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顽主全文阅读 第32分节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朕拿什么赏你

    刘括微微一愣,他见过李浈脸上的这种笑。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正午。

    让自己永生难忘的一个正午。

    那日,杀意滔天,是父亲的杀意,也有这抹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后隐藏的杀意。

    冰凉的汗水不争气地在刘括脊背上流淌而下,他竭力让自己抬起头怒目而视,但甫一与李浈的目光交汇时,心中却总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错,是恐惧,这种感觉很真切,真切到让刘括毫不怀疑下一刻自己面对的,将会是那把漆黑色的障刀。

    刘括的头终于缓缓垂下,因为他始终生不出勇气去面对这样的杀意。

    因为这道杀意已变得更加强烈,也更加锋芒毕露。

    刘括始终不曾经历过战场的历练,始终不曾见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场面,更不曾有过那种在战场上视人命为草芥的残酷感觉。

    更重要的是,刘括从未杀过一人。

    但李浈杀过,不止一人,甚至残忍地将契丹乙室部屠戮殆尽。

    老幼不分、男女不计。

    李浈的心早已不再似半年前那般柔软,变得更坚硬,也更残忍。

    “我若不杀他,那么当日死得便是我与赵婉,你若寻仇,我随时奉陪,今日此言,我只当你是一句戏谑之言,日后若再被我听到诸如此类之言!”

    李浈伸手轻轻拍了拍刘括肩头,却教刘括顿时一激灵,连连后退了几步。

    李浈见状笑道:“看在你我同乡,劝你一句,莫要轻言杀字!”

    说着,李浈凑到刘括耳畔,轻声说道:“否则我很确信,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死得......尸骨不全!”

    言罢之后,李浈转过身子再不看刘括一眼。

    怔了许久,刘括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缓缓抬头望着就在自己身前的李浈。

    不知为何,刘括心中的恨意竟是再难涌起。

    因为他害怕。

    害怕面对那一抹笑,害怕面对那一把刀,更害怕面对那一句:

    尸骨不全!

    “哈哈哈,泽远——泽远快上前来,李茂勋那憨货说你不会蹈舞礼,我与他打了赌,莫要让为兄输了脸面,快来快来!”

    刘括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魁梧大汉一步冲到李浈跟前,拍了拍李浈肩膀,大笑道:“何使君与王使君在前面跳得像两只山羊,贤弟莫要折了咱卢龙的脸面!”

    “呵呵,本宫倒也想看看我大唐第一少年才子是如何行这蹈舞礼的!”

    香风扑面而来,延庆公主不知何时已来到李浈面前,明眸皓齿,眉目含笑,引得众臣不禁为之侧目。

    显然与李浈早已熟识。

    刘括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站在李浈面前,永远都会如今日这般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项背。

    半年的时间,李浈早已成为自己永远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

    大中元年,元日,李忱下诏大赦天下。

    祭天大典结束,李忱大宴群臣,赐栢叶、椒柏酒。

    夜宴结束,李忱独坐殿上,殿内虽烛火通明,但却更显形单影只。

    李浈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皇帝老爹,多少能体会到“孤家寡人”这四个字背后的意义。

    “阿耶!”李浈轻声说道。

    李忱闻言这才将思绪拉回现实,笑了笑道:“来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李浈答道。

    “东都之事,你莫要怪朕!”李忱说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文饶公说,有些事阿耶也是有心无力,儿臣明白!”

    李忱点了点头道:“李德裕的身子......”

    “不好,可也不算坏,文饶公说了一句话,儿臣觉得他是对阿耶说的!”

    “哦?”李忱略显讶异。

    “文饶公说,河西一日不收,罪臣一日不死!”李浈说着,抬头看了看李忱。

    “他......真的这么说?”李忱问。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忱沉默良久,神色略显复杂。

    “朕......”

    不待李忱说完,李浈紧接着说道:“文饶公明白阿耶的苦衷,心中并无半点怨恨!”

    李忱轻轻点了点头,道:“朕贵为天子,但谁又知道天子却永远不得自由!”

    说到此处,李忱突然正色问道:“朕有十三个儿子,你为长子,朕......”

    “儿臣只求为父皇分忧,为大唐尽瘁,至于其他,儿臣从未多想!”

    李浈直接打断了李忱的话,垂首躬身,毕恭毕敬。

    李忱笑了笑,道:“你不让朕昭告天下,却又自愿去收复河西,若此事功成,足以彪炳千秋,名垂万世,朕......拿什么赏你?”

    李浈闻言顿时冷汗淋漓,因为他不确定皇帝老爹这句话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含义,更不确定自己该怎样回答才会令他满意。

    “为何不答?”李忱追问不舍。

    “阿耶可知道儿臣此生夙愿?”李浈反问道。

    “哦?说来听听!”李忱笑了笑。

    “记得在江陵府时,儿臣便梦想着一日有花不完的钱财,享不尽的荣华,寻一幽静山林,筑二三茅舍,邀四五好友,品茗清谈......”

    “做个闲散王爷?”李忱直接问道,脸色有些不悦。

    “做个闲散王爷!”李浈答道。

    “朕......欲立夔王李滋为太子,但......”李忱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继续缓缓说道:“朕不想让你做你的闲散王爷!”

    李浈看了看李忱,愣了许久,没有说话。

    “朕要你辅佐夔王、效忠夔王、效忠大唐!你可愿意?”

    李忱说道,掷地有声。

    许久,李浈方才缓缓躬身说道:“儿臣......愿意!”

    李忱闻言点了点头,而后拿起案上一封奏折,道:“这是陈英的一封奏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不待李浈说话,李忱直接将奏折重重摔在地上,道:“他让朕将右神策军中尉一并交给马元贽!”

    “哦......”李浈应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李忱看了李浈一眼,道:“这可是你的主意?”

    李浈正欲否认,但却只听李忱紧接着说道:“莫要告诉朕此事与你无关!”

    李浈心下骇然,他不知道当日自己与陈英的那番对话,皇帝老爹怎会得知,更不知皇帝老爹究竟想要说什么。

    若说这世上李浈唯一看不透的人,那必属眼前这位大唐天子,似乎自己所做。所说的一切,都瞒不过他。

    “你一定很奇怪朕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吧!”李忱原本严肃的脸微微泛起了一丝笑意。

    不无得意的笑。

    “父皇乃是真龙天子,自然能够耳听千里......”

    李忱一摆手,一脸嫌弃地说道:“好了,朕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不良人......你可曾听过?”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迈入黑暗

    “听过,不过儿臣以为都是些坊间传闻罢了!”

    “并非只是传闻!”李忱当即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老爹之所以能够做到手眼通天,竟与这传闻中的神秘组织有关。

    不良人,乃是当年受太宗文皇帝敕命组建的谍报机构,由一些市井泼皮或者身负重罪的囚犯组成,故而名为“不良”,旨在负责侦缉、打击一切危及大唐帝位及帝国安危的人或事。

    其首名为“不良帅”,不入品级,不受节制,而直接受大唐皇帝调遣。

    也便是说,不良人只听从于皇帝一人之命。

    后因大和九年的那场甘露之变,使得文宗皇帝不得不解散不良人,以此来向宦权示好,自此之后不良人彻底销声匿迹。

    但李浈却没想到这个大唐帝国内最神秘的组织竟还存在。

    李忱似乎看到了李浈脸上的不解,微微笑了笑,道:“是朕那个不安分的侄儿!”

    “武宗皇帝?”李浈说道。

    “嗯,说不得这其中有李德裕的作用!”李忱点了点头说道。

    “那阿耶的意思是......”

    李浈虽然有此一问,但却已多少猜到了李忱的意思。

    “朕......想将不良人交与你!”

    “不良帅?”李浈故作惊讶,但心中却早已有了计较。

    李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可儿臣是好人啊!”李浈辩解道。

    “萧仲离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忱立刻反问。

    “萧叔......您的意思是萧叔......”李浈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自太和八年时,萧仲离便已是不良帅,甘露之夜朕求他带你逃出去,于是,他杀了一十八人,而后带你去了江陵府!”

