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全文阅读 第39分节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人,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一拨十数人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无疑,为首一人是位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位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两拨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风物人情,对方一番介绍,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只是经常一年到头都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位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年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涌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神仙还是假高人,一行人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除了学宫给予的正统名义,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州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圆脸少女眼神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好在黑衣老者虽然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可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给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砸得脸庞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颤,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功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裴钱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撑起那把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桐叶伞,还取了件蓑衣出来,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张山峰几乎要睁不开眼,走在陈平安身边,大声提醒道:“这场大雨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取出一张材质相对普通的黄纸符箓,正是《丹书真迹》上品秩最低的阳气挑灯符,逢山遇水,破败庙观或是乱葬岗,陈平安都会以此符开路,查看一方水土其中阴煞之气的浓郁程度,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一抖,真气浇灌其中后,瞬间点燃,所幸指尖这张挑灯符燃烧速度不快,比起当年孤身闯入彩衣国城隍庙那次,逊色很多,陈平安小心起见,没有熄灭挑灯符,持符开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与一位金丹地仙结下梁子不说,说不定还惹来那伙散修的觊觎,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询问那头黄色土牛,是否知晓这一带有大妖做山大王,黄牛虽未幻化人形,却可口吐人言,摇晃脑袋,“我开窍之后五百年间,不说最近两百年蛰伏地底,之前都不曾听说青鸾国这边有山精鬼魅作乱,倒是三百年前,在离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见过一幕僧人说佛法、桂子如雨落的场景,十分神奇,当时传言那些落满寺庙一地的金色桂子,就来自这座青要山的那些桂树。”

    徐远霞伸手扶住斗笠,大声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张山峰早就去过,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墙壁上的题字,其它没瞧出门道,几桩著名佛门公案的遗址,早已圈禁起来,不许香客涉足,我们俩闲逛了半天,倒是见着了一幕,让我写在了游记里头,暮色里有两位负责搬运功德箱的小沙弥,大概是觉着香客稀疏,没有外人了,两个小沙弥便踮起脚跟,弯腰伸手去胡乱抓钱,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颗银子的小沙弥哈哈大笑,两人肩挑着功德箱,掏出银子的小沙弥便走在了前头,我跟张山峰一看,给逗得不行,原来功德箱得搬往后边去,有好长一段阶梯要走,自然是前边的占便宜,后边挑担子的吃苦头。”

    陈平安对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宝瓶洲佛门不兴,甚至可以说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个,以至于陈平安反而是在藕花福地,经常去那座毗邻状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触到了一些佛法,疑惑道:“不是说僧人双手不碰钱财吗?”

    张山峰笑了笑,“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动的规矩。”

    徐远霞打趣道:“那些寺庙没白逛,这话说得很有禅机啊。”

    黄牛极少出声,除非是别人问话,才会开口。

    这会儿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记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了一座山脚,当时已是观海境的它就在山顶林荫之间,望向那座寺庙,因为不敢太过靠近人间香火,既怕惊扰世人,更怕惹来神仙人物的厌恶,它只能遥遥看到一位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一处悬挂铁马的屋檐下,他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点落在他的手心。

    陈平安和张山峰徐远霞说笑之间,脚步飞快,收了还剩下半张的挑灯符入袖,他们已经来到了朱敛寻见的那座洞窟,颇大,如乡野村庄的祠堂,足够容纳三四十人。

    一路走来,阳气挑灯符缓缓而烧,而且离开那条登山之路越远,燃烧速度就越慢,这场名副其实的阴雨,多半是有练气士在针对金桂观此次收徒盛举。

    先到石窟众人,清一色是女子,七八人,年长者是白发老妪,年纪最小不过豆蔻少女,因为遭了一场大雨,原本用来遮掩容貌的幂篱,便显得累赘,与斗笠雨伞蓑衣一起放在脚边,她们此刻正在烤火,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眼神清冷,其中几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显然不愿与陈平安他们有太多交集。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朱敛,后者笑容“憨厚”。

    这些师出同门的女子应该在下雨之处,就进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边狂风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陈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张山峰作为练气士,虽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门术法生火,并不难,只不过出门在外,随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帮着裴钱搭好了牛皮帐篷,然后从竹箱拿出她的干净衣裳,让隋右边给裴钱换上。

    等到裴钱活蹦乱跳走出帐篷,先前遇上的那帮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狈不堪地来到石窟避雨。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江湖豪侠都要低头哈腰。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鹰钩鼻老者,率先点头致意,后者亦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陈平安如此客气,朱敛四人就换了位置,默默腾出了一片空地。

    好似落汤鸡的圆脸少女,早已给扈从围在中间,遮挡外人视线,毕竟雨水浸透衣裳,少女身段曲线毕露。

    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圆脸少女又开始打量那些女子,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云霄国胭脂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过是打量了几眼陈平安,黑衣老者就出声劝阻,但是这次少女的言语,如此不敬,近乎挑衅,老者依旧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那边,一名眉眼间满是锐气的年轻妇人,转头怒道:“放肆!”

    圆脸少女浑然不怕,笑眯眯反问道:“请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肆了?”

    这些女子正是来自云霄国顶尖江湖豪门的胭脂斋,其中那位年纪最小的那位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鹅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打量着这位大言不惭的同龄人,胆敢这么挑衅胭脂斋的家伙,云霄国江湖上屈指可数,那么应该是青鸾国或是庆山国的某个大门派?

    这位尖下巴少女下意识伸出拇指,摩挲着腰间一把精致短刀的铭文,泛黄竹鞘,色泽圆润可人,竹刻“蕞尔”二字。

    那位她的同门师姐,年轻妇人腰间则别有一对鸳鸯刀,此时握住刀柄,脸色冷若冰霜,沉声道:“那就搭手,试试深浅?”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对比较文雅的一种切磋方式,比较文斗,不太容易见血,因为只要落败者见了血,一样胜之不武,不是如何脸上有光的事情。

    圆脸少女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仗着年纪大,多学了几十年武艺,欺负晚辈算什么女侠?”

    年轻妇人给气得不轻,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学了几十年武艺?

    白发老妪气态雍容,对身边妇人轻声道:“与一个晚辈置气作甚?养气功夫不到家,武学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轻妇人显然十分敬重老妪,立即低头道:“记住了。”

    不远处圆脸少女娇俏而笑,“还是这么老嬷嬷懂礼数。”

    其实还是一句不中听的“好话”。

    陈平安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位圆脸少女往别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妪不计较这种冒犯,视线偏移,望向那位鹰钩鼻老者,“可是大泽帮竺老帮主?”

    黑衣老者睁开眼,笑道:“我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出门,竟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老妪微微一笑,“便是再过三十年,江湖还会记住竺老帮主的威名。”

    老妪道破身份后,胭脂斋女子们个个神色微变。

    大泽帮老魔头竺奉仙,可谓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辆鲜红马车,远游四方,驰骋数国武林,染血无数,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位弟子,号称八殿阎罗,在青鸾国威风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泽帮遭受重创,竺奉仙开始闭关,八位弟子死了半数,原本五六千帮众,鸟兽散去大半,最近三十年内,曾经在青鸾国内号令群雄的江湖执牛耳者,就此沉寂无声。

    就在竺奉仙准备继续闭眼养气的时候,一直给人印象极有风度的老妪突然说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盘的时候,最好多敬酒少摆谱,多磕头少说话。”

    圆脸少女蓦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死死盯住那位白发老妪,想要知道这个老婆姨是不是疯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胭脂斋自祖师创建以来,两百多年,一直不过是云霄国二流门派,过得很窝囊,怎么,在这三十年里,你们这帮娘们的上边有人了?”

    陈平安有些头大,怎么一场躲雨而已,就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钱还埋怨为何离开蜂尾渡后,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撞见黄色土牛这么个家伙,然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当下裴钱听得认真。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现在就要多看多学。

    朱敛暗自点头,姓竺的这话就说得有嚼头了。

    老妪讥笑道:“如果没有意外的,竺老帮主是想要将这位小姑娘,送入金桂观修行仙家术法吧,那么竺老帮主可知道,金桂观观主,与我们胭脂斋是旧识?九名弟子当中,我们胭脂斋早就内定一人了,这还是那位老神仙主动开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说来,竺老帮主身边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资质,观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顺眼,倒是有机会,喊我们家清城一声大师姐。”

    胭脂斋那位鹅蛋脸少女有些脸红羞赧。

    圆脸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金桂观观主是难得的真神仙,他此次开门收徒,所以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鸾国还真不止有金桂观一处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将你们杀干净了,再带着孙女去别处访仙,或是直接离开此地,让我大泽帮弟子暗中护着你们护送上山的女子,好教她安心修道。”

    老妪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去别处访仙,说得轻巧!金桂观老神仙为何要限定年龄?你竺奉仙会不清楚?再耽搁个两三年,你这孙女还修个屁的仙,即便碍于大泽帮的情面,让她进了仙家府邸,估计也只能当伺候别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无情,要我教你竺奉仙这个道理吗?”

    竺奉仙脸色阴沉。

    便是那位看似“娇憨”的圆脸少女,都黑了脸。

    她并非纯粹武夫,而是一位三境练气士。

    虽然那老妪眼拙,看不出这一点,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越是年少之时,耽搁两三年光阴,可能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后,就需要耗费几十年光阴才能找补回来。

    用爷爷竺奉仙和大泽帮那位军师的说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可惜大泽帮武库仅有一部帮助跻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当不俗,可是如何成为一位餐霞饮露、御风万里的地仙,那本道书,出自青鸾国历史上某座香火已断的仙家,却未记载,应该只是内门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为嫡传,才可以修习本山秘术、祖师堂传承。

    裴钱蹲在陈平安身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唇枪舌战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街边看妇人互挠还带劲。

    陈平安有些担心,双方都不是省油灯,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这么点地儿,躲都没处躲,刀剑无眼,难道还要他现在开口提醒,让大泽帮和胭脂斋两伙人出去打不成?

    陈平安叹息一声,站起身,径直从两伙人之间穿过,走到石窟门口,双指捻出那张藏在袖中的半张挑灯符,再次燃烧起来,一朵金黄色的小火苗,哪怕是如此之大的风雨中,依旧如和煦春风里的小草,悠悠然摇曳生姿,然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这场雨下得古怪,这股非同寻常的阴煞之气,从开始下雨直到现在,一直绵延不绝,极有可能是藏在暗处的练气士鬼祟所为。看情况,金桂观的神仙们暂时仍未出手,所以你们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观,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终究是两位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

    陈平安看了两位少女各一眼,缓缓说道:“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如此宽阔,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着点头,“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我大泽帮做客,竺某人定当摆出一大桌接风宴。”

    虽然是些客气话,可这句由老魔头竺奉仙亲口说出的客气话,最少在青鸾国江湖,还是值不少真金白银的。

    白发老妪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那张黄纸符箓,微笑道:“公子这番金玉良言,我们家清城一定会铭记在心。”

    鹅蛋脸少女对陈平安嫣然一笑。

    陈平安指尖的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殆尽,金色火苗随之熄灭,陈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来,“有人说过,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术高莫用。”

    圆脸少女笑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高人说的?”

    陈平安回答道:“一个朋友。”

    自称“晚上”的圆脸少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服气!”

    名为“清晨”的鹅蛋脸姑娘,对那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对视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尽在不言中。双方这点小过节,比起各自晚辈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怀芥蒂,在登山顺利进入金桂观之前,双方确实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险,说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外边。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

    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神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

    摘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术,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背后这把“剑仙”,陈平安暂时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就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酒壶里的酒水,可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神仙风采全无。

    ————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称之为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故而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这边,竟然至今仍无一位僧人,扬言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最近春雨连绵,青鸾国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位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将近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善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所披袈裟醒目的年轻僧人皆爱答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的僧人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边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的精致铃铛,当年轻僧人拾阶而上,便有一只只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此时它们纷纷飞出铃铛,长有一对透明羽翼,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份叮咚作响、古寺愈静的祥和氛围,皱了皱眉头。

    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边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写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有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上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佛门著名公案,据说连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河寺吵了数百年,青鸾国各大寺庙争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架,沸沸扬扬,光是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的见解,就有多达四十余位各地高德大僧、文豪居士。

    白水寺的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和全,冠绝青鸾国,但是这位站在水井边发呆的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佛头著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他有个问题这些年一直想不通。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天魔现身,威胁于他,罗汉心中大怖,便去佛祖,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做深思,只是有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

    “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遇见天魔,不至于如此失态,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恐怖,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的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位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只是在白水寺却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这场雨水中蕴含着不同寻常的阴沉煞气,陈平安一语道破后,真正让石窟两拨江湖豪门偃旗息鼓的关键所在,不是苦口婆心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甚至不是陈平安抖搂的那一手挑灯符?,而只在于一句话,“金桂观的老神仙们尚未出手”。

    这意味着金桂观要么谋而后动,示敌以弱,在引蛇出洞,要么就是不可力敌,只能龟缩道观,避其锋芒。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这种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来自云霄国的胭脂斋女子,仍是不愿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至于曾经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老魔头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辈,此次登山,是为了给孙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观则可以顺势收取一位得意弟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泽帮并不矮人一头,竺奉仙可不乐意给金顶观道人担任马前卒。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给陈平安当小板凳,蹲在地上使劲用手擦拭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不少事情,比如老魏那边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给裴钱,看得裴钱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蟊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张山峰看了眼外边的雨幕,比较担忧,轻声道:“这么大的阴雨,下了如此之久,观海境修士都未必撑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阵法,可这等手笔,如果真是阵法牵引而来,而非自身道法,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钱耍了,所以龙门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观的道士是何种境界的练气士,能否应对这场影响一地山水气运的阴雨。”

    张山峰嗓音不大,不过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师,稍稍留意,就可以听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自己“偷听”,对老妪笑道:“既然胭脂斋与金桂观关系不俗,想必知晓观主一身仙家术法的高低吧?”

    老妪犹豫片刻,点头道:“相传观主张果已经两百岁高龄,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龙、呼风唤雨的龙门境修为。”

    竺奉仙皱眉道:“最近沸沸扬扬的江湖说法,不是张果闭关数十年,此次顺利出关,已经跻身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了吗?”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还收徒作甚?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便是泥塘里真有金子银子,我们江湖人稀罕,还要弯腰往烂泥里摸上一摸,山上的神仙会稀罕吗?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竺老帮主不用怀疑,时间早晚而已,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竺奉仙点点头,神色略为好转。

    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如何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

    可一个未来有望金丹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

    大泽帮每年定会拿出一笔孝敬银子,遣人秘密送往这座青要山金桂观。

    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无需自己操持庶务,自有门派中人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中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雨歪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异象停歇,天地间又只剩下这场暴雨。

    约莫一炷香后,石窟内隋右边,朱敛,竺奉仙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石窟外边。

    竺奉仙神色如常,却是心中一紧。

    那年轻仙师的扈从之中,竟有两人拥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锐直觉?

