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全文阅读 第44分节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时分,请君入瓮

    秋风起蟹黄肥,这会儿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时分,一到吃饭的点,满城都飘着那股独有香味。

    甚至会有一些千里迢迢从朱荧王朝赶来的老饕清馋,在各色关系交好的临水宅邸和酒楼,推杯换盏,不过距离书简湖最近的石毫国,今年少有人来此享口福,毕竟命都快没了。

    书简湖岛主会盟还有十来天就要举办,到时候会有百余位岛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宫柳岛,选举出一位江湖君主。

    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自然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但这里是书简湖,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酒宴才散尽,马上就有四百多位野修联手打杀那元婴和金丹剑修的书简湖。

    这两天池水城传出消息,那个顾小魔头要来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彦,已经开始重金购买书简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见的“竹枝”,个头极大,蕴含充沛的水运精华,寻常渔夫一辈子都别奢望能够捕捉到一只,见都见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才能碰运气抓到的宝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峡岛,刘志茂最近一年开始停止扩张,就像一个疯狂进食的人,有点吃撑到了,得缓缓,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实则还是一盘人心不稳的散沙,刘志茂在这一点上,始终保持清醒,对于前来投靠青峡岛的山泽野修,筛选得极为严格,具体事务,都是弟子中一个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她最早是顾璨的二师姐,这会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大师姐,大师兄已经给小师弟顾璨打死了嘛,总不能空着位置,不像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围绕在顾璨身边,有一大帮身份不俗的年轻修士和豪阀子弟,比如要举办酒宴款待“顾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城主的独苗儿,给夫人宠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号称这辈子不服什么陆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汉。

    简而言之,就是个没脑子的。

    快三十的人了,还喜欢称呼顾璨为顾大哥。池水城都喜欢把这位少城主当个笑话看待。

    除此之外,还有青峡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都是书简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资好,杀人从不手软,是截江真君四处征伐的得力干将。

    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小师弟吕采桑,与岛主师兄岁数差了好几百岁,因为是一位老祖闭关前收取的弟子,辈分奇高。

    黄鹂岛是青峡岛鼎盛之前,少数几个可以与青峡岛掰掰手腕子的大岛,当然如今声势是绝对比不上青峡岛了。

    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昵称圆圆,父母是鼓鸣岛一对修士道侣,两位金丹修士,妇人姓元,男人姓袁,是个倒插门,元袁的母亲,是一个泼辣蛮横到让刘志茂都头疼的存在,关键是这位女修,据说来头很大,早年是朱荧王朝一位元婴剑修的宠妾。

    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顾璨,纨绔子弟范彦,秦傕,晁辙,吕采桑,元袁,韩靖灵,黄鹤,再加上那个不爱抛头露面、却唯顾璨马首是瞻的大师姐田湖君。

    除了田湖君是被顾璨强拉硬扯进来,其余八人,意气相投,据说在顾璨的提议下,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大公鸡,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号称书简湖十雄杰。

    不说书简湖,其实连这其余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个人,为何对外宣称十雄杰?

    当时小魔头顾璨只是光着脚,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了那把空缺的头把交椅,咧嘴笑,说这个位置先留着。

    这顾璨年纪不大,可是到了书简湖后,个头跟雨后春笋似的,一年窜一大截,十来岁的孩子,就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高。

    有小道消息,说是那条喜好以练气士作为食物的蛟龙,能够反哺顾小魔头的肉身,青峡岛上,唯一一次距离成功最接近的刺杀,就是刺客一刀劈重重砍在了顾小魔头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当场毙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练气士,估计没个三两年修养都别想下床,可不过半个月功夫,那小魔头就重新出山,又开始坐在那条被他称呼为“小泥鳅”的蛟龙头颅上,快活游荡书简湖。

    这天,从池水城高楼眺望书简湖,就能够看到一艘巨大楼船缓缓驶来,楼船之大,与池水城城墙等高。

    楼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压出来的水浪,在楼船百余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细微涟漪,不易察觉。

    有个少年模样的家伙,竟然身穿一袭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脚坐在船头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习惯性抽一抽鼻子,好像岁月长了,个头高了,可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得将那两条小青龙收回洞府。

    他身后站着三人,大师姐田湖君,她如今管着青峡岛和藩属岛屿近万人的生杀大权,已经有了几分类似截江真君的威严气势,一左一右,站着她的两位师弟秦傕和晁辙。

    再之后,是一排十数位姿容秀美、气态各异的开襟小娘,只是出门游玩,换上了一身含蓄得体的衣裳而已。

    而楼船四周的湖水底下。

    是一条身长数百丈的“小泥鳅”。

    岸边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霸占,驱逐了所有闲杂人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黄鹂岛一大群白发苍苍老修士嘴里的小师祖吕采桑,还有来此避难已经长达半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正在岸边谈笑风生。唯独少了一个石毫国大将军之子黄鹤,没办法,黄鹤那个手握石毫国东南六万精锐边军的老子,据说刚刚在背后捅了一刀石毫国皇帝,投靠了大骊宋氏铁骑,还打算扶植皇子韩靖灵为新帝,忙得很,黄鹤也脱不开身,只是让人寄来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韩靖灵等着好消息。

    池水城城墙轮廓越来越清晰。

    田湖君走到船栏旁,小声道:“真要改变进城路线,故意给那拨刺客机会?”

    那少年双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为我来这儿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儿,吃起来还贼烦,还不如家乡小溪里边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个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种滋味,才叫好。你们这帮书简湖的土鳖,懂个屁!兜里有几个臭钱,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带银子吗?需要带一大帮子扈从吗?”

    田湖君笑了笑,“小师弟是人中龙凤,我们这帮俗人自然不好比。”

    少年身体后仰,扭过头,嘿嘿笑道:“大师姐啊,你就算这么说好话,也没资格当那开襟小娘,长得太丑,胸脯那儿又太小,真可怜,随便一把普通镜子,对你们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把照妖镜。”

    田湖君尴尬一笑,她心底没觉得这是坏事。

    渡口远处的一条湖边幽静小径,柳树泛黄,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树旁,远望书简湖那艘楼船,摘下了酒葫芦,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

    随着龙泉郡当地百姓,越来越熟悉所谓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余味来,晓得了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让人毫无痛觉、在难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药膏。尤其是不断有人被收入龙泉剑宗,就连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里头,都有两个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

    杨家铺子就热闹了。七大妈八大姑,都拎着自家晚辈孩子往药铺串门,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寻访神仙,坐镇后院的杨老头,当然“嫌疑”最大。如此一来,害得杨家铺子差点关门,代代有一句祖训相传的现任杨氏家主,更是差点愧疚得给杨老头跪地磕头赔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要不然就是镇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弯的,总能攀上些关系。杨氏在小镇不在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是寻常有钱的殷实门户,总不好让店里伙计赶人,再说除非狠下心见血,否则真赶不走。

    实在不行,药铺只好找人守在门口,苦口婆心劝说,老杨头根本不是什么老神仙,就是个怀揣着几张祖传秘方的老人。

    这种骗鬼的屁话,谁信啊。越是这样,越让人起疑心,越来越觉得那个喜欢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是位隐世高人。

    所幸杨老头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也没让杨氏家主直接关了铺子,反而让药铺放话出去,他会些相面之术和摸骨称斤两,但是每次给孩子勘验是否有变成神仙的资质,得收钱,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钱。

    小镇百姓到底是穷习惯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银子的门户,能够想到要给家族子孙谋一条山上路的人家,也不会是那种不把钱当钱的人,有人砸锅卖铁,攒足一千两银子,有人跟靠着向贩卖祖传之物而骤然富贵的朋友借钱,好在有不少人选择观望,第一天带着钱去药铺的人,不算太多,杨老头说了一通云遮雾绕的神仙言语,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杨老头只是摇头,没看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登门的人少了后,药铺又开始传出话,不收雪花钱了,只要在杨家铺子买包药,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一颗雪花钱确实贵了些。

    如此一来,登门的人骤减。

    杨家药铺是想钱想疯了吧。

    然后不断有人反悔,去杨家铺子讨要那颗雪花钱,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铺子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寸步不让,别说是一颗雪花钱,就是一颗铜钱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愿的买卖,还有退钱的理由?真当杨家铺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结果突然有天,一个与杨家铺子关系亲近的家伙,醉酒后,说自己靠着关系,要回了那颗神仙钱,而且杨家铺子自己人都说了,那个杨老头,其实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烂相术书籍的骗子,就连起先的风言风语,也是杨家铺子故意传出去的言语,为的就是给药铺挣钱。

    炸窝了。

    杨家铺子一夜之间,名声狼藉,杨氏子弟,个个过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杨氏家主,让那个没本事就敢装神弄鬼的老家伙,从药铺卷铺盖滚蛋。

    杨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抚家族众人。

    在那之后,药铺总算是清净了。

    估计药铺和杨老头求着要给人摸骨看相,都没人乐意,不收钱都懒得搭理,除非给钱还差不多。

    以至于药铺更换了两个店伙计,一个出身骑龙巷的窑工少女,一个来自桃叶巷的孩子,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缘之人,看大道。

    一个消失了几年又出现了的小镇男人,那个看大门的郑大风,除了变成了个驼背,既没有带回个媳妇,也没从外乡带回些银钱,郑大风虽然不是店铺伙计,这段时间却经常端板凳坐在药铺大门口,不拦着谁,就是看热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贼兮兮的,一个劲往妇人胸脯、屁股上贴,愈发给小镇女子们瞧不起。

    郑大风返回小镇后,除了看到这场闹剧,还看到了很多横财暴富的,通宵达旦,聚众赌博的一窝窝,天天厮混那几座新建青楼的,昂首挺胸进去,腿有些软地走出来,

    还有兜里银子算是多到有些数不清了的,腰杆比当年的那棵老槐树还要硬,以往走在福禄街、桃叶巷都不敢喘大气的汉子和老光棍,都有胆儿开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着有没有可能,买一两个模样周正的婢女丫鬟,最好是识得字、看得书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龄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前做梦都不敢能在床铺上压着个身上带着书香的娘们,这辈子,才不算亏!以往一袋子铜钱就是大爷,现如今银子都是咱的孙子,钱什么的,就是个屁!

    钱如流水,哗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转。

    人心一样。

    入秋之后,郑大风有些忧愁。

    晒着秋天的和煦日头,郑大风低头瞥了眼裤裆,更愁了,总觉得对不住自己这位小兄弟,难道真要从一位英俊潇洒的年轻光棍,变成老光棍?

    没来由想到灰尘药铺外边街上,那个最后自称姓姜的女子,体重估计能有两个郑大风,郑大风打了个激灵,姑娘是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关了灯就可以对付过去的,那么大一只的姑娘,性情再好,再愿意做朋友,郑大风也宁愿亏待了小兄弟,也不能亏待自己!

    在郑大风对为自己这种念头,而对那位姜姑娘满怀愧疚的时候,今天阮邛突然出现在药铺后院,杨老头今儿破天荒没有抽旱烟,在那儿晒太阳打盹,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两壶酒,扬起手臂。

    杨老头摇头笑道:“不好这一口。”

    阮邛搬了条长凳坐在正屋对面,与杨老头隔着一座天井院子。

    杨老头问道:“难得阮圣人心神不宁,怎么,担心阮秀?”

    阮邛点了点头。

    杨老头难得开玩笑,“收陈平安当女婿,就那么难吗?”

    阮邛喝了口酒,“陈平安,人不差,我虽然不愿收他为弟子,却非不认可陈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换成是个寻常的闺女,就由着她去了。说不定……我还会经常跟这个女婿喝个小酒儿,想来不坏。而且还不用担心自己女儿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儿过于蛮横、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儿,是秀秀。”

    杨老头点了点头,“事情太好,也有烦忧。我能理解。”

    阮邛喝着名副其实的愁酒,一大口酒水下肚后,抹了把嘴,闷闷道:“因为先前老神君就聊过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谋划,我猜得出一点苗头,只是其中具体的怎么个用心险恶,怎么个环环相扣、精心设置,我是猜不出,这本就不是我的强项,也懒得去想。不过修行一事,最忌讳拖泥带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迟早要出事,所以这趟就让秀秀去了书简湖。”

    杨老头道:“你肯投桃,崔瀺那么顶聪明的人,肯定会报李,放心好了。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无缝,最少不至于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杨老头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

    ,“投桃报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头,至于是嚼出了黄连滋味,还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样不在这类哑谜上作心思纠缠,别说是他,恐怕除了齐静春之外,所有坐镇骊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谋所求。阮邛从来不做无谓的较劲,大好光阴,打铁铸剑已经足够忙碌,还要忧心秀秀的前程,哪里那么多闲散功夫来跟人打机锋。

    杨老头本就是随口一说,转回正题,“你想要做个了断,借助泥瓶巷顾璨,再假借那头绣虎不为人知的谋划,让阮秀和陈平安之间心生间隙,两个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欢钻牛角尖,犟起来,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没拦着阮秀离开龙泉郡,这也是你阮邛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没来由感慨了一句,“这个崔瀺,真是厉害。”

    他阮邛希望女儿阮秀,不再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多做纠缠,安心修行。早日跻身上五境,好歹先拥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觉就有人递过来枕头了。

    阮邛与崔瀺没有任何接触,崔瀺更没有暗示什么。

    一切都是阮邛自愿投身棋盘,与女儿阮邛一同担任崔瀺棋盘上的棋子之一。

    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准算计和正确预测,这才是一位国手在棋盘外的棋力。

    杨老头笑道:“可别不把昔年的文圣首徒不当根葱,那场决定整个浩然天下文脉走势的三四之争,一半的规矩,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你说能不厉害?只不过那会儿崔瀺已经是惊弓之鸟,又有些心虚,躲来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现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补师徒关系的最后机会,当然了,这未尝不是文圣对崔瀺的一种无形庇护,你看我这大弟子如此欺师灭祖了,混得比至圣先师当年还要像条丧家犬,你们亚圣一脉还好意思对他纠缠不休吗?你们不是自己嚷嚷着要有恻隐之心吗,那就把崔瀺当个屁放了吧。于是崔瀺就安然无恙跑到了咱们宝瓶洲。阮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耍无赖的事情,文圣是做得出来的。所以那么多陪祀圣人,我就只看这位先生顺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读书人的弯弯肠子,估摸着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脉还要绕。”

    杨老头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莲花天下和妖族的蛮荒天下,一样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觉得跟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来?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边,也不太把他这个爹放心上,每次想到这个,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镇上开家酒铺,省得每次去那铺子买酒,还要给一个市井妇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郑大风走入后院。

    作为徒弟,郑大风回到小镇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拜访师父。

    那次见面,是郑大风这辈子头一次胆敢正视杨老头,心平气和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比如说这辈子就算是没出息了,以后要么继续去驿站混碗饭吃,要么去给陈平安的落魄山,继续当个看大门的,而且他郑大风没觉得有啥丢人,安安稳稳,挺好的。

    杨老头就在那边吞云吐雾,既不说好,也不骂人。

    郑大风说完了心里话,就离开药铺后院,虽然还是有点心虚,可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继而觉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个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师父这么讲话,每次讲话,师父说出口的言语,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字。郑大风就害怕师父误以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来想去,郑大风觉得这样也好,留在小镇,隔三岔五,来药铺找找老头儿,管老头儿见着自己会不会烦。

    郑大风进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没说话,打算就是陪着师父坐会儿,然后就走。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师父的脾气,郑大风一清二楚,只要做了决定,别说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师父的心意。

    杨老头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道:“回家的时候,不是带了把烟杆吗,怎么丢掉了?见不得人?”

    郑大风给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掰手指头,惊喜道:“师父,你今天一口气说了二十二个字!”

    杨老头问道:“一个见着了师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当师父的,说几个字?当年的你,配吗?”

    郑大风正襟危坐,“是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杨老头接下来的言语,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了,“没抱希望,何来失望。”

    八个字。

    这才是郑大风离乡之前,最正常的师徒对话。

    郑大风没觉着委屈,还是挺乐呵的,再加上这八个字,今天师父已经讲了三十个字,以后见着了李二,一定要吹嘘吹嘘!

    杨老头伸手一抛,是那被郑大风偷偷丢在小镇外边的烟杆,郑大风接在手中,发现竟是连烟草都装了。

    杨老头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其他人,配这么被崔瀺算计吗?”

    郑大风叹了口气,双指随手一搓,点燃烟草,如今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杨老头说道:“陈平安如果没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资质,不好不坏,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陈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断了练气士的前程,还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济,彻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当个失魂落魄却日子安稳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师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雾,郑大风突然说道:“这样不好。”

    杨老头讥笑道:“哦?”

    郑大风抬起头,鼓起勇气道:“他是陈平安!”