    “那阿耶又怎会与萧叔认识?”李浈有些疑惑,毕竟那时的皇帝老爹还是光王,而且正是装疯卖傻的那些日子,如何会与萧良熟识至此。

    李忱闻言后笑了笑,道:“萧良任不良帅之前,朕常外出游历,太和六年在嵩山之巅,他与释远禅师论剑二十一次,当时,朕就在场!”

    “那......”李浈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却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谬,是以有些犹豫不决。

    “想说什么便说吧,有些事你总该知道的!”李忱轻声说道。

    李浈闻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儿臣斗胆,敢问这一切阿耶是否......”

    “不错,这一切都是朕在谋划,从朕见到萧良的那一刻起,朕便已决定要做这件事!只因甘露之夜那场惨剧将朕的计划全盘打乱,否则你当真的会轮得到李炎?”李忱答道,语气中略带着些愤恨与无奈。

    李浈闻言心中顿时大骇,太和六年,也便是说早在十五年前皇帝老爹便已经在谋划登上皇位,如此心机与谋算,便是放眼天下怕是也无人能及。

    李忱望着李浈,目光中透出一股柔软,缓缓说道:“太和六年,那年你刚一岁,当朕看到你阿娘带着你随朕四处奔波流浪时,朕便对自己说,此生定要站在万人之上,定让你母子坐享荣华,再不受旁人欺凌之苦!”

    “如今,朕做到了,可你阿娘......”李忱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儿臣听王婆和阿姊说,阿娘死于甘露之夜!”李浈紧接着问道。

    “不错......”李忱似乎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忱虽然没有说完,但李浈却是已经猜到了一些事和一些人。

    “仇士良!”李浈冷声说道。

    答案显而易见,甘露之变正是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对文官集团的大肆残杀,谁也说不清那一夜有多少无辜的受害者,即便连当夜参加此次兵变的神策军士兵,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杀的是谁。

    李忱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李浈一定会猜到这些。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虽然自己从未见过阿娘,但骨子里始终却流着她的血液,那种骨肉至亲的感觉,李浈体会过,也渴望过。

    “仇士良快死了!”李忱轻轻说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李浈。

    李浈沉默许久,抬起头缓缓说道:“是啊,快死了,死得这么容易!”

    李忱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莫要胡来!”

    李浈随即冲李忱笑了笑,道:“儿臣明白,不过这不良帅的位子还恕儿臣不能应允!”

    李忱正欲说话,却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不过儿臣向阿耶举荐一人,此人与儿臣自**好,亲如兄弟,更重要的是,他比儿臣更懂得如何与这些不良人相处!”

    “哦?是何人?”李忱颇有兴趣地问道。

    “荆南都知兵马使严朔之子,严恒!”

    “严武正之子?”李忱想了想后,继续说道:“不良人事关重大,朕希望将其交到一个足够可信和忠心的人手中,你可知道?”

    “儿臣了解严恒!”

    尽管李浈的回答很简单,但却透着无比的自信。

    李忱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朕要见见这个严恒!你也先回去歇息吧!”

    李浈躬身告退,但刚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道:“儿臣还有一事!”

    “说吧!”

    “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阿耶可有了合适的人选?”李浈问道。

    李忱看了李浈一眼,道:“怎么?你又要向朕推荐什么人么?”

    李浈闻言忙道:“阿耶误会了,儿臣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儿臣告退!”

    言罢之后,李浈转身而出。

    “王宗实!”

    正在此时,只听李忱轻声说道。

    李浈闻言顿时愣在原地,回身忙问:“怎么?不是马元贽?”

    “哼!”李忱冷哼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李浈,反而冷冷说道:“当年仇士良便是左右神策军中尉!朕不会再犯李昂那样愚蠢的错!”

    李浈点了点头,皇帝老爹说得没错,左右神策军决不能同时交到一个人的手中,而放眼内廷,也只有王宗实与马元贽不合,如此一来,似乎右神策军最好的继任者便只剩了王宗实一人。

    李浈笑了笑,这才离开大殿,迎着微寒的风,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但越是如此,李浈的心也便越安静。

    “宦官,呵呵......”李浈笑了笑,而后昂首阔步地进入前方那一抹黑暗。

第三百一十四章 长安未眠

    元日之夜,长安未眠。

    金吾不禁、烛火不息,长安城的夜焕发着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华彩。

    俯瞰而望,坊道灿若星河、纵横交错,将长安城分割为一百零八坊,仿若一张金色棋盘。

    人处其间,正如棋子。

    “棋子”如织,正有一少年缓步而行。

    任凭人流穿行不止,少年的脸上却无半分喜色,更多的是一种莫名袭来的焦虑,和不安。

    酒肆乐坊之内的莺歌燕舞似乎都与这少年无关,唯有身后在坊道上投去的那道随行不弃的身影,漆黑如夜,茕茕孑立。

    此刻的李浈已来不及去顾及储君之位,尽管自己的目标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人力无法改变的。

    更因为此刻李浈的脑海之中萦绕着的唯有一个名字,再容不下其他。

    这个名字叫做:仇士良。

    但真正让李浈感到无助的是,仇士良快死了。

    这并非李浈想要的,尽管自己最终还是要他死。

    但过程却不一样。

    “崇仁坊......”

    冥冥之中,李浈的脚步在一处里坊前停了下来,

    奚琴琵琶切切如语,羌笛箜篌萧萧似鸣,即便那花灯之内摇曳的烛火,都较其他里坊更为妩媚一些。

    不远处有几群孩童,围着火堆正将截好的嫩竹投入其中,嫩竹遇火爆裂,噼啪作响,竟丝毫不比后世的鞭炮逊色多少。

    “那位可是李将军!?”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一声轻唤,李浈回身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手捧着几个油纸包,正笑吟吟地冲自己走来。

    “哈哈哈,小人见过将军!”

    正是延庆公主府的王总管。

    “呵呵,原来是王总管!”李浈笑道,而后指了指其手中的几个油纸包,问道:“王总管这是......”

    王总管笑道:“殿下突然想吃辅兴坊的胡麻饼,不敢耽搁太久,便去买了些回来!将军可是要去公主府么?”

    李浈闻言后这才想起,延庆公主早已搬到了崇仁坊,随即笑道:“也罢,那便去看看公主殿下!”

    ......

    公主府。

    “啧啧,本宫这里有日子不见生人了,却不成想今日竟来了稀客!”

    人还未现,声音先至,客堂正门轻启,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李浈见状赶忙起身行礼:“李浈见过殿下!”

    或许是因为元日佳节的缘故,今日延庆公主穿得格外喜庆,朱红色襦衫,外套一件淡粉色披帛,下着红色瘦长裙,腰间金丝佩绶,头顶飞仙髻,饰以镶金孔雀步摇。

    眉间花钿似血,双腮斜红如霞,隐隐之间粉胸微现,半掩半映处更是凭添了几分春色。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虽然语气中显得有些不悦,但从其目光中看得出,更多的还是难以名状的复杂。

    “李将军大驾,怎么想起在这个日子来看本宫了?”延庆说着,示意李浈入座。

    李浈正要坐下,却只听延庆又道:“本宫知道你的癖好,莫要装模作样的,坐那案上吧!”

    李浈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看了看一旁的王总管,笑道:“王总管,可让太医看过了?”

    王总管闻言顿时一头雾水,道:“看......什么?”

    不料延庆公主却是笑骂道:“若非今日不宜见血,本宫定将你那舌头割了,免得你再胡言乱语!”

    李浈讪笑一声,道:“若割了浈的舌头,那殿下岂不是更寂寞了?”

    说罢之后,李浈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王总管在旁听得却是心惊肉跳,生怕延庆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但延庆公主闻言后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双颊绯红地端起茶盏掩面轻啜。

    王总管见状不禁诧异地看了看李浈,脸上写满了疑惑。

    而李浈则干笑几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闻前些日子你去了东都?”

