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全文阅读 第42分节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期刊第四期已经更新,1:剑来均订其实早就破三万了,2:这个月事情比较多,但是争取最少15万字的更新。)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金身现世的文庙神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大隋皇帝,他身站着一位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

    还有两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中,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位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密事,便去了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醇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

    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位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脸色不悦。

    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以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这两伙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偌,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可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戈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戚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戈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与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一尊尊神像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我哪天给一位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大隋皇帝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位置,“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许弱作为修道之人,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位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

    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

    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

    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神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的价值连城。

    如果换成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他弈棋,一有落子的力道稍重了,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她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质,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

    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在千年之前,是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的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颗小暑钱的天价。

    然后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愈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叫石春嘉的羊角辫儿,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颗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颗。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再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颗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颗黑棋,将五颗白棋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石头,比如裴钱你选黑棋,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

    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奇特。石柔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对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量着几颗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神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呼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裴钱双脚离地,长杆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影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儿,落地无声无息。

    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崩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李槐双腿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以及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

    结果这位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

    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位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的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是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场对话。

    之前他们画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那个早早相中隋右边“剑仙之资”的荀姓老人,很喜欢往药铺凑,一次观棋,隋右边和卢白象在院中对弈,老人寥寥几句,以弈棋之理,阐述剑道。

    横竖纵横,落子在点。

    精妙在于切割二字。这是剑术。

    棋形好坏,在于界定二字。占山为王,藩镇割据,山河屏障,这些皆是剑意。

    棋局结束,加上复盘,隋右边始终无动于衷,这让荀姓老人很是尴尬,还给裴钱笑话了半天,大吹法螺,尽挑空话大话吓唬人,难怪隋姐姐不领情。

    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

    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

    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

    但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

    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

    可陈平安一旦哪天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

    这就是症结。

    于是就有了那番对话。

    朱敛缓缓而行,自言自语道:“这才是人心上的剑术,切割极准。”

    何谓切割?

    陈平安先不杀李宝箴一次,是守约,完成了对李希圣的承诺,本质上类似守法。

    又以李宝箴身上家族祖传之物,与李宝瓶和整个福禄街李氏做了一场“典当”,是情理,是人之常情。

    这就将李宝箴从整个福禄街李氏家族,单独切割出来,如同崔东山一手飞剑,画地为牢的雷池秘术,将李宝箴单独拘束在其中。

    李宝箴是李宝箴,李宝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将李宝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陈平安做了一场圈画和界定。

    以及在悄无声息之间,给李宝瓶指出了一条心路轨迹,提供了一种“谁都无错,到时候生死谁都可以自负”的豁达可能性,以后回头再看,就算陈平安和李宝箴分出生死,李宝瓶就算依旧伤心,却绝不会从一个极端转入另外一个极端。

    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谓的剑术。

    陈平安的出剑,恰好无比契合此道。

    是一场人心上的微妙拔河。

    所以那一天,陈平安同样在药铺后院观棋,同样听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敛敢断言,隋右边哪怕闭关悟剑一天两夜,隋右边学剑的天资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陈平安的得其真意。

    人人脚下大道有远近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别啊。

    还记得李宝瓶教给裴钱两句话。

    背竹箱,穿草鞋,百万拳,翩翩少年最从容。

    背仙剑,穿白袍,千万里,人间最好小师叔。

    朱敛喃喃自语:“小宝瓶你的小师叔,虽然如今还不是剑修,可那剑仙心性,应该已经有了个雏形吧?”

    朱敛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尽头,眯眼望去。

    那边出现了一位白鹿相伴的年迈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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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九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酒楼内外依旧喧闹。

    大隋王朝素来富饶,老百姓愿意花钱,也敢于花钱,毕竟坐龙椅的戈阳高氏,在这数百年间,打造了一个无比安稳的太平盛事。

    二楼窗口那边,茅小冬对望向窗外,对身后的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护住自己,不用担心我。”

    九境金丹剑修,龙门境兵家修士,龙门境阵师,远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

    五名刺客。

    不管身份,无论立场,总之都齐聚在了一起,就隐匿在这栋酒楼方圆千丈之内。

    这种阵仗,别说是追剿围杀一名剑修之外的元婴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杀。

    陈平安想起彩衣国城隍阁那场降妖除魔,那个手腕脚踝系有铃铛的少女,当时两人萍水相逢,身为郡守之女的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帮忙,都恰到好处,让陈平安对她观感很好。

    之后游历两洲外加一座倒悬山,从来都是他陈平安或者独自与强者捉对厮杀,或是有画卷四人相伴后,一锤定音之人,仍是他陈平安。这次在大隋京城,变成了他陈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这种局面,让陈平安有些陌生。不过心底,还是有些遗憾,毕竟不是在“头顶有位老天爷以天道压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陈平安如今修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要还是个没出息的元婴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骂死你。”

    陈平安无奈,拍了拍腰间养剑葫,以心声告诉飞剑初一和十五,随时准备刺客的出现。

    法袍金醴的那两只大袖内,右手指尖捻有一张以防偷袭的缩地方寸符,左手则是那张用以抵御强敌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

    小师弟那么远的江湖路,没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陈平安心湖上响起嗓音,问道:“之前有没有过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经历?比起先前在文庙感受浩然正气的镇压,更加难受。”

    陈平安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回答道:“走过两次,第一次尚未习武,在骊珠洞天小镇走过。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观道观的老观主拉着,大概看过最少两百余年的光阴流水,而且经常顺序颠倒,来回交错,所以我那会儿虽然已经是五境武夫,仍是觉得异常难熬,比当初在落魄山给人喂拳,滋味半点不差了。”

    茅小冬笑问道:“之前在书斋你我闲聊游历经过,怎么不早说,这么值得炫耀的壮举,不拿出来与人说道说道,等于苦头白吃了。就算是我这么个元婴修士,在成为山崖书院的坐镇之人前,都不曾领略过光阴长河的风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触到的画卷。”

    陈平安灵光乍现,一语道破天机,“茅山主真有搬山神通,暂时将此处作为一座书院小天地?!”

    茅小冬点头道:“对喽,这几年借着庇护小宝瓶,在大隋京城四处行走,瞒天过海,就是做成了这件密事。肩上挑着一座书院的文脉香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气笑道:“你连一声茅师兄都没喊过,我要你理解?”

    陈平安自认理亏,不再说话。

    茅小冬一手负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笔,转瞬间就写了“山崖书院”四字,每一笔落成,便有金光从指间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写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个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闪而逝。

    茅小冬转头道:“坐着喝酒便是。”

    话音刚落,茅小冬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铭刻在心的熟悉感觉,如江水汹涌而至,陈平安仿佛一个不擅游泳的人,瞬间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静。

    酒楼上下再无半点动静声响。

    那位龙门境阵师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阵”,当一身灵气骤然凝滞、运转不畅之际,猛然抬头,只见路上行人静止不动,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飞鸟,只只悬停。

    这位阵师顾不得会被那山崖书院茅小冬发现踪迹,立即不再遮掩气机,磅礴倾泻而出,手指间捻住一张金色符箓,正要有所动作。

    一只手按住此人肩膀,笑道:“你这阵法,是脱胎于中土道君宁全真所传龙门阵一脉,对吧?”

    阵师愕然。

    竟是死活挣脱不开身后那人搁在肩头的那只大手,此人满脸涨红,希冀着其余四人有谁能够及时救援,帮助自己脱困。

    一名阵师,需要假借所布阵法牵引的天地之力,自身体魄的打磨淬炼,比起剑修、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差距极大。

    好在阵师没有彻底绝望。

    一抹起始于东北方向的璀璨剑光,像是一根白线,迅猛飞掠而至,剑尖所指,正是向阵师身后的茅小冬眉心处。

    这抹剑光身在小天地当中,轨迹并不完全笔直一线,剑尖出现微妙的颤抖,那把本命飞剑的剑身,起伏不定。

    呲呲作响,飞剑所到之处,摩擦溅射起一连串的电光火石,极为瞩目。

    这是那把凌厉飞剑,与这座小天地起了冲突。

    茅小冬没有躲避,根本没有任何调用一位元婴充沛灵气的迹象。

    那柄距离高大老人与阵师不足一丈距离的飞剑,蓦然激起一圈涟漪,如石投湖,一头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阵师七窍流血,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这一动,就又与小天地无所不在的光阴流水起了冲撞,愈发血流不止,更恐怖之处,在于体内气机絮乱不已不说,所有温养有本命物的关键气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门之上,像是被万针钉入,阵师竭力移动捻有那张保命符的双指,手指可动,但是体内浓稠如水银的灵气,结冰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颈,随手丢向身后某处。

    那柄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在茅小冬身后激起一处流水漩涡,如恶客破门而入,迅猛刺出。

    可已经姗姗来迟。

    本就重伤濒死的阵师刚好拦阻那名飞剑的路线。

    远处那名九境剑修没有任何停下飞剑的意图,直接刺透阵师身躯,以心意驾驭飞剑,继续刺杀茅小冬!

    阵师就此当场毙命,死不瞑目。

    不是说茅小冬离开了东华山,就只是一名元婴修士吗?

    修行路上,三教诸子百家,条条大路,炼丹采药,服食养生,请神敕鬼,望气导引,烧炼内丹,却老方,一旦跨过大门槛,跻身中五境,成了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确实风光无限。

    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断绝红尘,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没有理由的。

    因为山下同样有不信邪的练气士。

    更有儒家书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数十丈外,转过身后,不晚不早,刚好以双指夹住那柄尾随至此

    的飞剑。

    虽然这一手以双指轻松定住飞剑的壮举,可谓惊世骇俗,传出去足够让一洲地仙吓掉大牙。

    可是当茅小冬在消磨剑意的同时。

    茅小冬坐镇的这座小天地,其实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动。

    那名远游境武夫置身于别人天地中,已是无法做到御风远游,可仍是飞奔如雷,最后直接撞开两堵墙壁,穿过整座店铺,朝茅小冬一拳轰砸而来。

    店铺内有数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躯,崩开的碎块,最后缓缓悬停在铺子里边的空中。

    此人一拳,汇聚了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所有罡气,再无半点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换命的打法。

    茅小冬调动天地灵气,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轻轻晃荡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样是凭空出现的牌坊,都给远游境武夫这一拳打得化作齑粉。

    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冲,势不可挡。

    另外那名跃上屋脊,一路蜻蜓点水而来的金身境武夫,没有远游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气,与小天地的光阴流水撞在一起,金身境武夫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团火焰,最终一跃而下,直扑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双指被割裂出细微伤口的茅小冬,将那柄禁锢在指尖的飞剑,丢掷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挡住那名远游境武学宗师的一拳。

    茅小冬大袖剧烈鼓荡,须髯飘拂。

    金身境武夫多半与那金丹剑修是挚友,不管那剑尖直指心口的飞剑,依旧杀向茅小冬。

    果不其然,剑修心湖,灵犀微动,竭尽全力,稍稍偏移剑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头。

    茅小冬被本该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后背心。

    小天地随之震荡开来。

    拳头被阻、拳势与意气犹然壮烈的远游境武夫,借此机会,顺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个人一步步后退,远游境老者双臂肌肉虬结,渗出血丝,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无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没有趁火打劫,跟着远游境宗师一起近身茅小冬厮杀,而是尽量跟上两人脚步。

    并非不想一鼓作气重创茅小冬,而是他知晓轻重利害。

    陈平安没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视野开阔的酒楼屋顶。

    他同样没有插手这场战局。

    远游境老者最后一拳,将茅小冬打得倒飞出去十数丈。

    老者立即停步,并且向后而掠,他要换上一口新气。

    金身境武夫则立即横移数步,挡在远游境身前,站在后者与茅小冬之间的那条线上。

    如此仍是不够稳妥。

    九境剑修的见缝插针。

    飞剑一掠而去。

    直刺茅小冬。

    速度之快,竟是已经超出这柄本命飞剑的第一次现身。

    既是茅小冬气机不稳,倒是天地规矩不够森严的关系,更是这名老金丹剑修在这短短时间内,仅仅凭借数次飞剑运转,开始寻找出一些缝隙和捷径,三教圣人坐镇小天地内,被誉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张渔网的网眼再细密,并且这张渔网一直在运转不定,可终究还有漏洞可钻。

    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吃神仙钱的剑修,并且跻身金丹地仙,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间那把戒尺,顿时稳住身形。

    雪白胡须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面对那柄如同跗骨之蛆的纤细飞剑,茅小冬这次没有以双指将其定身。

    大袖一卷,直接将飞剑笼入袖中。

    随后只见大袖之中,绽放出丝丝缕缕的剑气,袖口翻摇,同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的声响。

    远游境武夫已经换气完毕,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网的痕迹,这名武道宗师裹挟风雷之势,再次要利用盟友创造出来的机会,与那茅小冬近身厮杀,不给这位出乎意料“跻身”为玉璞境的书院山主,拉开距离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们的机会。

    被一位远游境宗师死死盯住。

    寻常地仙修士的气海都会为之牵引,容不得分心旁顾。

    一名身披银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连使用了两张极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与遮掩身形气机的青蓑衣符,竟是让抓住一个光阴流水最为薄弱的地带,使得他从天而降,双手十指交错,合为一拳,对着茅小冬的头颅一砸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茅小冬袖中笼罩住的那把飞剑,即将破开跃出。

    远游境宗师马上就要一拳杀到。

    但是真正最凶险的杀招,还是那名以甲丸覆身为甲的龙门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位几乎就没有派上用场的阵师不说,其余四名刺客,堪称配合得天衣无缝。

    很难想象,四人当中,只有九境剑修与金身境武夫是相识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间悬挂的戒尺,自行脱落。

    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脸颊上,整个人横飞出去,砸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脚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远的剑修一指,“还你便是。”

    刹那之间,天地倒转且扭曲。

    就像一张被顽劣蒙童胡乱拧转、却又不曾揉成纸团的宣纸,说不出的怪诞荒谬。

    那名远游境武夫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茅小冬擦肩而过。

    而且茅小冬变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

    却偏偏远在天边。

    而呈现出来的那一层纸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个个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圣贤教化苍生的经典文章。

    他转头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缓缓自行,却是东边一个茅小冬的身影消失后,就出现在西边,随即变成北方,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终在拉近他与金身境武夫的距离。

    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躲避。

    就那样被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老人,一巴掌拍掉了整颗脑袋。

    而那名龙门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块戒尺如雨点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归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头颅的身躯肩膀,不让尸体倒地,望向远处那个眼眶通红的九境老剑修,问道:“不给你的朋友报仇?”

    茅小冬猛然间一抖手腕,尸体横飞出去,撞在一间店铺墙壁上,变成一大摊烂肉。

    九境剑修和远游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间,无数更加细小的金色文字,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那高大老人的气府。

    两人神色悲壮,心中都有凄凉之意。

    这还怎么打?

    两人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意。

    茅小冬环顾

    四周,从头至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应该没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

    也就说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没有后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残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头后说道:“你们这些剑修啊地仙啊,什么武道宗师啊,不都一直嚷嚷着书院修士,全是只会动嘴皮子的绣花枕头吗?”

    茅小冬笑道:“对,你们确实说得没错。”

    剑修和远游境老人心中一紧。

    茅小冬闲庭信步,如读书人在书斋沉吟。

    这座小天地的边境地带,随之飞旋起一把把宛如剑修本命物的飞剑。

    飞剑品秩虽然不高,大致相当于观海境、龙门境剑修的本命飞剑。

    可是数量如此之多,谁敢掉以轻心?

    不但如此,还有各处屋脊上,出现了一位位年龄悬殊或捧书、或佩剑的青衫儒士。

    一样修为不高。

    一样以数量取胜。

    大街小巷,涌出一拨拨身披铁甲的魁梧士卒。

    那些形制、大小各异的飞剑,纷纷掠向金丹剑修。

    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则冲向了远游境武夫。

    茅小冬则来到了那个面对戒尺疲于应付的兵家修士身边,但是没有靠近,说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为遮掩,怀揣着一颗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归于尽,即便杀不死我,给你拼去少掉半条命,留给其余几名刺客,也够将我茅小冬留在这里了。”

    那名兵家龙门境修士眼神坚毅,对于茅小冬的言语,置若罔闻,只是一拳拳拦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对着那名修士指指点点。

    修士四周的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栋梁平地起。

    最终形成一座牢笼。

    那名兵家修士惨然一笑,脸色狰狞,无数条金色光线从身躯、气府绽放,整个人轰然粉碎。

    竟是杀不掉茅小冬,也要将那定然是关键本命物的戒尺毁去。

    只是一名龙门境兵家修士的自尽,加上一颗金丹的炸裂,虽然将那座圣贤文字的金色牢笼破坏殆尽。

    那戒尺却安然无恙,唯独上边篆刻的文字,灵性黯淡几分。

    它轻轻飘回茅小冬手中。

    茅小冬挂在腰间。

    九境剑修虽然险象环生,可性命无忧。

    远游境老者更是大杀四方,近身三丈内的儒士与甲士,悉数破碎,并且以雄浑罡气混淆其中,将那些傀儡蕴含灵气,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暂时无法驾驭的浑浊之气。

    茅小冬面无表情,任由最后两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灵气与真气。

    小天地内灵气终究会有极限。

    这直接关系到这座“山崖书院”的稳固程度和持续时间。

    所以当下这座天地,已经不知不觉缩小到方圆四百丈。

    若是在东华山,真正的山崖书院所在,茅小冬一样的出手,恐怕现在还能维持八百丈天地范围。

    这一手并非儒家书院正统的搬山秘术,让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于山崖书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东华山那边。

    但是问题不大。

    那两名仅剩刺客,只要没有外人插手,还是要将命交待在这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将东华山暂时交还给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元婴。

    杀敌有些难,自保则不难。

    不过真出现那种状况,到底不是什么快意事。

    茅小冬皱了皱眉头。

    一把如金黄麦穗的飞剑,突兀地闯入这座小天地。

    骤然悬停在高空后,剑尖翘起又落下,如此反复,指了指一个方向。

    茅小冬二话不说就撤去神通,“跌境”回元婴修为。

    而一直站在屋顶上观战的陈平安,甚至无需茅小冬以心声通知。

    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掠出。

    陈平安袖中一张方寸符砰然燃烧,没有选择针对那位远游境老者,而是缩地成寸,直奔瞬间杀力、更为恐怖的九境剑修。

    若是有人旁观,一定会觉得陈平安选错了对手。

    与此同时,两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游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气势磅礴地从天而降,在陈平安出手之前,率先砸向那位武学大宗师。

    日游神披挂金甲,全身光芒四射,双手持斧。

    夜游神则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杆大戟。

    茅小冬会心一笑。

    同样一拍戒尺,然后向九境剑修掠去。

    那名已有决心死在此地的远游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中,并不惧战。

    等到茅小冬不知为何要将神通匆忙撤去,照理说只要他与金丹剑修精诚合作,说不定还会有些胜算。

    可就在形势好转、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时候,远游境武夫一个犹豫之后,就拔地而起,远遁逃离。

    那名剑修先是微微讶异,随即二话不说,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开口道:“既然不是稳占上风,就穷寇莫追。”

    只是发现陈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没有追赶的念头,但也没有立即收起那两尊日夜游神,任由神仙钱哗啦啦从钱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来到陈平安身边,“等我稍作休息,就带你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了点头,依旧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连那只绕过肩头握住身后剑柄的手,都没有松开五指。

    任由手心灼烧,血肉模糊。

    小小年纪老江湖。

    那九境剑修,死了一位挚友在此,杀心更重。

    所以陈平安第一时间就选择此人作为厮杀对象。

    远游境武夫老者,则在有退路可走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预知一定会撤走,可最少比起金丹剑修,此人撇下盟友离开险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会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间的事情。

    陈平安做出这个决定,同样是一瞬间而已。

    正因为如此。

    这个举动,才会让一名远游境武夫生出忌惮和猜测。比如为何对方拣选更为危险的剑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网?还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们?

    陈平安松开握剑之手,同时将两尊散发出罕见天威的神祇,收回那张真身符。

    天地恢复后,四周的惊恐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平安瞥了眼不远处,有一颗那位金身境武夫滚落在地的头颅。

    死了三个,跑了两个。

    “准备走了。”

    茅小冬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只说了一句话:“有些别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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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有些事情必须知道

    朱敛没有见过受邀拜访书院的老夫子赵轼,但是那头扎眼万分的白鹿,李宝瓶提起过。

    高冠博带的赵轼,行走时的脚步声响与呼吸快慢,与寻常老人无异。

    即便朱敛没有看出异样,可是朱敛却第一时间就绷紧心弦。

    这会儿,出现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极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术法,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仙家斗法,更是斗智斗勇。朱敛领与崔东山切磋过两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宝的诸多妙用,让他这个藕花福地曾经的天下第一人,大开眼界。

    如果不是跟随了陈平安,谱牒户籍又落在了大骊王朝,按照朱敛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话,此刻早已经动手,这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不过拗着性子不去暴起杀人,不意味着朱敛没有手腕试探对方深浅。

    朱敛瞥了眼道路两旁的一棵梧桐树,一片翠绿梧桐叶的叶柄悄然断裂,如箭矢激射向那个拥有白鹿相伴的老夫子赵轼。

    赵轼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前行。

    桐叶在即将割掉老夫子头颅之际,骤然间失去驾驭,变成一片寻常落叶,飘飘荡荡,坠落在地。

    朱敛走过两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书院山主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书院,而是各国大儒自建筹办的私立书院,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

    这种身份,与人间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会得到儒家庇护。

    修道之人,如果胆敢擅自刺杀,就会招来儒家书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镇,能跑到哪里去?要么通过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声不显的破碎洞天福地,要么干脆就只好远离世间。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将外戚之流残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罢,七十二书院则不会插手。

    朱敛如果真这么削掉了一位私人书院山主的脑袋,万一赵轼不是什么死士,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迈硕儒,今天不过是心血来潮,来此拜访崔东山,那么朱敛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朱敛犹不罢休,以脚尖踢中一颗路边鹅卵石,击向赵轼小腿。

    将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为。

    可怜老夫子哎呦一声,低头望去,只见小腿一侧被撕裂出一条血槽,满头冷汗。

    赵轼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你是谁?!为何要行凶伤人?知不知道这里是山崖书院!”

