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全文阅读 第40分节

0387 圈地造园

    沈哲子今次提前回京口,只是通知了沈克等家人,并没有大肆宣扬。

    越靠近京口,便越感觉氛围较之以往有了变化。以前的京口虽然繁荣,但更多的是显露在市场交易方面。可是沈哲子如今在牛车上望去,便看到围绕京口周边许多地方已经被圈占起来,原本的仓房货栈大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的园墅正在被兴建,有的已经建起来初具规模。

    沈克眼望着那一幕又是扼腕长叹:“京口、砚山、乃至于丹徒,何处没有居所?可恨这些食禄之人贪鄙不堪,在这丰饶之地妄兴无谓土木,强求什么山水之美!”

    京口南郊这一片地域,水网还算密集,不乏沟岭,并不适宜于大面积开垦种植。但是随着大量的山林被砍伐,地域变得开阔起来,也有极大的开发潜力。不过早先沈哲子在兴办产业的时候,并没有涉入到这一片地方,是准备留为日后京口再作扩展之用。

    原本的京口名气不小,但其实只是一座沿江的小城,因地利的缘故聚集了大量流人。随着隐爵商盟的次第兴起,围绕城池的建筑才多了起来,原本许多分散在乡野之间的人家也都渐渐汇聚到京口来。但是很显然京口的潜力还没有被完全挖掘出来,还在极速扩充,因而也就不急于进行一个统一的规划。

    以往的京口风气还是以务实为主,加上与江北广陵的郗鉴关系不睦,这一片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在徐州州府手中,当地人家租赁来兴建货栈,并未挪作他用。

    可是现在看这里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那些人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大概在他们看来,南郊这一片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背靠京口繁华大市场,南面又有水道直通吴中,简直就是一个兴建园墅的不二之选。以往那些当地人家居然只在这里建筑一些毫无美感的仓房货栈,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没有丝毫风雅姿态!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情也不算好。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更不觉得一个狎妓游乐的场所会比完整的物流配套更重要。他愿意接纳更多人来京口,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毫无底线的纵容。

    行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并没有急着离开,让车夫驾着牛车在这一片区域绕行一圈,于车上观望一番这热火朝天的兴建情况。

    单单他眼望所见,沿着运河两侧便有数个建筑工地,占地在几十亩乃至十数顷不等,有的刚刚搭起框架,有的则已经建造大半,内中亭台楼阁分布错落有致,哪怕还没有完工,亦足窥见这些园墅来日是怎样美轮美奂、妙得雅趣的所在。

    哪怕心情很不爽,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时人在家居规划上的审美意趣确实有独到之处,许多美学上的观点甚至流传后世,经久不息。

    因为士族在方方面面所拥有的特权,他们的家居便代表了当时社会最顶尖的标准。像是中朝石崇的金谷园,后来谢家经营数代人之久的始宁庄,包括时下沈家的沈园和南苑,无论是建筑规模、居住环境还是在审美上的探索,都可以称得上是古代园墅发展的一个高峰!

    车行到一个规模极大的工地,为了平整土地,大量的泥土被挖掘出来堆成数丈高的土堆留作他用,河道码头上也堆放着众多竹木,几乎将河道都给拥堵起来。工地上单单沈哲子看到正在做工的工匠便有数百人,更远处则堆砌着大量就近开采出来的山石。从沈哲子这个角度,哪怕踮起脚来都望不到工地的边缘在哪里。

    “这一处便是王光禄家园地,虽然还未起建,其家人已经放言要建京口第一私园。”

    沈克望着那园区,嘴角噙着冷笑道:“这一片园地原本还牵涉一些纷争,哲子你看码头左边那一处仓房旧址,旧主刁氏还是你家家令族亲,本来不愿售卖。我本来还念着,他若求到我家来,我正有借口阻止王家强占,只是不知事情如何被解决了。那苦主都不来求我,我自然也不好为之出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便微微一冷,单单从这备料规模加上圈占土地的篱栅范围来看,这一片园区最少有十数顷规模!这么一大片土地,不可能只用来居住。在这范围之内还有几座不高的丘陵,很显然这规划也是兼顾了园林苗圃之类的生产,看来王彬是打算在这里长期经营,再作一窟。

    魏晋园墅虽然秀美,但在秀美之外却不仅仅只是恬淡祥和的田园生活,草庐闲卧。因为园墅规模极大,大多都具有生产职能。而这生产也不是仅止于自给自足,具有极大的扩张性和侵略性,会给周围的生态环境造成极大破坏!

    中朝立都洛阳,大量士族勋贵在京郊修筑园墅,拦河设埭修碓,屡次酿生大水灾乃至于水淹洛阳。著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掘湖造田,造成涝灾侵害小民,几乎连命都丢掉。

    这些园墅对士族们而言,就是一个个的据点,未来会不断利用他们的特权,往四方去扩张侵占。假使由之任之,过不了多少年,京口南郊这一片范围将会逐渐被蚕食吞并,再也没有闲土!这一点,是沈哲子不愿意看到的!

    离开这里之前,沈哲子对沈克说道:“请叔父稍后着人收集此处过往买卖所涉人家,编录成册。”

    “哲子你放心,这些买卖都有易资存录,很快就能梳理出来。”

    对于听命于一个晚辈,沈克倒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一方面是沈哲子早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家中的资源交到他手中总能产生惊人的效果。另一方面沈克虽然打理商盟,但大半精力牵绊在此,缺少一个完整的大局观,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就束手束脚。

    就像今次圈地造园,他就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法,毕竟隐爵人家私下的产业买卖或是用作何途,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干涉。但沈哲子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是有了一个解决方案。

    一行人再次上路,很快便到了砚山庄园的行台。因为有太多事情要沟通,沈哲子也来不及回家去看一眼兴男公主,便与沈克直接去见庾怿。

    仆下进入汇报不久,庾怿便大步流星行出,身后跟着褚季野等几名书院,指着沈哲子远远便大笑道:“我还以为维周尚要过几日才能返回,方才还在与季野谈起该要如何迎接,没想到维周你已经先一步回来,真是让我措手不及。”

    沈哲子也微笑着上前施礼道:“少无静气,归心如箭啊。”

    “哈哈,若是旁人这么说,我还会信。但这话出自维周之口,那就是过谦了。”

    庾怿神色之间不乏疲惫,可是看到沈哲子后,早已经是笑逐颜开,上前一步拉着沈哲子的手腕,视线却忍不住上下打量,又过片刻才感叹道:“明明素来知晓维周之能,但维周总能予人更多惊喜。于此等璧人共戴一天,时人之幸,时人之哀啊!”

    哪怕战事已经完结良久,但一想到沈哲子所创建的惊人功勋,庾怿仍是兴奋的不能自已。相对于彼此在政治上的联合,在庾怿心中更隐隐将自己视作沈哲子的第一任伯乐。当年让他倍感惊异的少年郎,一步步成长过来,屡有惊人之举,到现在已经让人生出难以目量的感慨。

    褚季野等人也都上前与沈哲子见礼,早先为其送行的画面似乎犹在眼前,那时候在他们看来年轻人虽然不乏应变急智,但更多还是外戚得幸、非常攫用,可是如今再见面,对方却已有江表幼虎之称,战绩之辉煌不只远超同侪,甚至傲视当时!

    相对于其他人的惊叹嘉许,落在最后方的庾翼则满脸惋惜,轮到他上前时,指着沈哲子不乏惋惜道:“一时裹足未进,已让维周远超于我。二兄所言时人之哀,说的就是我啊!惊闻维周建功西面,近来我是懊悔的寝食不安,深恨当时不能同行。”

    庾翼的语气虽然是在开玩笑,但眼神中的遗憾又不是作伪。他本身便不乏武勇,向来也以得用建功而自勉。早先因为大兄的压制,长到二十多都未得用。眼下这个非常之时可谓难得机会,但是为了帮助二兄维持局面,只能困留行台不能亲上战阵建功。

    如今沈哲子大名得享,就连他的侄子庾曼之都鹊起当时。反观自己仍是寂寂无闻,庾翼怎么可能不倍感遗憾。

    一众人寒暄着往暂时充作官署的跨院行去,庾怿笑问道:“维周要不要先入拜皇太后陛下?你今次战功赫赫,皇太后真是倍感欣慰啊,近来时时与我谈起,都言肃祖泽厚,幸选佳婿匡扶社稷!”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迎驾大军不日即至,届时才好入拜还节,眼下风尘仆仆,实在不敢唐突入见。”

    听到迎驾大军就要到来,庾怿脸上忍不住再露喜色。时下京口暗潮涌动,加上诸多不利于他的传闻,他维持下来也是艰难,所谓物议杀人,近来他是深有感触,真的想尽快抽身离开这个泥潭。

0388 狐狸分饼

    进了院中后,早有仆人备下酒食,一众人入席饮用。过了小半个时辰,褚季野等人纷纷起身离席去忙自己的事情,沈克也告辞离开,去准备沈哲子需要的资料。

    餐席还未撤去,皇太后园内已经有人来此,向沈哲子转告皇太后的吩咐:“驸马东来辛苦,不必急于觐见,也不必太多应酬,早早休息,养好精神。”

    虽然只是一些寻常唠叨,但由这一点也能看出皇太后对自家这个女婿是益发关怀入微。

    眼见皇太后对沈哲子的态度显露,庾怿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上次因为四弟庾冰在皇太后面前失言,让皇太后闷闷不乐许久,对他们这些母家兄弟们也有一些冷淡,更不要说对沈哲子这样上赶着的嘘寒问暖。

    这也是庾怿近来苦恼的原因之一,他自问没有大兄那样的名望和才干,况且他家确有罪过在身,假使再丢了皇太后的信重,前途更加堪忧。哪怕皇太后眼下还深知一荣俱荣的道理,但就怕日后会有人长久的在皇太后面前以此做文章,积毁销金,或会让皇太后对母家更为疏远。

    如今沈哲子凭其惊艳表现得到皇太后的宠信,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大好事。最起码别人想要离间,借助皇太后的名义搅风搅雨是不可能的。

    用餐之后,几人移步到另一处静室中,待到仆人们送上茗茶,庾怿忍不住叹息一声:“维周在这个时节回来京口,让我如释重负啊。”

    旁边的庾翼补充道:“近来京口除了风传陶公将要兵谏之外,还有人鼓噪宣扬二兄应该引咎而退,这些人实在、实在是……”

    “引咎而退也是应有之意,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节。若是皇太后和琅琊王能够顺利归都,我又怎么敢贪恋中枢权位。”

    庾怿神色黯淡,虽然彼此间对于平乱后的安排早有规划,但一想到远离中枢后,与皇太后的联络也是日渐疏远,来日再想归都则就困难得多,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沉重。

    “温公今次大功于身,已经确定归都,太保和陶公那里都没有异议,属意温公接掌尚书。”

    沈哲子在席中跟庾怿讲起建康方面最新达成的共识,如果没有意外,温峤归都接任尚书令已经可以确定。要达成这个共识,彼此之间也是试探良久,而且沈哲子又见识到王导那种绵里藏针的手段。

    当彼此之间有了一个初步意向后,拒绝迁都便不再是王导一个人的愿望,转而成了建康各方都要努力的事情。王导态度很坚决的拒绝了温峤和沈哲子想要钟雅接任江州刺史的提议,说是如此重镇要等到行台归都才能公议决出。很明显,王导对于难得空出来的江州刺史动了心。

    而陶侃想要逐步将荆州军权转移给自己后代的想法也未竟功,荆州军的权力大体可以分为四部分,其一是荆州本部州军,其二是统率蛮部义从的南蛮校尉,其三是以襄阳为中心的汉沔,其四是以江夏为中心的豫西。

    原本陶侃的打算是将南蛮校尉和江夏相都留给自家的子侄,如此布置一番,来日他家子弟接掌荆州便显得不太突兀。但这一点既触及到了王导的底线,沈哲子他们这一方也肯定不会乐意。在温峤归都之前,彼此间就在围绕这个问题僵持着。

    不过温峤入都后形势发生一些变化,因为确定要归都,他也需要将自己的江州部众有所安排。在沈哲子的牵线之下,王导联合温峤,生生将江夏相的位置从陶侃那里扣出来,转给了温峤的部将王愆期。有了这一次合作,日后王导要进望江州,温峤自然不好再施加阻挠。

    不过陶侃那里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自己兼领的南蛮校尉被转给了他的侄子陶臻,同时将镇所由西面的江陵转移到了更近的巴陵,加强了荆州对于建康的影响。与此同时,一子陶称分监沔中军事,只要陶侃能够收复襄阳,便能顺势将汉沔揽入怀中。

    而沈哲子这里,虽然没有给钟雅争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沈哲子本身倡议的江北一些布置还有沈恪等人的职事,全都获得了通过,而且还给褚季野的堂兄褚翳争取到了丹阳尹的位置。

    这样一个安排,可谓犬牙交错,没有一家能够独大。老实说,就算沈哲子处在王导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安排得这么面面俱到。而且王导今次主持的分肉,特别让沈哲子联想到一个狐狸分饼的寓言,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但王导就是利用彼此之间那点小心思,生生把江州这一块大饼给挤出来!

