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

    宋煜在宫里住了有数日,但是常和王待在书房商讨要事,并没有再去叨扰素颜。有时遇见了,只也行个礼便罢。关于玉佩之事他没有再提起,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但是素颜心里毕竟搁浅不下,尤其听说大阿哥时日不多。

    她攥着母妃的那块玉佩寻去了宋煜暂住的宫殿,只见院中寂静,竟然没有一个丫鬟奴才。她稍显诧异地向厅里走去,刚到窗边便听见盈玉的声音:“这几年怕是不要再出什么乱子才好。上次战败,父皇不断叹息损失惨重。我看这洛嘉也好不到哪里去。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发展经济。现在商旅往来已经走了官道父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等着世子把那药材买卖说通咱们才会真的放下心来。红衣大炮的买卖也可接,你只管答应陛下的要求,剩下的交予父皇斟酌便好……”声音渐渐小下去,素颜只听见什么换了材料之类的。

    换了材料?她心下一紧。耳朵恨不能伸进窗去,却一不小心撞在了窗棂上。

    “谁?”不知为何,宋煜的声音在素颜听来竟然是毫不慌张泰然自若。但是容不得她细想便看见了走出门的盈玉:“呦姐姐怎么今天得了闲来找世子?”

    “前些日子得了世子送的茶叶,心里感激,便想着回送些什么来,没想到妹妹也在这里纳凉。这里果然比咱们那处要凉爽些,陛下真是偏心,把这样好的地方藏着掖着世子来了却毫不犹豫地让了去。”素颜立刻稳了神,说话音量也比平日高了些,似乎是故意说给屋里人去听。宋煜自然不傻,忙出来迎接,一口一个承蒙恩宠。

    盈玉瞧他们两人的神色知道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宋煜看着素颜悠然地问道:“公主打算一直站在这里吗?”

    素颜回过神望了一眼盈玉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抬起脚跨过门槛,可却一个踉跄险些绊倒,还好宋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素颜的脸憋得通红,站稳后立马推开他,嘴上恨恨地说:偏就你这里的门槛比别处宫殿高!

    是是!下官不才!他满口应承。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上次……”她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一口未喝便又放下,如此反复,不知如何开口。本想着宋煜会接起话茬,可他偏偏劳神在在地品起茶来。

    她轻咳两声,他才放下茶杯不解地问:“公主您说什么?”

    “我说……上次的玉佩……”

    “什么玉佩?”他瞪大那双桃花眼,“公主不是说送错人了吗?”

    素颜没有理会他的无理取闹,低头拿出母妃的那枚玉佩放到茶桌上:“劳烦世子把这个交给他。”

    宋煜也立刻正经了起来,拿起玉佩好生装好:“公主敬请放心。”

    “那就不打扰世子休息了。”她走到门槛前格外小心地抬起脚迈了出去。刚走两步便停下来,回过身,欲言又止。

    “公主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没什么。世子回吧,不用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换了材料?

    整个下午她的脑海中都不断重复着盈玉的那番话。

    晚上陪王一起用膳时她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王举箸夹了口菜放进她的碟中,像训斥孩童一般:“做任何事都要全神贯注,用膳也不例外。”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怅然若失地点点头。

    “不舒服?”他问。

    “没。”她低头吃了些平日最爱吃的菜却味同嚼蜡一般。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是说过要坦诚相见的吗?”他盯着桌上的菜肴,声音却是飘向她的。

    真的可以坦诚相见吗?一面是夫君,一面是父亲(或许应该称之为祖父)要她如何坦诚。

    又或许……她突然冷了下来,想到园子里诡异的寂静和宋煜毫不惊慌的声音。

    “素颜。”王的唇轻轻贴上她的耳朵,“你可愿意陪着我把戏演下去?”