    杨老头在台阶上敲了敲烟杆,随口道:“之所以选中陈平安,真正的关键,是齐静春的一句话,才说动了那个存在,选择去赌一赌那个一,你真以为是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

    郑大风针锋相对,“齐静春,会挑选马苦玄,或是谢家长眉儿,去说服那个存在吗?我看齐静春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按照陈平安的学说,想要弄清楚一个结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齐静春的那句话,当然至关重要,可难道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吗?走出去,我才愈发知道,外边的世道,原来比小镇百姓,更信奉世间苦难,只要某人得到了回报,那就不再是苦难,那些身处苦难之中的漫长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来都比不得他们眼中的一个境界、一件法宝、一把飞剑、一份机缘。”

    杨老头笑了笑,眼神冰冷,“这些蠢人,也配你我去挂在嘴边?一群蝼蚁争抢食物的那点碎屑,你要如何与它们对话?趴在地上跟它们讲吗?看来你这趟出门远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赶紧转移话题,“师父押了不少在陈平安身上,就不担心血本无归?”

    杨老头摇头道:“自己眼光差,做买卖亏了,就别怨天怨地。”

    郑大风叹了口气。

    自个儿已经仁至义尽了,再为陈平安唠叨些有的没的,恐怕就会适得其反。

    杨老头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偻汉子,一语道破天机,“崔瀺这些的所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学问,给出了一些好东西,让我大受裨益。以前绞尽脑汁,想了九千多年还是没能破开症结,想了很多,收效甚微,还不如跟崔瀺两次聊天,来得多。这份额外收获,我得还给崔瀺。”

    “所以哪怕押注在陈平安身上的那点东西,赔了个底朝天,仍是关系不大。”

    郑大风问道:“师父,我很好奇,你收了那么多弟子当中,会有人让你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伤心吗?比如说师兄李二,有望跻身十境中的‘神到’,师父会不会比较满意?”

    杨老头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用手指着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这么惨了,就没丁点儿伤心。”

    杨老头只有讥笑。

    郑大风眼神哀怨,“师父,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还是有点小伤心唉。”

    杨老头懒得跟这个弟子胡扯,突然说道:“为了活着,活着之后为了更好活着,都要跟世界较劲,稚子无知,少年热血,匹夫之勇,江湖侠义,书生意气,将军忠烈,枭雄豪赌,这可以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拧着来,你怎么解开自己拧成一团的死结?”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难,这也是当年我们为他们……设置的一个禁制,是他们蝼蚁不如的原因所在,可当时都没有想到,恰好是这种鸡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谓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说这人心的拖泥带水,就跟登山之人,穿着了件湿透了的衣服,不耽误赶路,越来越沉重,百里山路,半于九十。到最后,怎么将其拧干,清清爽爽,继续登山,是门大学问。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群蝼蚁,真的可以爬到山顶。当然,可能有想到了,却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误以为蝼蚁爬到了山顶,瞧见了天上的那些琼楼玉宇,哪怕长出了翅膀,想要真正从山顶来到天上,一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到时候随便一脚踩死,也不迟。原本是打算养肥了秋膘,再来狩猎一场,饱餐一顿,事实上确实经过了无数年,依旧很安稳,无数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速度减缓,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断扩大,可最终结局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杨老头说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悲愤或是哀伤,云淡风轻,像是一个局外人,说着天地间最大的一桩秘密。

    郑大风小心翼翼问道:“为何三教圣人不对师父斩草除根?”

    杨老头笑道:“如今的你,问这么大的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不当个光棍吗?”

    郑大风讪笑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趣话。”

    杨老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无奈神色,皱巴巴的脸庞愈发褶皱,“还不是给李二那个神憎鬼厌的婆娘,唠叨出来的。”

    郑大风轻声问道:“嫂子也是?”

    杨老头嗤笑道:“她要是,我会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猪狗不如?就因为只是个让你糟心的市井泼妇,我才不计较。”

    郑大风如释重负。

    杨老头说道:“顾璨之于陈平安,就是陈平安之于齐静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结所在。”

    郑大风皱眉道:“顾璨和陈平安,秉性相差也太远了吧?”

    这个汉子摇头不已,“不一样,不一样。”

    杨老头笑道:“你若是不去谈善恶,再回头看,真不一样吗?”

    郑大风陷入沉思。

    郑大风眼神逐渐坚毅。

    杨老头摇头道:“别去掺和,你郑大风就算已经是十境武夫,都没用。这个无关打杀和生死的局,文圣哪怕想要帮陈平安,还是帮不了。这跟学问大不大,修为高不高,没关系。因为文庙的陪祀神位给砸碎了,文圣自身的学问根祇,其实还摆在那里。文圣当然可以用一个天大的学问,强行暂时覆盖住陈平安的当下学问与降服那条心井恶蛟,但是长远来看,得不偿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陈平安。”

    杨老头瞥了眼天空,“来做过客的那位陆掌教,倒是可以帮陈平安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是陈平安自己不会答应。”

    “而且有一点陈平安猜得很准,那位陆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齐静春选中的那个陈平安,自然不是陈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给拐去了白玉京,好一点,成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没有可能。可要坏一点,估计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陆掌教的手掌心了,拿来观道。”

    郑大风嗯了一声,“这就像一个男人,得不到的女子,心中越别扭,瞧着越好看。得到了,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杨老头没来由说了句,“如今小镇有不少青楼。”

    郑大风脸色涨红,“师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杨老头问了个好似全然无关正题的问题,“螃蟹坊那四块三教一家挂在小镇这边的匾额,分别写了什么?”

    郑大风回答道:“儒家的当仁不让,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

    杨老头笑问道:“好好琢磨一下。”

    郑大风思量片刻,“当仁不让,是陈平安身陷此局的关键死结之一……”

    杨老头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与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会说陆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陈平安一时一世,连人间都不去管了,还管一个泥瓶巷毛头小子的生死对错?文圣骂那位陆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早期在浩然天下陆地版图求道的陆掌教,兴许是如此,可当他泛舟出海,就已经开始不同了,真正开始得了意忘其形,无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为道祖最喜欢的弟子。至于那句佛家语衍生出来的佛法,看似是陈平安有望破局的一个法门,实则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对策。至于气冲斗牛……”

    郑大风压低嗓音,“那她?”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说不定巴不得陈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陈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个极端,她乐见其成。”

    郑大风挠挠头,“说来说去,陈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杨老头笑道:“到时候一个守着山头的富家翁,你守着他的山门,混吃混喝,不挺好?”

    郑大风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头儿,“师父是故意要陈平安心中恶蛟抬头,以此淬炼剑心,再不去讲那些束手束脚的仁义道德,让陈平安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剑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帮助那个存在,丢掉早先陈平安这个剑鞘,对不对?!”

    杨老头微笑道:“能够想到这一步,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郑大风颤声道:“这是她要求的?”

    杨老头摇摇头,露出一抹感慨和缅怀神色,喃喃道:“她

    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她都无所谓的。她……是她啊。”

    郑大风神色怆然,“可怜,真是可怜。”

    他想起了那个在灰尘药铺,与自己对坐在檐下长凳上的年轻人,嗑着瓜子,笑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他总觉得遭受过那么大一场无妄之灾后,那个年轻人,也该过几天舒坦惬意的日子了。

    哪里想到,从离开老龙城的开始,就有一个比飞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剑舟更可怕的局,在等着他陈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杨老头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随着大乱之世的到来,总有一天所有人不爱讲的那些,觉得知道了道理也无用那帮蠢人,假借道理来满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恶人,都会跟着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饭会死人,不喝水更会死人。等到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讲道理的珍贵了。好在人的记性不好。吃过疼很快就忘,世道就这么反反复复,都过去一万年了,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郑大风颤声道:“好?怎么就好了?”

    杨老头笑了,“我是人吗?”

    郑大风无言以对。

    杨老头又问,“你就是人吗?”

    郑大风依旧默然无语。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

    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

    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

    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的书简湖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这个老王八蛋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应,他崔东山能如何?

    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

    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瀺在大隋,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得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大骊铁骑的调度,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

    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

    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不都欠。

    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

    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予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着书简湖有点远了。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

    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本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

    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

    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

    等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

    因为死人更多。

    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上,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当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陈平安该怎么办?你陈平安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边,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那个老王八蛋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

    越是这样,崔东山越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

    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座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

    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崔东山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纸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的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

    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老王八蛋,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你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过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了,知道了君子曲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做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为何顾璨会在这座书简湖,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于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在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加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碗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你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做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正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将酒壶别回腰间后,他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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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

    (就像莲花小人儿的结局一样,这一卷《小夫子》的主线和结局,都是从第一卷开始,就已经想好了的。)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眼她,“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

    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做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位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这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位……”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位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给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在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花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有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位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给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的黄鹤,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缮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胚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嘛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黄鹂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好了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给它吞下肚子,所以今年经常在湖底闭关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的,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

    结果给顾璨一脚踹在了裤裆上,“白瞎了长这么大个子,鸟那么小。”

    范彦疼得弯腰捂住裤裆,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给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跟,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

    顾璨翻了个白眼。

    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范彦。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黄鹂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

    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的元袁脸色一僵,稍纵即逝,瞬间快恢复正常,啧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位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跟我屁股后天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其余两位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你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呦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

    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给他拢起了与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边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经入城了,顾璨放下车帘子,对吕采桑笑道:“不过你放心,哪天你要是给人打死了,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

    吕采桑撇撇嘴。

    吕采桑靠着车厢壁,问道:“顾璨,你才这么点年纪,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在家乡,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稍微大一点,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最少一个时辰,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他都比不上我。”

    吕采桑好奇问道:“那个他,到底是谁?”

    顾璨眯起眼,反问道:“你想死吗?”

    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在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顾璨脸色蓦然而变,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坏种,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换一个字而已,‘你想死妈?’摊上个元婴剑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剑修的面,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挂在楼船的船头上,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

    吕采桑一脸疑惑。

    顾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乡方言,你听不懂。”

    ————

    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东山叹息一声。

    崔瀺微微俯身,看着地上两幅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不存在了?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崔瀺大概是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自顾自道:“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你以为那个一,可能是在顾璨身上,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能够幡然醒悟?别说是这个道理难讲,再有哪怕这个情分很重,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这就是顾璨。泥瓶巷就那么点大,我会不看顾璨这个‘骨气’极重,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的小家伙?”

    “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设置此局?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错误已经犯过一次,就不能再多了。不过不能怪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就是人性。事实上,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了,你自然就一样看到了,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错,在哪里吗?”

    崔瀺自问自答:“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他放出过一句话,说是甲子之内,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我分离之后,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不信邪,对不对?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差点给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絮乱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神色平静,凝视着画卷,自言自语道:“阴魂不散的齐静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推衍深远,就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以某种秘术,以魂魄一部分,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他宁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他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齐静春即便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给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

    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就问你好了。你说顾璨如果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朦胧,呆呆看着那个儒衫老者,那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来消磨,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无心之语的一句‘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幅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的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羞成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新屋瑕疵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

    崔瀺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个人,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计其数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去争取抢,既然只有一个一,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让自己的那个一,变得更大,更多,这种追求,没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问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将来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

    崔瀺转过头去,笑着摇摇头。

    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

    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这些,会说什么?嗯,是揪着胡子说一句,‘不太善喽’。”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个桐叶洲,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像个死人。

    崔瀺转过头,“你那锦囊里边,到底写了哪句话?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别装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这点聪明,你崔东山还是有的。”

    崔东山一动不动,装死到底。

    ————

    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的那条闹市街道,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

    一位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

    万无一失的布置。

    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

    一来刺杀太过突然,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

    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一位头戴帷帽的“开襟小娘”。

    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攥紧一颗给她从胸膛剐出的心脏,再长掠而去,张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剑修,一拳打在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远遁而走。

    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一口气杀完了,以后没得玩。

    而她这位“开襟小娘”,正是那条“小泥鳅”。

    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

    蛟龙之属的元婴境,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修士。

    更何况它,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是世间最后仅剩的五位真龙后裔之一。

    它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堪称美妙,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吕采桑紧随其后。

    顾璨走到它身边,伸出手指,帮它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它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

    这一幕,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

    顾璨大摇大摆,走到那位站在街道旁,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阵师身前,这位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这不是那位阵师心智不够坚韧,给吓得挪不动腿。

    而是她已经被那头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动,就死。

    顾璨双手笼袖,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叹一声,“可惜,这位婶婶你长得太寒碜,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璨,求你饶我一命!我从今往后,可以为你效力!”

    顾璨微笑着不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个没了帷帽、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它,打了个饱嗝,它赶紧捂住嘴巴。

    顾璨转过头,瞪了眼它。

    然后对吕采桑笑道:“如何,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

    吕采桑点点头,笑容灿烂。

    不这样,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

    顾璨一直扭着脖子,笑道:“吕采桑,那你给这位婶婶说说看,小爷我先前告诉整座书简湖的规矩。”

    早年在青峡岛上,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不知为何,顾璨竟然让暴露的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要去顺藤摸瓜,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没一个傻子,不再花钱或是拼命,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

    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微笑道:“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第一次出手的贵客,只杀一人。第二次,除了动手的,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成双成对。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杀全家,没有亲人的,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形只的可怜人,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数,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顾璨点点头,转过头,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来哉。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百年之后,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你们三个,太不济事了,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有个刺客,那才厉害,本事不高,想法极好,竟然蹲在茅厕里,给小爷我来了一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

    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在你前边,青峡岛外,已经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团团圆圆。第一次,谁杀我我杀谁,第二次,再杀个至亲,第三次,杀他全家,现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说来着?”

    那个它咽了口唾沫,“诛九族。”

    顾璨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说法。”

    顾璨收回手指,双手笼袖,微微弯腰,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她们往往个子不高,不用他抬头说话,费劲。

    顾璨轻声笑道:“要被诛九族了哦,诛九族,其实不用怕,是大团圆唉,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街道旁屋檐下,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

    他笔直走向顾璨。

    吕采桑转过身,眯起眼,杀气腾腾。

    顾璨也随之转过身,笑道:“别管,让他来。”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仍是让出道路。

    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袭蟒袍的“少年”身前。

    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与它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就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那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吕采桑张大嘴巴。

    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那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了顾璨脸上,颤声却厉色道:“顾璨!你再说一遍!”

    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红肿的脸颊,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陈平安!你来了啊!”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

    一袭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鳅跻身元婴后一身蜕皮炼制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费重金、聘请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顾璨不再双手笼袖,不再是那个让无数书简湖野修觉得高深莫测的混世魔头,张开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陈平安,你个儿这么高了啊,我还想着咱俩见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呢!”

    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始终不说话。

    街上看热闹的池水城众人,便跟着大气都不敢喘,便是与顾璨一般桀骜的吕采桑,都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顾璨便挠挠头。

    陈平安终于沙哑开口,“婶婶还好吗?”

    顾璨使劲点头道:“好!”

    陈平安说道:“我想去看看婶婶,可以吗?”

    顾璨委屈道:“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娘亲也经常念叨你来着,陈平安,你咋这么见外呢?”

    陈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带我去青峡岛。”

    顾璨嘿嘿笑着道:“理睬他们做什么,晾着就是了,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青峡岛,如今我和娘亲有了个大宅子住,可比泥瓶巷富贵多啦,莫说是马车,小泥鳅都能进进出出,你说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气派的宅子,对吧?”

    陈平安问道:“不让人跟范彦、元袁他们打声招呼?”

    顾璨摇头道:“不用啊,这帮酒肉朋友,算个屁。”

    陈平安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顾璨身后的它,那条当年被自己在田垄间钓起来的“小泥鳅”。

    如今它已经是人形现世,貌若寻常妙龄女子,只是仔细端详后,它一双瞳孔竖立的金黄色眼眸,可以让修士察觉到端倪。

    当陈平安瞥向它的时候,在书简湖连刘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骊珠洞天五条真龙后裔之一,这次它没有像先前初见,继续后退一步,可是依旧眼帘低敛,似乎不敢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转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顾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让吕采桑去跟范彦那帮人说一声,再让小泥鳅带上那位金丹地仙刺客的妇人。

    吕采桑欲言又止,顾璨眼神冰冷,吕采桑冷哼一声,离开此地。

    顾璨这才大摇大摆去追陈平安,很是开心,两只蟒袍大袖子翻摇,阴风阵阵。

    如果不是见到了陈平安,妇人今天要死,诛九族更不是玩笑,肯定会在阴间一起团团圆圆的。

    顾璨见陈平安经过那辆马车的时候,依旧没有停步,顾璨喊道:“陈平安,不乘坐马车吗?”

    陈平安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身,“我自己有脚,而且跟得上马车。”

    顾璨便让小泥鳅带着刺客去坐马车,自己跟上陈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峡岛楼船。

    一路上,顾璨既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要打自己那两巴掌,也没有讲述自己在书简湖的威风八面,就是跟陈平安闲聊道听途说而来的龙泉郡趣事。

    只是越临近书简湖,顾璨就越来越失落。

    因为就像他不搭理那帮狐朋狗友差不多,陈平安这段路程,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讲一句话,但是陈平安最让顾璨奇怪的地方,不像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那种状态,而是心不在焉,准确说来,是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这让顾璨稍稍松了口气。

    顾璨,最怕的是陈平安一言不发,见过了自己,丢了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二话不说就走了。

    这辈子都不再相见,将来偶然又见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时候,小泥鳅带着那位金丹妇人一起跟在后边,顾璨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不然我把那个刺客放了?今儿我心情好,放了她没关系的。”

    陈平安脚步微顿,可仍是没有停步,继续前行。

    顾璨明显察觉到陈平安在那一刻的愤怒和……失望。

    只是顾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说,这么做……可在陈平安那边,又错了。

    于是顾璨转过头,双手笼袖,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扭着脖子,冷冷看着那个妇人。

    都是因为这个好死不死在今天冒头刺杀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陈平安生气,真是罪该万死,诛九族都不够!