    沈哲子对江州不是没有想法,要不然也会提议钟雅接任。老实说钟雅已经是他们这方能够选出的最好人选,但其实资历名望还是稍逊。

    庾怿退出中枢后,如果强居江州,未来极有可能会遭到陶侃的挤兑,不如退求更稳妥的豫州。西面有王愆期在江夏做为和荆州之间的缓冲,往东可以与台中的温峤互为呼应,同时作为江北人员的后继补充。

    至于老爹沈充,倒是足够担任江州刺史,但眼下东扬州新立,政治生态还不稳定,沈充不可能放弃老窝去从头经营江州。

    说到底,江州虽然也是一个战略重镇,但只有在江东动荡、荆扬对冲的局势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一场乱事可以说舒缓了许多太过尖锐的矛盾,未来江东的局势肯定会维持一段时间的求同存异、互相妥协,无论哪一方都打不起来。

    所以江州这块肥肉,眼下实在是吞不下,强求不得,徒增烦恼。老实说,其实沈哲子更愿意把郗鉴放在江州,从而腾出江北一片空白,逐步去经营渗透。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幻想而已,郗鉴好不容易回到江北,是绝不可能再过江南来的。

    总之江州在沈哲子眼中就是一块鸡胸脯,看似丰腴,嚼之无味,最起码在眼下而言,并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念头。暂时把江州让出来,还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打破京口方面的纠缠局面。

    王彬之所以敢在京口活跃闹腾,底气无非两个,一个是王舒,一个是郗鉴。王舒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不满足于眼下尴尬的处境地位,只要给他一个更好的选择,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纠缠。

    而郗鉴的想法也好理解,此公是打定主意老死广陵不再挪窝,那么就需要对京口施加更强力的影响,从而获得一个更稳定的后方。如今这些青徐人家敢于在京口诸多布置,更多应该还是郗鉴所提供的武力保障,此公也需要借此将影响力再次伸过江来。

    如果江州那一块肥肉将王舒给引走,那么京口的局面就好处理得多。王舒留在这里,其实就是充当一个粘合剂,将青徐侨门和郗鉴在江北的力量暂时粘合成一个看似庞大的整体。

    但如果王舒走了,凭王彬一个人是很难处理如此复杂局面的。届时或是利诱、或是威逼,分化瓦解,不足为患。当年郗鉴被赶去广陵,如今沈哲子照样能把他堵在江北。

    听完沈哲子的讲述,庾怿已是豁然开朗,早先他最担心就是自己顶不住京口方面一波波浪潮般的反对声,在行台还未撤除的情况下就被赶出局去。如果不解决迁都与否的问题,即便是他成功谋取到豫州,意义也丧失大半。

    可是眼下,建康方面已经达成和解与共识,京口方面的一方大员又很有可能被引诱走,那么回归建康已经成了定局。而且他的位置早已经被安排好,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维周带来的消息,实在是一扫我心中阴霾。稍后我便着人请王中军前来行台,共议此事。迎驾大军都已经即将到达,王中军应该也知当下大势所趋。”

    堆积在心中的块垒得以瓦解,庾怿心情可谓振奋。虽然眼下豫州大半已经丢失,他即便是西去,能够统领的地方也不过只是历阳周边而已,但世事又非一成不变。卧薪尝胆,可以吞吴。他在历阳苦心耕耘,来日未必不能复起!

    相对于庾怿的振奋,庾翼则不免有些失落。来日的局势安排眼见已成定数,可是时局中仍然没有他的位置,这对于迫切想要创建事功的庾翼而言,实在难得欢颜。早先大兄之势如日中天,对于他的任用都一拖再拖。如今就算二兄节掌豫州,也不可能罔顾物议直接将他举用。如果只是入朝担任一个清职郎官,这实在不是他之所愿。

    沈哲子扫他一眼,又笑语道:“小舅也勿须彷徨,行台即便撤出,京口肯定也会大治,难言轻弃。大业关联通东西,小舅若能镇守于此,可谓正得其宜。”

    庾翼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他眼下的问题是几乎没有什么资历,很难争取到实际的职任,但大业关恰恰是一个位卑职重的位置,算起来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选择。他强自按捺住喜色转望向庾怿,试探问道:“二兄,可以吗?”

    庾怿本就不似大兄那样风格峻整,而且眼下正是势单力孤,庾翼为了帮他而留在京口错过大功机会,他也存念补偿,哪有拒绝的道理,闻言后便点头道:“这只是小事,不过大业关乃是京口屏障,你于任上若是有失,自缚前来见我!”

    “二兄放心,我一定会恪尽职守!”

    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庾翼也是笑逐颜开。

    沈哲子动念将庾翼安排在大业关,也是各尽其用吧。大业关是他一手建成,扼住京口与建康的联系,不可能交到旁人手里去。而且随着战事平定,他家也不可能长久在京口存放太多武力,将大业关经营起来才能保持住武力的震慑。

    他家像是沈牧等一众堂兄弟已经不乏功勋,来日要派去更前线的位置磨炼。大业关正好可以作为一个新手村,交给后继者通晓军务,混混资历。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庾怿见沈哲子脸上已经不乏困倦之色,也不再强留,当即便吩咐人将沈哲子送回他家在庄园内的住所。

0389 冒认祖宗

    在京口偏西北的位置,有一座古城名为铁瓮城。此城筑于北固山南,周遭峰峦环绕,形如铁瓮牢不可摧,因而得名。

    这座城池最初筑于汉末,赤壁大战前夕江东孙权于此集兵北抗曹操,因而城池原本的规模是极大,颇有王城气象。但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这里渐渐被荒废下来,直到近年来随着江北广陵与京口气氛变得紧张,才又被修葺启用,作为京口近侧一个驻兵之所,提防江北。

    除了军事上的作用外,铁瓮城附近的风光也是秀美。相传当年孙刘联姻,当时的江东之主孙权就曾亲自于城南山庄中宴请刘备,留下许多传说。时至今日,英雄已随大江去,风流独存天地间。

    随着诸多人家涌入京口,四处置业之风炽热一时,北固山这景致壮阔之处也难免俗。虽然限于军事上的用途,这附近圈地之风要略逊于京口南郊,但许多观景极佳的位置也渐渐被人挖掘出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左近这片区域便被诸多名流雅士推举出十景之说,每一处景观都是清趣盎然,卓而不俗。

    在这其中,宜水浮台是一个人气颇旺的场所。宜水是北固山侧一条大江支流,绕山而过,因地势而蜿蜒曲折,形如银蛇。两侧奇峰异石、松柏郁郁,卧于石上长啸回响以应江潮,清风徐来不惹尘埃,让人神清气爽,徘徊不去。

    位于山脚下的溪流拐了一道弯,水道开阔,河流平缓。不知哪一天有一群游山之人发现这一妙处,当即便决定在水道上架设一条浮桁。

    时至今日,江面上这一座浮桥早已建成,而且已经难称之为浮桥,桥面宽阔近十丈,竹台悬于水面数尺,泠清之水在脚下潺潺流过,水花冲刷桥梁的那丝丝颤意让人恍如浮渡于江河之上,可谓奇趣。

    一袭氅衣席地而坐,静听松涛徐徐翻滚,羽扇轻摇祛尽暑意,或垂竿而钓,或转弦清歌,行无劳累,神游八荒。自这浮台建成之日,游人便络绎不绝。如此深山幽趣,往来者皆非凡俗,平添诸多清雅生机,却无俗世之喧哗。

    今日又有一群年轻人结伴而来,华衫美婢,前呼后拥,可知来历不凡。这群人到达后,先是在浮台左近几座竹亭之间游赏景色,随员们则将诸多器物搬上浮台,很快便在浮台上搭建起一座虽然简洁,但却精致的观景小楼。

    小楼以兽筋缚以竹节架起,诸多精美步屏环绕成墙,内外都有薄纱垂下,虽不及宏大殿堂的壮美,但自有一种匠心独运的雅妙。

    入夜后,年轻人们行入小楼中,随着内外烛火亮起,原本垂在小楼四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轻纱便发生了惊人变化。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那轻纱反射出薄雾一般的朦胧光辉。

    薄雾中有星星点点的光点闪烁不定,望去恍如星空,然而最让人感到诧异的,却是在这朦胧星空中依稀还藏匿着一些柔光线条,定睛望去,那线条竟然交织成为一个个窈窕曼妙的身影,当夜风鼓荡而来时,随着轻纱的摇曳,那朦胧的身影便似是有了生机,让人大感诧异。

    “这、这是何异物?怎么会有如此神异之变?”

    年轻人好奇心最是旺盛,尤其是骤然见到不曾领略过的奇异画面,更是惊诧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小楼不断响起啧啧称奇之声,经久不绝。

    这一群年轻人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分别是王彬之子王彪之、羊曼之子羊贲以及诸葛恢幼子诸葛衡,无一不是青徐人家的翘楚。至于其他年轻人,也都是时下各家成员。

    在座这些年轻人各自出身不凡,见识也都广博,但座中仍有大半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异画面,待观赏惊叹片刻后,视线便不由得望向位于席中一个不甚显眼的年轻人,带着浓浓的好奇问道:“薄薄轻纱,竟匿人影,不知曹世兄何处得来如此奇异之物?”

    那被众人瞩目的曹姓年轻人虽然一路同行来,但从午后至今在队伍中都近似一个透明人,少有人与他寒暄搭话。这会儿终于受到众人瞩目,尤其是就连王光禄家的郎君都两眼灼灼望着他,神色之间不乏好奇诧异,更是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似是为了报复众人无视他的小怨,那年轻人并不急着为在座众人解惑,只是长身而起,对着上首的王彪之恭然施礼,然后说道:“彭城曹立,久慕公子之名,今次终于有幸得与王郎同游,实在让我欢喜难耐!”

    席上王彪之受此礼待,只是矜持一笑,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他依稀记得这年轻人似乎是今次游玩的主人,但因为对这年轻人并不熟悉,所以反应也比较冷淡。

    由于他父亲王彬近来在行台颇受重视,连带着王彪之也水涨船高,大受京口一众年轻人的追捧。时下在京口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挖空心思想邀请王彪之赴宴,他自然犯不上因为一场宴请而就对人另眼相看。

    眼下楼中不少人都在对曹立问话,可是这年轻人起身后却不回答别人,单单只是礼拜王彪之。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心中便有些不爽。过片刻,便有人低声对聚会中包括王彪之在内的核心几人说道:“王郎你们应该不识此人,这曹立之父曹纳眼下在广陵职任参军,几个从父于江北也都各据堡垒……”

    王彪之脸上本来还有些笑意,可是在听到这曹立的出身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头微皱不悦的扫了一眼身侧的羊贲。彭城曹氏本来也算是徐州旧姓,可是听这曹立父辈的履历,分明只是江北平平无奇的寒伧军头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清望人家!

