安心的:“可是我觉得……”

    邢铭一笑,也拍拍他肩膀:“行了,那片地方没人。大雪封路,两岸弱水,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回头让张子才带人去实地看看。”

    正在此时,隔壁又传来咣啷啷一阵瓷器被砸碎的声响。

    高胜寒气得肝胆俱裂的声音传过来:“苏不笑!你要是再这么糊弄差事,滚回你的经世门去!”

    邢铭握了握严诺一的肩膀,以示刚才的事情结束。回头对景中秀道:“跟我去看看,待会儿小四儿再把苏不笑给活撕了。”

    景中秀摘了眼镜:“得勒!”

    极狗腿的跟上,临走还冲严诺一挤挤眼睛。

    严诺一简直纠结到吐血,怒气冲冲的拐出门去,杀回战部宿舍,咕咚咕咚先灌了一大碗凉水,才算浇灭了头顶上快要升起来的青烟。

    恰逢张子才进门:“哟?怎么了这是?”

    严诺一面无表情的抬起脸来:“我最近总是不是很像更年期到了?”

    张子才:“额……你要听实话?”

    严诺一一头闷倒在棉被里:“行了,你不用说了。”

    耳边窸窸窣窣传来张子才收拾东西的声音,严诺一抬起头一脸诧异:“你这是又要出门?你这么忙下去,阿喵要把我们这些没给你分担的同事,挠成土豆丝了。”

    张子才满不在乎的点头:“首座让我带人去炎山大陆桥趟一遍地图。不危险,除了喝水麻烦点,也没什么难的。”顿了一顿,又无奈道,“阿喵不会的,她只会把我挠成龙须面。”

    趟地图,是昆仑战部特有的术语。意指到一个特定区域,去进行地毯式常规巡逻,查看有没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灾情险情,人口变动,邪修出没,或者异宝出世,都要写进报告里。

    这本是很繁琐的一个工作,通常不会交给张子才这中刺刀型的弟子,但是炎山大陆桥如今生存环境恶劣,渺无人烟,鸟不生蛋。报告要记录的内容简单了不少,生存危险却增大了许多。

    恰逢如今大陆上一片太平景象,连蜀山那帮子邪修都关起门来玩自己脚趾头,真正用到刺杀部队的时候不多。邢首座物尽其用,就一脚给丫踢过去了。

    严诺一听了,却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你把我带上!”

    张子才一把按住他:“可别!百里阁主留下那一套摊子,除了你连首座都扒拉不明白。你现在可是咱们昆仑战部的镇部之宝,一刻也离不开的,我要把你带走了。九薇湖师叔要把我挠成土豆丝了!”

    百里欢歌当年为了和蓬莱、天羽打经济战,先是在整个大陆上建立昆仑书院的分部,拿出多宝阁积累三千年的财富,瞬间就把昆仑天下座师的名字砸成了实打实的金字招牌。

    然而他的目的还不止于此,昆仑书院听课不要钱,借阅典籍不要钱,还可以调阅昆仑山上大师们的课堂录影。那一段时间,整个大陆简直为之疯狂。

    昆仑书院里不要钱,却不是无限开放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这里唯一可以拿来花用的东西,是一种叫作昆仑分的新生产物。

    如何获得昆仑分呢?

    最简单的,是在各地的昆仑书院分部,进行考试测验,根、骨、脉、悟、识、志,考出来的昆仑分越高,就能在书院获得更多的教育资源。一时获得天下修士的盛赞,简直公平无私得不要不要的。

    稍微困难一点的,就是上交一个新发现的报告,一部从未公开发表的典籍,一种全新的招式的创造思路,可以获得大量的昆仑分,几年花用不完。

    可是这世上,真正能有伟大创新的修士能有几个,大多数蜂拥而来的人,他们的昆仑分很快就消耗一空了。

    多宝阁遍布各地的总部,便在这个时候强势入场了。

    昆仑是那一朵高岭之巅的雪莲花,开坛布道,不好收钱是吧?我们多宝阁商人本性,百里欢歌可以做这个奸商啊。

    于是全大陆一片骂声,百里欢歌这个奸商欺负昆仑剑派一门穷吊不懂钱财,借着帮昆仑办书院的名义,在自家店铺里大肆兜售来路不明的昆仑分。

    昆仑座师们,多么的简单朴素好欺负,就这样白白便宜了这个奸商。

    待到各大门派发现,“昆仑分”这个东西已经被这一套流程砸成了在整个大陆上堪比灵石的硬通货,再想跟进,为时已晚。

    那些日子里,是昆仑掌门花绍棠第一次正视这个身娇体弱的凡人,花掌门言道:“这货是个宝贝,我昆仑开山立派三千年,以传扬道法,有教无类为己任。可我们打了无数场硬仗,被各大派联手排挤了三千年,做到的还不如这货三年做到的多。”

    花绍棠此言不虚。

    单单是昆仑书院开遍天下,还不至于让人钦佩百里欢歌到如此程度。重要的是其他门派扛不住资本诱惑的这个“跟进”。

    女诸葛方沉鱼研究完这一套昆仑模式之后,气得失态大骂百里欢歌十八代祖宗,言说这人的妈一定是生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扔了孩子,把胎盘养大了才能长出这么个心思歹毒的祸害。

    第二天,仙灵宫就巴巴的也开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广开‘仙灵道馆’,同时把所有负责挖掘天赋弟子的那一群探子全部召回来,在全大陆的黑市上开始兜售“仙灵分”。

    然后是断天分……

    诛仙分……

    霓霞分……

    斩命分……

    当一门老学究的“经世分”也开始在市面上出现的时候,方沉鱼对他的师弟沙洲子说:斗了三千年,昆仑居然这样赢了……

    昆仑赢的不仅仅是昆仑分因为进入市场最早,在黑市里的兑换价值最高,与仙灵分的兑换比例为1:3,昆仑更大的胜利是“有教无类”。

    当昆仑书院、仙灵道馆、经世研习所在整个大陆上遍地开花的时候,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当一切都成为摆在天平上的砝码可以称量交换,没有谁能再把那些高深的知识按在少数人手里。这个世界,终将因灵石的驱动,而愈加扁平化。

    有人说,百里欢歌用一块灵石,撬动了整个大陆千年不变的格局,十万年不改的思想。

    而百里欢歌的欢脱,还不止于此。

    三年之后,当天羽帝国发现自家国内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充斥了各种“昆”字头,“仙”字头的分儿,为时已经晚了。

    这些分能不能当钱花?能,对老百姓来说半点问题也没有。然而一个战备中的修仙帝国,真正开战的时候,能拿这些分儿发给士兵做补给么?能把这些分儿塞进阵法里面做能源吗?

    天羽帝国陷入了空前的灵石危机。

    而昆仑、仙灵、经世门、断天门、诛仙剑派、斩命剑派……全大陆有头有脸的门派纷纷在此时跳出来宣布,停止与天羽帝国之间的灵石兑换。

    利字当头,黑市上冒死倒卖的商人自然是不少的。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重新组建起来的“抗怪联盟”,就在这个时候,对天羽帝国正式开战了……

371 昆仑来了(三)

    百里欢歌靠在他精致昂贵的红木桌沿儿上, 淡淡的吐了一个烟圈:“从前有一个年轻人, 他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 想要好吃好喝混一辈子, 非常容易的家庭。他的祖父是将军, 他的父亲是个政客, 他自己仗着长辈们的面子和见识上天然的优势, 很轻易的就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他当时以为,那是他自己的优秀,并且洋洋自得, 游戏人生……”

    杨夕歪歪头:“这年轻人是你?”

    百里欢歌用没夹烟的那只手,撸了一把杨夕的脑瓜顶:“你这丫头,这样让我怎么讲故事?”

    杨夕耸了耸肩:“好吧, 那个年轻人游戏人生, 然后呢?”

    百里欢歌笑了笑,目光穿过朦朦烟雾, 看不清悲喜:

    “他那时候狂妄极了, 常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唯一的明白人, 所有的其他人都是那么平庸, 可以轻易用权力和金钱拨弄……好吧, 其实他到现在也依然狂得没边儿, 让所有刚见面的人恨不能咬死他。”

    杨夕微妙的挑了一下眉头,为百里阁主的自知之明感到意外。

    “他一生未婚,但是在十七的时候, 有过一个女儿。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女儿,尽管这个女儿叛逆得出奇,常常气得他七窍生烟。但他总觉得,那是小姑娘的小玩闹,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直到四十五岁那年,她的女儿死了……”

    杨夕想了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定很悲伤。尤其那么傲慢的人。”

    百里欢歌却道:“杨夕,你跟他的女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杨夕顿时愣住了,消化了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凝视,那些不能理解的关照,这样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

    原来,人家真的不图她什么……

    人家对她的这份好,跟她杨夕本身的关系并不大。

    杨夕怔怔的:“怪不得云中子说,你第一次看见我,就说我好看……”

    百里欢歌笑出来,摇摇头:

    “他?他第一次见面就被你暴捶了一顿,你问他记得么?”

    杨夕一惊:“我?”

    百里欢歌没接这个话茬儿,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有些话匣子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但好像是在心底的黑匣子里尘封了很久,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

    “整整十五年,他后面的人生都在致力于慈善,全国的老百姓都说他是个大善人。父亲也终于欣慰他的改邪归正。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觉得女儿的死是他的过错,是他前半辈子嬉戏人生的报应……他只是想,心里能好过一点。”

    杨夕想了半晌,安慰人的方式也特别的毒鸡汤:“我觉得这世上,从来没有报应。”

    百里欢歌摇摇头:“不,还是有报应的。只是当时他以为的报应,其实还远远不是。六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着慈善家名声的老人了,感谢年轻时积累的财富,他的身体保养得还算硬朗。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夜晚,他在私人海滩上夜潜的时候,直接游进了另一个世界。”

    杨夕有点懵登:“淹死了?下地狱了?”

    百里欢歌看了看她,很认真的说道:“对当时的他来讲,也和地狱没有差别了。南疆十六州的海滩上,整片大陆最野蛮贫瘠的地方,无名无姓没有身份的被抓住,除了做奴隶,根本没有其他的下场。而他已经六十岁了,却恍然发现,剥开原有的名字和身份,自己连狗都不如,甚至连身体也不如这个世界上的人强健,只是看起来还是年轻。所以更要常常挨打……”

    杨夕:“额……”

    百里欢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说。”

    杨夕斟酌了一下词句:“我觉得,如果他一直狂妄了六十年,挨点打,也没什么不好。就当长记性了。”

    百里欢歌闭上了眼:“也许吧……他当时被打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又不甘心没出息的自我了断,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打他的主人给杀了。干等着被抓就死的时候,居然他震惊的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有神仙的世界,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甘心就死的了。”

    杨夕皱了皱眉:“这世上是没有什么神的。”

    百里欢歌笑笑:“你们修士,在当时的他看来,就已经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了。他吃掉了主人费尽财帛,刚刚跟神仙换来的仙露,平白多了一百年寿命,又恢复成了年轻人,然后他带着整个棉花种植园的奴隶,暴动逃了出来。又过了三千年,才有了现在的多宝阁……”

    百里欢歌睁开眼,摊开手,道,“所以你看,我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凭了运气。要没有那瓶仙露,我还没搞清这世界什么样,就已经死了。而多宝阁的庞大,也并没有多么神奇。”

    他眯起眼,用一种明显是来自旁人的语调,复述着:“我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挨过打之后,杀了人之后,才渐渐的明白了爷爷小时候教给我的道理——只要有足够的决心,把时间拉得足够漫长,把人数扩张到足够众多,有些理想,总归是要实现的。”

    说这话的时候,杨夕好像终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属于一个活过了世事变迁的老人的沧桑。狂态褪去,然豪情不改,子子孙孙,无无穷匮也的倔强。

    ……

    从多宝阁出来,杨夕在楼下的太阳地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头有点失落。

    年轻姑娘看见一个男人对她好,要说心里头没点什么期待,那真是有愧于一颗年轻骚燥的心肠。

    可是她还年轻着,人家老百里已经老了。女儿都已经死掉几千年了……

    杨夕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那个传说中和自己长了同一张脸的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捏着手上没送出去的比武招亲请柬,杨夕琢磨着再上去问一问,会不会被人当成纠缠不休,自作多情。

    云中子就在这个时候前呼后拥的走出来了,一出门就看见了一身雪白小裙儿的杨夕:

    “哟,穿这么漂亮,来找我的呀?”

    杨夕:“我不是……”

    那厮眼神贼好,一眼就叨住了杨夕手上那喜气洋洋的红纸“王二丫比武招亲请柬”,顺手就直接抽走了。

    杨夕:“你……”

    云中子一边脚下不停的往前走,一边哈哈笑:“哎哟,原来是给我送这个。放心吧,这么熟的关系,我会去给你捧场的。但是比武嘛,可不是我强项……哈哈哈哈”

    说着就已经走远了……

    于是杨夕不但没能邀请到百里欢歌,连带来的请柬都被人不明不白的给抢走了。

    那心里的感觉真是,好气哦!

    杨夕气哼哼的往广场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请柬没了,事儿又没办成。回去一准儿被那帮女人念死!

    她又不能说请柬给了云中子,不然必定收获一堆诸如“抓住机会”“大众情人”“十分难得”之类的奇葩鼓励。

    但其实成亲这件事儿,想到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有可能是云中子,她整个人都不太好!

    咦……

    这样一琢磨,似乎跟百里欢歌朝夕相对一辈子,自己心里竟然是愿意的?

    杨夕爬上一座不太知名,但颇有情调的小酒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开始为这等少女的烦恼喝闷酒。我是喜欢他呢?还是不喜欢他呢?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还要不要喜欢他呢?女儿什么的,所以我要改口叫干爹么?