    到了船头,陈平安站定,独自眺望远方湖景。

    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着陈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一下跪地,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放了我这一次吧,只要不杀我,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庙,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当做牛做马都可以……”

    小泥鳅手指微动。

    顾璨反而笑了,转过身,对小泥鳅摇摇头,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船板上砰砰作响。

    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转过身,却不是看待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而是顾璨,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

    顾璨一脸认真道:“只杀她不管用,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谁杀我我只杀谁,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会给那好几万山泽野修,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给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

    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转头问小泥鳅,“是不是这样?我没骗陈平安吧?”

    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怯生生点头。

    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地仙金丹,又敢于来刺杀顾璨,当然不傻,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杀?她一下子如坠冰窟,低头之时,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如果说,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会怎么做?”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刺杀顾璨,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就主动绕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你!”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们今天刺杀成功了,顾璨跪在地上求你们放过他和他的娘亲,你会答应吗?你回答我真心话就行了。”

    妇人抹去眼泪道:“就算我愿意放过顾璨,可那名朱荧王朝的剑修肯定会出手杀人,但是只要顾璨求我,我一定会放过顾璨娘亲的,我会出面保护好那个无辜的妇人,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

    顾璨笑容灿烂。

    他当然知道这个妇人在胡吹法螺,为了活命嘛,什么骗鬼的言语说不出口,顾璨半点不奇怪,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陈平安愿意点这个头,愿意不跟自己生气,放过这类蝼蚁一两只,又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她这条金丹地仙的贱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样无所谓,这些初衷、承诺和修为都一文钱不值钱的蝼蚁,他顾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这次故意绕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为了好玩吗?逗一逗这些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家伙吗?

    陈平安对顾璨缓缓道:“你在街上杀她,我没觉得错。在这里杀她,也行,到了青峡岛再杀,都可以。”

    顾璨愣了一下。

    陈平安问道:“当时在街上,你喊她什么?”

    顾璨想了想,“婶婶。”

    陈平安问道:“我喊你娘亲什么?”

    顾璨闷闷道:“也是婶婶。”

    陈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的。”

    顾璨突然红了眼睛,低下头,“那到底要我怎么做,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气,不发火,不再这么不理我,陈平安,你告诉我,我去做。”

    陈平安转过身,“随你。我去青峡岛见过了婶婶,可能说完话就走。”

    陈平安不再说话。

    顾璨咬牙切齿,眼眶湿润,双拳紧握。

    顾璨与小泥鳅心意相通,无需顾璨说话,小泥鳅就将那名金丹地仙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抓去了一间船舱密室关押起来。

    陈平安始终站在船头。

    顾璨期间去了趟楼船顶层,心烦意乱,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几位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鳅站在一旁,同样有些憋屈郁闷。

    顾璨抬起头,盯着小泥鳅,笑了起来,得意洋洋道:“小泥鳅,别怕,陈平安这是跟我怄气呢,小时候总这样,惹了他不高兴后,不管我怎么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好话,都不爱搭理

    我,跟今天一模一样。可每次真见我或是娘亲,给街坊邻居还有小镇坏蛋欺负了,还是会帮着我们的,在那之后,我再哭一哭闹一闹,陈平安保准儿就不生气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没那两条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宝,晓得不?每次陈平安帮过我和娘亲,只要一见到我抽鼻涕,他就会绷不住脸,就会笑起来的,每次在那之后,他可就不会再生我气喽。”

    小泥鳅点点头。

    顾璨和它自己,才知道为何当时在街上,它会退一步。

    它是真怕。

    那是一种涉及它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惮。

    恐怕连陈平安自己,以及整座骊珠洞天,以及如今顾璨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都不知道缘由。

    因为这条小泥鳅,与李二那尾被装在龙王篓里边的金色鲤鱼,还有宋集薪院子里那条五脚蛇,都还很不一样,能够成功捕获小泥鳅这桩天大的机缘,就是陈平安本身的机缘!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并且有机会牢牢抓在手心的机缘!但是陈平安凭借本心,赠送给当时同样是发乎本心、灵犀所致、舔着脸跟陈平安讨要泥鳅的顾璨,就等于是自己送出去了机缘,转为了顾璨自身的大道机缘。

    可这不妨碍对于小泥鳅而言,陈平安依旧是它的半个主人!

    虽说陈平安如今肯定无法驾驭已是元婴境的小泥鳅,但要说小泥鳅敢对陈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顾璨下死命令才行,它才敢。

    顾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鳅,天底下除了娘亲,就只有陈平安,真真正正愿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了。不当窑工的时候,当了窑工之后,陈平安都是这样的,只要手头有了丁点儿钱,他自己不舍得买的,只要我馋嘴了,他都会眉头不皱一下,还骗我他挣着了大钱,我是后来听刘羡阳说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鳅,你说,陈平安为什么生气呢?”

    小泥鳅摇摇头。

    顾璨转过身,头脑靠着桌面,双手笼袖,“那你说,陈平安这次生气要多久?唉,我现在都不敢跟他讲这些开襟小娘的事情,咋办?”

    顾璨流着眼泪,“我知道,这次陈平安不一样了,以前是别人欺负我和娘亲,所以他一看到,就会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再生气,他都不会不认我这个弟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和娘亲已经过得很好了,他陈平安会觉得,就算没有他陈平安,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他就会一直生气下去,会这辈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说啊,不是这样的,没有了陈平安,我会很伤心的,我会伤心一辈子的,如果陈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拦着他,我就只告诉他,你如果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坏蛋,我要做更多的坏事,要做得你陈平安走到宝瓶洲任何一个地方,走到桐叶洲,中土神洲,都听得到顾璨的名字!”

    顾璨伸出双手,捂住脸庞。

    这是顾璨到了书简湖后,第二次露出如此软弱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峡岛与娘亲过中秋节,一样是说到了陈平安。

    小泥鳅与顾璨心意牵连,所有的悲欢喜怒,都会跟着一起,它便也落泪了。

    ————

    楼船终于到达青峡岛。

    下船的时候,陈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递给那条小泥鳅,陈平安沉声道:“拿给刘志茂,就说先他先收着,等我离开青峡岛的时候还给我。再告诉他一句话,我在青峡岛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他一眼。”

    它接过手的时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烧得通红的火炭,蓦然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差点就要变出数百丈长的蛟龙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峡岛渡口粉碎。

    就在它想要一把丢掉的时候,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拿好!”

    小泥鳅充满了畏惧,忍住剧痛,仍是死死攥紧那枚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古怪玉牌,去寻找那位截江真君。

    渡口这边早有人候着,一个个卑躬屈膝,对顾璨谄媚无比。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麻烦跟婶婶说一声,我想再吃一顿家常饭,桌上有碗饭就成。”

    顾璨使劲点头,只要陈平安愿意坐下吃饭就成,便让青峡岛一位老修士管家赶紧去府上通知娘亲,不用大鱼大肉,就准备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饭!

    顾璨带路,陈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慢。

    顾璨以为陈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饭,他巴不得多逛一会儿,就故意脚步放慢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问你和青峡岛的事情,问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事。”

    顾璨耷拉着脑袋,“猜出来了。”

    陈平安又说道:“有些话,我怕到了饭桌上,会说不出口,就不敢说了,所以见到婶婶之前,可能我会多一些你不爱听的话,我希望你爱不爱听,不管你心里觉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话,你先听我讲完,行不行?我说完之后,你再说你的心里话,我也希望不要像那个刺客一样,不用担心我喜不喜欢听,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就说什么。”

    顾璨嗯了一声,“你讲,我听着。”

    陈平安缓缓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顾璨一下子停下脚步。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在青峡岛所有充满好奇的修士眼中,这是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显露不出来,可是眼神是一个人的心扉显露,那种疲态,无法掩饰。

    当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的孩子,两人在泥瓶巷的离别,太着急,除了顾璨那一大兜槐叶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刘志茂,还有那么点大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外,陈平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青峡岛的山顶,“我在那个小鼻涕虫离开家乡后,我很快也离开了,开始行走江湖,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虫变成你,还有我陈平安,当年我们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大老爷们,喜欢欺负家中没有男人的妇人,力气大一些的,就欺负那个妇人的儿子,喝了酒,见着了路过的孩子,就一脚踹过去,踹得孩子满地打滚。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顾璨,第一件事,是担心小鼻涕虫在陌生的地方,过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担心过得好了后,那个最记仇的小鼻涕虫,会不会慢慢变成会气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脚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种人,那个孩子会不会疼死,会不会给陈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亲心疼之余,要为去杨家铺子花好些铜钱抓药,之后十天半个月的生计就要更加困难了。我很怕这样。”

    “可是怨不得别人,怪我,怪我第一次从大隋返回小镇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龙城的,为什么不愿意宁肯给人送剑送得慢一点,为什么就不肯绕路,耽搁几个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个小鼻涕虫,去亲眼看看他和娘亲到底过得好不好,而不是通过一些消息,知道他们两个人生命无忧,好像混得还不错,就觉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能够给那个小鼻涕虫更多的东西,再去看他也不迟。”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你杀青峡岛供奉,杀你那个大师兄,杀今天的刺客,我陈平安只要在场,你不杀,杀不了,我都会帮你杀!这样的人,来得再多,我都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了一万个,我如果只能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我就只怪我陈平安拳头不够硬,剑不够快!因为我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保护好那个小鼻涕虫,是我陈平安最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用讲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顾璨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告诉我陈平安,说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这个鸟样的世道,我不杀人立威,别人就会来杀我。这些都不是你顾璨滥杀无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连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杀了之后,你顾璨心里那个坎,过得去,我陈平安,过不去。我会想,那么多人,几十个,几百个,就是几十个、几百个当年在泥瓶巷跟在一个泥腿子陈平安屁股后头的小鼻涕虫,就是几十个几百个那个泥腿子窑工。然后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个当年在泥瓶巷快饿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门的陈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没死,那个当年给一个酒醉王八蛋踹了一脚的小鼻涕虫,没死。”

    陈平安停下言语,拍了拍身边顾璨的肩膀,“走吧,婶婶还等着我们。路再难走,总要走的。”

    两人并肩前行。

    陈平安缓缓道:“我陈平安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种道德圣人,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讲半点道理了。”

    “别人讲不讲理,我不管。你顾璨,我要管,管了有没有用,我总要试试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有了所有的亲人,刘羡阳,还有你顾璨,你们两个,就是我的亲人。天下这么大,小镇

    那边,我就只有你和刘羡阳两个亲人,别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只要压到了你们,我陈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试试看,把塌下来的天给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来,那我陈平安就是死,也要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当年在骊珠洞天。

    为了刘羡阳,陈平安试过,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给刘羡阳讨回一个公道。

    如今在书简湖,陈平安却觉得只是说这些话,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神气。

    不一样的经历。

    一样曾让陈平安只是独自坐在那儿,就像条路边的狗。

    “我如果不认识你顾璨,你在书简湖捅破了天,我只是听到了,也不会管,不会来池水城,不会来青峡岛,因为我陈平安管不过来,我陈平安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没有管。在黄庭国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剑修,我没有管。在蛟龙沟,我管了,我失去了齐先生送给我的山字印。在老龙城,我管了,我给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这个世道,你讲道理,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不讲道理,也是一样!蛟龙沟那条老蛟,给剑修差点铲平了,杜懋给人打了个半死!他们是如此,你顾璨一样,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让别人一家团团圆圆,明天别人就一样可以让你娘亲陪着你,在底下团团圆圆!”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着一个叫顾璨的小鼻涕虫,我一点都不想当年送你那条小泥鳅,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边,我只要返回家乡,就能够看到你和婶婶,无论是你们家稍稍有钱了,还是我陈平安有钱了,你们娘俩就可以买得起好看的衣服,买得起好吃的东西,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临近那座灯火辉煌、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

    陈平安眼神黯然,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也没力气再说什么,所以到了饭桌上,你说你想说的,我都会听着。”

    顾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脸,没有出声。

    府邸很大,过了大门,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来面目。

    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站在大堂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边,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一时间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万语,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妇人其实内心深处,愧疚极重,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她是歹毒心肠了一回的。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

    死了算数。

    陈平安笑道:“婶婶。”

    妇人哽咽道:“好好好,与我家璨儿一样,过得都好,这就比什么都好了。赶紧进屋子,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

    陈平安说道:“麻烦婶婶了。”

    妇人瞪了一眼,“说什么混话!”

    陈平安不再说话。

    母子二人,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子,落座。

    虽然是家常菜,可还是极为丰盛,摆满了一大桌子。

    妇人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云泥之别。

    妇人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酒,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

    其实不爱喝酒的顾璨,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

    妇人愣了一下,便笑着倒了一杯。

    一张大圆桌,妇人坐主位,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

    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吃饭之前,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

    妇人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仍是笑容不变,“行啊,你们聊,喝完了酒,我帮你们倒酒。”

    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伸手覆盖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转头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觉得我顾璨,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是几次吗?”

    妇人心一颤,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桌底下双手,使劲拧着衣角。

    顾璨继续道:“只有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

    “我一个一个找过去,先与他们打声招呼?跟他们讲,我顾璨很厉害的,小泥鳅更厉害,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我的好师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谋杀当中?”

    “你陈平安,可能会说,未必就有。对,确实这样的,我也不会跟你说谎,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可我娘亲就只有一个,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我为什么要赌那个‘未必’?”

    顾璨站起身,怒道:“陈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绝不还手,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你,我顾璨没有做错!就算我错了,我也不认!我也不改!这辈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顾璨脸色狰狞,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那个人,而是那种恨自己、恨整座书简湖、恨所有人,然后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这个地方,就是与虎谋皮,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我就会冻死,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和娘亲就会饿死渴死!陈平安,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来偷我娘亲的衣裳,这里的人,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会让她生不如死!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顺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脚!”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保护我?保护好我娘亲?”

    “陈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会打我骂我!”

    最后顾璨满脸泪水,抽泣道:“我不想你陈平安下次见到我和娘亲的时候,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我还想要见到你,陈平安……”

    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却没有走远,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陈平安坐在原地,抬起头,对妇人沙哑道:“婶婶,我就不喝酒了,能给我盛一碗饭吗?”

    心中惶恐不安的妇人赶紧擦拭眼泪,点点头,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饭。

    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饭,就这样摆在桌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有些颤抖,最后没有拿起筷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那碗饭旁边。

    一本书,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

    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

    翻阅了那么多次,依旧齐齐整整,几乎没有任何褶皱。

    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唠唠叨叨了无数遍,结果给老人又赏了一顿拳,教训说练武之人,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

    给心爱的姑娘看过,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因为要识字,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才给她看的,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的那点拳法,会偷学。

    一饭之恩,是活命之恩。

    一本拳谱,还是救命之恩。

    陈平安咬了咬嘴唇,没有转头,轻声道:“顾璨,我们当时就说好了,这本拳谱,是我跟你借的,总有一天要还给你。”

    顾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当时说要还,我根本就没答应!你要讲道理!”

    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陈平安,你不要这样,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一直是这样的。

    陈平安没有说话,拿起那双筷子,低头扒饭。

    一直到吃完那碗饭,他就再没有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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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

    当顾璨哭着说完那句话后,妇人脑袋低垂,浑身颤抖,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愤怒。

    陈平安轻轻放下筷子,轻轻喊了一声,“顾璨。”

    顾璨立即擦掉眼泪,大声道:“在!”

    陈平安缓缓道:“我会打你,会骂你,会跟你讲那些我琢磨出来的道理,那些让你觉得一点都不对的道理。但是我不会不管你,不会就这么丢下你。”

    陈平安始终没有转头,嗓音不重,但是语气透着一股坚定,既像是对顾璨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里的那个坎,迈过去了。如果迈不过去,我就在这里,在青峡岛和书简湖待着。”

    顾璨破涕为笑,“好的!说话算数,陈平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顾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刚刚略微松懈下去的身体,再度紧绷,心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之前在来的路上,说在饭桌上,我只听你讲,我不会再说了。但是我吃过这碗饭,觉得又有了些气力,所以打算再说说,还是老规矩,我说,你听,之后你如果你想说,那就轮到我听。不管是谁在说的时候,听的人,讲与听的人,都不要急。”

    顾璨笑容灿烂,挠挠头问道:“陈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吗?我可还没吃饭呢。”

    陈平安点点头,“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顾璨抹了把脸,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离陈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陈平安反悔,说话不算话,转头就要离开这座屋子和青峡岛,到时候他好更快拦着陈平安。

    然后顾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饭,坐下后开始低头扒饭,从小到大,他就喜欢学陈平安,吃饭是这样,双手笼袖也是这样,那会儿,到了天寒地冻的大冬天,一大一小两个都没什么朋友的穷光蛋,就喜欢双手笼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后,两个人一起笼袖后,一起打哆嗦,然后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说骂人的功夫,损人的本事,那会儿挂着两条鼻涕的顾璨,就已经比陈平安强多了,所以往往是陈平安给顾璨说得无话可说。

    陈平安看了眼顾璨,然后转头,对妇人说道:“婶婶,如果今天再有一个孩子,在门外徘徊不去,你还会开门,给他一碗饭吗?还会故意跟他讲,这碗饭不是白给的,是要用卖草药的钱来偿还的?”