    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鸾、庆山、云霄三国的四大宗师之一,虽说三十年前那场与仙人争斗,坏了些武道根本,经过三十年疗伤,依旧没有恢复武学巅峰,沦为四大宗师垫底,可虎死不倒架,他竺奉仙远远算不得落魄,不过是从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

    这次接连三年的佛道盛事,引来了许多藏头藏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屈指可数,一些个所谓的小宗师,不过是些虚有其名的七境武夫,底子虚浮,真要分生死,经不起他们四人几拳。

    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器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点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陈平安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年轻仙师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大雨渐渐小去。

    雨幕中,有多位年轻道士和小道童结伴而来,为首先行的金桂观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身后道人,除了自己撑伞外,还各自抱着一捧油纸伞,唯有最前边的道士手无别物,进入石窟后收起**的油纸伞,仪态雍容,与世家贵公子的那种富贵气不同,别有韵味,他望向众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试图以阴雨坏我金桂观山水,大家不用慌张,我们观主与两位远道而来的挚友,已经收起了神通,你们可以放心随我登山,那伙妖人已经授首伏法,并无一人逃出法网。”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老妪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看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一旦当真,被师门寄予厚望的清城,此次拜师学艺,就再难有意外发生,此刻听到了英俊道士证实了“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一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临终前,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们不辞辛苦护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给的胭脂斋,百余年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胭脂斋言语一二,师门上下,人人欣喜万分。

    一身出世飘逸气质的英俊道士,笑道:“这些把油纸伞,伞面只是寻常,可是伞柄,却是我们观内前辈,以灵气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风煞雨,无论是过山林入湖泽,还是独自夜行坟岗,手持我们道观的桂枝伞,都不用担心邪祟侵扰,遇见此伞,它们自会退散远遁。观主担心诸位队伍中,有那不曾习武的家眷妇孺,便专程让我们下山送伞。”

    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观特产的桂枝伞。

    一位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道童送出手中桂枝伞,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便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说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他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嘛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此次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要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转头对英俊道士喊道:“小师叔,册子上边的事项,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就让我给这位公子说上一说?”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听你的聒噪,你就陪着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

    打定主意后,徐远霞更是有些欣喜,金桂观常年闭门谢客,使得外人无法领略其中风采,青鸾国山下有传闻,白水寺的那场天女散花、桂子满地,那些金桂来源,便是金桂观后边的那几棵千年老桂树,更有一位云游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莅临道观,手指桂树,金口玉言:“此月中种也”。

    黄色土牛先前就连石窟都没有进入,毕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变故,道观修士未必不会疑心,一旦惹来金桂观的疑神疑鬼,陈平安少不了要解释许多,好在黄牛亦是深谙山上纷争,在石窟远处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它近期在山下潜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视,不太容易被发现行踪,陈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况,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会出面说清楚。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是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马车通行,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清境山的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壁还要来得恢弘气派。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位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在半山腰那边雇佣了数十位青壮,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市井闹市的客栈酒楼。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庙,只是按照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所说,道观财产又并非全然归属所在道统法裔那一脉,并且观主收徒一事,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而非简单寄居在金桂观修行的那类挂单道士,就算是入籍成为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三两执事、库头在内五六头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若说天底下最大的子孙庙,毫无悬念,必然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

    这座道观的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放在后天,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最大的几条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胭脂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别致的别院庭园,但是道士许伯瑞直截了当说道:“刘清城,竺梓阳,两人可以随贫道一起入观,金桂观已经收拾出两间雅室。”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缘的善事。”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胭脂斋老妪倒是也想邀请陈平安一行人,只可惜她们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实在不便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天大善缘,给大泽帮那些粗鄙武夫抢了去。

    山雨停歇,陈平安询问许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观桂树,许伯瑞笑言自无不可,不过需要他领路,不许在道观内随意走动。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一起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住处。

    小道童喜欢凑近乎在裴钱身边,怀里捧着一大把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胭脂斋少女刘清城,竺奉仙孙女竺梓阳,离开了师门和长辈庇护后,前者有些畏缩,后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道士许伯瑞确定金桂观一些传闻的虚实真假,许伯瑞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出世之人,一一作答,既无添油加醋,也无藏藏掖掖,让竺梓阳连带着对金桂观都心生好感。

    刘清城鼓起勇气,对大泽帮圆脸少女轻声问道:“你原来不叫‘晚上’啊?”

    竺梓阳一拍额头,“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

    没直接说那鹅蛋脸少女蠢笨,已经算是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竺梓阳眼角余光瞥见刘清城腰间的那把精致短刀,竹鞘铭文“蕞尔”,笑问道:“你这短刀挺好看,给我瞅瞅?”

    刘清城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竺梓阳还要纠缠,刘伯瑞微笑道:“竺梓阳,不许强人所难。以后若是同门修行,一样要注意。”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张果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很快有可能会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所以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小婆姨。

    刘清城对道士报以感激眼神,后者一笑置之。

    陈平安看着两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那次遭遇,一位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添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柴房初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两个孩子,也该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饮啄间。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两位幸运少女,被道士带去下塌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若是愿意卖于山下人,听许小师叔说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银山?

    许伯瑞独自领着陈平安一行人穿过并不大的寂静道观,去了后门,径直而去,雨过天晴后,视野清明且开阔,已经可以看到那些古老沧桑的高大桂树,枝叶茂盛,居中一棵尤为参天。每一棵老桂树都有自己的名字,许伯瑞一一介绍过去,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树下说了哪些妙语,许伯瑞一一道来,简明扼要,又不失风趣。

    桂树之间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树下的石桌,桌面还被道观刻画成了棋盘,许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过桌面棋盘,笑言这副棋盘,并非刀刻而成,而是一位游历至此的他乡剑仙,口吐剑气,以凌厉剑气“丈量”而出,观内道人曾经专门以量尺仔细比划,发现横竖间距,竟是没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剑仙,必然最少是金丹剑修,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宝瓶洲不出世的元婴剑仙。

    说到这里,许伯瑞神采飞扬,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们观内有位前辈,非要刨根问底,万里迢迢,专程去了风雪庙、真武山,正阳山和风雷园四处,寻访那位剑仙,拜见了好些著名剑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极有可能是风雷园那位宝瓶洲元婴魁首的李抟景,李大剑仙。可惜那位前辈返回道观后,再无心力重返风雷园,确认此事,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可惜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解宿怨后,据说已经兵解,就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以便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李大剑仙修为通天,我不敢妄下断论,说不定就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

    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

    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千真万确,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炫耀谈资。

    但是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

    这就跟当年朱河笃定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收敛至极,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类似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帷幕,许伯瑞再次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他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迟迟没有转身进入道观的道士,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徐远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

    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

    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位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在陈平安一行人各自落脚后。

    金桂观后边比桂树更深处的一处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其实都与陈平安有过交集。

    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在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春笋,山菇,加上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人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

    韦谅转头望向姜韫,“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这些年过后,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

    他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某位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

    不过他算是外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以师父的修为,仍是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自己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最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

    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

    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花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这才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这不是坐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要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魁梧青年将碗拿过去,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的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小族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张果笑容玩味,“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韦谅叹息一声。

    张果没有得寸进尺,这些红尘情仇,其实每位中五境修士多少都会有,回头再看,就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就看修士念旧不念旧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当其中一方成为仙家后,情况就会很复杂。

    修士记仇,恩怨百年犹新,经常会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门家族,莫名其妙就飞来横祸,一场无妄之灾,往往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修士念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说不定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余七十余人,最高成就不过是胭脂斋小姑娘的洞府境,撑死了有望观海境,那么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韦谅和姜韫异口同声道:“未必。”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抬起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转移话题,问道:“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着将它收入麾下吗,好让它担任你们青鸾国北岳神?的坐骑?”

    韦谅摇头道:“算了,机缘一事,只能顺势而为,强扭的瓜不甜,其实北岳神?早就与我说过,这头黄牛,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性烈,龙门境的妖物,谁乐意拘束在一座山头,一辈子给一位山岳神?骑在身上,入了神道,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一旦激发了它的凶性,估计对于北岳山水,是祸不是福。”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韦谅仍是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个陈平安,你最好别去招惹,此人离开骊珠洞天后,他极有可能成为了某位法家高人门下弟子,你应该清楚我们法家弟子的行事风格。山上山下,一视同仁。”

    张果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嘛,狗屁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最后一个就是你们最不讲理的法家弟子。”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黄牛妖物讲理去?”

    韦谅淡然道:“世间法理,以人为本。”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

    这位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而已,偶尔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降妖除魔的本事不济,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练气士的所谓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各自开辟洞府有大小之分,决定了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汲取速度也有快慢之别,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这之后,才有资格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裴钱仍是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距离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修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

    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边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玩去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差了老远,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唉。”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那边,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回头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于那副相当于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阳神遗蜕,陈平安决定等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跟精于此道的崔东山讨教之后,再做决定。

    陈平安打心底信不过这位“少年国师”的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圣首徒的学问见识。

    此次跟张山峰重逢,跟他请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这炼化本命物,张山峰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其实眼界和见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统仙家有关,毕竟他的师父是位龙虎山的外姓天师,虽说外姓天师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别,但是能够被载入天师府黄紫谱牒的道人,不会简单。

    陈平安拿出一壶桂花酿,找了只酒杯,独自斟酌。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是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土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穴内的压胜物,有了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了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径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张山峰还说炼化本命物,是双刃剑,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损毁,就会牵连大道根本受损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据一处窍穴府邸,一旦滥竽充数,或是不去考虑灵气运行路线,容易属性相冲,反而阻碍练气士的修行,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张山峰最后说凑齐五行本命物,是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都梦寐以求的结果,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太耗神仙钱,太讲求机缘,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够,一攻一守,一件辅助练气士汲取、藏聚灵气,天下中五境练气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会追求更多。

    陈平安有些犹豫,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

    不过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是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决定拿来作为跟张山峰的临别赠礼,送给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只要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当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阁内,就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足可见品相之高,绝非法宝可以达成。

    陈平安从拿到法印,到今天为止,就连青色木盒都不曾打开过一次。

    之所以犹豫是否炼化金色文胆,在于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在徐远霞的建议下,在青蚨坊最终没有将其售卖出去,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陈平安当然不会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钱”的白碗,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

    而是陈平安想到了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完全就是势如破竹,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州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所以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地址,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肯定收益极大。

    但是难处在于三岳选址在何方,隐患则在于以此作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会与大骊国势起伏,戚戚相关,不过上五境之下,绝对是利大于弊极多,能够快速成为地仙。

    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又想到了隔壁邻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最终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

    有了决断后,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

    只是想要在老龙城那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如登天。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旁边,趴在窗栏上,怔怔出神。

    这终究不似练拳,一遍一遍坚持不懈,有一天总能打完百万拳。

    徐远霞敲门而入,陈平安坐回桌子,又拿了只酒杯,两人对饮。

    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徐远霞说他的那本山水游记,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面世,挣点私房钱。

    陈平安便拿出几枚记载一路上所见所闻的小竹简,老龙城桂花岛、山海龟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城池上空的云海,那座海上宗门的雨师神像,蛟龙沟附近力竭坠海的布雨老蛟,倒悬山灵芝斋里一幅幅画像上的剑仙,剑气长城的走马道,桐叶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将这些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翠绿竹简,递给徐远霞,徐远霞再问一些细节,两人喝着酒,一问一答,光阴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年轻道士张山峰在屋内,收了坐忘吐纳,开始缓缓打拳,与天下绝大多数拳法都不太一样,求慢不求快,不适合杀敌,大概只能拿来练拳养身,不过张山峰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朋友。

    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如今还只是个雏形,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愿不愿意学。

    青鸾国京城,黄昏中,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桌上搁放一只竹筒,簇满了竹筷。

    一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对方的脾性,所以郑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说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为不吃辣,得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

    被戏称为“猴子”的年长儒士,无奈摇头。

    这一路行来,实在是让他走得惊心胆颤,没办法,周巨然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精,此人心中的对错是非,总是比书院其他贤人更加模糊,不过好在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接受。

    这位比起周巨然更符合书院气质的消瘦儒士,环顾四周,此次青鸾国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辩的胜出一方,作为国教,地位高于儒家。

    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如今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牵扯,无暇顾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四处游历”青鸾国了,而是两人直奔皇宫,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

    贤人周巨然点了两份片儿川的地方美食,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来自老龙城的“猴子”开吃起来。

    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到嘴里后,含糊不清道:“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有点别开生面,对外是说佛门道家,各自派出十位真人和高僧,然后在皇宫那边吵架,看谁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暗处,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看看是佛法道法谁更高些,既要在佛经、道藏上分出胜负,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学问,修身,教化,刚好比拼三局。”

    年长儒士皱了皱眉头,这桩内幕,是周巨然第一次说起,思量片刻后,眉头松开,“难怪山主并未如何动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鸾国此举,其实不全是坏事。”

    周巨然会心一笑,拿筷子点了点对面儒士,“你侯正就这点最对我脾气,能够看得开,而且看得见好。”

    名为侯正的书院君子,摇头不语。

    周巨然问道:“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摇头,“去也无用,侯氏祖上传下的家风,本就剩下不多,风烛残年罢了,我这一去,不过是将灯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还不如这么半死不活吊着命,我只能寄希望出现一位有担当的晚辈,才敢帮衬一把。”

    周巨然点了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

    侯正苦笑道:“毕竟是生在长在那里,我能不多想一想吗?”

    周巨然停下筷子,问道:“你吃饱了没?”

    侯正看了眼对方身前空荡荡的大白碗,连汤水都没剩下,也不理睬周巨然,埋头开吃。

    周巨然哀叹一声,转头喊道:“掌柜的,再来一碗……记得稍稍少放些辣,你这家摊子的重辣,真是能辣死个人不偿命啊。”

    大街上有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周巨然感叹道:“春游归来的美人,微微出汗,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真是美啊。”

    侯正置若罔闻。

    周巨然又说道:“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干脆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

    侯正这次回复极快,头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掌柜的,还要重辣!”

