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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围杀之局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头,有两人相向而行,陈平安和棋摊子刚好位于居中位置。

    陈平安左手边是一位面罩白纱的女子,衣石青色衣,红锦裹身,系以玉带,怀抱一只琵琶,身子妖娆,摇曳生姿。

    右边是一位身高八尺的汉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却穿了条粉色长裤。

    这一双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鸡鸣犬吠作伴的市井百姓。

    那汉子杀气腾腾,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扬战意,盯着那个手拿朱红酒壶的家伙,比起寻常南苑国青壮男人,个子还要略高一些,虽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么少年郎了。

    汉子朗声笑道:“外乡人,我叫马宣,来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粉金刚的绰号,昨儿有人花了黄金千两,要买下你的脑袋,还说你武功深不可测,别看长得面嫩,极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头一起,今儿你是自尽,好留个全尸,还是给我双拳砸得粉碎?”

    汉子嗓门大,一番言语说得震天响,棋摊子那边,众人哗然,顾不得棋盒板凳,四处逃散。这可是要当街杀人,他们哪敢凑热闹,按照状元巷老一辈人神神道道的说法,南苑国京师历史上,有过几次江湖高人的厮杀,打得天翻地覆,几座大坊直接就给打成了废墟,事后身穿披麻戴孝的门庭,少说也有几百户人家。

    透过轻薄面纱,瞧着那些鸟兽散的街坊百姓,女子嘴角翘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杀人割人头。

    但是女子蓦然停下了挑弦动作,嫣然一笑,“既然这位公子不喜欢助兴,奴家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那个白袍外乡人盯上了她,感觉像是她只要敢手指触弦,他就会撇下那个粉金刚,先盯上她。

    她是来帮着老相好一起挣千两黄金的,可不是来担任吃力不讨好的厮杀主力,之所以愿意接这笔买卖,就在于她和粉金刚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绝佳搭档,一人近身厮杀肉搏,一人远远牵扯袭扰,天衣无缝,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师,两人配合,哪怕打不过,也能逃得掉。

    陈平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那个仙子樊莞尔所谓的谪仙人,现在又有人出价黄金千两,于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这么两个满身血腥煞气的家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拦,恐怕那些四处逃窜的百姓就已经死了。

    相较于声势吓人的魁梧大汉马宣,陈平安注意力更多还是在女子身上。

    那支以整块紫檀制成的华美琵琶,落在陈平安眼中,又有玄机,琵琶弦附近,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浓如墨汁的死气,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

    只是琵琶上没有任何怨灵厉鬼产生,陈平安对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地的经验,死于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气凝聚,应该会有灵异古怪产生才对,就像在那飞鹰堡。

    那个枯瘦小女孩坐在墙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着“谁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于为何不跟随那些百姓一起逃入远处街巷,她先前不是没有犹豫,但是总觉得待在这边,更安心一些。

    陈平安问道:“我如果出两千两黄金,你们能否告诉我幕后主使?”

    女子低头掩嘴,娇媚而笑,由于怀抱琵琶,做出这个动作后,胸脯便被挤压得厉害了。

    那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热,笑骂道:“骚娘们,几年不见,见着了俊俏男子,还是走不动路!做完这桩买卖,咱们找个地儿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两黄金,天底下谁吃得消?”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那汉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拧下的脑袋,我们再来谈,该说不该说的,大爷都告诉你,咋样?”

    抱琵琶的女子缓缓而行,在距离陈平安尚有百步之遥,就停下身形,她轻轻摇晃手腕,蓄势待发。

    马宣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不足一丈,粉色长裤紧贴大腿,由于速度太快,发出猎猎声响。

    一丈距离而已,那个像是被吓傻的家伙依然一动不动,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头发骚,死不足惜!”

    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陈平安头颅。

    陈平安心思急转,不耽误躲避这一拳,身体轻飘飘后仰倒去,双脚扎根大地。

    这边的纯粹武夫,貌似胆子有点大啊。对阵迎敌,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气用完,在新旧交替的间隙之间,被对手抓住破绽?

    一拳落空,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气全身,虽然是外家拳的宗师,可小心起见,仍是害怕自身横炼的体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弃了攻势,全部转为防御,气走周身窍穴之后,肌肤熠熠生辉,像是涂上了一层金漆。

    陈平安一脚向上踹去,踹中马宣腹部,整个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个拧转翻身,陈平安猛然站直,脚步轻挪,左右各自摇晃了一下,恰好躲过四根凝聚成线的“琴弦”。

    女子以捻、滚、挑三势,右手五指眼花缭乱,琵琶却无声无息,但是身前有一丝丝晶莹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陈平安在街道上飘来荡去,每次都刚好躲过琴弦迸发而出的冷冽丝线,那些如锋刃的丝线,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几十张强弓激射而出的连珠箭,笼罩四方。

    马宣使了一个千斤坠轰然落地,双手作锤状,凶悍压下街面。

    显然女子也在时刻关注着马宣的动向,掐准时机,在马宣落下之时,从琵琶那边激荡而出的丝线,就缓了缓,以免耽误了马宣的进攻势头。

    陈平安在原地凭空消失,魁梧大汉愣了一下,拳势已经来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长臂如猿的马宣屈膝砸地,以半蹲之姿,拳头触及大地,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陈平安出现在马宣身侧,一手按住马宣肩头,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马宣轰然下沉,双膝没入青石条板。

    马宣怒喝一声,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是那人只是再一按,就压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肤上那层意味着一身横炼外功几乎已至江湖巅峰的金色,竟然开始自行消散,体内气息,开始不由自主地絮乱流转,马宣给惊骇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经过“切磋”。

    陈平安终于发现一个真相,这名走外家拳路数的武夫,体内那口纯粹真气,太散了。

    一身外泄流淌的气势和拳意都是真的,实打实的武道炼气境界,但就像一栋屋子,栋梁的木材不够好,寻常的风和日丽,不会有问题,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风大雨,就容易撑不起来,垮塌下去。

    一口气,杂且乱,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与“纯粹”不沾边,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练气士的道路。

    那名怀抱琵琶的女子,干脆就停下了十指动作,面纱后有一声幽怨叹息。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她和马宣算是撞到铁板了。

    眼前这位貌似年轻的白袍公子哥,极有可能是无限临近“天下十人”的隐世大宗师。

    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后又一位横空出世的天之骄子?要一统江湖?

    还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调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是为了针对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杀手锏?

    形势一团乱麻。

    琵琶女子心中也是如此。

    自己和马宣不该掺和进来的。

    墙头上有人轻轻拍掌,“厉害厉害,不愧是被临时放到榜上的家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对付。”

    女子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窟,墙上蹲着一个笑容僵硬的男子,他这幅尊容万年不变,就像戴了一张蹩脚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发芽,这辈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脸儿,钱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称天底下最难缠的宗师,甚至没有之一,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滥杀无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会死缠烂打,老一辈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虽说因为上了岁数,拳法巅峰已过,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魔教三门之一的某位枭雄,就差点死在他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对笑脸儿,被钱塘足足纠缠了整整一年,差点给逼得失心疯。

    那笑脸儿蹲在墙头上,一手抓起一块泥土,轻轻抛掷,嘿嘿道:“如果还要故意保留实力,你会死翘翘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

    “对吧,马宣?还有那个大胸妇人,对了,你姓甚名甚什么来着?”

    被陈平安数次以手掌压在肩头的马宣,一身雄浑罡气突然炸裂开来,气势比起之前,暴涨了无数。

    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无半点炫技的嫌疑,开始重重拨动琵琶弦。

    马宣反手凶悍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挡在身前,挡下那一拳,身形借势倒滑出去,双脚像是两颗棋子在镜面上轻轻滑过。

    在马宣和陈平安之间,方才有两道粗如拇指的莹绿色丝线交错而过,两侧墙壁崩裂出两条裂缝。

    若是陈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这次偷袭。

    马宣转过身,先抬头瞥了眼墙头上笑脸依旧的家伙,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安然无恙的陈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陈平安一脚瞪上天,五脏六腑其实已经受了伤,壮汉对身后的女子提醒道:“骚婆娘,不来点真本事,今天咱俩很难糊弄过关了。”

    女子恶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这么难挣的钱!”

    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里知道这黄金如此烫手,说好了都去对付丁老魔的,本以为这个家伙就是小鱼小虾而已。”

    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那个墙头笑脸儿。

    他在试探他们,或者说试图看穿这座江湖的深浅。

    他们何尝不是在查看陈平安的真正底细。

    墙头那笑脸儿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此时,街巷交叉的路口,缓缓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头簪杏花,手中拎着两颗鲜血淋漓的脑袋。

    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处,远远望着陈平安,笑着提起了手中的脑袋,轻轻丢在地上。

    他身后又姗姗走出一位脚踩木屐的绝色女子,她缓缓越过周仕,从泥地踩在青石板后,便有了滴滴答答的响声,十分清脆,她手中也拎着两颗头颅,随手丢在街面上。

    她嫣然而笑道:“这位公子,我家师爷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芦,那个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一家五口可就要团团圆圆了,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国京城,一看就是个心肠好的人,忍心吗?”

    在巷子深处的那栋宅子里,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旁边有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鼻涕眼泪。

    老人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赋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为徒,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么呢?没了几个亲人而已,却有希望拥有一整座江湖,娃儿你读过些书,应该已经能够算清楚这笔账,再哭的话,害我分心,无法困住屋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我可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老人抬头望向远处,“俞真意,种秋,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周肥我已经答应保下,劝你们还是先杀童青青和冯青白两个,再来对付老夫,再说了,多出一个外乡人,就是多出一份机缘,杀不杀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你们真以为我会对一副罗汉金身动心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丁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条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芦,和我身后屋内传说中的仙人飞剑,那么最少是十三。”

    老人懒洋洋道:“不如你我双方都顺势改变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选择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得到确切回复,老人嗤笑一声。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沉声道:“不用再算计我的心境了。”

    笑脸儿和簪花郎双方,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

    唯独远处一位抱剑立于树荫中的中年汉子,原本一直在打盹,这会儿睁开眼,不再有半点惫懒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

第三百一十章 刺杀

    中年汉子缓缓走出树荫,握住剑柄,剑柄朝下,左右摇晃着,这哪里像是个剑客,倒像是个手持拨浪鼓的顽劣稚童,当他出现在众人视野,马宣,琵琶女,笑脸儿,簪花郎周仕,魔教鸦儿,都变了变脸色。

    汉子不去看这些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顶尖高手,只是对着那位应该是同道中人的年轻人笑道:“想多了,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里的江湖百年,估计也就只有丁婴一人够格。你……”

    他伸出空闲一手,摇动手指,“还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汉子将长剑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剑柄,意态懒散,对两拨人笑呵呵道:“别发呆啊,你们继续,如果实在杀不掉,我再出手不迟。放心,我今日出剑,只针对那小子,保证不会误伤你们。”

    马宣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曾想还有机会让陆剑仙压阵,这趟南苑国京师没白来,不管结果如何,以后江湖上只要聊起这场大战,总绕不过‘马宣’这个人,可以放手一搏了!”

    马宣微微弯腰弓背,只见从肩头蔓延到手臂,出现一头下山虎的纹身图案,气势惊人。

    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后背上,还纹有一幅好似门神的画像,一位手持长刀的青袍长髯汉子,作闭眼拄刀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冷冽气焰,比起肩头下山虎,更是触目惊心。

    墙头上蹲着的笑脸儿笑容更浓,双指捻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轻轻咀嚼。

    簪花郎周仕对身边的鸦儿轻声解释道:“显然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机缘。我爹说过这叫请神之术,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约中,有人就靠这个在塞外大杀四方,追着两千草原精骑,杀了个一干二净。”

    瞧见了琵琶女子的晦暗眼神,一身气势节节攀升的魁梧大汉嘿嘿笑道:“没点新鲜本事,哪敢趟这浑水。你真以为老子在乎那点黄金?”

    女子冷冷道:“我只为黄金而来,这钱,干净。”

    马宣讥讽道:“咋的,该不会真对那个穷书生上心了吧?读书人有几个不要脸皮的,给他晓得了你的过往事迹,还不得悔青肠子,少不得要骂你一句连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没冤枉你,从头到脚,你身上有哪一处是干净的?赶紧滚,回头你与那穷书生成亲的时候,大爷一定赏你们五百两黄金,就当嫖资了。”

    周仕笑道:“口口声声姘头,原来是真情实意。”

    怀抱琵琶、带有假指的女子,露出一丝犹豫。

    笑脸儿突然说道:“成亲?我来这里之前,与某位姓蒋的读书人聊过一场,相谈甚欢,聊了好些江湖趣闻,其中就有说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书生约莫是读书读傻了,只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后都没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唉,既然是个糊涂蛋,那么想来这桩亲事,还是能成的。”

    女子神色哀恸,随即变得毅然决然。

    陈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听,没有丝毫焦躁。

    不仅仅在于身处街上,陷入重围,更在于住处的宅子那边,飞剑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锢的境地。

    那位吊儿郎当的拄剑男子,是陈平安见到第三个“近道”武夫,之前两人,分别是头戴银色莲花冠的老人和樊莞尔,不过眼前男人,比起樊莞尔的武道修为,要高出不少,就目前来看,距离姓丁的老人,差距不算太大。

    但是一个马宣都有压箱底的本事,这座江湖显然没想象中那么浅。

    如果养剑葫内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况会更好一些,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名副其实的腹背受敌。

    周仕微笑道:“鸦儿姑娘,有劳了。”

    脚踩木屐的女子无奈道:“师爷爷都发话了,我哪敢偷懒,但是你可要记得救我。”

    这位簪花郎点头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惨事,我周仕绝不会让鸦儿姑娘失望的。”

    那位面容僵硬的笑脸儿丢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后,双手揉了揉脸颊,露出一个不再死板的真诚笑容,“我要亲手掂量一下谪仙人的斤两。”

    陆舫喂了一声,笑着提醒道:“大战在即,你还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童青青,一个一往无前的冯青白,加上一个浑浑噩噩的你,其实都没什么,各有各的活法,只不过就数你运气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小心玩火自焚。”

    马宣已经一鼓作气,将气势升到了武学生涯的最高处,就再无拖曳的理由。

    对那位琵琶女子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借机蓄势,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头下山虎犹如活物,身躯抖动,随之在马宣肩头和胳膊上带起阵阵金光,使得马宣左手握拳之时,指缝间渗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风雷声。

    陈平安不退反进,脑袋倾斜,弯下半腰,以肩头贴靠而去,同时右手按住对方膝撞,一靠而去,马宣整个人被当场摔出去七八丈,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洼,这才止住身形。

    琵琶声响,从马宣身边两侧,两根雪亮丝线画弧而来,直扑陈平安。

    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冲。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躲过了琴弦刺杀,除了身法极其敏捷之外,还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拖拽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陆舫眼前一亮,高声笑道:“马宣,注意身前。”

    马宣骤然停步,以至于街面上被犁出两条沟壑,双脚重重踩踏,双臂格挡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马宣怒喝一声,背后所绘长髯青袍的持刀儒将,猛然睁眼。

    “去死!”马宣只是微微后仰,一脚向前踩去,抡起一臂就是一拳挥出,金光流溢的整条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笑脸儿眼中,只见那一袭雪白长袍,一只手按住马宣拳头,轻轻向下一压,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过了马宣头顶,并且一脚点在了马宣后脑勺上,向那躲在后方鬼祟出手的女子一跃而去,琵琶女子见机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飞快滚动,在两者之间,交织出一张碧绿色的蛛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刹那之间改变方向,弃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边一掠而去。

    正是那个阴森森的笑脸儿。

    除去陆舫不提。

    目前露面的两拨人当中,陈平安最忌讳这个怪人。

    笑脸儿嬉笑道:“都说捡软柿子捏,你倒好。”

    他张开双臂,向前笔直倒去。

    下一刻,笑脸儿的身影瞬间消失。

    陈平安在空中拧转方向,伸手抓住莫名其妙出现在身后的笑脸儿,他无声无息一腿踹向陈平安脑后。

    陈平安竟然一抓而空。

    简直就是缩地符。

    笑脸儿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后方,这次他身躯蜷缩,双臂摊开,双拳分别敲向陈平安太阳穴。

    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

    陆舫的话语刚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说给笑脸儿,“小心,他要发力了。”

    笑脸儿稍作犹豫,就主动放弃了双拳锤烂陈平安头颅的大好时机,瞬间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陈平安差不多跟笑脸儿互换位置,后者来到了街上,陈平安站在了墙头。

    瞥了眼那个两次坏他好事的拄剑汉子,“你为什么不干脆动手?”