    朱敛一脸意外,略带一丝惶恐,先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都说书院山主是那口含天宪的高明练气士吗,既然有白鹿这等通灵神物相伴,怎么如今不经打,竟是个废物,惨也,惨也……”

    然后赵轼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来,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神游万里,踢石子玩来着,不小心就挡了赵山主的大驾,真是罪该万死……”

    赵轼吃痛不已,不得不弯腰,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瞪着那个战战兢兢佝偻老人。

    朱敛来到赵轼身边,伸手搀扶,“赵山主,我扶你去院子那边疗伤。”

    赵轼任由朱敛搭住手臂,哀叹道:“岂会有你这么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学了一点技击之术,就更应该约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泼打滚,与青壮男子打架斗殴,能一样吗?侠以武乱禁,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朱敛连连点头称是。

    电光火石之间。

    本就习惯了佝偻弯腰的朱敛,身形顿时收缩,如一头老猿,一个侧身,一步重重踩地,凶狠撞入赵轼怀中。

    一把本该刺入朱敛眉心处的本命飞剑,在朱敛变作猿猴之身后,只是刺透了肩头。

    赵轼被朱敛势大力沉的一撞,倒飞出去,直接将身后那头白鹿撞飞。

    赵轼身形飘转,落地站稳,心情大恶。

    为何书院还有一位远游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敛对于鲜血浸透的肩头伤势,竟是半点不理会,眼神炙热,咧嘴笑道:“总算领教了一名地仙剑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里边,于禄跃上高墙,沉声道:“来了。”

    谢谢提醒道:“宝瓶,李槐,裴钱,你们三人退入正屋书房,记得关好门,除非我去开门,你们一步都可以走出!”

    三个孩子没有多问半句,飞奔进屋子。

    林守一轻声道:“我如今未必帮得上忙。”

    于禄盯着道路上对峙的朱敛和老夫子赵轼,“自己找机会。”

    谢谢来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手掐诀,脚踩罡步,按照崔东山所授秘术,开始驾驭小院灵气,将此地临时打造成一座玲珑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机会尝一尝“一方圣人”掌控光阴长河的滋味,如果说茅小冬驾驭的光阴,是一条江河,那么谢谢就只能调动一条溪涧。

    所幸院子占地不大,不容易出现太大的漏洞。

    那个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没有驾驭本命飞剑与朱敛分生死。

    那把飞剑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长虹,一次次掠向院子。

    每次飞剑试图闯入院子,都会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拦,炸出一团绚烂光彩,如同一颗颗琉璃崩碎。

    于禄已经退回院内,轻声问道:“能支撑多久?”

    谢谢额头渗出汗水,嗓音微颤,惨笑道:“就算朱敛能够拖住这名剑修,不让他全力驾驭飞剑,我仍是最多只能撑住半炷香……飞剑攻势太迅猛,小院储藏的灵气,消耗太快了!”

    剑修,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破开种种屏障的存在。

    一剑可破万法,可不是天下剑修的自我吹嘘。

    谢谢无奈道:“可惜茅山主离开了东华山。”

    于禄摇头道:“茅山主不离开东华山,对手就会有不离开的其它对策,说不定茅山主和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成功诱使了敌人主力,比这里还要凶险。”

    院外小道之上,朱敛身形快到了只见一阵青烟影像,而那名剑修则尽量避开,将更多心神放在御剑破开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绽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对一位占据地利、能够近身搏杀的远游境宗师,那名剑修老夫子应付得颇为吃力。

    若是原本实力相当的纯粹武夫与练气士,一旦给前者拉近距离,后者就要叫苦不迭了。

    可剑修之所以谁都不愿意招惹,就在于远攻近战,瞬间爆发出来的巨大杀力,都让人忌惮不已。

    朱敛一鞭腿扫得那名剑修脑袋撞在一棵梧桐树上,大树断折。

    朱敛也不好受,给对手本命飞剑一剑穿过腹部。

    朱敛不愧是武疯子,抹了把肚子上流淌鲜血,伸手一看,放声大笑,抹在脸上,一路而去,继续追杀剑修。

    大战正酣,生死一线,朱敛犹然有闲情逸致提醒小院那边,“小心这老家伙在隐藏修为,我觉得不是一般的元婴境界,万一再来点狗屁秘术……”

    那老夫子赵轼呕出一口鲜血,闻言后笑了笑,捏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当起了缩头乌龟。

    然后转头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给我开!”

    一剑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飞剑,剑身流溢飘荡起一股至精至粹的离火。

    撞在小天地屏障后,轰然作响,整座小院的光阴流水,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于禄作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够站稳身形,坐在绿竹廊道那边的林守一如今尚未中五境,便极为难熬了。

    谢谢嘴角渗出血丝,纹丝不动。

    作为这座小天地阵眼所在,谢谢毕竟修为太浅,不敢挪动脚步,否则整座小院的天地就会不稳,破绽更多。

    谢谢双手掐剑诀,眼眶都开始流淌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赵轼穿上了兵家甲丸,与朱敛厮杀过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缠斗,任由我那飞剑破开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这把离火飞剑,如果本命剑修炼到极致,再等到他跻身玉璞境剑修后,焚江煮湖都不难,一座名不副实的小天地,又是个连龙门境都没有的小丫头片子在坐镇,算什么?

    谢谢已是满脸血污,仍在坚持,只是人力有穷尽时,喷出一口鲜血后,向后晕厥过去,瘫软在地。

    飞剑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样子,被剑身蕴含的那股离火燃烧,还能牵扯出一个簸箕大小的窟窿。

    所以谢谢住持的这座小天地,不管清醒还是晕死过去,都已经意义不大。

    于禄高高跃起,一拳击中飞剑。

    拳罡炸碎,那把元婴地仙的飞剑直接穿透手指,再从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书房那边掠去。

    身处于光阴流水就已经遭罪不已,小天地蓦然撤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转换,让林守一意识模糊,摇摇欲坠,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哑道:“挡住!”

    石柔身形出现在书房窗口那边,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把离火飞剑刺入这副仙人遗蜕的腹部。

    一个响指声,轻轻响起,却清晰响彻于小院众人耳畔。

    东华山的山脚,院门口那边,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后,死死盯住那个身边飞旋有一柄金色飞剑的白衣少年,厉色道:“崔东山,我信你一回,暂时将书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问题……”

    那个站在门口的家伙攥紧玉牌,深呼吸一口气,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话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麦穗、名为“金秋”的飞剑,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边提醒东华山有变故的飞剑。

    崔东山一步跨过书院大门,闭眼抬头,满脸陶醉,“多少年没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这浩然正气了?”

    崔东山睁开眼睛,打了个响指,东华山刹那之间自成天地,“先关门打狗。”

    然后一步跨出,下一步就来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后是打狗,大师姐说话就是有学问,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谢谢已经昏死过去,突然又被丢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

    于禄即便是金身境,竟是都无法挪步。

    石柔当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为有着一副仙

    人遗蜕,相对而言,神魂不太容易收到小天地中光阴长河的冲刷。

    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离火飞剑后,飞剑如入雷池牢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乱窜。

    害得挡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扑后仰,颠来倒去。

    看到石柔这副德行,崔东山翻了个白眼,觉得太给自己丢人现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虚空一拍。

    石柔整副仙人遗蜕给拍入绿竹廊道中,地板碎裂无数。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巴掌,直接将躲在遗蜕中的石柔神魂意识,都给拍晕过去。

    崔东山一脚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误打误撞,让其“自投罗网”的离火飞剑,顿时消停安静下来。

    崔东山蹲下身,正要以秘术将那把品秩不错的飞剑,从石柔腹部给“捡取”出来。

    小院外道路那边,那名元婴剑修划出一道长虹,往东华山西边逃遁远去,竟是见机不妙,确认杀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连本命飞剑都舍得丢弃。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亏得茅小冬不在书院里边,不然看到了接下来的画面,他这个书院圣人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个儿埋进去。”

    东华山西边的书院小天地边缘地带,出现一位身高数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圣人法相。

    剑修吓得立即往北方飞掠而去。

    又有一位陪祀圣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间。

    大概是崔东山今天耐心不好,不愿陪着剑修玩什么猫抓耗子,在东方和南方两处,同时立起两尊神像。

    剑修一咬牙,蓦然笔直向书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顶一冲而去。

    东华山之巅,出现最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老儒形象,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婴剑修,攥紧后,手心里边轰隆作响,如神人掌心有雷滚走。

    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绣虎法相的肩头上,丰神如玉,他揉着自己眉心那颗红痣,慢慢等待那个元婴剑修被东华山的充沛灵气一点点消磨道行。

    当然,那个老家伙愿意破釜沉舟,一举爆裂金丹和元婴,崔东山不拦着,反正折损的,也只是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

    只不过崔东山还是希望能够从这个元婴修士手上,挤出一点小彩头的,比如……那把暂时被隔绝在一副仙人遗蜕腹中的本命飞剑。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小院那边。

    那头白鹿,的确是那个酸儒赵轼的身边灵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术。

    至于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个老夫子,自然不会是赵轼了。

    赵轼虽是一座世俗书院的山主,自身体魄却没有修行资质,学问又不至于达到天人感应的境界,在某天“读书读至与圣人一起会心处”,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极其稀少的元婴剑修。在宝瓶洲,元婴剑修,屈指可数。

    这个刺杀不成的可怜地仙,崔东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盖猜,都知道不会是宝瓶洲的本土修士。

    多半是那个大隋新科状元“章埭”身边的随从死士了。

    纵横家嫡传子弟,以各种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边往往有一到两位大修士担任死士。

    崔东山盘腿坐下,啧啧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双雕,倒是好算计,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给你算计了,有我当年的风采嘛。咱们真该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神魂塞进一个娘们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还必须是个黄花闺女!要你晓得一个大老爷们流血不流泪,其实根本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崔东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实则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则在石柔腹中。

    对于这类现身的死士,根本不用什么做什么严刑拷打,身上也绝对不会携带任何泄露蛛丝马迹的物件。

    崔东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着那把离火飞剑?

    他虽然法宝无数,可天底下谁还嫌弃钱多?

    那剑修元婴即便没有本命飞剑可以驾驭,可仍是战力极其不俗,以阳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头,再阴神出窍,三者各自挑选一个方向逃窜。

    其中受伤惨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体魄,突然一个闪电画弧,急急下坠,落在小院,对于刺杀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旧坐在那尊法相肩头的崔东山叹了口气,“跟我比拼阴谋诡计,你这乖孙儿算是见着了老祖宗,得磕响头的。”

    远游阴神被一位对应方向的儒家圣人法相,双手合十一拍,拍成齑粉,那些激荡流散的灵气,算是对东华山的一笔补偿。

    那具阳神身外身则被另外一尊圣人金身法相打入书院湖水中,法相一脚踩踏而下,溅起巨浪,将那身外身踩得支离破碎。

    已是魂魄不全、又无飞剑可控的那名老元婴,就要将一颗金丹炸碎,想要拉上整个院子一起陪葬。

    只是老人突然僵住。

    那把崔东山当年与人下棋赌赢来的仙人飞剑“金秋”,钉入老人金丹,一搅而烂。

    随后老人身上“爬满”了一个个黑金色泽的古怪文字,与茅小冬坐镇小天地之时,浩然正气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东山站在这个“赵轼”身前,在老人脸上一抹,摘下一张鲜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面皮”,再以指尖剥离掉原本就属于老人本来面目的那层皮肉,抖了几下,抖落鲜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头看着那张可见白骨的恐怖“脸庞”,笑道:“谢了啊,帮我小赚一笔。”

    老人已经无法开口言语,不但浑身肌肤碎裂如开片紧密的瓷器,就连眼珠子都是如此布满了裂纹,破碎不堪,老人唯有神魂深处剧烈激荡,充满了仇恨和不甘。

    崔东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与那人大眼瞪小眼,“干嘛,想用眼神杀死我啊?来来来,给你机会!”

    片刻后,崔东山在对方额头屈指一弹,其实生机已经彻底断绝的老人,倒飞出去,在空中就化作一团血雨。

    崔东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期间路过倒地晕厥不起的谢谢,恼火道:“没用的玩意儿。”

    一脚踹得谢谢撞在墙壁上。

    于禄站在原地,有些苦笑。

    崔东山跟他擦肩而过,没好气道:“我都不稀罕说你。”

    临近台阶。

    崔东山一拍脑袋,想起自家先生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赶来,赶紧随手一抓,将谢谢身形“搁放”在绿竹廊道那边,崔东山还跑过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脸摸来抹去。

    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坐着微笑的谢谢。

    崔东山看了看,比较满意的自己的手艺,只是越看越气,一巴掌拍在谢谢脸上,将其打醒,不等谢谢迷迷糊糊说话,又一把掌将其打晕,“还是刚才的笑脸顺眼一些。”

    又一阵捣鼓。

    谢谢继续保持那个微笑坐姿。

    崔东山确定昏迷中的石柔,她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在悲伤颤鸣,暂时没有挣脱牢笼的可能性。

    他这才高举双手,重重拍掌。

    撤去了东华山的书院小天地。

    朱敛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头看了眼腹部,有些遗憾,那元婴剑修束手束脚,自己受伤又不够重,估计双方都打得不够尽兴。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入正屋,去敲书房门,谄媚道:“小宝瓶啊,猜猜我是谁?”

    ————

    一场别说蔡丰苗韧等人、就连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里的阴险刺杀,就这样落幕。

    书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声告诉几位副山长和老夫子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书院门口那边,茅小冬和陈平安并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总有一天,你也可以护着身边在意之人,将他们都护在那栋院子里边,外边的风雨飘摇,山河变幻,都伤害不到他们半点。当然了,长大之后,走出了那座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讲理,不然晚辈们,该吃的亏,就让孩子们自己吃去,该哭哭,该流血就流血,不然岁数再高,其实一辈子都没真正长大。”

    茅小冬感慨道:“”为人父母者,为人师长者,尚未无法照顾谁一辈子,学问高如至圣先师,照顾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灵众生吗?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姓崔的,就气不打一处来。

    茅小冬沉默许久,走在小院外那条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说了一些让陈平安很意外的言语。

    “我觉得天底下最不能出问题的地方,不是在龙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间大大小小的学塾课堂上。如果这里出了问题,难救。”

    “那些穷酸秀才、功名无望、每天可能听得见鸡鸣犬吠的教书先生,决定了一国未来。”

    “崔东山,或者说崔瀺,在大骊王朝,台前幕后,做了无数厉害、或是龌龊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就连至圣先师都挑不出毛病。

    国师崔瀺在大骊王朝奉行‘国之将兴,必尊师重傅’之宗旨,为此推出了许多厚待教书匠的政策,并且亲自盯着地方官吏,将此事纳入决定官员升迁的地方考评中去。国师国师,这才有点国师的样子。”

    大隋输在绝大多数读书人相对务虚,所谓的蛮夷大骊,不但兵强马壮,更胜在连书生都尽力务实。

    最后茅小冬停下脚步,说道:“虽然有小人嫌疑,可我还是要说上一说,崔东山如今与你大道绑在一起,可是世间谁会自己坑害自己?他归根结底,都是要跟崔瀺更为亲近,虽然将来注定不会合二为一,但是你还是要注意,这对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一天不算计别人就浑身不舒服的那种。”

    小院门口那边,额头上还留有印章红印的崔东山,跳脚大骂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坟,还是拐你媳妇了?你就这么离间我们先生学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挥袖子,将崔东山藏藏掖掖的那块玉牌,驾驭回自己手中,“物尽其用,你跟我还有陈平安,一起去书斋复盘棋局,事情未必就这么结束了。”

    崔东山正要对茅小冬破口大骂

    ,下一刻,三人就出现在了那座书斋。

    三人落座。

    崔东山竟是出奇没有纠缠不休,让茅小冬有些惊讶。

    茅小冬大致将文庙之行与那场刺杀说了一遍。

    陈平安偶尔会查漏补缺。

    听完之后,崔东山直愣愣看着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东山哀叹一声,“人家袁高风不都告诉你所有答案了吗?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羡好不到哪里去,袁高风用心良苦,胆子也大,只差没有直截了当告诉你真相了,你这都听不出来?那袁高风是怎么骂你来着,讨价还价,商家伎俩,有辱斯文!”

    茅小冬皱眉道:“真有商家参与其中?唯恐天下不乱?”

    崔东山冷笑道:“还不止,有个以章埭身份现身大隋多年的家伙,多半是某位纵横家大佬的嫡传子弟,在参与一场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两拨刺客?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够一步步走得如此隐蔽,并且将时间机会,拿捏如此之准?不说其它,只说我和陈平安出去当诱饵……”

    崔东山讥笑道:“还不许坏人里边有聪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挥挥手,“轮到你了。”

    崔东山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转头问道:“小冬啊,就没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闭目沉思起来。

    崔东山叹息一声,笑望向陈平安,“劳烦先生,听学生唠叨一些粗鄙之见。”

    茅小冬实在是听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点脸行不行,少在这里恶心人!”

    陈平安微笑道:“习惯就好。”

    崔东山洋洋得意,斜眼茅小冬,“看不出来啊,小冬从大骊到了大隋后,很有长进嘛,看来是与我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灵光,都知道早早着手准备搬山一事了,占尽了天时地利和先机不说,还知道第一个打杀最关键的阵师,不然那场偷袭,给那兵家修士藏着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翘翘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伤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尸体上吐唾沫的……”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脚踹,陈平安道:“说正事。”

    崔东山立即坐着作半揖,毕恭毕敬道:“听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崔东山稍稍酝酿后,站起身,绕过椅子,习惯性踱步,缓缓说道:“这场布局,大致分四层人物和境界。”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子孙,蔡丰之流,官职不高,人多了之后,却能够把朝野上下的持舆论风评,鼓噪不已,寄希望于青史留名,内心仰慕那开国儒将风采。蔡丰在其中算是好的,有个元婴老祖宗,怀揣着极大野心,奔着有朝一日死后美谥‘文正’而去

    其余诸多书生意气,多是不谙庶务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狗屎运。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则死矣,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嘛,活得潇洒,死得悲壮,一副好像生死两事、都很了不起的样子。”

    “至于会不会留下一个残局,以及烂摊子到底有多糜烂,他们可不会管,因为想不到这些。书上记载将人以两脚羊贩卖烹食的惨剧,看过就算,到底距离他们太远。”

    “我见过,还不少。”

    崔东山笑道:“当然,先生在藕花福地应该也见过了。”

    崔东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礼部左侍郎郭欣,龙牛将军苗韧之流,豪阀功勋之后,大隋承平已久,久在京城,看似风光,实则空有头衔,将京城和朝堂视为牢笼,渴望将先祖勇烈遗风,在沙场上发扬光大。加上外有相当数量的边军实权武将的世交将种,与苗韧之流遥相呼应。”

    “兵部右侍郎陶鹫,职掌京城治安的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相对务实,对于行伍之事,比较熟悉。正值壮年的大骊皇帝宋正醇‘暴毙’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可错过,在此时撕毁盟约,趁着大隋举国上下憋着一口恶气,打算顺应民心,借助战力不俗的大隋边军,豪赌一场,不愿坐以待毙,被蒸蒸日上的大骊将来,以温水煮蛙的方式,换了国姓,彻底沦为宋氏藩属。这一类人,属于权衡利弊之后,得出的结论。比起郭欣、苗韧,要高明一些,但仍是大致在一个层次上。而大隋的底蕴,就在于这样的人,在庙堂,在边关,都有不少,这大概勉强能算一国国力所在了。”

    崔东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来才是那位可怜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处境最为尴尬。本来做好了承担骂名的打算,力排众议,签订耻辱盟约,还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质子。结果仍是小觑了庙堂的汹涌形势,蔡丰那帮崽子,瞒着他刺杀书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将其污蔑以大骊谍子,妖言惑众,告诉大隋朝野,茅小冬处心积虑,试图凭借山崖书院,挖大隋文运的根子。这等包藏祸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茅小冬没有反驳什么。

    文妖?

    他茅小冬都觉得是在夸他了。

    浩然天下曾经被骂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谁?