    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时候,就在这座京城不远处,有一座名声不显的小道观,观主是位中年道士,在青鸾国籍籍无名,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实在不值一提,这位观主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这座白云观,建造不过百余年,京城的风水宝地,早就被那些“前辈”道观寺庙先到先得,给瓜分殆尽了。

    好似豆腐块大小的白云观,不得不紧挨着一处闹哄哄的坊市,观内倒是还算有几棵古树,可就这么点勉强拿得出手的,又给白云观惹了大麻烦,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欢放纸鸢,经常缠挂在观内大树上,所以隔三岔五就会有妇人汉子领着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云观外边骂完了街,再冲进去道观,训斥那些畏畏缩缩的小道士,叫他们架梯爬树取回断了线的纸鸢,拿回了纸鸢,孩子们破涕为笑,耽误了手头事务的大人们,大多依旧骂骂咧咧,免不了要撂下几句这些碍事的破树早早砍了劈柴烧。

    那位形容枯槁的中年观主,其实每次都会从书斋里走出,只敢愁眉苦脸地偷偷站在远处,由着师弟或是自己弟子挡灾。

    有次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那纸鸢,不小心也给挂在了树上,天人交战一番,实在心疼那只纸鸢,仍是硬着头皮跟道观说了,结果总算给师父观主逮着了出气筒,打得差点屁股开花,不过当天小道童就笑开了花,原来是他住处的被窝里,不知怎么多出个眼馋许久的瓷娃娃,让他与其他道童显摆了很久。

    这会儿已是沉沉暮色,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长久的专注凝视书籍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书斋四壁,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

    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所写小楷文稿,就有九十余万字。

    别人修行,为轻王侯慢公卿,为证道长生不朽,为挣脱天地大牢笼,这位小道观的观主,却是为了能够多活几年,好多看些书。

    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都要看遍。

    虽然陈平安一行人,当下算是借住在大泽帮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门跟陈平安套近乎,只是观礼当天清晨,才招呼陈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巅金桂观。

    登山途中,竺奉仙与陈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

    到了金桂观门口,许伯瑞笑迎上来,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

    观主老神仙张果,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

    加上许伯瑞在内三人,观主张果,就有了十二位嫡传弟子。

    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位后进同门的师兄,站在许伯瑞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然后他赶紧望向裴钱,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门仙师收徒一事,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观礼完毕,陈平安和竺奉仙、胭脂斋老妪这些各方势力的主事人,金桂观都赠送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纸伞。

    竺奉仙还要留在半山腰数天,毕竟竺梓阳刚刚成为金桂观张果弟子,万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惯,竺奉仙不放心就这么下山离去。

    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陈平安一行人离开青要山,继续赶路,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黄色土牛加入队伍,裴钱坐在它背脊上。

    裴钱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骑乘黄牛,结结实实挨了陈平安一记板栗,可是黄牛竟然没有拒绝,由着裴钱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张山峰和徐远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尤为惊奇。

    又一旬过后,路过了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黑瓦白墙,雕梁画栋,世外桃源。

    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头,结果发现言语不通,之后赶来一位村塾先生,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巧了,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几乎全部姓陈,世代习武走镖,但是按照祖训族规,不管再穷的门户,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下地务农。

    族长是一位古稀老人,精神矍铄,健步如飞,身穿灰色长褂,脚踩布鞋,按照那位学塾教书先生的说法,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武艺精深,且德高望重,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所以有“陈牌坊”的美誉。老人一听说陈平安也姓陈,极为高兴,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本来已经吃完晚饭,老人直接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老人自己则拎了壶自酿的高粱酒,拉着陈平安喝酒。

    老人虽然爱好喝酒,只是在酒桌上却不喜欢劝人喝酒,如此一来,陈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头。

    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屋子,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架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掀开被子,穿了靴子推门而出,仰头望去,斗拱精美,当初在藕花福地,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其中有一部《营造法式》,陈平安翻阅最多,不单单是桥梁,也有介绍房屋、阁楼等建筑,陈平安一样看得入神。

    村子这边的屋子多衔接一起,故而往往廊道极长,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

    陈平安走出那条廊道,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座水塘边,在那里站了一宿。

    其实也未多想什么,就只是发呆而已。

    第二天又给盛情难却的老族长挽留下来。

    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

    这天去喊裴钱吃饭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板栗的手势。

    只是拗不过裴钱死缠烂打,陈平安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

    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人最尾巴上的“鸡崽”。

    于是她就跟那个同龄人换了个位置。

    结果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

    有位年轻道士站在远处,笑着招手,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

    孩子们差不多也散去回家,伴随着炊烟和余晖,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

    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走向张山峰。

    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前边突兀出现一位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

    张山峰愣在当场。

    陈平安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裴钱更是只看了几眼,就赶紧撇过头不敢再看。

    张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老人瞪眼道:“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还要在外边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张山峰转过头,对陈平安无奈一笑,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别太在意。

    在年轻道士转头后,老人怔怔看着脸色微白的张山峰,再看了看自己徒弟被本命飞剑刺透的肩头,一跺脚,勃然大怒道:“谁敢伤你?!报上名字,为师……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把脸,摊上这么个师父,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

    陈平安脸色肃穆,向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礼。

    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老人,对陈平安点点头,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小子,你这长生桥给人毁了又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这一手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嗯,不错不错。”

    老人说完之后,重新望向张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老道人双指并拢在他手心凌空画符,符成之后,随手一挥袖,金光闪烁,转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凭空掉落下来。

    张山峰毫不奇怪,伸手接住了真武剑和短刀,不忘转头对陈平安解释道:“我师父修为不高,别的不会,可是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还是十分擅长的。”

    老人抚须而笑,满脸得意,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平安看了眼年轻道士,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总觉得你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对你师父误解太深。

    老人以脚尖在地上看似胡乱“鬼画符”一通,青石板上了无痕迹,然后却要张山峰站在其中,张山峰欲言又止,老人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为师要带你去趟龙虎山。”

    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符?”之中,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苦笑道:“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太过匆忙,只能不告而别了。”

    陈平安接过了徐远霞的短刀,记起一事,赶紧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只青色木盒,抛给张山峰,“里边是彩衣国胭脂郡城隍阁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张山峰见木盒古旧,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怀中。

    老人猛然眯眼,又瞬间恢复正常,笑问道:“你提个要求,我数十下,过时不候。”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那就劳烦老真人,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恳请老真人稍稍……用点心啊。”

    老人爽朗大笑,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啧啧道:“好小子,拐着弯骂人呢。”

    老人伸手抓住张山峰,两人身形一闪而逝,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没有丝毫动静。

    陈平安陷入沉思。

    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吃饭去。”

第三百八十章 离别之后又有重逢

    陈平安到了陈氏族长的饭桌那边,便坐在张山峰座位上,跟徐远霞简略说了张山峰被他师父带走了,大髯游侠儿莫说是离别一事,早年沙场行伍出身,便是生死都是见惯了的,没有太多感伤,陈平安陪着徐远霞喝了几杯,进屋上桌前,陈平安手里就拎了两壶桂花酿,给了长褂老人一壶,与徐远霞对饮一壶。

    这位老人喝了一辈子自酿的高粱烧,对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烫喉咙、烧肚肠,又是直爽性子,便让身边学塾先生,以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说了这酒应该很贵,就是口感软绵,不够劲,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来喝倒是刚好。陈平安对此也无可奈何,徐远霞晓得桂花酿的金贵,真真正正能够让凡俗夫子延年益寿的仙家酒水,这一小壶酒,全村高粱烧加起来都买不起,结果给长褂老人说得如此不堪,大髯汉子差点一口呛死。

    吃过了饭,陈平安和徐远霞绕着静谧村子散步,将那把短刀拿给后,徐远霞收起了短刀,听过陈平安对张山峰师父的一些描述后,大为惊讶,“练气士的缩地成寸,本就是脱胎于道家罡步,张山峰是龙虎山外姓道士,师父精通此术,并不奇怪,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功夫嘛,关键就看一次神通能够离去多远,一次几十丈跟数十里,两者自然是云泥之别,可要说能够脚下画符之后,带着人一起离开,闻所未闻。”

    徐远霞继续道:“这也就罢了,可是在张山峰手心画符,就能够从千里之外取来真武剑和短刀,又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远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张山峰有个神通广大的师父,不过这小子不厚道,藏着掖着,害我一直以为他是北俱芦洲不入流山上门派的外门弟子,毕竟所谓的龙虎山天师,下山斩妖除魔,泛滥成灾,骗子居多。这一路走的我忧心忡忡,几次试探询问,想要确定他是不是进了个坑人钱财的门派,万一真拜了个半桶水的骗子做师父,早早回头,干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芦洲了。亏得当时我不在场,不然还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陈平安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徐远霞犹豫了一下。

    两人沿着池塘的青石板路缓缓而行,陈平安说道:“徐大哥有话直说,我们还客气个什么。”

    徐远霞说道:“这趟青鸾国之行,一开始是张山峰陪着我送那罐子袍泽骨灰,后来是我陪着张山峰看水陆法会和罗天大醮,如今张山峰已经他师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师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早点回去。”

    徐远霞停下脚步,伸出手心,摩挲着络腮胡子,“在外边浪荡了这么多年,除了兵饷银子和书信定期寄回去,不知道家乡那边变成什么样子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我陪你一起?你要是觉得魏羡四人不适合去,就我只带着裴钱陪你回一趟,让魏羡他们去青鸾国京城先逛着。”

    徐远霞笑着摆手道:“你又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稀罕你陪我返乡?你按照既定路线走就是了,不用为我打乱计划。”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个计划,怎么,在你家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远霞叹息一声,蹲在池塘边,拿短刀刀柄轻轻敲击青石板,“我家境还算殷实,在郡县勉强能算是个地方望族,早年有桩亲事,离乡之前,我偷偷看过那位姑娘一眼,还蛮俊俏,其实是喜欢的,当时心气高,就觉得三五年就能闯出大名堂来,到时候风风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曾想一不留神,就在外边混了十多年。”

    陈平安蹲在徐远霞身边,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实打实的五境武夫,又熟谙战阵,在家乡那边,就算在朝廷谋个将军都不难吧。”

    徐远霞点头道:“是不难。”

    徐远霞喟叹道:“近乡情怯啊,只是这么想一想,就心里犯怵,年轻那会儿沙场搏命,都不曾这般愁肠百转。”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徐远霞更希望独自一人回乡,自有其理由,就轻声说道:“我接下来要去书简湖青峡岛,找一个名叫顾璨的孩子,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他如今的师父是截江真君刘志茂,如果顺利的话,之后我就会去大隋书院,找几个同样是从家乡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乡,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个人不太容易解决,别忘记你还有两个江湖上认识的好朋友,既然张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陈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烦些,需要同时寄出两封信,省得我错过。”

    徐远霞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然后指了指两人眼前的水塘,“我家乡那边,就是这么个水塘,都谈不上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一个五境武夫,还带着两把品相不错的神兵利器,足够我耍威风了,便是一国封疆大吏见着了我,一样要把我供奉为座上宾。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陈平安?”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小声道:“喝喝这里边的酒,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爱喝,酒拿走,酒壶当然得留下。”

    徐远霞将信将疑,结果“朱红酒壶”喝了口以元婴老蛟那颗金丹小炼而成的药酒,瞬间满脸涨红,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跌宕起伏,冲荡沿途气府窍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远霞赶紧运气调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冲劲,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积郁已久、始终无法纯粹的浊气,抹了把嘴,眼神熠熠,“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绝了。”

    陈平安没着急拿回养剑葫,双臂环胸,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徐远霞?喝得着这只酒壶里的小炼酒?”

    大髯汉子哈哈大笑,不与陈平安客气,又喝了一大口药酒,帮助洗涤清除自身纯粹真气里边的混杂浊气,最后意犹未尽,再喝了第三口,干脆盘腿而坐,久久坐定如老僧,睁眼后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行了,事不过三,这辈子总算有了点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三口足矣,再喝就是过犹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这种好东西,不过事先说好,等我破开五境最后的瓶颈,到时候再跟你讨要酒喝。”

    陈平安疑惑道:“那就拿去酒水啊,还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讨要的麻烦。”

    虽说陈平安如今需要小炼药酒,温养体魄神魂,不过如今武道修行已经步入正轨,不喝药酒,不过是迟缓修为攀升而已,不似老龙城刚刚收到仙兵吞剑舟重创后的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了,可对于徐远霞而言,这壶千金难买的药酒,却更加意义非凡。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小国武夫,五境与六境一境之差,待遇会有云泥之别,偏居一隅的小国,说不定七境武夫就能涉及一国武运,那么有望金身境的六境武夫,自然会是小国君王心中的珍宝,奇货可居。

    徐远霞看了一眼陈平安,“这等药酒,喝了精进修为,且无后遗症,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是对于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药酒,难免心存侥幸,以后练拳之时,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却松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陈平安,你以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涨一点,真能忍住滴酒不沾?”

    徐远霞望向远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终会阻碍破境契机,可我徐远霞自认平时忍不住,再说了,酒鬼嘛,酒瘾上头,还管什么瓶颈不瓶颈的,喝了再说。”

    关于修行路上的心境坚定一事,徐远霞自认不如张山峰,更不如陈平安。

    陈平安点头,“那就等徐大哥跻身了六境,我再送酒给你,当庆功酒来喝。”

    徐远霞突然说道:“你这次北去,如果有机会路过彩衣国梳水国,别忘了看一看宋老剑圣,胭脂郡那对孩子,当然还有当初那座鬼宅夫妇。”

    陈平安笑道:“这是当然。我还要回请宋老前辈一顿火锅,再看看那对孩子修行顺不顺利,最后还要去那栋老宅,尝一尝老婆婆的笋干炖肉。”

    徐远霞哈哈大笑,对嘛,陈平安还是当年那个陈平安,再次拍了拍这家伙肩头,大髯汉子手上力道有点大,豪迈道:“陈平安,你和张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后有了出息和名声,让我在家乡那边都听得到,到时候我好跟人吹牛,让无数人哭着喊着请我徐远霞喝酒,与他们说你们两个的故事。”

    陈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远霞站起身,“行了,之前还好,胡乱逛荡不觉得有什么,这一惦念起家乡,就跟肚子里酒虫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难受得要死,哈哈,家乡便是那坛老酒了,行去喝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那我陪你去住处拿行李,再陪着走一程。”

    徐远霞瞪眼道:“婆婆妈妈,这一点你要学张山峰,说走就走,多爽利。”

    陈平安白眼道:“就他?这会儿没哭就算张山峰有出息了,不如咱们赌一赌?”

    徐远霞揉了揉下巴,“那我赌张山峰偷偷一个人,背着他师父哭惨了。”

    陈平安也揉了揉下巴,“咱俩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徐远霞笑着大步离去,不要陈平安送行,大髯游侠突然想起大晚上,村庄说不定已有妇孺早早休息,便收了声,背对着陈平安,挥手作别,毫不拖泥带水。

    陈平安站在原地,有些离愁。

    约莫两炷香后,裴钱迷迷糊糊跑过来,夜间奔跑于大小巷弄,有些吓人,她额头上便贴着那张黄纸符箓,找到了陈平安,好奇问道:“大胡子叔叔怎么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师父的钱,还不起,没脸见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这让裴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脚,以拳击掌,恼火道:“这个穷鬼大胡子,也真是不仗义,没钱还债,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会跟师父泄露他的这种丢人事。”

    裴钱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总觉得陈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轻道士,以及嗓门极大的大胡子后,这一路就走得特别开心,仿佛比挣了许多钱都要高兴。可事实上呢,从山坳遇到那头黄牛开始,自家师父是赔钱赔钱,一直赔钱来着,这不先前就送了张山峰一只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么法印?而且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平时师父哪里舍得每天拿出桂花酿和水井仙人酿?

    好像结交江湖朋友,么得意思啊,从头到尾尽贴钱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你这位大胡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后我们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个儿闯荡江湖,一样可以找他,到时候你也应该可以喝酒了,记得带上些好酒。”

    裴钱摇头道:“江湖险恶,酒水太贵,我决定不要闯荡江湖了。”

    陈平安拧着她的耳朵,“小小年纪,跟我说江湖险恶?”