    看到她惊慌的神色他笑着拍拍她的肩:“你以为那些奴才说撤便撤得的?”说话间他的眉眼也冰了起来,仿佛裹着一层寒气,“我实在厌倦了那些勾心斗角,也憎恶夜晚共枕同眠的人带着面具。所以我不希望你变得像她们一样。但是素颜,如果实在躲不过了,就迎着去吧。起码要配合着把戏演完,不要费了那番苦心才好。”

    素颜了然。但是冥冥中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王,不是盈玉……是他,宋煜。和他午后那异常平静的声调。

    原来如此。素颜刚卸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盈玉和宋煜本是挖坑给她跳的,却没想到王和宋煜竟然先织了张网给盈玉……可那宋煜……

    “世子暂时是自己人。”王似乎洞悉了素颜的想法,淡淡地说。

    只是暂时。这人与人的关系永远只能是暂时。唯有变化才是永恒的。

    只是素颜想不通盈玉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因为女人的嫉妒心,她大可不必再来示好,因为自那晚陪王一同用膳后王便开始冷淡素颜,并且下令,禁止宫中妃嫔相互诋毁。

    但是她和王都错了。他们猜对了盈玉的动机,却没有猜对她的目的。

    盈玉仍旧百般讨好王,对素颜也是一如既往的亲热。

    这个人,究竟要什么?素颜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嘴竟然有些愣神。

    “姐姐到底有没有在听盈玉讲话?”她苦恼地皱着眉。

    “自然在听。妹妹继续。”她尴尬地笑。

    盈玉无奈地摇摇头:“姐姐最近真是……对了,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呢,世子明日便要返京了,姐姐今天不去看望吗?”

    “妹妹不和我一同去吗?”

    盈玉笑道:“我已经去过了,但世子一口一个素颜公主地问,所以我只好过来捎个话。”

    这个人!素颜无语。他似乎唯恐天下不乱,在外人面前对她总是异常关注,但是真的只剩两人时他反倒显得疏远甚至冷淡。

    从沁香宫出来,盈玉便径直朝王的书房走去。这个时间,他永远是在书房度过。

    “吱”的一声,房门被盈玉轻轻推开,慵懒的阳光顿时倾洒进来。王放下书卷盯着来人。她体态婀娜地走到他身边,双手扶上他的肩头力道适中地为他按摩起来。

    王浅笑,放下书,覆住她的掌:“玉儿你有孕在身,要多休息。”

    “陛下,”盈玉俯身靠在他的肩上,“您要保重龙体。看着您整日这般操劳,盈玉又怎么能安心呢!”

    王站起身,抬起手在她颈上轻轻摩挲:“玉儿。”

    “陛下想说什么?”盈玉仰望他,目光无限温柔。

    他捧起她仰起的俏脸,思忖再三终究只是说出一句:“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盈玉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微微隆起的腹部满足地说:“盈玉好想就这样永远地陪在陛下身边,帮您分忧解难!”

    聆风轩里,素颜看着悠然品茶的宋煜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他和那个野心勃勃的晟南王联系在一起。他真的是晟南王的儿子吗?素颜胡乱猜测着。

    “公主舍不得在下了?”他的脸顿时放大几倍。素颜的身子忙向后撤去:“放肆!”

    他邪笑:“不过我还真的是对公主动了心呢。”

    “如此说来你也是有心之人?”素颜诧异。

    宋煜讪讪地:“你又何必老是挖苦我,若不是我把你绑走,让王体会一下失去和担心的滋味,你们对彼此的感情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透彻呢!无论怎样在下也算是公主的恩人,公主便是这样的回报吗?”

    素颜并不理他那一茬,直接了当地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道别的话我也说完了,世子多保重,素颜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可爱呢!”他叹气,“我在怡红楼见到的姑娘没一个像你这般别扭的!”

    “怡红楼?”素颜的眼中顿时怒火燃烧,“你拿我和怡红楼的姑娘比?”