    延庆有意岔开话题,轻声问道,尽管她对李浈的去向早已一清二楚。

    “哦,浈还要多谢殿下仗义相救!”李浈赶忙顺势说道。

    “不知你对陛下说了什么,竟让陛下改变主意留用李德裕!”延庆随即笑道。

    李浈正要答话,却只听延庆紧接着说道:“本宫不问朝政,你也不必多说!”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殿下已经明悟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说罢之后,延庆公主稍稍一滞,而后缓缓说道:“自父皇驾崩之后,本宫府上清静多了,如今就连陪本宫饮酒作诗的人都寻不到一个了!”

    李浈听得出,延庆公主的语气中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看似不在意的背后,却隐藏着世态炎凉的漠然。

    “只要殿下不嫌李浈聒噪,浈随叫随到!”李浈笑道。

    延庆公主闻言抬眼望着李浈,眉目之间隐着一抹痴色。

    李浈脸色一红,赶忙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呵呵,只可惜你也在京城待不了几日,否则本宫倒还是想与你再比上一比!”延庆轻笑一声,媚眼如丝,不禁让人意乱心迷。

    “说说吧,有什么心事?”延庆不再看李浈,专心侍弄着案上白瓷瓶内插着的几束红梅。

    “殿下说笑了,浈并无什么心事啊!”李浈笑道。

    延庆随即看了一眼李浈,而后对着手中花瓶柔声说道:“花不能语,故以香悦人,人如此花,即便你再想遮掩,但这香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李浈闻言随即面露惆怅,摇了摇头道:“殿下慧眼如炬,浈却是有些心事,但此事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日后受此牵连!”

    话音方落,只听“啪”地一声,延庆将那白瓷花瓶重重放在案上,凤目轻挑,冷声说道:“说与不说随你,只是本宫见不得别人这幅模样,说是来看本宫,却是一脸愁容,便是笑都勉强,好似本宫得罪你一般!”

    李浈闻言赶忙躬身笑道:“殿下言重了,只是......”

    不待李浈说完,延庆当即说道:“只是烦劳你心情好了以后再来,免得让本宫看了凭白坏了兴致!”

    闻言之后,李浈怔了证,而后躬身说道:“那......浈先告退了,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之后,李浈起身欲走,却不料延庆又道:“站住!你当本宫这里是何地?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李浈一脸苦笑,道:“那殿下......”

    “坐下!”

    延庆冷声说道:“今日闲着也是闲着,你若不讲话说明白了,便休想离开!杀你不得,打你几顿板子相信皇叔祖还是不会怪罪的!”

    无奈之下,李浈只得重又坐了回去,并非信不过延庆,只是心中之事太过复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本宫给你时间去想,想好了再说!”延庆似乎看出李浈心中所想,只是语气依然不容置疑。

    言罢之后,延庆对王总管使了个眼色示意其退下,单从此细微之处来看,延庆公主之聪慧便不逊于李浈。

    “殿下......真的要听?”李浈一改先前的戏谑之色,变得有些凝重。

    延庆看了看李浈,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神情却早已表明了一切。

    “殿下以为仇士良如何?”李浈试探性地问道,毕竟不知延庆与这些宦官有没有什么交集。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而后冷笑道:“阉宦而已,在本宫的眼中不过都是些六根不全之人,便是阎王都不肯收的!”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稍定,这才接着说道:“仇士良快死了!”

    “死得好,本宫还嫌他死得慢了!”

    单听此言便知,延庆公主对于仇士良的恨,显然不比李浈少了多少。

    “可我不想让他死!”

    李浈说道:“确切地说,应该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哦?为何?”这时延庆似乎来了兴趣,问道:“你与他有何仇恨?”

    李浈却摇了摇头笑道:“殿下的秘密浈不敢多问,浈自有些难言之隐,还望殿下见谅!”

    “那你打算怎么做?”延庆追问。

    李浈苦笑一声,道:“浈若知道的话,便不会这么容易被殿下猜中心事了!”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柳眉轻蹙,沉默了片刻后不禁笑道:“呵呵,空有才名却无才实,那日你设计陷害我时脑袋怎么那么灵醒?”

    李浈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仇士良是右神策军中尉,就凭你是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的,既然你动不了,那便找个能动得了的人!”延庆随即笑道。

    李浈闻言似有所悟,轻声说道:“陛下?!”

    延庆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了,只要陛下动了心思,仇士良又岂能善终?”

    李浈闻言后不禁陷入沉默,在延庆公主点拨之下,心中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见李浈不语,延庆公主接着说道:“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如何让陛下对仇士良动心思,但你莫忘了,以仇士良的地位,等闲罪名是无济于事的,要做......便要做得不留后路!”

    “谋逆!”李浈抬头望着延庆公主缓缓说道,脸上泛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本宫便不得而知了,论挖空心思害人,你比本宫厉害得多!”延庆公主撇了撇小嘴,略带俏皮地说道。

    “多谢殿下指点,浈先行告退!”

    说罢之后,李浈转身便走,延庆见状笑道:“本宫可什么都没说,不过倒是非常愿意帮忙!”

    “哈哈哈......少不得会麻烦殿下!”李浈大笑,边走边挥了挥手。

    待李浈走后,延庆起身走至李浈方才坐着的那张几案前,玉指轻轻捏起那茶盏,脸上现出一抹醉人的笑。

    “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灾星,这仇士良怕是要死无全尸了呢......”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亦真亦假

    安邑坊,李宅。

    无论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还是李浈来说,今日都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当李浈回府时,严恒与郑从谠、郑颢与刘瑑三人宴饮正欢,父亲李承业多少饮了几杯椒柏酒,脸色微微泛红,但看上去要比前几日精神了许多。

    而王绍懿毕竟年幼,早早便拉着赵婉去逛长安夜市。

    众人见李浈回来,遂将其强拽了过去,郑从谠脸色通红地眯着一双醉眼笑道:“泽远,方才我等与世叔说起你们在河北的那些经历,都说藩镇......”

    “都说藩镇什么?”

    话还未说完,便只听门外一声大喝,惊得众人顿时酒醒了一半,唯独李浈与严恒二人相视大笑。

    砰——

    一声闷响,房门豁然被人自外重重推开。

    只见总管吴申一脸苦楚地站在门外,其身后还有一人,正咧着嘴讪笑不已。

    正是张直方。

    吴申苦着脸说道:“少郎君,我本要先通报的,可他偏生硬闯了进来,拦......”

    “东都大牢都拦不住他的!”李浈笑道,而后又对吴申说道:“正值元日,明日你从府里带些绢帛银钱也回家看看,今夜便早些歇息去吧!”

    吴申闻言连连称谢自顾退下,而后只见张直方几步跨至堂内,先向李承业问了安,这才自顾举起李浈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李浈随即笑道:“你家的龙膏酒比这不知好了多少,怎么偏偏到我这里蹭酒来了?”

    “怎么?在你府里我是客,哪有跟客人这般说话的?”张直方也不需让,自己抻了一块蒲团坐在李浈身侧。

    郑颢笑问:“这位是?”

    郑颢等人与张直方并不熟识,今日大朝会上又是一派群臣乱舞的景象,自然无法注意到其中每一人。

    李浈闻言这才向众人介绍而过,郑从谠笑道:“方才我等正说起藩镇,方进兄莫要误会,非是什么坏......”

    不待郑从谠说完,张直方随即一摆手道:“我与泽远是兄弟,他信得过你们,我便信得过,来京城这几日实在闲淡,今日好不容易有个热闹,闲话不说,喝酒便是!”

    说罢,张直方又是一饮而尽,众人见状连连称善,倒是李承业似乎不胜酒力,嘱咐了几句后便自顾回房歇息了。

    “泽远......你自东都回来之后便似乎有心事,不知可说否?”

    刘瑑的感觉素来敏锐,尽管李浈与众人说笑依旧,但他还是觉察到了其眉间的那一抹忧愁。

    众人闻言,不禁侧目而视,李浈则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心事,有些事能说,有些事说了也无用,今夜我们只管喝酒!”