    裴钱踮起脚跟,求饶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这么讲,我就是觉着特别像江湖好汉,随便说说的。”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六步走桩,回去睡觉。”

    裴钱如今的走桩,有模有样了,只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得其神,至于那个天地桩,裴钱倒是很想学,就是学不会,因为目前连架子都撑不起来。

    一夜无事。

    山村鸡鸣极早,陈平安起床后,没有出门散步,因为再过两刻钟,这个村子里的习武之人就会聚众演武,早晚两次,年复一年,雷打不动,只要是男子,无论青壮还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参与其中,一样都没有忌讳。

    毕竟走镖一事,没有一身扎实武艺,挣不来一块金字招牌,而按照学塾先生的说法,陈氏子弟的行镖走江湖,靠着族长“陈牌坊”的绰号,在青鸾国这一州之地还是很有威望的。

    陈平安昨天路过陈氏家族的演武场,没有像藕花福地旁观武馆习武那样做,而是径直快步离开。

    不但如此,还让画卷四人打过招呼,尤其是卢白象和隋右边,最好不要携带兵器在村庄走动。

    入乡随俗。

    今晨一行人聚在一起吃着早饭,吃过饭,就要离开村子,陈平安打算去趟青鸾国京城,见识过了那场唐氏皇帝倾力举办的佛道之辩再离开,青鸾国除了三国接壤的蜂尾渡,在东边国境内还有座仙家渡口,据说比蜂尾渡还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宝瓶洲中部大乱,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许多去往那边的渡船都已经暂时停滞,而且书简湖上没有渡口,而临近书简湖的两座渡口,分别在一国京师重地和一座山上门派,当下都遭了灾,给大骊铁骑踩踏得鲜血四溅,所以陈平安就想去东边渡口碰碰运气,不然想要走去书简湖,实在是太过路途遥远。

    众人围桌喝粥的时候,先后转头望向了屋外边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从廊道阴影处扎眼飘出,站定后,那人笑脸灿烂。

    是一位白衣神仙少年郎。

    比起陈平安,更有仙气。

    裴钱怔怔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宝塔镇妖符,赶紧贴在自己额头。

    陈平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画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

    此人除了衣饰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为深浅,就连是山上神仙还是纯粹武夫,都不好说。

    但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没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门槛附近停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白衣少年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很是感人肺腑,哭喊着向陈平安一冲而来,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陈平安,诉一诉离别之苦,“学生救驾来迟,让先生受了这么多冤枉,弟子崔东山百死难赎……啊……”

    陈平安直接一脚将那恶心人的“弟子”踢回去。

    裴钱瞪大眼睛,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抢师父先生来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转无数圈,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白云。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国武运

    崔东山站定后,抹着眼泪,小跑而来,“先生这一路风餐露宿,远游天下何止百万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学生无法陪伴左右,为先生解忧一二,该死,真是该死啊。”

    卢白象心中了然,记得陈平安说过自己有位“不记名”弟子,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会下棋,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陈平安转身坐回长凳,额头还贴着黄纸符箓的裴钱犹豫了一下,将自己位置空了出来,去坐在隋右边身旁。

    崔东山大步跨过门槛,却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先是自个儿去灶房找了双碗筷,最后跟卢白象坐在一条长凳上,崔东山刚要去夹一块下粥用的腐乳,蓦然放下筷子,“学生心痛得无以下筷啊。”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是循着我寄给李宝瓶那封信上的内容,追过来了?可是你来青鸾国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书院找你们的。是为了这场佛道之辩?”

    崔东山笑道:“鸡崽儿互啄争食,有啥看头,我怕一不小心……”

    在众人眼中,口气极大的少年神仙突然摔了自己一耳光,“不吹牛会死啊。”

    之后陈平安没问什么,崔东山便只是下筷如飞,没少吃。

    饭后朱敛和裴钱收拾桌子,崔东山询问佝偻老人要不要帮忙,朱敛客气说不用,崔东山哦了一声,就跟着陈平安离开屋子,往天井院落潇洒行去。

    卢白象问了一句,“稍后得闲的时候,能否与你手谈一局?”

    崔东山头也没转,摆摆手,“不会下。”

    等这位白衣少年离开视野,众人便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朱敛站在灶房门口,搓手擦拭水迹,望向坐在台阶上的魏羡,笑问道:“怎么讲?”

    魏羡淡然道:“察见渊鱼者。”

    卢白象则问隋右边,“你觉得此人是觉得我没资格与他手谈,还是生怕自己献丑?”

    隋右边答非所问,“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钱在正屋门口那边探头探脑,好像还要躲着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功夫廊道那边又跑出来。

    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就让裴钱将这个崔东山视为洪水猛兽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地上都是一块块光滑如镜面的青石板,崔东山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两堵高耸墙壁之间的微暗巷弄,青色的地面,先生学生二人,就像两只白雀。

    崔东山加快脚步,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负后,一手拍打墙面,轻声道:“听说先生得了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阳神身外身?这可是相当于仙人境修士的体魄,坚韧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别提这副仙人遗蜕,早就给杜懋打造经营得类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谁能够鸠占空鹊巢,谁就得了一条必然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弟子自有门路。”

    陈平安径直问道:“你想要这具仙人遗蜕?”

    崔东山神色复杂,摇头道:“我当下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遗留的仙人遗蜕,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种蛟龙身躯,比起杜懋这副阳神之身,珍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谁瞧见了,不眼馋心动?若是先生可怜学生,大手一挥,将仙人遗蜕赠予学生,学生定当感激涕零,给先生做牛做马……”

    陈平安问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遗蜕的强大阴物?古代战场遗址的英灵?还是一些京观乱葬岗的鬼帅鬼王之流?”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原来先生对于鸠占鹊巢一事,颇为熟稔,但是学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先生,无数阴兵阴将徘徊不去的古战场也好,埋葬几万几十万枉死之人的乱葬岗也罢,孕育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太小,若说修为,撑死了就是元婴鬼物,根本压不住仙人遗蜕,一进去,就是一口油锅、一座水牢,两者相互侵蚀,一个都落不到好。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靠先生的脸面和手气,能否找到天生根骨坚韧、骨头极硬的阴物,至于阴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说道:“我们马上要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途中有可能路过一座大都督府,未必会登门拜访,但是对方有可能会主动找上来,这些先与你说清楚。”

    崔东山双手作揖道:“任凭先生安排,学生没有意见。”

    离开村子后的半旬光阴,上山下水,崔东山除了跟陈平安说些马屁话,与裴钱和画卷四人都无交集,几无言语。

    就像是只多出个终日游手好闲的跟班而已,除了那日露面时的不同寻常,此后崔东山的表现,实在是碌碌无为,平庸至极。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之时,凑都不凑过去,裴钱使出那套疯魔剑法的时候,看也不看,朱敛点火煮饭的时候,从不帮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

    这天他们到了一座小县城,里边有文武庙,只是文庙香火黯淡,武庙香火鼎盛,说是能够保佑发财,极其灵验,如此一来,香火怎么会不旺。

    白天闹哄哄的武庙在入夜后,就安静许多,文武庙不似地方上其它祠庙,一般都是夜不闭门,当天在县城歇脚的陈平安,就在夜色里带着崔东山往文武庙行去,让画卷四人留在客栈护着裴钱。

    两人先去了文庙,祭祀供奉着一位青鸾国历史上谥号文贞公的文臣,曾经在当地州郡为官造福一方,附近大小文庙,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间拜访文庙,在于陈平安先前在远处山脊,俯瞰县城,若是凝神远望,就可以依稀发现,城内有两处地方的上空乌云密布,煞气升腾,然后缓缓弥漫县城四方,陈平安察觉到异样后,崔东山随口点破那边的天机:“是文武庙遭了毒手,给修士当做了强行转运、窃取某人福禄的过河桥,若是天生有些许修行资质的城内百姓,说不定最近时分,要么去烧香的时候,能够在某个瞬间,瞧见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泪,要么在晚上睡梦中,已经被两尊当地神祇托梦警示。”

    只是陈平安一行人去了文庙后,除了阴气稍浓,神祇并无显灵迹象,死气沉沉,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离开的时候,崔东山笑着解释道:“咱们毕竟是外人,从来不曾在文庙上过香,这尊地方神祇本就灵性孱弱,已经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现身,与我们对话都难,而且对我们又心存怀疑,还不如躲起来等死,总好过离开了金身,结果给心怀不轨的练气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缚起来,可不就是自投罗网,下场说不定比金身被毁还要惨。”

    到了武庙那边,陈平安心一紧,虽然庙内当下已无老百姓点燃的一炷香,可陈平安定睛望去,依旧是香火袅袅的旺盛气象,只是看似兴盛的景象之中,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冷气息,烈火烹油,非长久之计,不但如此,陈平安去大香炉那边看了看残余香火,捻出一截出来,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烬,散发出一股微微腥臭气息。

    崔东山早已径直跨入大殿门槛,双手负后,仔细凝视着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县城武庙所奉,没那么多金箔来装点门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会太高。这会儿深陷泥泞的这尊神灵处于沉睡之中,要么在给当地百姓、父母官托梦,要么在辛苦应付那些来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东山在陈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挥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这世间武运的显化。”

    话音刚落,陈平安就在心湖当中,听到“叮咚”一声。

    仰头望去,从高处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终坠入神像脚下的那座香炉当中,涟漪阵阵。

    只是陈平安苦等半天,再无金色雨滴从天而降。

    崔东山嗤笑道:“这就是青鸾国唐氏的一国武运了,若是早年的卢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庙内,便都会是一颗颗雨滴坠落、快到连绵成线的景象。这与神祇神位高低并无关系,只跟一国国祚长短、武运厚薄挂钩,而且寻常练气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旁观不出,我不过是知晓些上古秘术,又跟药铺老神君学了几手关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够让其显化。至于搁在先生之前游历过的梳水国、彩衣国之流,还不如这约莫一炷香内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鸾国,说不定两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陈平安静等一炷香功夫后,又有象征武运的金色香火雨滴坠下。

    陈平安有些恍然,当初在老龙城,剑灵说裴钱是“武运胚子”,当时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

    联系崔东山今夜的说法,就有些清晰了。想来与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几钱几两、山上仙家洞府多有灵草仙树用以帮助显化查看山水气运的多寡,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问大骊武庙又是如何?”

    崔东山拱手抱拳,低头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门远游不过短短数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纵英才,神人也。”

    陈平安看了崔东山一眼,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拥有女子武神的中土大端王朝,武庙气象,岂不是比于禄所在故国,更加壮观?”

    崔东山哈哈大笑,“这是自然,不然皑皑洲财神爷刘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诸子百家当中的商家、纵横家,其实还有不少学问道统选择了大端王朝。”

    崔东山随即有些遗憾,“除了这‘地方武庙,滴水观运’一事,其实在一国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庙,还可以观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为某人而发生的增减、起伏。”

    崔东山走到武庙门槛上坐着,抬头望向那尊处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将神像,感慨道:“早年听闻大端王朝,在冒出一个武运吓人的少年后,被他师父带回,入了大端王朝的籍贯当日,本就已经很夸张的各地武庙气象,武运直接从河水变成了一条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炉,溅起无数武运水珠,以至于轰隆隆作响,只要是神灵,在庙外远处都听得到那份惊人动静。”

    陈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剑气长城见过,还跟他打了三场架,都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开太大距离,能有机会再打三场。”

    崔东山看着神色从容、笑意真诚的陈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先生厉害,志向高远……”

    这句马屁话说得最不奉承人,若是外人在场,例如画卷四人,说不定还会觉得崔东山明褒暗贬,是在嘲讽陈平安,可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崔东山最实心实意的一句话了。

    只是崔东山哀叹一声,满脸惋惜,“先生与此人同处一个时代,亏大了。”

    陈平安走向大门口,崔东山站起身,两人一起跨出门槛,陈平安突然说道:“是国师崔瀺察觉到了大骊正宗武庙的武运变化,所以要你来当说客,因为怕我带着魏羡四人,转投别国籍贯,比如大隋?”

    崔东山这次没有溜须拍马,只是嗯了一声,“老神君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你要开始修行了,需要炼化本命物,咱们那位老国师大人,就提出一笔买卖,只要先生让魏羡隋右边四人加入大骊籍贯,五行之土本命物,大骊王朝可以为先生告知宝瓶洲最终五岳选址,现在就可以为先生预定五色土一事,出自五岳山根的土壤,每一岳可以拿出十斤,足够先生炼化两次本命物了。”

    不等陈平安拒绝或是答应,崔东山就已经解释道:“先生炼化第二件本命物,属于燃眉之急,但是不用担心,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镇的北岳披云山,已经名正言顺,范峻茂的南岳还只是苗头,其余中东西三岳,大骊宋氏虽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几二十年里,未必能够顺利敕封,这些先生不用担心,反而是好事,如今炼化难度就会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刚刚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骊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学宫的认可,与一洲气运稳固牵连,到时候先生的本命物就会随之品相高涨。”

    两人走出武庙,陈平安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问道:“这是国师崔瀺要跟我做这笔买卖,你崔东山怎么觉得?”

    崔东山停下脚步,“先生信得过我?”

    陈平安摇头道:“信不过,但是假话我也想听一听。”

    崔东山哑然失笑,思量片刻,“那先生就姑且听我些假话,在学生崔东山看来,那四人入了大骊籍贯,于先生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着个跟大骊宋氏开价,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来,至于先生自己会不会更换籍贯,从大骊变成大隋、或是其它乱七八糟的地方籍贯,等到大骊五岳获得宝瓶洲正统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夺不迟,至于在此期间,是否炼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与不做,都不耽误先拿了好处,落袋为安嘛。”

    陈平安默不作声,继续向前。

    走出数步后,发现崔东山依旧停在原地,陈平安回头望去,崔东山笑呵呵道:“今夜学生就捋一捋文武庙的变故,若是邪修魔头作祟,学生就替天行道了,为先生挣得一桩小小阴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当地百姓的自作孽,也希望先生容学生袖手旁观,由得这里香火自生自灭。”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

    陈平安转身离去,打算回客栈了。

    崔东山突然喊道:“先生!”