    妇人小心翼翼斟酌酝酿。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不太会了。”

    “当然,我不是觉得婶婶就错了,哪怕抛开书简湖这个环境不说,哪怕婶婶当年那次,不这么做,我都不觉得婶婶是做错了。”

    “所以当年那碗饭,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还有让我陈平安稍稍心安一些,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而是先欠了婶婶的钱,吃过了饭,我肯定能还上。”

    妇人转过头,抹了抹眼角。

    陈平安心平气和问道:“可是婶婶,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那碗饭,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你可能现在还是在泥瓶巷,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只相信善有善报,忘了恶有恶报。”

    “我今天这么讲,你觉得对吗?”

    妇人仍是默默垂泪,不说是与不是。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说了什么,对于儿子顾璨的未来来说,都会变得不好。

    所以她宁肯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平安懂这个,所以哪怕当年顾璨说了妇人在那条小泥鳅一事上的选择,陈平安依旧没有半点怨恨。

    应该感恩的,就感恩一辈子。

    后边发生了什么,对也好错也好,都覆盖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乡下了一场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积雪再厚,可春暖花开后,还是那条泥瓶巷家家户户门口那条熟悉的道路。

    唯一的不同,就是陈平安走了很远的道路,学会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强求别人。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饭桌上,愿意仔细听完顾璨所有的道理,小鼻涕虫如今所有的内心想法。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婶婶你放心,我不会强行要顾璨学我,不用这样,我也没这个本事,我就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做点我和顾璨在如今都觉得‘没错’的事情。我留在这里,不耽误顾璨保护你,更不会要你们放弃现在来之不易的富贵。”

    陈平安问道:“可以吗?”

    妇人神色犹豫不决,最后仍是艰难点头。

    陈平安就那么坐着,没有去拿桌上的那壶乌啼酒,也没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轻声说道:“告诉婶婶和顾璨一个好消息,顾叔叔虽然死了,可其实……不算真死了,他还在世,因为成为了阴物,但是这终究是好事情。我这趟来书简湖,就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告诉我,你们在这里,不是什么‘万事无忧’。所以我来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顾璨的所作所为,让你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机会,哪天就突然没了。我爹娘都曾经说过,顾叔叔当初是我们附近几条巷子,最配得上婶婶的那个男人。我希望顾叔叔那么一个当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够写一手漂亮春联的人,一点都不像个庄稼汉子、更像读书人的男人,也伤心。”

    妇人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无关对错的。

    陈平安缓缓道:“婶婶,顾璨,加上我,我们三个,都是吃过别人不讲道理的大苦头的,我们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来就衣食无忧的人,我们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书达理的人家。婶婶跟我,都会有过这辈子差点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婶婶肯定只是为了顾璨,才活着,我是为了给爹娘争口气,才活着,我们都是咬着牙齿才熬过来的。所以我们更知道不容易三个字叫什么,是什么,话说回来,在这一点上,顾璨,年纪最小,在离开泥瓶巷后,却又要比我们两个更不容易,因为他才这个岁数,就已经比我,比他娘亲,还要活得更不容易。因为我和婶婶再穷,日子再苦,总还不至于像顾璨这样,每天担心的,是死。”

    “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问一个‘为什么’,可没有人会来跟我说为什么,所以可能我们想了些之后,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久了,我们就不会再问为什么了,因为想这些,根本没有用。在我们为了活下去的时候,好像多想一点点,都是错,自己错,别人错,世道错。世道给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还世道一脚?每一个这么过来的人,好像成为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人,都不太愿意听别人为什么了,因为也会变得不在乎,总觉得一心软,就要守不住现在的家当,更对不起以前吃过的苦头!凭什么学塾先生偏爱有钱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我爹娘要给街坊瞧不起,凭什么同龄人买得起纸鸢,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瞧着,凭什么我要在田地里累死累活,那么多人在家里享福,路上碰到了他们,还要被他们正眼都不瞧一下?凭什么我这么辛苦挣来的,别人一出生就有了,那个人还不知道珍惜?凭什么别人家里的每年中秋节都能团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我更不知道这个世道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读了很多书,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越多,我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对了,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把日子过得更好。在到了这里之前,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我觉得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顾璨之后,我觉得可能是我错了,那个小女孩只是跟我身边,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并不就一定是因为我教她那些道理,让她活得更轻松,更好。”

    “谁不想活下去,好好活着,都想每一个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时候想,在去大隋书院的路上,去老龙城,去倒悬山,去桐叶洲,去藕花福地,再去家乡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没有最高的道理,总该有最低的对错是非吧?我们哪怕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总还是有对有错吧?”

    顾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妇人看了看陈平安,再看了看顾璨,“陈平安,我只是个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的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想那么多,更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顾璨好好活着,我们娘俩好好活着,也是因为是这么过来的,才有今天这个机会,活着等到你陈平安告诉我们娘俩,我丈夫,顾璨他爹,还活着,还有那个一家团圆的机会,陈平安,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吗?不会怪我头发长见识短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不会怪婶婶的。”

    妇人看着陈平安的眼睛,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来找璨儿,不管你说了什么,璨儿都是很开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兴。”

    妇人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后,泪眼婆娑道:“见到你陈平安,长高了,长大了,平平安安的,婶婶更要喝一杯,就当替你爹娘也感到高兴了。”

    陈平安去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完。

    ————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啧啧道:“头发长见识短?这个泥瓶巷妇人,不是一般厉害了。难怪能够跟刘志茂合伙,教出顾璨这么个家伙来。”

    在陈平安跟随那两辆马车入城期间,崔东山一直在装死,可当陈平安露面与顾璨相见后,其实崔东山就已经睁开眼睛。

    之后一切,与崔瀺一样,崔东山都看在了眼里,听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陈平安所说,只是徒劳罢了。哪怕同样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样知道苦头的滋味。可如今顾璨和陈平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单单是立场不同而已,还有以何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最根本脉络,大不相同。陈平安能够对顾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为陈平安走了更远的道路,顾璨却没有,对于他来说,家乡泥瓶巷,再到书简湖,就是整个江湖和天下了。更何况,顾璨秉性如此,喜欢钻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极端。别说是陈平安,就算是顾璨的父亲顾韬,现在站在陈平安那个位置上,一样拧不过来顾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顾璨的极端,让他对陈平安感情极深,所以才说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绝不还手’,这可是这混世魔王的心里话,多难得?陈平安知道,所以他才会更加痛苦。陈平安甚至亲耳听说过当年那个将死之人的刘羡阳,临死之前,刘羡阳没有任何怪陈平安的念头,反而只是对他说了一句,‘陈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现在的陈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会鼓腹鸣不平,一个越是离开了井底的人,对下边的人,说任何道理,对于还留在井底的人来说,都是空谈。因为内心深处,会不断告诉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阳春白雪,不是泥泞里打滚的人应该听的,听了,真听进去了,就是找死。不过陈平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去往顾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讲,与吃完那碗饭后饭桌上所讲,已经是天壤之别。只可惜顾璨当初在泥瓶巷,年纪还是太小,既没有真真切切看到陈平安如他这般大岁数的境遇,更没有亲眼看到陈平安这一路远游,所遭受的苦难和煎熬。顾璨眼中看到的,是陈平安背了一把剑,给了小泥鳅一枚玉佩,是懂了那么多道理之后的陈平安,至于为何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懂,这个孩子也未必愿意真的去弄懂。反观陈平安,他愿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够让一团乱麻越来越乱。假若两个人颠倒过来,位置对调,陈平安是以顾璨的性格,走了很远,留在青峡岛的顾璨是陈平安的性格,然后苟活了下来,今天都不是这么个死局。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

    崔瀺对崔东山说道:“其实你的先生,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崔东山板着脸,“你这双老狗眼里头,如今还能看到美好的东西?”

    崔瀺不以为意,微笑道:“这趟登上青峡岛,陈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两个说法,四个字,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与我说过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剑……切断与圈定。”

    “楼船上,先将陈平安和顾璨他们两人仅剩的共同点,拿出来,摆在两个人眼前放着。不然在楼船上,陈平安就已经输掉,你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试探那名刺客,既是为了尽量更多了解书简湖的人心,更是为了最后再告诉顾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该杀,并且他陈平安愿意听一听顾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陈平安将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将自己放在道德最高处,试图以此感化顾璨,那么顾璨可能会直接觉得陈平安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万事休矣。”

    “下船后,将那块文庙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为元婴修士、眼界足够高的刘志茂眼前,让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来搅局。”

    “到了餐桌上,吃过饭,再将身为顾璨之母的妇人摘出来,不让她太过干涉自己、影响顾璨。”

    “不然,这就是一团浆糊,加入他陈平安后,只会更乱。”

    崔东山冷笑道:“就算是这样,有用吗?不还是个死局?”

    崔瀺点头道:“可是陈平安只要过不去心里的坎,接下来做什么,都是新的心结,哪怕顾璨愿意低头认错,又如何?毕竟又那么多枉死的无辜之人,就会像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陈平安心扉外边,使劲敲门,大声喊冤,日日夜夜,责问陈平安的……良知。第一难,难在顾璨愿不愿意认错。第二难,难在陈平安如何一个个捋清楚书上读来的、别人嘴里听来的、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个立身之本,第三难,难在知道了之后,会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到底能否坚守本心。第四难,难在陈平安如何去做。最难在三四。第三难,他陈平安就注定过不去。”

    崔东山直接询问陈平安的最后一个心关,“第四难?”

    崔瀺看似故弄玄虚道:“难在有无数难。”

    崔东山报以冷笑。

    崔瀺不以为意,“如果陈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难当中的话,这一难,当我们看完之后,就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蠢人和坏人了,以及为什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还是过得比狗还不如。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个朱鹿,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杜懋。为什么我们都不会是齐静春,阿良。不过很可惜,陈平安走不到这一步,因为走到这一步,陈平安就已经输了。到时候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慢慢观看你那个变得形销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离开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你离开这里,是急着去投胎吗?”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崔东山,“你得学学你家先生,要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画卷,“我觉得顾璨依旧是连错都不会认,你觉得呢?”

    崔东山重新闭上眼睛,不是什么装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则自言自语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还摆在那里,只等一个一个人重新落座,可青峡岛这张桌子,是哪怕人都还在,其实筵席早已经散了,各说各的话,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团圆的筵席?不算了。”

    ————

    陈平安给顾璨领着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不是独门独院。

    就在顾璨几处偶尔会住上一住的一间屋子隔壁。

    陈平安让顾璨去陪娘亲多聊聊。

    顾璨关上门后,想了想,没有去找娘亲,而是一个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着那条小泥鳅。

    它以心湖声音告诉顾璨:“刘志茂见着了那块玉牌后,一开始不相信,后来确认真假后,好像吓傻了。”

    顾璨在心湖笑着回答它:“我就说嘛,陈平安一定会很了不起的,你以前还不信,咋样?现在信了吧。”

    它轻轻叹息。

    顾璨很想现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个已经被关押在水牢的金丹妇人。

    但与陈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个朱荧王朝的刺客,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陈平安生气的地方,不在她们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敌对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鳅嘴中的开襟小娘、各个岛屿上被牵连被相当于“诛九族”的蝼蚁身上。

    在一个个像是当年的泥瓶巷鼻涕虫、龙窑学徒身上。

    顾璨突然问道:“我有些话,想跟陈平安说说看,可我现在去找他,合适吗?”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它直挠头,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

    的,它则是跟顾璨学的。

    顾璨笑道:“傻里傻气的。”

    它赶紧收回手,赧颜而笑。

    顾璨大手一挥,“走,他是陈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璨环顾四周,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在那个人到来后,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

    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

    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

    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

    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

    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位位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名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这很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杀死的准备,到了那个时候,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去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的后路,想了很多,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所以我还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亲,你陈平安,当然,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要知道你们三个,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绝不后悔!”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没有说对或是错,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

    顾璨说道:“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吓破胆,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更聪明,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觉得有机可乘,这可不是我瞎说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摔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

    还不是只能受着。

    再说了,给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生气都没有。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顾璨。

    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顾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

    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

    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

    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给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去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就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

    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在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

    审大小。

    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想彻底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阁楼。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便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开始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

    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

    然后顾璨就来了。

    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

    两颗脑袋,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鳅,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在顾璨内心最深处,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顾璨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那就将它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求着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叹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你一份善意,不是这个有一天当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就是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着复杂的藕断丝连,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着小泥鳅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一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

    又站起身,陈平安将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位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子女,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给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让三位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位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一种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位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肆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位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位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做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嘛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的紧皱眉头。

    ————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关上门,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

    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曳。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顾璨,这都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好人,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顾璨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是因为在桐叶洲,听一个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

    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愈发茫然。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有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会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记一辈子。我陈平安还会觉得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颗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芦,因为我会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就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馋嘴什么唉,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了,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给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

    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

    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字密密麻麻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几岁?”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位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的内心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齐先生,泥瓶巷没有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

    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

    就这么站在原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顾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

    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

    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位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不讲了,可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而已,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发现,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选择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家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

    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东山,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纸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

    这位大骊国师崔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

    陈平安去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酒。

    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闭上眼睛。

    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陈平安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顾璨又不会认错。

    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陈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

    原本已经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

    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

    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能够走捷径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

    桌上摆了笔墨纸,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是看谁,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

    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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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将书上道理放一放

    今天书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青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

    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大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位貌美女修致礼。

    田湖君从来不作任何回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地仙,当时青峡岛开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书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枚给那年轻人当做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最少在陈平安离开书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年轻人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书简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眉仙岛,这在书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刘志茂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书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田湖君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书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书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待过去。

    陈平安绕出书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回书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

    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在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书籍上,除了出生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

    还有许多死人,其实是连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书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一样,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已经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过光阴。

    在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青峡、眉仙、素鳞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青峡岛高层,外松内紧,并不轻松,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了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架,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巧玲珑心肝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给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我记住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

    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它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

    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书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了,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门槛,笑着与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书,会不会给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

    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自己身后、书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放回小板凳在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书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书籍,可能还要涉及书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书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在内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敢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书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

    顾璨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书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顾璨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光彩。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书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受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讯,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老王八蛋,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老王八蛋,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有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应该是陈平安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边又有个杂家老祖宗卖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个老王八蛋,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回事,干嘛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小饭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回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人入局了,已经快要被书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摇头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给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书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摇晃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

    陈平安在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外边的日头。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当时读书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可有些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在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旁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有的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圆心的空白地带,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书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

    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小泥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

    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住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小泥鳅坐在顾璨身边,它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它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对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让它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婶婶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

    其乐融融。

    让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

    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到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

    走走停停,并无目的。

    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只是当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之后,反而让人琢磨不透,无形中少了许多敬畏心思。

    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

    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一位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是一位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间。

    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吕采桑,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横着伸出一条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嘛?”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

    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那个年轻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那人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

    可这把长剑飞掠轨迹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

    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这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吕采桑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

    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陆陆续续送来了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录。

    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

    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可谓烂大街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第四百三十三章 拳剑皆可放,去看一条线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颊,站起身,返回山门口那间屋子。

    远远看去,桌上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哑然失笑。

    四岁以后,从来没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会有灯火等候,成为少年之后,违背誓言,还是去当了龙窑学徒,挣了些铜钱,可每次出门怎么可能不熄灯,由着灯油消减?今天则是出门时分,已然忘记熄灯,你这会儿匆忙赶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灭了?可是当下没有半点睡意,注定要挑灯夜读,再点燃灯火?那么这熄灯点灯之间,意义何在?

    陈平安干脆就缓缓而行,进了屋子,关上门,坐在书案后,继续翻阅香火房档案和各岛祖师堂谱牒,查漏补缺。

    心不静,就先别练拳,至于修士炼气,就更不用想了。

    陈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乱之时,练拳再多,毫无意义。所以那会儿才经常去状元巷附近的小寺庙,与那位不爱讲佛法的老和尚闲聊。

    更何况,如今陈平安是提不起精神气,比心不静还要更加复杂,那些精气神如坠井底,巨石绑缚,怎么提起来?