    楼下一队天羽军士匆匆路过,白衣银羽,军容严整,脚下如风。

    除了打头领队的两个人之外,其他人皆不发一语。

    云想闲:“昆仑剑修到炎山大陆桥这么多天了,你们怎么才报上来?”

    天羽军官:“是我们的失职,主要是他们来得人实在太少了,我们还以为只是试炼弟子路过。您知道,这样草木皆兵的事儿,咱们已经来过好几回了。再来难免底下人都笑话……”

    云想闲:“一共多少人?”

    天羽军官:“五个剑修,四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妖修,犬妖。”

    云想闲眯了眯眼:“犬妖啊,鼻子灵呢。最高修为是?”

    天羽军官:“全是金丹,修为一般,要不要……扑杀?”天羽军官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低得除了云想闲谁也听不见。

    云想闲却想了一想,摇头:

    “剑修实力看修为不准,这几个里头只要有一个灵剑二转,把所有天羽箭阵都搭上也未必能稳妥。去的人再多,就太明显了。如果让他们跑了一个半个,反而打草惊蛇。”

    天羽军官点头,又皱眉:“那怎么办?”

    云想闲叹气:“少不得又得求助一下锦绣坊了。”

    求助锦绣坊是什么意思,如今云想闲手下的高级军官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了。锦绣坊那群娇娇弱弱的娘子们,武力未必如何,伪装的技术却是一等一。

    不想为旁人所知的军事动向,让她们去织块布遮一遮,省却无数危险。毕竟修真世界的斥候,主流的侦查方式还是飞到侦查地点的上空,用各种遥望千里的瞳术或者法宝,看一眼就算完。

    “但是那么冰天雪地的地方?锦绣坊那些小娘子?”军官有些惊讶,云想闲对这些姑娘们,并不当自己手下,轻易不会提这么为难人的要求,甚至尽量不让他们参合到那些血腥阴霾里去。

    云想闲沉吟了一下:“只去一个就够了。”

    还不等军官问那一个人是谁,楼上忽然扑掉下来一只酒壶。云想闲沉思得太入神,一时不查,被淋了个正着。

    一旁军官也没来得及把长官推开,气得大骂:“哪个不长眼的!”

    一抬头,却见杨夕喝得有点迷糊的脸露出来,眼睛有点呆,但人好像还是清醒的:“对不起,手手不太好使了,壶就掉下去了……”

    军官:“……”手手什么鬼?

    军官回过神来,待要开口再骂,却被云想闲抬手止住。

    云想闲:“你先回营,我上去聊一下。”

    军官一脸懵逼:“闲王爷,那女酒鬼你认识?”

    云想闲却已经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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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 昆仑来了(四)

    锣鼓喧天, 彩旗飘荡。

    当“锦绣坊头牌织女王二丫比武招亲倒计时”的巨型条幅, 在新港城最大的广场挂起来的时候,杨夕一身弱风扶柳的小白裙儿, 面无表情的站在锦绣坊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

    其他织女们欢天喜地, 像庆祝过节一样忙碌着现场的布置, 还有给过往的“男人”发放手写传单。

    杨夕:“我说,王二丫这名儿当初到底是谁给我起的?”

    颜红娇:“我起的。”

    杨夕:“这么质朴田园的名字, 实在不像颜姐你的品位。”

    颜红娇笑眯眯的:“我的品位是什么样的?水沁沙, 夜阑珊,要么梦乡愁?”

    杨夕听得一哆嗦,绷紧了后背的肌肉:“还是王二丫吧,起码像个人名。”

    在锦绣坊安家落户,这前后也有三个多月了。

    她能感觉到, 颜红娇对她始终有些抵触, 一方面欣赏她的技术和为人,一方面又总要找些机会欺负整蛊她。都是些不疼不痒的小事儿,杨夕并不真正跟她计较,她只是很意外。

    在锦绣坊三个月,杨夕话不多, 干活不计较,兼之自带一身笔挺利落战斗民族气息, 使得一群莺莺燕燕特别有安全感。尤其在她替其中一个顶漂亮的小寡妇, 打跑了纠缠她几个月的流氓之后, 杨夕在锦绣坊姑娘们中的人气, 简直到达了无法仰望的巅峰。

    可坊主颜红娇本人,就是对杨夕客客气气,疏离又针对。

    还时不时在杨夕耳边灌输,我们天羽本是原大陆上实力最强盛的国家,老百姓日子过得最好的国家,就是你们这帮外国人,总是打压我们,才搞得我们一年比一年难过,不得不揭竿起义。

    是的,不管杨夕怎么随和,怎么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天羽方言,在颜红娇眼中,她始终是一个外国人。而这样的话,时不时派人来关照她的百里欢歌,和偶尔来锦绣坊跟她商量伪装战术的云想闲,反而都不会讲。

    莫不是我从前抢过颜姐的男人?杨夕面无表情的想着。

    “二丫!”

    “哎……”杨夕回神。

    “想报名的人挺多的,咱们锦绣坊不缺钱,可也禁不住一天一天比个没完。你有什么要求没有,提出来,我们给你加上!”

    杨夕寻思了一下,终身大事还是得诚心对待的:“找个聪明的?”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齐齐的去瞧杨夕。

    杨夕有点莫名:“干嘛?你们问我我才说的。”

    颜红娇露出了个牙疼的表情:“你早干嘛了?都定了是比武招亲,你要个聪明的?”

    杨夕:“要不加个文试?”

    看见众人皆是一脸你怎么能这么不靠谱的神情,无奈的道,“要不算了吧,招什么样算什么样吧,别太丑就行。”

    颜红娇气得想抬巴掌抽她,这特么是给谁招亲呢?你还嫌麻烦上了!

    年纪最大的织女忽然扯了扯颜红娇的袖子,颜红娇一愣,就见大姐已经拉着杨夕去了站台的一侧。

    “丫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啊?”大姐悄声的问。

    杨夕愣了一下:“没有啊。”

    大姐又仔细的瞧了瞧杨夕的神情,低声道:“是人家条件太好,怕自己高攀不上?”

    杨夕抓了抓头发:“我就没想高攀谁啊?”

    大姐抓着杨夕的手拉下来,“姐姐知道你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可是打你记事儿以来,谁对你最好?”

    杨夕想了一想,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刚记事儿的时候,从山洞里把自己挖出来,还被自己在脖子划了道口子的漂亮姑娘。她叫什么来着?

    那时候她整个人接受不了自己是失忆了,而不是个树精,混混沌沌很多事都记不大清醒了。只记得那姑娘脸上有道小疤,却不耽误她青春好看。

    刚要开口,大姐又补了一句:“远的不要提了,异地不现实,就近的。”

    杨夕皱了皱眉,那估计就是多宝阁阁主百里欢歌了……抬起头去看那大姐,只见大姐鼓励的用力点头。

    杨夕:“大姐,你靠点谱儿行么!百里阁主有那么多钱!”

    大姐用坚毅的双眼鼓励着她:“勇敢一点,要知道你身材是很好的!”从手中分出两张请柬塞进杨夕手里,“你也知道他富得流油,你穷得尿血,他凭啥对你那么好,还能不图你点啥?”

    杨夕捏着请柬,仔仔细细的寻思了一番:“你是说他图我胸大?”

    “咳!咳!咳!”大姐看起来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临了拍拍面前这不解风情的女光棍的肩膀,“你总得,去问问看吧?”

    杨夕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机会:“那就问问。”

    ……

    多宝阁新港城分部。

    百里欢歌书房。

    百里欢歌闭着眼睛,靠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多宝阁除了云中子之外的另一位明星,号称世上“最柔弱惹人怜爱的女人”尹逐梦,站在他身后,两只纤纤素手给每天都用脑过度的百里阁主揉着太阳穴。

    尹逐梦一边揉,一边道:

    “杀神放下的禁空法术,已经去边缘地带查验过了。消耗九品灵石三十一颗,证明结果是个范围法术,总算不负先生的所托。”

    百里欢歌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当年云九章施展了这个禁空的能力,等于直接废了合道期修士的绝招,与其说合道期高手全部败北在他剑下,不如说是败在这一招上。花绍棠说他是神,冲着这一招,我信。可是因为他这一招,天羽帝国三分之一的国土至今不能用传送阵。

    “这杜绝了内陆那边的探子了解我们的情况,却也制约了我们自己……”百里欢歌忽然咧了咧嘴,“我说梦梦,你能不能下手轻点,头要被你捏爆了!”

    尹逐梦低头看了百里欢歌的脑袋一眼,手指一收,转而从旁边抓起一把梳子,给百里欢歌梳头皮。多宝阁百里阁主门下两员大将,云中子和尹逐梦,一男一女,一文一武,都是追随多年的。

    旁人只知道这两人都是万人爱戴的大明星,却常常只见到云中子在台前跑来跑去。

    尹逐梦大多数时候只是承担了一个武力威慑作用,很少在外发言,这其中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尹逐梦早年是个自闭,至今与外界的交互,以及智力都依然存在一定程度的障碍。

    尹逐梦语气刻板的道:

    “三里,这是禁空区域的变化范围。”

    百里欢歌点了点头:“就是说,我们已经把这块大陆,开出三里地了。炎山大陆桥还没断,倒是挺有弹性?”

    尹逐梦:“弹性?”

    百里欢歌没答应,只是闭着眼继续道:“要除杀神,必须先破它这招禁空,我们的人在他身边建上几百个传送阵,随传随走,才能减少伤亡。”

    尹逐梦想了想:“杀神会动。”

    百里欢歌道:“说得对,所以我们还得想个办法,让他动不了。这就是我跟陆百川结盟的目的,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他是这世上活得最久的人了吧?嘿,真是个洞察人心的老妖怪,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杀神跟白镜离有关,然后第二句话是,他有办法找到白镜离。”

    尹逐梦:“没懂。”

    百里欢歌闭着眼:“他知道我一定会想要除了杀神,也知道如果他不拿出这个消息来,以他这种反复小人,我就算跟蓬莱结盟,也要先把他蹬出去……”

    尹逐梦安静了很长一会儿,又道:“时间?”

    百里欢歌这一次却低低的笑起来,他身上所特有的,那种隐晦的自命不凡几乎要溢出来。

    “时间逆流,这个看起来最难解决的问题,其实恰恰是最简单的。能够对抗时间的,就只有时间。他能逆流时间,使一个招式回到没有发生,使一个人回到没开始防御。但是他能逆多久?一盏茶?一个时辰?一天?

    “我提前三千年布置好杀阵,够不够?遥控启动装在蓬莱外岛上,我不信他的时间逆流还能穿透时空间那么远。他只能在原地施展的话,就是能把时间逆转上一千年,也还是一个死!”

    尹逐梦想了半天:“啊!”

    百里欢歌闭上眼:“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是阵法机械这些死物,好就好在它能够保存得足够长久,即便我们都死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记得这个计划,它就能被执行。”

    尹逐梦用力在百里欢歌的头上梳了一下,梳得百里阁主嘶嘶的叫起来:“疼啊!那是头,不是瓜!”

    尹逐梦:“我会努力修炼,一定看见!”

    百里欢歌跟她相识那么多年,自然明白她这突然生气是在气什么,笑了:“梦梦你这是何必,早就跟你说过,我和云中子都是要死在你前头的。云中子没什么天赋,我根本就是不能修炼。不过等我下去了,他应该还能陪你几百年……”

    尹逐梦坐到椅子扶手上,生气去了。

    百里欢歌无奈的笑笑:“果然还是得把你嫁出去,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让你自己过上几千年呐……”

    一只香蕉皮飞过来,直接扣在百里欢歌脸上。百里欢歌也不摘,就那么顶着香蕉皮又仰躺回去:

    “梦梦,你不懂。知道自己的限制,就是我们与那些实力强大的修士相比,最大的不同。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凭我自己是弄不死那个杀神的,所以我也不用去练功,也不用去学法术,我只有一颗脑袋还能用用。那我就多想几个可能弄死它的办法,然后让后人去执行……

    “把时间拉长到几代几十代以后,把人数扩展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全世界,穷尽一生前人栽树只为后人乘凉,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这就是,我祖父教给我的做事方法。我们那个世界的思路。”

    很伟大,也很悲壮,是不是?

    百里欢歌笑得眯起了眼睛,为自己只生活了六十年,却用了三千年都无法忘记的,那个朝生暮死的世界。

    杨夕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百里欢歌脸上的那只香蕉皮,黄澄澄的似乎曾经很甜的样子。

    杨夕:“面膜?”

    百里欢歌顿时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起来:“你这丫头!要过来也不先递个帖子,进门又不知道敲门。你知不知道你进的是个男人房间,我要是没穿衣服怎么办?”

    杨夕瞪着眼:“我就是来送个请柬,你至于么?”

    百里欢歌抬手就要把她扔出去,却在触手的那一刻才看清楚杨夕今天不同寻常的打扮,以及那封红得喜人的小薄册子。

    “王二丫比武招亲请柬”的鎏金大字触目惊心,他像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

    半晌,才回过神来,找补似的把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向后退了一步,倚着书桌边缘一坐:

    “梦梦,你出去。”

    尹逐梦没动。

    百里欢歌又道:“命令。”

    尹逐梦站起来,面无表情的站了半晌,嗖的一声破窗出去了。被她直接撞碎的窗户,砸出一地稀里哗啦的声响。冷风“嗖嗖”的灌进来。

    百里欢歌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此时的神情,与杨夕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重合起来。那些真实的,轻狂的,自矜自傲的气息皆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多宝阁主。

    杨夕顿时觉得今天过来是个馊主意。

    对面人此时的样子,好像两三个月来时不时关照一下自己的那个人,根本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百里欢歌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徐徐的说。

    “那是什么意思?”既然已经来了,即便是个馊主意,杨夕也想把该问的问完。

    “我问过你我们以前是不是很熟,你说你只见过我一面。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也别跟我说织布的事情,云想闲或许真的很在意,你根本不关心能不能瞒过内陆,你是打算着早晚要撕破脸的!”