    陈平安转头,“何事?”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那四个蝼蚁一般的纯粹武夫,身为先生扈从,如此大不敬,学生这些天恪守师徒本分,在旁边只能看不能说,看得痛心疾首啊,恳请先生准许学生明儿起,好好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东山站在武庙大门口台阶下,大义凛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学问,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不再搭理崔东山,径直赶回客栈,回去路上,思考崔东山到底为何而来,为何会突然离开大隋山崖书院。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遗蜕一事,老国师崔瀺提出的籍贯买卖一事,以及青鸾国京城这场暗流涌动的佛道之辩,陈平安总觉得这些,皆是崔东山的此行目的,却仍然不是最主要的。

    身后远处,崔东山转身拾阶而上,打着哈欠,重返武庙。

第三百八十二章 棋盘上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但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正在吹着玩,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文武庙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人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小小县城的文武两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却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陈平安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想必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已经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文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给额头那张符?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趁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

    因为陈平安关于符?一事,对裴钱提及过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鬼物心生敬畏,可同时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额外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他一起游历的时候,崔东山跟我讲的。”

    其实陈平安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眼中,从藕花福地走出的画卷四人,还不值得他动歪心思。

    只是这种大实话太伤人,陈平安就没好意思说。

    就像重逢那天,崔东山开门见山就先说了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一事,嘴上求着陈平安慷慨解囊赠予遗蜕,崔东山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东山愿意纠缠他陈平安,真正的视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一直在极其遥远的阴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齐先生,是没了身躯体魄,画地为牢与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圣老秀才,是已经飞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家掌教陆沉。

    大骊能够建造出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剑楼,就已经有阴阳家和墨家的身影,加上真武山和风雪庙作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与大骊牵连颇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贾繁荣的老龙城,三教之外最有实力的诸子百家当中,除了法家、纵横家尚未露面,大骊王朝其实已经获得许多一洲之外许多势力的青睐。

    这才是大骊宋氏吞并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气所在。

    大骊铁骑,藩王宋长镜,是表面上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验大骊王朝的手腕和底蕴。

    这些事情,是陈平安在藕花福地见过一段段历史岁月、一截截光阴长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离真相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应该不会有错。

    而大骊王朝南下这一整盘棋,牵涉到那么多复杂势力,具体筹划、帮助大骊宋氏“万事俱备”之人,正是那个留在武庙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头来看,陈平安在宝瓶洲的游历,北方的大隋和藩属黄庭国,中部的彩衣、古榆和梳水国,再到最南边的老龙城,每一步,其实都落在了国师崔??的棋盘中,就没有走出过棋局,只是崔??和崔东山这魂魄分离、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两国师,没有再搭理他陈平安而已。

    卢白象笑问道:“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为高深、返璞归真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道:“曾经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家乡在宝瓶洲,后来去中土神洲求学,以前修为境界……比较高,不过后来跌过境界,如今是练气士第几境,我看不出来,也没有问他。”

    朱敛笑眯眯道:“之前听闻少爷说那世间大修士,体魄坚韧,丝毫不输炼神三境的纯粹武夫,不晓得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宝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羡的那副甘露甲。”

    陈平安笑道:“丑话说前边,你们谁愿意去试探崔东山,我肯定不拦着,只不过后果自负。”

    裴钱小声道:“我可不敢跟他争开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师兄好了。”

    崔东山推门而入,气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骂人?!谁是你大师兄,你才是大师兄,好好说话!”

    崔东山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吓得裴钱脸色发白。

    陈平安问道:“武庙那边?”

    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已经摆平了,文武庙和幕后主使,我都见过了,双方都算好商量,学生我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嘛,若非着急赶回来给先生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会儿文武两庙的老爷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几坛陈酿美酒,与我把臂言欢到天明呢。”

    陈平安疑惑道:“是谁在捣鬼?”

    崔东山笑道:“是位当地土财主惜命,想要多活个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孙在青鸾国一个仙家门派修行,好的不学坏的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数,以祸害一地气数作为代价,转为个人的阳寿增长、以及阴宅的风水提升,自然就与当地文武两庙起了争执,修道之人,学成了仙术,小门派里头那些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天之骄子,自然脾气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年轻修士差点连金身都想要一并夺了。据说如今青鸾、庆山国一带的山水淫祠神?,整个宝瓶洲东南方,给各国朝廷打杀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却仍是供不应求,文武两庙若是香火出了问题,当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难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给书院贤人追究到死,若是年轻修士和背后靠山运作得当,直接就在青鸾国御书房了解此事,消息都传不到观湖书院那里……”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炼药酒。

    崔东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先生的异样,继续满脸笑意说道:“山水神?,各有各的缘法,也有自己的善恶之报,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将来大骊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关于这禁绝淫祠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手法只会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观湖书院以北,就已经有礼部官员联手钦天监,专门开始‘按图索骥’,先生不在宝瓶洲的这两年,光是黄庭国以南、彩衣国以北,地底下那条走龙道上边,大大小小六十二国,不合规矩、违反礼制的淫祠,就被销毁了四千多座,这还是大骊礼部官员几乎个个油光满面,拿人手软,有所收敛了,不然数量最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观湖书院对于禁绝淫祠,自然是乐见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骊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长领衔的数十位君子、贤人,帮助大骊勘验此事,以及给大骊朝廷划定界线,大骊在这件事上,很给观湖书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嘛,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

    崔东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别先生。

    陈平安需要栓门,跟崔东山一起走到屋门口,一个在门槛外,一个在门槛内,陈平安问道:“你如果背着我,暗中掺和青鸾国这场佛道之辩,你最好事先跟我讲清楚,大不了我绕过京城,在最东边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时候你我反目,你崔东山再做一次欺师灭祖的勾当。”

    崔东山一脸裤裆上沾黄泥巴的委屈表情,“先生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当年师生二人游历大隋,学生时时刻刻如沐春风,怎的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崔东山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从不上道,先生与他们长久相处,难免沾了点市井气,不打紧,明儿学生就……”

    陈平安关上门,没好气道:“滚。”

    一袭白衣飘飘若出尘神仙的崔东山,在廊道里边一圈圈旋转远去,应该算是横着滚。

    路过隔壁裴钱屋子的时候,崔东山稍稍停留,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善意提醒道:“裴钱啊,你我有师门之谊,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只要不打开窗户,就肯定见不着吐舌头倒挂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脑袋钻出被窝,也就看不到趴在床头那边,身穿鲜红嫁衣、嫁给乱葬岗鬼王的绣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见溺死水中后一大肚子水草的脸色惨白水鬼……哦对了,有些枉死的长发少女,喜好蜷缩盘踞在小女孩脚边,不用怕,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团头发而已……”

    裴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使劲捂住耳朵。

    到了画卷四人屋子那边,身形旋转不停的崔东山,只是在卢白象门外出声笑道:“听我家先生说你棋艺高超,明天我跟你学学如何下棋。”

    正在屋内挑灯打棋谱的卢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谈一局再休息?”

    崔东山已经渐渐远去,“今晚就算啦,学棋这种事情,得挑时辰,看心情。”

    小小客栈外边。

    有两位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着脸好似两尊门神,守护着客栈。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云局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边敲门,过去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帮裴钱捂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书,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两三餐,都需要下榻行旅客人自己出门解决,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人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菜下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待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之外,还要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逛荡县城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领了裴钱带回的早点,碰头进餐,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输赢一把,就一颗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裴钱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两人有来有回,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一个比一个劈啪作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后悔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么榆木疙瘩的笨蛋,世间少有。

    崔东山笑呵呵道:“咱俩下棋,你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门生,当然不能伤了半点和气,谁输谁赢钱!”

    裴钱眼睛一亮,输一盘棋还能赢一文钱,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

    于是在裴钱屋子,卢白象拿来了棋具,崔东山跟裴钱这对暂时没有分清楚辈分的同门,下起了有糟蹋棋盘嫌疑的五子连珠棋。

    画卷四人心有灵犀地一旁观棋。

    裴钱胡乱落子,先后两颗棋子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崔东山下得同样没有章法,有些时候跟在裴钱棋子的屁股后头,有些时候则东南西北各一颗,玩起了一些围棋的粗浅入门定式,看上去是裴钱输面更大,只是当棋盘空地越来越狭窄的时候,裴钱就既心疼又惊讶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五子连珠,等到棋盘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后,裴钱竟然赢了,无论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连珠的壮烈局面。

    就这样憋屈窝囊地输掉了一文钱,裴钱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把棋盘吃进肚子,悔棋悔棋。只是瞥了眼对面跷二郎腿嗑瓜子的崔东山,她没敢耍赖。

    崔东山斜眼看着棋局,惋惜道:“棋输一着,棋输一着,看来我赌运比你略好些。不然咱们再下?如果嫌弃一副棋盘,无法让你裴钱棋力尽显,咱们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盘,但是每加一副棋,赌注就得加一颗铜钱,我呢,只要赢了棋,就立马掏腰包给你钱,但是你裴钱可以随便加棋盘,直到输了赢钱为止,还算公道吧?”

    裴钱犹豫道:“可是桌面搁不下两副棋盘啊。”

    崔东山指了指地面,“咱们在地上下棋,怕什么,棋盘多了,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对吧?反正棋盘越多,你赢钱越多。我知道你记性好,我也凑合,咱们让卢白象或是隋右边,去跟客栈借两块木炭,到时候我用炭笔画棋盘,咱们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谁记错了,也算输。”

    裴钱转头,看了眼老魏,魏羡大概是觉得这种求输的下法,太脑子进水,直接走了,朱敛更是翻着白眼离开屋子。

    倒是两个曾是藕花福地国手的棋道高手,卢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边神色漠然站在一旁,他们两人反而耐着性子留在了屋子,陪着蹲地上那师出同门的一大一小瞎闹。

    裴钱的记性之好,陈平安和画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数,可谓出类拔萃,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棋力卓绝、复盘熟稔的卢白象,都自愧不如。

    所以用完了两盒棋子后,裴钱和崔东山除了比拼谁更不要脸外,更在比拼记性。

    地上已经用炭笔画了另外两副棋盘,裴钱如果不多加一副,还是会赢棋,所以不得已又让崔东山再画一副。

    卢白象默默离开屋子,隋右边紧随其后。

    廊道中,隋右边问道:“看得出深浅吗?”

    卢白象摇头道:“五子连珠棋太过简单,再画十副棋盘,裴钱还是试不出此人的棋力强弱。”

    隋右边问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选择倾力而为,我们差距有多大?”

    卢白象笑道:“说实话,你应该没办法让我下出手筋棋。”

    所谓手筋,就是棋盘上的妙着,多出自势均力敌、厮杀激烈的棋盘局势,治孤,屠大龙,容易出现这类神仙手。

    卢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砖瓦匠那般一路“铺棋”,四平八稳,就可以稳赢隋右边。

    隋右边没有什么感受羞辱的恼怒,棋盘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摆在那边,这一路行来,经常与卢白象对弈,隋右边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间围棋国手,几乎都不会说“我输了”三字,可推枰投子便是两种无声的认输。隋右边虽然胜负心极重,可手谈一事,本就被她视为闲余小道,输赢不会影响远远大于棋术的剑道,所以隋右边还算输得起。

    而且按照朱敛偶然谈及的“后世棋坛”,藕花福地各国棋待诏和顶尖国手,对于早年魔教开山鼻祖的卢白象棋力,推崇备至,可能选出最强手,各朝各代各个流派的棋道高手,还会有些分歧,可如果从藕花福地历史上选出前三甲,卢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见卢白象在棋盘上声誉之高。

    其余两人,一位是被称为千古棋圣的王继元,一位是事后被证实为谪仙人的“黄?”,也是松籁国湖山派的中兴之祖,是俞真意的师祖,正是此人凭借宗门巨大声望和自身无敌于世的棋力,废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坛出现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分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继元小了黄?六十岁,黄?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踪,故而两人不曾有机会手谈一局,关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棋术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师们吵得不可开交,卢白象无疑是古棋派的巅峰,王继元则是新棋派的顶点,更是各种定式、飞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坚信王继元如果有机会对上卢白象,绝对能够让二子,卢白象根本就没资格与千古棋圣王继元平起平坐,但是精研古棋谱的棋坛高手,则扬言只要让卢白象熟悉新棋派三两个月,再去与王继元对弈,无非是多出个纳头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总之众说纷纭,由于之后再无与三人棋力大致相当的国手出现,更没有谁给出足够服众的公允评价,所以关于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桩没有结果的悬案。

    隋右边突然说道:“别输给那人。”

    卢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

    她即将输掉六颗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副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那只当做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颗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不曾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崔东山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转过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离去,“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嘛,就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除了将棋具交还给卢白象,一遍遍喊着棋仙,裴钱已经哑了嗓子,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咿咿呀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再叨叨,你不但暂时成为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颗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颗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她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裴钱回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足足找了半个时辰的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的裴钱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那边逛了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很快就站在窗口,对裴钱喊道:“七颗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不过崔东山这颗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儿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在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颗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屋子,丢在桌上就离开。

    不曾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栓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

    门里边,栓了门的裴钱,则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

    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演化而出的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据说此谱,不知养活了多少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花福地已无敌手,初到浩然天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钻研,越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不看白帝城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简直要教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以至于卢白象又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的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此人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想法,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直接在彩云十局当中,初次面世,就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通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此人的奇思妙想,给人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卢白象只能说是此人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怪物,源于后者“已然得大道”。

    卢白象翻覆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招”,来形容这位声名狼藉的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卢白象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的“崔??”,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能否与崔??手谈十局,就相当希望渺茫了。

    虽然崔??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他卢白象即便见得着他崔??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因为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只是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的棋力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

    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心神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屋子,发现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

    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注,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朱敛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然关门。

    在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才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武夫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便是我对上此人,同样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会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而让隋右边差点出剑的事情,则是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眼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

    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书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弯着腰,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曾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只是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驾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五段棋手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循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其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扯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可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老农掏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还是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

    崔东山抬起手,“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捻子,还是俯身落子,亦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崔东山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颗颗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

    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

    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

    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行。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位学塾蒙童?”

    这局棋,毕竟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浑然一变,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要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只要你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卢白象歉意道:“是我失礼了。”

    崔东山站起身,问道:“输了两局,有何感想?”