    前段时间,因为吴郡战事吃紧,加上父亲王彬报捷来到京口,王彪之便也从吴县赶到了这里。他得了父亲的叮嘱,在京口交好一些侨门旧姓人家,彼此互通声息结下一份情谊,必要时可以因为自家援助。虽然是广交朋友,但并不意味着王彪之就没有底线,若往来俱是寒伧,不知对他自己的名望有伤,甚至还会连累他家招惹非议。

    所以在交友的时候,王彪之也是有所选择。即便如此,随着他在京口过分活跃,其实已经隐隐有些非议声音。所以王彪之不免更加谨慎,一般类似这种不是知根知底的邀请,他都直接忽略。

    不过今次却是羊贲力请说是引他去看什么梦幻异景,实在不好推却,王彪之才勉为其难的出席一下。但却没想到,今次请客的主人,居然是个一名不文的寒伧武卒人家,这让王彪之感觉自己被羊贲坑了一下,心里便生出一些怨气,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

    见王彪之变色,羊贲心中也是叫苦,他于席上略作沉吟便说道:“诸家南来,难免宗亲流离。这位曹世兄,本是奕公族亲,他家颇受乡土厚望,结众南来,不忍抛弃亲厚乡人,因而才困顿于此乡,不为时人所知。”

    听到这话,王彪之脸色才微微有所转缓。羊贲口中所言之奕公名为曹奕,也是当时一个名流,乃是前魏大将军曹爽后人,因曹爽在世时多与宣帝不睦,因而曹奕虽然是前朝帝宗,但在中朝却屡不得志,过江后才在太保举荐下得任尚书。

    只是在听到羊贲这番说辞后,席中当即便有几人嗤笑出声,包括坐在上首的诸葛衡。因为羊贲给出的这个解释,实在是欠缺什么说服力。那曹奕过江时亲旧本就不多,自己也早在数年前就死了,而且其人在世时从未听他言起京口还有一脉族人。

    所以这番说辞,是真正的死无对证。那羊贲也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才挖空心思帮人杜撰这么一个出身。至于这个曹立祖上究竟是三公将军,还是屠夫盗贼,旁人谁又能说得清。

    正如羊贲所说,时下诸多人家南来,难免会有族人流离失所,自然便有一些人想要借此浑水摸鱼,冒认祖宗,给自己谋求一个好出身。类似曹立这种找一个已经近乎死绝了的旧姓人家去攀附,那还算是一个比较低端的手段,毕竟没有活人指证,欠缺什么说服力,也少有人会当真。

    更高级的手段则就是直接冒认那些还有族人在世的旧姓家族,手段也简单的很,要么威逼,要么利诱。但凡有财有势者但却出身贫寒者,无不想提高自己的门第。而随着天下大乱,以往那些门第崇高的旧姓人家也不再高不可攀,更重要的是族谱或在战乱中有所缺失,往往有族人生活贫苦,也愿意招认几个权财皆隆的族人做靠山。

    这种现象,在时下而言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看破却不说破。如果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冲突,若那些旧姓人家后人们自己都不顾惜祖辈流传下来的遗泽,一口咬定冒认的族人说的是真的,旁人又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时下而言,不是哪个人家都有刘氏那种韧性,能靠编草鞋卖出二次创业的第一桶金。

    听到旁人意味莫名的笑声,不独羊贲有些坐不住,就连王彪之也有些臊得慌。事到如今,他哪还看不出今次的游会并不单纯,他之所以被邀请,分明是给那个曹立冒认祖宗作见证!

0390 山水承欢

    严格说来,要冒认一家祖宗并不容易,即便是在战乱不断的时下,其实也不可能随便说说就会取信于众。

    时下士族之势已经攀至一个高峰,所以一个家族的传承如何,有很广阔的社会意义。作为一个家族的族人,不只是血脉上的延续,更是家族清望、政治遗产、学理权威等等一个综合性的继承。

    尤其是在政治上而言,那些旧姓士族天生享有在政治上的优越性,享有更多上进的机会。魏晋时期士族这种政治上的先达性看似荒诞腐朽,但在时下而言,就是一个世所公认的选士途径,其严肃性等同于后世的科举乃至于更后的国考。

    士族子弟在享受这些特权的同时,也要负责维持这套制度的严肃性。假使掺入太多的鱼目混珠之辈,使得这套制度丧失严肃和权威,原本的士族子弟也会因此遭受诟病质疑。没有了公信力,那这一套选官制度也会逐渐崩溃。

    对于一个家族而言,不只要有一个完整的族谱,还要有代代传承的阀阅。族谱代表了血脉的传承,阀阅则记录着势位的兴衰,单有族谱而无阀阅便是寒家,两者俱全才可称作士族。但就算是如此严密的布置,也不能完全杜绝冒认祖宗的现象。

    眼下仅仅只是一个年轻人的集会,为那个曹立发声作保的羊贲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小辈,无论怎么说,也不可能一锤定音敲定对方的家世问题。但假使没有人在眼下提出反对的声音,等于是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来日对方不断重复这个家世,说得久了让人耳朵磨出茧子,假的也有可能变成真的。即便是当代不能直接继承这个家族的诸多隐形遗产,但后代若是稍有起色,那么身份就会进一步被坐实,渐渐获得认同。

    这种借巢生蛋又或借尸还魂,注定是一个漫长过程,但相对于通过自家人的努力奋斗提升门第,又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捷径。

    一旦想明白这个集会的性质,王彪之便再也不能淡然,先前对羊贲的不满上升到了愤怒。眼下场中无论家世还是名气最高者无疑是他,假使他为对方作保,来日对方的身世若是遭受质疑,他便会被屡屡提及。而若这个身份被拆穿,王彪之本人也将成为一个笑柄,乃至于累及家族。

    心念一转,他已经不再顾及什么风度,当即便要起身拂袖离去,不肯沾惹这种遗患太多的事情。

    待见到王彪之脸色急转直下,那曹立心中不禁叫苦。今次的集会看似简单,但其实他家已经运作数月之久,整个家族的力量都在围绕此事而调度。这段时间来他更是花钱如流水,大肆宴请那些避难而来的士族子弟,务求结下一份交情。

    他家在此地也算是个实力派,在北地除了其父担任郗鉴参军之外,几个叔父占据坞壁手下有千余劲卒,依附的流民更有万余之众。在京口他家也不乏产业,早早便加入到了隐爵,获利巨丰,已经算得上是京口能排上号的人家了。

    但即便是如此,因为没有一个好出身,他家无论是势位还是财力,想要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借着今次王彬为首的一众青徐侨门在京口活动,他家更是上下一心,务求把握住这个机会,争取能够再上一个台阶,突破家世的限制。

    为了谋取一个好出身,曹家上下也是抓破了脑袋,翻破了族谱,能够找到唯一一个有些名气的祖宗名叫曹宏,据说在后汉末年曾经在当时的徐州刺史陶谦麾下任事。但这位祖先究竟有过什么事迹,那真的是鬼才知道!

    他家连粗通文墨的人都找不出来几个,更不要说找个熟悉经史典籍,能够编造出一份全无漏洞家世的人来。单单攀附到曹爽身上这个思路,便花了几十万钱。而再将这个说法从低到高去传播,更是费尽了苦心。

    曹立作为实际操作者,从青徐边缘人家邀请,一直邀请到核心的泰山羊氏。其中过程之曲折艰辛,曹立真是感慨良多。如今总算逮到一个重量级的王彪之,怎么可能任由对方说走就走!

    眼见王彪之将要起身,曹立忙不迭给小楼外等候的家人打个眼色,自己则在楼中拖延时间。

    因为一个漏洞颇多的家世问题,楼内气氛已经有几分尴尬。曹立也知不能任由气氛这么僵持下去,视线一转便转移开话题,指着小楼四周那正在微风吹拂下摇曳不定的轻纱笑语道:“不独诸位观此胜景倍感奇异,在下初见此物时也是惊为天物。此纱名为神女纱,取的是陈思王《洛神赋》之文义……”

    楼内这二十余人,其中有将近一半是曾与曹立通气之人,比如泰山羊贲。但更多的如诸葛衡之类,凭曹立也根本无法影响得到。

    年轻人大多猎奇,初时见这薄纱在灯火照耀下凝生幻影自然感到诧异,可是在细览之后,渐渐也都各有猜测。此时得知曹立之家世并目的之后,心中便存鄙夷,再观此物便也低看几分。

    那诸葛衡已经忍不住冷笑道:“此物初览确是有几分异趣,但若言道可比洛神美态,那实在言过其实。此一类物,我倒也曾见过,便在都中沈园之摘星楼上。当中玄奥说破也不新奇,不过取极细韧之丝着色暗织,构成图画,寻常不可得见,灯火投射,图画自显,借由风动,便生舞跃之姿。你这一袭纱,应是沿袭此理,只是图画呆板欠缺灵性,已是下等。”

    诸葛衡乃是庾彬内弟,借了庾彬的便利进过几次沈园,见过颇多新趣之物。这会儿道出来,语气已经带上些许不屑。

    王彪之心中本有去意,不过心内对那薄纱倒也有几分好奇,听到诸葛衡道破缘由,顿感意兴阑珊。眼下他心中对这曹立已是充满厌恶,这人不只暗结旁人来坑害自己,而且还弄了一些次品来卖弄,更让他有被羞辱之感。

    “夜凉了,江风潮寒,宜早回城。”

    口中淡淡说着,王彪之已经从席上站起来,看都不看那曹立,已经往小楼外行去。甚至在行过曹立身边时,让仆人奉上唾壶狠啐一口,神态间已是充满厌弃。

    那曹立受此羞辱,脸色已是一片涨红,但想到自家为此付出的代价,最终还是将这口恶气按捺下来,只是站在原地长笑道:“今日既然请到诸位俊贤毕集于此,我怎敢大作狂言。请王郎留步少顷,再观此物深隐妙趣。”

    说着,他便将手轻轻一挥,小楼内外灯火齐齐熄灭,视野陡然黑暗下来,众人忍不住惊呼一声。正当他们心感不安时,突然有星光自小楼那竹节梁架上闪烁而起,那诸多星光或明或暗,五彩斑斓,顿时将整座小楼映照得如梦幻仙境一般。与此同时,楼内渐渐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蔓延而出,让人精神都为之松懈,渐渐变得慵懒起来。

    “快看那轻纱!”

    楼内一人突然指着楼内垂下的轻纱惊呼道,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各色光华映照之下,那轻纱亦变幻多姿起来,不再是早先那种素雅寡淡。原本线条有些呆板的图案,在这诸多光线照耀下亦变得鲜活起来,而且形似翩翩起舞,风姿撩人。

    “诸位觉得,如此胜景,可配得上神女纱?”

    曹立站在楼内,笑吟吟环视众人,当他视线落在王彪之身上时,便看到王彪之亦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轻纱上浮动的图画怔怔出神。

    “叔虎,如此美妙景致,寻常哪能得见。何必急于归去,我辈洒脱,勿负良辰啊!”

    羊贲自席中站起来,微笑着行上前去将王彪之往回拉,而王彪之怔怔望着轻纱上那栩栩如生变幻不定的图画,也早已经忘了早先心中念头,顺从着返回楼内,乃至于径直行到轻纱之前,想要看个究竟。

    这时候,王彪之所面对的那一片轻纱上画面变幻,一个腰肢盈盈、酥胸半露的仕女窈窕身姿如梦似幻的向他款款行来。近在咫尺时,那侍女盈盈下拜,两手奉起一枚羽觞递了上来。此时楼内香风习习,梁上更有缠绵悱恻之乐声扬起,身在这样一个气氛中,不饮亦醉。

    王彪之这会儿只觉得头脑有几分飘飘然,眼见那侍女在轻纱上勾勒出的线条逼真美妙,姿态更是撩人心弦,下意识将手往前伸去,待到手指传来真实的触觉,他心内已是悚然一惊,再凝目望去,只见先前那薄薄轻纱早在他失神之际便悄然滑落,而他眼前则真真切切有一名秀色可餐、含羞带怯的仕女拜于脚下。

    心念一转,王彪之已经明白这小楼春色玄机所在,只是心中却没有多少恼意,尤其看到近畔那仕女曼妙姿态,身在如此一个氛围中,十分的姿容再添十分的魅惑,已经让他心境柔软荡漾起来,一手端着羽觞仰首饮尽,另一手已经扣住那仕女香肩,将那柔弱无骨的娇躯揽入怀中。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如此神女,妙哉妙哉!”