    怡红楼是京城最大的风月场所,连王孙贵族都是那里的常客。所以提起怡红楼没有几个人不知晓。

    “呦公主您连怡红楼都知道啊?”宋煜闪亮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这么说来,你也是那里的常客了?敢问公主最中意哪位姑娘啊?”

    “难得世子生了一张老鸨的嘴脸,不做老鸨真是可惜了!”她抬腿便要走,宋煜却仍旧不改那副笑脸:“随你。要是骂我几句能解气,我心甘情愿被骂。”

    “不过公主莫生气,再下真的觉得公主的面容酷似一个人。”宋煜不怕死地说。

    “宫锦,是吗?”素颜平淡地问。

    这下轮到宋煜诧异起来:“公主莫非真的去过怡红楼?”

    “略有耳闻。”

    宫锦,怡红楼的花魁。

    素颜十三岁那年皇上心血来潮,准她参加家宴,结果被在席的几位成年阿哥盯得浑身不自在。那些人不住地窃窃私语。素颜依稀听到怡红楼和宫锦这几个字眼。于是父皇大怒,当场把素颜斥了下去,并且下令素颜永远不能参加家宴,不得在重要场合抛头露面。

    后来去问上官昊,他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宫锦是怡红楼的花魁。

    呵,花魁。素颜忍住悲伤自我嘲笑。做个花魁总也比这半死不活的公主强吧。

    “我们,真的很像吗?”素颜问向宋煜。

    “唔,”他走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细细打量她,“眼睛……很像……嘴唇……嘴唇……”他突然别过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自然地说,“总之她比你漂亮就对了!还有,你的嘴是不是吃东西时被撑裂了,那么难看!”

    “你!”素颜气得转身就走。

    宋煜看着素颜气鼓鼓的背影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过神儿来。

    “世子何必惦记永远得不到的人呢!”宋煜身边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说。

    “也许正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惦记的吧。”宋煜收回目光,有些无奈地说。这处园子果然是避暑圣地,蓦的,竟有几分凉意袭上心来。那刺眼的白亮让他觉得万分聒噪。这样难耐的夏天,何时才可过去。

    傍晚早早便歇下了,想着明日赶路,需养足精神。可是辗转反复,竟然毫无睡意。眼前浮现的全是素颜的影子。初见时的眼熟,草原夜晚的观星,皇宫门外的孤单无助。原以为自那件事之后自己便失去了爱人的力气,可偏偏这样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却轻易地虏获了他的心。

    “只是求您别把素颜留在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去爱别人,那种折磨,素颜再也经受不起了……”她的话尤在耳畔回荡。

    素颜。他的十指绞在一起,越来越紧。你以为帝王家的媳妇真的能如你所盼的吗。当时听到她的那番话时,他恨不能立刻把那个女子带回王府好生呵护,不再让她受到任何的害。可是那个人的心却牢牢地拴在别人身上。

    窗外寂静一片,了无生趣。他无奈地福起身子,着上明日里要穿的那件袍子,悄声走了出去。

    这样的夜,回到燊国后怕是见不到了吧。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沁香宫外。

    她的房间仍有暗淡的烛光,跳跃地映在了窗子上。隔着那绸缎帘子他仿佛见到她低垂着眉眼坐在桌边看书的情景,那样真切,那样灵动。好象她一直都在他的生活中,而他亦一直陪在她身边。

    不知站了多久,只见那烛光渐渐暗去最后漆黑一片。可他仍迈不开那脚下的步子,又或许是他根本无心离开。这一夜,就这样守在这里也好。这样想着便一直站到了天边泛白。

    清晨湿气极重,他刚欲离开,便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道:“小棠,备份‘厚礼’给那无赖,临别前本公主替你消消气,否则可就再没那机会了!”

    那样轻快的语调。宋煜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

    时间紧迫,匆匆和王道了别便连忙上了路。宋煜坐进马车,嘴角仍挂着清晨的那抹笑。素颜,虽然等不到见你的大礼,但,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