    陆舫掌心轻轻拍击剑柄,乐呵呵道:“跟这么多人合伙围殴一个晚辈,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陈平安默不作声。

    养剑葫内死气沉沉,像是原本打开的酒壶给人堵上了,再也闻不到半点香味。

    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没了动静,与陈平安断了那份心意牵连。

    不但如此,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

    不过失去了金醴这件护身符,就等于陈平安失去了无视兵器加身的本钱,不过也多出了唯一一点好处,那就是没了灵气流转的法袍金醴约束,陈平安就像揭掉了当初杨老头的真气符,手脚没了无形束缚,出拳只会更快。

    初一失踪,十五被困,金醴没了任何法宝神通。

    换来一个酣畅淋漓的出拳。

    出拳讲究一个收放自如。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收着”。

    因为他实在对这座江湖,以及整个南苑国京城,所谓的天下十人,充满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归想不通,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陆舫又开始指点江山,“马宣,别死啊。”

    马宣摆出一个拳架,左右双臂都已经变成金色,呼吸之间,吐露出点点金光。

    他背后那尊长髯绿袍武圣人,睁眼之后,更是栩栩如生,从刀尖处亮起一粒雪白光球,丝丝缕缕散布百骸,很快马宣双眼就泛起淡淡的银光。

    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魁梧汉子,咧嘴道:“这副不败金身,本来打算试一试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来来来,只管往爷爷身上锤,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好的。”

    陈平安一蹬而去。

    众人视野出现一种错觉,整条大街都像是给这一脚踩得塌陷几尺。

    一拳再无留力的铁骑凿阵式,轰然砸中马宣胸膛。

    砸得后背长髯绿袍武圣人图像,一瞬间就支离破碎。

    马宣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

    陈平安如影随形。

    又是一拳击中,马宣身躯已经扭曲成一张弧弓,这一次陈平安出拳,角度微变,使得马宣刚好撞向身后那位同伴。

    “陆舫救我!”

    琵琶女子脸色剧变,惊骇出声后,没有束手待毙,不愧是一流高手,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左右躲闪,脚尖一点,迅猛向前,试图躲在拥有金刚不败之身的马宣身后,心想那个家伙总不能一拳打穿马宣体魄。

    只要他稍作停滞,相信陆舫就要出剑了。

    陈平安仿佛看穿琵琶女子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击中马宣的腹部。

    金身被震荡得粉碎不说,原本淡银色的双眼立即变得通红,布满渗人的血丝。

    马宣后背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子狠狠撞在一起。

    撞得琵琶弦一阵乱响,女子喷出一口鲜血后,双脚交错踢出,凌空虚步,向后倒退。

    仍是太慢了。

    陈平安一拳打穿女子怀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抡出半圈,女子连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势带着拧转,之后猛然撞向一侧墙壁,那具丰腴娇躯几乎全部潜入墙壁,生死不知,怀中琵琶颓然摔在地上。

    远处的陆舫面带微笑,依旧没有出剑。

    哪怕那人好像将他当做了真正的敌人。

    他再次懒散开口,“笑脸儿,记住,千万别被他每个当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还可以更快,尽量别被他近身,暗器毒药啊什么的,不妨试试看。”

    陆舫故作恍然,“哦对了,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鸦儿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陈平安拳法震慑,魔教女子鸦儿连硬着头皮凑热闹的心思都没了,哪怕事后被老教主追责,总好过现在就沦为马宣的凄惨下场。

    周仕更是早早做了作壁上观的打算。

    结果陆舫这么一说,两人皆是惊悚异常。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个横向转移。

    面朝之人,正是脚踩木屐的鸦儿。

    她刚要有所动静,蓦然瞪大眼睛,满脸痛苦之色。

    她背后墙壁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出现了一把极其纤细的长剑,刺客双手持剑,快若奔雷。

    剑尖从女子后背一穿而过,握剑双手贴在鸦儿后背,刺客继续前奔,可怜女子就这样被推着向前。

    女子就像腹部长出了一把三尺无鞘剑。

    剑尖直刺陈平安。

    直指中庭。

    中庭穴别称龙颔,位于陈平安身前那条正中线上。

    陆舫悄然握住了剑柄。

    但是很快又松开。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凭空消失。

    用去了最后一张方寸符。

    那名刺客松开一只握剑之手,按住女子后脑勺,使劲往前一推,娇躯从那把剑身滑出去,扑倒在数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松动,应该是在呕血不已,一滩鲜血浸透了后背衣襟,女子挣扎了一下,试图翻转身躯,但是手肘刚刚弯曲些许,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那名刺客是一位赤脚、袖管卷起的年轻男人,转头望向正在调整呼吸的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听人说只要宰了你,有法宝可以拿,我就来了。”

    他抖出一个绚烂剑花,“我叫冯青白,剑修。跻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头换来的那份,就赚大了。”

    冯青白无奈道:“可惜没能一剑杀了你,估计正面交锋,未必是你对手,没关系,我可以配合陆舫,他可是这里唯一的剑仙之资,板上钉钉要回去的。”

    只会半吊子请神降真的马宣,金身已破。

    陷入墙壁琵琶女子,纹丝不动,墙根那边,断断续续有碎石坠地的声响。

    一个秘密扶龙数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双如霜雪白皙的脚丫,都很扎眼。

    但是还有陆舫,自称剑修的冯青白,笑脸儿,簪花郎周仕。

    枯瘦小女孩缩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们的狗头,我好扒下他们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银子。”

    小女孩看着远处那个女子的惨状,尤其是那双木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想穿得这么花里胡哨,难怪死得快。

    陈平安双拳紧握,然后松开,以此反复数次。

    练拳这么久,是该放一放了。

    ————

    牯牛山之巅,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肃穆,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当真如此?斩杀那人,除了获得一个崭新名额之外,还能够获得三桩福缘?为何会如此,根据各国秘史记载和敬仰楼的秘密档案,历史上在每个甲子之约临近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会不会是丁婴的诡计?”

    貌若纯真稚童的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细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细细摩挲,如痴情人善待心爱女子的肌肤,面对种秋的询问,并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盯着竹枝上的细微纹路,额头上渗出丝丝汗水,这对于武道境界已经返璞归真的俞真意而已,绝对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为仅次于丁婴的大宗师,早已寒暑不侵,而且传言在古稀之年,获得一本仙人秘籍,体悟天意数十载,精通术法,甚至有人言之凿凿,曾经亲眼看到俞真意能够腾云驾雾,骑鹤跨鸾,正是那这个时候,俞真意的体型外貌,开始由白发老者一步步转为青壮、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

    经过十年面壁闭关,成功破关而出,终于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够与丁婴一战,最好是将其击毙,从此海晏清平,几位皇帝可以不用提心吊胆,在睡梦中被他割走头颅,正邪两派宗师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连魔教巨擘都巴不得这个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么早点死,要么赶紧做到传说中的飞升壮举,总之,莫要在人间待着了,八十年了,也该换个人来坐一坐头把交椅的位置了。

    除了俞真意和种秋这对亦敌亦友的男子,牯牛山顶还有位身穿尊贵袆衣的绝色女子,袆衣深青色,是南苑国皇后的第一礼服,只在朝会、谒庙等盛典穿着,此刻山顶有一个最为遵规守矩的南苑国国师,那么妇人就只能是南苑国皇后周姝真了。

    她还有一个秘不示人的身份,敬仰楼现任楼主,负责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春潮宫周肥,对这位周皇后的美色觊觎已久,簪花郎周仕曾经在白河寺大殿中坦言,如果不是种秋就守在皇宫旁,他父亲周肥早就闯宫抢人了。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云雾袅袅,在那张孩童脸庞附近经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种秋的问题,“应该不假。但是丁婴此人心思难测,比起合力斩杀那名突兀出现的年轻剑客,丁婴的后手,更值得我们小心。”

    俞真意加重语气,“我不放心状元巷那边的形势,种国师你最好亲自去盯着。”

    称呼种国师。

    看来两人关系确实很一般。

    种秋皱眉道:“状元巷围杀之局,有丁婴坐镇不说,陆舫还带了剑去,有什么不放心的?”

    俞真意摇头道:“我不放心丁婴,也不放心陆舫。”

    种秋神色有些不快,“陆舫此人,光明磊落,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因为他跟那剑客是一路人?”

    眼前这位享誉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门,松籁国的帝师,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从来都是这样,虽然处处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谁与他走得越近,感触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种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那周皇后一眼,如一头鹰隼掠向山脚。

    变做了一粒黑点,在山脚那边几次兔起鹘落,很快远离了牯牛山。

    周皇后感慨道:“强如种秋,仍是无法如同古籍上记载的那般仙人御风。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吗?”

    俞真意沉默不语。

    周姝真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乘云御风,可怎么看,还是很飘逸潇洒的。”

    她还是少女时,在他国市井中,初次见到种秋和俞真意,前者锋芒毕露,后者神华内敛,可都让她感到惊艳。

    俞真意站起身,个头还不到周皇后的胸口,但是当他站起身,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撵到了山脚,只能高高仰望山巅此人。

    俞真意问道:“天下十人,确认无误了?”

    周姝真点头道:“已经完全确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叹道:“挺像一场朝廷对官员的大考,就是没这么残酷。”

    俞真意双手负后,举目远眺,意态萧索。

    那位深藏不露的南苑国皇后,问了一个问题,“童青青到底躲在哪里?”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婴知道吧。”

    周姝真转过头,望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婴的武学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说了一句怪话,“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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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

    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只是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而已,还不懂什么委曲求全,满脸仇恨,咬牙切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头顶银色莲花冠的老人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欢喊我丁老魔,正邪两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见着了我,大概还是会尊称一声太上教主。至于我的本名,叫丁婴,已经好多年没用了。”

    老人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嗓音颤抖,却尽量高声道:“曹晴朗!”

    老人打趣道:“你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这副皮囊,以后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

    他随手一挥袖,罡风拂在侧屋的窗纸上,嗡嗡作响,纤薄窗纸竟是丝毫无损,屋内好像有东西被打了回去。

    孩子发现不了这种妙至巅峰的手腕,只是气得脸色铁青,“放你的屁!”

    亲人已经死绝,爹娘给的姓名,就成了孩子最后的一点念想。

    老人不以为意,眼见着院中有几只老母鸡,在四处啄啄点点。

    老人起身去了灶房,去米缸掏了一把米出来,坐回位置后,随手洒在地上,老母鸡们飞快扑腾翅膀赶来,欢快进食。

    老人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们就不怕。”

    他弯下腰,身体前倾,“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高手宗师,帝王将相,都不如一只鸡?”

    孩子太过年幼,满脑子都是仇恨,哪里愿意想这些,只是盯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恨自己力气太小,他心思微动,想起灶房里还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师之地,像孩子他们家这种还算殷实的小门户,是有底气去让吆喝路过的卖炭翁停下牛车的,家中柴刀不过是做个样子。

    老人望向天空,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罢了。有些时候,一只雄鹰掠过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赶紧护住爪下的谷子。我们这座天下,这样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还不到哪里去,只是能够看到那道阴影,比如松籁国转去修仙的俞真意,你们南苑国太子府里的那个老厨子,金刚寺的讲经老僧。”

    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那边。

    丁婴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那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篓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籍,“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的一页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

    “传承千年的礼仪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

    “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

    这个名叫曹晴朗的陋巷孩子,泣不成声道:“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

    曹晴朗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老人好像故意要捉弄孩子,学着孩子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

    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孩子气得浑身发抖。

    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

    老人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作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孩子的呜咽声中。

    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那次,不太一样。

    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他毕竟还有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人甚至是十多人的顶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试图这么做,想要独占天下武运,结果输得很惨。

    如果那个飞剑的年轻主人,能够活下来,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他丁婴到时候就会离开这边,让那个人变得不意外。

    丁婴知道这座天下,就像是在养蛊。

    丁婴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解开这个谜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让这六十年的养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会不会来见自己。

    到底会是谁走到自己身前。

    在这之前,有两个关键。

    一是周仕必须死在街上,让陆舫和周肥都主动入局。

    二是飞剑的主人,也要死。

    丁婴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觉得没什么难的。

    ————

    一位鹰钩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国京师的繁华街道上,不怒自威,应该是北地人氏,身材极高,鹤立鸡群,引来不少当地百姓的侧目,老人身边有数位眼神湛然、步伐矫健的男女护卫,他们只是斜眼一瞥,就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压回去,老人身处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颇多,习惯了塞外的天高地阔,苍茫寂寥,实在是不太适应这边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时候,一位精悍汉子从远处快步走来,以草原方言告诉这位恩师,找到了那人,就在一个叫科甲桥的地方,距离不远。

    老人让这名弟子带路,很快就走过了一条历史悠久的石桥,来到一座临水的铺子,竟是一家绸缎铺,老人让弟子们在外边候着,铺子生意冷清,没有客人光顾,老人独自跨过门槛,看到不高的柜台后边,只露出一颗脑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

    那掌柜见到了老人,笑道:“呦,稀客稀客,最近见着谁我都不奇怪,可唯独看到你,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不明白了,虽说周肥那儿子,事先跟我通了气,说你要来,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只当是诈我出山,好帮他老爹挡灾呢。”

    掌柜绕过柜台,伸手示意鹰钩鼻老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言谈无忌,“程大宗师,你老人家赶紧坐下说话,不然我跟你聊天,总得仰着脖子,费老劲了。”

    远道而来的老人不以为意,坐在了一张待客的粗劣椅子上,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我信不过敬仰楼的十人名单,我不会来这里冒险,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现意外,谪仙人身份无疑的冯青白,丁老魔的徒孙鸦儿,周肥的儿子周仕,现在就有三个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乌龟。”

    铺子掌柜点点头,深以为然。

    俞真意、种秋在内四大宗师聚首牯牛山,这是台面上的消息,给天下人看热闹的。

    敬仰楼这次选择在南苑国京师颁布十人榜单,这才是真正暗藏玄机的关键所在。

    来自塞外的老人冷笑道:“我使枪,你使刀,跟种秋一样,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只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场死战,或多或少就会留下点伤势隐患,我们三人肯定撑不到六十年后了,为了这次机会,我一路拼杀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总得有个交代!”

    说到最后,老人轻轻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无恙,可是椅子脚下的铺子地面,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

    铺子外边那些老人的入室弟子,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一个个如临大敌,呼吸沉重起来。

    掌柜笑道:“你这些弟子,资质不咋的啊。不是听说你很多年前,在草原找到个天赋惊人的小狼崽儿吗?你精心调教这些年,不会比鸦儿、周仕这些天之骄子逊色吧?”

    姓程的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资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愤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这位千里迢迢从塞外赶来南苑国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第八的臂圣程元山。

    在二十年前,跻身敬仰楼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为草原之主的座上宾。

    程元山斜眼看着这位在南苑国隐姓埋名的矮小老头儿,“刘宗,就你也好意思说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刘宗最喜欢拿什么用来磨刀?”

    磨刀人刘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来这边,南苑国又是种秋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次种秋到底站哪一边?起先我以为是俞真意,现在看来,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么?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么的事情,却偏偏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图什么?”

    掌柜刘宗在被臂圣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后,有过一瞬间的气势暴涨,当下又松垮下去,整个人又成了蝇营狗苟的铺子小老儿,指了指程元山,调侃道:“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刘宗这些年,半点没耽误修为,甚至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南苑国一带,这么多年有种秋坐镇皇宫旁边,并未惊世骇俗的传闻,刘宗的武学,没了磨刀石,怎么就能不退反进?程元山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还多次潜入南方,其中杀掉了两位有望跻身前十的江湖宗师,为的就是在凶险厮杀中砥砺心境,不敢有丝毫懈怠。

    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从无忌讳,太像历史上那些谪仙人了,这次又靠上了丁婴,是福是祸,你透个底给我。刘宗,别人信不过,你是例外。”

    刘宗笑道:“凭什么相信我?”