    楼内轻纱次第滑落,香风越发浓郁熏人,眼看着一个个本以为梦幻中的身姿真实的呈现眼前,楼中这众多年轻人们早已不能自持,纷纷起身迎向自己属意那一道倩影。即便喜好有所冲突被人捷足先登,心中恼意还未生出,转首已经埋入脂粉之中,满心旖旎,再无忿恼。

    星空为被,山水承欢,放浪形骸,色娱竟夜,不觉破晓。

    王彪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顺江飘荡的楼船中。他头脑隐隐有些胀痛,再想思忖自己为何身处此地,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两手下意识往左右一探,旋即便有如灵蛇一般柔软的娇嫩身躯逢迎而上。

    待看到侍寝左右的美貌仕女,王彪之才隐隐记起昨夜之事,只是畅饮一夜,许多画面都已模糊不清。他本不是好色之人,昨夜兴之所至有所忘形,眼下却是没了兴致,顺势起床在两名仕女服侍下披上衣衫,这才走出舱室,发现船行已经到了京口城外。

    船舷内站着数名王家仆人,待见王彪之行出,匆匆行上来躬身道:“七郎醒了,现在可要回城?”

    王彪之点点头,继而有些好奇道:“昨夜与我同游那些人去了哪里?”

    “沈驸马回归行台,各家郎君夜中泰半离开前往相迎,余者几人也都各自归家。”

    听到家人答话,王彪之脸色顿时一沉,他是欢愉的失了忆一般,并不记得昨夜具体的情形。可是总还记得一众人在一起狂欢,可是那些人居然在听到沈哲子归都的消息后,竟然弃他不顾将他抛在了外边,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告知我?”

    王彪之气得脸色铁青,大感酒色误事。一群人出游狎妓,仅仅只是听到一个同辈人回来的消息,他便被众人遗弃,若传扬出去,他可是成了不折不扣的笑柄!

    家人们听到这话,脸色不免变得有些古怪,但凡是个正常人昨夜看到郎君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敢上前去打扰啊。

    王彪之这里还在为此事愤愤不已,然而却不知道昨夜不独止于此,另有一桩事会让他终身引以为憾。

0391 有家难回

    砚山庄园占地广阔,规划之初,沈哲子便借鉴后世那种高档社区的概念。整座庄园不只提供居住需求,还有其他的许多配套设施,各种交友、集会、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之所以会有这种安排,倒不是为了讨好这些入住者,只是单纯的想要节省用地。入住于此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客居京口的吴中人家,若任由他们各自修筑居所,那么早几年前京口就会出现如今南郊那种圈地自肥的场面。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便不利于土地大规模、有计划的进行开发。

    庄园经济作为一种生态,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积极意义。身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庄园经济体的抗风险能力无疑要比小民经营强大得多。

    沈哲子亲眼所见随着历阳叛军的扫荡,绝大多数小民流离失所,再也没有一个安稳的生产环境。但是各地仍有许多庄园借由人力的集中据地而守,进行着小规模的生产。这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整个社会的元气,如果没有这些庄园的存在,凭眼下朝廷的力量几乎不可能维持下去。

    而且江东地广人稀,哪怕是在人烟稠密的吴中,也不能说就达到了完全的开发。在小民生产资料不足,而朝廷又没有足够力量组织大规模开发的时下,以宗族为单位的庄园式经营,对于整个江东的开发而言是有积极意义的。

    当然事情要一体两面的看,假使没有这些南北旧姓宗族大肆侵吞人口、土地乃至于社会的公信力,朝廷也不可能变得如此羸弱,未必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生产和开发。

    三国乃至于西晋初年,无论官屯民屯,都还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而这种屯田方式,对小民而言又是更加严苛的人身控制和剥削。大量囤户逃亡,为世家所荫蔽,这又助长了庄园经济的壮大。

    沈哲子在京口进行的是合作社生产,并没有将组织生产的权力下放到那些宗族,而是由商盟对这些生产单位进行垂直管理。这就避免了那些人家对生产力的把控和对生产资料的截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最起码在商盟这一个体系中,不会再滋生出一个欺上压下的中间阶级。

    一个好的改革,并不是要巧立名目,创造什么本来没有的机构或法令,而是要化繁为简,裁汰掉原本制度内冗余的部分,从而提高制度的运作效率。

    汉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立足几千年历史分分合合,始终没有走向彻底的大分裂,抛开农耕民族的韧性和文化上的向心力之外,自秦汉雄世便创建起来的编户齐民的统治艺术功不可没。后世虽然屡有改革,但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要打破士族执政的局面,肉体的消灭是很低端的手段,只要整个社会环境不变化,崛起的仍然只会是士族。宇宙大将军侯景杀天杀地,最终也没能给江东杀出一个清明世道。有破坏而无建设,那跟畜生没有区别。人之所以是人,那是因为有更多的选择去达成目的。

    五胡乱华,南北分立几百年,有长醉高歌的名流,有弹铗击楫的义士,有挥斥八极的英雄,有矢志不渝的豪杰,有杀人如麻的屠夫,有泯灭人性的禽兽。但这些人于世道而言,不过是流光溢彩的泡沫,一戳及破。大概时人都想象不到,结束乱世的契机居然肇始于一个并不算出彩的宇文泰。

    从涉足京口最初,沈哲子就在试着剥离那些侨居人家的生产职能,给他们提供一个更好的谋生牟利选择,将他们从那些耕织自足的庄园中拉出来,让他们见识到资本流通所带来的巨大收益。

    以往这种构架运作的很好,京口许多隐爵人家甚至是主动剥离那些依附他们而生的人口,以减轻维持家业的消耗。降低成本是人类生来俱有的禀赋,从合作狩猎到制作工具,乃至于社会分工,一直在选择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今次京口大量青徐侨门的涌入,继而兴起一股置业圈地的浪潮,并不足说明沈哲子的尝试失败了。只能说这些时局中既得利益者有更优越的地位,除了贪图隐爵所带来的巨利之外,还不放弃给自己预留一个退路。

    从午后回到京口,沈哲子就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南郊那大规模的圈地造园该如何处置。如果一些平和的方式解决不了,哪怕不惜用强,他也要打掉那些乱建园墅之人。如今他和他身后的沈家不再是以往那个只能说是比较重要的筹码,而是已经有了自己基本盘的实力派!

    眼下在政治上和清望上,沈家或许还不能比拟琅琊王氏这种老牌豪门,但他家也有王家不能比拟的优势。出身江东,深植吴中,根基要比王家雄厚得多。今次王导对还都建康那么热切,一方面是以大局为重,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王家的命门。

    如今的王家已经不再是南渡之初那种“王与马共天下”,实力强到让人感到绝望的程度,今次的平叛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无遗。如果没有了王导苦苦维持,即刻就会分崩离析。

    已经到了这一步,沈哲子面对王家怎么可能还会过分软弱,牵涉各方、与大局相关的必要妥协还需要,但若只牵涉到琅琊王氏,乃至于其背后的青徐侨门,沈哲子都已经有了底气去碰一碰。换言之,如果你对时局没有用处,那么除掉你对时局也不会有害处!

    庾怿的临时官署外是一条长长的回廊,穿过一汪小湖,平时是禁止人随意出入的。在庾翼的亲自陪同下,沈哲子穿过回廊,远远便看到回廊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人走出了护军官署!”

    “快看一看那是不是沈驸马?”

    回廊尽头在兵士把守的警戒线外,此时已经站满了路人,这些人皆衣冠楚楚,望去便觉气度俨然。可是这会儿,一个个都伸长了脑袋,翘首望向黑洞洞的回廊,有的甚至已经不顾兵士的阻拦踏上回廊,想要第一时间迎上他们翘首以待的那个人。

    当沈哲子进入砚山庄园,他回来的消息便以庄园为中心,快速传遍了整个京口。继而许多人便闻讯赶来,可惜沈哲子已经进了临时的护军府,让这些人扑了个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先赶来的人没有离开,后续者却源源不断加入其中。到了现在,除了实在抽不开身者,整个京口几乎有一半有头有脸者都聚集在了此地!

    走到距离回廊尽头还有几丈远的位置,沈哲子便看到一道人影匆匆迎上来,行到近处便弯腰施礼,语气中透出浓浓的欢欣:“郎君终于回来啦!”

    听到这声音,沈哲子才知来者乃是他的亲随刘长。刘长这家伙虽有忠心,武勇却逊,带上战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所以沈哲子早先率军赶赴大业关时,索性便将其留了下来。刘长这家伙这些年都跟在自己身边,眼界开阔心思活泛,有他留下来听用做事,沈哲子也能放心些。

    “我又不是远去万里,回来又有什么稀奇。”

    沈哲子笑斥一声,他与刘长相处的日子比家人还要多一些,抛开主仆的名分,更有种近似家人的情谊。待到刘长起身站在他身侧,沈哲子转头对庾翼笑道:“不劳小舅远送,待到明日再请小舅闲叙。”

    见到沈家人已经迎上来,庾翼便也停住了脚步。说实话,他倒希望能跟沈哲子秉烛夜谈,关于他未来的安排总算有了定数,还要向沈哲子请教一下大业关种种。但他也知沈哲子离开数月,归来后肯定与家人有许多别情要叙,自己实在不便跟过去扰人兴致。若真因此得罪了他那个外甥女,对庾翼而言也是一桩麻烦。

    彼此别过,沈哲子举步往前走,刘长却疾行一步拉了拉沈哲子衣袖,苦着脸说道:“眼下却是不便出去,还请郎君稍待片刻。”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愣,继而脸色便隐有异变:“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

    “家中倒是无事,只不过郎君眼下前行也归不了家。外间那些人可都是等着拜见郎君,仆下先前挤入近来还是多劳军士帮忙。”

    刘长语气虽然无奈,但眉梢却已扬起,早先他挤入进来时便看到外间那许多人,其中不乏先时还要郎君前往拜见者,如今却是亲自等候在外而不得见,可见他家郎君确是今非昔比。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后方的庾翼听到这话后再行上来,不乏羡慕的打趣笑道:“看来大名也非常人能享,维周破阵斩酋都是寻常,眼下却是有家难归。”

    沈哲子哈哈一笑,心中倒也生出几分得意。但他也没有就此忘形,那么多人闻讯赶来迎接他,除了他本身的功业盛名之外,大概也不乏想要第一时间打听一下建康方面的形势。

    不过在得意之后,沈哲子不免有些苦恼,眼见前方灯火下那黑压压人群,可以想见自己一旦往前必然要陷入人民群众的海洋中,只怕今晚都难脱身。可是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又有什么乐趣可言,他家还有娇娘子、俏侍女等着一慰别情呢!眼见那些人群短时间没有散开的迹象,而且似乎还越聚越多,沈哲子渐渐体会到看杀卫玠是怎样一种体验。

    正踌躇之际,沈哲子他们突然听到前方人群突然响起极大喧哗声,继而便有许多人似乎受到惊扰,纷纷大叫着往别处躲避。过不多久,被驱散的人群后便驶出一驾华美牛车,数名手持兵戈的壮士一边簇拥着牛车前行,一边高喊道:“长公主殿下迎接驸马归府,刀剑无眼,闲人回避!”

    听到那吼声,沈哲子脸色顿时一黑。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只是想回家而已,居然都要舞刀弄枪的冲锋!