    百里欢歌夹着烟,忍不住笑了,这时候他又像是对杨夕关照有加的那个百里欢歌了:“都被你说了,我连个借口都没了。”

    杨夕却没笑,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捏着请柬:“那就说实话。”

    百里欢歌敛了笑容,把半截烟蒂摁熄在桌面上。复又点起一根,终于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杨夕……”

373 同门相杀(一)

    百里欢歌靠在他精致昂贵的红木桌沿儿上, 淡淡的吐了一个烟圈:“从前有一个年轻人, 他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 想要好吃好喝混一辈子,非常容易的家庭。他的祖父是将军,他的父亲是个政客, 他自己仗着长辈们的面子和见识上天然的优势, 很轻易的就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他当时以为,那是他自己的优秀,并且洋洋自得,游戏人生……”

    杨夕歪歪头:“这年轻人是你?”

    百里欢歌用没夹烟的那只手,撸了一把杨夕的脑瓜顶:“你这丫头,这样让我怎么讲故事?”

    杨夕耸了耸肩:“好吧,那个年轻人游戏人生, 然后呢?”

    百里欢歌笑了笑, 目光穿过朦朦烟雾,看不清悲喜:

    “他那时候狂妄极了,常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唯一的明白人, 所有的其他人都是那么平庸,可以轻易用权力和金钱拨弄……好吧,其实他到现在也依然狂得没边儿,让所有刚见面的人恨不能咬死他。”

    杨夕微妙的挑了一下眉头,为百里阁主的自知之明感到意外。

    “他一生未婚, 但是在十七的时候, 有过一个女儿。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女儿,尽管这个女儿叛逆得出奇,常常气得他七窍生烟。但他总觉得,那是小姑娘的小玩闹,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直到四十五岁那年,她的女儿死了……”

    杨夕想了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定很悲伤。尤其那么傲慢的人。”

    百里欢歌却道:“杨夕,你跟他的女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杨夕顿时愣住了,消化了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凝视,那些不能理解的关照,这样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

    原来,人家真的不图她什么……

    人家对她的这份好,跟她杨夕本身的关系并不大。

    杨夕怔怔的:“怪不得云中子说,你第一次看见我,就说我好看……”

    百里欢歌笑出来,摇摇头:

    “他?他第一次见面就被你暴捶了一顿,你问他记得么?”

    杨夕一惊:“我?”

    百里欢歌没接这个话茬儿,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有些话匣子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但好像是在心底的黑匣子里尘封了很久,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

    “整整十五年,他后面的人生都在致力于慈善,全国的老百姓都说他是个大善人。父亲也终于欣慰他的改邪归正。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觉得女儿的死是他的过错,是他前半辈子嬉戏人生的报应……他只是想,心里能好过一点。”

    杨夕想了半晌,安慰人的方式也特别的毒鸡汤:“我觉得这世上,从来没有报应。”

    百里欢歌摇摇头:“不,还是有报应的。只是当时他以为的报应,其实还远远不是。六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着慈善家名声的老人了,感谢年轻时积累的财富,他的身体保养得还算硬朗。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夜晚,他在私人海滩上夜潜的时候,直接游进了另一个世界。”

    杨夕有点懵登:“淹死了?下地狱了?”

    百里欢歌看了看她,很认真的说道:“对当时的他来讲,也和地狱没有差别了。南疆十六州的海滩上,整片大陆最野蛮贫瘠的地方,无名无姓没有身份的被抓住,除了做奴隶,根本没有其他的下场。而他已经六十岁了,却恍然发现,剥开原有的名字和身份,自己连狗都不如,甚至连身体也不如这个世界上的人强健,只是看起来还是年轻。所以更要常常挨打……”

    杨夕:“额……”

    百里欢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说。”

    杨夕斟酌了一下词句:“我觉得,如果他一直狂妄了六十年,挨点打,也没什么不好。就当长记性了。”

    百里欢歌闭上了眼:“也许吧……他当时被打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又不甘心没出息的自我了断,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打他的主人给杀了。干等着被抓就死的时候,居然他震惊的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有神仙的世界,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甘心就死的了。”

    杨夕皱了皱眉:“这世上是没有什么神的。”

    百里欢歌笑笑:“你们修士,在当时的他看来,就已经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了。他吃掉了主人费尽财帛,刚刚跟神仙换来的仙露,平白多了一百年寿命,又恢复成了年轻人,然后他带着整个棉花种植园的奴隶,暴动逃了出来。又过了三千年,才有了现在的多宝阁……”

    百里欢歌睁开眼,摊开手,道,“所以你看,我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凭了运气。要没有那瓶仙露,我还没搞清这世界什么样,就已经死了。而多宝阁的庞大,也并没有多么神奇。”

    他眯起眼,用一种明显是来自旁人的语调,复述着:“我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挨过打之后,杀了人之后,才渐渐的明白了爷爷小时候教给我的道理——只要有足够的决心,把时间拉得足够漫长,把人数扩张到足够众多,有些理想,总归是要实现的。”

    说这话的时候,杨夕好像终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属于一个活过了世事变迁的老人的沧桑。狂态褪去,然豪情不改,子子孙孙,无无穷匮也的倔强。

    ……

    从多宝阁出来,杨夕在楼下的太阳地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头有点失落。

    年轻姑娘看见一个男人对她好,要说心里头没点什么期待,那真是有愧于一颗年轻骚燥的心肠。

    可是她还年轻着,人家老百里已经老了。女儿都已经死掉几千年了……

    杨夕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那个传说中和自己长了同一张脸的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捏着手上没送出去的比武招亲请柬,杨夕琢磨着再上去问一问,会不会被人当成纠缠不休,自作多情。

    云中子就在这个时候前呼后拥的走出来了,一出门就看见了一身雪白小裙儿的杨夕:

    “哟,穿这么漂亮,来找我的呀?”

    杨夕:“我不是……”

    那厮眼神贼好,一眼就叨住了杨夕手上那喜气洋洋的红纸“王二丫比武招亲请柬”,顺手就直接抽走了。

    杨夕:“你……”

    云中子一边脚下不停的往前走,一边哈哈笑:“哎哟,原来是给我送这个。放心吧,这么熟的关系,我会去给你捧场的。但是比武嘛,可不是我强项……哈哈哈哈”

    说着就已经走远了……

    于是杨夕不但没能邀请到百里欢歌,连带来的请柬都被人不明不白的给抢走了。

    那心里的感觉真是,好气哦!

    杨夕气哼哼的往广场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请柬没了,事儿又没办成。回去一准儿被那帮女人念死!

    她又不能说请柬给了云中子,不然必定收获一堆诸如“抓住机会”“大众情人”“十分难得”之类的奇葩鼓励。

    但其实成亲这件事儿,想到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有可能是云中子,她整个人都不太好!

    咦……

    这样一琢磨,似乎跟百里欢歌朝夕相对一辈子,自己心里竟然是愿意的?

    杨夕爬上一座不太知名,但颇有情调的小酒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开始为这等少女的烦恼喝闷酒。我是喜欢他呢?还是不喜欢他呢?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还要不要喜欢他呢?女儿什么的,所以我要改口叫干爹么?

    楼下一队天羽军士匆匆路过,白衣银羽,军容严整,脚下如风。

    除了打头领队的两个人之外,其他人皆不发一语。

    云想闲:“昆仑剑修到炎山大陆桥这么多天了,你们怎么才报上来?”

    天羽军官:“是我们的失职,主要是他们来得人实在太少了,我们还以为只是试炼弟子路过。您知道,这样草木皆兵的事儿,咱们已经来过好几回了。再来难免底下人都笑话……”

    云想闲:“一共多少人?”

    天羽军官:“五个剑修,四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妖修,犬妖。”

    云想闲眯了眯眼:“犬妖啊,鼻子灵呢。最高修为是?”

    天羽军官:“全是金丹,修为一般,要不要……扑杀?”天羽军官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低得除了云想闲谁也听不见。

    云想闲却想了一想,摇头:

    “剑修实力看修为不准,这几个里头只要有一个灵剑二转,把所有天羽箭阵都搭上也未必能稳妥。去的人再多,就太明显了。如果让他们跑了一个半个,反而打草惊蛇。”

    天羽军官点头,又皱眉:“那怎么办?”

    云想闲叹气:“少不得又得求助一下锦绣坊了。”

    求助锦绣坊是什么意思,如今云想闲手下的高级军官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了。锦绣坊那群娇娇弱弱的娘子们,武力未必如何,伪装的技术却是一等一。

    不想为旁人所知的军事动向,让她们去织块布遮一遮,省却无数危险。毕竟修□□的斥候,主流的侦查方式还是飞到侦查地点的上空,用各种遥望千里的瞳术或者法宝,看一眼就算完。

    “但是那么冰天雪地的地方?锦绣坊那些小娘子?”军官有些惊讶,云想闲对这些姑娘们,并不当自己手下,轻易不会提这么为难人的要求,甚至尽量不让他们参合到那些血腥阴霾里去。

    云想闲沉吟了一下:“只去一个就够了。”

    还不等军官问那一个人是谁,楼上忽然扑掉下来一只酒壶。云想闲沉思得太入神,一时不查,被淋了个正着。

    一旁军官也没来得及把长官推开,气得大骂:“哪个不长眼的!”

    一抬头,却见杨夕喝得有点迷糊的脸露出来,眼睛有点呆,但人好像还是清醒的:“对不起,手手不太好使了,壶就掉下去了……”

    军官:“……”手手什么鬼?

    军官回过神来,待要开口再骂,却被云想闲抬手止住。

    云想闲:“你先回营,我上去聊一下。”

    军官一脸懵逼:“闲王爷,那女酒鬼你认识?”

    云想闲却已经上楼了……

374 同门相杀(二)

    人流熙熙, 街灯煌煌。

    华灯初上的新港城夜色里,无名的小酒馆招待着稀稀拉拉的客人。

    云想闲解下铠甲, 一身白袍, 安闲的坐在杨夕对面, 单独的一只右手把两只酒杯斟满,再把其中一杯推到杨夕面前。

    “你接着说。”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云想闲:“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父女。”

    云想闲憋不住想乐,又怕笑出声来对面的姑娘要跳起来暴打他, 忍了又忍, 才扑哧扑哧的道:“你就那么稀罕他?不惜诅咒全天下?”

    杨夕默默的闷了一杯酒:“那倒也不至于。”

    云想闲这个面甜心苦的心机凯, 若无其事的又给杨夕推了一杯酒过去, 见缝插针的开始挑拨离间:

    “百里欢歌到底哪里好了嘛?论相貌呢,一般,论身高呢,略矮,论性情吧, 鼻孔看人的家伙能好到哪去?论实力,哦, 我忘了他一介凡身没什么实力可言。而且老病交加, 兼之秋后的蚱蜢并没几天好蹦跶了。你说, 他整个人全身上下除了钱还有什么?”

    杨夕盯着眼前的酒, 杯中酒液晃动,让人的心智也跟着摇晃起来。

    “小王爷你知道么, 我最近常常会有一种, 身如飘萍的感觉……

    云想闲正在喝酒, 闻言忽然一口喷了出来,忙用帕子捂住,噗噗直乐:“抱歉,抱歉,只是觉得这个词用得和你有点不搭。”

    说着又抬眼扫了下杨夕今天雪白长裙的装扮,也不能说不好看,毕竟女要俏,要穿孝。可是看惯了黑衣劲装面无表情的杨夕,眼前这个忧郁版的,总像是被人给偷换了梁柱。

    杨夕黑着脸,酒杯砸在桌面上:“你笑吧,我不说了。”

    云想闲这种“交际草”,又哪会这样冷场,用帕子抹干净桌面上的酒渍,赔不是道:

    “你别气别气,哪里跟我一个残疾人计较呢?你要是这就不说了,我这一晚上酒可就白白陪你喝掉了,一整坛呢?”

    杨夕历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云想闲这厮一示弱,杨夕就好像被人戳到了铜皮铁骨下的柔软

    肚皮。

    闷头又灌一杯,低低得道:“就是总好像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事、物,都没有什么关联。好像自己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新港城的生活很好,锦绣坊的姐妹们也都对我好,但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落地生根。”

    云想闲轻笑一声:“百里欢歌,让你有落地生根的感觉?”

    “他对我很好,有他在的时候会安心许多。”杨夕认真的想了一想说,两眼里带着失落的神色,望向酒馆外的街灯。

    这世上没有人比云想闲更清楚,杨夕的不安来自于何处,百里欢歌……百里欢歌……人类的记忆真是顽强得可怕,即使被抹去了全部内容,她依然能感觉到,这是唯一和她的过去有所关联的人。

    但是云想闲不会说。

    无论为了天羽,还是为了私心。

    他都不可能主动去帮杨夕破解这个心魔。

    而杨夕这个姑娘也异常的倔强奇怪,三个月新港城生活,是个人都应该能感觉到,自己的过去必然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

    而她居然就能在日常生活中完全回避了一切的不自然,闭紧了口半个字也不问。

    那种誓与过去决裂的坚决,几乎令知情者感到脊背发寒。这个姑娘,凉薄起来连自己的人性都可以一刀切了。

    云想闲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透明微绿的琼浆里,能映出他留海遮挡下那一半恶鬼似的脸。

    忽的,他闭起了眼睛。

    数月相处,要说还能把杨夕完全的当个敌人,云想闲自己都不信。

    何况“杨方之乱”,他对杨夕一直有不可言说的敬佩压在心底,半点恨意也无。云氏内部的立场,远比外人想象的更为复杂。

    他有点不忍心一个曾经对天说“不”的英雄,落得如此下场。

    但是杨夕……

    杨夕……

    杨夕……

    这是你自己撞在我手里的,怪不得我。

    如果你在一切开始之前直接问我,我真的是有可能,直言相告的。

    云想闲睁开了眼睛,挂起惯常的谦谦风华,又带着点戎马刚毅的微笑,他伸出唯一的右手,轻轻捏住了杨夕的左手。

    “他对你很好,难道我对你,不好么?”