    程元山郑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称为武痴的家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刘宗一人。你和丁婴、种秋、俞真意一样,是当年那场乱战中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们这些局中的边缘人,反而各自获得了机缘,丁婴得了那顶仙人遗留下来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种秋拿到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刘宗当初主动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为了身边已经有了一把刀。这种选择,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

    刘宗捻着稀疏胡须,笑眯眯道:“这等密事,你一个没有亲身参与那桩祸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

    此事,可谓刘宗生平最瘙痒之处,与常人说不得,但是当臂圣程元山今天主动道破,磨刀人刘宗仍是有些洋洋自得。

    程元山坦诚以待,“那把妖刀‘炼师’选择的新主人,是我亲手杀掉的,只是我没能留下它。”

    臂圣程元山,一向心高气傲,对于身在榜上的镜心亭童青青之流,是半点都瞧不起,至于好事者评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经直接放话出去,这些人谁谁谁可以给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给他脱靴,谁谁可以帮他看门护院,十位名动天下的顶尖高手,就没一人入他臂圣程元山的法眼。

    但是今天来见刘宗,却极为客气,甚至无形中程元山还愿意矮人一头。

    由此可见,这次程元山来到南苑国京城,没有半点信心。

    刘宗伸出一根手指伸进嘴里,从牙缝剔出上一顿饭的残留肉丝,随手一弹,“一个屠子的手艺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刀,剥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两三年就得换新刀,好一点的,用个七八年,我那一把,从江湖出道起,就一直用了,到今天为止,已经用了将近四十年。”

    刘宗笑呵呵道:“杀那些个遮遮掩掩的谪仙人,才够劲。磨了几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书上的狗屁屠龙技,来了好,来了正好。”

    ————

    一位进京赶考的寒族书生,还在等着他的美娇娘回去。为了她,连圣人教诲的君子远庖厨,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于江湖,她虽然年纪大了他六岁,还喜欢经常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好女人,他都觉得没关系。

    能够弹出那么美妙的琵琶,沙场壮怀激烈,闺阁幽怨,坏不到哪里去。

    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他这里,说了一位江湖女子的事情。

    书生觉得那人说的那个女人,如果是真话,那么她确实坏透了心肠。

    但是呢,书生觉得自己认识的她,不一样,觉得她是一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还长得这么漂亮,可以娶进家门,白头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

    想着见到她后,要跟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

    金刚寺,南苑国京师第一大十方丛林,也是这座天下规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圣地。

    寺庙内地理位置僻静且偏远的一座简陋茅庐内,大门打开,空荡荡的屋子,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张蒲团,竟然就再无其它。

    一位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数位绝色佳人众星拱月,缓缓走向这栋不起眼的小茅庐,女子岁数从十三四岁到四十来岁,俱是美人,若是有敬仰楼的人在此,就会发现她们之中,既有名动天下的仙子女侠,也有豪阀门第的贵妇人,无一例外,都是艳绝一地的佳人。

    茅屋四周有幢幡林立。

    年轻人像是携美游历的王公子弟,一路走来,为女子们解释十方、丛林、刹那、幢幡这些佛家词汇的渊源和由来,女子多出身优越,不乏有学识渊博之辈,有人便娇笑着指出年轻人的几处纰漏,他也不解释什么,只说各地乡俗不同,他家乡那边的说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睁开眼,笑问道:“周施主,既然已经得到丁婴的承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为何还要来此?”

    姓周的年轻人抬起手,示意女子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茅屋,笑道:“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法师讨要一副罗汉金身。”

    他临近门槛,抬了抬脚,客气询问道:“要不要脱靴子,我怕脏了法师的洁净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无垢,在周施主心上,脱不脱靴子,有用吗?”

    年轻人无奈道:“你们这些光头,在哪里都喜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美其名曰禅机,我真是喜欢不起来。”

    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空落落的屋舍,“看似空无一物,可你还在这里嘛。”

    老僧叹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愿回头。”

    年轻人仍是脱了靴子,跨过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门边上,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身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们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该如何劝我?”

    老僧苦着脸道:“与你们这些谪仙人打机锋,真累。”

    年轻人装模作样,低头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愈发皱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寻常混子,进不来金刚寺,就算是南苑国的达官显贵,仍是找不到这栋茅庐,可眼前这个看似弱冠的年轻男子,叫周肥。

    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师,一身高深武学,说是登峰造极也不过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些女子妇人,喜欢他,千真万确,兴许一开始是被逼无奈,早有心仪男子,甚至是早早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忠贞女子,给周肥或是春潮宫爪牙强掳到山上,但是朝夕相处后,或短短数月,或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始终尚无一人,能够不对周肥心软动真情。

    这本就是很没道理可讲的一桩江湖怪事。

    底层江湖,总喜欢将春潮宫这位“山上帝王”,说成是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动辄杀人的暴戾之徒,实则不然,不论江湖仇杀,只说对于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风流倜傥,而且容貌一直年轻。

    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叹息道:“白河寺的那具金身,之前确实在贫僧这边藏着,只是丁施主时隔六十年,再度现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国皇宫,周施主,你来晚了。”

    周肥凝视着老僧的那双眼睛,片刻之后,转移话题,问道:“听说京城有一件四处飘荡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见,老和尚你瞧见了吗?”

    不等老和尚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语气道:“我希望你瞧见了!”

    杀机毕露。

    老僧像是修了闭口禅,也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

    周肥此人,一旦开口说要将金刚寺杀个一干二净,就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剩下一个小沙弥或是扫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自己收起了那份犹如实质的浓郁杀机,“南苑国的罗汉金身和飞天衣裳,松籁国的护身宝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这六十年来,世间总计出现了四件宝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稳固,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则如虎添翼,有望挤掉某个运气不佳的可怜虫。”

    老僧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所有担子,神色从容许多,拉家常一般向周肥问道:“周施主,在你家乡那边,佛法昌盛吗?”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边啊,不好说。”

    老僧又问,“有些书上记载了你们谪仙人提及的琐碎言语,说得道之人,能够出手焚烧大泽,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气就能变成飞剑,取人首级千里之外,御风掠过大江大海,能够单手擒拿蛟龙,真的吗?”

    周肥正要说话。

    一位白衣女子飘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庐外边,满脸惶恐,“公子在状元巷那边受了重伤。”

    周肥满脸不悦,“什么?”

    姿容清冷动人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

    周肥嘴角抽搐,缓缓伸手,捂住额头,“陆舫,陆舫,你不但是个蠢货,还是个废物,连我儿子都护不住……”

    额头上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钩,仿佛恨不得揭开自己的天灵盖。

    周肥收起手指,轻轻拍了拍膝盖,猛然挥袖向后。

    屋外跪着的那位绝色女子,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飞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经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后边的女子让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溅了满身血水,却没有一人胆敢流露出丝毫怨气。

    “未必是坏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老和尚,咱们继续聊咱们的,聊完了,我再去解决一点家务事。”

    老僧哑口无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难,问道:“是怎么受的重伤?”

    才意识到女子已经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诀,是这座天下所有佛门道门都不曾记载的法诀。

    屋外依稀出现一位女子的缥缈身影,死后犹然畏惧万分,怯生生飘向周肥那边,嘴唇微动,并无声音。

    但是唯独周肥一人明显“听得见”。

    老僧叹了口气。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变故

    周肥双指一捻,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轻轻放入袖中,抬头望向金刚寺老僧,没了先前的清谈意味,直截了当道:“说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与你有关,种秋为此还来寺里找过你。”

    可是老僧还是不愿说正事,眼神充满缅怀之意,望向屋外绿意葱葱的茂林,“贫僧有个师弟,年轻的时候,一起修的佛法,说他最看不得人间悲伤的故事,看到了,他就难免会想,世间本来就有佛,人间还是如此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后来我离开了家乡那座小寺庙,不知那位师弟如今……”

    “成佛了没有?”

    周肥压下心中怒意,轻轻摇头,讥笑道:“这么小的地方,成得了什么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摇头道:“我只是想知道师弟是否还在世,这么多年,很是想念师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绕来绕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问你师弟在下边还会不会做粥。”

    老僧脸色淡然,微笑道:“宫中那具罗汉金身,我若是帮你周肥拿到,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觉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头,感慨道:“我不打算当和尚了,自幼就被丢在寺庙门口,被师父好心收留,当初跟师弟两个人成天想东想西,其实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来着。”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边袈裟,整齐叠好,放在一边,轻声道:“请你帮她找出一个脱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锢在这个‘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飘荡的青色衣裙,出现在屋内一角。

    屋外那些美人们侍奉周肥多年,见多识广,可是亲眼看到这件飘摇空中的衣裙,还是觉得惊艳。

    衣裙飘到老僧身边,裙角缓缓落在地上,最后依稀可见是一个跪坐姿势。

    老僧脱了袈裟后,言语便不再那么讲究,“这么多年,担任这金刚寺的续灯僧和讲经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了万千句经文佛法与他们听,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们听了也就只是听了,沙场大仗还是打,江湖仇杀还是照旧,难不成要我一个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杀止杀?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向善向佛?”

    衣裙一只袖子抬起,遮在领口之上,摆出掩嘴娇笑状。

    老僧盯着周肥,“办得到吗?”

    周肥没有急于给出答案,眼前金刚寺老僧,是这方天地的佛门圣人,擅长榜书,字如金刚杵,气势磅礴。

    周肥叹了口气,“买卖人还是要讲一点诚信的,你这老和尚,当真不知道得了这类认定的福缘,就可以离开此地?”

    老僧转头看了眼青色衣裙,无奈道:“她不一样啊。”

    周肥虽然是个开窍极早的谪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称通晓所有规矩,毕竟下来之前,挨上一些个神魂禁锢的真正仙家秘术,是必不可少的。

    镜心斋,金刚寺,敬仰楼。

    这三个地方的当家人,经过一次次浩劫和积淀,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问,我就彻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语道:“对于我而言,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带着周仕一起离开。但是万一有意外呢,比如当下这种,周仕给人打成重伤,几乎没有浑水摸鱼偷偷跑进十人之列的机会了,我就需要保证自己离开后,六十年后,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鸦儿,樊莞尔,这些人,不管是谁,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愿意照拂他们,一定可以大放光彩。”

    说到这里,周肥难掩愤懑,“陆舫这个笨蛋,明明看破了,却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儿再去给他找什么师娘师妹的!当年也好意思拿剑戳我……”

    老僧抬头望去。

    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间多出一封信笺。

    低头一看内容,周肥放声大笑起来,“天助我也。”

    他转头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绝色美人,周肥心中唏嘘不已,心头满是遗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说比起南苑国皇后周姝真,镜心斋樊莞尔和魔教鸦儿这三人,眼前她们的武学资质,还是差了太远。

    ————

    身穿便服的南苑国太子魏衍,带着两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过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师,老人身材矮小,瘦猴似的,却是当今天下,名副其实的武学宗师。

    另外一人,则是被南苑国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尔,从武林圣地镜心斋走出来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尴尬,但更多还是庆幸,只是碍于恩师在旁,不好流露出来。

    传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学的老人气呼呼道:“好家伙,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发现,见着了面,我倒要讨教讨教这天下十人的真本领,种国师是世间少有的豪杰,我素来服气,可我就不信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子,能厉害到哪里去!”

    老人骂骂咧咧。

    原来敬仰楼新鲜出炉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点名道姓,身处何方,武学高低,都有简明扼要的描述,丁婴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这南苑国京城的太子府,身份竟然是一个厨子。

    有个满身烟火气、油盐味的高大老人,忙里偷闲,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的灶房外头,拿着一把金灿灿的炒黄豆,一颗颗往嘴里丢。里边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子徒孙们,正在忙碌今天的午餐。

    老厨子见着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叹一声,皱着一张老脸,清净不得了。

    魏衍下令让厨子杂役婢女都散去,老厨子也不出声阻拦,认命一般蹲在原地,长吁短叹。

    先前气势汹汹的矮小老人,真遇见了这位榜上宗师,一下子就没了兴师问罪的气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这个大隐隐于朝的老家伙。

    老厨子则一直斜眼瞥着樊莞尔,迅速看一眼,立即收回视线,好像忍不住,再看一眼,便是樊莞尔都有些奇怪。

    魏衍有些犯嘀咕,难不成还是个老不正经?

    历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宫周肥和女子身份的童青青,其实对于人间美色,早就没有谁会上心了。

    老厨子第一句话就很能唬人,“你们知道谪仙人分几种吗?”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觑。

    樊莞尔因为出身镜心斋,知道一些内幕。

    老厨子捻了一粒炒黄豆到嘴里,“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负了。要是连这个还要夺走,那我就……就只能去当个酒鬼了!”

    老厨子不再多看樊莞尔,将半数炒黄豆一股脑丢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谪仙人下凡,历练红尘,一种是周肥和冯青白这般,早早自知,来此人间,所求为何。所以行事作风,在我们眼中惊世骇俗,可在他们看来,却是天经地义。不过这类谪仙人,所求之物,不会太深。还有就是你那镜心斋的祖师,童青青,似乎在躲着什么。”

    “第二种,是陆舫这样的,开窍得比较晚,但是一定会在某个节骨眼上醒过来。”

    “再有一种,只是我的猜测,他们一辈子都完成心愿,故而始终无法清醒,浑浑噩噩,过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乡成了故乡,异乡反而就成了家乡。这类人,会比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学天赋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总是距离最高,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

    老厨子又盯着樊莞尔,“但是这类人有些时候,身上难免会带着‘不合规矩’的味道,市井坊间的所谓‘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这个有些关系。你这小女娃儿,近期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古怪?”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两次。”

    老厨子点点头,笑眯眯道:“丁老魔厉害啊,人间无不可杀之人。人间无不可恕之人。已经不比当年那个疯子差了,而且更加聪明,我看这次他多半要得偿所愿。俞真意要护着这方人间,在我看来,自然也厉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计格局还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压一头的国师种秋,前些年,独自一人,走遍四国山河和八风蛮夷之地,我看出息会比较大。”

    老厨子叹了口气,“至于我嘛,说多做多错就多,不闻不问等个死。以前还想着折腾一番,越到后来,看得越多,就越没心气了,这次乱局,丁魔头和俞真意是死对头,有他们两个盯着,这回只要是榜上的,没谁逃得掉,我呢,谪仙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已经不好奇了,只想着能够多活个二三十年,就很满足了,所以……”

    老厨子骤然出手,双指并拢作剑诀,刺穿了自己数个关键窍穴,顿时鲜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谪仙人”陈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气息,瞬间破功,从这座天下最顶尖的宗师,一路下坠,沦为比瘦猴儿还逊色一筹的高手,选择主动退出这场风起云涌的乱局。

    老厨子脸色惨白,但是笑容释然,对太子魏衍问道:“这么大一座太子府,再养一个糟老头子二三十年,应该没问题吧?当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时候,殿下也可以开口。”

    魏衍点点头,“先生只管在府上静养,我绝不会随意打搅先生的清修。”

    ————

    牯牛山之巅,刚刚走到山脚又去而复还的周姝真拿着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递给俞真意。

    俞真意接过之后,看了信上内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周姝真无奈道:“肯定是来自敬仰楼,但绝对不是我们敬仰楼的手笔。”

    俞真意抬头看了眼天幕。

    当站到足够高的地方,神人观山河,人间即是星星点点的壮观景象,但是很难盯着某一个人仔细瞧。

    俞真意对此深有体会。

    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状元巷那边的丁老魔、陈平安、陆舫,三人光点尤为刺眼。

    更远处,比如有金刚寺两点,太子府四点,其中最亮的一点骤然黯淡下去。

    这种远观,无需消耗俞真意的积攒多年的灵气,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细“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

    状元巷附近那栋宅子,头戴银色莲花冠的丁老魔,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敬仰楼的密信。

    看到末尾处,老人眼睛一亮。

    还有这等好事?

    便是丁婴,都有些心动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啧啧道:“小娃儿,你倒是好运道!”

    至于那个外乡人,绝对是被谁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绝对不至于惹来这么大的打压。

    在丁婴所知的历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几乎没有过这样光明正大的插手,没有哪位谪仙人被如此敲打。

第三百一十三章 驭剑

    不管各自初衷为何,围剿陈平安的三拨人,七位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其中粉金刚马宣,琵琶女子,魔教鸦儿,已经折了这条街上。

    以游侠身份闯荡天下的冯青白,是个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破墙偷袭,没能一剑刺杀陈平安,反倒是赔上了鸦儿的大半条命。

    那位有望以女子身份继承魔教教主的木屐美人,至今还没能翻转过身,一侧脸颊贴在冰凉街面上,一只纤纤玉手的秀美指甲,轻轻滑动着青石,视线对着簪花郎周仕,眼神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之前虽是戏言,要周仕答应不许她死在这边,可他终究是答应了的,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簪花郎周仕没有任何愧疚,甚至还与她对视了一眼,微笑致意。

    陆舫始终没有出手。

    神出鬼没的笑脸儿已经跟陈平安交过手,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周仕手持那串猩红色念珠,轻轻捻转,“现在站着的人,就数我周仕最拖后腿,但是接下来我保证会竭尽全力对付此人,陆先生,笑脸儿,冯青白,我们今天能否抛开成见,一致对敌?”