0393 江畔偶遇

    一夜放浪形骸,至今头脑仍有几分混沌,不过沈哲子回归行台的消息却让王彪之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危机感。

    王彪之家世如何自不必提,哪怕沈哲子在成为帝婿之后于都中声名鹊起,其实他心底对沈哲子仍然是不乏鄙视的,认为对方不过是一时幸起蒙蔽时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暴露出底蕴不深的浅薄。

    可是,随着历阳起兵一系列的变故,时局逐渐滑向不可预测,眼见着长辈们在这时局中都是左支右绌的勉力维持,不乏狼狈姿态。可是反观沈哲子,却似是游鱼入水,异常活跃,屡有建功之举。

    虽然家中其他更年轻的子弟还可冷眼旁观,只道这貉子颇有军旅之用,终究不是第一流的贤达。但王彪之早已任事经年,轻狂稍敛,越发明白为官任事的不容易。沈哲子做成的那些事情,绝非表面上战阵厮杀得胜那么简单,每一举动背后大概都隐藏着荆棘般的思量。

    尽管心里仍有几分不服气,但王彪之却不得不承认,这位驸马所作所为,在江东年轻一辈中,确是罕有匹敌。

    这么一想,对于众人抛弃他而转去迎接沈哲子的举动,王彪之倒也不再觉得是多难以忍受的羞辱。单单在时下而言,对方在时局中的位置确实要比他显重的多。而想明白这些,对于沈哲子回归之后又会给京口带来怎样的影响,王彪之也忍不住深思几分。

    略加沉吟后,王彪之并没有急着回城,而是让家人转向往京口南郊而去。一方面心里虽然想通了,但终究不能完全释怀,不想回城去看旁人吹捧沈哲子的情景。另一方面,南郊那在建的园墅是他家插足京口的重要一步,时常去看一看,也能督促匠人们更加用功,早早建成免得再生波折。

    智谋再深的人,也难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全无漏洞。王彪之佩服眼下的沈哲子是一方面,但并不认为对方已经强到让人无从追赶。南郊那一片土地,便是王彪之在与郗家子一次集会中偶然打听出来,这片土地并不属隐爵和商盟,仍然籍在徐州州府,京口各家使用每年都要上缴一部分财货租用。

    这样一来那就好办了,他家想要讨要一片土地在京口立足,郗鉴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很快广陵州府那里便将地籍转送过来。手握着地籍,王家再派人去找那些租占土地的人家去谈,软硬兼施很快便将土地争取过来。

    此举在旁人看来颇有几分贪鄙意味,毕竟琅琊王氏如今乃是江东第一高门,却还汲汲于侵地占田,难免惹人非议。但其实王家自己也有苦衷,首先没有人家会嫌自家产业太多,即便他家不下手,别家也不会客气。其次王氏家大业大,诸多老幼族人、门生荫户,开销也是极大,不得不广辟财源。

    早年家中长辈便商议借着太保爵位之便,于会稽开创产业,顺便将相好各家引导过去,既能开辟产业,又能避开与江东那些人家直接争夺。可是眼下会稽立州,已被沈家牢牢把控,彼此关系并不和睦,王氏也不敢在会稽安排太多人力物力。

    侨置的琅琊郡中虽然产业诸多,但与丹阳那些本地人家纠纷也多,而且距离建康太近,一旦江东有事,必然要影响到收益。今次便是一个明显例子,苏峻或会忌惮王氏不敢过分得罪,但他手下的兵将们却放肆在琅琊郡内劫掠敛财,让王家损失惨重。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京口无疑是一个上佳的置业选择。一方面这里日渐繁荣起来,少了从头开荒的辛苦,很快就能获得收益。另一方面,有郗家居近照应,也不必担心会被别人用强侵夺产业。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在京口立住脚跟,便能逐步发展去蚕食驱逐以沈家为首的吴中士人在这里的经营成果。

    舟船转入运河沿水而下,很快便到了南郊附近。此时河道两侧诸多工地都是一派忙碌景象,并没有什么异常。王彪之这会儿也恢复了些许静气,坐在了船首自有家人摆上酪浆酒水,两名昨夜令他销魂忘形的仕女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恭恭敬敬的跪坐两侧小意服侍着他。

    这时候,王彪之大概也明白了昨夜他因何会一反常态的放浪形骸,原因多半还出在那处处透出诡异的小楼上。如今再回想起来,小楼内弥漫的那沁人心脾的香风应该是某种助兴之物。类似的物品,道坛里许多师君都有常备,他家世代奉道,王彪之自己虽然接触不多,但也不乏堂兄弟们钟爱此物。

    有了这类助兴之物,加上那旖旎新趣的气氛,王彪之虽然不执迷女色,但也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时放纵并不出奇。

    况且,凭心而论,那曹立给他准备的两名仕女也确是难得绝色。哪怕王彪之此时已经清醒,眼看到这两名仕女转眸垂首之际风情无限,脑海中便忍不住浮现起几幕昨夜抵死缠绵的销魂画面,原本平淡的心绪不免又火热起来。

    当然,对这两名仕女的喜爱并不意味着王彪之就会感激曹立。事实上,如今他心内对那曹立已是憎恶到了极点。此子居心叵测,不止引诱羊贲来勾自己入局,而且还准备暗藏机巧的小楼以美色来诱惑自己,其用心实在险恶!

    稍后定要让那曹立付出代价!

    王彪之心内暗忖道,恰逢一名仕女将羽觞奉至他面前,王彪之冷笑着将美酒一啜而尽,顺势将那素白柔荑握在手中细细摩挲,待见到那仕女含羞带怯低下头去,心绪便是一荡。

    大概是昨夜宿醉仍有余韵,王彪之眼望身前佳人,心中却忍不住想起,时人所论吴娃娇媚,首推沈氏前溪伎,据说一个个都是风情无限,色艺双绝。

    可惜王彪之一直无缘得见,他记得早年那沈士居在大将军府下任事时,曾往府中送过一批前溪伎,可惜王彪之那时候未识风月,加上太保家他那位伯母性情实在有些凶悍,待到王家诸子多有食髓知味者有所起意时,那些角色美姬早被分遣出府。如今思来,令人扼腕。

    这么遐思着,耳边忽然听到有靠近问候声,王彪之抬头看去,只见水道上几艘小舟缓缓靠过来,舟上乘坐的便是相熟的各家族人,此时正满脸堆笑向他见礼。王彪之也不起身,只是坐在远处微笑颔首以作回应。

    说实话,他心内对这些故旧人家实在有些不满,早先他家略有势弱,这些人家大多散去不再亲近,哪怕中军于吴县征辟引用,响应者却是寥寥。可是随着他父亲王彬来到京口,他家渐渐有所起势时,加上这些人家也没有因为疏远他家得到什么好处,才又逐渐攀附亲近过来,尽显人情之冷暖。

    如今这些人家,大多借着王家之势,在京口的处境渐渐有所好转,多处置业,对王彪之自然也热情起来。但隔阂已经生出,如王彪之这种已经任事历练的还会对他们有所笑颜,至于其他王家子,对他们早已是冷漠无视。

    那些人大概也知如今彼此关系有些尴尬,见王彪之并没有停船与他们寒暄几句的意思,远远打个招呼之后,便都讪讪退去。

    当舟行至自家庄园位置之后,王彪之意外发现码头上已经有两艘不小的游船停靠在了码头上,码头上站立着一群劲装豪奴,似乎在簇拥着什么人。他心内一奇,示意船夫加快船速,很快便驶入了码头。

    王家这庄园所处位置极好,不只岸上有充足土地空间,门前水道也是开阔,修筑的码头极大,一般的游船七八艘都能停下不显局促。

    王彪之他们一行靠岸,很快便引来了岸上人的注意。那一众豪奴转过身来缓缓分开,一名身披雪氅、腰悬佩剑的年轻人自当中行出,望向此处。

    这年轻人相貌俊朗、英气勃勃,举动之间有一股睥睨姿态,被其眼望过来,哪怕王彪之这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都不免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感觉。待看清楚年轻人模样,王彪之脸色微微一变,继而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远远拱手道:“早先得悉驸马归来,不意眼下于此相见,真是意外之喜。”

    岸上之人便是沈哲子,在这里见到王彪之,他也略感诧异,没想到王家子似是转性了一般,居然勤勉的亲自跑来监工。他摆摆手分开面前护卫,对还未上岸的王彪之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偶遇王文学。”

    待到沈哲子随员们腾出地方,王彪之才在两名仕女搀扶下行上码头。到了近前,益发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变化之大。

    彼此虽然都是都中一等纨绔,但交际圈子不同,平日也少有接触。王彪之对沈哲子最深印象还是当年在东海王那庄园中,记忆不算愉快。那时候沈哲子虽然也是不凡,但终究残存太多稚气。如今看来,体型较之他都要高挑几分,相貌也变得硬朗起来。彼此相对而立,对方那似是军旅中磨练出的英挺之气,就连他都略有压迫感。

    当然这大半也都是出于心里杂念作祟,早年的沈哲子无论家世、名望都难比拟王彪之,可是如今大功于身,势位、清名都是一时之选。两下比较,王彪之再面对这年轻人时,已经占不到什么心理优势,难免情怯。

0394 惊闻

    为了消解心内些许怯意,王彪之视线从沈哲子身上挪开,转望向沈哲子身后的随员。当其视线落在沈哲子左边一名翠裙侍女身上时,眸子禁不住一亮,那侍女粉饰不多,但容颜却是精致得让人侧目,仿佛山水之间走出的花灵一般,指望一眼便让人心中似有清风撩过,抚平诸多杂念。

    早先王彪之还因得了两名美貌仕女而有沾沾自喜之念,可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这女子时,再观他身畔佳人,已经索然无味,脂粉太浓,欠缺了一点苍天垂怜的雕琢灵动。

    这一瞬间,他心内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归都后要壮着胆子向伯母打听下那些前溪伎遣往何处,若都是此一类的绝色,即便不作榻上之欢,收入房内摆在身前也足让人赏心悦目。

    让王彪之惊艳不已的女子便是沈家的小侍女瓜儿,被对方直勾勾视线望着,心内便有几分羞恼,垂下头去往沈哲子身后缩了缩。

    这时候,王彪之才察觉到自己略有失态,有些遗憾的收回了视线。他虽然不热衷于美色,但这吴娃美态给人带来的已经不独是色欲上的诱惑,而是视听上的享受,或如沉迷山水,或如雅好丹青,其中之滋味使人留恋而难舍。

    只可惜如此灵秀盈体的美态女子,偏偏是沈哲子的侍女,这让王彪之加倍的痛惜。若此女乃是别人家苑,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央求过来,然而唯独面对沈哲子,让他连生出这念头都觉心跳刺激。

    收拾一下遗憾心情,王彪之视线一转,却又望见沈哲子身后另有一道修长倩影。那女子虽作男儿装扮,皮靴护臂,配弓持刀,英姿飒爽,但那小巧秀美五官恰如其分,鹅蛋小脸不苟言笑。虽不及早先那侍女给王彪之带来的猛烈惊艳冲击,但如此装扮之下,却散发出一种不曾领略过的奇异韵致,仿佛一个时刻蓄势待发的雌兽,危险而又勾人心魄。

    沈哲子见王彪之眼观左右,神色变幻不定,当即便有几分不悦。他自知自家几个小娘子风韵各不相同,确是夺人眼球,但他今天一大早便专程赶到此处,可不是为了让这王彪之欣赏美色。

    双眉微微一锁,沈哲子轻咳一声,这时候王彪之才醒悟过来,连忙收回了视线,心内却觉几分汗颜。

    他并非没有见过美色,时下风气如此,哪怕他并不执迷色欲,房中也有十几美婢收用。但那些侍婢美则美矣,但却过分恭顺,反倒欠缺了各自独特的韵致,以前都不觉得,待见到沈哲子身边两佳人,才深感灵动之美才最动人。

    待到转念回来,王彪之才意识到在这里遇见沈哲子有些怪异。眼下沈哲子在京口名望多重,王彪之是深有体会,甫一归来,自然有太多人情往来扑面而至,眼下正应该是忙得足不沾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家庄园之前?