    ……

    “哇!然后呢?闲王爷还说什么了?”

    锦绣坊里,灯火通明,一群群锦衣罗衫的织女,围着一个黑衣劲装的杨夕。兜里揣着瓜子儿,手上拿着香帕,叽叽咕咕的逼问八卦。

    堇色的帐幔被夜风吹起来,空气中混合着茉莉和烛火的稠香。

    杨夕坐在中间,有点不自在:“然后他问我,他对我也很用心,为什么我送招亲请柬的时候,就不会想到也给他一份呢?”

    “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

    “天呐天呐天呐!”

    一个小寡妇尖叫起来:“这个表白太浪漫了,我家那死鬼当初要是这样,我也不用拖到那么晚才嫁给他!”

    年纪最小的织女两眼冒着星星:“那可是闲王爷啊……可惜我就没有二丫姐这么能干,王爷这样的男子就不可能看得上我!”

    杨夕欲言又止,盘坐在软垫上的双腿,微微动了一下。

    她看看欢呼高叫的小姐们,终于彻底闭上了嘴。

    她没法说出口,她其实无法感受到她们的这种喜悦。

    坊主颜红娇靠座在人圈儿外围的一张织毯上,脸上始终带着懒洋洋的笑。

    她眼尖嘴利,因为经历的缘故,心思比其他织女玲珑了不知多少倍。

    见状忽然出声:“二丫,我怎么觉着,你好像瞧不太上闲王爷?”

    人群微愕的安静了一瞬。

    杨夕搭在膝盖上的两手,攥了攥拳头,没接话。

    “不是吧?你真……”

    “你是……还惦记着百里阁主?可你不是说他就把你当女儿的么?”

    “闲王爷那么好,带领咱们建了新港城。他可是咱天羽的大英雄呢……没有他最开始收留,咱们锦绣坊……”

    杨夕眉头微微蹙起来,她知道的。

    锦绣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最初的云想闲收留了一群孤女,然后又恰巧救了走投无路的颜红娇。他没有把她们随意婚配给手下的军汉——即使在常人看来,这也是不错的归宿了,也没有就那么拿钱养着这些女人——这点钱对一个云氏王爷不算什么,但那样十有□□的结果这些女人还是得随便找个谁配了。

    他支持颜红娇建了锦绣坊,把孤女们都送到她手下学习修炼,学习幻丝诀,没有灵根的就跟着打杂。新港城最初没这么繁华,锦绣坊经营困难的时候,也是云想闲从军队里发来一笔笔的订单,用一种令侄女们最不尴尬的方式,帮她们渡过了最初的难关。

    杨夕知道自己如今讨生活的锦绣坊,是所有人默认的新港城天羽军队织造坊,也知道这里的织女们对云想闲的崇拜与感激远远超越了他王爷的身份。

    杨夕甚至记得,是谁把她从没完没了的遭人闷棍,被人抢劫的流民圈里拉出来。

    她承认云想闲是个好人。

    但是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好想如果想在这座城扎根落地的话,跟百里欢歌在一起,她可以安心,而如果对象换成了身份地位加加减减也差不多的云想闲时,就有哪里变得不对头了。

    杨夕张口想说些什么,颜红娇却先她一步开口。

    颜红娇笑了一声:“我说二丫,你是嫌弃云王爷毁容了么?要是这样我也能理解,王爷那半张脸,要是天天儿晚上看见,的确是挺扫兴致的~”

    织女们当中年纪大的,禁不住噗嗤憋出几声笑来。

    气氛看起来好像缓和了一点点。

    杨夕低着头,手背上绷起了青筋:“不是。我没有颜坊主想得那么深远。”

    颜红娇换了个靠座的姿势,声音也冷淡下来:“哦?那你是看不上王爷左手残疾咯?这我就不太能接受了,王爷那条胳膊为什么没的,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停了一停,目光瞟向多宝阁新港分部的方向,“那个什么多宝阁主,还是个凡人呢。难道就比独臂的修士强到哪去?”

    织女们纷纷安静下来,颜红娇在锦绣坊积威深重。

    她冷下声音说话的时候,许多小姑娘大气都不敢出。

    杨夕终于抬起脸来,目光对上了颜红娇的。到了这个份上,她要再听不出来这位锦绣坊主今晚是有心找茬,那在这乱世里也就不用活了。

    杨夕眸色深沉的与颜红娇对了一眼,半晌,用极平静的声音说:“颜姐这话未免以己度人了。闲王爷谦和潇洒,果敢担当,身份尊贵又握着实权。我知道他是新港城多少姑娘心目中的金龟婿,别说残了一只手,就是手脚全都残了,他只要还能开口说话……呵,他那么会讲话,也还是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杨夕站起来:“但是一个人喜欢另个人,可不是看那另个人的爱慕者有多少来算的。至少各位姐姐一直跟我说的是找个男人嫁了,而不是找张面子嫁了。我没法想象自己这个怂样子,跟一个王爷过日子的日常。颜姐,你是老板,有权力逼我干活。但你不是我娘,逼我喜欢谁不喜欢谁……管太宽了吧?”

    杨夕说完,也不等颜红娇的反应,穿过一地目瞪口呆的织女们,头也不回的掀开纱帘,走出了织造室。

    杨夕这姑娘,自从来了锦绣坊,很快就被发现是个面冷心热的。

    其实经常被织坊的姐姐妹妹们,有事没事的欺负逗弄一下,就爱看她无奈的样子。

    她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么重的话。

    颜红娇等她走出了门很久,才慢慢的回过神来。

    她忽然笑一下:“逼你干活儿,是吧?”

    于是第二天,颜红娇就把杨夕打包派给了天羽前去炎山大陆桥的特殊小队,作为辅助伪装人员。美其名曰:借调。

    旁的织女们并不知这次天羽军队的特殊任务,是不是有危险,又或者有没有很重要。他们只知道,这次带队的是新港城军队最高指挥官——云想闲本人。

    杨夕接到任务书的时候,直接骂了句:“心机婊!”

    可是比武招亲呢?

    隔了数日之后,百里欢歌带着云中子来锦绣坊作客的时候,云中子捏着请柬,也是这么问的。

    颜红娇回答他:“急什么,总要等二丫从炎山大陆桥回来,才能有合适的招亲人选。”

    百里欢歌当场愣住:“什么?云想闲待她随军了?”

    颜红娇笑着,刻意说给百里欢歌听:“可不,王爷亲自带队呢。安全不用操心……”

    不等颜红娇说完,百里欢歌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直接截断了她。

    “云,想,闲,你的保证都是他妈的狗屁!”

    颜红娇一愣,还要再辩:“百里阁主不是拿杨夕当女儿么,这又吃的什么飞醋……”

    熟料百里欢歌凡人之身,盛怒之下一掌拍碎了锦绣坊本不结实的桌子。

    “你知道现在炎山大陆桥上有谁么?昆仑!”

    颜红娇怔住。

    一根根血丝缠上百里欢歌的眼珠儿,他就用这样血红的眼珠,毫无温度的看了颜红娇一眼:

    “如果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新港城了。你听没听懂不要紧,但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375 同门相杀(三)

    一宿的噩梦, 黏腻湿冷的井水, 折断的指骨在眼前不停的摇晃。

    杨夕四更天就爬起来, 模模糊糊的想起一个, 总是蹲在煤油灯下, 用小本本计算攒出了几条牛腿, 几块砖头的姑娘。

    新港城特有的朦胧月色, 沿着窗棂之间的缝隙爬进室内,像一条条融化的冰蛇。那种夜深人静时常有的感觉又来了,深处偌大一个新港城中, 住在锦绣坊柔软的床铺上。

    她却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而今夜,更是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等等, 安静?

    锦绣坊织女的宿舍, 是两人一间。杨夕睡觉不讲究,既没挂帘子, 往日深夜里醒来, 对面姑娘睡觉时的磨牙声总像闹耗子一样没完没了, 然而今天却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梦里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 蓦然间撅住了咽喉。

    杨夕翻身下床, 几步走到对面的拔步床前, 抬手掀开了帘子。

    没有人。

    被褥凌乱的丢在床铺上,原本睡在这里的姑娘似乎是被突然间叫走……或者拖走了。

    伸手去摸那床铺,冰凉一片, 显然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要紧的, 这姑娘日常就是个磨蹭的,兴趣是茅房上得久了些呢?

    然而站在茅房的门口,杨夕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任何一个蹲位上,都没有人。

    鬼使神差的,杨夕轻轻推开了隔壁织女的宿舍。

    门声“吱嘎——”轻响。

    杨夕抬脚直接迈进去。

    没人。

    两张床铺上的被子甚至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压根就没有回来睡过。

    杨夕这才开始真正的慌了,一间一间推开相邻的宿舍,门板撞在墙壁上的回声,在锦绣坊的院子里越来越紧密的响起。

    “咣当”“咣当”……

    然而占地面积偌大的一个锦绣坊,此时空旷得好像只剩了杨夕一个人。

    即便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一个人从宿舍里探出头来。

    杨夕心怀莫大的惊恐,一脚踹开了坊主颜红娇的门,咣当一声巨响。

    “谁呀?大半夜的这么不知道轻重!”颜红娇坐在一盏灵力灯下,衣装整齐,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雪白的丝帕。

    隐约的灯光下,那丝帕上流动着银色的祥云。

    而坊主颜红娇,在杨夕破门而入前,似乎就是一直对着这张帕子发呆。

    杨夕见着了活人,那种梦里带出来的恐慌和压抑感,终于如潮水般的褪了下去。

    见到颜红娇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并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杨夕说着,不禁扫了一眼桌上的丝帕。

    那丝帕的质地极好,并不像是一个织女随身用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真正织女织出来的经典作品,织女们自己常常是舍不得使的,花费那么大的心力做出来的织品,谁不是拿去换了更急需的东西。毕竟织造是她们唯一的谋生手段,而织女只是一种并不高级的工作。

    “是闲王爷的手帕。”颜红娇淡淡的回答,“宿舍里的其他人,去工坊里给你织嫁衣去了,但是我没打算帮忙。”

    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不耐的敲了敲桌面,依稀手指侧面经年所生的老茧。

    杨夕一顿,晃然终于明白了什么:

    “颜姐,你……”

    “就是你想得那样。”颜红娇漠然的看了杨夕一眼,指了指门外:“要找她们,你自己去工坊那边吧。我这里不欢迎你,”颜红娇顿了一顿,垂下眼睛,“至少今天晚上不。”

    杨夕于是道:“颜姐,我……”

    颜红娇一抬手,一道掌风毫不温柔,直接把杨夕送出了门。

    两扇木门咣当一声在杨夕的脸前面合上。

    颜红娇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把你的嘴闭上吧,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本事虽不如你,可也没打算让你来同情。”

    杨夕直勾勾的盯着近在眼前的门,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并不同情……

    那不是同情。

    沿着走廊一路穿过宿舍,来到工坊间。

    果然最大的一间织造工坊亮着,堇色与黄色相间的帐幔随着夜风微微飘动,撩起的缝隙传出里面的热闹的嬉笑声。

    “二妞明早起来,看见衣服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肯定是特别惊喜,特别感动,特别幸福……”

    “拉倒吧,她那个性子,指不定还要嫌麻烦。你见过她穿黑色以外的颜色?”

    “那一辈子就嫁一回人呢,她现在不懂得。以后老了想起来肯定要后悔。”

    “别管那么多啦,反正咱们锦绣坊嫁出去的,就算是二妞,也得漂漂亮亮的出门!一切的反对意见都要被镇压。”

    “对,她要是敢反抗老娘织了一晚上的衣服,老娘就跟绝交!”

    “哈~切,好困呐。”

    “再挺一挺,就快啦!”

    杨夕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忽然觉得这一切分外荒谬。

    明明是她成亲的事情,可她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杨夕没有进去跟那些热情的织女姐妹们打招呼,反而是转身出了锦绣坊的大门,一路奔着天羽军队的大营而去。

    她要跟云想闲谈谈。

    就在杨夕前脚刚出锦绣坊的同时,有一群湿漉漉的黑衣水鬼,在无妄海边靠近天羽帝国的这一面,无声的上岸了。

    这群人身无灵力,年纪大多在二十到四十之间,男性,身材精干,目光犀利。一上岸便纷纷的从腰间解下牛皮包裹的长剑,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领头的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精实,目光犀利。明明容貌平凡得没什么特别之处,却有一种格外不卑不亢气质,使他在一群人中显得很不同。

    “邢首座,我们到了。”

    微弱低沉的笑声,从这个领头人耳朵上悬挂的一只耳塞里传出来。

    “唷,疙瘩,比预想的快啊。”

    “首座,这个我得插一嘴,他这绝不是表现积极,他是急着回家抱媳妇儿呢!”

    “少废话,子才,你那边准备好了?”

    “早儿好了,就等楚久这边解决了伪装部队,我们这边立刻跟进。八百剑修,两百阵修,辰时以前推平新港城。”

    “很好,那就请各位再多努力一点。早些回程,还能让大伙儿都赶上五代墓葬的开启,到时候我亲自敬你们。”

    “是!”

    一直没说话的楚久,也低低的笑了:

    “五代墓葬,对我的兄弟们没用,倒是岁月催首座能不能多给一点?”

    昆仑首座在通讯器里只回了一句话:“只要能解决天羽,管够。”

    这一夜正是十五,圆月在天,星辰疏朗。新港城这几个月来的天象,都似有一层蒙蒙的薄雾,白天还不太显,到了夜里便似乎每一夜都有些月黑风高的意味。

    杨夕站在天羽军队的大营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传令兵通报完毕,云想闲放下军务独自一人出营来。

    “你找我?”