    笑脸儿笑脸渗人,点点头,“不管最后是谁宰了此人,我只要他身上的一样本事,那门缩地成寸的仙术,如果拿不到,报酬另算。”

    冯青白眼神炙热地望向陈平安,“杀他的最后一剑,必须由我来出,至于他身上的所有家当,我一件不取,斩杀谪仙人之后的那件法宝,我一样可以交出来,由你们决定怎么分赃。”

    周仕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鸦儿,笑道:“我只要她。”

    陆舫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

    冯青白横剑身前,手指弯曲,轻轻弹击剑身,笑容玩味,“陆剑仙,你老人家可别再袖手旁观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咱们一个个成了此人的武道磨刀石。你作为咱们这边最拿得出手的高手,若还是藏藏掖掖,拿咱们的性命,去试探深浅,我可不乐意伺候,大不了就不搅和这一摊,你们爱咋咋的。”

    陆舫笑道:“只管放心。”

    说完这句话,手心抵住剑柄的鸟瞰峰剑仙,以握拳之姿,将那把“大椿”连剑带鞘一起拔出了地面。

    仙家术士曾在书中记载,上古有树名为大椿,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结实之后,凡人食之可举霞飞升。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蓄势,而且也要适应没了法袍金醴束缚后的状态。

    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法当中,云蒸大泽式或是铁骑凿阵式,还好说,无非是出拳轻重有别,可像神人擂鼓式这种拳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且需要时刻提防那个陆舫,陈平安必须拿捏好每一拳的分寸。

    这是陈平安自习武以来的拳法巅峰,体魄、神魂和精气神皆是如此。

    “来了,小心。”

    陆舫微笑提醒众人,“也真是的,动手之前都不打声招呼,太没有宗师气度了。”

    与此同时,手腕拧转,陆舫第一次正儿八经握住剑柄,握住那把名剑大椿之后,由于陆舫一身剑气过于充沛,哪怕有意压制收敛,仍是不断向外倾泻,使得一身衣衫无风而飘荡,尤其是握剑那只手的袖管,剑气充盈,激荡不已,袖口大开,里边竟然传出丝丝缕缕的嘶鸣声。

    刹那之间,笑脸儿心弦紧绷,二话不说,使了偶然所得的那部仙家残本秘术,以玄之又玄的奇门遁甲,由震位瞬间转移到了坎位,只是不等笑脸儿查看陈平安身形,拳罡已至身前,扑面而来,脸上一阵刺痛。

    一抹剑光突兀横在笑脸儿头颅与拳罡之间。

    锋锐无匹的剑刃横放,落在笑脸儿眼中,就像眼前摆放着一根雪白丝线。

    那一拳被剑刃所阻,为笑脸儿迎来一丝回旋余地,几次身形消逝,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笑脸儿自出道以来,驰骋江湖三十年,原本最喜欢对敌之人是外家拳宗师,进退自如,逗弄那些辗转腾挪略显迟钝的所谓宗师,遛狗一般,这也是笑脸儿“难缠鬼”绰号的由来,数位以横炼功夫著称于世的老家伙,硬生生被鬼魅出没的笑脸儿活活耗死。

    这是笑脸儿第一次碰到比自己还能跑的拳法高手。

    笑脸儿心知冯青白救得了自己一次,两次,未必会有第三次,便不再留后手,退转躲避之间,双手隐藏于大袖之中,指缝之间,俱是小巧玲珑却刀光森寒的无柄飞刀,刀锋之上涂抹了幽绿剧毒,钩吻,最能破解武人罡气。

    离着陈平安五六丈外,只见冯青白一剑为自己解围后,也付出了代价,给那人死死盯上,三两回合之后,冯青白就落了下风,被一腿横扫砸中肩头,冯青白砰然横飞出去。

    一袭白袍如影随形,一条胳膊颓然下垂的冯青白,显然处境不妙。

    投桃报李。

    笑脸儿袖中飞刀迭出。

    那人也真是个怪物,此次出拳,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轻描淡写,踩在街面上,别说是粉金刚马宣请神后那种脚裂砖石的气势,笑脸儿简直要以为那人的靴子,根本就没有触及地面,如同一直在空中飘来荡去。

    笑脸儿也没奢望六把钩吻能够刺中那人,只是为了给冯青白赢得一丝喘息机会。

    冯青白咧嘴一笑,五指张开,竟是松开了那把长剑。

    一名剑客,弃剑不用?

    看得笑脸儿一阵心里发虚,难道十年间从北向南,差不多一人仗剑杀穿半座武林的游侠儿冯青白,就只有这点斤两?

    冯青白长剑没有坠地,没了主人驾驭,却剑身微颤,漾起阵阵涟漪,然后骤然紧绷,长剑悬停在空中,剑尖翘起,直指那一袭白袍,一闪而逝。

    冯青白抖了抖左边肩头,被鞭腿扫中,有刺骨之疼,不过不碍事。

    冯青白右手双指并拢作剑诀。

    在这方狭窄压抑的小天地,剑修神通无法施展,但是相对下乘的剑术驭剑术,冯青白已经可以耍得炉火纯青。

    冯青白这次下来,是为了“淬剑”,以一切方法,尽可能淬炼剑意和剑心。

    攻守转换。

    街道之上,一团白雪,一抹白虹。

    簪花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将鸦儿扶起,让她靠坐在一侧墙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双方的剑气拳罡之下。

    冯青白穿透她后背心的那一剑,真是凌厉狠辣,竟是直接打烂了鸦儿的丹田牵连,不但如此,还有一缕剑气滞留在她体内,使得她无法运气疗伤,如果没有高人相救,帮她剥离出那缕剑气,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刚寺的疗伤圣药,一样毫无裨益。

    周仕当然没有在大战之际,跟她卿卿我我,蹲在墙根阴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缠绕拳头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颗,猩红色的珠子没有随意滚落,在青色石板街面上弹了两次,就凭空消失。

    周仕不断将念珠散出去。

    这是他爹周肥交给他的一件护身符,说是运用得当的话,面对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对下十人,则能杀敌。当然那位春潮宫宫主也叮嘱过周仕,遇上丁婴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头求饶,不丢人。

    冯青白闲庭信步,缓缓走动,以酣畅淋漓的驭剑术,追杀那一袭白袍,陈平安几次想要摆脱,仍是被风驰电掣的飞剑缠上。

    飞剑之快,让人只能看到剑光流转。

    笑脸儿不敢画蛇添足,就默默在远处调整呼吸,见到这一幕,笑脸儿既松了口气,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冯青白,该如何应对?

    那一袭如雪花翻滚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飞剑的剑柄。

    冯青白怡然不惧,“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

    陈平安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一记手刀,砍在剑身之上。

    剑身并未折断,但是剑尖那端高高翘起,弯出一个巨大弧度。

    冯青白双指剑诀微顿。

    陈平安亦是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迅速一抹,刚好抚平长剑。

    横剑在身前,然后松开了握剑五指。

    冯青白在愣神之间,被人拎住后领,往后一拽,丢出十数丈。

    剑尖只差丝毫就戳破冯青白的心口。

    陈平安双指微动,飞剑掠回,萦绕身体四周,如小鸟依人。

    剑师驭剑,我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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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误入藕花深处

    冯青白不但被夺了兵器,还差点被人家以驭剑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没有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异彩,觉得总算“有那么点意思”了。

    江湖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冯青白被陆舫所救,站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半个剑仙”身后,道了一声谢。

    望着这个剑气满袖的潇洒背影,冯青白有些羡慕,自己不过是仗着家世和师门,才有今天这番光景,虽说本身天赋不俗,却还当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这类美誉。

    陆舫不同。

    陆舫这种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会是最拔尖的用剑之人。

    背对冯青白的陆舫笑了笑,“不用客气,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继续帮你压阵,前提是你有胆子夺回那把剑。”

    冯青白伸手揉了揉左边的肩头,有些无奈,摇头道:“在上边自然不难,可惜在这里,那把剑我是注定抢不回来了。”

    陆舫点点头,“那你接下来可以就近观战。”

    冯青白会心笑道:“山高水长,将来必有回报。”

    冯青白这趟下来,耗费师门一份天大人情,帮着自己轻舟直下万重山,做了十来年开窍自知的谪仙人,舍了剑修身份,窃据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纯粹武夫的江湖剑客身份,从头来过,挑战各路高手,裨益,有,但是远远不够让冯青白达到师父所谓的“由远及近”。

    下来之前,冯青白与师父有过一番促膝长谈,剑修除了佩剑,更有本命飞剑,是为远,哪怕隔着数十丈千百丈,杀人于无形,江湖剑客,讲求一个三尺之内我无敌,是近。

    所以冯青白是要从近处悟剑道。

    好在看那白袍剑客和陆舫出剑,也是一场修行。

    冯青白这份眼界和心性还是有的。

    至于今日胜负,冯青白并不放在心上,事实上绝大部分谪仙人,都不是冲着“无敌”“全胜”来到这方人间的,更多还是跟个人的心境关隘有关。

    鸦儿瘫坐在墙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鲜血泉涌的惨状而已,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处伤口。

    那个被砸得嵌入墙壁的琵琶女子,满脸血污,一番挣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借力站起身,看了眼心爱琵琶,一同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已成破烂,实在是无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战况,一手按在墙壁上,蹒跚前行,可怜女子,脸色惨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

    马宣尚未清醒过来,也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周仕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仅是眼角余光瞥见那白袍剑客的驭剑,就让周仕心头压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催动那些珠子落地扎根,并不轻松,需要先截断、捞取一缕体内气机,小心翼翼灌入珠子,

    然后按照父亲周肥私下传授的仙家阵图,以命名为“屠龙”的手段,将珠子好似摆放棋子一般,摆出一个棋势,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间,一步差不得,每一颗珠子都蕴含着周肥从四处搜刮、收集而来的“仙气”,周肥曾经让他手持神兵利器,随便出手,可周仕如何都伤不到珠子分毫。

    他这次跟随父亲一起来到南苑国京城,总以为稳操胜券,更多还是凑热闹的心态,只需要躲在父亲和丁老魔身后的阴影中,坐山观虎斗,看别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婴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着鸦儿一起亲身涉险。

    父亲死了,犹有转机。可他周仕死了,再想还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间,名副其实的难如登天。

    而且以父亲的脾气,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连自己的尸体都懒得多看一眼,绝对不会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思。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趁胜追击,除了陆舫从中作梗之外,还是在熟悉那把长剑的重量、以及它各种飞掠轨迹所需的真气分量,越精准越好,剑师驭剑,所谓的如臂指使,只是刚刚跨过门槛,更重要是跻身一种“灵犀”的境界,这是一种模仿剑修驾驭本命飞剑的伪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过赝品也有真意,一样大有学问。

    陆舫其实一直在犹豫。

    因为丁老魔就在附近。

    一旦选择全力出手,对付白袍剑客,很容易被性情乖张的丁婴暴起行凶,丁婴出手,可从来不管什么规矩和身份,说不定对付一个瞧不顺眼的末流武夫,都会倾力一拳。再者,陆舫担心簪花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时,陆舫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位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间气度森严,分明就是这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山巅宗师,他却没有插手陈平安与陆舫的对峙,而是由街道转入巷弄,去了陈平安暂住的那座院子。

    国师种秋,对上了丁婴。

    若说世间谁敢以双拳硬撼丁老魔,并且还能够打得荡气回肠,并且愿意死战不退,不是隐约之间高出武学范畴一个层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鸟瞰峰陆舫,只有种秋。

    如此一来,陆舫便真正没了顾忌。

    陆舫缓缓拔剑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间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夺目,笑脸儿都要眯起眼。

    一直恨不得所有人都见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缩在板凳上,在笑脸儿都要眯眼的时候,她反而瞪大眼睛,仔细凝望着剑光从一寸蔓延到两寸,满脸泪水都没退缩,等到大椿出鞘一半,她这才猛然转过头,感觉像是要瞎了一样,哪怕闭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鸡爪的小手,轻轻擦拭脸庞。

    之所以会盯着那人拔剑,她只是纯粹觉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就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气弥漫的摊子旁边,眼馋加嘴馋地看着那些蒸屉里的各色美食,就想要抢了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吃饱了就扔,最好别人都吃不上,一个个饿死拉倒。

    种秋来到那座宅子外边,院门没关,径直走入其中。

    丁婴见着了这位天下第一手,将外家拳练到极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别六十年,这么算来,种秋,你今年七十几了?”

    种秋看了眼窗户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内的动静,皱了皱眉头。

    丁婴站在台阶上,对于种秋的一言不发,没有半点恼火,仍是主动开口,“当年你不信我说的,现在相信了吧?”

    丁婴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数,而这一手之数当中,又死了几个。

    种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觉得南苑国师种秋,高则高矣,比起离了山顶入云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逊一筹。

    可丁婴却从来看不起俞真意,唯独对种秋,赞赏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国乱战,丁婴从头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种秋,当时都只是浑水摸鱼偶得机缘的少年而已,大战落幕后,丁婴曾经偶遇形影不离的两人,就扬言种秋以后必是一方宗师。

    种秋问了丁婴两个问题。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

    “坐下聊吧。”丁婴坐在小板凳上,随手一挥袖,将另外一条小凳飘在种秋身旁,在后者落座后,丁婴缓缓道:“回答两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你知道身处何方吗?”

    种秋神色肃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婴笑着点头,“比起你们从秘档上寻找谪仙人的蛛丝马迹,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间,亲手杀了好些谪仙人,有些已经开窍,有些尚未梦醒,从他们嘴里问出不少事情。”

    他跺了跺脚,“咱们这儿,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国疆域,加上那些尚未开荒的版图,我们觉得很大了,谪仙人们,都会觉得太小。依照他们的说法,咱们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块中等福地。他们勘定福地的等级,除了最主要的灵气充沛程度,人口数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实地域并不广阔,但是这块土壤上,武学上英才辈出,一向是谪仙人历练心境的绝佳之地。”

    种秋虽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测,可亲耳听到丁婴的道破天机,古井不波的宗师心境,也起了变化,脸上还有些怒意。

    种秋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压力。

    因为修行了仙家术法,除了丁婴之外,俞真意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他对于江湖纷争,甚至是四国庙堂的风云变幻,怀有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漠然。

    丁婴笑道:“不过这块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还是因为一个……”

    说到这里,丁婴哑然失笑,抬头望天,“人?仙人?”

    丁婴继续道:“据说想要进入我们这边,比起其它福地,要难很多,得看那个家伙的心情,或者说眼缘。在那些所谓谪仙人的家乡,相对于一个叫玉圭宗的宗门,所掌握的云窟福地,桐叶洲这座藕花福地名声不显,很少有事迹传出。如果说周肥、陆舫之流,是外放地方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但更多是一些误闯进来的家伙,  能否出去,只看运气了。”

    种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说来,那座天外天,是叫桐叶洲?”

    丁婴笑容玩味,“谁跟你说一定在咱们头顶上边的?”

    种秋沉思不语。

    丁婴难得遇上值得自己开口说话的人物,非但没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师架子,世人以为的桀骜无匹,也半点看不出来,反倒像是一位耐心极好的老夫子,在为学生传道受业解惑,“现在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了,我们在做什么?每六十年,登了榜并且活到最后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个家伙相中,离开此地,并且之后人人有大机缘,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飞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别处。”

    种秋问道:“所以敬仰楼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点评上榜,以免有人瞒天过海,蒙混过关?除此之外,为了防止又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够让修为暴涨的福缘之物,以及斩杀谪仙人就能够获得一件神兵,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来自相残杀?”

    “关于那个兴风作浪的敬仰楼,内幕重重,比你我想得都要更深不见底。没有敬仰楼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会这么乱。”

    丁婴呵呵笑道:“但是,这期间其实是有漏洞可钻的。”

    种秋不愧是南苑国国师,一点就透,“强者愈强,抱团取暖,争取合力行事,最后瓜分利益。不说以往,就说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尽可能拉拢前二十的高手,为的就是针对你丁婴,同时围剿谪仙人。”

    说到这里,种秋又皱了皱眉头,望向丁婴,似有不解。

    丁婴哈哈大笑,“你想得没有错,真正最稳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识趣一点,早早向我靠拢,寻求庇护,只要我脱离魔教,行事公道,兢兢业业,为整个天下订立好规矩,然后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凭本事和天赋,最终再由我来评点你种秋排第几,他俞真意有没有进前三,那么最少这六十年内,天下太平,哪里需要打得脑浆四溅,相互切磋就行了。”

    种秋仔细思量,确定并非是丁婴大放厥词。

    丁婴以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显得格外悠哉闲适,“但是我觉得这样,没有意思。”

    种秋再问了相同的问题,“你想要做什么?”