    只是这种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心定了。

    陈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黄档案,拿起手边那把当年在大隋京城铺子,买玉簪子时掌柜附赠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轻轻在桌上画出一条虚线。

    想了想,陈平安抽出一张被他裁剪到书籍封面大小的宣纸,提笔画出一条直线,在首尾两端各自写下“顾璨大错”和“顾璨向善”,字体较大,然后在“错”与“善”之间,依次写下蝇头小楷的“书简湖一地乡俗”,就在陈平安打算写一国律法的时候,又将之前七个字抹掉,不但如此,陈平安还将“顾璨向善”一并抹掉,在那条线居中的地方,略有间隔,写下“知错”,“改错”两个词语,很快又给陈平安涂抹掉。

    最后陈平安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却没有丢入竹篓,而是收入方寸物当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背靠椅子,熄灭灯火,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睁眼,已是天蒙蒙亮的时分。

    常将半夜萦千岁,只恐一朝便百年。

    陈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脚舒展,筋骨自行松动,传出一连串的咯吱响声。陈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绕着青峡岛走一圈,青峡岛是书简湖首屈一指的大岛,估计走下来得花半天功夫。如今他在屋子那边的衣食住行,有一位青峡岛少女修士负责,陈平安便去住在附近看守山门的一位老修士打声招呼,见着了那位少女修士,就说今天不用往这边送食盒。

    老人是个洞府境修士,赶紧应承下来。

    陈平安突然笑道:“估计她还是会准备的,我不在的话,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这样,今天的三餐,就让她送到你这边,让张老前辈享享口福,只管放开肚子吃便是,先前张老前辈与我说了不少青峡岛旧事,就当是报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陈先生,我可不会因为嘴馋丢了性命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实是在这青峡岛见多了风波诡谲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胆小如鼠,“陈先生可莫要诓我,我晓得陈先生是好心,见我这个糟老头子日子清贫,就帮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邸里的专供,陈先生若是过两天就离开了青峡岛,一些个躲在暗处眼红的坏种,可是要给我穿小鞋的。”

    陈平安道:“那就将春庭府食盒都搁在张老前辈这边,回头我来拿。”

    老修士笑道:“还是这样比较稳妥。”

    陈平安离去后,老修士有些埋怨这个年轻人不会做人,真要可怜自己,难道就不会与春庭府打声招呼,到时候谁还敢给自己甩脸子,这个账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间屋子里边故弄玄虚,在书简湖,这种装神弄鬼和沽名钓誉的手段,老修士见多了去,活不长久的。

    老修士这一发牢骚,就如洪水决堤,开始埋怨那个家伙在山门这边住下后,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为难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盘扣一两颗雪花钱,遇上一些个身姿曼妙的晚辈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过过嘴瘾手瘾,说完了荤话,偷偷摸摸在她们屁股蛋儿上捏一把。

    本以为能够跟这位账房先生套近乎,混个熟脸,说不定也能因祸得福,从此搭上春庭府这条线,不敢说飞黄腾达,在青峡岛混个油水十足的衙门,不也行?不曾想那个账房先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讨好,要么是江湖雏儿听不懂话外话,要么是装傻扮痴,其心可诛,估摸着眼中只瞧得起吕采桑那些与顾魔头交好的天之骄子,打心眼就看不上自己这种没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陈平安慢慢走,期间又有绕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峡岛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门前,再原路返回,以至于回到青峡岛正山门那边,竟然已是暮色时分。

    陈平安远远看去,那位春庭府邸的年轻女修,据说是顾璨娘亲的贴身婢女,双手拎着一只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门口,看门老修士低头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赔笑道歉。

    陈平安快步走去,从那位年轻女修手中接过了食盒,道了一声谢,生了一张肌肤白腻鹅蛋脸的春庭府少女,向这位陈先生施了个万福,并未多说什么,姗姗离去。

    陈平安回到屋子,打开食盒,将菜肴悉数放在桌上,还有两大碗米饭,拿起筷子,细嚼慢咽。

    最后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回食盒,盖好。

    生死大事,对错是非,不是有理由有借口去做,顾璨能够在内心说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纸上文字,可以一笔抹掉。

    恰恰是顾璨的不认错,不以为是错,才在陈平安心坎此处成死结。

    既然自己无法放弃顾璨,又不会因一地乡俗,而否定陈平安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认那些已经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试图改错和弥补,陈平安自己就必须先退一步,先承认自己的“不够对”,万般道理且不说,换一条路,一边走,一边完善心中所思所想,归根结底,还是希望顾璨能够知错。

    退一万步说,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长生不朽,没有过不去的山,山即人间种种心坎。

    陈平安想要去直面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犹然在世之人的,这些注定会磨损心中万古刀的人间苦难。

    犯了错,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一错到底,要么就步步改错,前者能有一时甚至是一世的轻松惬意,大不了就是临死之前,来一句死则死矣,这辈子不亏,江湖上的人,还喜欢嚷嚷那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后者,会尤为劳心劳力,吃力也未必讨好。

    十人树杨,一人拔之,则无生杨亦。

    陈平安想要先尝试着去验证这句话的正反两面,至于对错,无论最终得到的结果如何,则都与书上道理搁一边。

    在此期间。

    陈平安当下能做的,不过就是让顾璨稍稍收敛,不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他与顾璨说了那么多,最后让陈平安感觉自己讲完了一辈子的道理,好在顾璨虽然不愿意认错,可到底陈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愿意稍稍收起跋扈气焰,不敢太过顺着“我如今就是喜欢杀人”那条心路脉络,继续走出太远。毕竟在顾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请陈平安去春庭府邸这座新家,与他们娘俩还有小泥鳅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顾璨就需要付出一些什么,这种类似交易的规矩,很实在,在书简湖是说得通的,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所以接下来,陈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挂在腰间,第二天开始在青峡岛四处逛荡,与人闲聊。

    在宫柳岛群雄汇聚,推举“江湖君王”的那一天,陈平安甚至跟青峡岛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金醴法袍,背好那把剑仙,开始独自一人,以青峡岛供奉的身份,以及对外宣称喜好撰写山水游记的家练气士,以这个从未在书简湖历史上出现过的滑稽身份,游历书简湖那些法外之地的众多岛屿。

    按照那幅田湖君赠予的江湖形势图,先从青峡岛的十多个藩属岛开始登岸游历,田湖君结丹后名正言顺开辟府邸的眉仙岛,还有那每逢明月照耀、山脊如雪白鱼鳞的素鳞岛。

    当陈平安昼夜不息,将这些岛屿逛完,已经是三天过后,又记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档案上的姓名。

    书简湖那座宫柳岛上还在争吵不休,隐约分出了三个阵营,拥护青峡岛刘志茂担任新一任江湖共主的诸多岛屿势力,竭力坚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拨岛主,这些岛主与藩属势力,立场极为坚定,便是刘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们也不认,有本事就将他们一座座岛屿继续打杀过去。最后一个阵营,就是坐观虎斗的岛主,有可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结盟、暂时不便亮明立场。

    有意思的是,反对刘志茂的那些岛主,每次开口,好似事先约好了,都喜欢阴阳怪气说一句截江真君虽然德高望重,然后如何如何。

    在书简湖,德高望重这个说法,好像比任何骂人的言语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窝子。

    这天陈平安自己驾驭渡船,来到一座名为珠钗岛的岛屿,距离青峡岛较远,岛屿不大,门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宫柳岛会盟,去不去宫柳岛在两可之间的岛主,并未像其他许多削尖了脑袋都要去宫柳岛占据一席之地的小岛主,而是选择留在岛上,不掺和书简湖这场极有可能决定未来百年格局的盛举。

    陈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经站着一位高髻丰腴、穿着袒露的妇人,体态丰硕,方额广颐。

    陈平安已经猜出这位龙门境女修的身份,相传这位本名为刘重润的妇人,曾是宝瓶洲中部一个覆灭王朝的皇室宗亲,末代小皇帝正是被这位称呼为姑妈的女子,提着送到龙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边的稗官野史,传言小皇帝当时年少懵懂,还笑呵呵拍着屁股底下那张巨大龙椅,要姑妈一起坐,然后这位妇人当时还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抱起小皇帝在怀中,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胆敢质疑。

    田湖君曾经随口提及过这位珠钗岛岛主,称赞了一句“有大丈夫气”。

    刘重润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峡岛,可没有人会当面说他是账房先生。

    陈平安说道:“算是吧。”

    刘重润开门见山问道:“该不会是你们青峡岛见这珠钗岛碍眼,趁着附近岛主都去了宫柳岛的间隙,来做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就我一个人拜访珠钗岛,多有叨扰,是想要跟刘夫人问些书简湖的风土人情,若是刘夫人不愿意我上岛,我这就去往别处。”

    刘重润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若是我说珠钗岛不欢迎账房先生呢?我这岛上,只有女子,人人修为都不高,若是谁给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峡岛担任开襟小娘,我到时候是放人,还是不放人?”

    陈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辞,转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别处。

    刘重润站在原地,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事实上,她都已经准备好一位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弟子,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陈平安在下一座邻近的飞翠岛,一样吃了闭门羹,岛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位青峡岛“供奉”登岸,到时候给青峡岛那帮不讲半点规矩的修士一锅端了,他找谁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都不敢如此拒绝,可岛上还有他开枝散叶的一大家子,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如此不给那名青峡岛年轻供奉半点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让那人下不来台,一路相送,赔罪不已,那般架势,恨不得要给陈平安跪下磕头,陈平安并未劝说安慰什么,只是快步离开、撑船远去而已。

    第三座岛屿花屏岛,金丹地仙的岛主不在,去了宫柳岛商讨大事,也是截江真君麾下摇旗呐喊最卖力的盟友之一,一位少岛主留在岛上看守老巢,听闻顾大魔头的客人,青峡岛最年轻的供奉要来做客,得知消息后,赶紧从脂粉香腻的温柔乡里跳起身,慌慌张张穿戴整齐,直奔渡口,亲自露面,对那人笑脸相迎。

    真见着了那位给青峡岛藏藏掖掖的年轻供奉,少岛主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擅长厮杀的高人,倒像是个乡野村塾的教书匠,如今青峡岛周边附近的大小岛屿,其实都在暗中谈论此事,只是青峡岛那边口风紧,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出来,只听说是个在池水城当众摔了顾大魔头两耳光的狠人,顾璨也没还手,反而以礼相待,接到了青峡岛春庭府邸,如今少岛主在内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够活几天,花屏岛少岛主是押了一月内必死,谁不知道大魔头顾璨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杀人随心?书简湖给那条大泥鳅当做腹中食物的练气士,可不都是什么仇家,青峡岛的座上宾,觥筹交错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数。

    陈平安在花屏岛喝了一顿酒,他喝得少,对方却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许多少岛主的“酒后真言”。

    回到渡船上,撑船的陈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语的火候分寸,便知道书简湖没有省油的灯,远离花屏岛,停船于湖心,陈平安掏出笔纸,又写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后每天就是这样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岛屿看到不同的风景和人事,与珠钗岛一般闭门谢客、婉拒陈平安登山的,一样很多。

    陈平安怀中那张书简湖形势图上,不断有岛屿被画上一个圆圈。

    每天天未亮就撑船离开青峡岛,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峡岛那间屋子。

    书简湖除了汇聚了宝瓶洲各地的山泽野修,此处还巫风鬼道大炽,各种闻所未闻的旁门邪术,层出不穷。

    还有比如像那花屏岛,修士都喜欢穷奢极欲,沉浸于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凿金为莲,花以贴地。

    又有一座岛屿名为邺城,岛主开办了斗兽场,谁若胆敢朝凶兽丢掷一颗石子,就是“犯兽”大罪,处以极刑。每天都有别处岛屿的修士将犯错的门中弟子或是抓捕而来的仇家,丢入邺城几处最著名的斗兽场牢笼,邺城自有醇酒美妇伺候着来此找乐子的八方修士,欣赏岛上凶兽的血腥行径。

    还有那位衣冠岛的岛主,据说曾经是一位宝瓶洲西南某国的大儒,如今却喜好搜罗各地儒生的帽冠,被拿来当做夜壶。

    有一天陈平安离开一座名为云雨岛的岛屿,岛上有两座仙家洞府门派,都擅长房中双修术。

    见着了陈平安,其中一做门派的女子,无论岁数大小,视线都好似那饥渴难耐的豺狼虎豹,只是年轻人腰间悬挂着的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让她们不敢太过胡来。

    陈平安下山登船的时候,轻轻一震,犹然萦绕在法袍金醴附近的脂粉香味,飘散一空。

    陈平安在去往下一座岛屿的路途中,终于遇到了一拨潜伏在湖中的刺客,三人。

    被初一和十五各自搅烂一名刺客的本命物所在气府,重伤跌落水中。

    借机欺身而近的一位兵家修士,在本以为胜券在握之际,给那个精神不济、好似病秧子似的年轻人,一拳打得坠入湖中。

    陈平安撑船,以竹蒿将三人分别拉上船,问了些问题,其中一名刺客趁着陈平安深思之际,再次拼死偷袭,便给轻描淡写一拳打死了。

    陈平安随后将两个活着的人,以及那具冰冷尸体,送到书简湖云楼城附近的岸边,在一人背着尸体、一人踉跄登岸后,陈平安掉转船头,缓缓而归。

    半个时辰后,数十位练气士浩浩荡荡杀出云楼城。

    以一名七境剑修为首。

    将陈平安和那条渡船围在当中。

    陈平安问了那名剑修,你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因为朋友义气出城厮杀,还是与青峡岛早有冤仇?

    剑修放出豪言,他连那两人都不熟悉,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但你们这些青峡岛修士,书简湖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动用背后那把剑仙。

    而是双指捻出了一张符箓。

    日夜游神真身符。

    将那名七境剑修和几名冲在最前边的云楼城“义士”,当场镇杀,又以飞剑初一刺杀了那名劫后余生的最早刺客之一。

    不理会那些鸟兽散的云楼城修士,愈发萎靡不振的陈平安没有就此去往青峡岛,割下两颗头颅挂在腰间,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系好渡船后,走入云楼城,来到一座高门府邸外,说是找人,一个刚刚在书简湖云雨岛附近认识的熟人。

    无人阻拦,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在一处院子找到了那个当时背着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边悬停着那把悄然尾随入城的飞剑十五。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轻声喊道:“炭雪。”

    一位少女出现在墙头。

    陈平安说道:“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保护好顾璨,还有,告诉顾璨,这些事情,他别管,不许迁怒云楼城。”

    那条小泥鳅使劲点头,如获大赦,赶紧一掠而走。

    陈平安将两颗头颅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敢动弹的刺客,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那名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后一丝侥幸都荡然无存后,便蓦然胆气十足,大声狞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着你!”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云楼城内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杀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陈平安,“我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院子门口那边站着的府邸数人,收回视线后,站起身,“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你。”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墙头,像是就此离开了云楼城。

    只是离去之时,飞剑十五一口气搅烂了这名刺客的剩余本命窍穴。

    实则陈平安此后秘密返回那座府邸。

    然后看到了一场闹剧。

    原来那位刺客并非府上人氏,而是与上一代家主关系莫逆的神仙中人,是书简湖一座几乎被灭满门的漏网之鱼修士,此前也不是潜伏在容易泄露行踪的云楼城,而是距离书简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国边关城池当中,只是此次陈平安将他们放在此地,刺客便来到府上修养,刚好另外那名刺客在云楼城颇有人缘和香火,就集结了那么多修士出城追杀那个青峡岛年轻人,除了与青峡岛的恩怨之外,未尝没有借此机会,杀一杀如今身在宫柳岛那个刘志茂风头的想法,一旦得逞,与青峡岛敌对的书简湖势力,说不定还会对他们庇护一二,甚至能够重新崛起,所以当初两人在府上一合计,觉得此计可行,即是富贵险中求,有机会扬名立万,还能宰掉一个青峡岛极其厉害的修士,何乐不为?

    这名曾经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观海境“老”神仙,立即被府上两名不过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联手一位五境纯粹武夫,磨磨蹭蹭了半天,生怕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家伙还有杀手锏,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将其拘押起来,三人一个个满身大汗。当代家主这才开始破口大骂此人的忘恩负义,差点连累府上百余人一起陪葬,这位家主脸色狰狞,说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将你那个几年前来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儿找出来,到时候就当着你的面,让你日日夜夜欣赏那幅活生生的春宫图。

    那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终于开始死命挣扎,浑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个家主畅快异常,眼眶通红,说了一番最为雪上加霜的言语,别以为你那个老来得女的小丫头很难找,别人不晓得你的底细,我知道,不就是石毫国边境那几座关隘、城池当中藏着吗?听说她是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废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这般姿色的年轻女子,大把银子砸下去,不算太难找出,实在不行,就在那处地方放出消息,说你已经快要死在云楼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儿还会猫着藏着不愿现身!

    三天后。

    石毫国一座关隘城池,有位中年男人,在云楼城一行人之前入城就已经等在那边。

    一行人为了赶路,风餐露宿,叫苦连连。

    一名四境修士和五境武夫带队,始终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甚至还会默默记在纸上。

    那拨人在关隘城池中搜寻无果,立即火速赶往石毫国附近一座郡城。

    最终在郡城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那户唯有老妪和少女相依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殷实门户而已。

    这拨人没有火急火燎上去抢人,毕竟这里是石毫国郡城,不是书简湖,更不是云楼城,万一那个老妪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们岂不是要在阴沟里翻船?