    他与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笑道:“当然,蔡丰等人的动作,大骊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后者可能性更大些,毕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过都不重要,因为蔡丰他们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骊宋氏根本不在乎,那个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会破坏那桩山盟百年誓约。这是蔡丰他们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蔡丰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杀了茅小冬,再来收拾小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这些大骊学子。不过那个时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毁盟约,肯定会阻拦。但是……”

    崔东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来确实让大隋皇帝动心了,身为帝王,真以为他乐意给朝野上下埋怨?愿意寄人篱下,以至于国境四周都是大骊铁骑,或是宋氏的藩属兵马,然后他们戈阳高氏就躲起来,苟延残喘?陶鹫宋善都看得到机会,大隋皇帝又不傻,而且会看得更远些。”

    “此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看待蔡丰这些人的捣鼓。怎么说呢,喜忧参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恼火。喜的是,戈阳高氏养士数百年,的的确确有无数人,愿意以国士之死,慷慨回报高氏。忧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没有把握赌赢,一旦公然撕毁盟约,两国之间,就没了任何回旋余地。一旦落败,大隋版图必然要承受大骊朝野的怒火。”

    崔东山那只手始终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当初我说服宋长镜不打大隋,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的。为此宋长镜大怒,与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说这是养虎为患,将外出征战的大骊将士性命,视为儿戏。好玩的很,一个武夫,大声训斥皇帝,说了一通文人措辞。”

    “那会儿,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瞒着所有人,阳寿将尽,不是十年,而是三年。应该是担心墨家和阴阳家两位修士,当时恐怕连老王八蛋都给蒙蔽了,事实证明,皇帝陛下是对的。那个阴阳家陆氏修士,确实意图不轨,想要一步步将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断了咱们皇帝陛下的长生桥,大骊宋氏,恐怕就真要闹出宝瓶洲最大的笑话了。”

    崔东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后就轮到了幕后人物,又分两拨。”

    “那拨真正的高人,我猜测是出自商家与纵横家这两方,他们并无多余动作,不针对茅小冬,更不是针对先生你,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在顺势而为,对大隋皇帝诱之以利罢了,将大骊取而代之,不说大骊铁骑已经碾过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够让大隋高氏先祖们在地底下,笑得棺材本都要盖不上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这拨山顶高人,而是那个打晕陆圣人一脉门生赵轼的家伙,以新科状元章埭的身份,隐藏在蔡丰这一层人物当中。之后连夜出城,大隋大骊双方恨不得刮地三尺,可竟是谁都找不到了。就像我先前所说,纵横家嫡传,以这桩谋划,作为学以致用的试练。”

    “这个章埭巧妙在何处呢?”

    “放过来说,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拨幕后人说服,孤注一掷,山崖书院死不死人,无论是茅小冬还是小宝瓶他们,已经不会改变大局。若是还有犹豫,那么给章埭捅了这么大一个补都补不上的篓子后,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然后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个宝瓶洲的大势却因为他而改变。”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滥杀人间君主,导致改换山河,那可是大忌讳,要给书院圣人们收拾的。但是操纵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龙有术,凭此翻云覆雨等闲间,儒家书院就一般只会默默记录在档,至于后果严不严重,呵呵,就看那个练气士爬的多高了,越高摔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东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轻轻握拳,笑道:“之所以铺垫了这么多,除了帮小冬解惑之外,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东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与先生细说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这个世界,更加全面且透彻,晓得如今天地运转的规矩,到底有哪些条条框框。哪些必须不去触碰,哪些可以破而后立,立起来,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统所认可,哪怕儒家的学宫和书院圣人不认,都得乖乖捏着鼻子!因为至圣先师和礼圣,认!”

    陈平安陷入沉思。

    崔东山走到窗口那边,眺望山景,突然转头笑道:“先生,我也有个问题要问,希望先生为学生解惑。”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说说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实则如临大敌。

    崔东山问道:“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陈平安笑了笑。

    他与柳清风聊过此事。

    崔东山又问,“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有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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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要再想一想

    书斋内落针可闻。

    陈平安在思考这两个问题,下意识想要拿起那只装有小巷米酒的养剑葫,只是很快就松开手。

    崔东山没有催促。

    茅小冬手指摩挲着那块戒尺。

    陈平安说道:“现在还没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东山点点头,灿烂笑道:“这个,不急。学生随便问,先生随便答。”

    陈平安起身告辞,崔东山说要陪茅小冬聊会儿接下来的大隋京城形势,就留在了书斋。

    陈平安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伸手指了指崔东山额头,“还不擦掉?”

    崔东山一脸恍然模样,赶紧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颜道:“离开书院有段时间了,与小宝瓶关系略微生疏了些。其实以前不这样的,小宝瓶每次见到我都特别和气。”

    陈平安关上门,廊道中脚步渐渐远去。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耳朵贴在房门上,蓦然大笑起来。

    只见崔东山直起身,横着伸出双臂,开始使劲摇晃,两只大袖如波浪翻摇,欢天喜地道:“不用挨骂挨揍喽。”

    茅小冬看着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疑惑道:“在先生门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鸟样的,在大骊的时候,听齐静春说过最早遇到你的光景,听上去你那会儿好像每天挺正儿八经的,喜欢端着架子?”

    崔东山一个蹦跳,高高悬在空中,然后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凫水之姿,以狗刨姿态开始划水,在茅小冬这座肃穆书斋游来荡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给老秀才坑骗进门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出头了,如果没有记错,我光是从宝瓶洲家乡偷跑出去,游历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陋巷,就花了三年时间,一路上坑坑洼洼,吃了不少苦头,没想到三年之后,没能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反而掉进一个最大的坑,每天忧心忡忡,饱一顿饿一顿,担心两人哪天就给饿死了,心态能跟我现在比吗?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两个人,那会儿拎着两根小板凳,饥肠辘辘,坐在门口晒太阳,掰着手指头算着崔家哪天寄来银子的惨淡光景吗?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问题,我们俩挖着蚯蚓去河边钓鱼吗,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让世间地牛之属感恩戴德的名句吗?”

    “所以说啊,老秀才的学问都是饿出来的,这叫文章憎命达,你看后来老秀才有了名声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来?好的当然有,可其实无论数量还是立意,大体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没办法,后边忙嘛,参加三教辩论,学宫大祭酒盛情邀请,书院山主哭着喊着要他去传道讲学,以本命字将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给压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边,跟道老二撒泼,求着别人砍死他,去光阴长河的水底捞取那些破碎洞天福地,这些还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旧友的酒铺喝酒唠嗑,跟人书信往来,在纸上吵架,哪有功夫写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声,“少跟在我这里显摆老黄历,欺师灭祖的玩意儿,也有脸缅怀追思以往的求学岁月。”

    崔东山悬在空中,绕着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悠哉悠哉游荡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计我先生,所以忙着在心湖一事上,为先生求个‘堵不如疏’,只是呢,学问底子终究是薄了些,不过我还是得谢你,我崔东山如今可不是那种嘴蜜腹剑手笔刀的读书人,念你的好,就实实在在帮你宰了那个元婴剑修,书院建筑都没怎么毁坏,换成是你坐镇书院,能行?能让东华山文运不伤筋动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爹娘当年生下了你这么个大善人喽?”

    崔东山翻转身体,变成仰面凫水的姿势,气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骂人就骂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啧啧道:“你崔东山叛出师门后,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当,说了哪些脏话,自己心里没数?我跟你学了点皮毛而已。”

    崔东山飘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学我作甚?你要是愿意花钱学,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诉你,读书人偷学问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头紧皱,一闪而逝,崔东山随之一起消失。

    两人站在东华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茅小冬问道:“我只能依稀通过大隋文运,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飘忽不定的迹象,但是很难真正将他们揪出来,你到底清不清楚到底谁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东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张墨家机关师辅以阴阳术炼制而成的面皮,爱不释手,真是山泽野修杀人越货的头等法宝,绝对能卖出一个天价,对于茅小冬的问题,崔东山嘲笑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人家没有刻意针对谁,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书院可没有‘七十二之一’的头衔了,万一碰到个诸子百家里边属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脉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头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学宫那边是不会帮你喊冤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茅小冬冷笑道:“纵横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连中百家都不是,如果不是当年礼圣出面说情,差点就要被亚圣一脉直接将其从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东山感慨道:“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从不露面的礼圣为何要破例现身?你觉得是礼圣贪图商家的供奉钱财?”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东山,不许侮辱功德圣人!”

    难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东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如此内心推崇礼圣,为何当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换门庭,礼圣一脉是有找过你的吧,为何还要跟随齐静春一起去大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开创书院,这不是咱们双方相互恶心吗,何苦来哉?换了文脉,你茅小冬早就

    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了。江湖传闻,老秀才为了说服你去礼记学宫担任职务,‘赶紧去学宫那边占个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边讨口饭吃’,连这种话,老秀才都说得出口,你都不去?结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内,你茅小冬还只是个贤人头衔,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虚度百年光阴。”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吗?”

    茅小冬自问自答:“当然很重要。但是对我茅小冬,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来,半点不难。”

    崔东山唏嘘道:“痴儿。”

    茅小冬脸色不善,“小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崔东山掂量了一下,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内,比较克制练气士的法宝和阵法。

    所以崔东山笑嘻嘻转移话题,“你真以为这次参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骊使节里边,没有玄机?”

    茅小冬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掏出一把正反两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轻轻摇动清风,“彻底打碎戈阳高氏的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约,安分守己龟缩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这次谋划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说来头奇大,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聊?即便是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也未必有这样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点头道:“豪侠许弱。能够说服墨家主脉与他所在旁支摒弃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骊,这个许弱果然很不简单。”

    崔东山哗啦啦摇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果然是与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兰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东山,朝他这一面的折扇上边,写了“以德服人”四个大字。

    崔东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话,怎么讲?你给说道说道?”

    崔东山手指拧转,将那折扇换了一面,上边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将崔东山从山巅树枝这边,打得这个小王八蛋直接撞向山腰处的湖面。

    只见那故意不躲的崔东山,一袭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转不停,画出一个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整座湖面都变成了雪白皑皑的场景,就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压湖。

    崔东山飘出湖面,站在湖边,欣赏着眼前适值夏日却如寒冬雪后的人间美景,沾沾自喜,点头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气的!”

    ————

    陈平安来到崔东山院子这边。

    朱敛已经包扎完了伤口,除了散发出一身淡淡的血腥气,朱敛谈笑自若,坐在台阶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钱两个小鬼头,说那场大战是如何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林守一正在平稳心神和气机,比较辛苦,只是三番两次进出于光阴长河当中,对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遗患,都会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将来破境跻身金丹地仙。

    谢谢脸色惨白,受伤不轻,更多是神魂先前随着小天地和光阴流水的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没有坐在绿竹廊道上疗伤,而是坐在裴钱不远处,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石柔被于禄从破碎地板中拎出来,平躺在廊道中,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腹内“住着”一把元婴剑修的离火飞剑,正在翻江倒海,让她腹部绞痛不已,眼巴巴等着崔东山返回,将她救出苦海。

    李宝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询问道:“裴钱说我该喊你石柔姐姐,为什么啊?”

    石柔正要说话,李宝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飞剑跑出来后,我们再聊天好了。”

    石柔苦笑着点点头。

    于禄正在拿着扫帚打扫院落,那只受伤的手也已经包扎妥当。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那头属于老夫子赵轼的白鹿,中了幕后人的秘术禁制后,仍是僵硬躺在那边。

    陈平安不敢胡乱搬动,只能留给崔东山处理。

    陈平安在于禄身边停步,抬起手,当初握住背后剑仙的剑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药,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药,熟门熟路包扎完毕,这会儿对于禄晃了晃,笑道:“难兄难弟?”

    于禄笑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陈平安摇头道:“说出来丢人,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裴钱他们,“继续玩你们的,应该是没有事情了,不过你们暂时还是需要住在这边,住在别人家里,记得不要太不见外。”

    李槐说道:“陈平安,你这是说啥呢,崔东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陈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钱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见外才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你这套歪理,换个人说去。”

    李槐猛然转过头,对裴钱说道:“裴钱,你觉得我这道理有没有道理?”

    裴钱果断道:“我师父说得对,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钱,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江湖道义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四处挖宝的吗?结果咱们这还没开始走江湖挣大钱,就要拆伙啦?”

    裴钱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饭,咱们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陈平安来到林守一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样?”

    林守一叹了口气,自嘲道:“神仙打架,蝼蚁遭殃。”

    陈平安不再说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东山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常来这边,记得注意措辞,是你的意思,崔东山师

    命难违,我才来的。”

    陈平安忍了忍,毕竟还有谢谢在场,就没有将当时是崔东山邀请林守一来此修行的真相给道破,说道:“你开口,一样没问题的。”

    林守一压低了嗓音,“欠他崔东山的人情,迟早要还,还得由他来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还,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陈平安无奈道:“你这算欺软怕硬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这叫欺善不欺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里边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问道:“书院的藏书楼还不错,我比较熟,你接下来如果要去那边找书,我可以帮忙带路。”

    陈平安说道:“不太会去,吃不下那么多学问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好歹故意点头答应下来,让我先还你一个小人情啊,怎么这么不谙人情世故呢?”

    陈平安一阵咳嗽,抹了抹嘴角,转过头,“林守一,你进了一个假的山崖书院,读了好几年假的圣贤书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钱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声问道:“我师父跟林守一关系这么好吗?”

    李槐头也不抬,忙着撅屁股摆弄他的彩绘木偶,随口道:“没有啊,陈平安只跟我关系最好,跟其他人关系都不咋样。”

    李宝瓶默默来到李槐身后,一脚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丧着脸,“李宝瓶,你再这样,我就要拉着裴钱自立门户了啊,再不认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李宝瓶撇撇嘴,一脸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钱,前者捞了个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某某学舍小舵主,只是给开除过,后来陈平安来到书院,加上李槐死皮赖脸,保证自己下次课业成绩不垫底,李宝瓶才法外开恩,恢复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钱,李宝瓶说要公私分明,裴钱资历还浅,只能暂时靠挂在最底层的学舍小分舵,记名弟子而已。裴钱觉得挺好,李槐觉得更好,比裴钱这位流亡民间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级,以至于如今刘观和马濂两个,都一起成为了武林盟主李宝瓶麾下的记名弟子,不过李槐两个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刘观,是冲着裴钱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贵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顶尖豪阀的马濂,则是一看到李宝瓶就脸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入院子,手上拽着那头可怜白鹿的一条腿,随手丢在院中。

    白鹿似乎已经被崔东山破去禁制,恢复了灵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神气尚未恢复,略显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离,发出一阵哀鸣。

    毫无书上记载呦呦鹿鸣的那种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就是赵老夫子身边的那头白鹿?崔东山你怎么给偷来抢来了?我和裴钱今晚的拆伙饭,就吃这个?不太合适吧?”

    裴钱差点流口水,抹了把嘴,赶紧给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几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还没吃过呢。”

    李槐转头对陈平安大声嚷嚷道:“陈平安,油盐带着的吧?!”

    陈平安笑骂道:“吃鹿肉?想不想被书院夫子让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东山偷的,朱老厨子杀的,你陈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馋,又给林守一怂恿,才吃了几嘴鹿肉,也犯法?”

    崔东山突然咦了一声,蹲在地上,瞅着那头白鹿,发现它正盯着李槐。

    李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总觉得那头白鹿的眼神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虚。

    白鹿摇摇晃晃站起,缓缓向李槐走去。

    吓得李槐屁滚尿流,转头就向正屋那边手脚并用,飞快爬去。

    白鹿一个轻灵跳跃,就上了绿竹廊道,跟着李槐进了屋子。

    陈平安疑惑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是李槐这小子天生狗屎运,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从天降的好事发生。这头通灵白鹿,对李槐心生亲近。等到赵轼被大隋找到后,我来跟那家伙说说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书院就会多出一头白鹿了。”

    陈平安摸了摸额头。

    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骑白鹿身上,哈哈大笑着离开正屋,对李宝瓶和裴钱炫耀道:“威风不威风?”

    李宝瓶懒得搭理他,坐在小师叔身边。

    裴钱点点头,有些羡慕,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可怜兮兮道:“师父,我啥时候才能有一头小毛驴儿啊?”

    陈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了龙泉郡,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

    裴钱眉开眼笑。

    崔东山走到石柔身边,石柔已经背靠墙壁坐在廊道中,起身仍是比较难,面对崔东山,她很是畏惧,甚至不敢抬头与崔东山对视。

    崔东山蹲下身,挪了挪,刚好让自己背对着陈平安。

    正要嘴上说着安慰人的话,然后做些让石柔生不如死又发不出声音的小动作。

    石柔惊骇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看到了崔东山那张阴恻恻泛着冷笑的脸庞。

    所幸远处陈平安说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的言语,“取剑就取剑,不要有多余的手脚。”

    崔东山皱着脸,唉了一声。

    陈平安坐在那边慢慢喝着酒,看着略显拥挤的小院,比起当年大隋求学游历,这次多了朱敛和裴钱,还有石柔,就是少了个头戴斗笠挎着刀的剑客。

    陈平安收起思绪,突然望向崔东山的背影,说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东山正专心致志,降伏那柄开始在仙人遗蜕内东躲西藏的离火飞剑,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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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山崖书院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自然不能不彻查,而祸端起始于被书院某位副山长邀请讲学的赵轼,所以茅小冬与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长聊了聊,不欢而散,那位副山长觉得茅小冬这是排除异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干脆就撂挑子,说副山长不做了,就在自家书斋待着,是书院直接动用私刑,还是茅小冬让大隋朝廷抄家灭族,他都受着,最后大声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这里狗血喷人。

    茅小冬着实给那迂腐老古董气得不轻,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让崔东山出马。

    崔东山开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谈心,不到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屁颠屁颠去茅小冬书斋邀功,说那位副山长没问题,赵轼也没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场无妄之灾。茅小冬不太放心,总觉得崔东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鸡的黄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这涉及到李宝瓶他们的安危,你崔东山如果有胆子假公济私,摆弄那些鬼蜮伎俩……不等茅小冬说完,崔东山拍胸脯保证,绝对是秉公办事。

    茅小冬将信将疑。

    然后崔东山很快就大摇大摆走出了书院,用上了那张刚刚从元婴剑修脸上剥下的面皮,加上一点不同寻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骊新设驿馆,是大骊使节下榻的地方。

    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山没有尾随崔东山。

    陈平安炼化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最后差的那两样,还需要通过私谊关系去想办法。

    大隋京城文庙那边,还得去。

    不过目前还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态,对于蔡丰、苗韧具体参与刺杀的这拨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狱,给山崖书院一个交待,还是捣浆糊,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茅小冬对此,很简单,如果大隋朝廷含糊应付,那么书院既然已经建在了东华山,山崖书院教学依旧,茅小冬绝不会用书院去留兴废来威胁戈阳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在你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给五名刺客围杀,又有一位元婴剑修闯入书院杀人,这座京城难道是一栋八面漏风的破茅庐?

    蟊贼和匪寇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那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庙,还有其余几处文运汇聚之地,不择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东西在墙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戈阳高氏不要脸在先。

    崔东山并没有在驿馆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书院。

    陈平安在茅小冬书斋那边探讨修炼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运一事,需要重新计划。林守一去大儒董静那边讨教修行难题,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开始继续上课,裴钱被李宝瓶拉着去听课,说是夫子答应了,允许裴钱旁听,裴钱嘴上跟宝瓶姐姐道谢,其实心里苦兮兮。

    朱敛继续一个人在书院逛荡。

    所以当下院子里,只剩下谢谢和石柔。

    当崔东山笑眯眯返回院子,谢谢和石柔都心知不妙,总觉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已经被崔东山以秘法剥离出仙人遗蜕,石柔当初只觉得跟妇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难熬,怀疑崔东山是故意如此,只是石柔不敢有半点质疑。

    崔东山踢了靴子,走上台阶,躺在廊道里,埋怨道:“能者多劳,苦了你家公子。”

    谢谢和石柔坐在廊道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喘。

    崔东山坐起身,“你们去将我的两罐彩云子和棋盘取来。”

    谢谢心中一紧,脸色发白,和石柔去搬来棋盘和两只青瓷棋罐。

    崔东山打开棋罐后,捻起一颗,呵了一口气,小心擦拭,突然瞪大眼睛,双指捻住那枚得自于白帝城琉璃阁“滴水”大炼而成的的彩云子,高高举起,在太阳底下映照,熠熠生辉,双指轻轻捻动,不知为何,在崔东山指尖的那颗彩云子四周,云烟氤氲,水雾升腾,就像一朵名副其实的白帝城彩云。

    崔东山转过头,盯着谢谢。

    谢谢心中惊骇,这颗彩云子,难道给李槐裴钱他们给磕碰出了瑕疵?

    崔东山蓦然大笑,“这事儿做得好,给公子涨了不少颜面,不然就凭你谢谢这次坐镇阵法中枢的糟糕表现,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扫地出门了,养了这么久,什么卢氏王朝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资质,比林守

    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寻常的所谓天才嘛。”

    谢谢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钱李槐他们那般糟践彩云子?”

    崔东山一拍额头,“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谢谢表现得小家子气了,岂不是就是他崔东山家教不严、教导无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谁?