    一念及此,王彪之便警惕起来,视线快速在沈哲子脸庞上扫过几次,继而便微笑道:“京口山水丰美,使人乐游忘忧,没想到驸马也是雅趣盎然,不顾奔走之累,归来后便踏水闲游。说来也是巧事,我于京口最爱眼前之山水,多赖旧友亲厚,予我半方天地起作佳园。可惜如今园墅未成,否则当力邀驸马游园乐会。”

    听到王彪之这么说,沈哲子倒不免对其刮目相看。其实何止王彪之对他并不熟悉,他对王彪之同样也不乏陌生。今次短短见面,此人身上纨绔傲慢气息倒是大敛,已有几分成熟。未来王彪之能够成为王家政治资源的主要继承者,看来也确是有几分道理。

    从这言辞中,沈哲子不难听出王彪之对自己不乏忌惮,闲言间先敲定自家占地这事实,不给沈哲子就此做文章的机会。不过沈哲子今次过来就是存心找茬,哪管王彪之说些什么。

    回望圈起广袤空间的王家园墅,沈哲子微微一笑,旋即便故作诧异道:“原来此处竟是文学家园地?唉,真是……我不知文学因何选此处为居,善言相劝,若是友人所赠,即非良友。若是市易得来,宜早追讨啊。此处非善地,文学还是勿要介入沾身。”

    所谓文学,可不是纪友那个文学,而是王彪之的官职如今乃是东海王文学。

    听到沈哲子这话,王彪之心中一突,莫非自己预感得准,此子果然是寻衅而来?不过他旋即脸色便是一沉,肃容道:“未知驸马此言何意?”

    他虽然对沈哲子不乏忌惮,不愿正面冲突,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怕了对方。且不说如今他父亲在行台中势望越来越高,几有超越执政庾怿之势。单单在实际军力上,中军在南面吴县大破韩晃集众万余,江北郗公跟他家更是越行越近,随时都可驰援。东扬军虽然不弱,但远在会稽,真正留在京口的却也不多,相差太悬殊。

    “言尽于此,不便再多言。文学若是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沈哲子却不再多说,摆摆手示意护卫们上船,旋即自己便也上了船,站在船首对王彪之拱拱手,旋即那舟船便缓缓开动,驶向了运河对面。

    王彪之目送沈哲子离开,神色却是阴冷,沈哲子眼中恶意十足他哪会听不出,一时气弱没有发作,但越想越觉得这貉子实在太嚣张!这京口难道是他家的?笑话!不让自家于此建园,那他就偏偏要建一座大大园墅,看这貉子又有什么手段阻止!

    “七郎,快看那里!”

    王彪之心内正忿忿之际,便听身后家人惊呼一声,他转首顺着家人所指方向望去,脸色顿时一变。只见西北方正有大量人影往此处来,看那规模阵势正是军队无疑!可是眼下各方叛部早已悉数平定,京口这里更是没有敌踪,怎么会突然有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

    心念一转,王彪之旋即便悚然一惊,转首再望向江对面,却见沈哲子那两艘舟船并未离开,只是停在江中。而沈哲子则站在船首,脸上笑容依稀可见。

    “这貉子……他、他疯了不成!”

    眼望那些兵众越来越近,确是直趋此处无疑,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到队伍尽头,王彪之并无军旅经验更无从判断出来者究竟有多少人,但从那阵势看来可知声势浩大。他心中还在沉吟之际,那兵众前锋已经冲入远处一座园墅工地中,由这里可以看到那工地里的工匠们已经被大肆驱赶往南跑来。

    眼见此幕,王彪之心中再不存侥幸之想,已经笃定那冲来的军队确是针对南郊这些正在兴建的园地无疑!心中经过短暂的惊骇,待到心绪恢复平稳后,王彪之嘴角已经浮现起冷笑,再望向江对面的沈哲子,眼中已经充满嘲讽。

    这貉子确是疯了!他以为自己战阵胜过几场,侥幸收复建康,凭此功勋就能无所顾忌,一手遮天?简直就是笑话!南郊江边这些园墅,可不是一家之有,单单王彪之所知人家便有十数户,每一家都非等闲,否则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能在京口搞到一片土地!

    对方大概是妄自尊大,已将京口视作自家私土,不许旁人插足,甚至不惜动用军队。可是,如此明目张胆的以权谋私来吃独食,却是犯了众怒!王彪之已经可以想象到来日被侵害的各家必将群起而攻之,让这一时得志的貉子之家焦头烂额!

    大量工匠被驱赶南来,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众们也飞快往此处冲来,王彪之心有静气,并不急着离开,要看看对方如何收场!

    那些接近来的兵众并不伤人,只是一路往前开拔,遇到各家修筑的圈地竹栅便依次踏平。从他们那豪奢装备看来,应该是留驻京口的东扬军无疑。王彪之眼见这些兵众越来越近,而江面上已经有许多各家督工的族人们沿江逃来,其中不乏人凑到王彪之身边来,神色都是惶恐无比。

    “发生了什么事?莫非乱事未平,又有乱军冲击京口?”

    “是啊,那些东扬军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众人并未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艘载兵大船自北面行来,船上率兵之人乃是庾翼。当大船排开码头诸多小舟停靠下来的时候,许多倍兵众驱赶南来的人家纷纷冲上前,要找庾翼打听究竟,然而庾翼只是摆手道:“此为护军府急令,末将奉命而行,并不知悉原委。请诸位速速登船离开,勿扰军务!”

    那些人家还待要纠缠,庾翼却已经不再理会,愿意离开的由其离开,不愿离开的则命兵众暂时收押。等到码头上被扫荡一空,庾翼换乘小舟与江中沈哲子会面,脸上却带着几丝苦笑:“维周,这般做法是否过激?若是众怨沸腾,实在不好平复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小舅放心,如今江东都已平定,京口更是变不了天!寻常都可相忍为国,但若人不知足步步紧逼,那也只能打断手足!”

    庾翼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倒也不再劝说。今早沈哲子入官署与二兄商议许久,而后二兄便命他率部前来尽驱此处人家,为何突然用强,庾翼也实在懵懂不知。

    沈哲子遥望对面乱成一团各家园地,眸子也是渐趋阴冷。武力用强驱逐这些人,本来是他准备留待最后的手段,但昨夜之事却让他有些烦躁,不打算再作虚与委蛇。既然气势已经养成,那么适当时候就应该亮一亮獠牙!

    待见东扬军已经控制住这些园地,沈哲子才对庾翼告辞一声,返回了船舱中。

    兴男公主一身素衫正于船舱内坐立不安,旁边分立着瓜儿并崔家小娘子崔翎,待见沈哲子行进来,公主便忙不迭冲上前,紧紧拉住他手臂道:“沈哲子,你真的、真的驱走了那些人家?”

    “是啊!”

    沈哲子坐进船舱后,拉着公主将她按在自己面前坐定,而后笑语道:“现在你是明白了,我家今时不同以往,无惧王氏。你这小娘子何时才能放开心怀,不作乱想?若是朝夕朔望都要与我生离死别一场,那也实在扰人得很!”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继而便想起早先另一件羞不可言之事,俏脸已是绯红,可是不旋踵眼眶中便涌出滚滚泪水,一头扑入沈哲子怀中:“我真是愚蠢……沈哲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再也不说那种话!”

    “哈,早就说过,你这小娘子是幸得佳偶,注定福禄一生,万事无忧。你所心忧之事到底是什么,现在可以道我了?即便与王家纠葛再深,也无人敢害我沈家妇!”

    沈哲子温言安慰着公主,只是言道最后语调已经有几分寒意。昨夜他逼问良久,公主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言。但由那些只字片语中,沈哲子也能猜到困扰公主之事多半与王家有关。

    “我、我父皇不是害病死,他是被人暗害了……”

    公主趴在沈哲子怀中,当说出这个近来折磨得她寝食不安的秘密时,更是泪如滂沱:“王家涉入了此事,我、我是一定要为父皇报仇的!可是、可是我怕,沈哲子……我怕连累到你!我大父都被他家幽禁至死,我怕、我怕他家知我报仇要对你不利……”

0395 京口陪都

    晌午时分,庾怿埋首简牍纸堆当中,不断翻阅京口旧年诸多籍册。房间中也有许多掾属各据一席在做着同类的事情,只是神色间却颇露出一些神色不宁,不时抬头四顾,似是心事重重。

    将一众属官坐立不安的模样尽收眼底,庾怿心中不免微微一乐,他自然清楚这些属官在忧虑什么。

    过往这段日子里,他的处境其实算不上好,颇受物议攻讦,不只行台行使职权颇受阻挠,就连一众属官都是人心游移不定。甚至有的属官接连数日以抱病为借口缺席,其实是参加城内外各种宴会。

    庾怿对此虽然苦恼,但也无计可施,他自无大兄那种资历和威望,勉强担任执政,就算旁人公然无视了他,他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往往要议论什么重要事情的时候,都要借助皇太后诏令才能勉强将人聚集起来,其中之心酸困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随着沈哲子归来的消息传开,这些人也都一扫散漫姿态,纷纷归任不再缺席。庾怿很清楚他们为何会如此,因为沈哲子归来后肯定要带回建康方面对未来时局规划的意见,行台这里虽然占据大义,但却实力不备,建康城两大强镇加上太保等一众留守重臣的意思,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未来时局的走向,京口这里是很难提出反对意见的。

    知悉了建康方面的意思,庾怿心中底气也足了许多,心思便也活络起来。尤其今早沈哲子前来一番言语,更让庾怿有拨云见日之感。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今昔不同势,以往委曲求全,可谓相忍为国,为了平叛大局即便有所困顿,也要忍让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叛乱已经平定,重点是各方对来日时局的分割和争抢。虽然初步的意向已经达成,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够落实,想要获得自己应得的,那就应该强硬一点。

    庾怿的困顿除了自身缺陷外,大半来自于王氏为首的青徐人家与京口当地侨门勾结起来予他中伤,那些人除了实际的利益诉求之外,也不乏担心庾怿未来会重复大兄早年间独掌台城的局面。尽管已经确定了出镇西府,但庾怿对此却不能没有反击,否则便形同被这些人驱赶,来日再想涉入台城势必更加艰难。

    叛乱平定后,行台的使命其实已经完结,哪怕没有沈哲子的提醒,庾怿心里其实也窝了一把火,只是不知该如何发泄。沈哲子提供了一个意见,顿时让庾怿豁然开朗,那就是将京口拔格提升为陪都!

    从实际上而言,京口这里安全性要比建康高,大江横阔四十里,南接吴中,北面则直接辐射江北淮地一众流民帅,而且也不会出现一旦西面起事,京畿即刻危亡的局面。把这里作为预留的退路,等于再上一层保险,不会出现早先兵临城下仓皇逃窜的局面。

    再结合各方来看,这一个安排也是面面俱到。京口作为陪都,位置提升起来,可以更好的安抚引用江北的流民帅,从而抵消上游荆州方面的压力。假使早先有此安排,大兄在对付历阳时便不会那么窘迫,为了防备荆州而拒绝江州入都勤王的请求,或许也就不会发生城破身死之憾。

    而从中枢时局来看,也能化解青徐人家给中枢带来的压力。侨置的琅琊郡位于建康近畔,距离京畿太近,这是一个隐患。早年庾怿也听大兄提起过,等到解决历阳之后,便要在左近侨置一部分豫州郡县,用以安置豫州乡人,以为分抗之势。

    可是眼下,庾怿自己都不甚安稳,即便是动议此事,分土侨立,一时间也未必就能争取到足够多的主力。毕竟这是分割江东之土,沈家在这方面并不能给他提供什么支持。

    可是如果京口升格成为陪都,即便不能即刻增加他们这方的筹码,但却能够分化一部分青徐侨人的力量。须知京口地域上而言仍属徐州,如果这里有了政治上进步的机会,那些青徐次等人家未必还会甘于留在王葛高门身边受其指使,肯定会有一部分分流出来自立门户。

    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一旦提出此议,是直接争取到京口本地人家的支持。那些人家因为庾家在政局上的前途黯淡而背弃,但即便他们投靠了王葛高门,也并不意味着一定就能获得实际的好处。但庾怿这倡议,却是实实在在给他们树立一个明确且可以达成的目标!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提议,就可以说是清晰的将京口本土人家与趁机兴风作浪者彻底分开。而这些人一旦不纠缠在一起,那么要对付起来则简单得多。