    “哈哈哈!这才像句人话!来来,喝酒便是!”

    张直方大笑,接连牛饮三碗而面色依旧,单是这份酒力便让在座之人看着酣畅淋漓。

    似乎方才刘瑑那句话提了醒,众人虽喝得欢畅,但却多少都看出了些李浈那笑容之后的淡淡忧愁。

    此时只见严恒举碗冲李浈一咧嘴,笑道:“大郎,我是个粗人,你我兄弟多年,无论何事,叫着我!”

    言罢,严恒举碗一饮而尽。

    “严大郎与你是兄弟,我与你是知己,你若信得过便说!”

    郑从谠说着,同样一饮而尽。

    “同饮!”郑颢与刘瑑闻言纷纷举碗饮尽。

    张直方却是嘿嘿一笑,道:“贤弟也知道,我最喜看热闹,但......”

    说着,张直方一把将李浈肩头揽住,附耳笑道:“但为兄更爱凑热闹,若有热闹把我忘了的话,可不饶你!”

    “哪里有热闹?我也要!”

    正在此时,王绍懿与赵婉推门而入,赵婉随即对王绍懿笑道:“你只要与他在一起,哪天没有热闹?!”

    与众人见礼之后,赵婉对李浈柔声说道:“尽顾着把酒言欢,怎么也没去看看阿姊?”

    李浈闻言不禁一拍大腿,自己回长安夜有些日子,竟忘了去看看阿姊,不由笑道:“明日一早便去!”

    赵婉点了点头道:“反正现在我也闲着,虽然晚了些,顾及阿姊也没心思睡觉,我这便去看看!”

    李浈想了想后,点头说道:“也好,不过得让刘关与郑大跟着你!”

    赵婉莞尔一笑,应声离去。

    待其走后,刘瑑满脸艳羡地笑道:“赵婉贤惠,泽远可莫要负了人家!”

    众人大笑,而后便只见郑颢起身将门窗关好,又往炭盆里扔了几块木炭,这才对李浈说道:“说说吧,究竟何事?”

    李浈闻言环视众人,缓缓问道:“诸位,真的要听?”

    “泽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妈,快些说来听听!”张直方将酒碗重重放在案上,口中催促道。

    “仇士良此人,诸位怎么看?”李浈随即问道。

    “阉宦乱政,乃是我等的耻辱,天下士子无不欲杀之而后快!”郑颢当即冷声说道。

    “好在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当真乃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刘瑑此时笑道。

    “为兄此生最厌恶两种人,一是卖主求荣,二便是这阉宦,这些残缺不全之人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张直方愤愤说道。

    “泽远,你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要争这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郑从谠不解地问道。

    李浈笑了笑,道:“神策军的位子虽好,但我对此却无半点兴趣,我还是更喜欢领兵在外那种无拘无束的日子,神策军......呵呵,太拘谨了!”

    “那你究竟意欲何为?”郑从谠追问。

    “实不相瞒,陛下有意让王宗实接替右神策军中尉!”李浈说道。

    刘瑑想了想后说道:“嗯,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宦官掌控军权始于肃宗至德年间李辅国,此后禁军便一直为阉宦所控,如今几乎已成定律,陛下让王宗实接替右神策军中尉,旨在与马元贽分庭抗礼,细想之下,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话虽如此,但王宗实是仇士良一手提携起来的,而且听说仇士良身体素来硬朗,但却在几个月前突然病倒,而且王宗实更是由仇士良向陛下举荐的,此事诸位不觉得有些太过凑巧了么?”李浈轻声说道。

    “泽远......你究竟想说什么?”张直方直接问道。

    “你的意思是仇士良这病是装的?”郑从谠面带狐疑地说道。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六人帮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这不过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仇士良如今已年过花甲,权倾一方、名动天下,可谓风光无两,若是换了诸位,最渴望的是什么?”

    众人闻言顿时陷入沉思,严恒却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换了我,自然是喝酒吃肉买胡姬......”

    说到此处,严恒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大合适,赶忙又道:“我倒是忘了,那阉宦对女人怕是已有心无力了!”

    众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不过李浈却是点了点头笑道:“严恒此话听似不着边际,但却是正理!”

    郑颢随即笑道:“嗯,不错,阉宦虽权势滔天,但真正得以善终的却没几个,仇士良要的便是个善终,但同时他却明白,只要自己在这个位子上一日,便始终是临渊履冰,陛下的忌惮与猜忌,旁人的陷害与嫉妒,无不令仇士良胆战心惊,与其这般,还不如将手中的权利主动让出来!”

    郑从谠紧接着说道:“同时给人以自己病入膏肓的假象,如此一来,陛下也好、宿敌也好,都得了个安心!”

    一旁的刘瑑闻言后缓缓说道:“所以他举荐了王宗实这个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人,既向王宗实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也为自己日后安排好了后路,甚至还有可能将右神策军间接地掌握在手中,若真是如此,仇士良倒还真是令人生畏!”

    严恒闻言后惊得目瞪口呆,未见仇士良一面,未听其言半字,这四个人竟无端想出了这么多。

    “仇士良是不是令人生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四个才是真的令人生畏!”

    半晌之后,严恒幽幽说道。

    张直方也在旁听得连连咋舌,满脸诧异地摇着大脑袋,道:“你们这些文人士子们难不成整日都在琢磨人心?”

    郑从谠闻言笑道:“若非泽远率先质疑,我等也不会想到这些的!”

    李浈想了想后又道:“不过这些终究只是我们的猜测,阉宦为祸已久,此祸不除,朝堂便一日不得安宁!”

    说到此处,李浈微微一顿,环视众人之后缓缓起身,道:“铲除阉党若是一场战斗,那我愿首当其冲,若有人为之肝脑涂地,我希望......只我一人!”

    众人闻言不由面露慷慨之色,不由起身望着李浈。

    郑从谠大笑道:“如此功盖千秋、名垂青史之事,岂能让你一人占了便宜!?”

    “仇士良只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无论是谁,只要我郑颢一息尚存,便绝不容阉党为祸朝纲!”

    刘瑑笑道:“呵呵,今日既然泽远起了这个头,那便一定有了主意,需要怎么做,你尽管直言!”

    “好好一桌酒席生生被你们吃成了诀别宴,不过......”张直方话锋一转,咧嘴笑道:“京城不是我的地界,但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说话便是!”

    而后,张直方一瞥眼看到案上已经斟满的酒碗,一把抄起冲众人说道:“都在酒里了!”

    言罢,一饮而尽,而后却仍是一副意犹未尽之状,又自顾斟了一碗。

    严恒本就不善言语,此时众人一番慷慨陈词,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张直方见状赶忙笑道:“严恒兄弟什么都别说,都在酒里了!”

    言罢,又是一饮而尽。

    “二位阿兄莫要忘了,你们一个是卢龙留后,一个是是幽州行军司马,大朝会已经结束,三日后再不离京,那些御史能绕得了你们才怪!”

    一直在角落里胡吃海塞的王绍懿此时幽幽说道,将郑从谠等人一语点醒。

    “是啊,泽远,你只有三日之期,这么短的日子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郑颢不禁担忧地说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道:“问题出自哪里,那我们便先从哪里入手便是!”

    ......

    丑时已过,大明宫内依旧灯火辉煌,而温室殿内的那盏长明灯,更是愈发明亮。

    李忱早已卸下厚重笨拙的冕服,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缺胯袍,十只炭盆内的炭火正旺,使得温室殿变得更加温暖如春。

    不知为何,李忱尚且是光王时便少有睡意,那时的他无时无刻不在谋划,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登基之后,李忱却依旧夜夜无法入眠,此时的他依旧在谋划,也依旧在担心。

    “大家,明日不上朝,这些奏折大可留待明日再批复的!”王归长轻声说道。

    李忱笔耕不辍,头也不抬地说道:“朕不敢懈怠啊!”

    说罢之后,李忱手中的竹笔一滞,而后抬头望着王归长说道:“你说,他若知道的话......会怪朕么?”