    两罐彩云子,比得上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在先生心中,一根发丝儿那么重要吗?

    崔东山心情大好,随手将彩云子丢回棋罐,清脆一声,似乎触动了某种秘术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楼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飘荡,隐约可见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轮廓,更有彩虹挂空,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鹤长鸣于天。

    石柔都看得心神摇曳,这个崔东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东山第一次对谢谢露出真诚的笑意,道:“不管如何,这件事是你做的好,公子历来赏罚分明,说吧,想讨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谢谢看着那个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头,百感交集。

    崔东山叹息一声,站起身,伸手点了点谢谢,教训道:“大人物,随随便便一句嘘寒问暖,就能让很多人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这样真的好吗?”

    谢谢如坠冰窟。

    崔东山走到谢谢身边,后者四肢僵硬,崔东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倒是不重,“没关系,比起一开始,你还是有很大长进的,这就行。”

    崔东山抬起手,摊开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离火飞剑在手掌上方缓缓旋转,通体鲜红的飞剑,萦绕着一股股湛然莹莹的精粹火苗。

    崔东山笑道:“这把已经无主的本命飞剑,送你了,好好修行,不奢望将其淬炼为本命物,太难,你只需偷偷温养在某座气府,可以拿来当做压箱底的杀手锏,到时候你虽非剑修,与人对敌,胜算更大。别给你家公子丢人现眼,别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董静故意压着林守一境界的缘故,你如果不多用点心,迟早会被林守一追赶上。”

    谢谢见崔东山不像是在开玩笑,小心翼翼调用灵气,驾驭那把离火飞剑飞掠到自己手心。

    一位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位元婴剑修的所有家当和毕生心血,几乎全在这件小东西里边了。

    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钱,那最少都是一百枚谷雨钱往上走!

    卢氏王朝覆灭之前的鼎盛之时,一国的一年赋税才多少?

    崔东山看着泪流满面的谢谢,覆有面皮的关系,一张黑丑黑丑的脸庞。

    崔东山双脚并拢,往后一跳,大骂道:“长得这么辟邪,还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吓死你家公子吗?!”

    谢谢羞赧不已,赶紧转过头,擦拭泪水。

    崔东山身体歪斜,对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儿,过来,咱们谈谈心。你这一路护着我家先生,没有功劳,还算有些苦劳,这次又帮我抓住了一把离火飞剑,我得犒劳犒劳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劲摇头。

    直觉告诉她,走过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东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转,只见谢谢腹部砰然绽放出一朵血花,一颗困龙钉被他以蛮横手法拔出窍穴,再一手虚抓,将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额头,将那颗困龙钉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谢谢瘫软在地,坐着捂住腹部,虽然痛彻心扉,不过到底是天大的好事,神色萎靡,却也满心欢喜。

    崔东山五指抓住石柔脑袋,低头俯瞰着内里神魂哀嚎不已、却没有半点嗓音发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牵扯,杜懋那副仙人遗蜕都开始剧烈颤抖。

    崔东山凝视着石柔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眸,轻声问道:“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石柔神智趋于涣散,如果崔东山继续下去,说不定就要魂飞魄散,世间再无石柔,那颗道脉最后一点灵光的金色种子,恐怕就要随着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彻底消亡。

    崔东山冷哼一声,轻轻向下一按,将石柔摔在绿竹廊道上,“敢说出去,你将来的下场,比这还要惨千万倍。”

    石柔身躯在廊道上,一下子一下子抖动抽搐。

    一旁谢谢不明就里,

    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东山一脚将石柔踹得画弧飘荡摔入正屋,然后转头对谢谢说道:“准备待客。”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现在院门口,身后跟着那头白鹿。

    正是大儒赵轼,不过眼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那位私人书院山主,南婆娑洲陆大圣人一脉鹅湖书院的门生。

    崔东山光脚站在台阶上,幸灾乐祸道:“赵轼啊,你这趟出门没看黄历吧?给人一棍子打晕了套麻袋不说,连用来士林养望、沽名钓誉的看家宝都弄丢了。”

    额头还有些红肿的赵轼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东山故作讶异,“怎么,真舍得将这头白鹿送给李槐?”

    赵轼点头道:“不管如何,这次有人拿我作为刺杀的铺垫环节,是我赵轼的失职,本就应该赔礼道歉,既然白鹿本就相中了李槐,我于情于理,都不会挽留白鹿。”

    崔东山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笑道:“我很好奇,你给人打晕丢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赵轼虽然养气功夫极好,不然也做不到让朱荧王朝极为推崇的私人书院山主,可崔东山哪壶不开提哪壶,终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东山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轼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听不下去,瞪眼道:“崔东山,你怎么跟赵老山主说话呢?!岂可直呼名讳,信不信我回头就跟陈平安告状去?”

    崔东山气笑道:“李槐,你良心给狗吃了吧,是谁帮你找来这桩福缘?再说了,你到底跟谁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让李宝瓶将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东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将白鹿带走,你崔东山赶紧配合一点。

    “那就请赵山主喝个茶。”崔东山走下台阶,谢谢立即往石桌那边搬动茶具。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

    许弱差不多应该已经见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万事好说。聊不好,估计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戈阳高氏老祖宗积德了。

    只不过好与不好,跟山崖书院关系都不大。

    崔东山如今已不是崔瀺。

    他会想要一块净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

    在崔东山与老夫子赵轼喝茶的时候。

    一位高大老人与人谈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边,一起出城。

    瞧着年纪轻轻的范先生笑问道:“谈妥了?”

    老人点头道:“大致谈妥了,就是私事方便,有些闹得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问道:“怎么说?”

    老人笑道:“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不敢脏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语。

    脏话?

    要知道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而且骂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换成寻常人,真早就给活活骂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应该知道许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点头道:“听说过,许弱对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当着那许弱的面,说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没有外界传闻那么夸张!”

    范先生疑惑道:“为何你会有此说?”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最值得与人吹嘘的一桩壮举,意气风发,得意笑道:“当年我们十人设局围杀他,还不是给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无奈道:“我无话可说。”

    ————

    山崖书院的山脚门外。

    两位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他想要进去看看,说不知道比起家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会不会更好。她则不太愿意,说书院这种地方,她比学塾还要更不喜欢。

    最后只好他一人登山进了书院。

    她就独自留在门口。

    姓梁的那位书院看门人,始终在眯眼打盹,对两人从头到尾,故意视而不见。

    好重的龙气。

    竟是女子身上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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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炼制

    年轻人来到了湖边,看得出来,戈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财力,而大骊的山崖书院旧址,即将成为大骊京城新文庙所在地。

    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装束,都有了很大变化,之所以还有熟悉感觉,是那人的一双眼睛,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从当年的两个隔壁邻居,一个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私生子,一个孤苦无依的泥腿子,各自变成了如今的一个大骊皇子宋睦,一个远游两洲千万里山河的读书人?游侠?剑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听茅山主说你们到了书院,我就来看看你。”

    宋集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平安,据说背着把半仙兵的剑仙,是老龙城苻家的赔罪礼,至于腰间酒壶,是当初购买几座大山的彩头,北岳正神魏檗帮陈平安精心拣选的一枚养剑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们当邻居那会儿,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有钱有势,没有想到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反观我们泥瓶巷,你,我,稚圭,还有小鼻涕虫,不知道几十年后,外人看待我们那条当初连条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会不会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陈平安正要说话。

    宋集薪摆摆手,“好歹听我讲完,不然就你陈平安那种不会讲话的脾气,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会不欢而散。”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边走边说。”

    两人沿着湖边杨柳依依的幽静小径,并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这趟出远门,走得真远,也久,你大概不知道这会儿的小镇是怎么个光景吧?自从老百姓知道骊珠洞天的大致渊源后,又对外打开了大门,无论是福禄街桃叶巷这些有钱人家,还是骑龙巷杏花巷这些鸡粪狗屎满地的穷地儿,家家户户在翻箱倒柜,把祖传之物,还有所有上了年头的物件,一样有小心翼翼搜出来,吃饭的瓷碗,喂猪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墙壁上扣下来的铜镜,都特别当回事,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很多人开始上山下水,特别是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人满为患,都在捡石头,神仙坟和瓷山也没放过,全是搜宝的人,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斋请人掌眼,还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无比稀罕的银子金子算什么,如今比拼家底,都开始按照兜里有多少颗神仙钱来算。”

    陈平安问道:“庄稼地都荒废了吧?龙窑那些烧瓷的窑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点头道:“可不是,谁还在乎这点收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换成他陈平安如果没有那些经历,留在了骊珠洞天泥瓶巷,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窑工,上山下水只会更加殷勤,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会忘记手头的本分事,如果有庄稼地,舍不得丢下不管,如果当了正儿八经的窑工,手艺舍不得废。

    当年被陆沉提醒了一句,陈平安一听说有可能换钱,当晚就去了龙须河,背着大箩筐,寻觅那些尚未灵气消散的蛇胆石,那叫一个撒腿飞奔和废寝忘食。

    只不过那次陈平安翻翻捡捡,恨不得将整条龙须河搜刮殆尽,当然收获颇丰,可事实上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颗最值钱的蛇胆石,拿着出水之时,那块石头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脚步,“你恨不恨我?”

    陈平安摇头道:“谈不上恨,就想着跟你敬而远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杀你了,你还不恨我?”

    陈平安问道:“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没这份本事。所谓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档案将名字改为宋睦后,有当然有,不过亲疏有别,不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虽然都比较大,可本质上跟咱们早年那些街坊邻居,没什么两样,一户人家只要有多个子女,爹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袒。”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得了。以后有机会,我找她就行了,没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编织柳环,陈平安轻声道:“她跟国师崔瀺一样,是大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可我不觉得这就是大骊的全部。大骊有最早的山崖书院,有红烛镇的繁华热闹,有风雪中主动要我去烽燧遮挡风寒的大骊边军斥候,有我在青鸾国凭借关牒户籍就能让掌柜笑脸相迎,甚至有她亲手创建绿波亭的局外人谍子,愿意为了大骊亲身涉险来给我捎信,我觉得这些也是大骊王朝。”

    陈平安转头对宋集薪继续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如果还是决定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两个人的恩怨,在两个人之间了结,尽量不波及其他大骊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会这么想。”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道理我已经有了,甚至儒家规矩都挑不出毛病,我还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陈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书籍?”

    陈平安仍是反问,“齐先生留给你的那些书,有些你留在了小镇屋子里,有些带走了,带走的书,你看没看?”

    宋集薪编制了一个小柳环,套在手臂上,轻轻晃动,“你管我啊?”

    陈平安也不愿多聊这些,问了个与恩怨、公私无关的问题,“你怎么跑到大隋来了?”

    宋集薪双手抱住后脑勺,“当年高煊跑去咱们那儿寻找机缘,有人说我不如他,我就来这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能一样吗?你这是来大隋耀武扬威来了,当时高煊才算名副其实的深入敌国腹地。再说了,现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当质子,你也学学?”

    宋集薪哑然失笑,“陈平安,现在你可比以前强太多,都知道说些怪话了。难道是跟我学的?”

    陈平安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宋集薪蹲下身,捡起石子丢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么样?”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答应。”

    宋集薪抬起头,满脸委屈道:“为啥?陈平安,你扪心自问一下,除了骗你去当龙窑学徒那次,我其它事情,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陈平安说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装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捧腹大笑,“陈平安啊陈平安,现在的你,比以前那个性格死板的木头人,可要顺眼多了,早是这么个脾气,当年我肯定诚心诚意跟你做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宋集薪,其实你清楚,我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别成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环,丢入湖中,然后捡起石子,试图往柳环中央丢掷,“落魄山的山神庙,如今处境不太好,魏檗对在你家山头上的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帮着在魏檗那边说几句话,不奢望魏檗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像。”

    陈平安欲言又止。

    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经的窑务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着那只渐渐飘荡远去的柳环,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一清二楚,他之所以会被过河拆桥,被卢氏降将王毅甫割掉头颅,除了遮掩那座廊桥的皇室丑闻内幕之外,其实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毕竟谁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中会有个‘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诉我,他死之前,祈求过王毅甫,捎一句话给我,说他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给他写一副春联来着。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谁死?”

    陈平安想了想,“我本来就要返回龙泉郡,这件事,我会与魏檗说说看,但是我不会要求魏檗做什么,也没这本事去对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画脚,这点,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甚至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宋煜章将来多半会站在你娘亲那边,身为落魄山山神,却要来对付我,到时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将宋煜章的金身打成粉碎,再无拼凑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绝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这一来一去的两笔账,怎么觉得我都不用谢你了?”

    陈平安冷笑道:“就没想过你宋集薪这辈子会感谢我。”

    宋集薪哎呦一声,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声响,站起身拍拍手,“陈平安,你这会儿的言行举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极有神仙心性了。”

    陈平安无动于衷。

    宋集薪笑问道:“见过了你,求过了事情,我就要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对了,稚圭就在山脚那边的书院门口等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马苦玄,闭关之后破关,破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凡夫俗子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一样,所以如今已经被誉为第二个风雪庙魏晋,你说杏花巷就靠他一个,在名声上,就跟能我们整条泥瓶巷掰手腕,气不气?”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伸出两根手指,弯曲其中一根手指后,“本来想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作为报答你关于落魄山山神庙一事,现

    在我发现还是看你不爽,就只说一件事好了,如今龙泉郡西边大山,随着形势变幻,好像咱们大骊宋氏有翻船的迹象,不少买下山头、打造府邸的别国势力,不太看好我们,尤其是一些靠近宝瓶洲中部的山门,都有了贱卖山头的打算,以免将来被谁拿捏把柄。已经有一两笔买卖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气收了三座山头,其中就有包袱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点赶回去,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两座,如今只需要谷雨钱就行。”

    陈平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来的路上,我刚听许弱说的,约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谁舍得将山头转手?一个个恨不得将整座山门都搬迁到龙泉郡的架势,据说魏檗所在的披云山,这几年热闹得一塌糊涂,全是溜须拍马之辈。亏得魏檗来者不拒,愿意一个个笑脸应付过去,换成我,早给恶心得反胃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试试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陈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这点没变,还是没劲。”

    宋集薪离开湖边,向山脚走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缓缓离去。

    宋集薪到了书院门口,对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问道:“公子心情不错?”

    宋集薪笑嘻嘻道:“见到了陈平安,混得风生水起,公子特别开心。”

    稚圭哦了一声。

    宋集薪回头看了眼山崖书院,好奇问道:“真不逛逛?想的话,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摇摇头,“没兴趣。”

    宋集薪哀叹一声,“你说两位国师会不会都站在我那弟弟那边?”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问了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无奈道:“公子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两位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公子在京城那边毫无根基,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清二白,他好歹还有个祖宅,公子可是什么都没有,文臣武将,山上山下,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公子?”

    稚圭安慰道:“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

    宋集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摊开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个傀儡,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陈平安都能有今天,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

    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只是相比泥瓶巷那会儿,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身材愈发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丢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击掌,转头称赞道:“这句安慰话,中听!”

    ————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将举办之际,这段时日氛围有些云波诡谲。

    蔡丰已经向钦天监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没有了蔡丰的身影。

    新科状元郎章埭不知为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最为清贵、培养储相之才的翰林院。

    据说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还去串门了一趟刑部衙门。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场和市井满天飞。

    那位名义上的山崖书院山主,大隋礼部尚书在一天深夜莅临书院,单独拜访了副山长茅小冬,见面地点,不在书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

    当晚后半夜,茅小冬没有跟陈平安细说此事,只是喊上陈平安离开书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庙,比起第一次的狮子大开口,茅小冬从文庙带走了更多承载文运的礼器、祭器。

    返回东华山后,茅小冬带着陈平安来到山巅,拿出那枚玉牌,以圣人姿态坐镇书院。

    陈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帮忙准备的天材地宝,姗姗来迟的最后两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宝瓶洲中部某国京城武庙、一位武圣人生前佩刀,蕴含着浓郁的金戈肃杀之气。茅小冬关于收集炼化材料一事,没有故作清高,而是从一开始,就跟陈平安讲述过这些天材地宝的来历、价格与独到之处。

    由于第一次在老龙城炼化水字印,筹备一事,是范峻茂帮忙,所以陈平安这才真正了解为何练气士炼化本命物一事,为何耗钱以及耗费光阴,寻常练气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钱袋子,还要拼运气,运气不好,欠缺了关键之物,就会直接导致炼制一直停滞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这里边的无形损失,让练气士都要心焦抓狂。

    运气稍好一些,也要伤筋动骨,打个比方,得到一件适合的炼化之物,之后对于辅助材料的价格,大致心里有数,原先计划花费一颗谷雨钱,这是所需天材地宝的真实价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够遇到,但是如何变成自己手中物?山泽野修多半靠抢,喜欢推崇杀人越货金腰带,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谱牒仙师多半靠买,靠香火情,以神仙钱跟人购买,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没有交情,就能在倒悬山灵芝斋、龙泉郡牛角山包袱斋、青蚨坊这类各大神仙店铺,砸下神仙钱,这还不算什么,最费钱的一种状况,是那些供不应求的天材地宝,神仙店铺会有专门的袖里乾坤楼,喊上一些个有购买意向的金主,各自出价,自有一套让人割肉、心头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这一步,最终成交价格,比起一位练气士的最早估价,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还专门有人喜欢拆台抬杠,一旦看准了某人势在必得,便故意坏事恶心人,一颗小暑钱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颗四颗小暑钱的价格,苦主买还是不买?不买,许多好东西就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耽搁了本命物的炼制,如何是好?

    何况一座座仙家山头之间,一般来说越是邻近,越是勾心斗角,谁乐意眼睁睁看着别家山头多出一位中五境,尤其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绊子肯定层出不穷。

    所以当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宝后,陈平安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炼制?

    按照既定计划,那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身在北俱芦洲。

    难道改变主意,将老龙城一役剩余的大骊赔偿收拢,砸锅卖铁,在落魄山炼制完第三件后,再去游历那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微微叹息,只能告诉自己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还没有炼制成功金色文胆,就开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毕,先将今日事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正途大道。

    陈平安收敛思绪,凝神屏气,最后取出了那只来自桐叶洲青虎宫的炼物之器,五彩-金匮灶。

    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赠的那套炼物道诀。

    茅小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多说无益。

    修行是自己事。

    即便是传道人,解惑几句,指点几句,就已经差不多了。

    哪怕是护道人,对此更是不会插手,最多就是那人不幸炼制失败,尽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个被护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陈平安身前已经摆满了各异天材地宝,突然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茅小冬,问道:“茅山主,我其实有个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点头道:“问。”

    陈平安问道:“我们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书院坐镇九洲,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文庙做不到,还是至圣先师不愿意这么做?”

    茅小冬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缓缓道:“我只说我个人见解,你拿去参考,未必正确,但是可以作为你理解这个世道的一种可能性,如何?”

    陈平安点头,“好!”

    茅小冬这才说道:“关于此事,我曾经与人探讨过。如今可能已经不太有俗世人记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争之前,北方皑皑洲,在昔年四大显学之一的某位老祖宗提议下,刘氏的鼎力支持下,以及亚圣的点头答应之下,曾经出现过一座被当时誉为‘无忧之国’的地方,人口大概是千万余人左右,没有练气士,没有诸子百家,甚至没有三教。人人衣食无忧,人人读书,夫子先生们所传学问所教道理,皆是四大显学与诸子百家的精粹内容,但是尽量不涉各自学问根本宗旨,不过主要是以儒家典籍为主,其余百家为辅。”

    说到这里,茅小冬缓了一缓。

    说得极慢,极其认真。

    以至于茅小冬此刻身为书院圣人,都显得有些吃力。

    陈平安开口问道:“学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选的书院贤人君子?”

    茅小冬摇头道:“当然不是,不然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即便成功,一国风俗最多演变成一洲,可却会饿死其余八洲,以八洲文运支撑一洲安乐,意义何在?所以皑皑洲刘氏在各方监督下,为此前期秘密筹备了将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须得到到场的许多诸子百家代言人的认可,只要一人否定,就无法落地实施,这是礼圣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平安好奇问道:“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

    茅小冬点点头,“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三四之争了。”

    陈平安陷入沉思,思考为何会

    失败。

    一团乱麻。

    茅小冬轻声道:“从至圣先师到礼圣,一位阐述仁义道德,一位具体制定规矩框架,为什么?”

    茅小冬自问自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曾请教那人,为何至圣先师和礼圣,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独尊和正统地位后,依旧容得下诸子百家?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学问,教化苍生?那个人的回答,让我这榆木疙瘩,豁然开朗,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说,道祖在看那个一,所以当初那场作乱余孽,才得以迁徙去往剑气长城。而我们浩然天下,也没有对妖族斩尽杀绝。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预言那末法时代终会到来,‘从是以后,于我法中,虽复剃除须发,身着袈裟,毁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问道:“你觉得这三位,在求什么?”

    陈平安摇头不知。

    茅小冬说道:“那人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许是希望给世间所有有灵众生,一种趋近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一种你不需要付出额外代价就能够达到的自由。”

    茅小冬问道:“可曾明白?”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陈平安,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去追问这种问题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离地寸余,悬停空中,然后往上抬高两次,“当下种种所学,知其根本与真意,循序渐进,步步登高,那么一个人无论站在怎么样的高位,心都稳。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最少我们读书人,都应该是这样的。”

    陈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巅与姚近之所说之事,关于一个个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圈子,会心笑道:“这个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问道:“真懂?”