    众人齐心合力想出一个法子,让一位长相最憨厚的家族护院,趁着老妪出门的时候,去通风报信,就说是她爹在云楼城府上被青峡岛修士重创,命不久矣,已经完全失去说话的能力,只是死活不愿咽气,他们家主俯身一听,只能听到反复念叨着郡城名字和女儿两个说法,这才辛苦寻到了此地,再不去云楼城就晚了,注定要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

    少女一开始没有开门,听闻那名云楼城府上护院捎来的噩耗后,果真满脸泪水地打开院门,哭哭啼啼,体态孱弱如娇柳,看得那位护院汉子私底下喉结微动。

    少女收拾好包裹后,骤然响起那位朝夕相处、照顾自己起居的老妪,与那位着急带着她离开郡城的护院,说是自己一定要与老嬷嬷说一声,老嬷嬷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会忧惧伤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云楼城,老嬷嬷就又离开人世了,她岂不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护院一听,心中一盘算,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姨?再瞅着那个满脸纯真的动人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不说山上洞府,只说市井坊间,可不能算是什么少女了。他便觉得由着她知会一声行将就木的老嬷嬷,能出什么错?若是自己太过生硬,说不定才会惹来她的怀疑。

    于是他便改变初衷,陪着姿容凄美的动人女子,一起等待那个老太婆的到来。

    结果等到手挎菜篮的老妪一进门,他刚露出笑容就脸色僵硬,后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汉子转头望去,已经被那女子迅速捂住他的嘴巴,轻轻一推,摔在院中。

    老嬷嬷见到这一幕后,无动于衷。

    女子忍着心中悲苦和担忧,将云楼城变故一说,老妪点点头,只说多半是那户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峡岛仇家递投名状了。

    女子哀求老妪一定要去云楼城一趟,哪怕是死,她哪怕见不着她爹最后一面,也要去云楼城。

    老妪哀叹一声,说是清净日子算是走到头了,环顾四周,如飞鸟张翼掠起,直接去了一处盯梢她们许久的修士住处,一番血战,捂着几乎致命的伤口返回院子,与那女子说解决掉了潜伏此地的后患,嬷嬷是肯定去不得云楼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还交给她一枚丹药,事到临头,一咬即死。

    切实感受到天有不测风云的女子,强颜欢笑,抹去眼泪,收拾好行李,独自离开这座郡城,去往命运未卜的书简湖云楼城。

    在女子雇佣了一辆马车,驶出郡城大门后。

    她并不知道,小院那边,一个背着长剑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栈打晕了云楼城剩余所有人,然后去了趟老妪正在咳血熬药的院子,老妪看到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后,已经心生死志,不曾想那个相貌平平、好似江湖游侠的背剑男人,丢了一颗丹药给她,然后在墙角蹲下身,帮着煮药起来,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问了些那名暴毙修士的来历,老妪打量着那颗芬芳扑鼻的幽绿丹药,一边拣选着回答问题,说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书简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长隐匿,是自家主人离开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漏出了马脚,极有可能是出身于云雨岛或是鎏金岛,应该是想要将小姐掳去,上供孝敬给师门里边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着主人回来,再解决不迟,哪里想到术法通天的主人已经在云楼城那边惨遭横祸。

    老妪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

    原来那个中年男人煮药间隙,竟然还掏出了纸笔,记下了见闻。

    中年男人帮着煮完药后,就站起身,只是离去之前,他指着那具来不及藏起来的尸体,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老妪犹豫了一下,选择坦诚相待,“他如果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云楼城,只会生不如死,说不定让小姐生不如死的众人当中,就会有此人一个。”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离开院子。

    几天后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从云楼城那座府邸墙头一翻而过,虽然当年在这座府上待了几天而已,但是她的记性极好,不过三境武夫的实力,竟然就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当然这也与府邸三位供奉如今都在赶回云楼城的路上有关。

    只是当她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栋院子之时,整座府邸骤然光亮起来,一盏盏灯笼点燃高挂起来。

    这位夜潜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请而来的临时供奉,六境剑修,以一把本命飞剑,故意抵住她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颈,再用一把出鞘长剑,轻轻搁在那蒙面女子的肩头上,双指并拢轻轻一挥,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纱,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轻”剑修,倍觉惊艳,微笑道:“不错不错,不是修士,都拥有这等肌肤,真是天生丽质了,听说姑娘你还是个纯粹武夫,想必稍稍调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让人期待。”

    剑修转头对府邸主人笑道:“没骗人,按照约定,剩余一半的神仙钱,你们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说要见她父亲最后一面,在那之后,她任由处置。

    剑修收剑入鞘,点了点头,却闪电出手,双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后再轻弹数次,就从女子嘴中呕出一颗丹药,被面容苍老的剑修捏在手中,凑近鼻子,嗅了嗅,满脸陶醉,然后随手丢在地上,以脚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寻死怎么成,我那买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钱,知道是多少银子吗?二十万两白银!”

    不知为何,浑身发麻酥软的女子,想要咬舌自尽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剑修按住肩头,扯去这处院落一间偏屋,踢开门,她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等圆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声。

    六境剑修洋洋得意道:“父女团圆之后,就该……”

    就在此时,剑修身体瞬间紧绷,那柄本命飞剑刚刚离开关键气府,就发出一声颤鸣,原来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飞剑的剑尖之上。

    剑尖那一小截瞬间崩碎不说,剑修的飞剑还给人以双指夹住。

    剑修僵硬转头,立即抱拳道:“晚辈云楼城杜射虎,拜见青峡岛剑仙前辈!”

    原来不知何时,这名六境剑修老人身边站了一位脸色微白的年轻人,背剑挂葫芦。

    那人松开手指,递给这名剑修两颗小暑钱。

    六境剑修杜射虎,战战兢兢收下两颗小暑钱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开这座府邸。

    本命飞剑碎裂了剑尖,哪里是这次报酬的四颗小暑钱能够弥补,只是修补本命飞剑的神仙钱,又哪里能够比自己的这条命值钱?

    只是可惜那个生得水灵白嫩的小娘们,注定是无福消受了。

    这天夜里,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云楼城去往石毫国的城门,一直到清晨时分,已经远离云楼城,陈平安停马后,跳下马车,准备返回云楼城外的那座渡口,希望那艘系在岸边的渡船,没给人偷走,不然还是有些小麻烦。

    那个女子掀开车帘子,坐在车夫位置上,她父亲已经在后边的车厢睡熟过去,性命无忧,就是这辈子很难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忍着泪水,沉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的!”

    可是那个年轻人根本没有理睬她,就连看她一眼都没有,这让女子愈发悲苦愤懑。

    蓦然之间,她背脊生寒。

    因为那个人停步转身了。

    陈平安说道:“我可能在书简湖最少要待两三年,如果对你来说时间太短,没有把握报仇,将来可以去大骊龙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陈平安对她说道:“你可以多带个朋友,好帮你收尸,因为我到时候只会杀你一个人。”

    女子怔怔看着那个人渐渐远去。

    车厢内,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着找他报仇了。”

    她擦干净眼泪,转头问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问你,我们与他到底是怎么结的仇?”

    车厢内,男人哑口无言。

    绕着云楼城,来到那座渡口,那艘渡船不但还在,竟然还有云楼城不认识的两位修士,专门帮忙守着,大概是防止不长眼的蟊贼见财不要命,害得那位青峡岛供奉迁怒于整座云楼城。

    陈平安与两位修士致谢,撑船离开。

    愈行愈远,陈平安思绪飘远,回神之后,腾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去往青峡岛,水路迢迢。

    陈平安暂时也没打算去往附近的书简湖岛屿,结果在半路,就遇上了来接他的那艘巨大楼船,陈平安飘掠上船头,顾璨和小泥鳅并肩而立,顾璨挠头道:“陈平安,怎么几天没见,你又瘦了?”

    陈平安问道:“宫柳岛那边怎么样了?”

    顾璨翻了个白眼,双手笼袖,“没劲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过这也不奇怪,书简湖历史上最近几次推举江湖君主,最长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没在岛上建茅屋或是议事堂打地铺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个把月,因为吵来吵去,吵得某人烦死了,那家伙就一口气宰了二十多位当时的岛主,然后当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头,也是书简湖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这把交椅的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

    顾璨好奇问道:“这次离开书简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看了一条线。”

    顾璨跟小泥鳅面面相觑。

    顾璨不打算自讨苦吃,转移话题,笑道:“青峡岛已经收到第一份飞剑传讯了,来自最近咱们家乡的披云山。那把飞剑,已经让给我下令在剑房给它当老祖宗供奉起来了,不会有人擅自打开密信的。”

    陈平安回头看了眼顾璨,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提醒道:“宫柳岛那边,越是风平浪静,你和小泥鳅越是要小心。我猜测大骊跟朱荧王朝,会在书简湖暗中较劲一番,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有任何一方参与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着急出手。青峡岛的刘志茂,能不能当成江湖君主,已经不是你和小泥鳅吃掉一两个金丹地仙可以决定的了。”

    顾璨嗯了一声,“记下了!我晓得轻重的,大致什么人可以打杀,什么势力不可以招惹,我都会先想过了再动手。”

    小泥鳅揉了揉肚子,其实有些饿了。

    然后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远眺湖景。

    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首望之,美玉粲然。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点

    (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码字,有点酸爽……)

    到了青峡岛,陈平安去剑房取了魏檗从披云山寄来的回信,那把飞剑一闪而逝,返回大骊龙泉郡。

    与顾璨分开,陈平安独自来到山门口那间屋子,打开密信,上边回复了陈平安的问题,不愧是魏檗,问一答三,将其余两个陈平安询问君子钟魁和老龙城范峻茂的问题,一并回答了,洋洋洒洒万余字,将阴阳相隔的规矩、人死后如何才能够成为阴物鬼魅的契机、缘由,涉及到酆都和地狱两处禁地的诸多投胎转世的繁文缛节、各地乡俗导致的黄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区别,等等,都给陈平安详细阐述了一遍。

    最后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两门亲笔撰写的秘术,一门秘术是魏檗当年所在神水国皇室珍藏的左道术法,借助天地间的水运精华,用以快速寻觅那一点真灵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后,尤其能够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国的不传之秘,唯有国师、供奉仙师可以研习。

    另外一门秘术是魏檗从神水国兵库无意间得到的一种旁门道法,术法根祇近巫,只是杂糅了一些上古蜀国剑仙的敕剑手段,用来破开阴阳屏障,以剑光所及地带,作为桥梁和小径,勾连阳间和阴冥,与去世先人对话,不过需要寻找一个天生阴气浓郁体质的活人,作为返回阳间的阴物栖息之所,这个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称之为“行亭”,必须是祖荫阴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适合修行鬼道术法的修行奇才,才能承受,又以后者为佳,毕竟前者有损祖宗阴德,后者却能够以此精进修为,转祸为福。

    陈平安反复浏览这封披云山密信。

    这位账房先生并不知道,接连云雨岛和云楼城两场厮杀,青峡岛算是如何都纸包不住火了,如今的书简湖,都在疯传青峡岛多出一个战力惊人的年轻外乡供奉,不但拥有可以轻松镇杀七境剑修的两具符箓神灵傀儡,而且身负两把本命飞剑,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此人还精通近身肉搏,曾经面对面一拳打杀了一位六境兵家修士。

    符箓仙师,地仙剑修,武道宗师?

    这个给青峡岛看门的账房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宫柳岛上,刘志茂声势暴涨,许多墙头草开始随风倒向青峡岛。

    春庭府邸,这天饭桌上,妇人对最近难得回家吃饭的顾璨说道:“璨璨,不要学陈平安。”

    顾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学,当然不学。”

    妇人欣慰而笑,拿起丝巾擦拭一旁儿子嘴角的油渍,低声道:“陈平安这般好人,娘亲当年喜欢,可是在咱们书简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不是什么难听的言语,娘亲虽然从来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边看看,可是每天也会拉着那些婢女丫鬟闲聊,比陈平安更知道书简湖与泥瓶巷的不同,在这儿,由不得我们心肠不硬。”

    顾璨点头道:“娘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平安,我可学不来,学不像。”

    最后顾璨抬起头,“何况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顾璨!”

    妇人突然问道:“之前娘亲只知道陈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陈平安他不说,娘亲也不好多问,如今听府上那些开襟小娘们私底下聊,好像陈平安便是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大岛,都绰绰有余?听说那天晚上,就连吕采桑都差点给陈平安一剑杀了?”

    顾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剑仙,听刘志茂说,好像陈平安暂时还无法完全驾驭,不然的话,书简湖所有金丹地仙,都不是陈平安的三合之敌,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剑的事情了。不过相比这把没有完全炼化的剑仙,刘志茂明显更加忌惮那张仙家符箓,问了我知不知道这符箓的根脚,我只说不知,多半是陈平安的压箱底本事之一。其实小泥鳅当时被我安排跟在陈平安身边,免得出意外,给不长眼的东西坏了陈平安游历书简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鳅亲眼见识过那两尊天兵神将的神通,小泥鳅说好像与所有符箓派道士的仙符道箓不太一样,符胆当中所蕴含的,不是一点灵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妇人感慨道:“原来陈平安已经这么有出息了啊。”

    顾璨吃相不好,这会儿满脸油腻,歪着脑袋笑道:“可不是,陈平安只要想做成什么,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这样啊,这有啥好奇怪的。”

    妇人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儿子,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到底还是要当娘亲的,多想想才行,这跟她一个妇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没关系。

    在顾璨带着小泥鳅去往宫柳岛凑热闹的时候,妇人来到春庭府邸后院一座大厅,将府上数十位开襟小娘都喊到一起,莺莺燕燕,疾言厉色,将她们训诫了一通,不许任何人在陈平安跟前嚼舌头,一经发现,直接杖毙,而且她会命人翻出春庭府专有的香火房秘档,如果有亲人已经是青峡岛修行中人,立即让田湖君亲自打断长生桥,如果不在书简湖,却受了春庭府馈赠而富贵起来的门户,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处置。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敲开了青峡岛一栋寻常府邸的大门,是一位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本名早已无人知晓,姓马,鬼修出身,据说曾是一个覆灭之国的皇家驮饭人,就是皇帝老爷出巡时《京行档》里的杂役之一,不知怎么就成了修道之人,还一步步成为青峡岛的老资历供奉。

    鬼修在已经够让谱牒仙师瞧不起的山泽野修里边,又是极其不受待见的一种,故而这栋府邸位于青峡岛的偏远僻静地带,灵气不算充沛,阴气十足,占据了一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阴风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阴气森森,四周邻里间,从无往来,这位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峡岛头等供奉里边的末席,随着青峡岛吞并十数座藩属大岛,有些大岛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选择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来二去,久而久之,青峡岛原有势力的座椅就不断往后挪,越挪越靠后,好在刘志茂没有克扣功勋老供奉们的俸禄神仙钱,反而增加了一两成,这才没“寒了众将士的心”。

    门房是位瘦骨嶙峋、满身腥臭的老妪,但是却满头青丝,眼眸雪白,瞧见了这位姓陈的账房先生,老妪立即挤出谄媚笑容,干瘪脸庞的褶皱之间,竟有蚊蝇蛆虫之类的细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妪还有些羞赧,赶紧用绣花鞋脚尖在地上偷偷一拧,结果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这就不是渗人,而是恶心人了。

    老妪也察觉到这点,竟是泛起羞愧难当的脸红之色,嘴唇微动,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安神色自若,认得出眼前这位阳气稀薄、灵性迟暮的“老妪”,其实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子而已。

    世间女子,皆有爱美之心。

    她摇晃了房门旁一串铃铛,对陈平安说道:“我家主人,很快就会前来,劳烦陈先生稍等片刻。”

    她稍稍犹豫,指了指府邸大门旁的一间阴暗屋子,“奴婢就不在这边碍眼了,陈先生只要一有事情临时想起,招呼一声,奴婢就在侧屋那边,马上就可以出现。”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应当如何称呼小夫人?我以后可能要经常拜访府上,总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妪愣了一下,不敢以当下这副面容正视眼前年轻人,转过头,细声细气道:“陈先生可以喊奴婢,红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烟滚滚而来,停下后,一位矮小男子现身,衣袍下摆与两只大袖中,依然有黑烟弥漫出来,男子神色木讷,对那老妪门房皱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贱玩意儿,也有脸站在这边与陈先生闲聊!还不赶紧滚回屋子,也不怕脏了陈先生的眼睛!”

    她赶紧去侧屋内躲起来,站在小窗口附近,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希望能够听一听双方对话的嗓音。

    随着青峡岛蒸蒸日上,主人从头等供奉沦为二流垫底的边缘供奉,加上青峡岛不断开辟出新的府邸,又有周边十一大岛划入青峡岛辖境,这一年多来,已经难得有客人拜访府邸,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别处,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愿意来这里烧冷灶,她日日夜夜守着府门,府邸内外严禁下人言语,所以平日里边,便是有鸟雀无意间飞掠过府门附近的那点叽叽喳喳声响,都能让她回味许久。

    进了府邸,陈平安与鬼修说明了来意。

    马姓鬼修沉吟不语,内心隐隐不悦,这个如今在书简湖名声大噪的账房先生,有些过分了。竟然登门拜访,是要跟他讨要那些当年被自己“捡漏”拘押起来的残余魂魄,而这些被他关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当中的魑魅魍魉,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数头身前拥有中五境修为的鬼魅,更是被他炼制为鬼将,如今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哪怕年轻人说是愿意以神仙钱购买,可这是钱不钱的事情吗?