    尽管夜已经很深了,但云想闲似乎对杨夕的突然到访并不意外,甚至还刻意打扮了一下。银线滚边儿的长衫白袍,头发披散下来,松松的在右胸前垂了一束马尾。这就很自然的遮住了他毁容的半边脸庞。

    有几分随意的英俊。

    坐在一起喝酒不觉得,杨夕站在他面前其实矮得有点多。

    低下头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脑瓜顶儿。

    云想闲看着想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两下。

    杨夕却刚好在这时候出了声:“我觉得,我的比武招亲你还是不要去吧。”

    云想闲唯一的一只手僵在了空中:“为什么?”

    杨夕没察觉头顶的一切,只是低着头道:“你知道颜红娇对你有意吗?”

    云想闲答得很干脆:“我知道,但这不是理由。”

    杨夕仍旧低着头,抿着嘴唇没说话,两手的十根指头绞在了一起。

    她不意外云想闲的知道,毕竟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比颜红娇和自己都聪明太多,她意外的是云想闲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一个女人喜欢了他很久,甚至为了他留在一个地方。这并不是很轻很轻的一件事,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很轻如鸿毛的。

    杨夕甚至在想,如果是百里阁主……如果是百里欢歌的话,纵然是同样的不肯回应,至少他会说一声谢谢,说一声不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你值得更好的。

    杨夕想:云想闲或许是个好人,可是他也许只对那么特定的一些人好。并且,是用他自己觉得好的方式。

    云想闲见杨夕半晌没有回答,聪明如他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由放缓了语气:“杨夕,我的话说起来可能难听,但道理从来就是这样。这世间但凡关乎感情,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我是天羽的王爷,对我有意的女人从来就不少,难道我能把自己掰成许多瓣赔给她们?两情相悦从来都是一种很难得的偶然,没意思就是没意思,没有谁应该因为愧疚或者同情,就勉强自己做些并不想的事。红娇是一个好下属,我很欣赏她的才干和忠诚,但是仅此而已。”

    杨夕在这个时候,突然抬起了头:“这就是我想说的理由。”

    云想闲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杨夕两只眼睛的瞳仁黑漆漆的:“两情相悦从来都是一种很难得的偶然,我不想因为感谢你,就勉强自己跟你成亲。嗯……你是一个好王爷,爱民如子,我很敬佩您,但是仅此而已。”

    云想闲抬起的一只手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落下,就这么怔在了当场。

    夜风里,他在卧室的镜子前,用唯一的一只手小心梳起来的头发,微微的散落了几许,他今晚小心翼翼,似乎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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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6 同门相杀(四)

    云想闲撤退的命令下达得十分及时, 就在天羽士兵刚刚结阵撤退的当口,空中的昆仑五人组忽然结了一个奇怪的阵型。 壹看 书   ·1ka nshu·居中那个阵修女孩, 忽然甩出了一块芥子石。

    芥子石中, 一只庞然巨兽豁然蹦出来。

    “混沌!”

    怪不得昆仑敢放区区五人的剑修小队, 到距离天羽大陆如此之近的地域来侦查。

    最终,天羽这一队士兵付出了三条命的代价, 才总算从混沌的口中逃脱。

    辅一入天羽境内,不少体力稍逊的士兵便纷纷扑倒在地上。

    云想闲也单手支着膝盖, 微微喘着粗气。

    杨夕看起来却还好, 回望着身后那一片冰霜覆盖的生命禁区:“塌陷区那里……”

    云想闲解释:“就是两片大陆撕扯的时候,先裂开的地面, 大地不可能像豆腐似的被一刀切开,所以就塌了。”

    杨夕却说:“这我知道, 你上次跟我要了一块很大的可以伪装冰雪的白帛,说过是为了伪装塌陷区的。我想问的是, 那底下你们填充了什么, 被那犬妖闻出来了?”

    云想闲的神色沉了一沉:“炎山大陆桥上,寸草不生,大雪封路。连块山石都凿不下来, 你说我们用什么填充的裂缝?”

    雪地千里的炎山大陆桥上, 天羽军队进出尚且不易, 当然是不会运土石进去的。十之**都是就地取材, 而这片一马平川的狭型大陆上, 唯一凸出于地表的就是……

    “那些冰封的尸体, 是么?”杨夕轻声的叹息。

    ……

    另一边,张子才所带领的昆仑五人小队,借着混沌之威,杀得天羽整支小队丢盔弃甲。

    待张子才下令停止追击后,唯一的女阵修手掌间华光一闪,流水般的符文从掌心溢出,罩向尤自咆哮的凶兽混沌。

    混沌的咆哮声,就那么戛然而止了。

    没心没肺的小战部哈哈大笑:“师妹真厉害,天羽那帮怂人,居然想埋伏我们。他们一定猜不到师妹用得出流空地缚封灵阵。”

    女阵修一块芥子石隔空丢下去,罩住了混沌,翻了一个白眼瞪他:“那是大长老传给我的掌心阵,你能不能小点声,非要人知道大长老如今……元寿将近么?”

    张子才没理会他们的争吵,径自从空中落下地来,捡起刚才天羽军队用来在冰雪里伪装的白色帆布。

    一面纯白,隐隐有晶莹的雪花颗粒,另外一面却是全然透明的颜色。

    张子才皱起眉峰:“这么巧夺天工的伪装,就这么当消耗品扔下了?”

    另一个剑修挺高兴的跟过来:“他们不要正好,师兄师兄!这个就当战利品给我吧!”

    张子才沉吟片刻,把整块布卷吧卷吧,丢进他怀里:“你收着吧,回去可能要给首座看一下。”这么说着,转身大步流星的向犬霄事先刨出来的裂缝走过去,“把这些尸体清理出来,看看天羽废了这么大劲儿到底是要藏什么?”

    其余众人纷纷过来清理冰封住的尸体,头次出门历练的女阵修,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张子才从雪中扒拉出另外一块丝布,比先前的那块更厚,也更宽大。 壹看书 ·1kanshu·两面看起来都是闪着晶莹碎光的白雪,张子才探了探那布匹上微弱的灵力,眯起了眼。

    “有点意思哈……”

    巨大的黑狗始终没有加入众人的工作,蹲坐在那万人坑似的塌陷旁边,望着天羽众人远去的方向。缓缓化成一个浑身□□的男人,肤色微黑,眼瞳里闪着几分亮到逼人的邪气。

    “话说,你们刚才有没有听清楚,那个天羽的王爷,喊的保护谁?”

    他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总带着几分自言自语似的疯劲儿。另外三个年轻人都不太爱理他,唯有张子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穿件儿衣裳吧狗子,你也不怕冻得蛋疼。”

    ……

    天羽帝国,新港城。

    百里欢歌抬手一巴掌把云想闲的脸扇得偏到了一边:“你答应我只让那丫头当个织女的!”

    百里阁主这个人,一身混不吝,肝胆皆冰雪,真是很少有人能让他发这么大脾气。但是云想闲知道他为什么气成这个样子,摸了摸脸上几乎浮肿起来的五个指印,并不发怒:

    “我猜到百里阁主会有点误会,但是带杨夕去炎山大陆桥的命令不是我下的,事先没有跟颜红娇说清楚,这是我的错。但颜坊主也不过是想成全一下我跟杨夕,培养培养感情。”

    百里欢歌指着他的鼻尖:“撮合感情?哈,一趟下来死了三个人,这是患难之交的感情吗?”

    云想闲微微抬起眼,冷静而克制的应对着多宝阁主的愤怒:“患难见真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让昆仑自己的‘叛徒’去杀昆仑,内陆第一剑派的脸就丢大发了是吧?你还给她留条活路吗?你就没想过她这些日子几乎对你有求必应……”

    云想闲忽然伸出手,抓住了百里欢歌的指尖,从鼻子前头移开:

    “阁主,我知道你心里从来也没瞧得上天羽云氏,觉得我们都是畜生。但是百里阁主,不是每个畜生都吃人。”

    百里欢歌的手指仍然被云想闲掰在手里,一动没动。

    云想闲道:“你们,都低估了杨夕本人,在战场上的价值。我只是不择手段的想把她在天羽多留两年,即使她不叫杨夕,即使她不是昆仑。那种神鬼莫测的伪装术,必须有第二个人学会,我才能放她走。我没想让她死,也没想用她的身份去对付昆仑。”

    百里欢歌一用力抽回了手指,神色冷静了下来:“伪装术?在战场上什么价值……”浅浅的眯起双眼,下意识已经信了。

    云想闲流海下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声线冰冷:“天羽帝国曾经利用岛行蜃催出发藏光幻阵,一夜之间灭了离幻天满门……”

    “藏光……”

    “不,”云想闲打断了他,“杨夕的术做不到这个程度,藏光幻阵毕竟是先祖飞升时留下的遗迹。世间幻术,三百流派,五千法门,归根结底其实只分了三种类型。

    “一种直接把幻象直入人脑,意识仍在,手脚五感却都失了作用,这种幻术在战场上极容易察觉,却最难破解,就比如藏光幻阵,杀人于瞬息无形。

    ”第二种纯粹的迷惑五感,在现实空间中形成幻象,迷惑欺骗五感。挨打仍然知道疼,手脚也依然使得出法术,但是再分不出眼前真假,所见的是非,这是如今的主要流派,知名的幻战基本来自于此,但强大的神识终究是克星。

    “最后一种,本是末流小道。鬼打墙,迷踪阵,潜行术,不直接作用于人,而是伪装环境。如果没有杨夕的出现,它可能永远都不会被用到正面战场上……”

    百里欢歌仍未分明:“怎么讲?”

    云想闲缓缓的道:“杨夕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织出一片绵延百里的伪装。在一名好的指挥官手里,移山搬海,混淆虚实,甚至大部队千里奔袭忽然出现在敌后,都并非不可能的。当今修真界军队的主要侦查手段,依然是拍一个人飞到前方去看一眼,就连我天羽的云头哨也不例外。百里阁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手的斥候部队,基本上就废了。”百里欢歌缓缓的点了点头,同时他知道自己关于此的想象力可能仍然浅薄,不够张狂。

    三千年凡人,三千商人,他对修真战争的认知基本来自于纸上谈兵。

    人力有穷尽,即使他自负天下第一明白人,也必须要承认……

    百里欢歌轻叹道:“不怪人说,论带兵打仗,军神邢铭的对手,就只有你们天羽云氏。”

    云想闲沉默了半晌,并不以为这是夸奖,天羽云氏在先前的交手中,是败了的。

    “百里阁主,知道了杨夕在战场上有这样的价值之后,让你决定,你能随意放她离开吗?”

    百里欢歌没有立刻回答,而紧接着他就明白,自己的迟疑其实就已经是回答了。

    云想闲又道:“要么我娶她,要么在我手下挑一个人娶她,我再想不到其他办法,既能发挥她的价值,又不让她真正卷进军队。”

    “你想过万一有一天她恢复记忆了,会是什么感受吗?”百里欢歌道。

    云想闲这一次沉默了非常久:“我想过了,没有真正参军,她心里还是会好过一点的。”

    百里欢歌目光嘲讽的看着他,仿佛在笑他自欺欺人。

    于是云想闲就只能说:“我只留她两年,还有,我会对她好的。”

    百里欢歌坐回自己宽大的躺椅上,半晌,抬起手来遮住了眼睛:“云想闲,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你先走吧,我再想想。梦梦,送客。”

    云想闲顶着左脸上五个通红的指印出了门,并且回手把门带上。他静静的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是他每天容许自己的,仅有的一小会儿放松时间。

    三个月来,这些个短暂的一会儿,大部分都放在了杨夕的身上。

    何止是百里欢歌不信他。

    有些事发生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

    昆仑战部指挥室。

    两块白布平铺在桌面上,战部三席以上的所有人都围在这张平时用来放沙盘的方桌旁边。

    他们围观的,正是张子才先前带回来的,杨夕织出的那两匹“白雪”。

    邢铭抱着双臂,斜靠在桌子的一角上:“都说说吧,什么看法。”

    景中秀用手摸了摸桌面上的白布,又戴上眼镜,贴上去看了半晌:“这是一块,幻丝诀织出来的布。”

    邢铭斜了他一眼:“这个用你说?”

    严诺一背着手,紧贴邢首座站着,微微犹豫了一下:“雪地伪装?如果能人手配备一块的话,应该是雪地行军的绝佳辅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量产。”

    邢铭把目光转向张子才:“子才,你说。”

    张子才道:“我也说不太好,但这东西灵力低微,难于探测。如果他们不只能伪装雪地的话……想象一下,咱们一千个剑修结成了昆仑剑阵,飞在高空,然后它把我们想要攻击的敌人,从东边伪装到了西边……”

    苏不笑忽然抽了一口气:“哎呦喂,太阴险了!那不是白费半天功夫,最后还要遭伏击。”

    邢铭这才敲了敲桌子:“听见了么?都跟子才学一学,别见天儿折腾自己那点爱好。既然是战部的人,就把脑子给我往战术上用一用。”邢铭一手拈起了桌面上白布的一角,沉声道:“这是会改变整个修真界战争格局的东西。”

    严诺一羞愧得无地自容。

    景中秀则是一呆:“那么严重?”

    苏不笑想了一下,悟了:

    “现在修真战场,基本是两边列阵,法术隔空对轰,飞剑隔空对砍。大家都有提神醒脑的阵法加持,和高阶瞳术的斥候观察敌情,不怕敌军的大规模幻术,大部分人只要熟战阵、出灵力就行了。但如果这技术普及了,以后的修士战场只怕就都得近身肉搏了……”

    张子才点点头:“我的判断倾向于最坏的结果,他们这么轻易就扔下了这两件东西,可见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更倾向于,他们新训练出了一支特殊的伪装部队。”

    邢铭直接转头对始终没说话的释少阳道:“楚久他们到哪儿了?”