    陈平安点头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炼物了。”

    陈平安先闭上眼睛,轻轻呼吸一口气。

    一颗金色文胆,安安静静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依旧没有急于以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去“开灶生火”,反而没来由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龙抬头,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那大概才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最开始。

    那会儿,很多人都还没有遇到。

    但是就那么一步步走,一个一个遇到了。

    练拳不辛苦。读书很值得。

    坚持与人讲道理,原来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却不会后悔的事情。

    原来我陈平安也能有今天。

    原来宁姑娘的眼光这么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过于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点一戒尺打过去,气呼呼教训道:“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在炼制成功了本命物再去想!到时候谁管你想几个时辰,是不是乐开了花?!没轻没重!”

    陈平安悻悻然,赶紧抹了把脸,将脸上笑意敛起,重新凝心静意。

    茅小冬看似恼火万分,实则自己心中乐呵着,默默念叨,先生,这件事,弟子做得可还行?跟先生讨要一句嘉奖不过分吧?

    ————

    在东华山之巅,茅小冬与陈平安对坐之时。

    书院内还有两人相对而坐,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静,与半个弟子林守一。

    当天地寂静停滞,光阴流水出现显化迹象,董静皱了皱眉头,看到林守一的一点秉性灵光即将随之停歇,一挥衣袖,隔绝出一方小天地,只是这位大儒略显吃力。

    董静沉声道:“不要分心,与读书一事一样,见着了妙不可言的圣贤文章,心神能够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来,更见功力。不然一辈子就是书呆子,谈什么与圣贤共鸣?!”

    林守一点点头。

    董静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要急。争取再多开辟出两座本命气府。破境不迟。我们儒家门生炼气修行,自身体魄的修道资质,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统,儒生修行,归根结底就是修学问二字,我问你,林守一,为何有许多世人明明晓得那么多书上道理,却依旧浑浑噩噩,甚至会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声道:“不知某个道理、某种学问的根脚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为人处世,故而字字千钧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后,已是破败棉絮,风吹即飘荡,无法御寒,到头来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谬矣。”

    “你只说对了一半,错的那一半,在于许多圣贤道理,本就不是让世人双手抓住诸多实在之物,而是心有一处所安歇之地罢了。”

    董静欣慰点头,“那么我今日就只与你说一句圣贤言语,我们只在这一句话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愿听先生教诲。”

    董静问道:“圣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礼记学宫作何解?醇儒陈氏做何解?鹅湖书院作何解?青鸾国昔年桐城派又是作何解?你自己更是作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这一连串问题。

    突然发现董先生转过头,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见董先生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就跟着转头望去。

    结果看到一颗脑袋挂在窗外。

    董静怒道:“崔东山,你在做什么?!”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林守一问到了你董静回答不上的道理,太过尴尬,我好帮你解围嘛。”

    董静伸出手指,怒目相视,“你赶紧走!”

    传道一事,何等庄重肃穆,结果给这颗臭名远扬的书院老鼠屎在这里瞎捣乱。

    崔东山始终用双手扒住窗台,双脚离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会不会动手打我?”

    董静平稳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对这个家伙晓之以理,然后搬出书院茅山主威胁此人几句,不曾想崔东山已经松开双手,那颗碍眼的脑袋终于消失不见。

    董静冷哼一声。

    结果崔东山又一个蹦跳,胳膊搁在窗台上,哈哈笑道:“我又来了。”

    董静怒斥道:“崔东山,你一个元婴修士,做这种勾当,无聊不无聊?!”

    崔东山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快无聊死了,才来你这儿找有聊啊,不然我来干嘛。”

    董静站起身,“打一架?!”

    崔东山摇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董静气得大踏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几个是脾气好的。

    崔东山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向后飘荡而去,挥手作别。

    林守一满脸苦笑。

    董静站在窗口那边,确定崔东山远去后,依旧等了许久,才返回原位。

    崔东山倒是没有继续纠缠,大摇大摆去了几座学堂和几间学舍,见到了正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东山打赏了这小崽子好几颗板栗,将一位在光阴长河中静止不动的大隋豪阀年轻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张学堂几案上,为她更换了一个他觉得更符合她气质的发髻样式,去见了一位正在学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的漂亮少女,取了笔墨,将那本书上最精彩的几处羞人描写,全部以墨块涂抹掉……

    由此可见,崔东山确实是无聊得很。

    逛荡来游荡去,最后崔东山瞥了眼东华山之巅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中呼呼大睡。

    石柔“穿着”一副仙人遗蜕,能够行走自如。

    没了最后一颗困龙钉禁锢修为的谢谢,想要行走比较艰难,但是坐在台阶上感受光阴长河的玄妙,还算可以。

    崔东山一个毫无征兆的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吓了谢谢和石柔一大跳。

    崔东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个名叫李柳的少女,在书院门口那边,对自己所做的那个恐吓手势。

    少女看似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东山后仰倒地,扑通一声,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啧啧道:“江湖共主啊,难怪心比天高。”

    崔东山闭眼睡去。

    谢谢和石柔几乎同时转头望向东华山之巅。

    那边的光阴流水,不知为何仿佛染上了一层浩浩荡荡的金黄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间,就转头飞快瞥了眼崔东山。

    那天当陈平安说出“再想一想”之后,她分明看到背对着陈平安的崔东山,满脸泪水。

    崔东山明明已经酣睡,却打了个响指。

    石柔顿时腹部如雷鸣,已经数百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崔东山转过头,笑眯眯提醒道:“可别在我院子里啊,赶紧去找个茅厕,不然要么你熏死我,要么我打死你!”

    石柔悲愤欲绝,飞奔离去。

    崔东山在廊道不断翻滚,嘴上说道:“谢谢,你上哪去找一个会帮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对不对啊?”

    谢谢只得附和道:“谢谢谢过公子。”

    崔东山趴在廊道上,以凫水姿势,从一头游到了另一端,然后掉转身形,再来一遍,重复哼唱着“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呦太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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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

    书院已成圣人坐镇的小天地,东华山之巅,又别有洞天。

    在茅小冬运转大神通后,山巅气象,竟已是金秋时分。

    秋高气爽。

    陈平安坐于正西方,身前摆放着一只五彩-金匮灶,以水府温养储藏的灵气“煽风”,以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点火”,驱使丹炉内熊熊燃烧起一丛丛炼物真火。

    丹炉蓦然间大放光明,如一轮人间骄阳。

    那颗金色文胆悬停在丹炉上方,缓缓下降。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脱胎于埋河水神庙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炼物法诀,驾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洒入丹炉内,火势更加迅猛,照耀得陈平安整张脸庞都鲜红明亮,尤其是那双看过千山万水的清澈眼眸,愈发灵秀万分。那双曾经无数次烧瓷拉坯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心湖如镜,又有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颗被城隍爷沈温从心口处“剖出”的金色文胆,在丹炉内起起伏伏,缓缓旋转翻动。

    既有那彩衣国数百年间善男信女,年复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温死后,秉持一口真灵不散的浩然正气,还有与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印章朝夕相处后,孕育出来的神性灵光,星星点点,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众多天材地宝之中,以宝瓶洲某国京城武庙的武圣人遗物佩刀,以及那根长达半丈的千年牛角,炼化最为不易。

    陈平安心神安宁,只管步步稳当,步步无错,以“万物可炼”的那道仙诀缓缓炼化。

    曾经追随那位武圣人戎马生涯一生的佩刀,悬停在丹炉上空,逐渐消融,从刀尖处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坠入五彩-金匮灶内,越到后面,水滴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串连成线,若是有人能够以内视之法,栖身于丹炉小天地内,再仰头望去,那串水珠便会像是一条金色的天河瀑布,来到人间。

    金主肺。

    而想要调养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条规律,气海、膻中与肺俞三穴,至关重要。

    陈平安呼吸之时,有意无意以剑气十八停的运转方式,将气机途径这三座气府,三座关隘,顿时剑气如虹,陈平安随之外显的肌肤微微起伏,如沙场擂鼓,东华山之巅不闻声响,实则人身内里小天地,三处战场,充满了以剑气为主的肃杀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战场遗址,犹有一位位剑仙英灵不愿安息。

    三十余件天材地宝的炼化,皆有先后顺序,必须在既定的时辰准时入炉,丝毫差不得,丹炉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现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可以用醇正秘法出声提醒,而不用担心陈平安分心,以至于走火入魔。

    只是陈平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平安始终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以仙人炼物道诀化一件件天材地宝由实为虚,以水府继续灵气和一次次新生的纯粹真气,小心翼翼驾驭丹炉的火候,以剑气十八停壮大三座气府关隘的“沙场”声势,由于炼化这颗金色文胆,涉及到了儒家修行,相较于寻常练气士的炼化本命物,还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就是默默念诵一些与五行之金相关的文字,例如带有西、秋、然在内字眼的那些圣贤文章、诗篇,一大半是陈平安从竹简上自己拣选,小半才是茅小冬当时在书斋的建议。

    这一关,在儒家修行上,被誉为“以肺腑之言,拜访请教圣贤”。

    茅小冬其实比较担心这道关卡。

    事实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庙,不但要取回山崖书院的既得分红,还要借取更多的礼器、祭器,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陈平安的炼物,在此处出现纰漏,毕竟陈平安从未接触过书院儒家门生的修行法门,而且又无瞒天过海的捷径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庙器物蕴藏的浓郁文运作为弥补,强行破关而过。

    但是好在陈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中,还要更好。

    这意味着陈平安读书,真正读进去了,读书人读那书上道理,相互认可,于是成了陈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在带着陈平安去文庙的路上,随口所说,书上的文字自己是不会长脚的,能否跑进肚子、飞入心扉间,得靠自己去“破”,读书破万卷的那个破!儒家的道理的确繁多,可从来不是拘束人的牢笼,那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庙,有一处秘不示人的学问堂,全部是儒家圣贤留给浩然天下、并且被天地认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浓淡。

    离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体越大,散发出来的光彩越是光明纯粹。

    曾有诸子百家的许多开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动天下的后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们施展神通,有些高处的,已经算是字字万钧、不动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们可以摇动,甚至可以将其中许多文字挪到别处,可是至今无一人,能够稍稍移动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

    因为那就是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

    但是即便如此,至圣先师与礼圣某些悬停在学问堂稍高处的文字,一样会金光褪去,会自行消散,在文庙秘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后,学宫圣人震动,惊骇不已。就连当时坐镇文庙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赶紧沐浴更衣后,去往至圣先师与礼圣的神像下,分别点燃清香。

    只是两位圣人依旧不曾露面。

    正是那个时候,尚未被儒家文脉尊奉为亚圣的读书人,说了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万世不易的学问,天底下没有尽善尽美的文章,不值得大惊小怪,不然要我们后人读书做学问做什么?”

    文庙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绪,望向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年轻人。

    其形,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风尘物外。

    其神,夜光之珠,仿佛一轮遗落人间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宫神人收回天庭,无数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众星拱月。

    有这样的小师弟。

    身为师兄,岂能不与有荣焉?

    这与出身贵贱、修为高低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师兄有齐静春、左右他们,也早早认识阿良,还被礼记学宫看好,甚至曾经问道于那位一剑打开黄河小洞天的中土读书人。

    他一样有过很多的大机缘,走过很多求学路,认识过无数高人逸士,甚至还与农家老祖喝过无数场酒,同行万里山河。

    可茅小冬还是觉得自己不如陈平安。

    因为他茅小冬错过了太多,没能抓住。

    崔东山曾经无意间说起过,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后的最凶险一段心路。

    不是什么打打杀杀,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场看似只有福缘没有半点风险的考验,如果陈平安心性移动分毫,就会沦为跟赵繇一样,可能将来的岁月里,又像赵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机缘,但陈平安就一定会错过阿良,错过齐静春,错过齐静春帮他辛苦挣来的那桩最大机缘,错过老秀才,最后错过心仪的女子,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茅小冬当时不得不问,“那陈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险而过?”

    崔东山当时给了一个很不正经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呗,当然,运气也是有的。”

    茅小冬还想要刨根问底,只是崔东山已经不愿再说。

    到最后,茅小冬从京城文庙搬来的那些礼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

    不过茅小冬对此当然更加高兴。

    这意味着那颗金色文胆炼制为本命物的品秩,会更高。

    距离那枚水字印,当然会逊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儿再去找一枚齐静春以自身精神气篆刻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陈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将山字印坏在了蛟龙沟那边,不然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两件本命物成功后,一举突破二境瓶颈,跻身练气士二境巅峰这么简单了,板上钉钉的三境巅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凑足了五行之属,必然破开练气士的第一道大门槛,直达中五境!

    不过茅小冬也清楚,携带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极有可能会出现大波折。

    这些看似无迹可寻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陈平安比拳法、练剑和读书,甚至比一些他已经悟出的道理,更内在的“根本学问”。

    关于此事,崔东山其实最有钻研,神人之分,魂魄深处,为何为人,崔东山和崔瀺在这条细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极远,说不定还是世间最远之人。

    传闻当年崔瀺决定叛出文圣一脉之前,就去了中土文庙那座学问堂,在那边一言不发,看了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处文字,一个不看。

    茅小冬微微叹息一声。

    不管如何,能够顺利将这颗金色文胆炼化为本命物,已是一桩极其不俗的机缘。

    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万里,茅小冬将一件件礼器祭器中的文运,先后倾倒入那座丹炉内,手法妙至巅峰。

    这才有了谢谢石柔眼中,山巅光阴流水染上一层金色光彩的那幕绝美风光。

    五彩氤氲之气弥漫的丹炉骤然沉寂,烟云散尽。

    那颗安安静静躺在五彩-金匮灶底部的金色文胆,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长”拔高成为一位一指身高的背剑儒衫读书人,只是一身金色,它一个跳跃,来到了丹炉顶部的边缘,仰头望向陈平安,只是面容依旧模糊,没有定型清晰起来,大致是陈平安的模样,除了背有一把长剑,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金色儒衫小人儿老气横秋道:“要多读书!再有,是你自己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

    长虹,飞快掠入陈平安的肺腑窍穴,盘腿而坐,拿起腰间系挂的一本书,开始翻看。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金色文胆悬停于洞府之中,与背剑悬书的儒衫小人其实为一体。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开始皱眉。

    陈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问道:“那炼化为本命物的金色文胆,凝神为儒衫文士,我觉得不算太过惊异奇怪,可是为何它会说那句话?”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说道:“我读书识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是错的,所以不管是当年面对青衣小童,还是后来的裴钱,再就是问我那两个问题的崔东山,都很怕自己的认知,其实是于我自己有理,实则对别人是错的,最少也是不够全面、不够高的粗浅道理,所以担心会误人子弟。”

    茅小冬释然,反而欣慰笑道:“这就……很对了!”

    茅小冬站起身,挥手撤去山巅的圣人神通,但是书院小天地依旧还在,叮嘱道:“给你一炷香功夫,接下来可以取出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牌,将一些剩余礼器祭器文运汲取,不用担心自己过界,会无意中窃取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我自会权衡利弊。在这之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二境练气士了。”

    陈平安连忙起身致谢。

    茅小冬挥挥手,埋怨道:“真不晓得小师弟你身上这股客气劲儿,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陈平安玩笑道:“说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领会!”

    陈平安尴尬道:“我开玩笑呢。”

    茅小冬训斥道:“先生传道在言传,在身教,在点点滴滴,身为晚辈,岂能马虎,岂可玩笑!”

    陈平安只得点头。

    茅小冬转过身,满脸笑意,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小师弟你还嫩着呢。

    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落叶返回树枝,枯黄转为浓绿。

    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

    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萦绕在玉牌四周,然后缓缓流淌进入玉牌。

    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气府。

    其中所到一处,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

    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书,笑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门口,大喊一声,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

    它一个蹦跳,坐在那龙头之上,呼呼喝喝,使劲晃荡双脚,骑龙巡狩这座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以内视之法,看到这一幕后,有些汗颜。

    “自己”怎么这么顽皮?

    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

    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

    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点滴不剩。

    而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的积蓄灵气,如今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哪怕有他这么个师兄已经开了口,一样点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

    克己。

    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

    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

    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

    那个压在心境上的某块巨石,几乎断绝了茅小冬跻身上五境的拦路石,似乎开始有所松动。

    道理不分文脉。

    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为了书院文运香火,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

    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辅相成。

    茅小冬坐在书斋中,轻轻摘下戒尺,放在书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厚积薄发,一朝开悟,天地转运,风月朗朗。

    ————

    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坐起身,惊讶道:“茅小冬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东山向后倒去,手脚乱动,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他使劲嚷嚷道:“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啊,以后还怎么活啊,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谁来打死我算了哇……”

    ————

    蜂尾渡。

    三位老人并肩而行。

    瞧着岁数差不多,实则悬殊极大。

    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位老人,以往来来去去,都不愿现身,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缠。

    只是这次有个老家伙说你又不是过街老鼠,藏头藏尾算怎么回事。

    于是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为刘老成的老人,已经察觉到一些震惊视线,只是假装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带着身边两人去往那条小巷祖宅。

    刘老成心想要是你们知道身边两人的身份,你们估计得吓破胆。

    除了他刘老成是祖籍就在这青鸾、庆山、云霄三国接壤处的蜂尾渡,最终成为宝瓶洲至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以山泽野修跻身上五境。

    其余两位,一个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为了江湖义气,两次从玉璞境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著名修士。

    跟刘老成是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这次刘老成去争夺杜懋飞升失败后的琉璃金身碎块,专门喊上了高冕。

    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气十足,貌似凶悍,比起刘老成,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

    至于最后那位身穿长袍的别洲修士老者,估计如果没有刘老成和高冕帮着证明,任由他自己扯开嗓子大喊自己名号,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

    姓荀名渊。

    玉圭宗老宗主,桐叶洲仙人境第一人。

    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么一个跋扈大修士,见着了宗主荀渊,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准确说来说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龙卧虎的那条小巷尽头,高冕咋咋呼呼问道:“刘老儿,姜韫那小子啥时候来我们帮派当供奉?长得那么俊俏,我估摸着肯定能骗来不少仙子来我山头做客。”

    刘老成无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帮待着,就为了让你过过眼瘾,多瞧瞧各路仙子?这种破烂事,我怎么跟姜韫开口?不然你借我脸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过门槛,“你就跟我装蒜吧你,当年我们一起走江湖那会儿,你学成了那旁门秘术,图啥?除了偷法宝,还偷了多少仙子的……”

    刘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恼羞成怒道:“谁没有一段年少风流的荒唐岁月,聊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恶心了荀老前辈?”

    荀渊笑眯眯道:“哪里哪里。”

    高冕坐在院内,大手一挥,“刘老儿,去买几坛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家里边肯定给姜韫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刘老成与荀渊告辞一声,离开院子去买酒。

    回来的时候,结果看到两个家伙,又在欣赏那宝瓶洲许多中小山头“生财有道”的水花镜月,是一幅画卷,高冕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神仙钱,老仙人荀渊身前那边桌上,更多。

    刘老成对这些实在是不感兴趣,但还是给荀渊递过去一壶水井仙人酿的时候,客气了一句:“老前辈真是有雅兴。”

    荀渊笑着点头。

    画卷上,是一位正在焚香作画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拣选了一件略显紧身的衣裙。由于画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调转方向,故而那位仙子的坐姿,就连绣凳的大小,都是极有讲究的,她那丰腴的身段,曲线毕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渊,嗤笑一声,伸手将画卷景象旋转些许,立即便是一幅侧看山峰的动人画卷了,又双指微动,画卷中女子蓦然扩大几分,四周景象则随之退出了画卷。

    高冕不忘讥笑道:“装什么正经?”