    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

    卢白象坐回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

    随即他有些自嘲,“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游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

    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边,期间路过一座财神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百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往往逗留不久,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许愿。

    陈平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数。

    神像为武将模样,彩绘泥塑,怀抱铁锏,狰狞怒目状,十分威严。

    此地庙祝没有露面,陈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为,只是伤势尚未痊愈,有利有弊,有一线希望,去争一争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强二字。当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个天纵奇才的曹慈,已经跻身武夫六境。第六境,关键是寻着一颗英雄胆,有点类似练气士结金丹。大体上有两种捷径,一是进入武庙,碰运气,看能否获得青睐,被赠予一份武运。

    另外一种是去往古战场遗址,与那些阴魂死而不散的战场英灵搏杀,但是颇为危险,古战场遗址,很少有单枪匹马的游荡英灵,那些灵智不曾涣散的英灵武将,麾下有着数目不等的阴兵阴将,极其难缠,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着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遗址,那位英灵拥有相当于练气士十二境的修为,加上相当于兵家圣人坐镇沙场,无异于一位传说中的飞升境,麾下有阴兵阴将数十万之众,相传历任龙虎山大天师在继位之前,都需要前往此地历练,甚至多过陨落的惨事发生。

    陈平安对于武庙馈赠一事,从来不抱希望,今天无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还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战场遗址,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打出个实打实的第六境。

    陈平安孤零零站在武庙大殿内,县城武庙太小,没有请香处,都是老百姓自带香火而来,陈平安觉得双手合十,好像不太适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

    陈平安跨过门槛。

    如今长生桥重建,成功炼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陈平安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练气士门槛。

    可这绝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缘,天底下少有熊掌鱼翅兼得的好事,尤其是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两种身份,背道而驰,虽说不是没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数座天下,寥寥无几,剑气长城有些剑修,师刀房道士,还有崔瀺曾经无意间提及的几种怪胎,属于此列。之所以此举被正统视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现近乎致命的纰漏,练气士结金丹本就不易,元婴破瓶颈、灭心魔更是难上加难,佛家修行的不败金身,道家追求的无垢琉璃之躯,其实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纯粹二字当头。

    一旦选择同时开辟两条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两头不靠,最终成就有限。

    就在陈平安右脚也要跨出门槛之际,身后荡起一阵灵气涟漪,响起一个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平安收脚转身走回大殿内,彩绘神像荡漾起一层金光,然后从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将,落在大殿内。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位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陈平安笑道:“这次出手,是我那学生一人的意思,与我没有关系,武圣人不必谢我。我这次不过是恰好路过,多有叨扰。”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陈平安无言以对。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陈平安本就无事,干脆挑了张蒲团坐下,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防惊吓到凡人,亦是落座。

    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这个问题,夹杂在絮乱问题当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无不言,一一作答。

    陈平安得偿所愿,起身道谢告辞,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在那位年轻仙师渐行渐远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当中栖息。

    一袭白衣的年轻人走在街道上,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年轻人喃喃自语,碎碎念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可做得不好,与做错,是两回事。岁数小,犯了错不用怕,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错,会打你骂你。如果上了学塾,先生夫子会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宝瓶有齐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学塾。你都没有。没关系,我来教。”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那个外乡年轻人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绘画粗劣的门神。

    他没有着急返回客栈。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条僻静巷弄,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桂姨和金丹老剑修马致,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对于作祟阴物之流,天生不喜,离开桂花岛到如今,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

    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但是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个万福,露出两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过主人。”

    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便犹豫不决。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主人无需犹豫,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哦?敢问主人,可是男女之事?”

    她笑了起来,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娇笑,眼神却冰冷,“不曾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气。”

    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无奈道:“我是想问你生前,可曾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晚辈立规矩的手段。”

    她一头雾水,显然陈平安的想法,让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违心作呕,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姐妹们魂飞魄散,一些可怜姐妹的魂魄,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坐蜡之法”,点了油灯,神魂作为灯芯,一点点消融,凄惨至极,除了她,谁敢违逆?

    结果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将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

    符箓牢笼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飘摇,一脸错愕,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糊弄他一番,自己这都多久没有见过外边天地的风光了?

    便是受一些罡风吹拂似剐肉、春雷震动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陈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户大门紧闭的外边台阶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走过穿着简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妇人在那边红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赔着笑,说着好话,手里拎着油纸包裹的长条肉。可男人越是这般殷勤,妇人越是恼火,最后干脆牵着儿子的手,快步离去,将男人晾在一边。

    男人佝偻着腰,有些疲惫,这趟陪着媳妇回娘家,几个女婿凑在了一起,有衙门当差的,有在富裕门户里家塾当先生的,当然还有他这么个庄稼汉,老丈人给了回礼,其余两个女婿都拿到了猪腿,就他只能拿个条-子肉,他自然心里窝火,可媳妇怨他,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说到底,还不是自个儿没出息?男人叹着气,突然发现不远处门口,蹲着个脸孔陌生的年轻人,男人便下意识直起了腰杆,对陈平安笑了笑,这才小跑向愈行愈远的妻儿。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虽然言语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恐怕就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学塾读书会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时笑容会少很多,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原来其实有些窝囊,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但也有可能会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会帮着他爹扛着那条-子肉,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

    都有可能。

    ————

    裴钱在自己屋子里抄书。

    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了门口那边,偷听着外边的动静。

    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帮她一个一个挑破,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就不疼了。

    在裴钱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问道:“今天抄书了没有?”

    裴钱立即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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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

    隋右边就没给崔东山开门,哪怕崔东山告诉她,自己能够将她的剑术和剑意,甚至是剑道都拔高三尺,让她隋右边等于白白多出一把仙家剑胚来,隋右边仍是没有改变主意。

    崔东山在门外揉着下巴,便换了路数,问隋右边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的真正剑仙,风采到底是怎样的。

    隋右边仍是无动于衷,在屋内用一块斩龙台磨砺痴心剑,这块斩龙台是她从陈平安那边买来的,到手的时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飞剑初一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剑虽然本就是一件修士铸造的仙家法宝,而且还有提高品相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剑修孕育出的本命飞剑,仍算死物范畴,所以不像陈平安那两把飞剑,可以丢出斩龙台就不用去管,隋右边淬炼痴心剑一事,需要耗费打量心神。

    磨剑之时,火光四溅,溅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边只知道斩龙台被誉为世间最珍贵的磨剑石,至于其中缘由,暂时不知。但是以斩龙台磨剑的过程,就让隋右边大受裨益,精妙细微的剑气流转,如云聚云散、飘忽不定某些灵动纹路,剑刃上一闪而逝、锋芒毕露的光泽。

    好像磨砺之物,除了法剑痴心,还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剑心。

    崔东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边这般所谓极情于剑的剑痴人物,见了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心性其实最为简单,说好听点叫神意精诚,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会绕弯,美其名曰剑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温养剑气,真正所求,却是剑意,可不是剑师之流的追求,隋右边分明有意从武夫转为练气士,立志成为浩然天下的顶尖剑仙之列,而且是个认为天地围绕我转的憨傻娘们,照理说不该如此扭捏才对。

    吃了个闭门羹的崔东山暂时拿她没辙,若是谢谢,早就破门而入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隋右边有陈平安当她的护身符,崔东山难免束手束脚,好些调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开,只得离开。

    他其实还有一事,只要说出,由不得隋右边不动心,只是他暂时还不愿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崔东山重重一跺脚,将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个花枝招展的丰腴妇人,倒是挺稀罕,崔东山站在床畔,后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帮他捶腿,妇人低眉顺眼地蹲在这位仙师脚边,动作轻柔,无比乖巧。

    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气使然也。

    食气者寿,这便是练气士的由来之一,涉及到了真正的大道根本。

    圣人有云,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为神。

    前边三者都好理解,最后那句则说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说”,又是这里头忌讳太大,既有纯粹武夫的断头路,还有各方圣人们都不希望后世对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过崔东山却是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层境界,气盛,归真,神到。如今大骊藩王宋长镜应该还只是气盛,更晚跻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经进入了归真,这让崔东山第一次听到消息后,很是诧异,以至于跑去教训了整天陪着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禄一顿,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的于禄,估计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要挨那顿揍,于禄更不懂崔东山所谓的“小心以后手里边有厕纸,却没茅房给你拉屎”。

    崔东山是替这个手底下的小喽啰着急啊,一国有武运厚薄深浅之分,一洲岂会没有?宝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结果先是宋长镜年纪轻轻就跻身止境,紧接着李二跑了趟北俱芦洲,很快就后来者居上,如今都成了归真境的十境武夫,更何况还有那个老人的存在,据说如今真是性情大变,在落魄山竹楼当起了闲云野鹤的林下隐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在老龙城那边栽了大跟头,从一个有望跻身止境的家伙,沦为废人一个,估计未来百年,宝瓶洲的纯粹武夫,脚下那条断头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为九境了。再加上陈平安,以及那四名凭空出现在宝瓶洲的扈从,你于禄和谢谢,作为我崔东山手底下的一对奴婢,就不能长点心,赶紧去蹲个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没个地儿。

    于禄,余卢,卢氏余孽,作为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不是卢氏余孽是什么。

    于禄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关键是每步台阶走得还算稳固,除了自身武学天赋极好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卢氏皇帝失心疯,不惜将半国武运转嫁到了太子于禄身上。

    纯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头,又臭又硬,又上不得台面?

    崔东山很是忧伤,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远虑嘛,以前是谢谢,于禄这拨小屁孩,如今还有朱敛、卢白象这些个陈平安的身边人。

    还是小宝瓶好啊。

    就是红棉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倒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县城这儿山水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妇人砸在墙壁那边,再末流也还是位得以消受人间香火的神祇,没有惹出半点动静,她悄无声息地赶紧起身,战战兢兢道:“奴婢愚笨,还请仙师息怒。”

    之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外来仙师,在县城武庙那边,先是将她从地底下的简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挥袖子,就将武圣人的金身从神像拖拽而出,问过了事情缘由,当晚就摆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庙两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帮助下,恢复了纯净金身,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个洞府境的山上年轻练气士,就差点让县城风水变了天,这位她琢磨着最少也该是地仙的外乡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气极硬的文武庙两位正统神祇,都心甘情愿给他当门神,在客栈外边站了一宿以报大恩。她不过是个吃些残羹冷炙的小土地,又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抖搂什么风骨。

    崔东山坐在桌旁,上边摆着一摞赶来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他招招手,“来帮我翻书。”

    她赶紧走去,为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书,这是一门技巧活儿,得仔细留心着仙师的目光视线,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师心生不快。

    崔东山又看了几页,挥挥手,“以后没你事了。”

    她不敢流露出丝毫高兴神色,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权衡一番,便狠狠心,将之前所见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给崔东山说了首尾。

    正是陈平安那趟离开客栈的短暂游历,去了武庙,离开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位符箓美人。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崔东山听完之后,嘴上说着大功劳一桩,笑着一袖子,差点打得这位土地娘娘魂飞魄散,只是他在最后关头才收了手,而且帮她重新稳固金身,才只是消耗了七八两精粹香火的道行,不然县城这边就该换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即便如此,七八两人间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积攒将近甲子光阴,心神惊悸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心中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点恼火,只是跪地求饶,泫然而泣:“仙师恕罪。”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笔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至于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便是有心帮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好喜事临门吧。”

    至于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

    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的众多布局棋子之一。

    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胚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通过无数封如雪花涌入大骊京城的谍子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档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谍子自己都没如何上心。

    搁在以往,这种被大骊国师当做打发无聊光阴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骊密库堆积成山密信一样,就此尘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由于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密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

    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陈平安瞥了眼他,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陈平安便关上门,只是崔东山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撑住两扇木门,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来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却又不愿听上一听,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还是两件好东西一起糟蹋,白白错过了一桩命中注定的大机缘,学生绝无半点虚言!”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曾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关了门,笑嘻嘻坐下,给陈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设下一道禁制,是将那把跟中土剑修靠下棋赌来的飞剑现身,一条风驰电掣的金光,贴着地面飞快旋转一圈,飞剑掠回崔东山眉心,地上悬停的金光却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画出了一座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东山笑问道:“这儿的土地娘娘胆子肥,不知死活,胆敢尾随先生的武庙之行,便给她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事情,更加过分的是,竟然还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邀功,难道她不知道天地君亲师吗……”

    陈平安直接问道:“所以你打杀了土地娘娘?”

    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学生不过与她和和气气说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别再犯就是了,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一看就是听进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桩造化给她,算是结下小小的善缘。”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边除名了吧。”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喝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陈平安瞪大眼睛,“崔东山,你没疯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说在阴阳家眼中,它的骨头够不够硬,就算是你用了称斤论两法,提不起的硬骨头,可道一千说一万,她是女鬼!女鬼!这副仙人遗蜕,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呵呵笑道:“没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

    石柔悬停在桌上,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崔东山仰起头。

    石柔低头望去,见到了一位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后者虽未言语,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四个字,你想死吗?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面对陈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觉,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神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朝他点了点头。

    崔东山伸手按住这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神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嚎,却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崔东山绕着她走了一圈,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都是儒家最低也该是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仅仅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

    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颗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遭罪不轻。

    好在那颗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莫说是金丹、元婴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仙人遗蜕,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大概是连陈平安和崔东山一并祈求了,带着哭腔道:“恳请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只向陈平安磕头,“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鬼六百年后,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化萤了!”

    女鬼磕头更加频繁,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般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也会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啊!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

    却发现陈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东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需言语。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达练。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位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

    完全不知这对先生学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捻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雪白大袖当中。

    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至于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

    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子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捂热,就要转手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还会是个需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并且绝不是那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他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繁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

    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在崔东山打开后,桌上这幅画卷流动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就像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而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画面上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

    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神奇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

    唯有飞升境大修,或是精通某些远古秘传的仙人境修士,才有此神通。

    底蕴深厚、不缺财力的宗字头仙家山头,暗中庇护那些山门祖师爷的转世之人,多有此物,小心珍藏。流水画卷,走马图,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资巨大,涉及大道修行。

    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记录在画卷之上。

    这幅画卷,就连大骊皇帝和那个崔瀺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两人都不曾见过。

    看着画面上的陈平安和同龄人宋集薪,一点点从孩童变成少年,崔东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却已经不在画卷上的两人。

    他以当下这副皮囊停留在小镇期间,在收官之后,齐静春已经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那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这意味着,有人手上,应该拥有足够支撑起一幅时间线更长的“流水”画卷。

    到底是谁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陆沉,为了他的“大师兄之一”李希圣,或是为了那个天君谢实子孙的长眉儿,可能是继齐静春之后担任坐镇圣人的阮邛,为了女儿阮秀,可能是药铺杨老头,为了那个洪福齐天的马苦玄,或是某个暗中押注的年轻人物。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

    然后又以飞剑画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这才取出黄纸符箓,和几袋子金精铜钱,以及……那副价值连城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

    比起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拼凑出那个碎瓷少年,只难不易。

    崔东山哀叹一声,“学生为先生分忧,为先生慷慨解囊,天经地义啊。他娘的,两次拜师求学,都是这般凄凄惨惨给人当钱袋子的光景,我崔东山与崔瀺,不愧是一个人啊。”

    ————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肆,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之后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东山,来陈平安屋子这边诉苦一番,讨要了一壶桂花酿喝,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壶。

    第二天,崔东山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来到陈平安屋子里,裴钱正在认认真真埋头抄书,崔东山让小丫头片子挪过去点,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看到了练习天地桩倒立而行的陈平安,以及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他默默离去,当然没忘记桌上放着那壶桃花酿。

    第三天,崔东山说要后天才能启程,神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解个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着桌对面端坐、脸色严肃的陈平安,崔东山出现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东山教了彩云谱上的那个小尖。

    这个定式再精彩绝伦,再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可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

    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要骂得对方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的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荡荡。

    第四天深夜。

    当陈平安打开屋门后,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那崔东山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才让崔东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阳神身外身进屋子。

    崔东山依旧是以那把金色飞剑画了一个大圈,陈平安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术法神通,崔东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画地为牢,既可当做庇护之所,也能囚禁他人,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有“雷池”的说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术法,多达数十种,大多偏离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东山说得眉飞色舞,很是称赞了石柔根骨一大通,说这开山一事,除了耗费两袋子金精铜钱之外,都算顺风顺水,这副飞升境大修士剥离出来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给石柔阴魂以大毅力、大福缘,成功变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两者之间,虽然还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过是些消耗光阴和银子的水磨功夫,已经没有大碍。

    崔东山说过了天大的好消息,就开始挑瑕疵,“开了门,反客为主,不过是第一道关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独厚,如果早先有人识货,又肯砸钱,帮她谋划个咱们宝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没问题,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够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只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着修行资质就上乘,事实上石柔作为一头存活数百年的孤魂野鬼,都没能修出个花样来,没能当个鬼王之类的,除了旧主人不靠谱之外,石柔本身修行天赋实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石柔的瓶颈比较要命,注定破不开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陈平安取出一壶桂花酿,崔东山接过后,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抹嘴,“好在进了座金山,即便是惨兮兮的小鬼搬财,每次搬得再少,几十年几百年,孜孜不倦,终究能够搬出个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此后只需要石柔用笨法子啃硬骨头,没什么大的修行关隘了,这就是仙人遗蜕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结金丹,不用养育元婴,连天魔都不用理睬,谁不羡慕?”