    “大家指的是......”

    王归长知道李忱话中所指,但却依旧问道。

    “莫要跟朕装傻!”李忱当即说道。

    王归长闻言想了想,道:“大家心系社稷、为国为民,大皇子自然理解的!”

    “可朕终究是利用了他!”

    “大家与大皇子所说的俱是实言,既是实言,又何来利用一说?”王归长当即笑道。

    闻言之后,李忱不禁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声,道:“唉,只怪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令朕相信之人,唯一信得过的,也只有他了!”

    “老奴有一言不知......”

    “讲!”李忱冷声说道。

    王归长微微躬身,说道:“老奴以为其实大家并非无可信之臣,只是大家不愿去信罢了,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会如此事无巨细躬亲独断,长久以往只怕会熬坏了身子!”

    李忱伸手指了指王归长,笑道:“只可惜你这老货是个宦官,否则朕定给你个宰辅做做!”

    “呵呵,老奴可做不来那些事,还是伺候大家更得心应手些!”王归长笑答。

    “你说......”李忱转而又问:“青鸾斗得过仇士良么?若是出了什么危险,让朕如何向他死去的阿娘交代?”

    “老奴倒是觉得眼下这却不是最重要的!”

    “哦?”

    王归长看了看李忱,笑道:“老奴以为,眼下大皇子最重要的事便是想法子留在长安,毕竟按律再有三日便需离开京城回到幽州,若能留下此事才有了接下来的可能,若不能,也便没什么危险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严常之

    李忱闻言稍稍舒展了一下腰身,而后笑了笑,道:“朕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能有什么花招!”

    ......

    翌日。

    元日佳节,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难得地享受着三日休朝,或外出游玩,或足不出户闲赋在家,在这三日之期内,似乎朝堂的一切都已与自己无关。

    当然,这也仅仅是“似乎”而已。

    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机遇随处存在,在仕途的路上更容不得半刻歇息。

    而对于长安朝局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右神策军中尉归属一事,面对这块肥肉,朝臣不免揣测纷纷,但在天子没有明确之前,终究没个定论。

    即便向李忱举荐了王宗实的仇士良,此时也对这位天子的态度无从揣度。

    但就在大朝会之后的第二日,一股席卷全城的传闻蔓延开来。

    传闻的来源已无从查证,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闻的内容。

    只要传闻足够引人瞩目,便总会有那么一部分人对此充满激情。

    传闻的内容很简单,也很顺理成章。

    陛下欲让王宗实继任右神策军中尉。

    王宗实现为右神策军副使,距离神策军中尉不过一步之遥,看似顺理成章,但却依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因为在众人看来,无论是地位、声望还是恩宠,马元贽无疑有着当仁不让的优势,毕竟其有策立之功,就在前几日,陛下还将自己最钟爱的通天犀带赐予马元贽。

    于情于理,陛下都有足够的理由让马元贽来执掌整个禁军,盛宠之下,换来的也将会是马元贽的忠贞不二。

    一切都看似那么顺理成章。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才使得这则传闻更加可信,更加让人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传闻起于朝堂,传于市井,但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是御史台。

    毕竟右神策军中尉位高而权重,事关社稷,令这些过了许久闲淡日子的御史们不由心血来潮。

    一则传闻,成功地将御史们的视线引到了王宗实的身上。

    激动的是御史,不安的却是王宗实,毕竟传闻与自己有关,既是被御史抓住了什么小把柄,也可能因此而被无限放大。

    其害甚远。

    但王宗实显然并不如御史台反应得那么快,直到傍晚时分王宗实才被告知此事的严重性。

    而告诉他的人,正是已病入膏肓的仇士良。

    虽然仅仅是一封密信,但却让王宗实不得不慎重面对。

    大明宫,麟德殿。

    王宗实就跪在殿下,但却不止他一人。

    王宗实认得李浈,但却不认得李浈身旁的那名青年。

    而王宗实眼中的那名“青年”,却正是严恒。

    尽管长得老并不是严恒的错,但这却成功地让王宗实记住了这名“青年”。

    趁着王宗实埋头叩礼时,李忱狠狠地剜了一眼李浈,因为他知道,一日之间传遍长安城的这则传闻,始作俑者正是李浈。

    理由很简单,李忱只对李浈一人透露过此事。

    当传闻有了事实根据,那便不再是传闻。

    尤其对于王宗实和仇士良来说,多少都难逃干系。

    李浈明白这个道理,李忱也明白这个道理。

    王宗实是来请罪的,尽管罪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这是个态度,尤其在天子面前,态度很重要。

    “王宗实!”李忱随手抓起案上的一沓奏折,说道:“仅这半日的时间,御史台参你的奏折便已多达十数份,朕便是有心偏袒于你,你也要干干净净才行!”

    王宗实闻言苦着脸说道:“陛下明鉴,老奴着实不知这传闻因何而起,御史台素来瞧着老奴不顺眼,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构陷忠良的......”

    闻言之后,李浈不禁心中暗道:“这王宗实还真是个榆木脑袋......”

    果然,王宗实话未说完,便只听李浈拍案冷喝道:“住嘴!你是说朕的御史台都是些构陷忠良的奸佞之徒了?!”

    “老奴不敢,还请陛下恕罪!”王宗实匍匐在地只是苦苦哀求,但始终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看上去既蠢又笨,就连一旁的严恒都向其投去一抹鄙夷的目光。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躬身说道:“启禀陛下,王军使素来忠心,此事来得蹊跷,不排除有些宵小之人恶意中伤构陷,细想起来,若是王军使所为得话,对其也并无半点好处!”

    “陛下圣明,李司马所言极是,若是老奴所为,岂不是有些作茧自缚了?!”

    说着,王宗实向李浈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

    少倾,李忱怒意渐消,白了一眼王宗实说道:“罢了,朕若不信你的话,你面对的便是马植了!”

    马植乃是大理寺卿,又与马元贽关系甚密,对于王宗实来说,一旦落入马植手里,基本便没了活着的可能。

    闻言之后,王宗实心有余悸地拜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李忱摆了摆手说道:“算了,你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自有计较!”

    王宗实闻言如获大赦般赶忙退了出去。

    待其走后,李忱并未对李浈多说什么,反倒是对严恒说道:“严恒,你方才可听得清楚?”

    “臣听清楚了!”严恒回道。

    “李浈向朕举荐了你,你要做的便是为朕洞悉一切、掌控一切!”

    说着,只见李忱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面色变得无比凝重,逐字逐句地继续说道:“必要的时候,也需要抹杀一切!你......可准备好了?”

    严恒闻言躬身答道:“臣誓死效忠陛下,愿为陛下分忧!”

    李忱点了点头,又对李浈说道:“人是你举荐的,日后办事若有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

    李忱只简单一句话,却又将李浈与不良人绑在了一起。

    不待李浈答话,李忱紧接着向严恒说道:“严恒,因你尚未及冠眼下朕还不能给你任何封赏,择个好日子尽快行了冠礼,届时朕自有敕命!”

    不料李浈却紧接着说道:“还请陛下赐字!”

    李忱闻言一愣,而后不禁冷哼一声,道:“他还未说话,你却着什么急?!”

    话虽如此,但只见李忱稍一思忖之后,便对严恒说道:“恒者,常也,朕便赐你表字常之,如何?”

    严恒闻言大喜,而后咧嘴笑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第三百一十八章 高人自在高处

    对于王宗实来说,今日面圣实属有惊而无险,但更重要的是自己似乎觉察到了一个信号。

    原来陛下对自己还是信任更多一些的,至少在此事上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怀疑。

    而这更表明了陛下的一个态度,对于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自己仍然有着很大的希望。

    自麟德殿出来之后,王宗实的脸上便挂着浅浅的笑,他甚至感觉到一路之上遇到的那些内侍、宫女都对自己投注了更多的关注与尊敬。

    事已至此,这传闻的源头似乎已不那么重要,而御史们弹劾的奏疏越多、措辞越强烈,便说明自己在朝臣们的心中越拥有着足够的分量。

    否则,那些御史们又凭什么去关注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人呢?