    荀渊赧颜而笑,似乎不敢还嘴。

    刘老成自顾自喝着酒,很是无奈。

    据说分属两洲的两位同道中人,一开始属于不打不相识,在宝瓶洲各类镜花水月这座江湖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与真实身份的无敌神拳帮老帮主,言行一致,火爆脾气,喜欢经常骂人,骂那些矫揉做作、而且势利眼的仙子,最见不得她们逮住一两位冤大头就可劲儿谄媚,公然打情骂俏,全然冷落其余看客。而自号一尺枪的荀渊,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钱,见到不喜欢的,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两个人随着砸钱越多,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一次在关于神诰宗贺小凉和正阳山苏稼,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这件事上,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颗小暑钱,砸了一大堆,让人叹为观止,一时间都在猜测这两位到底是哪座宗门里头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阔绰,将小暑钱当雪花钱打水漂,却又从不曾传出半点与仙子们的绯闻艳事。

    许多小山头的女子修士,为了为师门招徕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让那些擅长摸骨法的旁门练气士,改变先天面相与身姿,至于为此会不会牵连命数,坏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实是顾不得,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脸上动刀子。有此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枪又偶遇了,当时许多看客眼尖,一眼发现了某位三流仙家门派的仙子,面容变化颇大,一时间嘲讽四起,尖酸刻薄,怪话连篇。

    那位仙子羞愤欲绝,却也

    不敢还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

    如此一来,讥讽谩骂越多,肆无忌惮。

    不曾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钱,开口说话,仗义执言,将那些看客大骂了一通,一尺枪随后跟上,两位死对头,破天荒,头一遭同仇敌忾。

    最后小郎君丢完了神仙钱后,继续骂,“挣钱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争了,还是砍了你全家?非得这么没完没了拿话糟践人家?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当初就不该给爹娘生下来,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着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在你们爹娘床上打架的时候,一巴掌拍烂床。”

    最后小郎君对一尺枪撂下一句,“你这家伙还算是个带把的,就是眼光差了点,竟然喜欢贺小凉多过苏稼,一看就是个修行没大出息的。”

    在那之后,一尺枪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枪次次狗腿得很。

    在高冕和荀渊砸钱之前,已经有人开始以言语调戏那位仙子,镜花水月中,反正看客各自之间谁都不知道是谁,往往都会肆无忌惮,习惯了往下三路走,经常会有人欣赏画卷、水碗之时,手边就搁放着几部风靡人间的艳情。

    大概是给殃及池鱼,站在一旁为仙子研磨的婢女,也被牵连。

    婢女名为石湫,是这座山门新收不久的记名弟子,每当主人露面,她偶尔会出现在画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递送东西,做着伺候人的琐碎活计。

    其实她的身段犹胜那位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终是靠天资和境界决定身份。

    对于这些,高冕和荀渊是老江湖,习以为常,一般来说只要不太过分,不会说什么。

    不过那位名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习惯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红,咬着嘴唇。

    祸不单行,这个画卷角度,高冕刚好看到在桌子底下,兴许是恼火婢女大煞风景的仙子,飞快一脚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脚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开始丢掷神仙钱了,看到这一幕后,将手上一把雪花钱丢回钱堆。

    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这种娘们,白瞎了从俗世大族带往山上的那点书卷气。”

    荀渊微微一笑。

    高冕觉得有些扫兴,只是喝酒。

    刘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着点,没喝酒,你是宝瓶洲的,喝了酒,整个宝瓶洲都是你的。这可是我祖宅,经不起你发酒疯!”

    高冕冷哼一声,突然问道:“小飞升,你觉得你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名字如何?”

    荀渊视线一直盯着画卷,毫不犹豫道:“强,无敌,霸气,在宝瓶洲鹤立鸡群,独一份儿!”

    高冕点点头,“算你识相,知道与我说些掏心窝的真话。”

    刘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对荀渊说道:“荀老前辈,你图啥啊,其它事情,让着这个高老匹夫就罢了,他取的这个狗屁帮派名字,害得山门弟子一个个抬不起头,荀老前辈你还要这么违心称赞,我徐老成……真忍不了!”

    宝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徐老成,身为山泽野修厮杀出一条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可荀渊与高冕这样的,一个仙人境的桐叶洲仙师领袖,一个已经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宗门老祖,若说一见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实已经少见,不理会两境之差,不计较两座山门的底蕴悬殊,刘老成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荀渊你至于这么处处捧着高冕这个不通文墨的糙老汉吗?

    一开始徐老成还生怕荀渊是有所图谋,可荀渊不惜与道家天君祁真对峙,以及“小飞升”去往天幕,与坐镇圣人商议那块破碎洞天的归属,再加上此后三人闲来无事,联袂游历,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刘老成,都不得不承认,荀渊对于高冕,溜须拍马,高冕对于荀渊,呼来喝去。

    两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渊对刘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门派名字,特别好。”

    刘老成叹息一声,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说道:“刘老成,别的地方,你比小飞升都要好,唯独在审美这件事上,你不如小飞升远矣。”

    荀渊一拍膝盖,“对对对,小郎君这句话,让我茅舍顿开,我原本还想不明白,为何修行路上,我为何会一直如此孤孤单单的,小郎君今天一语道破天机,正是审美趣味使然,让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马屁话要你来说?在无敌神拳帮,老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

    荀渊只得闭嘴。

    今天并无其余镜花水月能够观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练气士神通,喝了个大醉酩酊,去睡觉了。

    荀渊这才敢往画卷中丢了几颗小暑钱,开口说话,说那位石湫姑娘如果以后能够单独出现在画卷中,他一尺枪愿意次次捧场。

    然后荀渊就收起了画轴。

    人间悲欢多如牛毛,荀渊不愿为这些涉足世俗泥泞,事事点到即止。

    刘老成犹豫了很久,才知道:“荀老前辈,我刘老成作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问一句,老前辈身为玉圭宗宗主,当真对高冕没有什么谋划?”

    荀渊摇头笑道:“确实不曾有,静极思动而已,就想要来你们宝瓶洲走动走动,刚好在你们这边只有高冕一个朋友,不找他找谁?”

    刘老成点点头。

    荀渊继续道:“不过私心,还是有那么点,练气士想要跻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么说呢,这就相当于是与老天爷借东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间还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非是修道求真,独独落在这个真字上头。”

    刘老成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受教了。”

    荀渊摇头笑道:“这等陈词滥调,你刘老成天资卓绝,受教什么?我又能教你什么?”

    刘老成笑着坐回位置,“若是没有高冕,相信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与荀老前辈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渊点头道:“因为我们永远不会是同道中人。不过不妨碍一番接触下来,我认可你刘老成。”

    刘老成说道:“晚辈幸甚!”

    荀渊突然说道:“我打算在未来百年内,在宝瓶洲筹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为第一任宗主,你愿不愿意担任首席供奉?”

    刘老成震惊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渊摇头道:“没告诉他,因为我把他当做了真朋友,与你刘老成不是,所以我们可以谈这些。”

    刘老成开始权衡。

    荀渊微笑道:“在我离开蜂尾渡之前,你给我个确切答复就行,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再说你刘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刘老成点了点头,“容我考虑一二。”

    荀渊即便是一位术法通天的仙人,都不会知道他那个小小举动。

    会让那位名为石湫的年轻婢女,在山门明确通知她可以自行“开画”、并且能够得到一笔神仙钱分成后,先站着不动,硬生生挨了那位仙子十几个耳光,骂了无数句贱婢,石湫只是一言不发,在那仙子发泄完满腔怒火后,转身离去,走出很远,才敢抹去了嘴角血丝,回到了那狭窄房间内,她关上门,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锦囊,攥在手心,她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呜咽声从指缝间一声声渗出。

    ————

    在青鸾国,老侍郎柳敬亭从一位士林领袖、斯文宗主,突然变得声名狼藉,传为朝野笑谈。

    便是那些贩夫走卒都开始津津有味,聊起了那些夫子香艳事。

    狮子园始终闭门谢客,柳敬亭从未对外说一个字。

    李宝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文坛盟主”,不得不另寻他人,找一个能够服众、且凝聚人心的青鸾国文坛地头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让原本许多蠢蠢欲动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迁徙到青鸾国的各大豪阀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着从内部找出一位领袖,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就复杂了,其中许多大族家主,名声之大,其实不输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乡人,同是过江龙,谁当真愿意矮人一头?谁不担心被推举出来的那个人,私底下背着大家以公谋私?

    一时间青鸾国本土士林大乱,幕后那些本来还想着扶持柳敬亭为傀儡,用来制衡青鸾国唐氏皇帝的外来世族,也没个消停。

    李宝箴这天去县衙公署拜访柳清风,两人在黄昏里散步,李宝箴笑着对那些群龙无首的南奔士子,说了句盖棺定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风笑着点头。

    李宝箴脸上浓浓笑意。

    内心则冰冷。

    那晚在柳清风走后,李宝箴很快就对柳清风的“三板斧”进行查漏补缺,大大完善了那桩笔刀谋划。

    当时堂上那些猪脑子和大草包,一个个对李宝箴佩服不已,恭维不断,倒也有几分真心。

    可是李宝箴却愈发遍体生寒。

    因为李宝箴足够聪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风故意留给他的一点残羹冷炙。

    是给了他借机树立威信的余地。

    这是柳清风无言无语的做人留一线。

    李宝箴离开衙署之时,忍不住回望一眼衙门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门修行,修不出什么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钦佩柳县令的胥吏杂役,一个个变得视线复杂、心生疏远,甚至有人还会遮掩不住他们的怜悯。

    李宝箴便有些开心起来,脚步轻快几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风回到住处,仔细翻看卷宗档案之余,突然想起门外那位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骊武秘书郎,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头号猛将,即将成为管辖一县治安、捕捉盗寇的县尉。想那足可担任大骊庙堂栋梁的大材,为我青鸾国小用为县尉?

    这位柳县令便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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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最得意

    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骊使节是当年那位莅临龙泉郡的礼部侍郎,陈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认出。

    处处是白发苍苍的盛宴上,坐在大骊侍郎左右的分别是宋集薪和许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没有露面。

    许弱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游侠装扮。

    大概除了那头少年绣虎,没有人知道许弱做了一桩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骊宋氏允诺商家其中一脉,可以半路杀入这场席卷一洲版图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发展,三十年内大骊宋氏将毫不干涉。

    许弱喝着酒,想着的不是这些大势大事,而是思量着如何将那位依然每天买馄饨的董水井,培养成真正的赊刀人。

    宋集薪看着那个大隋高氏皇帝,再环顾四周,只觉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气沉沉。

    稚圭,或者说王朱,独自留在了冷清的驿馆。

    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隐去了真实相貌,带着两名真武山修士,悄无声息来到了驿馆内,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栏杆、听风铃声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术法,露出真容,仙气缭绕,头顶鱼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种与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气息,人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间。

    稚圭只是瞥了眼这位神诰宗道君,宝瓶洲道统之主祁真,至于真武山那位负剑修士,更是瞧也不瞧,她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个肩头蹲着只黑猫的青年,文文静静,与记忆中的那个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较秀气,他脸色微白,望着她,充满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神深处的,一股炙热的占有欲望。

    稚圭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这个马苦玄的奶奶,实在是太让她憎恶了,天底下市井妇人该有不该有的陋习,好像全给那个老妪占尽了,每次去铁锁井那边打水,只要碰到那个老婆娘,少不了要听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如果当初稚圭不是被骊珠洞天的规矩压胜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个长舌老妪生不如死,后来杨老头失心疯,竟然送了老妪一场造化,变成了小镇那条龙须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继续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她要将那个本名马兰花的老婆姨,尝一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至于马苦玄到时候会如何,她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陆掌教嘱咐贫道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如今神诰宗刚刚获得一座崭新的破碎福地,贫道欢迎稚圭姑娘进入其中寻求机缘,贫道愿意一路保驾护航。”

    追本溯源,祁真虽是那位道老二一脉,可陆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负责坐镇白玉京,祁真能够为陆沉做件事,自然欣喜万分,能够入了陆掌教的法眼,祁真确信不疑,自己将来跻身飞升境,不再是奢望。在祁真年少时,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谶语,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祁真跻身天君,几乎就是行至尽头、慢慢等死的晦气预言了。而掌教陆沉,恰好是数座天下最喜欢为顺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传陆掌教最喜欢做四大闲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说。

    马苦玄眼中只有她,望着那位喜欢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劳烦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一位道家天君,甚至没有摆正坐姿,依旧慵慵懒懒歪着脑袋,望向马苦玄,“你就是陆沉答应送给我的那桩福缘?是不是以后都听命于我?”

    当年陆沉摆算命摊子,见过了大骊皇帝与宋集薪后,独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说是靠点小算计,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陆沉心意的“放过一马”,因此能够名正言顺,顺势将马苦玄收入囊中,他陆沉打算将马苦玄赠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来龙去脉,一开始也没太上心,因为没觉得一个马苦玄能折腾出多大的花头,后来马苦玄在真武山名声大噪,先后两次势如破竹,一路接连破境,她才觉得可能马苦玄虽然不是五人之一,但说不定另有玄机,稚圭懒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坏事,如今她除了老龙城苻家,没什么可以自由调用的喽啰。

    马苦玄点头道:“都听你的。你想杀谁,说一声,只要不是上五境的老王八,我保证都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至于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后一样可以的,而且应该不需要太久。”

    因为喜欢稚圭的缘故,当年在杏花巷祖宅,马苦玄没少被奶奶埋怨唠叨。

    只有这件事上,最宠溺他的奶奶才会说他几句不是。

    稚圭问道:“那你能杀了陈平安吗?”

    那名真武山护道人心中一紧,沉声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着马苦玄。

    马苦玄笑道:“在山崖书院,有圣人坐镇,我可杀不了陈平安。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类的。不过说实话,如果传言是真的,现在的陈平安并不好杀,除非……”

    稚圭哦了一声,直接打断马苦玄的言语,“那就算了。看来你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陆沉不太厚道,送给天君谢实的后代,就是那个傻乎乎的长眉儿,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珑宝塔,轮到我,就这么小家子气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马苦玄听到这番言语后,会恼火。不曾想当他以秘法观其心湖,竟是平静如镜,甚至镜面中还有些象征喜悦的流光溢彩。

    马苦玄灿烂笑道:“王朱,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最好的。什么价值连城的仙兵,什么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时候回头再看,都是破烂和蝼蚁罢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欢我什么?在小镇上,我跟你又没怎么打过交道,记不太清楚了,说不定连话都没有说过。”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马苦玄依旧表现得足以让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见他破天荒有些羞赧,却没有给出答案。

    稚圭蓦然笑了起来,伸手指向马苦玄,“你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宝瓶洲名气最大的天之骄子吗?”

    马苦玄嘴角翘起,一瞬间,就恢复了世人熟悉的那个跋扈修士,天资卓绝,令同龄人心生绝望,让老修士只觉得数百年岁月活在了狗身上,关键是马苦玄数次下山磨砺,或是在真武山与人擂台对峙,杀伐果决,残忍血腥,转瞬间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斩草除根,无论得理、不占理都从不饶人。

    马苦玄缓缓道:“我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那只蹲在他肩头的黑猫,身躯蜷缩,抬起爪子舔了舔,尤为温顺。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随你。”

    马苦玄问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会生气吗?”

    稚圭似乎有些恼火,瞪眼道:“马苦玄,拜托你没什么本事之前,少说点大话,不然这样很让人厌烦的。”

    马苦玄笑道:“我听你的。”

    一路看着马苦玄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那位真武山护道人,心情复杂。

    天君祁真对于这些,则是漠不关心。

    不过是出于对那位重返白玉京的陆掌教那份敬意,才耐着性子站在这里,看这些晚辈过家家一般闲聊。

    不管稚圭和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们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都是两件说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马苦玄遗憾道:“我这就要去趟朱荧王朝,杀几个地仙剑修作为破境契机。”

    稚圭漫不经心道:“我管你去哪儿。”

    马苦玄哈哈大笑,转头对祁真说道:“那就有请天君带我们出城吧。”

    祁真点点头,对稚圭说了句后会有期,三人身影消逝不见。

    大隋京城大阵,毫无察觉异样。

    如出入无人之境。

    整座宝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骊京城会让这位天君有些忌惮。

    稚圭趴在栏杆上,泛起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一根纤细手指的指甲随意划抹栏杆,吱吱作响。

    她翻转过身,背靠栏杆,脑袋后仰,整个人曲线玲珑。

    她弯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弹,檐下的那串风铃,随之叮叮咚咚。

    暮色里。

    她睁着那双瞳孔竖立的金色眼眸。

    异象消散。

    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门那边。

    宋集薪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入院子。

    她问道:“千叟宴好玩吗?”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叹道:“宴席上那些老家伙们,恨不得将我们到场三人抽筋剥皮,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吓死我了。”

    稚圭好奇问道:“不是缔结了百年盟约吗?与公子无冤无仇的,咱们大骊铁骑都没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们为何这般不友善?”

    宋集薪瘫靠着栏杆,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过习惯了呗,受不得半点委屈。”

    稚圭一脸恍然道:“这样啊,那奴婢可比他们脾气好多了。”

    宋集薪误以为她是说当年附近几条街巷的狗屁倒灶事

    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帮你出气。”

    稚圭嗯了一声,问道:“那三本书,公子还没能看出门道吗?”

    宋集薪有些疲惫,闭上眼睛,双手揉着脸颊,“说不定就只是些普通书籍,害我疑神疑鬼这么久。”

    宋集薪突然伸手入袖子,掏出一条貌似乡野时常可见的土黄色四脚蛇,随手丢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许弱用剑意压制,估计就要直扑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脑袋当宵夜了。”

    婢女蹲下身,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手心。

    那条四脚蛇畏畏缩缩,愣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弯下腰,看着那条额头生出虬角模样的小家伙,无奈道:“瞧你那怂样,再看看书简湖你那条水蛟,真是天壤之别。”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着哈欠,去屋子里边睡觉。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脚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识趣。”

    稚圭笑眯眯将手心谷雨钱丢入自己嘴中,小家伙仿佛有些委屈,轻轻嘶鸣。

    稚圭手握拳头,一拳砸在它脑袋上,“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将那条四脚蛇一脚踹得飞入院子,“本事半点没有,还敢奢望国师的那副上古遗蜕,偷偷流口水也就罢了,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怎么摊上你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稚圭坐在台阶上,脱下一只绣鞋,朝它招招手。

    小家伙乖乖来到她脚边,还生着气的她便拿起绣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家伙。

    ————

    龙泉郡披云山上,新建了林鹿书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这里求学,大隋和大骊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这点。

    这是高煊第二次进入龙泉郡,不过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过一架通天云梯的骊珠洞天,这次在地上,在实实在在的大骊版图上。

    披云山如今是大骊北岳,山是新的,书院也是新的,从传道授业的夫子先生,到求学闻道的年轻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书院是大骊朝廷筹办,没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山主副山长名气都不大,其中还有一个昔年大隋藩属的黄庭国老侍郎,不过谁都知道,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奔着“七十二”去的,大骊宋氏对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书院,肯定会有许多冲突,最少也该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怀叵测的试探,就像李宝瓶和于禄他们到了东华山的山崖书院差不多,怎么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头。但是高煊在林鹿书院待了几个月后,有些失落,因为好像从夫子到学生,对他这个敌国皇子的学生或是同窗,并没有太重视,几乎没有人流露出明显的敌对情绪。

    高煊为此疑惑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被那位在披云山结茅修行的戈阳高氏老祖宗,一番话点醒。

    大骊王朝短短百年,就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国,从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专权的一块烂泥塘,成长为如今的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期间战乱不断,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一直在吞并周边邻国,就算是大骊京城的百姓,都来自四面八方,并没有大隋朝廷那种许多人当下的身份地位,现在是如何,两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辈们,也是这般。

    高煊一点就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过那位曾经在大隋京城,以说书先生混迹于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对吧。”

    高煊一有闲暇,就会背着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历,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荡,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烧香路上,吃一碗馄饨,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高煊一来二去,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着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壁了,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

    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将一颗颗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内,有条缓缓游曳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

    高煊其实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将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骊王朝的某位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

    但是至今连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高煊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位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挂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着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会境界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长远来看,还是利大于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须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

    他与这位大骊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内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将来有望跳过中土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

    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砺心性。

    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于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止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纰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系,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

    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将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

    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

    赵繇当年坐着牛车离开骊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座仙家门派修道。

    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位眉心有痣的少年,自称绣虎。

    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先生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骊国师崔瀺。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赵繇一路游历,靠着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赵繇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为那头水牛打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渡船,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海,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着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冲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于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精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渡船残骸的巨木上,身上死死系着那只包裹,不知道飘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

    终于支撑不住,赵繇昏死过去,从巨木跌入海水中,靠着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随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猛然惊醒,坐起身,是一座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要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

    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如释重负。

    沿着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门后,山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在一座山崖之巅,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迹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着深不见底的上边。

    就在赵繇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就这么对自己失望吗?”

    赵繇泪眼朦胧,转过头,看到一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远眺大海。

    当时犹然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将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渔人或是采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下来,修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

    即便山顶几座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

    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

    只有某天赵繇闷得发慌,想要试图拔出地上那把剑的时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边,笑着提醒赵繇不要动它。

    赵繇好奇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青衫男人摇头道:“不曾有过。”

    赵繇又问,“先生可是科举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离开陆地,在这儿隐居?”

    男子还是摇头:“都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比较认可一句话,人生实难,大道多歧,既然路难走,就停下来,偷个懒,好好想一想。”

    赵繇试探性问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元婴境界的陆地神仙?”

    男人笑着反问道:“我自然不是什么地仙,再者,我是与不是,与你赵繇有什么关系?”

    赵繇在这边住了将近两年,海岛不算太大,赵繇已经可以独自逛完,也确实如男人所说,运气好的话,可以遇上出海打渔的渔夫,还有风险极大、却能够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赵繇的心境趋于平稳,就主动开口,跟男人说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了。

    男人笑着点头,“路上小心些,记得不要再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

    赵繇有些赧颜,最后取出那只木雕螭龙镇纸,“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我想要把它送给先生。”

    男人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外边的天下,已经变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赵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图回报,被救之人,却不能不在乎!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来报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颜一笑,“那说明天下总算没有变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件镇纸。

    赵繇乘坐一张自制木筏,去往陆地,站在木筏上,赵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别。

    在那之后,男人依旧是这般闲适生活。

    有一天,山顶那把长剑微微颤鸣。

    男人站在长剑旁边,望向宝瓶洲那个方向,微笑道:“老黄历就不要去翻它了。”

    长剑颤鸣渐渐停歇。

    之后,有两位访客凭空出现在海岛,一位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位年轻道士,后者赶紧蹲在地上呕吐。

    从宝瓶洲东南方那个村子的巷子开始,到宝瓶洲西海之滨,再到海上某座宗字头仙家坐镇的孤岛,最后到这里,年轻道士已经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赶紧蹲下身,轻轻拍打自己徒弟的后背,愧疚道:“没事没事,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两次,就熬过去了。”

    年轻道士吐得差点胆汁都给呕出来,红着眼睛问道:“师父,次次你都这么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话?”