    崔东山嘿嘿一笑,“当然先生心智坚韧,是不会羡慕,学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羡慕,归根结底,我还是不如先生的。”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积蓄金精铜钱,我手上都会留下六颗金精铜钱,你别打这笔钱的主意。”

    崔东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只蝼蚁的主人,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要是还不知道惜福,活该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龙虎山的五雷正法,学生还是会一些的,说不得比一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要更加精通,到时候先生一声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希望能够跟他们四人有个善始善终吧。”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为何问都不问,六十年后,又该如何牢牢掌控住石柔?”

    陈平安笑道:“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只说做买卖,谋划之事,我比你差远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会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东山了。”

    崔东山感激涕零道:“不曾想在先生心目中,学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学生,学生岂敢不效死?!”

    陈平安看了眼即将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间的枯骨艳鬼,问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为阴魂所遭受的种种苦楚,听闻春雷声,晨钟暮鼓声,天地之间有正气罡风,金秋肃杀之气,沙场兵戈之气,各方山水祠庙和城隍阁,诸多种种,皆是我们野鬼的磨难,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点灵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石柔娓娓道来,说了许多阴物存世的规矩和内幕。

    陈平安听得仔细,这才稍稍减轻了那份面对“杜懋”的不适应。

    崔东山始终面带微笑,陪着陈平安一起竖耳聆听石柔的阐述。

    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

    崔东山只说明天还要再修养一天,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屋内颇像是一场庆功宴,不过也就当局者三人,一壶桂花酿而已。

    最后崔东山起身告辞,陈平安将他们两人送到屋门口,关上门后,白衣少年和白发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

    虽然崔东山满脸喜庆之色,可石柔不知为何,越走越心惊胆战,到了崔东山的屋内,果不其然,他一把抓住“杜懋”的头颅,五指如钩,将石柔按在墙壁上,厉色道:“小小阴物,比蝼蚁还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谈?!谁给你的狗胆!”

    一副相当于仙人境体魄的琉璃金身,不输九境武夫的雄浑体魄,照理说如今不过地仙境界的崔东山这一抓,不过是给石柔挠痒痒才对,可崔东山明显用上了秘不示人的某种神通,神魂激荡,如五股强劲罡风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石柔那张沧桑脸庞扭曲,泪流不止。

    崔东山抬起另外一手,对着石柔额头屈指一弹,如洪钟大吕响彻石柔心扉。

    松开五指后,石柔瘫软在地,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崔东山一脚踩在她额头上,使得石柔后脑勺猛然撞壁,崔东山弯下腰,俯视着她,讥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两样全占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遗蜕,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风的洗礼、甘霖雨的沐浴,或是干脆将遗蜕当做一盏灯笼,以你神魂作为灯芯,却能够让你毫无察觉,六十年后,骤然暴毙?!”

    崔东山脚上加重力道,石柔脑后墙壁一点一点裂出缝隙。

    崔东山眼神冰冷,“怎么,不过是裤裆里多出只鸟,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变,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神魂痛苦,仍是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个白衣仙师对视。

    崔东山觉得有意思极了,微笑道:“你这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某一脉旁支的死灰余烬,辛苦熬了这么些年,就积攒出这么点隐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问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脚了吧?不然我就以那问道之人,用你这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将你那一点道脉仅剩灵光,彻底抹去?”

    石柔满脸匪夷所思,终于流露出巨大的恐慌,那是比生死更大的惊惧。

    她曾经在彩衣国城隍庙内的那块石碑上,轻轻哼唱过一首被陈平安误以为是彩衣国古老乡谣的诗歌,她本以为数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宝瓶洲各方势力合力销毁,早已不会有人知晓内幕,而且就算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这些诗歌残篇,又如何能够准确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一下子抓住她这头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东山伸出双指,那把从眉心掠出的金色飞剑,绕指飞旋,最后竟是画出一道早已失传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东山指尖绽放出一朵气象庄严的金色莲花。

    石柔想要开口求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手指,不断靠近她的眉心处。

    石柔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以心声默默吟唱那首当年所在道脉旁支的开篇歌。

    束手就毙的石柔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人已经收起了手,用一种怜悯眼神打量着她。

    崔东山直起腰,鞋底板在“杜懋”脸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泞里脏了鞋底,得擦一擦。

    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下不为例。”

    石柔轻轻点头。

    崔东山刚走出去几步,猛然间转过身,一脚重重踹在石柔脑袋上,踹得大半颗脑袋都陷入墙壁当中,气呼呼道:“不杀之恩,都不晓得跟我道声谢?”

    石柔将脑袋从墙壁中拔出来,向崔东山默默跪地磕了三个头。

    崔东山坐在桌旁,没好气道:“我不会陪着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离开后,记得别浪费了这副最能抗揍的身躯,要是在你没有竭尽全力的前提下,我家先生受了伤,无论大小,我就将你那点道种灵光从你神魂深处,摘出来,再拿去种植在一个僧人身上。”

    石柔缓缓抬起头,满脸悲苦,看着这个貌若神人却心思缜密且歹毒的仙师,喃喃道:“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人?”

    崔东山嗤笑道:“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学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墙而站。

    崔东山一拍桌子,“还不滚去自己屋子,杵在这里作死啊?信不信我将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剁下来,再让你吃下去?”

    悲愤欲绝的石柔低着头,快步离开这座好似人间炼狱的屋子。

    崔东山翻开桌上那些青鸾国文人撰写的书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书本,骂骂咧咧,“狗屁的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看这些玩意儿,老子像是脸上给人抹了一大把屎,还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东山睡不着觉,百无聊赖,就悄然离开客栈,去外边县城逛荡。

    无意间见着了一位穷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钱术,驾驭十几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户市井人家的钱财积蓄,仿佛蚂蚁搬家,三三两两合力搬着铜钱和碎银子,修士蹲在墙根下,掂量着两三颗最值钱的碎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积少成多,不嫌少。

    结果一转头,看到一位蹲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年,算是陪着他赏月呢?

    野修吓得一哆嗦。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户人家的金银?”

    野修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实在是那些个大户人家的门神,太不好对付,白白给它们打杀了我辛苦养育出来的搬财小鬼,赔本买卖啊。”

    崔东山点点头,“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转,就想跑路,将眼前古怪少年杀人灭口?为了几两银子,至于吗?再说天晓得是谁打杀谁?

    崔东山伸出双指,捻起一只拇指身高的偷钱小鬼,然后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胡乱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泽野修一阵眼自皮颤,得嘞,算是阵亡了麾下一员大将喽,哪里经得起给人这么搓圆捏扁的,他养出来的这些个偷钱小鬼,品相极低,不然也不至于连殷实人家的门神那一关都迈过不去。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际,崔东山摊开手,那个呲牙咧嘴的偷钱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红衣裳,将它丢在地上,命令道:“走,去富裕人家偷块金子回来。”

    小家伙双手握拳,鼓着腮帮奔跑远去,很卖力。

    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还真给它扛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回来。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赶紧抱拳道:“仙师神通广大,让人大开眼界。”

    崔东山站起身,一闪而逝,留下一个兴奋不已的山泽野修。

    去了趟县城文武两庙,崔东山受不了他们的毕恭毕敬,胡扯几句,很快就离开。

    实在还是无聊的紧,崔东山又随便给一户人家的彩绘门神,以画龙点睛之法,让两尊门神能够凝聚金身雏形,距离真正的神祇还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是能够吓唬些最没用的阴物而已,遮挡煞气更多些。又去这座县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家中,将他们家屋檐上的脊兽给一个个掰断了随手丢掉。

    漫无目的,随心所欲。

    一位地仙,无聊到这个份上,也算崔东山独一份了。

    这天晚上,陈平安在崔东山带着石柔离开后,练习天地桩后,走出屋子,轻轻敲响隔壁房门,气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裴钱正挑灯翻看一本刚拿到手没多久的游侠演义,在陈平安敲门后,赶紧吹灭油灯,飞扑床榻,假装刚刚被吵醒,“睡了啊。师父怎么还没有睡觉?需要我开门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计较这点撒谎,提醒道:“不用开门。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别看伤了眼睛。明天我们不用赶路,你可以白天再看。”

    陈平安转身就走,想起一事,又在在门口说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看书。”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

    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睁大眼睛,没什么睡意,迷迷糊糊,过了很久才缓缓睡去。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陈平安屋内,崔东山在教陈平安下棋,依旧在翻来覆去纠缠那个小尖。

    先是卢白象旁观,一看就入了神,最后竟是在间隙,快步离开,喊了隋右边一起过来看棋,说是妙不可言,隋右边曾经在棋盘上被卢白象以小尖开局,杀得丢盔弃甲,她偏不信邪,接连三盘任由卢白象以此定式,结果先手尽失,输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她破例下了一系列无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当卢白象说自己对这手天下第一小尖的理解,早先才悟得三四分精髓,隋右边便生出一些兴致,跟着过来看崔东山到底是怎么教人下棋的,陈平安又是如何跟人学棋。

    很快朱敛也跟了过来凑热闹,魏羡最后走进屋子。

    只是隋右边很快就没了看棋的心思,实在是陈平安的下棋天赋,太过平平,崔东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摊上陈平安这么个不开窍的,

    难免让已经在围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边感到着急且无聊,于是就默默离开了。在这期间,隋右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站在崔东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感觉是个比朱敛还令人恶心的……老娘娘腔?你一个老爷们,不敢与人对视,还喜欢抿着嘴唇,兰花指捻着衣角算怎么回事?

    朱敛和魏羡在隋右边离开后,相继走出屋子。

    老龙城那场厮杀,战场被割裂得厉害,所以画卷四人并没有见过桐叶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黄纸符箓当中的枯骨艳鬼石柔,亦是不曾见过,所以当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现身后,隋右边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崔东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拎出来的外人。

    这天午饭之后,崔东山就开始闭门不出。

    第二天清晨时分,一行人开始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

    本来随行队伍中有那头黄牛在,十分扎眼,可是当崔东山骑乘黄牛之后,虽然依旧惹人注意,但是看到这一幕画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测这位俊俏少年郎,应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带着扈从们远游江湖,怪是怪了点,可是年纪轻轻,就有几分名士风流了。

    有崔东山在,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

    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若说陈平安遇上那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再无老气的,那么与这位弟子他乡重逢,则是有分寸的悠然,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分量。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除了学棋之余,还会跟这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

    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颗铜钱。

    趁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愈发清晰和广泛。

    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除了一心登顶的证道和武道止境,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

    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被视为真人修道,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

    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展露出来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如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

    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想法很简单,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

    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一大一小,整天没大没小的。

    崔东山仍是像先前那趟离开大隋京城后,两人结伴游历,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陈平安从不过问。

    “老者”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走路不再似女子腰肢扭动,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也不会不自觉地捻起兰花指,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

    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江湖地位恐怕连黄牛都不如。

    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比较勤快,反正都是架子,还威风,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比起六步走桩,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只是一次给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用阴阳怪气的口气,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崔东山捧腹大笑,以至于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每天只敢练习走桩。

    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众人在一座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只是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耽误拳法剑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座名为百花苑的仙家客栈,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只是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客栈占地颇大,而且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郡城这座仙家客栈,所剩房间不多,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崔东山和石柔,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

    住在这边,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客栈伙计每天都会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物件,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颗雪花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

    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中五境仙师瞧不上眼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赘,下五境仙师则是根本住不起这里,结果就让裴钱“一夜暴富”了,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疏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而且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可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搓锐,可以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子枣子、香梨发呆。

    她有些想不明白。

    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那么开心的事情。

    当她抄完书,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向了窗外。

    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

    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愈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边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唉。”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这天正午时分,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内容五花八门,上边记载一事,最让陈平安感兴趣,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询问了崔东山的见解。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路过一座州城,因为一件小事,揪出了两位渎职官员,一个武将贪赃枉法,受贿十数万两白银,一个舞文弄墨,结果前者只是贬谪了事,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直接杀了。

    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对于后者,常人往往会视为罪责轻于前者,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

    陈平安深思之后,感叹道:“真是厉害。”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就会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单独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颗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关系。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都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一事,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有明暗大小,只可惜世人自己睁眼瞎。”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说去年末,李槐这个小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给同窗拿了去,说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证据来,结果李宝瓶刚好路过,立马断案,她用了个法子,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哭着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边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得办法。”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一开始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

    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自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呦一声,“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

    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自己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这个家伙真是讨厌。

    哪天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而她作为开山大弟子,那会儿又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就学那游侠演义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不动如山,裴钱几次动作,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不好,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我们练气士不怕那精魅缠身,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

    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伏入室害人。

    吓得裴钱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环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再拿出那张陈平安很后边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又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它树魅的注意力,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花草精怪,浩浩荡荡跟着枣树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时候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伸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毕竟她如今还是觉得自己独创的疯魔剑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跟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么。”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跟,对着花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

    客栈别处,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问道:“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么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胚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

    朱敛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内,房门未拴,崔东山直接推门而入。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稗官野史,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修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拳,迟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颗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错杀便错杀了,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说吧,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与我先生借着下棋的机会,帮他复盘之时,事无巨细,关于藕花福地的事情,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的蛛丝马迹,我会留心。”

    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么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她在藕花福地复活,或是干脆是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路更多?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在规矩内,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有自己的选择余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

    然后魏羡笑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那边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么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一些独门秘法,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说过了陈平安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后,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还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我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好教你知道,除了你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吧?”

    半炷香过后。

    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吧?”