    回府之后,王宗实原本不安的心瞬间变得明朗起来,晚膳时也破例地饮了几杯酒,而后取出心爱的那把回鹘弯刀舞得虎虎生风,直到出了一身大汗之后方才作罢。

    看到此状,就连府中的几名侍女都变得开心起来,因为她们知道,每当看到王宗实取出这把弯刀时,心情便一定不会差到哪里。

    这也便意味着,今日一定不会再受到什么皮肉之苦了。

    ......

    传者依旧在传,闻者也依旧在闻,各方立场不同,反应也不尽相同,正如马元贽。

    每一个传闻的背后,一定都有着某种的事实根据。

    马元贽对此异常笃定,所以他有些不安,与王宗实对陛下的不安不同的是,马元贽的不安来自王宗实。

    原本在马元贽看来,王宗实根本没有资格与自己争,至少无法与自己光明正大地争。

    既然光明正大不行,便只能另辟蹊径。

    而这则传闻便是王宗实的“蹊径”,在马元贽看来,王宗实此举意在造势,传闻传得多了,最后也就变成事实。

    而让马元贽感到不解的是,这个法子显然并不是王宗实那个榆木脑袋能够想得出来的。

    其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

    那“高人”,正在高处。

    延平门,正对着的是西八坊道,坊道北侧便是丰邑坊。

    李浈正站在延平门城头,遥遥俯视坊内那一处宅子。

    “大郎,你在看什么?”严恒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便是王宗实的宅子吧!”一旁的王绍懿说道。

    “你怎么知道?”严恒诧异道。

    王绍懿一脸嫌弃地看了严恒一眼,而后说道:“今日你们再麟德殿内卖了一个人情,现在该是拿回来的时候了!”

    “人情?”严恒看了看李浈,而后所有所思。

    在李浈身边待得久了,严恒似乎已经学会了自己思考和琢磨。

    思考一些事,琢磨一些人。

    “嗯,这倒是个接近王宗实的好法子,只要接近了王宗实,便离仇士良近了些!”严恒学着李浈的样子摩挲着下巴,缓缓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看了看严恒,笑问:“然后呢?”

    “然后?”

    严恒重新陷入沉思。

    “留下来!”

    王绍懿年龄比李浈小了两岁,但心智却丝毫不比李浈差了多少,有时就连李浈都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李浈毕竟两世为人,又有着对大唐历史走向的先天优势,而王绍懿仅仅活了十四年,凭着的只是一颗绝顶聪慧的头脑。

    这一点,让李浈自叹弗如。

    王绍懿说得没错,李浈若想做点什么,首先便要留下来。

    许久之后,严恒终于一拍脑门,无从揣测。

    “大郎,你便直说吧,我们怎么做才能留下来?”严恒有些沉不住气。

    李浈微微一笑,转身下了城门,道:“走!”

    “去王宗实的宅子?”严恒追问。

    “去鸿胪寺!”

    ......

    尽管注吾合素向李忱说明要见李浈,但最终却并没有去见李浈,至于京城中的传闻,注吾合素并不关心。

    因为他关心之事,并不在此。

    注吾合素并不住在鸿胪寺,至于李浈为何要去鸿胪寺,理由很简单。

    因为他并不知道注吾合素住在何处。

    虽然以李浈的名头想要打听出注吾合素的住处并不难,但他还是先去了鸿胪寺。

    出了鸿胪寺,李浈直奔兴化坊。

    当李浈见到注吾合素时,注吾合素的面前放着一把短刀。

    很华丽的黠戛斯短刀,刀体黝黑,仅仅刀柄之上镶嵌着的珍珠玛瑙,便让人望而却步。

    这让李浈不经意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那把叫做“障目”的黑色障刀。

    “很值钱吧!”李浈笑道。

    “五千贯!”注吾合素笑答。

    “哦!”李浈点了点头。

    “此次临行前,大汗让我来长安毋必看看你!”注吾合素笑道。

    “可现在却是我先来看了大相!”李浈笑道。

    “哈哈哈!都一样的,何须分得如此清楚呢!”注吾合素大笑。

    “不一样,这是在下的诚意和心意!”李浈微笑。

    “哦?既然如此,那想必老夫要有所回报才是了!”注吾合素同样面带微笑。

    “既然大相慧眼如炬,那我也不必赘言,此番前来还请大相帮个忙?”李浈起身行礼。

    “什么忙?你又为何确定老夫会帮你?”注吾合素饶有兴致地问道。

    “东都大牢一事大相已帮过在下一次,再帮一次就当是还了大汗的人情!对于大汗来说这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李浈笑道。

    注吾合素闻言轻抚长须,点了点头笑道:“听上去还不错,不妨说来听听!”

    ......

    丰邑坊,王府。

    天色已晚,若非三日节期金吾不禁的话,李浈还真不好在城内四处走动。

    王宗实将李浈引至上坐,尽管李浈仅仅是个六品小官,但谁都知道这个少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更重要的是今日麟德殿内,李浈为自己申辩的那句话。

    “今日王副使的府上一定很是热闹吧!”李浈率先开口。

    王宗实笑了笑,道:“还不是京城里那传闻闹的!陛下还没说什么,这些朝臣们倒先按捺不住了!”

    王宗实的语气显得很是骄傲,虽然仅仅是传闻,但却依旧让那些嗅觉如狗的朝臣们率先闻到些甜头。

    同样,没有人在意传闻的真实性,只要有一丝可能,这些朝臣们便绝不会放过这个示好的机会。

    右神策军中尉,那是连陛下都忌惮三分的位子,虽然算不得雪中送炭,但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这些朝臣们还是不会错过的。

    “不过,都被我赶了出去,一个都不见!”王宗实笑道。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嗯,如今御史们正盯着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哈哈哈,不错,今日这事来得稀奇,幸亏本使想得多了些,否则还真是凶险呢!”

    “呵呵,王副使吉人天相,又深得陛下信任,不过有惊无险而已!”李浈笑道。

    说着,只见李浈整了整袍带,而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王宗实眼前顿时一亮。

第三百一十九章 对宦权的首次冲击

    “李司马也是爱刀之人?”王宗实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李浈腰间的那把精致的短刀。

    李浈见状笑了笑,而后将短刀取下置于案上,道:“爱刀谈不上,只是一位好友所赠,盛情难却罢了!”

    王宗实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的短刀,不待李浈介绍便抢先说道:“若不出本使所料,此刀为百年陨铁煅造而成,需由经验丰富的刀匠反复锻打千次,再以桐油淬火,覆土烧刃,所得宝刀通体黝黑,其纹如霜花、如松叶、如水波,如月晕,虽其貌不扬,但无论韧性还是硬度皆属神兵之类,至于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这些镶嵌的宝石倒显多余!”

    王宗实侃侃而谈,显然对刀具的煅造颇为熟络。

    李浈闻言笑道:“哈哈哈,既然王副使对此刀如此厚爱,那浈便将此刀赠与副使!”

    说着,李浈起身将短刀双手呈上。

    王宗实见状当即目露精光,但却是连连摆手道:“李司马友人所赠,那本使怎......”

    “宝刀赠英雄,留在浈这里只会埋没了一把宝刀,王副使切莫推辞了!”

    王宗实闻言当即不再推辞,赶忙伸手接过,同时口中笑道:“既然如此,那本使便......却之不恭了!”

    接过短刀,王宗实的脸上现出一抹欣慰,而后轻轻抚摸着刀身,一丝凉意瞬间由指尖直透体肤。

    “好刀,果真是好刀!”王宗实赞不绝口地笑道。

    “只要王副使喜欢便好,也算是为此刀寻了个好归宿!”李浈轻轻笑道。

    “哈哈哈,客气,客气了!”王宗实笑逐颜开,手中仍不肯将那短刀放下。

    李浈见状稍稍顿了顿,而后轻声说道:“听闻仇中尉病重,如今神策军内的许多事便由王副使一人打理,想必是极为辛苦,还望王副使保重身体才是!”