    一身古怪道袍双袖如有火龙游走的老道人,笑脸尴尬。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师父,你说要带我见见你最佩服的人,你又不愿说对方的来历,为什么啊?”

    老道人微笑不语,抬头问道:“开个门,我们师徒跟你讨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叹了口气,出现在海边,就站在师徒二人一丈外,“我一个读书人,你一个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要与我比拼雷法和符箓两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于让自己徒弟听闻此人言语。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瞒着这个傻弟子。

    矮小老道人笑问道:“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算是已经答应了与我比拼道法?进得去,就算我赢,然后你就借我那把剑?”

    男人摇头道:“你真要这么纠缠不休?”

    年轻道士张山峰根本听不到师父与那个青衫男子在说什么。

    事实上,张山峰惊骇发现,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会忘记先前那一眼所见。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呦,生气啦,有本事你出来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张山峰蓦然听见了自己师父这种臭不要脸的言语,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师父,你虽然一直自诩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为山上练气士,登门拜访,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礼数和风度吧。”

    老道人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对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这等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说道:“那把剑,你都拔不出来,借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贫道当下境界,依然拔不出来?”

    男人点头道:“任你再高一层境界,也一样无法驾驭。”

    老道人喟然长叹。

    当年龙虎山曾经有过一桩密事。

    老道人答应过上代大天师,只有斩杀了那头飞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重返龙虎山。

    如今胜负是八二开,他稳操胜券,可若是分生死,则只在五五之间。

    老道人看了眼身边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决意要去试一试!

    男人突然望向年轻道士,“你这份拳意?”

    张山峰当下背着一把龙虎山寻常桃木剑,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损古剑,听到那青衫男子的问话后,张山峰一头雾水。

    老道人引以为傲道:“怎样,很了不起吧?是我这弟子自创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赞赏神色,“说不定可以再为天下武学开出一条大路,还可以演化出诸多功德,嗯,更难得是其心赤诚,你收了个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胡说八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我这样的弟子,其实没有一打也有七八个。”

    张山峰倒是没觉得师父在说大话,更没有为此而失落,当年在山上修行,他确实是最资质平平的那个人,远远不如师兄师姐,甚至还不如一些辈分只是他师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龙虎山当年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想要带这名弟子上山祭祖师,难如登天。刚好那头妖魔,确实过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

    转身走上山巅。

    青衫男子随手一抓,插在山巅的那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

    这位只愿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世外人,没有任何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一位外姓大天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后,没有引发半点天地异象。

    就像世间任何一位寒窗苦读的穷酸士子,坐在书斋,拎起了一支笔,想要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而已。

    去了一座中土神洲无人敢入的万丈深渊,一剑将那头盘踞在深渊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灭。

    返回山巅,重新将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回地面,走下山,对老道人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登上龙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脸道:“这难为情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先走了啊,以后再来。”

    拉着一脸茫然的张山峰的胳膊,以脚画符,直接缩地千万里,去了中土神洲内陆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继续观海。

    赵繇当时年少无知,曾经询问他是不是一位失意人。

    这个问题,实在有趣。

    因为这个读书人,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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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

    (第二章。)

    天上悬着三个月亮。

    这是浩然天下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在天地间,照耀得那十万大山如同铺上了厚雪。

    只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之间,簌簌作响,声音可以轻松传遍数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够逍遥御风于云海间,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动一座座大山缓缓跋涉。

    也有一些身躯长达千丈的远古遗种凶兽,浑身伤痕累累,无一例外,被手持长鞭的金甲傀儡驱使,担任苦役,任劳任怨,拖拽着大山。

    偶尔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蛮荒遗种,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为枕头,困顿酣睡,身上早已没有半点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气,都被无止境的艰难岁月消磨殆尽。

    这幅画面,在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距离真相,相差很远了。

    因为没有人胆敢在这十万大山上空擅自掠过。

    漫长历史上,确实有过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后就被不计其数的金价傀儡拖拽而下,最终沦为那些苦力大妖的其中一员,变成永久长眠于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无法转世。

    在那群山之巅,有栋破败茅屋,屋后边是一块菜圃,有着难得的绿意,茅屋围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栅栏,有条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趴在门口微微喘气。

    一个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面对大山,伸手挠了挠腮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条瘦狗蓦然起身,飞窜出去,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咆哮。

    一股形若龙卷的磅礴罡风,浩浩荡荡席卷而去,直接将一大片遮蔽其中一轮明月的乌黑云海给炸碎。

    老人依旧无动于衷。

    当云海破去后,围绕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种与身形匹配的夸张兵器,其中不乏有远古凶兽的雪白骸骨作为长枪。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将手中白骨长矛,朝天空丢掷而出,雷声滚滚,仿佛有那开天辟地之威。

    长矛直扑天上极远处的两点米粒大小身影。

    那两位远道而来的访客,皆以人身示人。

    其中一位高大老者,身穿鲜红长袍,袍子表面涟漪阵阵,血海滚滚,袍子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张狰狞脸孔,试图伸手探出海水,只是很快一闪而逝,被鲜血淹没。

    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质的漆黑腰带,镶嵌有一块块长剑碎片。

    老人身边是一位年轻面容的晚辈,腰间两侧各自悬挂一把长剑,背后还斜背着一只雪白剑匣,露出三把长剑的剑柄。

    眼见着那根长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轻人眼神炙热,却不是针对那根长矛,而是大山之巅那个背对他们的老人。

    那根气势如虹的长矛不过被红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齑粉,四处飘散。

    其余飞掷而来的利器,如出一辙,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经崩碎。

    红袍老人有些恼火,不是被这拨攻势拦阻的缘故,而是气愤那个老家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让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将地底下牢笼中的那几头老伙计放出来,还差不多。

    红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别人地盘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谁?就拿这些给我挠痒痒吗?!”

    只见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被瞬间砸入地下,尘土飞扬。

    之后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现一连串爆竹声般响声,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给拍得不见踪迹。

    山巅那个矮小老人转过头,“望向”那两头站在这座天下顶点的大妖。

    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两座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个被称呼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还在那边挠腮帮。

    照理来说,若是同样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个屈指可数的隐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带着不太讲理的兵器,当然,这种玩意儿,同样是几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数的过来,除了四把剑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书,除此之外,在家天下,一般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甚至打死对方都有可能。

    尤其是跻身失传二境的第一层境界后,如果吃饱了撑着,去往别处天下撒欢,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规矩压制,那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天大地大的,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有何奇怪。

    比如这个老瞎子,蛮荒天下的外来户,却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还逍遥。

    又比如浩然天下那个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哑开口道:“换那个家伙来聊还差不多,至于你们两个,再站那么高,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那个身上带了五把剑的“年轻人”,笑了笑。

    作为年纪最轻的一位上五境剑修大妖,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甚至还赢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使得对方不得不沦为倒悬山看门人之一。

    他觉得脚底下那个老瞎子确实是很厉害,却也不至于厉害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红袍老者脸色阴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气几乎要使得四周的光阴长河都要停滞。

    可最后他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那位战功彪炳的年轻剑仙大妖稍稍犹豫,心湖间就响起略显焦急的话语,“快走!”

    蓦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这位剑修大妖。

    剑仙大妖正要借此机会出剑,会一会那个老瞎子,却发现红袍老者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肩头,使劲往天幕抛去。

    然后红袍老者一挥大袖,滚出一条汹汹血河,试图打断那股已经盯上晚辈剑修的气机。

    天地翻转,气机絮乱。

    感受到一阵大道压肩窒息感觉的红袍老者脸色微变,使劲挥动大袖,一条条鲜血长河几乎要汇聚成一座巨湖,厉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将你这十万大山就此毁去?!”

    老瞎子停下挠腮帮的动作。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嗓音传入这座极大的“小天地”,“够了。”

    红袍老者愤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鲜血长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将那剑仙大妖一把拽在脚边,蹲下身,满脸惊骇的年轻大妖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矮小老人伸手从他眼眶中抠出一颗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转头呸了一声,吐在地上,结果给那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流着口水,飞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脚尖一挑,将那少了一颗眼珠子的剑仙大妖踢向空中,“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归寂静。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向院门,看着那条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又开始抬手挠腮帮,转身走向山崖畔,总觉得这幅画卷上有些地方的“笔墨”,还需要删减或是增加。

    就这么一直站着。

    老瞎子突然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这次的客人,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轻女子,来自剑气长城。

    老瞎子对那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笑意,恐怕谁见到了,都只会觉得阴森恐怖。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个老头子,怒道:“陈清都,别来烦我!这次我谁也不帮!”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问道:“你还是个人吗?”

    老瞎子答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还是人吗?”

    陈清都点头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问道:“两座天下打得再厉害,能有当年厉害?撑死了不过是将那个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当年是如此,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能变到哪里去?世道还不照样是这么个鸟样?意义何在?说不定彻底掀翻了打烂了才好,重新归一。”

    陈清都说道:“活该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总好

    过你这条替人卖命的看门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够,还要再尝一尝滋味?我看你们这些刑徒遗民,当初之所以落了个今日田地,就是陈清都你们这些人连累的。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久,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往北边瞧吗,我是怕一看到你们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会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门口那条瑟瑟发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陈清都,比它好到哪里去了?”

    老瞎子偏转视线,对那个年轻女子沙哑笑道:“宁丫头,你可别恼,与你无关,你还是很不错的。”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很快就带着宁姚离去。

    老瞎子轻轻叹息一声,再无心情去欣赏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画卷,走向院门,看到那条谄媚抬头吐舌头的老狗,老瞎子骤然间伸出一脚,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它立即呜咽求饶,老瞎子直接将这头生命力无比顽强的远古大妖,踩断了整条脊梁骨,反正靠着那颗年轻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复。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剑气长城那边的墙头上。

    老大剑仙盘腿而坐,宁姚在喝酒。

    陈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当初最受伤的那个人,所以不是外界传闻那般,跟蛮荒天下的祖妖大战一场,输了才丢掉的双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剐出的眼珠子,一颗丢在了浩然天下,一颗摔在了青冥天下。我这次去找他,为的就是想要亲耳听到他那句‘谁也不帮’,已经很好了。”

    宁姚点点头。

    宁姚喝过了半壶酒,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气笑道:“宁丫头,我不是说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这儿可陈爷爷我的地盘,哪有被你赶人的道理?”

    虽然嘴上这么说,老人仍是跳下墙头,走回自己茅屋。

    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那个小子曾经在这墙头上打过拳嘛。

    宁姚从袖中拿出一支卷轴,将酒壶放在一边,然后趴在墙头上,摊开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这已经是第三遍还是第四遍了?

    画卷上,场景是在那个她也去过的神仙坟,一群孩子正在放纸鸢,有个黝黑干瘦的孩子,一个人远远坐在别处,显得形单影只,有同龄人放飞纸鸢的奔跑过程中,路过那个家伙身边,拽了拽纸鸢,然后蹲下身,捡起一块泥巴,狠狠丢掷过去,看到那个转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纸鸢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宁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画卷上敲了敲,刚好戳在那个高大孩子的脑门上,她嘀嘀咕咕了一些。

    她然后收回手,就这么安安静静看完这幅画卷。

    咫尺物当中,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她每次都只会看一幅。

    她翻转身,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轻摇晃一条腿。

    喜欢他,与画卷无关。

    看过了一幅幅画卷,只是从喜欢,变成了更喜欢。

    她宁姚,喜欢谁,与天地无关。

    陈平安可以为了她,傻乎乎练习一百万拳。

    可这很了不起吗?

    宁姚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哪怕死一百万次,都可以继续喜欢他。

    ————

    茅小冬告诉陈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涌动,已经不会影响到山崖书院,最开心的当然是李宝瓶,拉着陈平安开始逛荡京城四方。请小师叔吃了她经常光顾的两家陋巷小饭馆,看过了大隋各处名胜古迹,花去了足足大半个月的光阴,李宝瓶都说还有小半有趣的地方没去,但是通过崔东山的闲聊,得知小师叔如今刚刚跻身练气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灵气的关键时期,李宝瓶便打算按照家乡规矩,“余着”。

    陈平安开始真正修行。

    以白天特定时辰的纯正阳气,温煦脏腑百骸,抵御外邪、浑浊之气的侵蚀气府。

    以夜间某些时刻汲取的清灵阴气,着重滋润两座已经开府、安放本命物的窍穴。

    由于金色文胆的炼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到儒家修行,茅小冬就亲自拿出一部诗集,指点陈平安,通读历史上上最著名的百余首塞外诗。

    得知陈平安这么遥远的游历,竟然在两洲版图上,连一座古战场遗址都不曾亲临观摩,只有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过一群僧人在一座战场诵经念佛,所以又将陈平安教训了一通。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被茅小冬“关门”,不然符箓品秩再高,灵气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开门之法,则是崔东山在陈平安详细讲述真身符的来历后,崔东山回去揣摩、捣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东山舔着脸说想要翻翻那本《丹书真迹》,他愿意每翻一页书,支付给先生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没答应。

    裴钱陪着陈平安和李宝瓶逛了几次,实在是觉得在书院更舒服些,每天走来走去,晨出晚归,累个半死,哪里有在崔东山院子那边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后来就找借口留在书院,陈平安也觉得裴钱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不比他们少,

    就由着裴钱在书院嬉戏打闹,不过每天还会检查裴钱的抄书,再让朱敛盯着裴钱的走桩和练刀练剑,关于习武一事,裴钱用不用心,不重要,陈平安不是特别看重,但是一炷香都能不少。

    茅小冬经常会与陈平安闲聊,其中有说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国工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

    应该是茅小冬担心陈平安这位小师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远,不得不出声提醒。

    茅小冬当时笑道:“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儒生所说,不是故意贬低法家而抬高儒学,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法家酷吏,他自己说的。”

    陈平安点头认可。

    在崔东山的院子里,裴钱经常和李槐凑在一起,翻来覆去,看那几本江湖侠客的演义,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经常会为了该不该翻书页而争吵,偶尔李宝瓶也会陪着看一会儿,不过裴钱和李槐喜欢看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荡气回肠的生生死死。

    李宝瓶也看这些,只是更喜欢看那些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人物,瞎琢磨,为何此人会在书上此地、说此话行此事。

    朱敛有天拿出一摞自己写的文稿,是写书中一位位侠女纷纷落难、惨遭江湖名宿和无名小辈欺辱的桥段,于禄偷偷看过之后,惊为天人。

    朱敛觉得于禄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极为投缘。

    崔东山书房那边,堆满了仙气缥缈的古画,一幅幅画卷上有鸟语花香,有空山新雨,还有老叟寒江垂钓图。

    结果当晚就给李槐和裴钱“画蛇添足”,在这些传世名画上边,擅自勾勾画画,大煞风景。

    比如在裴钱为鸟雀画上鸟笼,歪歪扭扭,灵感来自青鸾国那位柳氏小姐的那只鸾笼。

    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边,画了条比小舟还要巨大的怪鱼。

    崔东山见到之后,也不生气。

    崔东山某天拿出一幅怪癖的宫廷画作,骷髅鬼怪消暑图,怡然自得,说是要给裴钱长长见识。

    裴钱看得仔细,结果一具骷髅刹那之间变大,几乎要冲破画卷,吓得裴钱差点魂魄飞散,甚至只敢呆呆坐在原地,无声哭泣。

    一直到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巴。

    结果崔东山就被陈平安追着打,连拳带脚,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连龙泉郡家乡方言都从嘴里蹦出来了。抓起一扫帚,砸在崔东山后脑勺上,崔东山飞扑出去,倒地装死,才算勉强逃过一劫。

    崔东山偶尔也会说些正经事。

    这天一堆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人之寿命一事,崔东山笑道:“应该知道蛇蜕皮吧?先生生长在乡野之地,应该看到过不少。”

    陈平安点点头,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也点头。

    崔东山笑眯眯道:“若说人之魂魄为本,其余肌肤、骨肉为衣,那么你们猜猜看,一个凡夫俗子活到六十岁,他这辈子要更换多少件‘人皮衣裳’吗?”

    裴钱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让她毛骨悚然。

    崔东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钱瞪大眼睛,“十件?”

    李宝瓶皱眉道:“一百?”

    李槐纯粹是为了拆台,他就喜欢跟李宝瓶和裴钱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东山点头道:“人这辈子,在不知不觉间,要更换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东山继续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无比契合天地的气府窍穴,所以世间有灵众生,成为精魅之后,都愿意化作人形。”

    “你们家乡龙窑的御制瓷器,明明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最怕磕碰,为何皇帝陛下还要命人烧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体魄’更结实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呗,值钱啊。崔东山你咋会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崔东山骂道:“对对对,就你有脑子,长得就虎头虎脑,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

    陈平安有天坐在崔东山院子廊道中,摘了养剑葫却没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芦口子,轻轻摇晃酒壶。

    小院暂时四下无人,难得片刻清静。

    在炼出水、金两件本命物后,炼制第三件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就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

    但是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寻常练气士,三件就本命物够了,一攻一防,最后一件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当不俗的成就。

    关于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能否炼制为陈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东山说得语焉不详,只说那把元婴剑修的离火飞剑,赠送给谢谢后,即便被她成功炼制为本命物,可相较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看似相差不大,实则云泥之别,比较鸡肋,不过所谓的鸡肋,是相较于上五境修士而言,寻常地仙,有此机遇,能够剥夺一位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化为己用,还是可以烧高香的。

    火,土,木。

    剩余三件本命物。

    以大骊王朝五色社稷土,作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陈平安就已经彻底打消。

    观道观的老观主,曾经让那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捎话,其中提及过阮秀姑娘的火龙,可以拿来炼化,可陈平安又没有失心疯,别说是这种丧心病狂的勾当,陈平安光是一想到阮邛那种防贼的眼神,就已经很无奈了。恐怕这种念头,只要给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这位兵家圣人直接拿铸剑的铁锤,将他锤成一滩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

    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木。

    陈平安其实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树,不过当时就给老百姓们瓜分殆尽,那把留在剑气长城的槐木剑,就是当年他让小宝瓶去扛回来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说过家乡的变化,显然如今小镇百姓一个比一个精明,牛角山的包袱斋眼力又不差,未必会留给陈平安捡漏的机会了。

    陈平安愁得直挠头。

    向后躺去。

    如今是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

    二境练气士,万事开头难,陈平安自己最清楚这个二境修士的来之不易。

    背着把半仙兵的剑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则拔剑都不易。

    养剑葫有两把飞剑,本命小酆都的十五还好,初一已经快要造反了,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几乎每天都要嚷嚷着吃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块长条状斩龙台。

    穿着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着都无碍,反而能够帮忙快速汲取天地灵气,很大程度上,等于弥补了陈平安长生桥断去后,修行天资方面的致命缺陷,不过每次以内视之法巡游气府,那些水运凝结而成的绿衣小童,仍是一个个眼神幽怨,显然是对水府灵气经常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害得它们身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地,所以它们特别委屈。

    倒是那个金色文胆显化的儒衫小人儿,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骑着那条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每天耀武扬威,逍遥快活,帮着陈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举能够裨益魂魄,帮助陈平安拓展筋脉,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战死战后遗留下来的沉疴杂质,隐匿在魂魄深处的浑浊污秽之气,被小人儿骑乘那条火龙,好似一位大将军,单枪匹马在那边攻城拔寨,勤勤恳恳,清扫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贼余孽。

    不过它和火龙,与水府那拨同样勤勉持家的绿衣童子,明显不太对付,双方已经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为一位练气士后,陈平安其实头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舍。

    为了活命,练拳走桩吃苦头,陈平安毫不犹豫。

    可是如今性命无忧,只要愿意,今天立即跻身六境都不难,如那富裕门户之人,要为挣金子还是银子而烦恼,这让陈平安很不适应。

    骨子里当惯了穷光蛋,总觉得死死握在手里的一袋子铜钱,或是米缸里的那薄薄一层米,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身边即便有了座金山银山,仍是觉得它们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

    陈平安知道这样不对,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寸步不前,可终究是进展缓慢。

    陈平安其实在几年中,知道许多事情已经改了许多,比如不穿草鞋、换上靴子就别扭,差点会走不动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头别玉簪子,总觉得自己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沐猴而冠。又比如为了那个曾经与陆台说过的梦想,会买许多破费银子的无用之物,想要有朝一日,在龙泉郡有个家大业大的新家。

    陈平安翘起腿,轻轻摇晃。

    莲花小人儿鬼鬼祟祟从地底下探头探脑,一溜烟儿飞奔上台阶,最后爬到了陈平安脚背上坐着。

    陈平安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说话。

    自从崔东山第一次出现在青鸾国那座村庄,莲花小人儿就几乎不露面了,这是陈平安要它做的,它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伸手捂住嘴,笑着使劲点头。

    陈平安晃着腿,小家伙像是在荡秋千,如果不是始终捂着嘴,它早就要咯咯笑出声了。

    一看到欢快的莲花小人儿,陈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许多,那些杂念和烦忧,一扫而空。

    陈平安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发现脚背一轻,转头睁眼望去,小家伙学着他躺着翘腿呢。

    给陈平安发现后,它笑眯起了眼。

    陈平安侧身而卧,它也有样学样。

    陈平安开始摇头晃脑,看似念念有词,却不发出声音。

    小家伙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

    一大一小,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并不知道。

    崔东山就在小院院墙外,脑袋靠着墙壁,身体像是一座……斜坡。

    崔东山知道陈平安,为何故意让莲花小人儿躲着自己。

    因为在陈平安眼中,当下无忧无虑的莲花小人儿,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想、也不愿意去知道莲花小人儿,是不是其实很稀罕,是不是很价值连城,是不是大有用处。

    所以崔东山憋得有些难受。

    因为他很想告诉陈平安,那个小家伙,真的真的很不简单。

    但是崔东山不知为何,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明知道告不告诉,在陈平安那边,最后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但是崔东山就这么思来想去,突然觉得不说就不说吧,其实也挺好的。

    崔东山一想通这点后,便满脸笑意,恢复常态,脑袋往后轻轻一磕,站直身体,悄无声息地向前飘荡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识我先生。

    崔东山当下十分快活,因为只要拿这句话去小宝瓶那边邀功,说不定以后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

    于是崔东山飞奔而去,到了学堂窗台外,对着红襦裙小姑娘挤眉弄眼。

    结果被教书先生一声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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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乐

    不知不觉,由夏入秋。

    陈平安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以勤补拙,两件搁放本命物的气府,灵气饱满。

    关于练拳和炼气一事,陈平安尽量不太过厚此薄彼,但是随着真正成为练气士,近期每天必须耗费最少四个时辰去呼吸吐纳,陈平安对于未来那个瓶颈的到来,就愈发清晰,总有一天,成为七境纯粹武夫,再跻身练气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做出一次选择。

    茅小冬有天玩笑道:“你在崔东山院子里修行的时候,也没见你心疼书院的灵气,为何当初在东华山之巅,半点灵气都不愿多占,是不是过于矫情了?”