    崔东山一挑眉头,“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著,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收起架势,坐回位置,“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

    崔东山摆摆手,“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真正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真能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将她当做一副傀儡皮囊,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

    崔东山眼神深沉,“你在等机会,陈平安在等你出手罢了。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么?”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

    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是如何将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

    裴钱离开屋子后。

    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口。

    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

    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

    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而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

    除了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关系莫逆。

    而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后,尤其是那场连师门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蔡金简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

    蔡金简打开手中画卷,上边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绘画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愈发坚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神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

    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

    而且在那之后,齐先生让她帮忙,又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画卷内容,除了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再到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在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奇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

    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

    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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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纸鸢起飞鸟散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木鹞,价格不菲,陈平安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边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木鹞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腰间刀剑错,手捧昂贵的木鹞,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带着裴钱去了几处郡城游人必须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古宅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悠哉悠哉过去。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笑了笑,有些难为情,自个儿这吃相是有些糟糕,以后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不小心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边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你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

    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百花苑园圃,多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崔东山带着隋右边走向凉亭这边,崔东山作揖行礼后,盘腿坐在长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边却没有落座,说道:“陈平安,我打算离开这里,提前去往桐叶洲的玉圭宗。”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点头道:“路上小心。”

    隋右边静等下文,只是陈平安说完这四个字后,好像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言语。隋右边冷着脸,既不离开凉亭,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气氛尴尬,与陈平安对峙。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飞剑围绕凉亭画出一个大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胚子,以防客栈内外的窥探可能,终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未必挡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观山河,只不过如此一来,崔东山就会心生感应,随手打死青鸾国这么个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婴,又有何难?可别把他崔大爷不当根葱。

    陈平安这才说道:“隋右边,那我就说些大煞风景的务实话,不管你爱不爱听,你都听完,首先,痴心剑是借给你的,得还,还有那片斩龙台,一样要还钱的。第二,加入大骊王朝的谱牒籍贯一事,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离开宝瓶洲之前,还要让崔东山敲定,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画卷我会留下,但是你一旦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练气士,金精铜钱能否继续让你从画卷走出,这件事情,你我都不确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务必小心,不可意气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气,作为剑修,练剑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练剑。”

    隋右边看了眼陈平安,缓缓点头。

    崔东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

    他转头望向亭子外边空中的纸鸢,“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遥,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陈平安和隋右边都没理睬崔东山的插科打诨。

    隋右边默不作声。

    陈平安道:“路上盘缠准备好了没?当我没问,肯定没有,你们这一路就没有挣钱的营生,那我给你准备两只钱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银,一袋子雪花钱,小暑钱我自己都没剩下几颗了,谷雨钱更是一颗都没,所以你此去南下桐叶洲,就没机会大手大脚,说不定一路上拣选仙家渡船和路线,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盘,更住不得昂贵房间,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远游,如此一来,容易横生枝节。”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你可以先去趟老龙城,找到范二,就说我答应你的,让他借钱给你。”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最多五颗谷雨钱,最多五颗!”

    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仍是不说话。

    陈平安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的吝啬财迷,没好气道:“没得商量,撑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颗。”

    隋右边点头道:“好。”

    崔东山想了想,没有越俎代庖,替陈平安当那善财童子,小事上,他这个难逃钱袋子命运的可怜弟子,帮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揽没关系,这种涉及生离死别的大事情上,还是交由先生自己处置吧。

    不过两袋子钱还是在崔东山手中凭空出现,丢给隋右边,然后转头对陈平安笑道:“回头先生再还我。”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

    陈平安和隋右边,其实都是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所以接下来就真没话说了。

    隋右边转身走向凉亭,崔东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边一直走下台阶,都没有转头,看得崔东山啧啧出声,真是个败家娘们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东山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开始数数,默念一声一,就伸出一根手指。

    隋右边离开凉亭后,找到了裴钱,裴钱赶紧收了纸鸢,跟隋右边聊了起来,又点头又摇头后,然后很快飞奔向凉亭,气喘吁吁道:“师父,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到了客栈门口就行,不用远送。”

    崔东山刚好数到十,双拳变双掌,哈哈大笑,朝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

    陈平安跟上了隋右边后,两两无言,到了客栈门口那边,身后就是大门上两尊等人高的彩绘门神。

    隋右边停下脚步,陈平安跟着停步。

    隋右边没有望向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蔚蓝澄净的天空,轻声道:“是不是从来只觉得我是累赘,所以我说要走,你觉得轻松不少。”

    陈平安转头看着隋右边的侧脸,笑道:“别总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不可否认,隋右边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女子,尤其是当她偶尔不那么神色冰冷的时候,宛如昙花一现,会给人惊艳感觉。

    不知道隋右边,会不会在江湖里遇上心仪的男子,在桐叶洲玉圭宗,会不会与谁成为神仙眷侣,多半是一位差不多惊才绝艳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挺好奇以后隋右边会看上哪位男子,也挺期待下次在宝瓶洲重逢,她与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样。

    一想到这些很难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画面,陈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隋右边转过头,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陈平安没敢说出心里话,有些无礼轻薄了,隋右边脸皮子薄,气性又大,可别好好一场离别送行,结果挨了隋右边一两剑。

    陈平安只是说道:“保重。”

    隋右边大步离去,对陈平安撂下一句话,是一句嗓音轻柔的豪言壮语,“我会很快就成为上五境剑仙的。”

    走到了大街尽头,隋右边转过头望去,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唯有两尊彩绘门神。

    隋右边有些笑意,就此离去。

    ————

    就跟约好了似的,隋右边刚离开,卢白象也来请辞,说是要去逛一逛白水寺在内的青鸾国境内所有大寺庙,之后去庆山国、云霄国四处走走,大概几年后才能去陈平安的家乡龙泉郡。

    陈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东山,后者赶紧解释道:“与学生无关!若是学生撒谎,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卢白象笑道:“确实与崔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想要独自一人,像当年在藕花福地,尽情浏览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内,除了跻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达到远游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以便将山上的绝美风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卢白象就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以扈从身份跟随,给你效命,直到将来哪天静极思动,再去外边游历便是。”

    陈平安前不久,刚将两袋子银钱和神仙钱还给崔东山,这会儿又得掏钱,气笑道:“说吧,要跟我借多少钱当盘缠?”

    卢白象哈哈大笑,“无需一颗神仙钱,借些银子就行。”

    不过陈平安仍是给了两袋子钱,交给卢白象,“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袋子雪花钱还是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卢白象并未客气拒绝,接过了钱,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门就死在外边,岂不是尴尬至极。”

    陈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种急躁性情,两者足以让你在宝瓶洲横行了。”

    卢白象起身告辞,抱拳道:“那就再会?”

    陈平安抱拳还礼,“再会。”

    陈平安打趣道:“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别捣鼓出一个魔教来。”

    崔东山拆台道:“卢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江湖门派立教称祖不打紧。”

    裴钱突然喊道:“小白,你等会儿我。”

    裴钱背转过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从里头摸出一枚雪花钱来,跑到卢白象身前,“小白,伸手。”

    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

    裴钱将那颗雪花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郑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礼不轻,情意更重啊!”

    卢白象握住那颗雪花钱,对于这个小貔貅而言,让她主动掏出一颗神仙钱,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不轻了。卢白象微笑道:“放心,我这几年游历江湖,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看能不能挣到手,下次重逢再送你当做见面礼。”

    裴钱使劲点头,一本正经道:“玩归玩,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习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学我,每天走桩抄书、练习剑术刀法,勤勤恳恳,笨鸟先飞!”

    卢白象笑着伸手,“知道啦。”

    裴钱灵巧躲过摸她脑袋的手掌,埋怨道:“会长不高的。”

    她很快对陈平安灿烂笑道:“师父摸脑袋,么得事情。”

    卢白象开怀而笑,最后望向那个跷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神仙,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咱俩爷们,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

    卢白象潇洒离去。

    屋内寂静无声。

    陈平安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

    裴钱绷着脸,辛苦忍住笑意。

    崔东山捻起一粒枣子,屈指一弹,精准砸中裴钱额头。

    裴钱弯腰接住枣子,这次没敢吃,生怕崔东山又拿乌烟瘴气的事情吓唬她,只敢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坐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问道:“不看一看青鸾国的佛道之辩?”

    崔东山摇摇头,泄露天机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师重地的两帮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秃驴们相互指着鼻子骂来骂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佛子转世,以及青鸾国京城白云观观主,在这两人之间。一个曾是久负盛名的高德大僧,这辈子同样悟性极高,一个是没有任何根脚,只会读书、什么书都读得通的中年道士。只是这两人论道,关注的人不会多,但个个是不小的麻烦,观湖书院,云林姜氏,说不定还有许多从天上落下的闲云野鹤,和难得爬出水底透口气的老王八,一来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仍是瞧不起这场辩论,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适合去那边。”

    陈平安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崔东山站起身作揖赔罪,“学生此去,需要带上魏羡同行,恳请先生答应。”

    陈平安嚼着枣子,笑道:“难道不是我应该感谢你吗?”

    崔东山破天荒没有那些谁都不当真的言语,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缠,缓缓道:“如今宝瓶洲中部形势复杂,山上山下都一团糟,山泽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凶狠,冒出许多浑水摸鱼的地仙,其中不少是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很不讲究。那座书简湖,本就是鱼龙混杂的臭水缸,臭鱼烂虾一大缸。所以我建议先生离开青鸾国京师后,先去大隋的山崖书院,刚好可以去那边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

    “我会书信一封,除了大骊可以直接将剩下的金精铜钱送往书院,届时茅小冬会帮先生护阵。对先生而言,是锦上添花,可这对于大隋高氏而言,却算是无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觉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国,炼化那颗品相极好的金色文胆,最是适宜。”

    “此后,是旧地重游彩衣国梳水国一带,还是返回龙泉郡,看一看老宅,问题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书简湖就稳妥了,那会儿宝瓶洲中部已经稳定下来,说不定一块大骊礼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就能够随便让一位地仙低头。”

    陈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养剑葫喝了口小炼药酒,终于点头道:“可行,离开青鸾国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规划的路线走。”

    崔东山毫不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先生放心,这里边绝无坑害先生的谋划。再说了,学生我与先生你,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走了一条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东山就是惫懒得整天无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东山脑袋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颓丧模样,咚咚作响了三下,抬起头道:“一说这个,学生就心口疼。”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崔东山委屈道:“可凭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继续当威风八面的大骊国师,学生却连绣虎的绰号都没了,每次只要往外边跑,就得风餐露宿,藏头藏尾?”

    陈平安幸灾乐祸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边的那么多件法宝,还有这副比杜懋阳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哀叹一声,单手托腮,摆出抬头望天状,“倒也是,亏得我如今对那打打杀杀兴趣不大,少年郎嘛,就是容易比较无聊。出了大隋书院还好,与先生朝夕相处,乐在其中。在那座东山,小宝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禄谢谢之流,我看着烦心,李槐林守一又没得聊,好一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啊。”

    陈平安懒得安慰他什么,何况这位大骊绣虎需要别人宽解心境?天大的笑话。

    崔东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这画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暂时收官了,学生为先生小小复盘,就当离别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陈平安下意识端坐,每次与崔东山学棋,都是如此认真,“请说。”

    崔东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伤感,只是这些情绪收敛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丝毫。

    先以飞剑画出雷池。

    “那隋右边就是个傻妞儿,龙窑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过傻归傻,确实是个先天剑胚,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婴剑修不在话下,至于能否成为上五境的女子剑仙,可就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得问过这方天地答应不答应才行。不管如何,这隋右边算是画卷四人,运气最好的一个,先生这一路,对她呵护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边的心境非但没碎,反而更加明亮。”

    陈平安眼神古怪。

    崔东山伸出并拢双指,斩钉截铁道:“对天发誓,学生这番话绝对没有双关,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颗白如雪的香梨,裴钱双手捂住香梨,拧转几下,算是擦拭干净过了,这才轻轻啃咬起来。

    崔东山继续道:“至于魏羡这颗烫手山芋嘛……已经帮先生摆平了,反正就是个憨傻汉子,不用多提。”

    崔东山原本还想格外细说这里边的精妙对弈,只是发现陈平安对他使眼色,崔东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领神会,改了口风,忽略而过。

    崔东山斜瞥一眼摇头晃脑吃着水果的裴钱,“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半点眼力劲儿……”

    结果在桌子底下,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踹。

    崔东山悻悻然,“卢白象才情极高,是有望成为一位通才人物的,武道登顶极难便是,九境不难,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当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将来的大骊王朝,仍是身负一定武运的超然存在,到时候以卢白象的脑筋,我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仍然算是战力相当不俗的好走狗……不对,是好打手,好扈从。”

    裴钱瞪眼道:“在我师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说话啊,不许胡说八道,这么糟践老魏和小白。”

    崔东山笑眯眯道:“我与你说说与这颗香梨相关的精魅故事吧?”

    裴钱立即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师父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跌份儿。”

    崔东山模仿裴钱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荡,啧啧道:“我家先生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钱装傻扮痴,脸上笑呵呵。

    崔东山神色微变,沉声道:“唯独这朱敛,看似是最不钻牛角尖的一个,随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润,可这意味着,他才是那个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曾是俊美无双的豪阀贵公子,却跑去习武,真就给他练出了个天下第一。精于厨艺,喜好美食,嘴上说着愿得美人心。并且能屈能伸,故而画卷四人,数他朱敛眼界最高,心气一样最高。”

    裴钱使劲点头。

    四人当中,她就最怕那个佝偻老人。

    崔东山突然笑了,“这种家伙,其实无所执。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朱敛就把先生卖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会有意外之喜,到时候四人当中,朱敛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说死则死,毫不犹豫,即便是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独朱敛,学生我教不动,还是只有先生出马才行。”

    崔东山见陈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释道:“隋右边不行,她在求剑道,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卢白象与先生看似性情最为契合,实则不然。此人几近无情。”

    然后崔东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声秘密告知陈平安,“魏羡觉得自己死不得,还没有得偿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之外,世间人都可杀,世间物皆可买卖。关于这个执念,先生别怪我多事,学生还需要通过桐叶洲关系,关于南苑国开国初期魏羡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陈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观道观老道人,你悠着点。”

    崔东山笑了笑,“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说实话,就算是我在十二境仙人巅峰之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只会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风光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她之生死,甚至前者更有分量。”

    “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有这样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屑小之徒、尤其是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家底,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那两条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我们喜欢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我们被迫出手、拳头更大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到最后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不可以?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需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

    只是一走在廊道里边,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

    到了崔东山屋子,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去抓一颗香梨,“你是我师兄唉,我帮你擦擦,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白眼道:“你可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边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边的遥远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神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

    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去煮药,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上山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疼,摘了箩筐,走在山脚就嚎啕大哭。

    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流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

    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神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期间看得入神,也会有些自言自语,“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唉,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边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一声。

    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便默默坐在凳子上。

    崔东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裴钱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会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么的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

    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如果那个妇人没有开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儿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裴钱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糖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糖葫芦,你裴钱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间事世间人,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起身,双手护住自己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

    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

    崔东山眼神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对我们当时仅有的三位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儿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就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先生吃瘪,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嘛……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里边的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可是这些,我们三个,其实反而不太愿意经常想起,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后,每天都忙,跑这跑那,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要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要为更多的笨蛋传道受业解惑,我们最早三个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音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花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开始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

    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小心收好。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收起来,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

    说到这里,又是一桩伤心事,给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骗去七颗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花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

    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

    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

    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

    崔东山对两人笑道:“两位,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

    朱敛点头微笑,“你先生是我老爷,当然无需多说。”

    石柔则心情复杂,崔东山在时,畏惧如虎,崔东山走时,又担心前路渺茫。

    崔东山作揖拜别,“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东山起身后,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头贴在身前,背对着“杜懋”,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漂亮!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

    崔东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只得别扭说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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