    王宗实闻言微微一滞,而后将短刀轻轻放下,笑道:“本就是份内之事,须得尽心竭力只求不负圣恩,至于其他,倒也未想得太多!”

    李浈点了点头,又道:“呵呵,陛下自然明白王副使一片忠贞之心,但难保有些人心怀叵测,王副使还是小心些的好!”

    王宗实冷哼一声道:“你是说马元贽?哼!只要仇公尚在一日,他马元贽便不敢造次!”

    李浈闻言轻叹一声,道:“唉,话虽如此,可毕竟仇公病重,倘若真到了那么一天......”

    “呵呵,若马元贽所想如此的话,只怕是他要空欢喜一场了!”

    “哦?!”李浈讶异道。

    此时只见王宗实面色微微一变,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当即一摆手说道:“有些事不便多说,无论怎样,仇公的人脉非是他马元贽所能相比的,人脉这东西,只要运作得当自可如臂使指!”

    李浈闻言不由躬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浈杞人忧天了,日后还望王副使在朝中多多提携才是!”

    ......

    翌日。

    天还未亮,鸿胪寺卿李璞便已出现在了李忱面前,脸上显得有些焦虑。

    “若朕没记错的话,今日尚在休朝吧!”

    李忱难得好好睡上一觉,却不想被李璞惊扰,心中自然有些不快。

    只见李璞面露惶恐,赶忙说道:“陛下恕罪,原本臣是不愿叨扰圣躬的,只是昨夜出了些事,特来奏请圣裁!”

    “哦?出了何事,还必须朕来裁断?”

    “今晨黠戛斯大相注吾合素来报,说是昨夜丢失一物!”

    “何物?”李忱问。

    “一把刀,原本是要献给陛下的一把刀!”李璞回道。

    “献给朕的?!”李忱的脸色有些难看。

    ......

    安邑坊,李宅。

    “泽远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日若再没动静,明日你便该启程了!”

    郑颢一进门劈头盖脸地对李浈说道,一脸的焦急之色。

    “好戏今日才开始,养正兄急什么!”李浈仔细擦拭着一把漆黑色的障刀,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便如此胸有成竹?多少也该去探探风声吧!”

    郑颢话音方落,便只见郑从谠不待通报便直接推门而入,一脸笑意地说道:“好戏开始了!”

    李浈笑而不语,郑颢闻言赶忙问道:“陛下有旨意了?”

    郑从谠点了点头,道:“嗯,宫里刚刚得来的消息,陛下命大理寺严查此案,据说只给了三日的期限,相信很快便会查到泽远头上了!”

    “这只是第一步,那些御史们还没动静呢!”李浈将“障目”置于案上,口中笑道。

    “这个倒是不必担忧,以那王宗实的性子得了宝刀自然不会藏着,御史台的人此时都在盯着王宗实,瞒不了今日的!”郑从谠大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看来小弟我又要被请去大理寺喝茶了啊!”

    “哈哈哈,一旦你到了御史台,明日便是想走也走不了的!”郑颢也不由笑道。

    “不仅如此,马植本就是马元贽的人,此案又涉及王宗实,马植极有可能借此之机将王宗实彻查一番,以王宗实平日里的做派,想要查不出些什么都难啊!”

    郑从谠显得很兴奋,毕竟这是本朝第一次对宦官有所冲击,成败与否直接关系到士子们的士气。

    “一石二鸟,泽远好计策!”郑颢不由夸赞道,但随即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不过,即便扳倒了王宗实,岂不是便宜了马元贽么?”

    李浈闻言笑道:“眼下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仇士良在装病,至少到不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而一旦王宗实出了什么差池,仇士良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至少仇士良绝不会让马元贽得逞,既然如此,便给了我们无限的可能,最后花落谁家,还真说不准!”

    “如此说来,泽远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郑从谠笑问道。

    “是啊,快些说说,究竟是何人?”郑颢也在旁催促道。

    李浈却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说道:“在事情还未正式向着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前,此事还需得保密些,毕竟我也不确定那个人是否真的可信,又是否能胜任这个位子!”

第三百二十章 祸水东引

    黠戛斯使臣敬献于大唐天子的宝刀丢失,无论对于天子本人,还是大唐帝国,都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并不在于丢失之物价值几何,更不在于是敬献与何人,而是在于当着万国使臣的面,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竟有贼人胆大如斯,这使得大唐的颜面随着宝刀的丢失而荡然无存。

    李忱自然怒不可遏,而大理寺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虽然尚在休朝期间,但朝野内外已是一片哗然。

    至于李浈,更是第一时间便被大理寺传唤,毕竟当日注吾合素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李浈,而那宝刀更是在李浈离开之后才发现被盗,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李浈想要开脱也是难上加难。

    不出所料,鉴于李浈在此案中的重要性,而作为大理寺卿兼刑部侍郎的马植第一时间向李忱呈报了上去,而李浈也便这样被暂时留在了长安。

    李忱自然知道李浈的用意,所以对于马植所奏也便没有任何质疑,那么顺理成章地应允了下来。

    但对于李浈来说,这不过才是自己计划中的第一步,毕竟引火烧身并不像李浈的做派。

    李浈要的,是祸水东引。

    计划归计划,严恒的冠礼还需得尽快进行,毕竟加冠之后,严恒的手中便多了一个重要的筹码。

    以不良人的分量和地位,先不论其具体效用如何,单是其神秘莫测的行事风格便足以让所有人畏之如虎。

    为此,李浈特地嘱咐郑颢去了趟钦天监,最终将加冠的日子定于元月初五。

    ......

    崇仁坊,马元贽府。

    今日对于马元贽来说无疑算是个好日子,长久以来的低调隐忍,让马元贽几乎闭门不出,但尽管如此,长安城乃至朝中发生的一切都无法瞒得过马元贽的耳目。

    毕竟在朝中经营了多年,有些人有些事表面看来与其素无瓜葛,但暗地里早已联结成党,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也是朝臣们最不愿提及的事情。

    既然身在庙堂,便少不得要去用心经营,就连马元贽都清楚,自己与仇士良以及其同党之间不知互相安插了多少耳目。

    正如马元贽面前的这个人,或许就连马元贽自己都不清楚此人在王宗实府中隐藏了多少年,自己甚至已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是何六第二次踏入马元贽的府上,第一次是在三年前,而后自己便被派往了王宗实身边做了一名内侍。

    何六平生最厌恶宦官,并非是出于什么国家大义,而是纯粹地厌恶这个群体。

    但如今,何六却不得不为宦官做事,因为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活,自己全家上下十三口人,才能继续活着。

    马元贽静静地望着何六,似乎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名堂。

    何六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尽管自己并未撒谎,但自己面对的终究是连当今天子都礼让三分的人物,稍有不慎,自己与家人或许便再无活着的可能。

    “你......所言当真?”

    或许马元贽并没有从何六的眼中找到什么,终于开口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王宗实那宝刀与大理寺画像上的一般无二!”何六赶忙说道,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打消马元贽的怀疑。

    “是李浈所赠?”马元贽又问。

    “不错,就在黠戛斯使臣报官的那一夜!”何六躬身回道。

    马元贽闻言点了点头,双眉紧蹙,显得有些不解。

    “如此说来,是李浈先盗取了注吾合素的宝刀,而后又将其献给了王宗实?可那李浈又为何如此?”马元贽自顾沉吟着,完全不理解李浈此举的意图何在。

    “若无他事,小人先行告退!”

    何六很恰合时宜地告退,因为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永远不需要知道那么清楚。

    马元贽看了看何六,摆了摆手道:“出去时小心些,莫要被旁人发现!”

    何六应声称诺,而后宛若一只飞燕般自窗前纵身跃出,从始至终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完全确定何六离开之后,马植这才插话道:“无论李浈的目的是什么,这场火终究是引到了王宗实的身上,这对兄长来说是件好事!”