    陈平安答道:“大规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讲一讲入乡随俗和人之常情了,崔东山,谢谢,林守一,在这座院子,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境界,汲取灵气,且书院默认为无错之举,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这大概就像……小院外边的的东华山,就是浩然天下,而在这座院子,就变成了一国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没有出现某种有违本心、或是儒家礼仪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陈平安说得断断续续,因为经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继续开口。

    茅小冬点点头。

    看来当初在东华山之巅炼物之时,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话,没白说。

    茅小冬又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觉得道理在哪里?”

    陈平安答道:“本意应该是告诫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适应一个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距离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差甚远,至于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与俗同理,反正法不责众。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与我说的入乡随俗,出现了纠缠,虽说其实可以细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后再去厘清界线,但我总觉得还是很费劲,应该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这一次,陈平安仍是说得磕磕碰碰,于是陈平安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类被世人推崇的所谓金玉良言,不否认,也确实能够免去许多困苦,就像我也会经常拿来自省,但它们真能够被儒家圣贤认可为‘规矩’吗?”

    茅小冬哈哈大笑,却没有给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转移话题,“白马非马,你怎么看?”

    陈平安答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此事,说那是因为圣人最早造字之时,不够完善,大道难免不全,属于无形中带给世人的‘文字障’,时过境迁,后世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文字,当时是难题,如今就很好解决了,白马自然是马的一种,但白马不等同于马,可怜古人就只能在那个‘非’字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这又叫‘脉络障’,不解此学,文字再多,还是白搭。例如别人说一件正确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确事去否认先前正确事,旁人乍一听,又不愿意刨根问底,细细掰碎,就会下意识觉得前者是错,这就算犯了脉络障,还有诸多以偏概全,顺序混淆,皆是不懂来龙去脉。崔东山对此,颇为愤愤,说读书人,甚至是贤人君子和圣人,一样难逃此劫,还说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时最该蒙学的,就是此学,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东山更说诸子百家圣贤文章,最少有半数‘拎不清’。懂了此学,才有资格去领悟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不然寻常读书人,看似苦读圣贤书,最终就只是造出一栋空中阁楼,撑死了,不过是飘在彩云间的白帝城,不着边际。”

    茅小冬细细咀嚼后,笑道:“不全是那个小王八蛋的泄愤之言,还是有那么点嚼劲的。”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愿意说,我只管听,毕竟文圣老先生曾经说过,让我万事多想想,总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实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脸期待,希冀着这个小师弟好歹有点悟性。

    陈平安忍着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够见到文圣老先生,我会多聊聊茅山主。”

    茅小冬轻声道:“切记切记,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这一套,比如我说了这句‘先生高妙’,你到时候就原原本本照实说,哪怕添油加醋都无妨,却绝对不能弯弯肠子。”

    陈平安说自己记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给陈平安一封来自大骊龙泉郡披云山的飞剑传信。

    茅小冬离开。

    山崖书院如今管事的那拨人,有些人心摇晃,都需要他去安抚。

    时不时与陈平安闲聊,既是摆一摆师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闲的散心事,当然也有为陈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补缺的师兄本分职责。

    陈平安打开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迹。

    先前陈平安给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关于西边大山转手贱卖山头一事。

    陈平安对于魏檗这位最早、也是唯一残存的神水国山岳正神,怀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诉陈平安,先前连同清风城许氏在内,有总计九座山头在寻找下家,阮邛、福禄街李氏等几家都各有接手,暂时还剩下两座,如果陈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帮忙谈价,而且魏檗建议剩余两座虽然是给别人捡剩下的,其实陈平安买了还是不亏,还埋怨为何陈平安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将那座牛角山吃下来,哪怕陈平安兜里神仙钱不够,他魏檗可以先垫上,两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拥有一座包袱斋等于半卖半送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又看了一遍书信,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隐藏玄机后,收入方寸物当中。

    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灵气充沛不输宝瓶洲顶尖仙家府邸,这不假,可是山水气运被分割得厉害,再者,地盘还是太小。对于那些动辄方圆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门派、宗字头而言,那些单个拎出来,大多方圆十数里的龙泉山头,实在是很难形成气候。当然,供奉一位金丹地仙,绰绰有余。

    陈平安觉得买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书房那边,提笔写了一封信,请魏檗先商量个价格。

    让裴钱跑腿,去交给一位书院专门负责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陈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闲聊,崔东山又随口说起了青鸾国的佛道之辩,之前他给陈平安提及过关于诸子百家的“正经”书籍,其实不多,所以顺嘴就让陈平安可以去书院藏书楼找出那几本佛道两家经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离开书房,等待林守一炼气告一段落,拉着他去了一趟藏书楼。

    路上,林守一笑问道:“那件事,还没有想出答案?”

    陈平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在书院第一次拜访林守一,后者所说的感激。

    陈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好奇得很,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要再不说,我离开书院之前,肯定要直接问你。”

    林守一微笑道:“还记得那次山路泥泞,李槐满地打滚,所有人都感到厌烦吗?”

    陈平安想了想,“依稀记得,后来我是答应给李槐也做一只书箱,他才破涕为笑,不再捣蛋了,不然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别想赶路。不过这几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跟我说了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陈平安感慨道:“那么点小事,你还真上心了?”

    林守一点头道:“当时我最不合群,李宝瓶喊你小师叔,李槐与你最亲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欢跟他们两个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独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时宜,虽然我表现得无所谓,可要说内心半点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跟你们一起去大隋求学。”

    林守一聊起这些,这位在书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温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转头对我说了两句话,‘给你也做一只?’“反正也是顺手随便的”。”

    林守一缓缓而行,“所以我当时答应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要。可到时候我给李槐做了书箱,就只有你没有,我担心你会因此而疏远小宝瓶和李槐,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有考虑你的心情,但更多还是想着三人当中,你林守一岁数最大,性情又稳重,以后到了书院,我要离开,就想着你能够多照顾一些他们。”

    林守一点头道:“这些,我其实当时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做得还算不错,那就是别人对我的善意,我不会因为他对别人善意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来在过河渡船上,你是先给李槐做的小书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陈平安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实上最好的一只。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安这个家伙,话不多,人其实还不错。所以到了书院,李槐给人欺负,我虽然出力不多,但我到底没有躲起来,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当时是赌上了所有的未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给人打残,断了修道之路,然后继续一辈子当个给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到一个不让你陈平安瞧不起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婴剑修刺杀小院过后,你陈平安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林守一身边,我知道,你陈平安也知道,其实除了李槐那个缺心眼的,就算是裴钱,院子里所有人也都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坐在我身边,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气傲,却在那场战事中只能从头到尾旁观,所以肯定会感到失落,怕我林守一与你们愈行愈远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否认这些,笑问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吗?现在轮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摇头道:“我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其余不去多想,这点跟你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你曾经告诉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陈平安的爹娘这样。”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陈平安伸出拳头,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兴你林守一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毕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

    陈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住,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历结束后,和裴钱一直能够走到这里,都要归功于你这句话。”

    陈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听过这句话后,我就像……一个穷光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原来是继承了好大一笔家产的有钱人!一想到这个,我见着了再有钱的同龄人,比如后来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的皑皑洲刘幽州,我与他们相处,我都在有钱没钱这种事情上,不觉得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语道破天机,“我估计宋集薪最记恨你这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在藏书楼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楼,“林守一,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这么重视和珍惜,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林守一则说道:“这个世道,连好人也喜欢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这么个朋友啊。”

    陈平安笑道:“我会的!”

    林守一问道:“那么你送我东西,我将来回不回礼,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计较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搂过林守一肩头,“休想!”

    林守一微微巧劲,弹开陈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给书院女子瞧见了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几个仰慕者。我自然是不会喜欢她们,可也不讨厌她们喜欢我啊。”

    陈平安笑道:“我看在书院这些年,其实就你林守一鬼鬼祟祟,变化最大。”

    林守一与陈平安相视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就一起爽朗大笑。

    这大概就是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个同乡人,谈笑风生,一起大步走入藏书楼。

    无数书上的道理,在等着他们去翻阅和撷取。

    ————

    落魄山竹楼那边,青衣小童刚刚从小镇酒楼与朋友吃过了一场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发现他好像有些兴致阑珊,她问道:“没跟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喝尽兴?还是酒水钱太贵?”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托着

    腮帮,“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过手,给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没拒绝。

    之前那位黄庭国御江水神,通过青衣小童,顺利得到了一块无比值钱的太平无事牌。

    然后得了黄庭国朝廷礼部许可关牒,离开辖境,过关大骊边境,拜访落魄山。

    青衣小童带着那位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计这家伙没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磕完了瓜子,一阵愁闷哀嚎,一通抓耳挠腮,然后瞬间平静下来,双腿笔直,没个精神气,瘫靠在竹椅上,缓缓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时候,我这位兄弟说来的路上,见着了铁符江那位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羡慕。就想要让我跟大骊朝廷美言几句,将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辖境。”

    “那他给你打点关系的神仙钱了吗?”

    “没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一眼她,恼火道:“可不是我这兄弟小气,他自己说了,兄弟之间,谈这些银钱来往,太不像话。我觉得是这个理儿。我现在只是愁该进哪座庙烧哪尊菩萨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见我,上次找他就一直推托,半点义气和情谊都不讲的。咱们家山顶那个长了颗金脑袋的山神,说话又不顶用。郡守吴鸢,姓袁的县令,之前我也碰过壁。倒是那个叫许弱的,就是送我们一人一块太平无事牌的剑客,我觉得有戏,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声问道:“就算找着了庙,你有那供奉钱吗?”

    青衣小童有些底气不足,“那个许弱,不一定跟我收钱的。你看许弱跟我们老爷关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钱吗?实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头跟老爷借钱还给许弱,这总行了吧?”

    粉裙女童难得发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惦念着老爷的钱?”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什么稀奇,谁还没有个落魄时候,再说了,咱们这儿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爷,挑了这么座山头,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气,“你这都能怪到老爷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要是换成其它事情,她敢这么跟他说话,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连生气都不太想,提不起劲儿。

    就在此时,最近一年已经极少莅临落魄山的魏檗,出现在道路上,缓缓走来。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飞奔过去,无比谄媚道:“魏大正神,怎么今天得空儿来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给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个家伙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青衣小童双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结果给魏檗拖拽着往竹楼后边的池塘。

    粉裙女童摇摇头,实在是丢尽了自家老爷的脸。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见底的小塘旁边,那颗金莲种子已经开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魏檗凝视着那颗极其珍贵的种子,毕竟是道家掌教陆沉在这座天下的“遗物”之一。这也是神水国国祚断绝那么久,却依旧藕断丝连、气数未尽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铁符江那位江河正神杨花的理由。作为神水国仅存的神祇余孽,在当年那场浩劫中,魏檗能够逃出生天,苟延残喘至今,直到一举成为大骊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魏檗自己的隐忍,也至关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语气淡漠,一句话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点侥幸心,“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青衣小童愤懑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见魏檗背对着自己,就在原地对着那个碍眼背影一通乱拳脚踢,这才赶紧跑远。

    魏檗最后离开落魄山之前,对坐在竹椅上的两个小家伙笑道:“你们老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魏檗扬长而去。

    粉裙女童无比雀跃,只是不知为何,转头发现本该跟她一样惊喜高兴的青衣小童,怔怔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经那么傻了,结果我还给魏檗说成了傻子,你说我们老爷这次见到了我们,会不会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气呼呼站起身,不再理睬这个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竹楼。

    青衣小童弯着腰,托着腮帮,他曾经无比憧憬过一幅画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来落魄山做客的时候,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陈平安与自己兄弟,相见恨晚,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那样的话,他会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陈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时候,与他吹嘘自己当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边是何等风光。

    可是才发现好像有点难。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头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好像还有几颗漏网之鱼,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便拣选捡起,吃了起来,好像滋味比平时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楼阶梯的粉裙女童凑巧撞见这一幕,惊讶问道:“你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底,都送给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已经心情好转不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媳妇本都不知道留点?我可不想成为老崔这样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钱珍贵,老来乖乖打光棍,这个道理,等到咱们老爷回家后,我也要说上一说的,省得他还是喜欢当那善财童子……”

    砰然一声。

    青衣小童整个人飞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经见怪不怪,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一条青色长蛇蓦然现身,腾云驾雾,然后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复青衣小童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竹楼,“忠言逆耳啊,难怪自古忠臣良将难善终……”

    又是砰然一声。

    青衣小童再次倒飞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顶后,看到一位儒衫却光脚的老者站在竹楼二楼,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了啊!”

    又给打得坠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经在二楼擦拭栏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痒欠揍长记性。”

    粉裙女童无法反驳,便不再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骂骂咧咧一路飞奔上山。

    ————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岛上。

    儒衫男子这天又拒绝了一位访客,让一位亚圣一脉的学宫大祭酒吃了闭门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开门”,到底还是会露个面。这一次直接就见也不见了。

    那位学宫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惴惴。

    不知为何这次那位读书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当年赵繇居住的茅屋内,书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处,正在翻看一本随手抽出的儒家书籍,撰写这部书籍的儒家圣人,文脉已断,因为年纪轻轻,就毫无征兆地死于光阴长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够真正掌握文脉精髓,不过百年,文运香火就此断绝。

    他放下书本,走出茅屋,来到山顶,继续远观沧海。

    当年赵繇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因为一缕残余魂魄的庇护。

    不然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学宫大祭酒,都要先叩门才能进入,赵繇怎么可能随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达这里。

    他收回视线,望向崖畔,当初赵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

    他当然无所谓。

    只是当时有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在对自己使眼色。

    他这才开口劝下了赵繇。

    在赵繇离开海岛后,他与那个将赵繇送到这里的儒士,有过一次对话。

    他问:“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现身见他。”

    那人答道:“赵繇年纪还小,见到我,他只会更加愧疚。有些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走过更远的路,迟早会想通的。”

    他问道:“那你齐静春就不怕赵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赵繇资质不错,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不难。你将自身本命字剥离出那些文运气数,只以最纯粹的天地浩然气藏在木龙镇纸之中,等着赵繇心境枯木逢春犹再发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赵繇为别的文脉、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齐静春答道:“没关系,我这个学生能够活着就好。继不继承我的文脉,相较于赵繇能够一辈子安稳求学问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齐静春,你可惜了。”

    齐静春当时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这位曾经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的中土读书人,觉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宝瓶洲云霞山。

    已经独自占据一峰府邸的蔡金简,今日在蒲团上独坐修道,睁眼后,起身走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性情随之愈发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当年有一位她最钦慕敬重的读书人,在交给她第一幅光阴长河画卷的时候,做了件让蔡金简只觉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学究天人、毫无瑕疵的齐先生,竟然像一位学生请教先生,诚心问她:“你如果将这副画卷送往剑气长城,会不会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简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那份心情,简直就是元婴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轰顶。

    齐先生见她流露出那般呆滞神色后,笑道:“世间男女之事,我委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

    蔡金简板着脸,使劲绷着。

    齐静春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简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内心深处,反而有些伤心,痴痴看着那位齐先生,回过神后,蔡金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欢,做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画蛇添足,就不重要。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欢,看了这些,说不定会更加喜欢。”

    那个时候,听过了蔡金简的言语后,齐先生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下子就笑了。

    齐先生当时的笑容,会让蔡金简觉得,原来这个男人,学问再高,仍在人间。

    蔡金简趴在栏杆上,笑眯起了眼,明明在远眺,可其实观景台外的壮观景色,其实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欢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蔡金简都觉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后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简都愿意在四下无人的安静寂寥时刻,想一想他。

    ————

    宝瓶洲中部,一个与朱荧王朝南方边境接壤处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买了一大壶酒,坐在河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喝酒。

    柳伯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比想象中更快一些。

    先是一场与练气士的冲突,这还是小事一桩,然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关于青鸾国的那场闹剧。

    她夺过柳清山手中酒壶,沉声道:“我几乎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读书人,所以未必听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须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这位师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壶,一手按住腰间佩刀獍神,神色间锋芒毕露,“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极其之多,跟他们读过多少书根本没有关系。遇见一点点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么占有,要么毁掉。今后这类人,你愿意与他们说你的道理,只管说,只是最后如果说不通了,我来讲。”

    柳清山只是一直摇头,使劲摇头,“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为何大哥要那么做。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说,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讲这个,可以吗?”

    柳伯奇破天荒摇头,事事都顺着柳清风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迁就柳清风,“别去讲这个。你还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为什么?”

    柳伯奇说道:“这件事情,缘由和道理,我是都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为了开解你,而乱说一气。但是我知道你大哥,当下只会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觉得去他伤口上撒盐,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拦着,但是我会看轻了你。原来柳清山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心眼比个娘们还小!”

    柳清山一脸呆滞。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当问道,“我是不是说重了?”

    柳清山呆呆看着她半天,蓦然而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胡乱抹了抹,

    “还好。”

    柳伯奇这才将酒壶还给柳清山,“这会儿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气,接过了酒壶,大口灌酒。

    一直喝到他趴在河边呕吐。

    柳伯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果还想喝,我再去给你买。”

    柳清山轻轻摇头。

    最后柳伯奇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

    青鸾国一座县城外的道路上,大雨过后,泥泞不堪,积水成潭。

    一辆车夫是位县衙老人的马车,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又加快马蹄赶往县城。

    与那位柳县令一同坐在车厢内的王毅甫,瞥了眼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柳清风。

    王毅甫是国师崔瀺秘密派遣进入青鸾国的两人之一,如今名义上是县尉,其实是作为柳清风身边的武秘书郎,防止一些刺杀。

    以此可见,崔瀺对于这个一个小国的小小县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马车身后的道路上,有几位妇孺蹒跚而行。

    王毅甫也闭上眼睛。

    他这位卢氏王朝的亡国大将,终于开始有些期待这个青鸾国文官,以后在那大骊朝廷,可以走到什么高位。

    ————

    朱荧王朝北方边境。

    乱象横生。

    一条山路上,有几位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

    被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位练气士正拽着位衣裳华美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拽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

    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给一位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半,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在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

    马苦玄继续赶路。

    不曾想那位衣衫不整的妇人亲人当中,有一位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疯子年轻人,她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

    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位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如果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

    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生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都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了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

    一掠而起。

    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她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

    走到了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

    这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逛荡。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都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做自己地盘。

    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崔东山,今天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崔东山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

    可好像还是很难。

    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

    一个小家伙给拽出,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

    结果发现不管它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

    只是它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它。

    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穷酸老秀才在那尚未发迹的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位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繁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驱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不管那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他弟子的不义之财,但是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他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

    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

    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颗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年轻崔瀺告诉老秀才,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边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舔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给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骂了个狗血淋头,阴阳怪气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那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瀺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瀺,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瀺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花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座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一头打破元婴瓶颈,成为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花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在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何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花小人儿愈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座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最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结出了一朵花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了,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

    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神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呵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花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

    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头小精魅。

    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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