    丁婴摆摆手,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只需要知道,这次形势有变,没有什么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后的飞升三人,能够分别从这座天下带走五人、三人和一人。”

    丁婴加重语气,“任意三人。”

    种秋神色如常。

    丁婴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历史上真实出现过的,都行。若是选了那些死人,他们除了会活过来,灵智恢复正常,却偏偏会成为忠心耿耿的傀儡。是不是很有趣?”

    种秋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数人。

    南苑国的开国皇帝魏羡,枪术通神,被誉为千年以降、陷阵第一。

    创立魔教的卢白象,近五百年来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

    能够让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剑仙隋右边。

    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朱敛。

    这些人,都曾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是无一例外,有据可查地死在了人间,皇帝魏羡老死于一百二十岁,卢白象死于一场数十位顶尖高手的围杀,隋右边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御剑飞升途中,无数人亲眼看到她坠落回人间的过程中,血肉消融,形销骨立,灰飞烟灭。重伤后的朱敛,则死在了丁婴手上,那顶银色莲花冠,也从朱敛脑袋上戴在了丁婴头顶。

    种秋问道:“为什么?”

    丁婴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种秋直视丁婴眼睛,“你,周肥,陆舫,就已经三人了。”

    丁婴笑了,“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宰掉陆舫,或是联手俞真意,尝试着杀我。”

    种秋默不作声。

    丁婴玩味道:“不过我劝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陆舫不用你杀。”

    种秋问道:“如果你要离开,会带走哪三个人?”

    丁婴指了指那个站在灶房门口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会带走他。”

    种秋瞥了眼那个孩子,疑惑道:“资质并不算出众。”

    丁婴一笑置之。

    ————

    没了约束的陆舫,递出第一剑。

    一剑过后,从陆舫站立位置,到这条大街的尽头,被劈开了一道半丈高的极长沟壑。

    别说是鸦儿、周仕这样土生土长的家伙,就是冯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于家乡桐叶洲。

    笑脸儿笑脸更加生动。

    背靠大树好乘凉,早年因缘际会,跟最落魄时候的陆舫成为朋友,当时他是热血上头,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宫,在当时的情形下,算是陪着陆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后陆舫在山脚,敲晕了笑脸儿,独自登山挑战周肥,等到笑脸儿清醒过来,陆舫就坐在他身边,不再是那个成天借酒浇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后很多年,陆舫的鸟瞰峰,就只有笑脸儿一人能够登山,并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无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白袍剑客竟然跑了。

    在陆舫出剑的瞬间,好像就已经确定挡不住这一剑的浩荡威势,横移出去,然后直接撞开墙壁,就那么消逝不见。

    陆舫环顾四周,不觉得那人已经退去。

    看似随意一剑斩去,将那堵墙壁当场劈出一扇大门来。

    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袭白袍躲开了洪水般的剑气,再次消失。

    陆舫心知肚明,这么持续下去,谁也伤不到谁,自己杀力胜过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剑。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跟对方换命。

    比如陆舫收起大半剑气,给那人近身的机会。

    又或者那人愿意豪赌一场,能够扛住陆舫杀敌、护身的两剑,然后一拳打死陆舫。

    陆舫一剑上扬。

    空中出现一道巨大的弧月剑气,呼啸而去。

    一袭白袍匆忙放弃前冲,迅猛下坠,才躲过那道剑气。

    陆舫一步飘掠上了墙头。

    那人几次躲避,陆舫都不曾见到冯青白的那把佩剑,有些古怪。

    陆舫只看到那人站在远处一座屋顶翘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间那枚朱红色的酒葫芦,不单单是看着飘然出尘那么简单,一身浑厚拳意与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极为不易。便是在桐叶洲都大名鼎鼎的陆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武学驳杂的年轻谪仙人,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藕花福地,未来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鱼竿钓不上鱼,那就换一种法子,广撒渔网好了。

    陆舫抬臂抖了一个剑花。

    除去手中握有的那一把,陆舫身前还悬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样的名剑大椿,如步卒结阵,井然有序,戒备森严。

    一把把长剑,缓缓向前,然后骤然加速,破空而去。

    陈平安在一座座屋顶上空飞奔,辗转腾挪,一道道化为白虹的剑气,如跗骨之蛆,在他四周先后炸裂开来。

    陆舫除了驾驭三十六把剑气大椿,当做弩箭使唤,只要陈平安拉开距离,他就会适当往前推进,始终保持三十丈距离,不给陈平安一鼓作气冲到身前的机会。陆舫当然是为了杀陈平安而出剑,不是为了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但是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欺身靠近,什么时候会误以为能够一拳分出胜负,陆舫都会给陈平安设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剑用完,那人就开始向陆舫奔来,轻灵脚步左踩右点,不走直线。

    陆舫微微讶异,心中冷笑,这就来了?

    五指微动,最后六把飞剑蓦然散开,在空中画弧,最终剑尖汇聚在某一个点上。

    那个地方,刚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经之地。

    一闪而过,六把飞剑在那人身后轰然炸在一起,声势浩大。

    果然还能更快。

    陆舫没有半点惊讶,更没有丝毫慌张。

    手中真正的大椿,一剑横扫。

    剑气凝聚一线。

    这一剑仿佛直接将南苑国京城分出了上下两层。

    陈平安不退反进,一往无前,一拳劈向那条剑光。

    鲜血在身前溅射开来。

    陆舫眼神淡然,只是一剑劈下。

    先后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陆舫在一瞬间,完全是凭借本能地踩踏屋顶,然后头顶一把飞剑,从陆舫先前的身后飞向陈平安。

    陆舫心有余悸。

    那把冯青白的佩剑,肯定一直就被留在墙壁附近,看似莽撞的撞开横扫一剑,根本不是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剑师驭剑,首尾夹击。

    陈平安伸手握住长剑。

    只差一点,就能够给那陆舫来一个透心凉。

    但是并无什么遗憾神色,心中默念一声“去!”

    陆舫心中骇然,来不及出声提醒大街上的簪花郎周仕,顾不得什么,紧随其后,丢出手中大椿,去往墙壁那边。

    陆舫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御剑术,以免再出纰漏,救人不成反杀人。

    冯青白的佩剑,穿过墙壁,刚好刺向周仕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陆舫的大椿微微倾斜钉入墙壁,从更高处撞向那把飞剑,

    千钧一发之际,大椿狠狠撞在了飞剑之上,使得那把飞剑出现下坠,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头,巨大的贯穿力,使得这位簪花郎踉跄向前。

    陆舫猛然抬头。

    一袭白袍如流星坠落,从屋顶窟窿来到陆舫身前,一拳已至。

    陆舫整个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墙壁,第二拳又到。

    神人擂鼓式。

    陆舫在这一条直线上,结结实实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笑脸儿和陈平安都站过的墙壁,也给陆舫后背撞得稀巴烂。

    陆舫试图想要御剑大椿救援自己,但是发现根本不敢,只能凝聚一身气机竭力庇护体魄。

    而大椿毕竟只是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陆舫滞留桐叶洲的本命飞剑。

    第十拳陈平安毅然决然递出。

    陆舫砰然撞开街道那边的建筑,与先前那位琵琶女子如出一辙,最终潜入了墙壁之中,七窍流血,狼狈至极。

    但是陈平安也为这次执意出拳付出了代价。

    一人出现在身侧,一拳打在了陈平安的太阳穴上。

    如同被撞钟敲在了头颅上。

    陈平安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半蹲在街道上,脚边就是先前被陆舫剑气裂开的沟壑。

    那位出手打断陈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家伙,一袭儒士青衫,就站在那边,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气定神闲。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那个刚好位于南苑国国师和陈平安之间的枯瘦小女孩,从头到尾,她就是蜷缩在墙根的小板凳上。

    她悄悄看了眼那个身穿白袍的家伙,厉害是厉害,但这会儿就有些可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那个要自己坐在原地不动的他,虽然给人一拳打得惨兮兮,缓缓站起了身后,他在跟学塾先生一样的老头子对视,可也在与自己对视。

    大概是说,别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挂钩了。他一旦死了,自己多半也要死翘翘。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气横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给那个老王八打死算了。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就像当初她看到小木箱子里的那个小雪人一样。

    她那么喜欢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毁掉,死掉。

    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争渡我破境

    先后两把飞剑破墙而至,重伤了刚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

    紧接着占尽先机和上风的陆舫,被一拳拳打回这条街道,最后一拳,更是打得陆舫陷入墙壁。

    最后便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前来收官。

    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种秋,一拳击退那位年轻人,救下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陆舫。

    冯青白借机收回了自己的佩剑,不但如此,还曾试图找机会将大椿还给陆舫,只是种秋的横空出世,冯青白便打消了念头,以免画蛇添足。

    冯青白长呼出一口气,若是种秋这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估计就要靠着师门花钱捞人了,否则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转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断被消磨熔化,融入这方天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即是此理。

    而那个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负责煽风点火之人。

    那个人从来不现身,不愿见世人。只有一位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体负责整座藕花福地的运转,当然也与各方有资格接触福地内幕的桐叶洲地仙打交道,冯青白下来之前,在师门祖师的带领下,见过那位童子,玉璞境的开山老祖,都要对那个说话很冲的小家伙持平辈之礼。

    来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数年过后,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冥冥之中,冯青白生出一种直觉,自己这次砥砺大道剑心,多半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的话,撑死了获得一件法宝品秩的仙家重器。

    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谪仙人谪仙人,听着很是美好,实则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与草木畜生何异”的周肥那样,下来之后,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轻松惬意。

    可像他冯青白、陆舫这些人,十分凶险,前辈童青青,哪怕已经贵为镜心斋掌门,身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仍是东躲西藏了数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收敛杂乱思绪,冯青白开始复盘这场战事,尽可能多琢磨出些门道。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冯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巅之战,其实比起桐叶洲的金丹、元婴之争,并不逊色。

    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

    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不愧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胚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

    破局的神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冯青白已经来到藕花福地十余年,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座天下的山顶风光,更加陌生才对,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一场交手,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才对,那个年轻人,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还熟谙诸多内幕?故而才坏了规矩,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必须压胜,除之后快?

    伤势虽重,整个肩头都稀巴烂,所幸是外伤,周仕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勉强止住了血,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笑容惨淡道:“我已经尽力了。”

    风流倜傥簪花郎,引来无数美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絮乱气机,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花门的武学宝典,有枯树开花之功效,传闻是垂花门某一代门主,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得以偷窥到半部《返璞真经》,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垂花门门主可谓天纵奇才,逆推真经,化为己用,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但是后遗症巨大,使用之人,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可是会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门历代枭雄,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才会使用此法。

    鸦儿脸色铁青,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

    周仕叹息一声,若是此时递过去一把铜镜,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

    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躺在地上,主人已经不知所踪,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笑脸儿,同时心一紧。

    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笑脸儿想要伸手搀扶,陆舫摇摇头,一伸手,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途中剑鞘合一,再次长剑拄地,陆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连绵不绝,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

    陆舫眼神晦暗,转头对真名钱塘的笑脸儿说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笑脸儿黯然点头。

    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又是那个失意人。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笑脸儿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钱塘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份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意气飞扬,  笑脸儿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

    陆舫离开之前,对着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肆,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骂骂咧咧,陆舫好说歹说,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笑脸儿,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成为别人佩剑吧。”

    笑脸儿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

    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笑脸儿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笑脸儿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

    笑脸儿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悲春伤秋,默默将笑脸儿送出酒肆后,陆舫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位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笑脸儿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位风吹即倒的老者,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二十年前被挤掉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笑脸儿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

    不曾想在牯牛降那边一语成谶。

    俞真意当时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位谪仙人,陆舫笑言算不算他一个,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心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万万不敢相信。”

    薛渊咧嘴而笑,调侃着陆舫,老人牙齿缺了好几颗,缓缓走向酒肆,很难想象,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陆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舍得让你来捡人头。”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神仙,又不是老儿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薛渊还是笑呵呵道:“不配不配,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

    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摇摇头,随着这位八臂神灵一抖背脊,如蛟龙抬头,薛渊气势浑然一变,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全部该死!对,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神,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看待天下所有人,还都是这样,看待蝼蚁一般!”

    陆舫不置可否。

    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后一战,就在今天了,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神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

    薛渊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双脚离地越来越高。

    那个偷袭老人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鸟兽散。

    没了薛渊阻挡视线,那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

    竟是笑脸儿钱塘。

    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轻轻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呆呆望着笑脸儿,陆舫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最后连一颗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的死人脑袋,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别说跻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

    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着你在这藕花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

    周肥身后远处,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像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得像是秋天的饱满稻谷。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周肥站起身,招了招手,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

    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

    那些女子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说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去自己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他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着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笑脸儿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她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着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

    好像看到了一双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

    种秋眼中只有那个白袍年轻人,开口说道:“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种秋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

    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的气机波动。

    种秋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

    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

    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崔姓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第一次,陈平安感触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那种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的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的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泻,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的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后退,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

    点到即止。

    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

    砰然倒飞出去。

    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期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

    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别怪我滥杀无辜……”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声势就大,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

    一位纯粹武夫,功夫练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甚至可以在睡梦中,杀死靠近床榻之人,然后做到继续酣睡的骇人地步。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就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

    种秋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当然亦是诱饵。

    两人几乎同时对冲。

    经常是方寸之地,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或是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这场架,打得竟是无声无息。

    比起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截然相反。

    周仕就完全看不懂。

    谪仙人冯青白略好一些,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

    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涟漪带动外伤,激起内伤。

    种秋曾经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肤如瓷器碎裂,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

    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听到那个教书先生的言语后,如获大赦,笑逐颜开,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

    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

    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

    陈平安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

    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

    陈平安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

    可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已经陈平安身躯弹了一弹。

    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可依旧出拳从容、章法有度的种秋,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立即后退数步,再后退,倒退着掠过了沟壑,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就是那一瞬间,种秋如炸汗毛,念头一紧,根本不用多想,种秋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陈平安有些遗憾,只差毫厘,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陈平安飘然落地后,缓缓走向那条沟壑。

    种秋哑然失笑。

    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但是种秋眯起了眼。

    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与拳法招式无关,而是练背如山岳,肩头如行云流水,再到肘尖如鹰嘴儿,最后才是到手和拳,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不断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对手一拳或是一剑,再凶悍再精妙,始终都是在与种秋的整个精神气为敌。

    这样一个被种秋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给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由着他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神似休想!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早年悟出来的时候,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十位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练拳的拳谱,叫撼山拳。”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哪怕静止不动,种秋在这一刻,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

    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陈平安心如止水。

    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逛荡了这么久,以至于最后都能让陈平安心烦意乱,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期间很多人和事,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当时并未上心,却在对敌种秋之后,既是灵犀一动,更是厚积薄发。

    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那座武馆,陈平安闲来无事,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练家子”“老把式”练拳,教拳师傅是一位老人,被弟子们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步伐和拳架,也会说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可在陈平安看来,老人的拳法,当真不入流。

    那一次,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

    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又去了一趟武馆,算是散心。

    当时武馆老师傅一边看着弟子们站桩,一边双手负后,嘴上说着很空泛的武学道理,什么一枝动百枝摇,咱们内家拳,不听音不看形,而是听劲,到了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么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经有人背后偷袭,我纯粹是出乎本能,转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

    陈平安听得有些好笑,最后老师傅做了件陈平安头回见到的稀罕事。

    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让一位刚刚成为入室弟子的年轻人站定,然后让两人抓牢他的双手,使得他双臂绷紧拉直,又有两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膝盖,之后老人开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虚架子,而是从由弟子的脖颈颈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顺,在江湖上,这叫拳不分内外的“校大龙”!