    你这姓陈的家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规矩,还是一开始就打算仗势凌人?你不是有本事摔顾璨小魔头两个耳光吗,那你再去问问看顾璨,用多少神仙钱可以买那春庭府妇人的性命?你看顾璨会不会答应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恼火万分,姓马的鬼修依旧不敢撕破脸皮,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账房先生,真要一剑刺死自己了,也就那么回事,截江真君难道就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没了性命的二流供奉,与小徒弟顾璨还有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讨要公道?不过鬼修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便回了一嘴,说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丰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属岛屿之一的月钩岛上,那个自封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他作为昔年月钩岛岛主麾下的头号战将,不但率先叛变了月钩岛,此后还跟随截江真君与顾璨师徒二人,每逢战事落幕,必然负责收拾残局,如今田湖君占据的眉仙岛,以及素鳞岛在内诸多藩屏大岛,战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给他与另外一位当下坐镇玉壶岛的阴阳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尽了,他连染指一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花钱向两位青峡岛头等供奉购买一些阴气浓厚、骨气强健的鬼魅。

    世间没有坐下来谈不拢的买卖,说到底还是得看掏钱的,诚意够不够,拿钱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后撂下话,既然陈先生按照那些阴物魂魄身前境界高低、依次给出的价格,还算公道,可终究是涉及到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紧事,不是给不给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陈先生能够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点这个头,在那之后,一头头招魂幡和阴风井里边的阴物鬼魅,他得慢慢拣选出来,才能开始做买卖。

    陈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点头答应下来。

    离开了府邸,经过府门的时候,陈平安与那位名叫红酥的门房“老妪”告辞一声。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山门那边,没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撑船去往那座珠钗岛。

    再次见到了那位岛主刘重润,一位高大丰腴的美妇人。

    原来马姓鬼修,与这位妇人同出一国,只是双方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末代小皇帝的亲姑妈,权倾朝野、只差没有自己坐登基的女子,一个却是皇宫杂役里边的驮饭人,至于双方当年如何认识,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陈平安没有细问,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刘志茂,选择青峡岛作为自己的开府之地,为的就是能够接近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被田湖君誉为“有大丈夫气”的刘重润,今天原本打算将功补过,由于上次不知眼前账房先生的修为深浅,出于小心谨慎,拒绝了陈平安的登门上岛,结果云雨岛和云楼城两处的厮杀结果出来后,刘重润便有些后悔,以此人高深莫测的修为,恐怕凭借一己之力让珠钗岛死伤大半都不难,于是很快就让人寄去青峡岛一封邀请函,主动邀请陈先生来访珠钗岛的宝珠阁,算是亡羊补牢,以免她刘重润和珠钗岛在那位账房先生心头留下芥蒂。

    只是当刘重润听说青峡岛马姓鬼修想要见她一面后,她立即翻脸,将陈平安晾在一旁,转身登山,冷声道:“陈先生若是想要游览珠钗岛,我刘重润定当一路陪同,若是给那个贼心不死的贱种担任说客,就请陈先生马上打道回府。”

    陈平安只得撑船离开,去找那位道号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他是书简湖屈指可数的大鬼修,金丹修为,不是马姓鬼修的龙门境能够媲美。

    如今占据着整座月钩岛,与田湖君身份相当,都属于刘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较于马姓鬼修的名声不显,逐渐沉寂,俞桧可谓恶名昭彰,越来越名扬书简湖,月钩岛是实力不俗的大岛屿,老金丹岛主,更是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结果正因为俞桧的叛变,破坏了月钩岛的山水阵法,让刘志茂和顾璨的小泥鳅趁虚而入,打了个月钩岛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天资卓绝的俞桧却一夜暴富,收拢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独门秘法一一炼化,传言极有可能是下一位书简湖新晋元婴,并且霸占了月钩岛老岛主的妻妾女儿,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连刘志茂都曾在青峡岛庆功宴上玩笑了几句,调侃俞桧才是书简湖最会享福之人。

    顾璨更是在庆功宴上对此人竖起大拇指,让俞桧很是脸面有光,赶紧起身回敬了顾璨三大杯酒。

    需知那位不可一世的小魔头顾璨,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一位供奉有好脸色。

    渡船靠岸之时,陈平安捻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两尊符胆之中孕育一点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这么登山。

    行事风格,很书简湖。

    不再是那个青峡岛上对谁都和气的账房先生了。

    吓得原本还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桧,立即亲自出门迎接贵客。

    得知这位像是要在月钩岛大开杀戒一番的陈先生,只是来此购买那些无足轻重的阴物魂魄后,俞桧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拐弯抹角与账房先生说了自己的诸多苦衷,例如自己与月钩岛那个挨千刀的老岛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负重,才好不容易与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位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圆。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这位山湖鬼王的吐苦水,等到俞桧自己都觉得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陈平安才开始与他做起了交易阴魂的买卖,不知是俞桧觉得自己家大业大,还是更有远见和魄力,比那青峡岛的马姓鬼修,要好说话许多,许多三魂七魄已经没剩下多少的阴魂鬼物,几乎是直接白送给了那位账房先生,这类阴物,如果不是俞桧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去村野坟冢、乱葬岗寻觅低贱鬼魅来炼化本命物的可怜小修士,早就给他全部炼化一空了,毕竟鬼将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为食。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温养魂魄的符箓之道。

    俞桧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这位年轻人身后的那两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它们就要暴起杀人,面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楼城外,有数十位修士在旁压阵的七境剑修,都给那两个大块头当场镇杀了,关于此事,相信连他俞桧在内的所有书简湖地仙修士,都开始未雨绸缪,殚精竭虑,思考针对之策,说不得就有一拨拨岛主在宫柳岛那边,联手破局。

    在书简湖数万山泽野修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被修士奉为圭臬的法则,那就是没有什么真正无敌的法宝,今天有,明天就会无,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陈平安没有让俞桧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张符胆神光越来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撑船离开。

    书简湖的秋色,风景旖旎,千余座岛屿,各有千种秋的美景。

    陈平安没有急于返回青峡岛。

    就在湖上,停下渡船,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环顾四周湖色风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所以陈平安才会写那三封信,飞剑传讯三个方向。

    不惜消耗符胆神光,也要果断动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陈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来世间道理,是有门槛的。太高的,不愿走进去。太低的,不喜欢当回事。不高不低的,丢丢捡捡,从来不是真正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依循一个人内心深处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脉络、切割心田的纵横田垄,在为人处世。例如顾璨娘亲,从来不信恶有恶报,陈平安一直相信,这就是两人心性的根本之别,才会导致两人的计较得失一事上,出现更大的分歧,一人重实物,陈平安愿意在实物之外,再算得失,这与离开家乡经历了什么,知道多少书上道理,几乎全无关系。

    若是再往更深处考究,那就是涉及到了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最朴素观点,涉及到了国师崔瀺所谓的那个一。

    陈平安之前其实已经想到这一步,只是选择停步不前,转头返回。

    多思无益。

    所有决定一个人秉性和行为的根本认知,无论宽窄、大小和对错、厚薄,总归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头,比拼各家功夫。

    陈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练,剑也搁放,就连十年之约和甲子之约的重要前程,暂时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许多静下心来去想事情的光阴,再来看待书简湖,比起当初在黄庭国紫阳府站在栏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远。比如陈平安可以笃定书简湖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大骊铁骑南下之前,是一处山泽野修避难的法外之地,是朱荧王朝眼中吃下来消耗太大、不吃又碍事的鸡肋之地,如今均衡已破,必然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

    陈平安也在等。

    无论是近水楼台的朱荧王朝得以占据书简湖,还是远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铁骑入主书简湖,或是观湖书院居中调节,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独大,那就会出现新的微妙平衡。

    都会出现一国之法足可覆盖一地乡俗的迹象。

    宫柳岛那边,还是每天争吵得面红耳赤。

    这在书简湖是极其少见的画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开始砸法宝见真章了。

    既然是岛主会盟,台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顾璨和吕采桑和元袁这些朋友都没有去那座山富堂露面,虽然绝大多数岛主见着了他们几个,都得笑脸相向,说不定与三个小兔崽子称兄道弟,也不觉得是耻辱。宫柳岛这段时间人满为患,多是各个岛主的亲信和心腹,在上任担任书简湖江湖君王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毙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宫柳岛,已经两百来年无人打理,只有一些还算念情的年迈野修,会时不时派人来宫柳岛收拾收拾,不然宫柳岛早就变成一座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的破败废墟了。

    宫柳岛的老主人,正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

    此人出身于宝瓶洲东南一个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结丹于一座仙家小门派悬挂两山间的一条栈道上,名声大振于书简湖。

    当初刘老成跻身上五境后,本该按照儒家书院订立的山上礼仪,可以开宗立派,只是刘老成却只是将一位关系莫逆的书简湖女修,推上江湖君王的宝座,自己则离开了书简湖,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再无音讯传回书简湖,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统一的书简湖,继续保持群雄割据的乱世格局,这才有了刘志茂和青峡岛的飞快崛起,任由顾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外乡小崽子,在书简湖翻江倒海。

    入冬时分,陈平安开始经常往来于青峡岛马姓鬼修府邸、珠钗岛宝珠阁,月钩岛俞桧与那位阴阳家大修士之间。

    就在连陈平安都觉得宫柳岛即将吵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书简湖芙蓉山出现了一场惊天变故。

    芙蓉山岛主本身修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岛的一个小岛屿,而天姥岛则是反对刘志茂成为江湖君王的大岛之一。

    以盛产绝佳印章芙蓉石著称于宝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书简湖边缘地带,靠近湖边四大城池之一的绿桐城,结果在一夜之间,大火熊熊燃烧,爆发了一场不逊色于两位元婴之战的剧烈战事,芙蓉山修士与潜入岛上的十余位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宝光照彻大半座书简湖,其中又以一盏宛如天庭仙宫的巨大灯笼,悬挂书简湖夜幕上空,最为惊世骇俗,简直是要与月争辉。

    最后更是有一条长达数百丈的火焰长龙,咆哮现身,盘踞在芙蓉山之巅,地动山摇水掀浪,看得宫柳岛原本想要赶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个个打消了念头,所有人看待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惧。

    芙蓉山岛主如丧考妣。

    天姥岛岛主更是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刘志茂竟然坏了会盟规矩,在此期间,擅自对芙蓉山下死手!

    刘志茂辩驳了几句,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这会儿犯众怒,对一个属于青峡岛“飞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袭?

    天姥岛将刘志茂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志茂二话不说,就跟虽非元婴修为却有一件极其罕见法宝的天姥岛岛主,来了一场捉对厮杀。

    当天晚上,顾璨与小泥鳅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条气势惊人的火龙。

    顾璨笑问道:“同类?”

    小泥鳅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说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还可以最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饿。”

    顾璨眼神炙热,问道:“胜算有多大?”

    小泥鳅死死盯住那座芙蓉山的那片绚烂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与它打架,没有任何修士插手,在这书简湖,六-四分,我赢面稍稍大一些。”

    顾璨想了想,“事情没这么简单,咱们这次就听陈平安的,不急。那拨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肯定不是来送死的。”

    小泥鳅跃跃欲试道:“那我潜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顾璨摇头道:“最好别这样做,小心自投罗网。等到那边的消息传到青峡岛,我自会跟刘志茂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泥鳅委屈道:“刘志茂那条老狐狸,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顾璨眯起眼,轻声道:“那么如果宫柳岛的刘老成出现了呢?你觉得我师父还坐不坐得住?”

    小泥鳅歪着脑袋,“那个玉璞境野修,偷偷回来了吗?”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那么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

    夜幕中,一位马尾辫的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有些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位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青衣女子别过头,拿出一块帕巾,小口小口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位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

    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她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他满脸仇恨盯着她。

    她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他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少年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她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要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她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帕巾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位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她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老人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

    答案就在于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阮秀如果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位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嚎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帕巾,见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帕巾,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没可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了。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青衣姑娘,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她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

    她飞快重新取出帕巾,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帕巾,这才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故事里的名字

    阮秀再次收起“手镯”,一条看似玲珑可爱的火龙真身,缠绕在她的手腕之上,发出微微鼾声,芙蓉山一役,仅是金丹地仙就有两名,更吃掉了一位武运昌隆的少年,让它有些吃撑了。

    阮秀问了一个让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龙泉郡吗,我想在小镇巷子里边,开一家卖印章和风水石的铺子。”

    这位礼部宋郎中,一向以思维敏捷著称于大骊朝廷,曾经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炷香内,君臣奏对三十七问答”的庙堂美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够大,便是将芙蓉山搬空了也无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让董谷和徐小桥开始“凿山”,在两位师弟师妹当那刨地老农的时候,阮秀对老人说道:“宋老先生,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在书简湖那座咱们路过的绿桐城,还有返回大骊的路上,如果还是原先路线,我会帮你找到三个合适的修道人选。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顶一个……徐小桥,他叫什么来着?”

    远处徐小桥轻声道:“韩劲。”

    阮秀点头道:“对,就是不比这个韩劲差了。一个是绿桐城土地庙那边卖香酥老翁的孙子,离咱们最近,再一个是石毫国甘露寺吹糖人摊贩那边,我送了一只糖人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脸上两块腮红特别可爱的小丫头,最后一个,是在那个叫辇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买了一大兜黄桂柿子饼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当地小孩,当时他还跟我比拼谁胃口大来着,结果把他给吃得牙疼了,哭着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位大骊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儿戏?

    不曾想宋郎中点头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够芙蓉山,我们先返回绿桐城土地庙,找出那个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数,既然连宋郎中都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姓名,显而易见,必然是一块资质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头望向宫柳岛那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原本已经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龙,睁眼抬首,与她一起望向那边。

    某些远古真龙后裔,先天嗜好同类相杀,在古蜀国历史上,这类凶悍存在,往往是远游历练的剑仙的斩杀首选。

    徐小桥突然说道:“大师姐,师父交代过我们,除公事之外,大师姐在书简湖不许……”

    徐小桥说到这里,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这次芙蓉山,开山之路,就是这位同门二师兄现出真身,强行破开的阵法屏障,受伤极重,断了一根獠牙不说,还折损了最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着脸,补上徐小桥不太敢讲的剩余两字:“胡来。”

    阮秀环顾四周,有些遗憾,“那就先余着。”

    董谷和徐小桥同时点头,宋夫子也跟着点头。

    阮秀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觉得有趣,笑道:“你们做什么,小鸡啄米啊?”

    她这一笑,那位早已对阮秀动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

    池水城内那条专门售卖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个青衫长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气态寻常,就像是寻常殷实门户里边的富家翁,双指反复摩挲着一颗雪花钱,边走边看,逛得多,就是不买东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异事,也没谁在乎这么个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间铺子,最近比较春风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儿,两碟佐酒菜,盐水花生和书简湖特产的银鱼丝,见着了长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遗憾,好奇问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黄剑卖出去了?呦,仕女图也卖了?遇上冤大头啦?”

    守着这间祖传铺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个不会做买卖的,若是寻常店主,遇上这么个不会讲话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撵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来了兴致,笑道:“可不是,同一个客人,外乡人,挺识货,冤大头算不上,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老人啧啧道:“不错不错,比你太爷爷的生意经差远了,可是运气就要好太多了。这都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再吃灰个百来年呢。”

    老掌柜斜眼那陌生人,“口气不小,是书简湖的哪位岛主仙师?呵呵,可是我没记错的话,稍微有点本事的岛主,如今可都在宫柳岛上待着呢,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装老神仙。”

    老人忧愁道:“几百号人在宫柳岛上吃喝拉撒,还不得是个粪坑。”

    老掌柜有些乐呵,“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又不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宫柳岛变不成茅厕,再说了,宫柳岛这么个乱坟岗似的地儿,等到会盟结束后,变成个啥样,谁在乎。”

    老人叹了口气,“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越来越觉得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儿,来喝一杯?”