    马元贽闻言却是不置可否,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话虽不假,但在这个李浈的目的尚未弄清楚之前,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马植点了点头,道:“嗯,兄长放心便是!”

    少倾,马元贽又道:“至于这何六所言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道,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们不妨就暂时将李浈放在一边,先送那王宗实一程!”

    “可王宗实毕竟不蠢,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若真的让他率先开了口,想必......”

    “呵呵,贤弟还是没明白为兄的用意!”马元贽不由笑道。

    马植则不解地望着马元贽,问道:“那兄长的意思是......”

    “宝刀被盗一案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真正要查的并非是这些,能查的也不止这些!”马元贽笑道。

    马植闻言不由恍然大悟,而后微微笑道:“兄长的意思小弟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马元贽一脸得意。

    “真的明白了!”马植笑答。

    ......

    王宗实从未如今日这般战战兢兢,心情更没有如今日这般巨大涨落过,甚至宝刀带来的欣喜还尚未完全褪去,便瞬间坠入冰谷。

    尽管王宗实很确信府中除了自己之外绝无第二个人知道这把宝刀之事,但他还是惶恐不安以致夜不能寐。

    虽然他并不确定李浈这把宝刀与注吾合素失窃的那把是否是同一把,但王宗实却始终不敢去求证。

    也不愿去求证。

    因为他对此刀实在太过喜欢,喜欢到让他甘愿去冒险一试。

    也正因如此,也才让王宗实犹豫了整整一日,从而错过了让自己以证清白的机会。

    而让王宗实万万没想到的是,马植来得很快,快到让自己根本没有做出反应的时间。

    当大理寺与刑部的差役将王宗实的府邸团团围住的时候,就在沿街不远处的对面。

    一间茶舍之内,一名青衫少年正举盏轻啜。

    在其对面坐着的,正是注吾合素。

第三百二十一章 马植的补刀

    “让老夫如此帮着你诓骗天下人......真的好么?”

    注吾合素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

    李浈笑了笑,道:“大相莫忘了,贵国大汗尚欠我一个人情!”

    注吾合素闻言一愣,而后急道:“此次便算是还了,怎么还欠!”

    李浈看了看注吾合素,幽幽说道:“这次是你我之间的情谊,无关大汗的!”

    “你......你那日可不是如此说的!”注吾合素不由气由心起。

    “以今日所说为准!”

    李浈笑道,笑得很无赖。

    “你......”注吾合素语塞,当即又道:“那老夫这便去......”

    “去向陛下请罪?便说您堂堂黠戛斯大相与我合谋诓骗陛下?”李浈大笑。

    注吾合素先是一愣,而后豁然起身怒道:“你敢戏耍老夫?!”

    李浈微微举盏笑道:“大相言重了!”

    说罢,李浈指了指对面,道:“如此戏码在贵国怕是也鲜有一见吧,亲身参与其中,也是一种乐趣!”

    注吾合素闻言之后,终是重又坐回原处:,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缓缓说道:“戏倒是好戏,只是......”

    “便当是小子欠了大相一个人情!”李浈打断说道。

    注吾合素白了一眼李浈,冷哼道:“哼!你的人情倒是值钱啊!”

    说罢之后,注吾合素又问:“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李浈摇头浅笑:“接下来的主角是马元贽!”

    ......

    马植的正职是刑部侍郎,之所以兼任大理寺卿,是因为前任大理寺卿刘蒙被贬至了外地,而大理寺的两名少卿一职又空缺了多年,而刑部倒是有三个侍郎,李忱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只能让马植兼任。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其更真实些的原因只有一个。

    马元贽的举荐。

    只因二人同姓,由此便结成异性兄弟,来往甚密。

    一个是手握禁军、又有拥立之功的当朝权宦;

    一个是身兼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卿,掌握大唐刑狱、诉讼两大机构的当朝宰辅。

    二人珠联璧合,在朝中虽不说呼风唤雨,但也足以让人忌惮几分。

    正如王宗实一案,正让马植身兼两职的优势凸显而出。刑部抓人,大理寺审案,马植自可一气呵成,免了来往协调之苦。

    王宗实做梦都不曾想到,仅仅一日之间便让自己深陷牢狱,更要命的是马植不提不审,更不得外人探视,即便自己想要辩驳都无处申诉。

    在何六的帮助下,想要从王宗实府中搜出这把宝刀并不难,当宝刀呈放于李忱面前时,李忱显得很平静。

    刀握于手,李忱只看了一眼,道:“可曾向注吾合素确认过了?”

    “已确认过,正是此刀无疑!”马植躬身答道。

    李忱点了点头,又问:“王宗实可曾说了什么?”

    马植闻言摇了摇头,道:“人赃俱获,便是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除此之外,臣倒是另有所获!”

    “哦?”李忱双眉微挑,随后将刀置于案上。

    马植这才缓缓说道:“臣在王宗实府上搜寻宝刀时,发现其私藏兵器!”

    “多少?”

    “明光甲八副、皮甲二十副、横刀三十把、陌刀五把、擘张弩三张、槊五把、具装四十副!”

    说着,马植抬头看了看李忱,而后又道:“而且......”

    “说下去!”李忱的声音有些森冷。

    “而且这些兵器甲胄皆非出自军器监!”马植垂首说道,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显然,马植最后这句话的分量极重,按唐律,私藏弩五张或嘉三副,便可处以绞刑,王宗实所藏军器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量,其罪足以致死。

    但毕竟王宗实的身后是仇士良,而仇士良虽宣称病重,但终究尚在人世,只要在世,其在朝中的人脉便还在。

    谁也说不准有什么大人物来向陛下求情。

    正因如此,所以马植又补了一句,既然兵器并非出自军器监,那便表示这些兵器均是王宗实私自打造。

    而据大唐律法:私造兵器者,罪加一等。

    无疑,这等于在已经悬在梁上的王宗实身上又补了一刀。

    结结实实的一刀。

    闻言之后,李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而后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依律处置吧!”

    马植笑着告退,连走路都带着笑。

    因为他知道,身为仇士良左膀右臂的王宗实,已再无翻案之机。

    待马植走后,李忱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透出一抹坚定之色,“青鸾终究没有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王归长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忱重又拿起案上那把短刀,有意无意地问道:“王归长,你现任何职?”

    “蒙大家垂爱,老奴现任内枢密使!”王归长躬身回道。

    李忱点了点头,道:“嗯,内枢密使......朕已习惯了你站在这里,若换了旁人,朕不适应!”

    李忱看似前后不搭的一句话,却让王归长的心中陡然一震,当即不假思索地答道:“老奴老了,也只有侍奉大家这件事做得比较得心应手,别的也做不来!”

    王归长明白李忱是不想让自己对神策军心生觊觎,听似无意的一句话,却暗含玄机。

    而对王归长来说,这是李忱的警告,是天子对自己划的一条线,一条自己永远都不能逾越的线。

    李忱闻言之后抬头看了看王归长,而后缓缓说道:“仇士良的病,也快好了吧?!”

    ......

    李宅。

    “你是说仇士良的病快好了?”

    严恒一面将笨拙的礼服脱掉,一面略带诧异地问道。

    冠礼方过,严恒显然还很不适应身上的这套行头。

    李浈闻言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以后我该唤你常之呢?还是严大郎呢?”

    “随你怎么叫,不过你须得帮我!”严恒咧嘴大笑。

    “帮你什么?”李浈问。

    “我新任不良帅,想必那些田舍奴定不服我,我该如何让他们听话?”严恒凑至李浈身旁问道。

    “在江陵府你能让那些泼皮无赖服服帖帖的,怎么这种事反倒问我?”李浈白了严恒一眼说道。

    “那不一样,在江陵府谁敢不听话我便揍谁,这是不良人,以往的手段怎么能用在他们身上?若是被你阿耶知道,岂不是要治我的罪?”

    “驭下之法并无不同,无非是两个字!”

    “哪两个字?”严恒追问。

    “恩威并施!”

    闻言之后,严恒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说道:“这是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