    释少阳却仿佛有点心不在焉,闻言一愣:“啊?”

    邢铭皱了皱眉。

    一旁的严诺一连忙飞快的传音,给释少阳重复了一遍。释少阳一脸羞惭,垂头回话:“今天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到大行王朝无妄海海疆了。”

    邢铭公事公办的说:“通知楚久,准备下水吧。天羽半个国家都禁空使不了传送阵,新港城附近飞行管制,我们很难有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

    释少阳道:“是!”

    邢铭又沉下了声音补充:“找出天羽那支特殊的伪装部队,必要的情况下,团灭他们。”

    释少阳眉峰微动了一下,又道:“是。”

    邢铭大手一挥:“散会!其他人回岗位,景中秀把这两块布送去幻丝堂,告诉他们,至少搞清楚原理,尽量找到破解办法,最好能有人学会。”随后瞥了释少阳一眼,“小日跟我走,来谈谈你的私人问题。”

    释少阳一怔,紧接着认命似的闭上了眼,到底是来了。

    ……

    与此同时,天羽帝国新港城。

    锦绣坊里,杨夕辗转着躺在床上,噩梦连连,冷汗几乎浸湿了整张床单。

    她梦见一个肥大肿胀的,女子的尸体从深井里被打捞出来。那女尸头发披散,穿着蓝花的粗布衣衫,面部溃烂,认不出生前面容。唯有一只手的五根指骨全都被一一掰断,折向了相反的方向,令人久久注目,无法移开。

    而梦中的自己,怆然跪倒在地面上,嘴里的饼子落在地上,滴溜溜一直滚到井边。她在梦里,几乎不用去想的脱口而出:“翡翠……”

377 同门相杀(五)

    一宿的噩梦,黏腻湿冷的井水, 折断的指骨在眼前不停的摇晃。

    杨夕四更天就爬起来, 模模糊糊的想起一个,总是蹲在煤油灯下, 用小本本计算攒出了几条牛腿,几块砖头的姑娘。

    新港城特有的朦胧月色,沿着窗棂之间的缝隙爬进室内,像一条条融化的冰蛇。那种夜深人静时常有的感觉又来了,深处偌大一个新港城中,住在锦绣坊柔软的床铺上。

    她却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而今夜,更是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等等, 安静?

    锦绣坊织女的宿舍,是两人一间。杨夕睡觉不讲究,既没挂帘子, 往日深夜里醒来, 对面姑娘睡觉时的磨牙声总像闹耗子一样没完没了,然而今天却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梦里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蓦然间撅住了咽喉。

    杨夕翻身下床,几步走到对面的拔步床前,抬手掀开了帘子。

    没有人。

    被褥凌乱的丢在床铺上, 原本睡在这里的姑娘似乎是被突然间叫走……或者拖走了。

    伸手去摸那床铺, 冰凉一片, 显然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要紧的, 这姑娘日常就是个磨蹭的,兴趣是茅房上得久了些呢?

    然而站在茅房的门口,杨夕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任何一个蹲位上,都没有人。

    鬼使神差的,杨夕轻轻推开了隔壁织女的宿舍。

    门声“吱嘎——”轻响。

    杨夕抬脚直接迈进去。

    没人。

    两张床铺上的被子甚至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压根就没有回来睡过。

    杨夕这才开始真正的慌了,一间一间推开相邻的宿舍,门板撞在墙壁上的回声,在锦绣坊的院子里越来越紧密的响起。

    “咣当”“咣当”……

    然而占地面积偌大的一个锦绣坊,此时空旷得好像只剩了杨夕一个人。

    即便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一个人从宿舍里探出头来。

    杨夕心怀莫大的惊恐,一脚踹开了坊主颜红娇的门,咣当一声巨响。

    “谁呀?大半夜的这么不知道轻重!”颜红娇坐在一盏灵力灯下,衣装整齐,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雪白的丝帕。

    隐约的灯光下,那丝帕上流动着银色的祥云。

    而坊主颜红娇,在杨夕破门而入前,似乎就是一直对着这张帕子发呆。

    杨夕见着了活人,那种梦里带出来的恐慌和压抑感,终于如潮水般的褪了下去。

    见到颜红娇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并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杨夕说着,不禁扫了一眼桌上的丝帕。

    那丝帕的质地极好,并不像是一个织女随身用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真正织女织出来的经典作品,织女们自己常常是舍不得使的,花费那么大的心力做出来的织品,谁不是拿去换了更急需的东西。毕竟织造是她们唯一的谋生手段,而织女只是一种并不高级的工作。

    “是闲王爷的手帕。”颜红娇淡淡的回答,“宿舍里的其他人,去工坊里给你织嫁衣去了,但是我没打算帮忙。”

    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不耐的敲了敲桌面,依稀手指侧面经年所生的老茧。

    杨夕一顿,晃然终于明白了什么:

    “颜姐,你……”

    “就是你想得那样。”颜红娇漠然的看了杨夕一眼,指了指门外:“要找她们,你自己去工坊那边吧。我这里不欢迎你,”颜红娇顿了一顿,垂下眼睛,“至少今天晚上不。”

    杨夕于是道:“颜姐,我……”

    颜红娇一抬手,一道掌风毫不温柔,直接把杨夕送出了门。

    两扇木门咣当一声在杨夕的脸前面合上。

    颜红娇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把你的嘴闭上吧,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本事虽不如你,可也没打算让你来同情。”

    杨夕直勾勾的盯着近在眼前的门,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并不同情……

    那不是同情。

    沿着走廊一路穿过宿舍,来到工坊间。

    果然最大的一间织造工坊亮着,堇色与黄色相间的帐幔随着夜风微微飘动,撩起的缝隙传出里面的热闹的嬉笑声。

    “二妞明早起来,看见衣服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肯定是特别惊喜,特别感动,特别幸福……”

    “拉倒吧,她那个性子,指不定还要嫌麻烦。你见过她穿黑色以外的颜色?”

    “那一辈子就嫁一回人呢,她现在不懂得。以后老了想起来肯定要后悔。”

    “别管那么多啦,反正咱们锦绣坊嫁出去的,就算是二妞,也得漂漂亮亮的出门!一切的反对意见都要被镇压。”

    “对,她要是敢反抗老娘织了一晚上的衣服,老娘就跟绝交!”

    “哈~切,好困呐。”

    “再挺一挺,就快啦!”

    杨夕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忽然觉得这一切分外荒谬。

    明明是她成亲的事情,可她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杨夕没有进去跟那些热情的织女姐妹们打招呼,反而是转身出了锦绣坊的大门,一路奔着天羽军队的大营而去。

    她要跟云想闲谈谈。

    就在杨夕前脚刚出锦绣坊的同时,有一群湿漉漉的黑衣水鬼,在无妄海边靠近天羽帝国的这一面,无声的上岸了。

    这群人身无灵力,年纪大多在二十到四十之间,男性,身材精干,目光犀利。一上岸便纷纷的从腰间解下牛皮包裹的长剑,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领头的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精实,目光犀利。明明容貌平凡得没什么特别之处,却有一种格外不卑不亢气质,使他在一群人中显得很不同。

    “邢首座,我们到了。”

    微弱低沉的笑声,从这个领头人耳朵上悬挂的一只耳塞里传出来。

    “唷,疙瘩,比预想的快啊。”

    “首座,这个我得插一嘴,他这绝不是表现积极,他是急着回家抱媳妇儿呢!”

    “少废话,子才,你那边准备好了?”

    “早儿好了,就等楚久这边解决了伪装部队,我们这边立刻跟进。八百剑修,两百阵修,辰时以前推平新港城。”

    “很好,那就请各位再多努力一点。早些回程,还能让大伙儿都赶上五代墓葬的开启,到时候我亲自敬你们。”

    “是!”

    一直没说话的楚久,也低低的笑了:

    “五代墓葬,对我的兄弟们没用,倒是岁月催首座能不能多给一点?”

    昆仑首座在通讯器里只回了一句话:“只要能解决天羽,管够。”

    这一夜正是十五,圆月在天,星辰疏朗。新港城这几个月来的天象,都似有一层蒙蒙的薄雾,白天还不太显,到了夜里便似乎每一夜都有些月黑风高的意味。

    杨夕站在天羽军队的大营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传令兵通报完毕,云想闲放下军务独自一人出营来。

    “你找我?”

    尽管夜已经很深了,但云想闲似乎对杨夕的突然到访并不意外,甚至还刻意打扮了一下。银线滚边儿的长衫白袍,头发披散下来,松松的在右胸前垂了一束马尾。这就很自然的遮住了他毁容的半边脸庞。

    有几分随意的英俊。

    坐在一起喝酒不觉得,杨夕站在他面前其实矮得有点多。

    低下头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脑瓜顶儿。

    云想闲看着想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两下。

    杨夕却刚好在这时候出了声:“我觉得,我的比武招亲你还是不要去吧。”

    云想闲唯一的一只手僵在了空中:“为什么?”

    杨夕没察觉头顶的一切,只是低着头道:“你知道颜红娇对你有意吗?”

    云想闲答得很干脆:“我知道,但这不是理由。”

    杨夕仍旧低着头,抿着嘴唇没说话,两手的十根指头绞在了一起。

    她不意外云想闲的知道,毕竟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比颜红娇和自己都聪明太多,她意外的是云想闲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一个女人喜欢了他很久,甚至为了他留在一个地方。这并不是很轻很轻的一件事,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很轻如鸿毛的。

    杨夕甚至在想,如果是百里阁主……如果是百里欢歌的话,纵然是同样的不肯回应,至少他会说一声谢谢,说一声不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你值得更好的。

    杨夕想:云想闲或许是个好人,可是他也许只对那么特定的一些人好。并且,是用他自己觉得好的方式。

    云想闲见杨夕半晌没有回答,聪明如他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由放缓了语气:“杨夕,我的话说起来可能难听,但道理从来就是这样。这世间但凡关乎感情,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我是天羽的王爷,对我有意的女人从来就不少,难道我能把自己掰成许多瓣赔给她们?两情相悦从来都是一种很难得的偶然,没意思就是没意思,没有谁应该因为愧疚或者同情,就勉强自己做些并不想的事。红娇是一个好下属,我很欣赏她的才干和忠诚,但是仅此而已。”

    杨夕在这个时候,突然抬起了头:“这就是我想说的理由。”

    云想闲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杨夕两只眼睛的瞳仁黑漆漆的:“两情相悦从来都是一种很难得的偶然,我不想因为感谢你,就勉强自己跟你成亲。嗯……你是一个好王爷,爱民如子,我很敬佩您,但是仅此而已。”

    云想闲抬起的一只手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落下,就这么怔在了当场。

    夜风里,他在卧室的镜子前,用唯一的一只手小心梳起来的头发,微微的散落了几许,他今晚小心翼翼,似乎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笑话……

378 两岸强兵过不休(一)

    回锦绣坊的路上, 杨夕一路踢着一颗白色的小石子儿,走得很慢。

    说真的,她有点后悔。

    云想闲刚才那话说得实在太不是东西, 自己很替颜姐不值, 于是就很不给面子的原话怼了回去。

    可其实那样是不好的。

    很伤人, 杨夕心里边儿想。要不我明天去找他道个歉吧?

    这么想着,就走回了锦绣坊附近,毕竟是天羽军队的御用织坊,路程上并没有远得很过分。夜色很暗,街边上树影婆娑, 雪白的小石子儿俏皮的滚来滚去。

    忽然,杨夕站住了。

    一抹淡淡的血腥味道飘过鼻尖儿。

    天上的冷月依旧皎皎,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寥落的犬吠。

    喝多了酒的醉汉倒在街边,凄厉的唱嚎:“凭君莫问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脚下的石子儿, 有几许硌人。杨夕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大步在街面上奔跑起来。

    雪白的小石子儿被踢到了路边不知什么地方, 骨碌碌滚出清脆的声响。

    杨夕一路奔向锦绣坊的大门。

    幽冷月光下, 离着三四丈远,一眼就看见了漏出一线缝隙的大门上, 一个淋漓狰狞的手印。

    血手印……

    那血腥味已经浓烈异常,几乎刺得人鼻端发痒。怀着强烈而熟悉的恐惧感, 杨夕一把推开了锦绣坊的大门。

    然后她看见, 一身大红衣衫的锦绣坊主颜红娇, 整个人从腰部断成两截,趴在距门一步的地上。

    血水在她身下几乎淌成了一条河。

    杨夕一步迈进大门,脚下不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依稀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匆匆一别,再回门就是整个栖身之处被人血洗一空,半个身子的少年执拗的爬到门口,最后见到了她一眼。

    “七少爷……”杨夕怆然出声。

    正此时忽然有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杨夕的裙角。

    颜红娇整个人被人劈成两半,下半身几乎被人砍烂了,而她居然还撑住了没死!

    稍一张口,猩红的血水就像止不住似的冒出来,颜红娇双眼血红的直盯着大门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昆……仑……”

    杨夕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出来:“颜姐!”

    颜红娇趴在冰冷的砖石地面,充血的双眼执拗地盯着大门的方向,说不出话,也不肯闭眼。

    杨夕战栗地回过头,在大门的旁边,看到一只积灰已久的号炮。

    那是云想闲,在新港建城之初,就规定每一家商铺都要必备的号炮。

    彼时天羽境内的冰风暴还未过去,昆仑与天羽的关系尚未缓和,战事随时可能再起。

    这是各家各户,用来向天羽军队求救,或者示警敌袭的号炮。

    可是天羽建城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安逸的日子是那么容易软化人的意志,和平了太久连号炮都已经积满了灰尘。

    杨夕二话不说,扑过去直接拉响号炮。

    “轰——”一声响,七彩的烟花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

    门外醉汉颠颠倒倒的唱腔传进来:“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回头再去看颜红娇,已然气绝身亡。然而那双血红的眼睛,却至死都是圆睁着的。

    ……

    天空骤然猩红的亮起了半边,撤退中的楚久骤然停下了脚步。

    “什么情况?不是说没留一个活口吗?”