    王彬在京口能够依靠的无非王舒、郗鉴,借这两方之势进而再煽动京口本地这些人家。可是王舒的利益诉求并不在京口,偌大一个江州等着他去争取接手,王舒也不可能再留在吴郡为王彬张目。

    至于郗鉴,其本身虽然在流民帅中颇具名望,但却并没有足够的权威,需要中枢赋予足够的名义才能镇住局面。在这一点上,郗鉴甚至比不上荆州的陶侃,毕竟陶侃还有旧日赫赫战功做后盾,所以郗鉴更需要得到中枢的关注。

    但想要获得中枢的支持,与王家联合只是其中一种,如果就近的京口成为陪都,对于郗鉴同样有好处。当然如此一来,京口方面必然要承受更多来自广陵的压力。

    针对这一建策,庾怿也是权衡良久,越想越觉得切入之妙,顿时便将京口一团乱麻的形势俚清得泾渭分明!只是回想早先自己面对局势一筹莫展的情形,庾怿禁不住苦笑,早年大兄说他虽有破格之心,实则蹈于规矩之内,欠缺开创之能。

    如今看来,大兄对他的了解实在深刻。庾怿自觉也算历事经久,而且还因时势所迫得掌大局,但是真正的创建实在乏乏,格局较之沈哲子这年轻人实在差得太远。

    抛开心头诸多思绪后,庾怿心思又转回眼前的工作上,他要通过这些旧籍加上隐爵那里提供的名单,尽数理清楚京口这里真正有话语权的人家,然后与他们进行深入的沟通,尽快将此事确定下来。

    庾怿这里忙碌不堪,可是整个砚山庄园乃至于整个京口都动荡起来。

    护军府下令,东扬军悍然出动,尽驱南郊那些圈地建园人家,很快便在京口掀起惊涛骇浪。随着消息扩散开来,大量人涌向南郊,远远看到东扬军已经在那一片区域建起营垒,似是做好了长期驻扎的打算,江面上诸多载满军士的舟船往来游弋,那冷冰冰的锋芒让人生畏!

    这些前来围观之众,未必人人都与南郊这里有涉。有的人家级别不够,即便捧着财货产业去登门,人家也懒于理会。而有的人家则压根就不想与那些青徐高门过多牵扯,只想安居此乡闷声发财,甚至对那些强势插入京口的青徐高门不乏怨念。

    当然更多的还是寻常小民,他们饱受战乱之苦,离乡背井南来,心中对战争已是惊惧厌恶到了极点。好不容易在京口这里定居下来,经年贫寒,终于因为隐爵和商盟在京口的经营,过上了苦盼良久的安稳日子。

    早先的叛乱,幸得沈郎修筑雄关将叛军阻拦于外,使京口避免遭受兵灾。大人物的纷争,他们接触不到也理解不了,只是心中充满惶恐和费解,明明已经平定了叛乱,为什么突然又是剑拔弩张的态势?而且今次还直接推到了京口城下!

    异变陡然发生,大多数人都是茫然,震惊之后,各自感受却不相同。

    这其中最为惶恐还不是那些小民,而是早先背弃庾家而与王葛高门合流的隐爵人家,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让步,南郊这里也不可能掀起如此一股圈地浪潮。他们自知这般做可谓忘恩负义,但是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前程,又哪有太多的私情可讲。

    此时看到东扬军悍然出动,这些人心中不免凛然,直觉认为庾怿这是眼见前程无望,打算临死来一场反扑!正因不看好庾家的前景,他们才另寻靠山,可是眼见着庾怿竟然如此疯狂,直接发动军队进行打击,这才意识到即便庾家将要覆亡,也非眼下他们能够忤逆,若是覆灭在庾怿这最后的疯狂中,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因而在略作沉吟后,这些人家便有了决定,纷纷赶往行台去寻找自己新近投靠的靠山,希望能够托庇其下,躲过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灾。

    庾家在京口也算经营日久,不可能没有亲厚的至交故友。这些人在洞悉原委后也都纷纷往行台而去,想要弄明白庾怿为什么突然之间发难,而且还是以如此暴烈的方式。事情若真上升到动武那一步,庾怿可是绝对不占优势,若是引得郗鉴、王舒南北夹击,不知庾怿将要死无葬身之地,就连京口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也将一朝丧尽!

0396 见宋祎

    当京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沈哲子已经携着公主并家人们顺流而下,转道行入了丹徒境。点火就跑,行为可称恶劣,但沈哲子相信庾怿应付得了。庾怿这个人,才能是有,但却拙于开创局面。

    沈哲子提议京口创建陪都,也是受了王导的启发,王导只是主持了一场分饼,就把江州轻轻巧巧提了出来。如今自己也算是居中平复京口和建康之间的矛盾,不能做无用功,加深自家在京口方面的掌控力只是收益之一。

    将京口提升为陪都,这个想法沈哲子一早就有,之所以迟迟不决没有提出来,是因为一旦京口成为陪都,那么必将承受更多来自广陵的压力。可是未来沈哲子主要精力除了吴中乡土,最重要还是放在江北豫州,不可能在京口投入太多精力。

    可是今次回到京口,知晓了各方最新的表现后,沈哲子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郗鉴视作对手?

    京口、广陵这一线,作为东面重镇,除了防备北方的羯胡之外,另一职责则是震慑三吴。这是由地理等诸多方面决定的,而不是由郗鉴决定的。而且由始至终,郗鉴与沈家之间,其实都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早年之交恶,那是因为郗鉴身负使命而来,而且对沈家在京口的经营流露出恶意。围绕着京口的掌控权,彼此进行了一番较量,结果是郗鉴被赶去了广陵。今次郗鉴又借助王氏之手,扶植了一部分隐爵人家,想要增加对京口的影响力。

    沈哲子很清楚,无论他家在京口经营多么庞大,都不可能完全控制京口,这是因为出身籍贯所决定的。以往是通过隐爵来施加影响,但隐爵眼下也暴露出了不可信。那么有没有可以取代隐爵的选择?

    当然有,那就是郗鉴!

    归根到底,沈家不可能将京口民生军政完全掌控,如今商盟所搭建起的框架发展起来,逐渐渗透进民生之中,已经可以说是达到了沈哲子的意图。想要再进一步,都要牵扯极大的精力,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

    郗鉴对京口的需求也不是完全掌控,他只是需要一个稳定、能够提供物力支持的后方和退路而已。

    从这一点看,彼此之间矛盾虽然集中在京口,但需求却不相同,实在没有必要完全敌对。

    以前沈哲子不打算与郗鉴谋求合作,一方面是郗鉴与王氏行得太近,一方面是庾亮在中枢虎视眈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沈家没有与郗鉴合作的资格,一旦退让要么被扫出局,要么完全成为附属。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沈家如今也是一方大佬,单单以时下的局势来看,江东可以没有郗鉴,但却不能没有沈家。而庾亮这个危机感十足,唯恐方镇互相勾结的人物已经不在了。两方如今是一个平等地位,而且郗鉴还要稍处劣势,彼此之间合作的阻碍已经没有了。

    至于王家与郗家交好的关系,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阻碍。要知道,郗鉴与王家也并非一直和睦,早年王敦之覆灭泰半都是郗鉴所引荐的流民帅出力。日后行到一起,那是因为郗鉴需要得到中枢更多支持才能有所经营,而王家也缺少可用的方镇力量,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将京口抬为陪都,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郗鉴对王氏的需求,而王家在今次的平叛中也是颓势尽显。面对这样一个情况,与沈家联合,对郗鉴而言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最起码在京口方面,他可以保证足够的影响力。这一点帮助,王家是做不到的!

    合作的最具体表现就是联姻,以前大概是因为忌惮庾亮的缘故,两家还并未议婚,随后因为叛乱至今也没有联姻的迹象。沈家未必没有机会再做一次截胡,反正沈哲子老婆也是截胡来的,再截胡一个书圣娘子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而且即便不娶,也可以嫁啊,沈哲子自家妹子虽然还年幼,但几个叔父家里可都已经有了适婚的女郎。

    当然这件事肯定会有波折,郗家也算北地旧姓望宗,而沈氏只是吴中新出门户,可以说是屈就高攀。所以沈哲子也并不急于策划此事,先把郗鉴逼到无从选择再说。

    在时人看来,庾怿发兵驱逐青徐人家是疯狂之举,不自量力。但是,王舒那里不可能为了旁人园地之事而妄动干戈,而且他也即将得偿所愿。京口本地人家会因陪都之事也被分化瓦解,只剩下王彬等人加上一个郗鉴。

    郗鉴是否要兴兵过江,凭王彬等人是影响不到他决定的,必然要得到王导的允许才敢成行。但是王导敢吗?

    看似一个疯狂举动,其实不可能会有什么波澜。不要说仅仅只是驱赶,就算杀掉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归根到底,有什么举动必须要有相匹配的实力。沈哲子之所以没有杀人,还是担心吓破了那些青徐人家的胆,让他们不敢投资隐爵。

    其实到目前为止,隐爵在政治上能够提供的帮助已经很少,职能更多的转为牟利。有了这个模式,只要能够提供充足的货品,建康可以再建隐爵,豫州也可以再建隐爵。之所以将之保留下来,除了考虑京口的持续开发之外,也是为了稳定京口整体的局面。

    这么思忖着,舟船已经下了几十里,兴男公主一夜未眠,吐露出心中忧虑之后,终于得以酣睡。小女郎蜷缩在衾被中,俏脸上凝起一抹浅红,偶尔翻身踢开了被子,便露出粉衫包裹已经颇为凹凸可观的身躯。

    垂眼望见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又想起昨夜这女郎热情似火的画面,心绪不禁有几分荡漾。到了他这个年纪,作案动机已经积攒良久,加上工具也已经养成,其实倒也不介意品尝禁果。昨夜之所以悬崖勒马,除了察觉公主情绪不对之外,也是因为早年葛洪的医嘱。

    因为早年他身体颇为柔弱,葛洪为他调养时便叮嘱过不可过早执迷房事,以免前功亏空、终将不寿。沈哲子早年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不过这两年随着身体越发强健,而且也到了那个躁动不安的年纪,更何况家中娇妻美婢都待采撷。

    可是他却记得历史上多少英雄人物并非能力有缺,而是英年早逝以致霸业功败垂成。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他也只能暂时按捺住对鱼水之欢的贪恋。

    不过话说回来,来日归都后倒要向葛洪打听一下,自己这个元气滋补还要持续到哪一年。当然最重要的是问一问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让人越战越勇的采补之法,那么多穿越先贤都有福利,没理由到了自己这里缺上一块。

    当船缓缓停靠在码头时,兴男公主也醒了过来,睁开迷蒙双眼左右望望,又扑入沈哲子怀中腻歪片刻,才渐渐恢复了清醒。

    舟行已经到了丹徒,先一步快舟赶来的刘长这会儿早率着近百家人,备好车驾等在了码头上。一行人弃舟登车,行入了沈家于此的一座庄园。

    进了庄园后,公主行在前方,神色有几分阴郁,低声对沈哲子说道:“大概是父皇在天有灵,指引我再见宋姬。以往在苑中时我总以为这娘子貌美心毒,故意阻挠我去见父皇,对她颇多怨恨。可是由她这里得知内情,我才知自己误会了她。宋姬是一个心善娘子,若不是她悉心照顾,父、父皇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讲到这里,公主已是泪水涟涟。沈哲子见状,心中不免一叹,公主对先帝的依赖孺慕之深厚,沈哲子倒是早知。只是有感于世事之离奇,早已经被遣送出宫居于民间的宋姬居然兜兜转转又见到了公主,甚至告知了先帝死亡的真相。

    这庄园警戒森严,可见公主安顿宋姬也是花了不小的心思。沈哲子也是庆幸于早早将这女郎娶回家中养成,已经渐渐有了一些城府,若还是早年间那脾性,若是得知隐情只怕已经要打杀上门,若真是那样,自家都会变得尴尬被动起来。