    最后当老人按至尾闾,猝然以柔劲一按,弟子一惊,打个寒颤,浑身汗毛倒竖,根根立起如茂林。

    年轻弟子的那次挣扎,使得两位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没有说什么。

    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没能稳住身形,才算习武良材,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资质尚可,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

    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事后却未深思。

    直到今天这一刻,莫名其妙给人堵在这边,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身陷重围,几乎是必死之境,陈平安蓦然开了窍。

    与陆舫为敌之前,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可是心境并未跟上。

    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上了一补。

    尤其在学了种秋的大拳架后,并且记起了“校大龙”后,陈平安便心弦一动,念头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桩,径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经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觉中,步步凌空。

    但是练拳百万之后的陈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

    种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递出,要一拳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

    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种秋一袭青衫絮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此地,就会发现被撕开一条长长的直线,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是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一袭白袍,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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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战才起

    见过了那位隐姓埋名的老厨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师父,还有镜心斋的樊莞尔一起离开,矮瘦老人之前真见着了十人之列的老厨子,一个屁都没敢放,这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这老厨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学,心性也太不堪了,竟然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废武功。

    魏衍对此无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驳,由着师父唠叨,老人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要太子殿下引以为戒,切莫学那不知上进的老厨子,否则武功再高,一辈子还是个窝囊废。

    说得过瘾了,瘦猴老人才发现身边这对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场,愤愤然离去,撂下一句“不耽误你俩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尔相视一笑,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南方天空,太子殿下说了句随我来,率先掠上一座碧绿琉璃脊刹的屋顶,樊莞尔尾随其后,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筑,两人并肩而立,刚好依稀见到了远方陆舫分开天地的那一剑,气势恢宏,叹为观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鸟瞰峰剑仙,这一剑恐怕已经不输历史上的那个隋右边了。不知是谁能够让陆舫如此认真对待,难道是跟丁老魔对上了?”

    樊莞尔摇头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该陪着你就近观战,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为。”

    樊莞尔点头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躯,以后要继承魏氏大统……”

    不等樊莞尔说完,远处就有瘦猴老人飘掠而来,对魏衍叮嘱道:“可别凑过去找死,既然陆舫出剑,那就没几个人能够让他收手了,这种神仙打架,本就忌讳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况丁老魔就最喜欢肆意打杀观战之人。”

    魏衍笑道:“师父,你方才还说老厨子胆小如鼠来着,不符合武学勇猛精进的宗旨。”

    老人气笑道:“那家伙多大岁数了,你这小崽子才多大?老厨子一大把年纪,该享的福都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领,就该找个厉害的对手,轰轰烈烈战死,好歹能够像那飞升失败的隋右边,在江湖上捞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你魏衍还年轻,武艺不精,找死一事,还早着呢。”

    魏衍与老人关系极好,既是严厉的师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长辈,平时相处,则又如朋友一般,便调侃道:“对对对,师父你说得都对,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说了算。”

    老人咦了一声,惊讶道:“不对劲,那边怎的如此雷声大雨点小,不像鸟瞰峰陆剑仙的作风啊。”

    老人有些好奇难耐,“心痒心痒,我得过去瞅瞅。”

    瘦猴老人身形在府邸屋顶的攒尖上几次踩踏,转瞬之间就已经远去百丈,最后变成了一粒黑点。

    太子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尔并未落座,仍是举目远眺,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魏衍犹豫了一下,问道:“樊仙子,冒昧问一句,童仙师是不是已经身在京城了?”

    樊莞尔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摇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未见过师父。”

    魏衍不敢置信。

    关于樊莞尔的身世背景,一直云遮雾绕,就算是被她和镜心斋扶龙的魏衍,一样云里雾里,只知道樊莞尔是镜心斋这一代的翘楚,行走江湖,这些年独来独往,但镜心斋是庞然大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不止是南苑国庙堂上有镜心斋的棋子,天下四国,朝野上下,都有镜心斋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不谈蛮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国算是国师种秋的地盘,松籁国则神仙俞真意坐镇,北晋既鸟瞰峰陆舫,也有镜心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几乎从不露面,仿佛比陆舫更远离人间,关于童青青的江湖传闻,一箩筐都装不完,有说她年轻时是丁婴的红颜知己,因爱生恨,从此分道扬镳。有人言之凿凿,说童青青其实是那个疯子朱敛的嫡传弟子,曾是北晋的公主殿下,还有人说童青青本是个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术法,变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归真,得以容颜不老。

    随着老神仙俞真意此次出关,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现,有心人便开始揣测童青青是不是返老还童,世间再无绝色了。

    魏衍对于这些,都不相信。

    樊莞尔转过头,笑着解释道:“我曾是松籁国的贫家女,被门内一位云游江湖的师姐相中根骨,她代师收徒,将我带去了镜心斋,我当时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对着师父的画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师仪式。门内珍藏了很多谪仙人遗留下来的秘籍宝典,我那白猿背剑术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镜心斋武学。”

    樊莞尔苦笑道:“大概我才是那个江湖里最想见到‘童青青’的人吧。”

    说到这里,樊莞尔笑了起来,双手合十低头赔罪道:“直呼师父名讳,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仙子这样罕见的童心童趣逗乐,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桥上,她伸手拍打桥上狮子脑袋的事迹,

    相比镜心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欢这样的樊莞尔。

    这个时候下边台阶上出现一位太子府谍子,魏衍飘落下去,片刻后回到屋顶,神色凝重道:“敬仰楼又开始作妖,刚刚出炉的榜单,已经在外边疯传,这会儿恐怕整个京城,都听说了最新的天下十人。”

    说到这里,魏衍神色古怪,一一报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湖山派掌门俞真意,春潮宫周肥,陈平安,南苑国国师种秋,磨刀人刘宗,臂圣程元山,金刚禅寺云泥和尚,北晋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游侠儿冯青白。”

    最后三人,加上那个陈平安,四人之前从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尔怔怔问道:“我师父呢,陆舫呢?”

    魏衍无言以对。

    他哪里知道答案。

    ————

    种秋在废墟中起身后,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尘土。

    与此同时,在墙根“纳凉”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只觉得清风拂面,然后光线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释重负,鸦儿则心情复杂,既怕自己被这位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窍,沦为春潮宫的莺莺燕燕之一,也松了口气,自己最少暂时性命无忧了。

    在周肥现身后,那些人人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实力的春潮宫美人们,也纷纷落在不远处,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着凄惨的儿子,摇头道:“就这么点出息,哪怕带你回家,可你拿什么去跟姜北海争,你啊,还是再在这边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个死,不是给姜北海玩死,就是我被你气得打死。六十年后,跻身这座藕花福地的前三甲,我就来带你走,连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于此吧。”

    周仕满脸错愕,却没有太多失落,呐呐无言。

    周肥斜瞥了眼儿子身边的鸦儿,讥笑道:“是想着不出去也不错,能够跟心仪女子双宿双飞?”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脸红。

    周肥伸手虚空一抓,鸦儿顿时被无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随手挥袖,身边浮现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动穿在了鸦儿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后,鸦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鲜血倒流回体内,一身气机更是从决堤洪水变成了平稳河流。

    周肥弯腰对着周仕说道:“你留下,你心爱女子却要离开。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约定,有资格随我去往桐叶洲玉圭宗,你当天就可以迎娶这个小娘子,如果失败了,下次在春潮宫见面,你就可以亲眼看着她穿上嫁衣,然后喊她一声娘亲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斩钉截铁道:“好!”

    周肥笑容灿烂,摸了摸周仕的脑袋,“乖儿子。”

    弹指之间就被决定了命运的女子,如坠冰窖。

    冯青白站得很远,根本不敢招惹这个周肥。

    周肥每说完一段话,冯青白就默默挪步,离得更远。

    谪仙人的“轻舟已下万重山”,修士图谋越大,舍弃得越多,开窍清醒得越晚,比如陆舫这种,因为他在桐叶洲就已是元婴地仙,而且还是一名剑修,所以肯定是为了破心魔、叩心关而来。

    即便如此,陆舫一步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跟一位二流高手拜师学艺、自悟剑术,最终能够在藕花福地的规矩束缚下,以及灵气稀薄的巨大牢笼中,一样成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鸟瞰峰剑仙,这就是陆舫的强大之处。

    冯青白自愧不如,远远不如,他的谪仙人身份,取了巧,虽然魂魄不全,跟陆舫一样将肉身滞留于桐叶洲,但是大部分记忆都保留下来,只是借助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当做一座暂住的逆旅客舍,归根结底,陆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证道,冯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术问道。

    而不知在桐叶洲真身是谁的春潮宫周肥,多半与冯青白是一个类别的谪仙人,并且投机取巧更多,显然来此不为大道,根本就是游山玩水来了。可是来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一待就是将近五十年,那么周肥到底是谁,有此魄力,有此财力?

    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冯青白心中哀叹不已,加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袍年轻人,自己的运气实在是糟糕至极。

    以往藕花福地的机缘,可没有这么难争取。

    丁婴,周肥,俞真意,种秋,陆舫,加上那个年轻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个六十年当中,都是有望问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暂时尚未露面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对上巅峰时期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武疯子朱敛,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儿子“闲聊”的周肥,依然在与种秋对峙的陈平安,加上他冯青白。

    一条街上,站着三位谪仙人。

    有两人并肩走来,堵住了冯青白的退路。

    在京城开了一家绸缎铺子的磨刀人刘宗,在塞外草原称王称霸的臂圣程元山。

    程元山手持一杆铁枪,死死盯住那位游侠儿。

    磨刀人刘宗却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远处的陈平安,似乎在挑选对手。

    冯青白叹了口气,握紧手中长剑,头疼至极,如果自己的那座大靠山还不来,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哪怕靠山不来,那个好兄弟来了也成。

    冯青白眼前一亮,会心一笑。

    远处走来一位气质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悬长刀。

    冯青白笑着挥手打招呼,“唐老哥,来了啊?”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

    程元山心中一紧,有些棘手。

    来者是北晋砥柱,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身为当世第一名将,极少冲锋陷阵,世人只知这位出身豪阀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浅、修为高低,无人知晓。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铁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闺阁趣事,传闻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让妻妾画出各种长眉,一经面世,北晋京城贵族妇人纷纷效仿。

    程元山轻声道:“刘老儿,别掉以轻心,唐铁意此人用刀,极为霸道,擅长一刀分胜负,两刀定生死。”

    刘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对他没兴趣。”

    他指了指远处的陈平安,“那小子,归我了。”

    刘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径直前行,连冯青白都不理会,继续向前,一手轻轻梳理白发,一手藏在袖中。

    于是变成了臂圣程元山一人对阵两位高手。

    程元山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提枪走到街旁,为唐铁意让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与冯青白汇合,他绝不阻拦。

    唐铁意路过程元山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转头笑问道:“真不接我两刀?两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干脆闭目养神。

    冯青白有些佩服这位臂圣修心养性的功夫了。

    唐铁意走向冯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见面,说好了你只来这边浑水摸鱼,怎么变成了打头阵?”

    冯青白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两人在前年相识于北晋一座边关郡城,当时唐铁意刚刚率军打退草原蛮子,机缘巧合,一见如故,冯青白甚至还在唐铁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时间,以斥候身份参加过一次大战,如果不是冯青白执意要继续游历山河,唐铁意都要为他跟北晋国皇帝讨要一个将军身份了。

    冯青白看着熟悉的脸庞,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铁意回头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臂圣程元山,然后瞪了眼冯青白,“俞真人放出话来,要你的小命。连我都听说了,你自己不清楚?现在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小命,真以为只有一个程元山?!”

    冯青白抿起嘴,忍住笑。

    这里头当然大有玄机,这个故事,足够让他们重逢于异乡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几壶美酒了。

    唐铁意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叶洲,冯青白都没有遇上这么对胃口的家伙,性情豪迈,天资卓绝,惊才绝艳,任何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这个满腹韬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过如此。

    需知大文为韬略,大武为兵法。

    这就是唐铁意的看法。

    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铁意一人,能够作如是观。

    冯青白打算卖一个关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这颗脑袋……”

    不等冯青白把话说完。

    视线就被铺天盖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后一刻,冯青白唯有茫然。

    谪仙人冯青白当场被劈成两半,半具尸体分别撞在街道两侧墙壁上。

    唐铁意缓缓收刀入鞘。

    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炼师”。

    四大福缘之一,与丁婴头顶的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罗汉金身并列。

    唐铁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语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刚刚听说你跻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垫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冯青白,你大概以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对话,就能够活到最后,原本确实如此,我这次赶来,也的确是为了救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时上榜。”

    唐铁意微微叹息,“谪仙人也会死啊。”

    捡起地上那把佩剑,悬在腰间,有意无意,唐铁意卖了一个破绽。

    因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顶尖高手见过他的刀法,见过的,都死在了唐铁意刀下。

    北晋朝廷在这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点刺杀成功后,就开始丧心病狂,秘密抓获了数十位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来给这位龙武大将军练刀,使得北晋国的江湖黯淡无光,青黄不接,陆舫在鸟瞰峰,不问世事,根深蒂固的镜心斋重心,在于向别国朝堂渗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对于北晋国内的武林厮杀和江湖恩怨,从不插手。

    唐铁意在北晋,手握十数万最精锐边军,闲暇时分,就为美人画眉,日子不要太逍遥。

    他确实如程元山所说,一生武学就只有两刀,一刀无坚不摧,一刀后发制人。

    所以修为不如唐铁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为只要不是高出唐铁意太多的宗师,也很危险。

    只可惜臂圣程元山对于唐铁意的那个破绽,没有贪功冒进,老人只是默默退去。

    面对这位北晋龙武大将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相反,他认为自己胜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铁意两刀之后,自己必然受伤不轻,到时候恐怕就轮到别人来割取自己的头颅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唐铁意猛然低头望去,只见手中那把“炼师”刀鞘上的刻纹,如水银流淌滚动,散发出淡淡的五彩流萤,然后顺着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铁意的肩膀、脖子,唐铁意始终没有松开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彻底没入肌肤、筋骨,唐铁意觉得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炼师,终于与自己融为一体。

    远处周肥啧啧道:“运气真不错,宰了个谪仙人,得了件认主的法宝,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转过头,笑眯眯教训儿子周仕和鸦儿,“瞧见没,做人就应该如此,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赚他个盆满钵盈。所以说啊,早期越蹦跳的,死得越惨。你们看看丁婴和俞真意这两只老王八,露头了吗?没有。嗯,还有个镜心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谁都找不着她。我就纳了闷了,哪有谪仙人来这厮混,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逃命的,竟然连丁婴这些年都找不到,趋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

    摊上这么个性情古怪的老爹,他周仕没有变成一个疯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了帮助那个陆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其实周仕看得出来,对于美色,甚至是权势,父亲从来没有看上眼。

    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眼见到陆叔叔闯入春潮宫,父亲站着不动,任由对方一剑刺穿心脏。

    而在当时两人之间,还有一位为了保护父亲、决然赴死的妇人。

    正是陆叔叔最为敬重的师娘。

    父亲周肥好似完全没有受伤,随手推开那个痴情女子,然后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剑一寸一寸钻出后背,父亲眼中只有陆舫,几乎与陆舫面对面才停步,笑问道:“陆舫,醒了没?”

    周仕叹了口气。

    这就是父亲家乡那边的仙家修道啊,太过诡谲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鸦儿更是沉默。

    她的师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婴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伤,回到宗门后,疗伤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腐朽,生机急剧流逝,只是这位鸦儿眼中的枭雄,他的临终遗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热,沉水不溺。那么仙人呢?我也见过了。

    鸦儿作为魔教子弟,对于那些来路不明的谪仙人,并无太多偏见和恨意,她甚至并不向往传说中的飞升,她留恋人间,这个家乡,只想着与姿容、天赋和野心都不输自己的樊莞尔较劲,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后争取四国一统,那么她成为南苑国皇后、母仪天下也好,成为继师爷爷丁婴、俞真意之后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

    只是这次敬仰楼和那个“老天爷”,偏偏选中了南苑国牯牛山,作为飞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师爷爷找到了,沦为他老人家的马前卒。

    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条巷子,那栋宅子所在的方向。

    我的师爷爷唉,你怎么来不出山?

    唐铁意已经离去,因为对上周肥,他没有信心,即便拥有了完整的炼师刀,直觉告诉他碰上周肥,必死无疑。

    就像之前那些沦为磨刀石的可怜虫宗师,当年对上他唐铁意一样。

    于是他去找臂圣程元山的麻烦。

    但是让唐铁意懊恼的是那家伙竟然溜之大吉,敛了气息,在这座京师如鱼入水。

    唐铁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晋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

    他完全可以调动一城禁军,大肆追捕落单的任何一位宗师。

    当然丁婴和俞真意,唐铁意杀死他们的那点念头,都没有,也不敢有。

    他这次悄然离开北晋来到南苑国,几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计之中。可能还要更早,从他得到这把妖刀炼师开始。

    唐铁意并不向往什么举霞飞升、什么仙人之乡,这座天下已经足够让他一展所长!