    另一名剑侠脸上的血污都还没有擦净,剑尖儿上的鲜血滴了一路。

    “我最后检查的,怕他们修士难死,还每一个都砍成两截,在心脏上补过刀。”

    楚久咬了咬牙:“但这明明就是从刚才的院落里发出来的信号!漏掉他们一个,你们知不知道打起仗来昆仑要多死多少人?”

    “那怎么办?任务完成的消息已经发给张子才了!”

    楚久的目光扫过身后一干以他为首的凡人剑侠们,这些人至少都跟在他身后出生入死七八年有余。他以往不是没有做过冒险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冒险。凡人杀修士,在他之前是从来没有的,即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随时有可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做决定的时候,他心里莫名的偷跳了一拍,仿佛什么不详的征兆。然而他不得不……

    “回去!”

    夜色中,一群黑衣的鬼魂,持着染血的钢刀潜回了新港城。

    ……

    颜红娇的血迹,沿着院子一直延伸过大堂,在面上猩红的刷到后院的制造区。她应该是听见声响,从卧室跑过来查看情况,进而被人一刀两断的。难以想象,她用双手扒着地面,拖着只有一点皮肉相连的下半身,一直爬到大门前,是堵了怎样一口恨意在胸腔。

    而制造区这里,更是近乎一片人间炼狱。

    大部分织女都还趴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直接被人一刀从背后刺穿。

    刀刀都是心脏,鲜血喷溅在唯美的堇色帐幔上,染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黑红。

    可是那些凶手还嫌不够,几乎每一个被刺穿了心房的织女,又都被拦腰截断。

    几个见机够快的织女,尚且从自己的座位上跑开了几步,下场则是几乎被乱刀砍烂在了织造间的地面上。

    凶手下手的速度非常快,并且专业。

    从始至终,这些除了织布,几乎不会任何法术的姑娘们,除了哀嚎恐怕连一声祈求都没有来得及出口。

    大红的嫁衣平铺在整个织造间的中央,黑红的血色沁透了嫁衣裳上金色的龙凤呈祥,那活灵活现的龙凤,也好像死掉了。

    云想闲带人赶到的时候,直接闯进了织造间。

    整个织造间一片人间炼狱,乍一眼看去根本没有一个活人,云想闲心中一慌,几乎以为杨夕在放完那个号炮之后,也遭了毒手。

    “杨夕!”

    “我在呢。”一片黑暗的织造间中央,传来低低的一声回应,“我回来的时候,凶手已经走干净了,我往他们可能去的方向追了二三里,没见到一点可疑影子。”

    云想闲定睛一看,只见杨夕静静的跪坐在织造间的正中,身上拢着那件鲜血浸透的大红色嫁衣。雪白的脸蛋上也抹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痕,夜色下尤其显得煞气逼人。

    “你穿那个干嘛?你快脱下来……”云想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杨夕的面前,想把人从一地尸体里面提溜出来。

    杨夕却一把压住了云想闲的手腕:“要开战了是么?”她始终低垂着双眼:“跟昆仑。”

    云想闲直到今天才知道,杨夕的炼体之术,真心实意使出来的时候,自己根本拽不动她。那一瞬间他内心的天人交战,直似人间世界的六道大战又重开了一回。

    最终,天和人,谁也没有赢。

    云想闲选择了第三种说法:“是新大陆要跟整个内陆开战了。我们要把陆地开走,他们却是绝不能容忍此处土地成为第二个蓬莱仙岛的,那太不可控。昆仑剑修一千,仙灵法修两千,还有其他门派杂七杂八的五千多修士,已经陈兵无妄海上了。”

    杨夕只说了三个字:“带我去。”

    云想闲用力的攥住了杨夕,半晌,才用一种与他的力道完全相反,轻得如同羽毛似的声音回道:“杨夕,你不是我们天羽军队的作战人员,恕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副官在身后急得轻呼出了声响:“王爷!”

    云想闲却连一声闭嘴都不喊了,只是回过头,静静的看着自己追随多年的副官。然后那副官就像放弃似的,捶了一拳身边的柱子,闭嘴了。

    杨夕捏着云想闲的手腕,不放手。声音平静:“内陆的大军,还没有落地,是吗?”

    云想闲沉默半晌,并不想答,却在杨夕的逼视当中,败下了阵来:“是。”

    杨夕又道:“他们有将近一万人,新港城有多少天羽士兵?”

    云想闲只好又道:“也有一万。”

    杨夕点点头,目光穿透一室炼狱般的场景,望向窗外朦胧的月:“天羽国土,半境禁空,不能传送。最近的屯兵点日夜兼程的飞过来,也要三四天。远水解不了近渴……”

    “以往的战斗中,你们需要多少战士,才能顶得住内陆一万军队?”

    云想闲这次沉默得更久了一点。

    于是身后的副官代他回答道:“他们那边参战的,都是真正的仙门修士,咱们天羽的士兵其实不过民间散修的水准。积淀、修为、技巧,都差得太远。而海怪大灾之后,仙门修士也逐渐作风凶狠,不吝性命了……

    “于是我们连唯一的优势也失去了……战争后期,我们在与仙门修士的作战当中,战损比几乎固定在十比一。”

    “所以,你们输定了。”杨夕站起来,猩红的嫁衣从她身上施施然落下,只余嫁衣上的血色,染在了杨夕身上,“带我去。给我三千军士作必死的准备,我让内陆那全部的一万人,有来无回!”

    云想闲内心里交战的天与人,瞬间强弱易势,双眼在一瞬间几乎失焦:“你……”

    杨夕举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云想闲,你没得选了。”

    她整个人像一片黑色的影子,似要融入这无边的夜色。

    云想闲终于吐出了那个,被魔鬼放置在舌尖上,来回滚过了无数遍的字眼儿:“好。”

    杨夕跟在天羽军士们身后,迈出锦绣坊大门的时候,听见那个路边仆倒的醉汉仍然在唱:“谁道妄海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杨夕压低了帽兜。

    两脚在月色清冷的街道上,无声的走着。

379 两岸强兵过不休(二)

    三千天羽士兵在空中发起了一波绝命反击, 他们脚下布匹上的织绘也随之动了起来。

    那看起来, 就像另有几万名士兵, 解衣卸甲, 留下一切可以留下的装备, 随时冲上来自杀式袭击。

    断天门弟子在他们的领队带领下纷纷后撤, 漫天狂舞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刀枪剑戟。

    最高的云头上。

    张子才一挥手:“撤!”

    仙灵宫的领队方璇艺却尤不甘心:“他们不可能一夜之间调来百万大军!就算是民兵扮的, 装备哪里搞来?”

    如今整个昆仑飞得最好的空中斥候,宁孤鸾蹲在云头,忽然开口:“我下去看看。”

    张子才:“你只是快, 并不是抗揍,下去?”

    宁孤鸾指了指下方,亮闪闪一片天羽大军, 护卫着新港城:“我总觉得那里有些怪, □□静了。”

    话音方落,张子才根本来不及拦他, 宁孤鸾便一晃身跳下云头, 化为了一道铅灰色的闪电。

    张子才:“操!”

    调度室里, 云想闲面前的双面镜里, 几乎是立刻闪出了杨夕的脸:“拦住它!”

    云想闲立刻调兵:“天羽箭阵, 十连发!”

    宁孤鸾作为一个空中斥候, 飞得是真好。

    又快又疾,灵巧如电。

    眼看着数十万羽箭迎头飞过来,箭头的密度几乎让人生出恐怖症, 他却在穿梭在这号称不破的箭阵里一路下行, 同时张狂的叫嚣:“哈!下这么大力气封杀一个斥候,他们的地面军队绝对有问题!”

    高空中,方璇艺问张子才:“现在怎么办?”

    张子才被宁孤鸾那么一耽误,就没来得及下达撤退命令。

    此时,他忽然眯了眯眼,指着地面上的某处:“那是什么,我看错了吗?”

    此时双方僵持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边渐渐泛起了一点点细微的晨光。

    对战双方的发顶,都渐渐被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新港城的调度室里。

    云想闲:“ 不好,水面反光,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高度角很低。那些织出来的士兵,透明了。”

    众人定睛去看,透过双面镜里云头哨上传过来的视角,果然见到那一地的数百万天羽大军,正在泛出粼粼的水光。

    “怎么办?”有人当场就慌了,他们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坚持到这一步,难道天时不在我方这边?

    “凉拌!”

    那面联通云头哨的双面镜陡然翻转了视角,似乎是被人一脚踢上了高空。令人目眩眼花的翻转中,画面定格在一个身中数箭的年轻斥候,被人从背后一刀割喉。

    鲜血从喉管中狂喷出来,小斥候呆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望着双面镜中天羽众人的方向,直直的跌下了云头。

    双面镜似乎被一只手接住了,张子才握着带血的匕首,擦一把脸上溅到的血迹。

    对着镜面,露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血腥的笑容:

    “空城计是吧?我就说,这小崽子,蹲这儿照来照去到底是干什么。闹了半天,你们在地上,根本看不见战场,是不是?楚疙瘩没办明白的活计,差点让我背了锅。”张子才用带血的刀尖儿,点了点双面镜的画面,缓缓的道,“跟我玩儿这手?好得很!”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画面彻底的黑了。

    天羽众人一时被张子才刚刚的所为惊在了原地,鸦雀无声中,只有云想闲一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命令:“下一个!”

    间不容发的时间里,另一只双面镜亮起来。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坐在高空雪白的云海上,吧嗒吧嗒抽着寒烟。

    “哟,这么快到我了?”

    云想闲道:“辛苦,下降到一万五千丈。我们要看地面。”

    他身后的天羽军官却怀疑起来:“这也是斥候?这……这有点……老啊。”

    老头子动作利落的扔了烟杆,毫不吝惜的样子,大咧咧一笑:“老的活儿好哇!”

    “我怎么觉得他说的荤段子……”

    “嘘。”

    “不是,你不觉得……”

    “嘘!”

    老的果然是活儿好,忽悠一声整个云头几乎是毫不减速的从高空掉下去,并且是越坠越快,前一个小斥候一盏茶的时间才降下的距离,到了他这里,只用了区区两个弹指。

    “报告最高指挥官,情况有点不妙。”

    云想闲的脑门儿上几乎是立刻蹦出了三道青筋:“我们可以自己看。”

    老斥候哈哈一笑:“指挥官大人,我怕你们看不懂啊,还是我给你们先汇报一下吧。地面上我军的伪装已经完全变形,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写意。另外我们的三千真的军士,已经被昆仑和断天门的剑修砍得不到两千了……唔,一千八,矢志立功的伪装部队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作为,一副打算装死到底的样……噫?有作为了!”

    那一瞬间,整个新港城的天空好像忽然又暗了下来,战场上双方的人不约而同的向那光线消失的方向撩起眼睛。

    调度室里一片惊呼:“那是什么?”

    高空中的张子才一刀抹掉了一个准备自爆的天羽士兵:“一片黑夜?”

    空港的航道上,杨夕身边的聚灵阵,灵光大闪。

    被“连偶术”操控的八十一名天羽士兵,八十一双手上下翻飞,几乎带起了一片残影。

    事先备好,堆在他们身边的数十箱黑晶,正在疯狂的被消耗。

    与此同时,天空中,从太阳升起的正东方,一片如夜般的漆黑渐渐升起,如同要遮蔽天空的黑夜,悄然降临。

    许多人仰视着那片压抑的,仿佛要兜头照下来的黑。

    “这这这……这是?”调度室里有人惊疑不定,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自鸿蒙初始,光明就一直为人所向往,黑暗就一直被人恐惧。这是人类的天性,无关立场。

    “呵,那就是翰墨缎吧……闲王爷,你这回似乎真的用对人了。”

    “翰墨缎?前阵子新出的,做夜行衣的那个翰墨缎?”有人不自觉的问出声,问完了才发现点醒众人的居然那个自称“活儿好”的老斥候。

    “夜行衣,半点光亮也不透不反。那翰墨缎的发明者,本就是想织出一片黑夜吧……”

    云想闲忽然出声:“你在干什么?”

    众人闻言纷纷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落回双面镜上。

    “你把双面镜别在哪了这是,为什么你的脸是倒着的?你难道是别在裤……”最后一个字被那心直口快的军官咽了回去。

    双面镜里倒着的半张老脸笑笑:

    “闲王爷,云头哨只剩下四个,耗不起了。就这么一会儿老头子背上挨了两剑,只要我还在这云上,他们早晚给我砍成两半,这一个哨也就没了。你们不是会自己看么?”

    云想闲控制不住的出声:“等等!”

    “对了王爷,我先前说错了话。刚刚那哨上的孩子,不是死得太快,而是撑得实在太特么久了……大概因为他最崇拜你的缘故吧。老头子不崇拜你,就不死扛着了。”

    说着,毫无预兆从双面镜前一跃而下,微微佝偻的身躯,从空中坠向了双方交战的中心。

    但是那一只双面镜,被好好的藏在了云头之下,固定在一万五千丈的空中,对准了下方的战场。

    没有人再来攻击这朵失了主人的法器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众人没有觉得感动,只是觉得震撼。

    云想闲想要抬手敬个礼,又觉得实在太轻了。

    杨夕织出来的那一片黑夜,几乎是以魔域降临般的速度,迅速的笼罩了半边天空。

    并不是每一个人的身体,都足以支持这等强度的灵力和神识的透支。

    区区一错眼的时间,聚灵阵中的天羽士兵就倒下了八个。

    杨夕擦了一把嘴角流出来的血。

    八名后备的士兵走上前去,把倒下的人推开,解下他们脖子上的灵丝,缠上自己的身体,原地坐下。

    被笼罩了半边儿的天空中。

    张子才眼看着迅速收拢的黑夜,终于急了:“总攻!所有门派听令,以昆仑剑修为前锋,一炷香的时间推平新港城!不要管天上的东西!”