    行入一座小楼前,沈哲子吩咐余者在外守护,自己则与公主一同入内。刚刚踏入小楼,内里便有声息,早先公主身边几名侍女匆匆行入跪拜迎接。而在这几名侍女之后,另有一名素裙妇人袅袅行出,弯腰施礼:“妾恭迎长公主殿下,见过驸马。”

    对于宋祎这个野史上这段时期最负美名的绝色也是颇为好奇,抬眼望去,只见这宋姬确是不凡,窈窕体态举动之间风韵流转,哪怕不刻意作态,自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难怪香魂散尽之后仍让人追思无限。

    不过沈哲子也只是单纯欣赏,侧身避开而后待要还礼,却不知该要如何称呼对方。

    “妾本劫余不幸之身,幸得长公主与驸马收留,驸马直呼名讳即可。”

    半生都在察言观色,宋祎很快便察觉到沈哲子异状,微笑着说道。

    “既然如此,宋娘子也不必执礼。你是公主贵客,若是用度有缺,直言即是。”

    彼此分席而坐,沈哲子也不多说废话,直接问起宋祎所知种种。待听宋祎详细描述先帝临终前种种,心中不禁感念更深。他早从老爹那里得知先帝并非善终,如今听宋祎亲口讲起先帝如何依赖服散,沉疴爆发,再结合自己对当时局势变动的记忆,实在是感触良多。

0397 弑君之秘

    虽然宋祎对自己所做描述不多,但沈哲子也能想象得到,一位有志中兴的明主一时失察被如此构陷,继而被困苑中,不独身体状况堪忧,精神也是恶劣到了极点。假使没有这位宋姬无微不至的照料,未必能够熬过那么长的时间,一直等到公主出嫁才撒手人寰。

    人一生有怎样雄心抱负,垂死之际所念者惟血脉亲情而已。哪怕石勒那种杀人如麻之辈,临终之前都希望石虎那豺狼之辈能够悉心辅佐自己儿孙,可惜终究妄想,他的儿孙接踵随他而去。

    对于先帝,沈哲子确有很深感念,也是很荣幸自己能入其法眼选做托孤。假使没有这一份赏识,自己也很难在这个世风之下达到今日的成就。从这一点而言,他不只要感激先帝,也要感谢宋姬对先帝的照顾,若是先帝过早离世,自己未必能够牵手公主。

    其实从沈哲子内心觉得,先帝临终时能有宋祎这样一位柔顺体贴的女子陪伴一程,也算是幸运。虽然见面很短,但沈哲子能感觉到这宋祎身上自有一股恬淡安详的气质,能够抚平人心中太多杂念。

    这女子确实可称佳人,但也不是美得倾国倾城,第一眼就能让人倍感惊艳。虽然有年龄的缘故,但若单一相貌而言,并不比自家小侍女瓜儿美貌,甚至较之皇太后都要略逊。但正是由于岁月积淀的那种风韵,由其内心积攒而后散发出来,便成世间一道独特风光。

    相较而言,自家那位正牌的岳母美则美矣,但却稍欠灵魂。若只是懵懂还倒罢了,其性格多少与庾亮有些相类,都有几分任性、偏激且不知收敛。这样的性格在后世或可称为个性,但在帝王身边却不是什么好事。加上当时庾亮确有幽禁先帝的事情,先帝最后那段岁月对皇太后的疏远厌恶也就可以理解。

    当然这些念头对长辈多有不恭,而且如今皇太后待他也确是亲厚信重,但是说实话,若真是要居家过日子,沈哲子也愿意选宋姬这样性情的女人。

    幸而公主早早便入了他家门,否则在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长成,未来也必然是那难于接近的古怪性格,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温顺可人。当然眼下的温柔也是只对自家人,对外仍是不乏凶悍强势。

    再听一遍父皇从发病到病亡的过程,公主又是泣不成声,沈哲子见状便让人将公主搀扶下去。他也不好长久叨扰宋祎,当即便起身道:“多谢宋娘子告知秘辛,请宋娘子暂时安居于此,来日若有心仪去处,尽管直言,必会礼送。”

    “妾风尘之飘絮,岂敢奢望太多,能得一安居之所便是大幸。”

    宋祎起身相送,她也知沈哲子这么说只是客气而已,当她对公主道出这一桩秘辛之后,便知自己余生再也不能自由,运气好或能被安养起来,运气不好或被杀人灭口都未可知。如今沈哲子并没有对她流露出杀意,已经让她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谨小慎微的回答,沈哲子心内便是一叹,这妇人也算可怜,或因美色故得以保命,但却以玩物而辗转一生不得安定。但如今这世道,可怜者不知凡几,也不必独怜某一人。

    这宋祎也算帮过自己,略加沉吟后,沈哲子又安慰她一声:“宋娘子早年出入苑禁,相识者不少,眼下也实在不便送出。若是宋娘子于此已无牵挂,我倒想送娘子去我吴兴乡中择善处而居,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听到沈哲子道出对她的具体安排,宋祎是知道自己彻底没了生命危险,至于她自己又愿意去哪里?她辗转半生,所见都是高墙广厦,又知道该去哪里?

    行出宋祎所居的小楼后,沈哲子心潮有些起伏。宋祎讲得很清楚,先帝是服了南顿王送来的寒食散,渐渐积毒毁身。离开苑城时,她携带一些先帝所服的散寻人鉴定,当中确有一些不该有的成分。所以先帝是被人下了慢性毒,最终身死。

    其实关于先帝的英年早逝,野史诸多猜测,嫌疑最大反而是这个宋姬。有人说宋姬是王敦送去苑中的卧底,旨在让先帝沉迷女色,最终纵欲不寿。其实这一类钟爱香艳的野史记载,见识与田间农妇猜测宫中皇后床头摆着一罐子红糖昼夜吃糖没有什么区别。

    诚然食色性也,但先帝登基数年所为,确是一个有为之主。当然好色与有作为没有冲突,但就算是平定了王敦之乱,当时也不能说海晏河清。在平灭王敦之后对时局的安排,才尽显先帝的政治智慧。这样一位帝皇,很难想象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居然会纵欲而亡。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与琅琊王氏并没有什么牵扯。即便是下毒,也是南顿王所为。公主是锲而不舍追查下去,最终有了新的发现。但沈哲子就算没有追查,也觉得此事不可能是南顿王一人所为。

    当时的态势,南顿王实在没有毒杀先帝的动机,他又不可能篡位,而且先帝对他们这些宗室总体上还是比较照顾的。所以此事肯定另有内情,要么南顿王与人合谋,要么他也被人当了枪使。

    公主追查下去的结果,就是又揪出了一条大鱼。

    沈哲子在庄园内绕行片刻,不久后被刘长引到了一座地牢前。这地牢光线昏暗,气息浑浊,沈哲子也不下去,只是让人将里面被关押者提了出来,自己则行到假山下一座竹亭中。

    他刚刚坐下,便听到地牢里那里传来老迈凄楚的嚎叫声:“小民该死,小民该死……该招的已经招了,只求速死……”

    两名壮仆将一个老迈佝偻身躯夹在肋下行至竹亭外,还未靠近,便有一股腥臭难当的气息弥漫开来。沈哲子摆摆手,让人将之丢在竹亭外,然后仔细望去,只见委顿在地上那道身影乃是一个老者,须发花白杂乱遮掩了容貌,身上到处都是鞭笞痕迹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望去惨不忍睹。

    沈哲子倒不会因人的年纪而滥发同情心,有的人年纪长了但德行却越低劣,照样是老不死。那老者委顿在地呻吟不断,沈哲子也不急着审问他,只是翻看起刘长递上来这老者交待的事情。

    老者名为严穆,也是南渡之人,早先居于钟山,因为历阳破城而逃到京口。这老者本身也不是旧姓人家,也不是什么贵胄之身,但是名气却不小,有一手极为精湛的制散技艺,这在时下而言无异于天皇巨星,走到哪里不乏人追捧,所以虽然逃难到了京口,同样是大受欢迎。

    南顿王进献入苑中的寒食散,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公主知道先帝所服之散有问题后,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很快就找到在京口一座天师道道坛内被尊养的严穆。而后便是刘长安排人手,夜袭道坛将人掳来,一番审问之下,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

    时下权贵颇多服散之人,这老者有此技艺,自然大受欢迎。南顿王要进献苑中以邀宠,自然而然便找到这老者。宗王有求,又是重金许诺,老者也不敢马虎,尽心为南顿王制散。最初也没有什么意外,可是不久之后,又有一人找上这老者,威逼利诱让这老者往南顿王所求之散内加点料。

    而那个人,是王舒!

    到了这里,事情可以说是有了一个结果。王舒有没有动机弑君?当然有!他不惜背弃宗亲、出卖王敦以求自存,结果事后却被毫不留情的夺去荆州刺史之位,投闲散置!王舒有没有胆量弑君?王家南渡几兄弟,属他最有决断,也最心狠!

    至于南顿王有没有与王舒勾结,又或者庾亮、王导等人知不知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结果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太优秀了是种罪过,尤其在时下的江东而言,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

    其实来之前,沈哲子已经从公主口中知悉所有。眼下亲自询问一遍,除了再做确认之外,也是对这个名叫严穆的老者颇感好奇。

    从公主口中得知这个名字后,他便依稀感觉有些耳熟,回忆良久才想起来,他第一次听说老者的名字还是在庾条口中。那时候他入都备选帝婿,而庾条尚对制散大业雄心勃勃,只是后来许多事情忙碌,渐渐此事抛到了脑后。

    这老者也真是倒霉催的,居然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自己手中。

    “抬起头来。”

    沈哲子放下那卷宗,指了指竹亭外的老者。老者还在哼哧哼哧呻吟,并未听到沈哲子的话,待到被人踹了一脚,才挣扎着跪了起来,叩首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你有罪是肯定的,我倒是听说你曾与前朝何尚书坐谈论道,不知那何尚书风貌如何?”

    沈哲子望着那老者笑吟吟问道,他是不相信时下人能活两甲子之久,后世天师道南北两大宗师寿数如何那都是有记载的,就连葛洪这位小仙师寿数都未破百。

    那老者听到这话后微微一愣,而后抬起那张老脸望了望沈哲子,眼中似是闪烁起希冀光芒。这段时间他被擒来此处每日都受折磨可谓生不如死,眼前这新出现的年轻人看去应是一个世家子,又对他颇感兴趣的模样,让他看到一丝活命的可能。

    正当这老者挖空心思想要组织蛊惑说辞时,后背却挨了重重一脚,旋即刘长便上前笑语道:“郎君何必听这老货妄语,早先他已经交待清楚,如今寿数不过五十有余,那花白须发都是用药染成,不过北地一吏户药农罢了,南逃时多与北地旧姓人家同行听到一些前朝事迹,过江来以此蒙骗旁人。诸多手段过分荒诞,所以没有记录在册。”

    沈哲子听到这缘由,不免一乐,没想到这老东西还是个人才,只凭道听途说便将时人都给蒙骗,旁人过江后活命艰难,此人反而来了一个华丽转身。单单就此而论,实在是了不起。

    只是眼望卷宗,沈哲子脸色又沉了下来,凝声道:“过江以来,你诸多作为,统统给我记述下来,若有一点遗漏,让你生不如死!”

    弑君这种事情,且不说只是这老者一面之词,即便是证据确凿,沈哲子也不能拿出来凭之掀倒王舒。干系太重大,不好控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在朝堂掀起旷日持久的斗争,乃至于发展到兵戎相见。所以为官者真到了一定得级别,即便是倒台,表面上的罪名往往都与实际罪状无关。

    但得知此事后,也不是全无收获,这件事不能作为罪状,也能成为王舒一个极大的漏洞,或可诱其继续犯错。就算这老者不知那寒食散是毒杀皇帝,但毒杀宗王也是大罪,王舒通过他策划如此大事,彼此之间的接触不可能只限于此。所以,沈哲子要了解更多内容,才好找到更多破绽。

    他是决定搞死王舒,与其说是给先帝报仇,不如说是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