    ————

    丁婴和那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个坐在板凳上晒太阳,一个站在灶房门口,颤颤抖抖握着柴刀。

    丁婴刚刚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叹了口气,转头对孩子笑道:“没你的事情了,那个婆姨真是……”

    说到这里,饶是丁婴这样的大魔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童青青才算准确。

    丁婴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镜心斋童青青。

    一来两人岁数相当,是同一辈人,而且早就认识。丁婴是魔教继卢白象之后的又一位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跻身天下后十人,所以很早就独自闯荡江湖,童青青当时身份,类似现在镜心斋的樊莞尔,只是比起步步为营、将无数英雄豪杰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樊莞尔,她的师父,童青青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被逼无奈当上了镜心斋下一任既定宗主,却死皮赖脸待在宗门内,不愿出去帮着宗门谋求天下,丁婴胆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潜入镜心斋,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凉赏月,结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呜呜咽咽的童青青,靠着亭柱蜷缩起来,少女正说着心事,没能发现丁婴,忙着埋怨她师父太狠心,要将她赶出宗门,埋怨师姐师妹们太笨,习武都那么用心了,竟然还打不过每天偷懒的自己,然后掰手指说着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厉害,如何凶残,最后连二流高手都没放过,一个个如数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难遇的大宗师……

    丁婴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怕死的娘们。

    童青青终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终于发现了丁婴,然后她也像是见了鬼。

    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带着哭腔告诉丁婴,只要不杀她,她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童青青当然是一位美人,比徒弟樊莞尔、南苑国皇后周姝真,确实都要更加动人。

    可丁婴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记得最清楚的,却是童青青当时的神色,噙着泪水,噘着嘴,求着人,怯怯弱弱,像一只林深处遇见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婴这辈子都痴心武学,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对童青青也无任何情爱涟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镜心亭内的那副表情,丁婴实在是难以忘记。

    那一次相逢,没有风波,丁婴去镜心斋藏经楼偷了本秘籍,悄然远遁。

    童青青在丁婴离开后,就吓得赶紧跑回自己院子,连通风报信都没有。

    后来丁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国乱战,丁婴夺得那顶银色莲花冠,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人,之后斩杀十数位谪仙人,知道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期间,丁婴一次偶然,又见了童青青一面,那会儿她估计是实在没脸皮躲在镜心斋了,总算开始行走江湖,但是万事不顺,又长得让人惊为天人,竟然被当时魔教三门之一的兵符门门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婴刚好路过兵符门,救下了童青青,估计这位仙子就要成为那头肥猪的泄-欲禁脔了,丁婴没白救她,根本不用严刑逼问,就获知了镜心斋许多机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记下的十数门上乘秘法,其中大半,全部是用来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杀力巨大的,她过目不忘,轻松记下了,却一样都没学……

    如果不是丁婴不愿多要,她都恨不得回去镜心斋,再给他偷出几部仙家术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证,能够让丁婴天下无敌,神功盖世,一统江湖……

    她大概忘了,当时丁婴早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后,童青青返回镜心斋继承宗主之位后,丁婴又去找了她一次,结果竟然没有找到她,便知道这个胆小鬼多半是修习了镜心斋那门不传之秘,能够让女子返老还童,而且功力会水涨船高,年纪变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当然是她会失去倾国倾城的姿色,但是对于童青青来说,估计这份代价,真不算什么,果然如丁婴所料,童青青最终跻身了天下十人之列。

    所以这次进入南苑国京城,丁婴一直在留意所有内蕴灵气的稚童。

    找到了六七个,都不是童青青。

    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练武未必能够成为一流高手,但是修习谪仙人的仙家术法,必定一日千里。

    丁婴当然没兴趣将她们培养成下一个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后丁婴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因为他突发奇想,哪怕他是一个男童,但是丁婴觉得以童青青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加上镜心斋那么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几部涉及魂魄转移的仙术,说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体内,真正的肉身则随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旧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可一个“死人”就难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个榜单颠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

    这说明童青青当下绝对不是稚童之身!

    显而易见,胆小至极的童青青,认定了熟悉她根脚的自己,会来找她,她极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后,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门仙术,增加了岁数,从而导致修为下降,丁婴可以确定,今天之前的那个榜上十人,这一届敬仰楼楼主周姝真动了手脚,因为这位南苑国皇后本就是镜心斋弟子。

    但是周姝真没有办法决定最终榜单的名次,因为刚刚到手的十个人,是某位“老天爷”决定的,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马脚。

    此刻坐在院中,丁婴哈哈大笑。

    他很好奇,这么一位闻所未闻的谪仙人,在家乡那边会是怎样的一位修道之人。

    至于这会儿童青青以哪一个“身份”,又鬼鬼祟祟躲在了哪里,丁婴已经不再好奇,反正已经足够有趣了。

    哪怕自己猜错了真相,童青青能够胜他丁婴这一次,丁婴也无所谓了。

    他丁婴所求之事,是要占据天下最少八分武运,以纯粹肉身,白日飞升,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走得比朱敛和隋右边都要更远,更高!

    他要赢了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

    最少也要逼着对方不惜坏了自己的规矩,亲自出手,打杀自己,那么他丁婴一样虽死无憾。

    丁婴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道:“不要着急,我会放你出去的,不过到时候就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时,希望你将来还能找到他转世,陪着他去争一争六十年后的机会,仅此而已了。”

    丁婴站起身。

    ————

    陈平安站在沟壑边缘,双袖无风而摇。

    磨刀人刘宗走向陈平安,对于臂圣程元山、唐铁意以及冯青白那边的变故,根本不在意。

    用心之专一,刘宗是公认的天下前三甲,对此俞真意早有定论,为此俞真意还曾离开湖山派,去找到刘宗,劝说此人弃了手中那把刀,脚下的武学之路只会更宽。

    只是刘宗没有答应而已,说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妇,丢不得,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

    向来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与刘宗喝过了酒,就此离去。

    这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传弟子亲口所说。

    磨刀人刘宗亦正亦邪,名声不好也不差,从不滥杀无辜,只是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无比凄惨,越是高手宗师,死相越惨绝人寰,能够让人看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种秋已经走回街上。

    他,陈平安,刘宗,互为掎角之势。

    种秋笑道:“我与他这场架还没打完,刘宗,你可以等我们分出胜负再出刀不迟,至于到时候你是与我过招,还是与他交手,现在还不好说。”

    刘宗眼神炙热,出刀杀人之前,开始习惯性磨牙如磨刀,显得十分渗人。

    老人想了想,“可以。只要你们别嫌弃我趁人之危,有这份活到最后的信心就好。如果没有的话……”

    他指了指陈平安,“种国师你现在可以离开,他留给我就行。我刘宗这辈子还没给谪仙人开膛破肚哩。”

    对于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国国师,刘宗是打心眼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铺子,也曾对臂圣程元山坦言过。

    种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样子吗?”

    刘宗叹了口气,“行吧,那我等着你们分出结果。”

    种秋问道:“周肥也是谪仙人,为何不杀他?”

    刘宗摇头道:“我又不傻,眼前这个年轻人,跟你是一个路数的,剁起来,一定刀刀到肉,感觉才好。那周肥会妖术,说不定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我拼了老命,费那么大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干的。”

    种秋无奈摇头。

    陈平安没有理睬磨刀人刘宗,向前摊开一掌,示意种秋可以再战。

    刘宗愣了愣,一跺脚,“哎呦,这模样、这架子真俊啊,亏得老子不是个年轻娘们,不然也要动心,不行不行,这要是给你去闯荡江湖,还不得祸祸数十上百个漂亮姑娘啊,该杀该杀,选你不选周肥,真是没错。”

    种秋和陈平安好似都已经心定而“入道”,置若罔闻,古井不波。

    刘宗蓦然停下话头。

    因为距离两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听到了叮咚一声的滴水声。

    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风扑面而来,刘宗虽然纹丝不动,可是衣袖和头发都被吹拂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种秋和那个年轻人对上了一拳,拳罡四散,两人四周尘土飞扬,街面青石碎裂,呼啸四溅。

    刘宗抬手拍飞一颗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飞石,瞪大眼睛望去,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好家伙,这两人出手,简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袭青衫的种秋,和一身白袍的陈平安,已经快到了身形分别如白雾和青烟。

    两人所到之处,天翻地覆。

    一场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两个身影没有一次拉开一丈距离,至多不到三臂间距,除去一人一臂,这意味着两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绝对只退出一臂距离!

    别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两个疯了魔的家伙则是方寸之间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躯?

    两道缥缈身影,几乎毁掉了整条街道。

    但是好似约定一般,两边建筑和高墙毫发无损。

    双方对于拳意的掌控,真正达到了妙至巅峰的境界。

    约莫一炷香后。

    周肥突然一拍额头,“好你个种秋,纯心捣乱啊。”

    “走了走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还有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

    周肥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拎鸡崽儿似的,一掠而走。

    那些春潮宫美人虽然一头雾水,仍是跟着周肥升空飘远。

    街道尽头那边,灰尘遮天蔽日。

    拐角处,种秋笑着扬长而去,沿着另外一条大街离开,这位国师虽然灰头土脸,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陈平安则留在原先街上,独自走出弥漫灰尘,拳意与气势,不见半点。

    就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年轻人,只是一步跨出,就来到了磨刀人刘宗身前。

    刘宗眨眨眼,问道:“能不能不打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刘宗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可以啊,大家无冤无仇的,路这么宽,各走各的,没毛病!”

    陈平安稍稍偏移视线,望向宅子住处那边,点头道:“那就可以吧。”

    刘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问一句,种国师跟你到底啥关系?”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答案,“同道中人。”

    刘宗正要感慨什么。

    陈平安沉声道:“赶紧离开,跟上种秋,如果可以的话,帮着他一起对付某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不要想着逃,只有和种秋联手,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刘宗点点头,二话不说就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而且陈平安也上前一步,横移一步,刚好站在了刘宗背后一线之上。

    那边,种秋站定,一位貌若稚童的家伙,站在了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挡住了种秋的去路。

    而陈平安这边,小巷中缓缓走出头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婴。

    在老人双指间,夹着一把不断颤鸣的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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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

    寂静大街上,故人重逢。

    悬停一把飞剑之上,站着颜色若稚童的俞真意,脚下剑光如琉璃,彩泽光润。

    湖山派掌门,天下正道领袖,习武至巅峰,毅然舍了一切去修习仙家术法,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神人。

    终于在牯牛山第一声鼓响后现身京城。

    离开京城外那座此次敲天鼓、飞升地的牯牛山,所见第一人,是昔年的生死兄弟,南苑国国师种秋。

    种秋似乎早就预料到俞真意会来阻拦自己,并无惊讶,非但没有停步,反而继续前行,直到相距不过二十步才停下身形。

    种秋笑问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为将来湖山派的掌门信物,感觉会不会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客套寒暄。

    就像那风雪夜归人,能饮一杯无?

    俞真意问道:“已经三次了,为什么?”

    这却是在兴师问罪。

    种秋反问道:“是问我为什么救下陆舫,为什么帮助那个陈平安?”

    以稚子之身破关而出的俞真意,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破天荒显然是动了真火。

    俞真意不说话,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光彩流溢,越来越瑰丽迷人,像是一块从天庭遗落人间的琉璃。

    种秋瞥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收回视线,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俞真意微微叹息,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

    这可不是俞真意心肠软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肠了。

    江湖上说什么俞真人和种国师,早年是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尤物女子而决裂,那真是太小觑了他们。

    当年两人刚刚在江湖上名声鹊起,也正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谪仙人,兄弟两人分道扬镳。

    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种秋却认为罪不至死,而且风险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掷,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刺杀谪仙人,在生死之交,是种秋突然出现,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那谪仙人被杀之后,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笈,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

    大雨磅礴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种材质的那部金玉天书,一手提剑,仰天长啸。

    种秋黯然离去。

    俞真意轻轻抛去那把仙人佩剑,说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贵,以后这座天下的规矩,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你种秋喜好读书,便都由你来订立。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会帮你守护,我要教世上所有谪仙人都俯首听命,再不敢横行无忌……

    种秋却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话说完,只是径直离开,任由那把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泞当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大雨天地间。

    磨刀人刘宗离开了那条已经稀烂的大街,过了拐角,远远看到这一幕,顿时咋舌,犹豫了一下,仍是缓缓向前,既没有畏缩不前,也没有伺机逃遁。

    刘宗相信那年轻人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

    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帮着夯实某种境界,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种秋为人处世,从不随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规矩。

    种秋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刘宗一清二楚,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两者兼备,融会贯通,将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暗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

    所以当那个年轻人说与种秋是“同道中人”。

    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袖中那把磨刀,得出。

    除了意气相投,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说实话,关于俞真意和种秋的古怪关系,天底下就没有谁不好奇的。

    磨刀人刘宗当然不例外,要知道他在绸缎铺子那边,跟那些老婆姨小娘子们,聊起街坊邻里的鸡毛蒜皮,听说哪家老汉扒灰了,谁家闺女瞧上眼了谁,刘寡妇晚上家中经常有猫叫,哪户汉子偷偷去了趟勾栏,花光了积蓄,媳妇闹着要上吊,这些家长里短,刘宗聊得比女子还来劲。

    刘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磨刀。

    自己还没问出刘寡妇家那只夜猫子,到底是谁呢,今天可不能死在这里!

    再说了,那几个有望成为自己开山、同时也是关门弟子的人选,观察了这么多年,大致也有结果了。

    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那个稚童,轻声感叹道:“俞真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尚有差异,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是他们,再有一天,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马真意来杀你,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

    俞真意摇摇头,“种秋,你还不知道吧,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但是人数已经变了,不再是十个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这三个人,有资格从藕花福地的真实历史上,分别挑选出五、三和一人,一起飞升离开,只是这九人,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我演算推衍过,丁婴,我,周肥,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

    没有了陆舫和童青青。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皱眉道:“你要离开?”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很轻描淡写。

    种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刘宗,臂圣程元山,北晋国龙武大将军唐铁意,金刚寺云泥僧人。谁来杀?是你俞真意,还是丁婴?这些人可不是谪仙人。”

    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的励精图治,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座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化,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刘宗听得心惊胆战。

    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还不像是杀鸡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唐铁意、云泥和尚联手,依旧毫无胜算。

    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

    种秋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说了这么多,你俞真意,不过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

    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位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刘宗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磨刀人刘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种国师,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舒坦!”

    与妙人为友,如醉鬼饮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

    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一步踏出,死则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轻轻飘荡而出,双脚轻轻落在街上,随手向前一挥袖,轻声道:“走。”

    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划出一道巨大圆弧,破墙而去,然后破墙而入,风驰电掣,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刚好绕开国师种秋,直冲他身后的磨刀人刘宗。

    俞真意闲庭信步,悠然前行,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种秋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能否出城一战?”