    轰然一声应诺,整个内陆修士军团,如暴风骤雨一般狂扑下来,像苍龙过境,又似猛虎下山。

    仅剩的千来名天羽军士,完全不是对手。

    宁孤鸾这个不听调遣的斥候,因为不听“人”话,每每气得张子才只想“操”他。

    在内陆大军全线反扑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竟然逆着刀光剑影,反身飞向了那片漆黑的“夜”。

    “妈的,鸟爷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空港上的杨夕,仗着离火眸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点点”灰不溜秋的不和谐。

    “射杀他!”

    杨夕一声断喝。

    地面上,七千士兵组成的天羽箭阵,数不清法术羽箭,后发先至,紧随宁孤鸾而去。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这位鸟爷实在是太能飞了,各色羽箭中左右穿梭,躲过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活生生一只暴风雨中的海燕!

    还是云想闲当机立断:“再出三千敢死队,现在就上天。”

    调度室内的天羽军官,只有限的愣了一愣,便有五六人沉默的抱拳领命。

    “不用那么多,以后有的是你们死的时候。”云想闲的双唇微不可查的颤了一颤,声音却还是稳的:“军衔低的先上吧……”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便有三千新的天羽军士,在一名督卫的带领下升空。

    “天羽的儿郎们,冲啊!”

    于是宁孤鸾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险,原本自爆个没完的千来名老敢死队,新升空的三千名新敢死队,竟然齐刷刷都把攻击往他身上招呼。

    那些天羽的疯子,全不顾内陆联军的攻击疯狂的向他们倾泻,只管能发一招是一招,就想把他从天上射下来。

    于是空中的情景几乎成了一场扭曲的小花,宁孤鸾一个细小的灰点在前面躲着攻击,左冲右突,数千天羽敢死队紧随其后死咬不放。内陆联军追在这些敢死队的身后,鲸吞蚕食。

    整个战场胶着着绞成了一条翻滚着的,五光十色的巨龙。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一点一滴累积,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缓缓倾斜,而局势也愈发的明朗起来。

    云想闲在调度室里,绷紧了苍白的下巴。

    天羽敢死队没能咬住左冲右突的宁孤鸾。

    内陆联军压着所有天羽士兵,渐渐的逼向了地面。

    而这时候,天羽敢死队所剩不足两千人。

    内陆联军损伤不到一千。

    人工织造出来的漆黑夜幕,也终于在地平线的西方,渐渐合围了。

    宁孤鸾孤胆而行,甩开最后一道紧咬不放的法术羽箭,灰色的闪电猛的一个摆尾,终于冲破了“夜幕”的束缚。

    漆黑夜幕被他撕开了一个弧形的裂口,整个从地面上看去,外面熹微亮着的天空,好像一轮浅蓝的残月。

    内陆联军飞得最好的斥候宁孤鸾,几番作死也没有被抓住,一头撞进了真实的天空,直冲云霄。

    然而已经晚了。

    宁孤鸾摆尾回头,一眼看清了那夜幕和伪装之外真实的大地,惨烈的喊了出来:“不要——”

    张子才没来得及听见,他最好的斥候的示警。

    “轰轰轰轰轰轰轰!”天羽士兵早在云想闲的示意下,舍生忘死的坠向了地面。

    或者说,不是地面,而是海面。

    无妄海的海面。

    更准确的说,是无妄海上,那一片被花绍棠一剑冰封的,极寒剑域的海面。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极寒剑域的边界,尚在距海面相当远的高空,近万内陆联军,毫无预兆的在空中撞进了一片粘稠近乎凝固的空间。

    少数那么几百个反应过来不对,想要反身拉升的,也被最后飞起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四千天羽军士,隔着漆黑的夜幕往下一压。

    便几乎反抗之力的,步了同僚们的后尘。

    夜幕敛起,两千多名天羽敢死队,与近万名内陆连军一起,被永远的冰封在了极寒剑域之中。保持着他们战斗中的姿态。凝固在被封印的杀神身边。

    原本遮蔽了海面的“天羽大军”也被一同收回。

    连同地面上的云想闲等人都不曾察觉到,战场什么时候被乾坤大挪移到了极寒剑域的上空。

    辅助杨夕施展幻术的一百名天羽士兵,其中三十二人直接神识透支,识海崩裂,死在了聚灵阵里。另有二十九人识海永久性损伤,终生难以进阶化神。

    杨夕枯坐镇中,许久,噗的喷出一口鲜血。

    双膝以下几乎完全化成一片青藤模样,深深扎进了空港的地面,双眼空洞,喃喃出声:“翡翠……”

    连她自己也不明了,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如此的耿耿于怀。

    “一万内陆联军,有来无回。她做到了……”

    天羽只付出了六千军士的代价,这可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然而不知为何,连同最心直口快的将军在内,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云想闲带着人登上空港高台的时候,百里欢歌已经被从人偶术中释放了出来。

    一眼看到杨夕在一夜之间半身化木,甚至几乎瘦得脱了相,云想闲仿佛被定在了原地,眼看着百里欢歌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要倒下来的杨夕。

    百里欢歌脱下外袍,一把包住了昏迷的杨夕,连个鼻尖儿都不给云想闲露出来。他背对着云想闲道:“杨夕的事情,后面就不劳你操心了。你想操心估计也没脸,以后南疆十六州归我,天羽皇朝归你。闲王爷,江湖不见吧!”

    直到云想闲把杨夕两条生满了荆条根须的大腿,从空港开裂的地面上小心翼翼的□□,再叫了云中子以及其他多宝阁员工一起上来,把人给抱走,云想闲都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过。

    “王爷……”

    “王爷?”身后的军官,忍不住有些心慌的拍了拍云想闲的肩膀,“王爷,你媳妇好像被百里阁主给抱走了……”

    云想闲半晌才回过神来:“啊,我还,没有把路引给他们。”

    “王爷,那是百里阁主哎,哪儿差一张路引。”一名属官忍不住提醒道。

    云想闲怔了一怔,低笑一声:“是啊,用不着我的……”

    “王爷!我们抓到了一个俘虏!”一名低级军官匆匆来报。

    云想闲闭了闭眼,终于振作起日常的干练来:“带到地牢里吧。”

    内陆一万联军,由来无回,全部冰封进了极寒剑域的深处。

    不听话的斥候,是唯一剩下的俘虏。

    捆仙索加身,双手被反剪,宁孤鸾跪在地牢里,看着面前的云想闲:“如果我想跑,你们是抓不住我的。”

    云想闲低的笑了一下:“我知道。”

    宁孤鸾扬眉看着他,却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白衣羽纹的云家人。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鸟崽子最讨厌的那一种人类的味道。

    “昆仑雏凤,昆仑最好的斥候,他们都说你是昆仑全派,最有希望承花绍棠衣钵的妖修。我却觉得你天赋或许未够。”

    云想闲撩起自己额前流海,露出那一半被灼伤得焦黑如同厉鬼的半张脸,“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战成名的吗?”

    宁孤鸾一愣,显然他认得出凤凰明火灼烧过的伤痕,皱眉道:“你是……”

    云想闲道:“我是你成名那一战唯一的幸存者,你烧死的所有人的指挥官。”

    宁孤鸾看着他那半张鬼脸,皱了皱眉头。

    “你是最好的斥候,你忠于你的责任。我想,你或许打算着,横竖豁出一身剐,打探一点消息,回头昆仑想跟我赎回人质,我不敢不给。你就可以把消息带回去了……”

    云想闲笑着摇头,那嘴唇都烧没了的半张脸上,却像是咬牙切齿,“但是你打错了算盘,只有你这个人质,我不换。”

    宁孤鸾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种踩狗屎一样几率的栽坑,他除了认还能如何。

    云想闲却又道:“但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相应的,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宁孤鸾的脾气,可不会先衡量一下对方的问题自己答不答得出来。在昆仑黑街打夜战的时候,他赖释少阳的账,赖得还少吗?

    “把我们坑到极寒剑域里的人,到底是谁?”

    云想闲笑了:“难道不是我的士兵,豁出性命,把你们带进去的么?”

    宁孤鸾道:“布幻阵的人是谁,定计策的人是谁,算好天时利用日出的人又是谁?”

    云想闲看着他,半晌,忽然猛的当胸踹了宁孤鸾一脚。

    “注意你说话的方式,俘虏先生。至于布幻阵的那个人……”云想闲恰到好处的顿了一顿,轻笑,“你们也许不知道,你们昆仑的开派座师之中,有一个号称杀出天下太平的邪修人偶师,她姓云。”

    宁孤鸾却怔在那:“不,我知道。”

    他不但知道,他还日日曾经日日负责打扫那个女人偶师的雕像上百年,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同邪修联系在一起。

    宁孤鸾甚至在这一瞬间,还想起了云想游,他上百年的昆仑弟子生涯中,几乎唯一的朋友。

    他的师门一脉,似乎就是和云氏,有些扯不断的渊源。

    “所以,这场坑杀的主使,是她的后人么?”

    云想闲盯了他片刻,最终开口:“不,那不是坑杀,是封印。内陆的那一万修士,天羽的三千士兵,都没有死。只是终你一生,终我一世,肯定是见不到他们了。”

    宁孤鸾忽的一挑眉:“你肯定是见不着了,但我是妖!”

    云想闲居高临下的看着宁孤鸾,忽然伸出手,搭在宁孤鸾的头顶,故作慈和的微笑:“我说过,你照花绍棠的天赋,还差得远呢。”

    宁孤鸾一身畜生习性,张口就要咬过去。云想闲却即使抽回了手:“俘虏先生,你已经得到了你的答案。那么,该轮到我问了。”

    云想闲收起调笑的神态,敛容坐回了主位的藤椅上,“如今你们昆仑已经是第一道派,天下座师了。那么,五代墓葬对于你们来说,还重要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五代守墓人,对于你们来说,还重要么……

    但是他不能。

    宁孤鸾本不是个对敌人守信之人,但是这个问题,却是没有什么不能答的:“五代墓葬,对于昆仑已经无所谓了,除了两件别人本来就拿不走的东西,其他东西,邢师兄是打算均分天下的。”

    “均分天下啊……”云想闲微不可查的叹了一息,那就是,五代守墓人已经不重要了……

    ……

    昆仑无色峰。

    闭关中的花绍棠忽然睁开了双眼:“嗯?”

    就在刚刚,他忽然感觉到,有大量鲜活的生命进到了他的“域”里,几乎就要催生成界。

    而那并不是他希望发生的事情。

    “叫邢铭过来。”花绍棠对着黑暗中的房梁上吩咐。

    半晌,房梁上传来一只小鬼支支吾吾的声音:“天羽边境上,出了大事情,首座赶去无妄海了,呜,掌门不要打!”小鬼捂着头蹲下了。

    花绍棠:“谁打你了?你够我一下打的么?高胜寒呢?”

    小鬼于是又怕怕的道:“堂主赶去主持五代墓葬的开山事宜了,九薇湖仙子她,好像怀孕了。”

    花绍棠冷眼:“你个没成型的鬼,别人怀孕了你一脸色相,好像你能做什么似的!”

    小鬼立刻变得哭唧唧的。

    花绍棠想了一想,又道:“天羽边境出什么大事了,邢铭撂下家不管,要亲自跑过去?”

    小鬼傻傻的道:“就是跟天羽开战,没有打过。”

    花绍棠一愣,随机当场拍桌:“开战?什么时候开的战?”

    小鬼吓得把两只手全部塞进了嘴里,牙关打斗的说:“昨……昨晚……”

    花绍棠一道剑意破开虚空就要往里迈,结果脑袋撞了个包,又被弹了出来。

    “靠!禁空,老子都忘了!邢铭怎么去的?”

    小鬼两手两脚指着同一个方向:“先传送到大行王朝。”

    花绍棠又一道剑意破开到达大行王朝的空间,破开虚空前不忘嘱咐:“去告诉大师兄,让他看好家,别一个两个有点事儿就往外跑!”

    消失不见了……

    小鬼哭唧唧的抱着房梁:“掌门不要……不要去……大长老又在炼丹……嘤嘤嘤……”

    据传闻,昆仑大长老苏兰舟研习炼丹多年,丹药效果没什么长进,但是很神奇的炼出了鬼修也可以吃的丹药。

    真是,鬼门不幸。

    ……

    新港城,杨夕一副半人半树的模样,躺在百里欢歌怀里,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很期待这样一个怀抱。

    马车的颠簸中,杨夕虚弱的抓了一把百里欢歌宽大袍子。

    百里立刻低下头来:“醒了?要不要喝水?”

    杨夕摇摇头,虚弱的开口:“没有……”

    百里欢歌听不太清,于是不理解的低下头去:“没有什么?”

    “没有……没有死一个平民……”

    百里欢歌猛攥紧了裹着杨夕的毯子。

    在刚刚被云想闲给予了那样一番决裂的打击之后,百里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几乎要两眼热得发烫。平民这个词,实实在在是杨夕只可能从他这里听来的。

    “好孩子,我知道那是你能想到的,死人最少的办法了……我知道的……”

    杨夕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又在这个瘦弱却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的睡去。

    而就在多宝阁整个车队出城的时候,一队黑衣执刀的凡人,隐蔽在城门口的驿道两边。

    “看到了吗?主犯被云想闲送出城了。”

    “是我们的疏漏,导致的这一场昆仑战败,兄弟们……”

    “不用说了,血债血偿。咱们的脑袋,早在刺杀第一个修士的时候,就已经别在裤腰上了。”

    “邢首座那边怎么说?”

    “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