    俞真意笑道:“种大国师,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种秋哑然失笑。

    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

    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觉得被嘲弄,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

    种秋的拳头,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

    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

    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不曾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定论,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这样,水深水浅,都能淹死人,何况老话还说了,善游者溺。

    马宣的这条命,其实挺值钱,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这些黄金,只能买二流高手,或是一位郡守父母官的命。

    看似摆脱了身陷重围的险境,只跟莲花冠老者一人对峙,一人而已,但是陈平安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水,与胆识和心境都无关,纯粹是丁婴出现后,杀机太过浓重,遇险则避是一个人的本能,只不过若是能够迎难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砺。

    丁婴有多么难对付,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就明白了。

    丁婴微笑道:“这就是谪仙人所谓的本命飞剑吧?很新鲜的玩意儿,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藕花福地版图上,而且以完整身体和魂魄进入这边,也很罕见。怪不得你会惹来这么多意外,但是没关系,因为藕花福地有我丁婴在。”

    陈平安二话不说,吐出一口浊气,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

    丁婴环顾四周,右手双指继续禁锢住那柄幽绿莹莹的漂亮飞剑,然后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该动手了,我试试看能否一只手杀你。”

    丁婴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摇头道:“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

    丁婴对陈平安笑着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几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陈平安果真换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气势顿时从高山大城,变成了潮水铁骑。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那柄袖珍飞剑,只以一手迎敌,“来!”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丁婴点点头,够快。

    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还会那么狼狈。

    丁婴以掌心挡住了那个年轻谪仙人的拳头,正要握住攥紧之际,拳劲一松,第二拳已经往他肋部去。

    丁婴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测,此拳招,拳拳递进,速度,劲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处,在于拳拳衔接,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个小山头,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开大地千万里,就会发现不起眼的山头,竟然整条“来龙去脉”,恍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婴脚步都不曾挪动丝毫,每次都刚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

    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而不见人影。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而丁婴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花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花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第十拳。

    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陈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

    因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欢虐杀旁观之人。

    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与人交手的间隙,都会将那些旁观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面拍烂帐上蚊、墙上蝇。

    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个瘦猴似的师父,才跑来没多久,原本就在远处藏着,见到是丁老魔亲自出手后,第一时间就撤离。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双方间距始终就是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

    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丁婴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陈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轨迹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递出这一拳。

    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

    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处。

    丁婴砰然倒飞出去,但是长袍之内真气鼓荡,帮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劲道。

    电光火石之间,察觉到对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线,丁婴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时,微笑道:“先前在你住处,有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不知死活,试图偷偷带着飞剑钻地来找你,给我发现了,不知道有没有被震死闷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那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一拳过后。

    丁婴再次倒退,并且夹住飞剑十五的双指,微微颤抖。

    丁婴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这位稳居第一人宝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负托大,其实在丁婴内心最深处,他比谁更想要获得这一拳招的宗旨精义。

    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硬撼此方天道!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那个陈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点”杀意。

    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种疯狂流散的杀意,而是被刻意压制成一条细线,再将一线拧成一粒。

    这就有点意思了。

    此人心境,在丁婴所见、所杀谪仙人当中,独树一帜。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这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

    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人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上,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

    知已不易行更难。

    但是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

    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花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

    这一次丁婴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发无损。

    陈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弹之势向后掠出数丈。

    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鲜血。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道:“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最少还能支撑两拳,最少。”

    丁婴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扬起右手,“就没有想过,万一再多出一两拳,就能打得我松开双指?”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花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

    不过无需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

    丁婴已经觉得足够了,接下来就该做正事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

    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觉得心中不平之气,几乎就要炸开。

    一如当年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离开后,默默走向那座廊桥。

    那种绝望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些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练了那么多的拳,陈平安还是记忆犹新。

    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腰间那枚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

    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

    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好在陈平安到底不是当年那个瓷窑学徒了。

    陈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丁婴哈哈笑道:“你是说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剑?你想要去拿了再与我厮杀?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自己能够走到那里吗?”

    丁婴自问自答,摇头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陈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只是一名谪仙人所谓的纯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剑修,否则这把小小的飞剑,我根本困不住。”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婴眯起眼,杀机沉沉,“哦?小子,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说了什么字来着,‘来’?”

    陈平安一臂横着伸出,“对吧?”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

    心想这个很不一样的谪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挣扎。

    静观其变就是了。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从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内,仅是剑气就重达数十斤的那把长气剑,瞬间出鞘。

    仿佛是循着陈平安最后一次出门的大致足迹,仿佛是在向这方天地示威,长剑像一条白虹破开窗户,离开院子,来到巷子,掠过巷子,进入大街,与丁婴擦肩而过。

    当陈平安握住这条“白虹”。

    那条雪白的剑气长河,犹在人间滞留,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却都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

    剑身如霜雪,剑气也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座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

    一臂之外,犹有一剑。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剑而已

    丁婴抬起手臂,头顶银色莲花冠竟然如活物绽放开来,原本并拢的花瓣向外伸展,摇曳生姿,丁婴将指尖那把袖珍飞剑放入其中,道冠恢复原样,银色的花瓣纷纷合拢。

    丁婴双手负后,低头凝视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剑气长流,饶是丁婴,都要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丁婴一边俯瞰这条悬停人间的雪白溪涧,一边开口笑问道:“陈平安,是剑师的驭剑之术吧?你和冯青白之前都用过。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有想到你能驾驭这么远的剑。不过没关系,大局已定。再者这么一把仙人剑,你身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剑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虚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

    丁婴收起视线,转身望向陈平安,“还是说,你其实也无法完全掌握这把剑。可惜可惜,这些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东西,难道全是剑气?剑气消散极快才对。”

    陈平安没有想到丁婴的眼力这么毒,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跟这把剑的“貌合心离”。

    这把长气,当时在飞鹰堡外,陈平安曾经拔出鞘一次,陈平安整条胳膊的血肉都被剑气一销而空,白骨累累,还是陆台用了阴阳家陆氏的灵丹妙药,才白骨生肉。此次驾驭长气来到身边,当然不是陈平安的剑师之境出神入化,能够驾驭这么远的长剑,而是陈平安和长气两者之间,朝夕相处,剑气浸透体魄,神魂反过来牵引剑气,哪怕两人分开,依旧藕断丝连。

    丁婴指了指自己的莲花道冠,“这会儿你拿到了剑,我则暂时失去了这顶仙人道冠的神通,一来一去,接下来算不算公平交手?”

    陈平安虚握剑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于小巷院落、终止于陈平安手心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剑气重新汇聚于剑身,手中长气剑,再也看不出异象。

    陈平安“掂量”了一番长气剑的重量,觉得刚刚好,比起飞剑十五里头的痴心剑,要更重,陈平安自从老龙城获得那部《剑术正经》,在渡船桃花岛开始练剑以来,一直觉得太轻,现在哪怕只是虚握长气,却也觉得合适。

    分量合适就好。

    丁婴直到这一刻,才将陈平安从陆舫、种秋之流,上升到修习了仙术的俞真意。

    两者区别,就是任你陆舫剑术玄妙,种秋拳法无敌,在我丁婴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条、老翁挥拳头,这座天下唯有攻守皆巅峰的俞真意,才有机会伤到他丁婴。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

    在这边唯一的好处,就是武人之争,不会针对陈平安的换气。

    好像此地武夫,缺失了浩然天下成为纯粹武夫的第一步环节,在陈平安那边,武夫与练气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体内所有灵气,提炼出一口纯粹真气,气若蛟龙,游走五脏六腑百骸气府,如一支边军精骑在开疆拓土,开辟出一条条适合真气运转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

    但是在这座天下,大概是灵气稀薄的关系,武人根本没有这份讲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炼,所以一开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许多武学宗师追求的返璞归真,其实不过是武学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开始倒推逆流。

    可即便如此,这百年江湖,还是涌现出了丁婴、俞真意与种秋这些天纵奇才,历史上更有魏羡、卢白象和隋右边的惊才绝艳。

    丁婴微笑道:“除了头上这顶莲花冠,你陈平安手中剑,是我丁婴第二样想要拿到手的东西。”

    以虚握之姿,手持长气。

    陈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桩向前,其中蕴含了种秋大拳架顶峰之意。

    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异,但是练拳百万之后,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陈平安骨髓,加上种秋先前佯装厮杀、实则暗中传授的拳架顶峰,本就有行云流水的意味,两者衔接,天衣无缝。

    以丁婴的眼光,陈平安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真正的天人合一,与大道契合。

    丁婴在一甲子之间,大肆收集、汇总天下武学,丁婴本身又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融会贯通,试图编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学成绝学的宝典。

    瞧见这平淡无奇的向前六步,丁婴眼神熠熠,看来自己那部秘籍还有查漏补缺的余地。

    既然没有机会一击毙命,加上想着多从陈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婴干脆就避其锋芒。

    但是丁婴很快就意识到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后,陈平安一身气势已经升到巅峰,拳意浓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日复一日背负长气剑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缓缓浸入陈平安身躯的剑意,就是那张荷叶的脉络。

    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陈平安双手握剑,剑锋变竖为横,一闪而逝。

    大街被那道剑气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两侧,就会发现一瞬间,街对面的景象都已经模糊、扭曲起来。

    丁婴已经退出三丈外,脚跟拧转,侧过身,雪白剑罡从身前呼啸而过。

    如游人观看拍岸大潮。

    侧身面对第二剑的丁婴一拍掌,双脚离地,身形飘荡浮空,躲过拦腰而来的汹汹剑气,一掌刚好落在长气剑身之上,掌心与剑神触碰在一起,如磨石相互碾压。

    丁婴皱了皱眉头,手心血肉模糊,骤然发力,屈指一点长气剑,身体借势翻滚,向后飘荡而去。

    只是失了先机的丁婴,想要摆脱陈平安,并不容易。

    陈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桩,第一步就踩在了离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离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与此同时,松开长气剑,化作一道白虹激荡而去,追杀丁婴。

    这当然不是陈平安已经跻身武道第七御风境,而是取巧,向长气剑借了势,凭借一人一剑的气机牵引,这才能够御风凌空,不过之前与种秋一战,校大龙后初次破境,跻身第五境,那会儿的数步凌空,成功跨过街上那条被陆舫劈砍出来的沟壑,属于气机尚未真正稳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种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会出拳帮助陈平安砥砺武道。

    丁婴一脚踩踏,脚下轰然炸裂,身体倾斜着去往空中更高一处,又是一踩,还是同样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气凝聚为踏脚石,在落脚之前就“搁放”在空中,使得丁婴能够在空中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这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风境雏形了。

    丁婴如果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成就之高,无法想象。

    丁婴之外的天下十九人,无论是当地武人,还是谪仙人,在藕花福地这座牢笼之内,都以天人合一为山顶最高处,走到这一步,都很吃力,耗费了无数心血,但是丁婴不一样,他只是因为藕花福地的最高处,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复一年地滞留原地,等着别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处多年,俯瞰世间,了无生趣。

    所以丁婴才会以这方天地的规矩和大道为对手。

    这场惊世骇俗的天上之战。

    陈平安是剑师驭剑的手段。

    招式则是辅以《剑术正经》上的雪崩式。

    始终不让丁婴拉开距离,同时又不让丁婴欺身而近,进入两臂之内。

    两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上空,纠缠不休,不断向城南移动。

    剑气与拳罡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整座京师百姓都忍不住抬头观望。

    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驾驭着一条好似白虹的长剑,那幅壮观动人的画面,像是下了一场不会雪花坠地的鹅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军重重护卫起来的南苑国皇帝。

    有太子府系着围裙跑到屋外的老厨子,太子殿下魏衍和镜心斋仙子樊莞尔。

    街角酒肆外并肩而立的周肥和陆舫。

    那个已经注定走不到蒋姓书生住处的女子,瘫坐着一处墙根下,瞥了眼头顶的异象,女子充满了遗憾,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见到了那位心爱书生,敲开了小院门扉,又能如何呢,让他看到自己满身血污的这番模样吗?还是算了吧,不见这最后一面,他哪怕听了别人的言语,再觉得她是坏人,总归还是一位好看的女子。

    于是女子歪着脑袋,笑着睡去。

    皇后周姝真没有返回皇宫,反而潜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把铜镜。

    院内曹晴朗孤苦无助,丢了柴刀,蹲在地上在抱头痛哭。

    四下无人,枯瘦小女孩拎着一根小板凳,晃晃荡荡拐入小巷,左右张望,充满了好奇。

    南苑国城南上空。

    陈平安驭剑越来越娴熟自如。

    剑锋太锐,剑气太盛,剑招太怪。

    丁婴六十年来,第一次如此狼狈,只能专心防御。

    丁婴有些恼火,不过短时间内无可奈何,他干脆就沉下心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谪仙人的无瑕之境,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露出一个破绽,丁婴就要他陈平安重伤。丁婴也没有闲着,一身驳杂所学,随手丢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没有对着陈平安,但是拳罡却会炸裂在陈平安身侧,可能是眉心、肩头、胸膛,角度刁钻,匪夷所思,这是丁婴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门遁甲和梅花易数,笑脸儿钱塘的诡谲身影,在丁婴这边,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丁婴一手双指并拢,屈指轻弹,一缕缕罡气如长剑。

    一手掐道诀,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经常从地面上撕扯出大片的屋脊和树木,用来抵御滚滚而流的雪白剑气。

    最终两人落在京师外城的高墙之上。

    这条走马道上,一座座箭跺连带墙壁砰然碎裂,灰尘四溅,飘散在京城内外。

    陈平安好像来到此地后,真正少了最后一点约束,彻底放开手脚。

    驭剑之术,几近御剑之法。

    长长一条走马道,被长气的如虹剑气销毁殆尽。

    偶有间隙漏洞,刚要脱困的丁婴就会被陈平安一拳打回剑气牢笼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婴,登顶江湖甲子以来,第一次被人稳稳占据上风,压迫得不得不被动守势。

    丁婴虽未受伤,但是双手袖口已经出现数条裂缝。

    陈平安身形轻灵,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马道上闲庭信步。

    丁婴显然也打出了一股无名真火,长气剑几次被指尖点在剑身或是剑柄上,剑罡崩碎,激荡不已,只是剑气充沛,足可形成溪涧长流,这点损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溅起水花在岸边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灵犀一动,站在一处两边断缺的孤零零箭跺之上,双指并拢作撼山拳立桩,剑炉。

    原本疯狂萦绕丁婴四周的长气,蓦然升空十数丈,本就快到了极致的飞剑速度,竟是以违反常理地更快势头,名副其实地破空消失了,然后一道裹挟风雷的白虹从天而降,长剑裂开南苑国城头,然后在墙根处破墙而出,转瞬来到墙头上的陈平安身边悬停,嗡嗡作响。

    尘土消散,丁婴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经尽碎。

    陈平安伸手虚握长气的剑柄,手心触及剑柄片刻,然后再次松开。

    丁婴大笑道:“六十年来,筋骨从未如此舒展过了。”

    陈平安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是不是很爽?”

    上一次,丁婴可以无动于衷,这一次,丁婴可就有点脸色挂不住了。

    丁婴一跺脚,身形虚无缥缈起来,依稀可见双手摆出一个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陈平安身后则有身影模糊的莲花冠老人,双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诀。

    右手南苑国京城外的空中,丁婴双臂拧转,在掌心之间,搓出一团刺眼光芒。

    左侧京师地界的空中,丁婴双臂伸开,五指如钩,城墙上出现两条长达十数丈的裂缝。

    陈平安虚握长气,剑气以雪崩式破阵,手中长剑,则以剑术正经中的镇神头式迎敌。

    一心两用。

    顷刻之间。

    整整一大段京城城墙,出现了一个长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

    一时间尘土遮天蔽日。

    丁婴站在缺口一侧边缘,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身后有云雾滚滚,是丁婴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礴罡气的结果,那些云雾不断聚散,最终凝成一尊云雾神像的轮廓,如有神灵即将降世。

    陈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侧,看也不看丁婴造就的天地异象。

    他只是一手握住长气的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

    这是陈平安在学文圣老秀才的山水长卷之中,她那一剑。

    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骜不驯的长气剑,竟然微微颤鸣,似乎在与陈平安共鸣。

    似乎终于承认了陈平安,在对陈平安说,你有何话要对这方天地讲?

    只管放声便是!

    在这之前,陈平安连长气剑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剑气近,而不是真正的一剑在手。

    当下,这才是真正的有一剑来此人间。

    陈平安猛然间握住剑柄,那一刻,从左手指缝之间绽放出绚烂光明。

    像是升起了一轮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去,照彻天地。

    本就已是大日悬空的白昼,可此刻整座南苑国京城,仍是愈发明亮了几分。

    握剑之后。

    日月同在。

    这把长气当下并无剑鞘,可是陈平安依旧做出了拔剑出鞘的姿势。

    丁婴惊讶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跨过那道缺口,虽然震撼,倒也不至于惊惧,身后罡气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剑。

    丁婴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

    他明明不动如山,但是却有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十条胳膊,令人眼花缭乱,有佛家印,说法印,禅定印,降魔印,施愿印,无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灿灿。

    有道家法诀,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师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风飘拂,雷声萦绕。

    还有俞真意的袖罡,种秋的崩拳,镜心斋的指剑,刘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枪……

    那尊神灵亦是如出一辙,丁婴有什么法印、架势,它便有,而且声势更大。

    丁婴一身武学修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长。

    俞真意站在了这座天下的道法之巅,陆舫站在了剑术之巅,种秋站在了拳法之巅,刘宗站在了刀法之巅……

    但是群山之巅的更高处,其实还站着一个早已悬空的丁婴,使得丁婴在这座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

    陈平安唯有一剑。

    出剑而已。

    一剑之后。

    神灵崩碎。

    万法皆破。

    不见丁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