    老人摇头道:“比泔水好不到哪里去,不喝。”

    老掌柜笑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喝拉倒,不过你这臭脾气,对我胃口,店里物件,随便看,有相中的,我给你打九折。”

    老人摆摆手,走出铺子。

    他逛完了整条猿哭街,太久没有返回书简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见不着一张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来到池水城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弄,尽头处,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里边别有洞天。

    无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负责打理,而且极其卖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的幽静宅邸,依旧纤尘不染。

    老人来到一座水榭,推开窗户,细听之下,泉水击石,泠泠水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池水城籍籍无名的富态老人,来到水榭外,弯腰恭声道:“晚辈不第巷王观峰,拜见刘老祖。”

    老人转过身,笑道:“是那石毫国王水部的玄孙吧?进来坐,你们王氏当年于我有恩,我的性格,你们从石毫国迁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脉,历代家主,都要比书简湖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更清楚,所以用不着如此拘谨。”

    水榭内并无多余装饰,就几张铺放在地的白蒲团,其实比池水城城主范氏还要有钱的王观峰,战战兢兢坐在一张蒲团上,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和颜悦色,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刘的老人问了些书简湖最近百年的情况,王观峰一一答复。

    刘姓老人听完了宫柳岛近况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的威名赫赫。”

    王观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在拿书简湖掰手腕子,我们押注了青峡岛,朱荧王朝应该是选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岛联盟,主事人是朱荧王朝一位出身皇家的九境剑修,与黄鹂岛有些渊源,只是如今此人隐匿在何处,查不出来。但是朱荧王朝内部,对于顾璨到底是拉拢还是打杀,应该也存在异议,并未统一意见,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杀,朱荧王朝某股势力,已经栽了大跟头。刘志茂本人依旧是元婴境,并无破境迹象,倒是顾璨身边的那条蛟龙之属,已经跻身了元婴,战力惊人,连刘志茂都要忌惮,说不定将来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刘顾两人分摊书简湖。不过这都是老祖袖手旁观的结果。”

    老人笑问道:“那个叫顾璨的小魔头,号称打遍书简湖无敌手?”

    王观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祖是想要我们转头押注朱荧王朝?”

    老人摇头道:“两回事。刘志茂能够有今天的风光,一半是靠顾璨和那条元婴蛟龙,先让他坐几天书简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时候顾璨死了,刘志茂也就废了大半,墙倒众人推,书简湖两百年前姓什么,两百年后还会是姓什么。”

    老人笑了笑,“什么时候书简湖的野修,已经这么不怕死了?一个小屁孩子,就敢这么抖搂威风?”

    王观峰解释道:“朱荧王朝未必没有拉拢顾璨、掣肘刘志茂的想法,不然不会由着顾璨如此横行无忌,不过那条蛟龙的成长速度,不到三年就从地仙跻身了元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确实让我们所有人有些发蒙。”

    老人显然不是那种喜欢苛责下人的山上修士,点头道:“这不怪你们,之前我与两个朋友一起游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们,也是与你王观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这么个意思了。”

    “押注刘志茂没问题,如果不怕我坑你们王氏的银子,只管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

    老人最后笑道:“只不过那个顾璨嘛,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来杀,你们只需要装聋作哑,静观其变,不用多做什么,等着收钱就是了。”

    王观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儿都是山泽野修,那就没谁的命更值钱,不会有人能够从头杀到尾,最少在书简湖,在我这里,没这样的道理。”

    王观峰伏地而拜。

    书简湖,其实是有规矩的,书简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轻人不知道而已。

    ————

    鬼修府邸的那位门房老妪,最近多了一点生气,就是每天盼着那位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能够登门拜访。

    哪怕那位陈先生每次来去匆匆,也不会在门房那边如何停步,只是与她打声招呼就走,几乎连闲聊半句都不会,可名为红酥的老妪,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开心。

    这天账房先生离去后,她站在府邸门口依门远望那个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爷出现在她身旁都毫无察觉,等她猛然惊觉之时,马姓鬼修冷哼一声,“怎么,还奢望着麻雀飞上枝头?给陈平安这种人上人青眼相加,收为丫鬟?”

    她赶紧向鬼修施了个万福,惨兮兮道:“老爷说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该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抛出一小袋子神仙钱,“这个陈平安最近还会经常来府上做客,每天一颗雪花钱,足够让你恢复到生前模样,然后维持大概一旬光阴,省得给陈平安以为我们朱弦府是座阎罗殿,连个活人门房都请不起。”

    她双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钱,然后鞠躬谢恩。

    她当然不会对那位年轻且温柔的账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间女子,无论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见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欢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欢不起来。为世间男女牵红线的月老,想必肯定是个老顽童吧。

    满头青丝却面目苍老的红酥,她只是在死气沉沉的府邸,守着这座大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见个年轻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爱与人说话的鬼修今儿破天荒留在了门口,远眺青峡岛以外的广袤湖景,面有忧色。

    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大涨士气,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

    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规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

    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玉壶岛那位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得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的,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了。

    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了,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花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询问刘重润这位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的女修。

    不过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而且都在青峡岛,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也就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讯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打过招呼,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

    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你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

    池水城高楼内。

    崔瀺放下一封密信。

    崔瀺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注意力从泥鳅身上转移了,以及刘老成这位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

    这说明刘老成这位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来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刘老成身为宫柳岛主人,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只要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只是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再加上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前者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

    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

    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远了,一个半数功劳是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王八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

    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头阴物,或是一位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位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颗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初次见面时的老妪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着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适,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她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位诸子百家当中的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位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在将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看,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她捻着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她笑着坐下,离着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着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她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着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位好姑娘。

    她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颜如花。

    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她便会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就直直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账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笔纸,抱拳感谢。

    她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颗雪花钱的。”

    陈平安皱着脸道:“哪好意思拿这么昧良心的银子,放心吧,这点钱我朋友还是有的,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书肆愿意出钱买的。”

    在陈平安离开后。

    门房“老妪”还是满脸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

    结果发现身边站着朱弦府老爷。

    她赶紧收敛笑意。

    不曾想那个古板严酷的老爷问了个问题,“回头你与陈平安说一声,我与长公主刘重润的故事,也可以写一写。只要他愿意写,我给你一颗小暑钱作为报酬。”

    她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说服不了陈先生?老爷会不会责罚奴婢?”

    马姓鬼修骂骂咧咧,大步转身跨过门槛,“那就是他眼瞎耳聋,跟你这个丑八怪没关系。他娘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能跟老子与刘重润那般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比?他陈平安又不是个傻子……”

    说到这里,鬼修咳嗽一声,转过头,说道:“你与陈平安提及此事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多磨一磨他。”

    她如释重负,使劲点头。

    随即她便有些纳闷。咦?自家老爷啥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各地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归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条椅子、两张长凳和一条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位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上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所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讯,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本就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讯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封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那些封疆大吏,驿骑发送至官署的案边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在游历途中,当初在青鸾国百花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屋子。

    宫柳岛上几乎每天都会有趣事,当天发生,第二天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上边的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天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以此贩卖小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给他们不定期发送一封封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小,价钱也低,保底价,一颗雪花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颗雪花钱。

    最近这封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有介绍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腊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腊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花水月这条财路,不曾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位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就使得腊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青峡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天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花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遍。

    这封邸报上,其中腊梅岛那位少女修士,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她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花岛渡船上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邸报上,少女容貌,栩栩如生,是一个站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位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无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位荀姓老前辈在这里,多半就能一眼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算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期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是与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小块地盘。

    三次“因言获罪”,一次是柳絮岛初期,修士下笔不知轻重,一封邸报,惹了当时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恼了宫柳岛岛主,对这位老神仙与那弟子女修,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话,86小说文字,尽是艳羡师徒结为神仙眷侣,可仍是

    引来了刘老成的登岛拜访,倒是没有打杀谁,却也吓得柳絮岛第二天就换了岛屿,算是赔罪。

    第三次,就是刘志茂,邸报上,不小心将刘志茂的道号截江真君,篡改为截江天君,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成为整座书简湖的笑柄。

    刘志茂杀上柳絮岛,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这次便是柳絮岛最伤筋动骨的一次,等到给打懵了的柳絮岛修士秋后算账,才发现那个主笔那封邸报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来那家伙正是柳絮岛一位大修士手底下众多冤死鬼中的一个晚辈,在柳絮岛蛰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着一个字,坑惨了整座柳絮岛。而负责勘验邸报文字的一位观海境修士,虽说确实失责,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祸首,仍是被拎出来当了替死鬼。

    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应该是那位朱弦府的门房红酥。

    赶紧起身去打开门,拥有一头青丝的“老妪”红酥,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陈先生,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

    陈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们府上,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

    红酥虽然面容苍老,沟壑纵横,且不知为何,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单单凝聚盘踞她的在脸庞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壮着胆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对不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辉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间。

    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提起手中一壶酒,黄纸封,壶身以红绳缠绕,柔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黄藤酒,以糯米、粳米酿造而成,是我故乡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称为加餐酒。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忘了这一茬,便请人买了些,刚刚送到岛上,若是先生喝得习惯,回头我搬来,都送给先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赶紧说道:“方才奴婢说那妇人女子爱喝,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

    陈平安接过那壶酒,笑着点头道:“好的,若是喝得惯,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红酥走后。

    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是不敢喝。

    不是信不过红酥,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即便这壶酒没问题,一旦开口讨要其它,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所以到最后,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与她说一句酒味软绵,不太适合自己。这一点,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

    为了那个万一,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

    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只能将红酥的好意,暂时搁置,封存。

    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个相像的“一”,而衍生出来的大不同。

    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

    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

    连两个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都已经不同,任你说破天,一样无用。

    所以顾璨没有见过,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人的相处时光,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与最终的好聚好散,最后还会有重逢。

    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

    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复杂交错的脉络后,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顾璨与他娘亲,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更长久。

    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废话”的心气。

    不说,却不意味着不做。

    恰恰相反,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讲尽,顾璨仍是不知错,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错。

    他只要身在书简湖,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最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

    顾璨既然不知错,坚信自己是最对的,自然更不会改错,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和一部拳谱,两次大恩,皆有回应。

    一次因为过去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书简湖,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为顾璨补错。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

    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难在第一步,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胆破碎,与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别,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讲理一事,看似容易实最难,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还要不要讲,与自我内心的良知,拷问与答复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要讲,那么一旦讲了,付出的那些代价,往往不为人知,甘苦自受,无法与人言。

    在这两件事之外,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

    不能补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陈平安走出屋子,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的两盏灯火。

    过了青峡岛山门,来到渡口,系有陈平安那艘渡船,站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也只穿着青衫长褂。

    天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子,入冬后的夜风微寒。

    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在今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风气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以及越来越佩服崔东山那场教他的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

    阮邛曾言,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人的弟子,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更难在最重要的人,也会让你意难平。

    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

    到底是更多的人,从来不思量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世人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

    这是不对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

    大道之上,仗剑直行也好,负笈游学也罢,偶尔总要给人让让路。

    陈平安面容愁苦,只觉得天大地大,这些言语,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没有人会听。

    陈平安心思微动。

    想了想。

    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

    他在渡口上画了一个大圈。

    然后他弯腰在圆圈之中,缓缓画出一条直线,等于是将圆圈一分为二。

    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然后久久没有动笔,眉头紧皱。

    神色萎靡的账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了一口乌啼酒提神。

    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

    陈平安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无力去深究的“一”这个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当年走在廊桥之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条直线上,在善恶两字之间,轻轻写下“以人为本”四个字,喃喃道:“暂时只能想这么多。”

    陈平安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睁开眼睛后,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

    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版图,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陈平安在这之后,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之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版图,手中炭笔,落笔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说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外,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小‘一’,不比整座天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说得出口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宁教我负天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天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这就是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无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更好。因为天地生养万物,并无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恶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

    陈平安起身走到上边半圆的最右手边,“此地人心,不如邻近的右边之人那么心志坚韧,比较游移不定,不过但是仍偏向于善,但是会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会有种种变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诸子百家,谆谆教诲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劝勉以‘今生阴德来世福报、今生苦来世福’之说。”

    陈平安写到这里,又有所想,来到圆心附近的“善恶”两字附近,又以炭笔缓缓补充了两句话,在上边写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边则写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没有实质回报,那就是折损了‘我’这个一的利益。”

    陈平安收起炭笔,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损,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会产生极大的质疑和焦虑,就要开始四处张望,想着必须从别处讨要回来,以及索取更多,这就解释了为何书简湖如此混乱,人人都在辛苦挣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处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处,拳打脚踢,而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不单单是为了活着,就像顾璨,在明明已经好好活下去了,还是会顺着这条脉络,变成一个能够说出‘我喜欢杀人’的人,不止是书简湖的环境造就,而是顾璨心田的田垄纵横,就是以此而划分的,当他一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天地,比如当我将小泥鳅送给他后,来到了书简湖,顾璨就会自然去攫取更多属于别人的一,金钱,性命,在所不惜。”

    陈平安来到上半圆的最左手边,“此地人心,最为无序,想要为善而不知如何为之,有心为恶却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觉得‘读书无用’,‘道理误我’,虽然身处这边的半圆,却一样很容易从恶如崩,因此世间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连佛经上的佛祖,都会忧心末法的到来。此处之人,随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会是最辛苦的,我先前与顾璨所说,世间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够保护好这拨人,让他们能够不用担心下半圆中的居中一拨人,由于后者的横行无忌,

    而遭受众多无缘无故的灾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劳积攒出来的财富,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让这些人,哪怕不用讲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们偶尔的不讲理,微微动摇了儒家打造出来的那张规规矩矩、原本四平八稳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陈平安起身挪步,来到与之相对应的下半圆最右手边,缓缓写道:‘此地人心,你与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与邻近居中的那拨人,注定都只是空谈了。’

    虽然下边半圆,最左手边还留有一大块空白,可是陈平安已经脸色惨白,竟是有了精疲力尽的迹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陈平安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更别提时时刻刻做到这两种说法,反而是亚圣率先说出的‘赤子之心’与道祖所谓的‘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似乎好像更加……”

    陈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地带、自己最早写下的‘善恶’两字之上。

    陈平安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个圆圈。

    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此时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连善恶都不去谈?只说神人之分?本性?不然这个圆圈还是很难真正站得住脚。”

    “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书上道理、以至于不是拘束于儒家学问,单纯去扩大这个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来的那样,不是世间的道理有门槛,分高低。而是绕着这个圈子行走,不断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别,同样不是说有人心在不同之处,就有了高下之别,云泥之别。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谓的劝化之功,就是将不同版图的人心,‘搬山倒海’,牵引到各自想要的区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处去看,不绕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顺序,往回退转一步来看,也不提种种本心,只说世道真实的本在,儒家学问,是在扩大和稳固‘实物’版图,道家是则是在向上抬升这个世界,让我们人,能够高出其余所有有灵万物。”

    陈平安闭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简,上边刻着一位大儒充满苍凉之意却依旧美好动人的文字,当时只是觉得想法奇怪却通透,如今看来,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蕴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们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蝼蚁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处看待世间,一定要异于世间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

    “那么佛家呢……”

    陈平安伸出双手,画了一圆,“配合儒家的广,道家的高,将十方世界,合而为一,并无疏漏。”

    陈平安最后喃喃道:“那个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点点了?”

    砰然一声,耗尽了浑身气力与精神的账房先生,后仰倒去,闭上眼睛,满脸泪水,伸手抹了一把脸庞,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泪眼视线朦胧,透过指缝间,浑浑噩噩,将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极,可心中最深处,满怀快意,碎碎念念道:“云散天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陈平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声呢喃道:“原来且不去分人心善恶,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陈平安第一次在书简湖,就大大方方躺在这座画了一个大圆圈、来不及擦掉一个炭字的渡口,在青峡岛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际。

    不知何时。

    有一位依旧落拓不羁的青衫男子,与一位越来越动人的青衣马尾辫姑娘,几乎同时来到了渡口。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视线交汇都没有。

    那位没有在太平山祖师堂提笔回信,而是亲自来到别洲异乡的读书人,捡起了陈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个圆圈下边最左手边的地方,想要落笔,却犹豫不决,但是非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难道要我这个昔年书院君子,只能绕道而行?”

    而那个青衣姑娘则站在直线一端尽头的圆圈外,吃着从书简湖畔绿桐城的新糕点,含糊不清道:“还差了一点点神人之分,没有讲透。”

    读书人手持木炭,抬起头,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一个事到万难须放胆,好一个酒酣胸胆尚开张。”

    青衣姑娘也说了一句,“寸心不昧,万法皆明。”

    他这才转头望向那个小口小口啃着糕点的单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着陈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过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钟魁可以背转过身,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钟魁?你这个人……鬼,比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钟魁伸手绕过肩头,指了指那个鼾声如雷的账房先生,“这个家伙就懂我,所以我来了。”

    钟魁看着这座他眼中与世人绝不一样的书简湖,嘀咕道:“世间岂能唯我钟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个粪坑?”

    阮秀脸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但是我劝你,不要留下来帮他,会帮倒忙的。”

    钟魁问道:“当真?”

    阮秀反问道:“你信我?”

    钟魁点了点头。

    阮秀吃完了糕点,拍拍手,走了。

    钟魁想了想,轻轻将那点木炭放回原处,起身后,凌空而写,在书简湖写了八个字而已,然后也跟着走了,返回桐叶洲。

    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他留下的那八个字,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池水城高楼内。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今夜已经接连搁置了三把飞剑传讯,始终没有理会。

    崔东山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的圆圈边缘,双手负后,缓缓而行,问道:“钟魁所写内容,意义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两句反问,就随便打发了崔东山,“你当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来的最终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汇总,这点常识都没有了?”

    崔东山更绝,“无聊,找点话聊聊,你还当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极其隐蔽的传讯飞剑,与之前所有飞剑如出一辙,并不是从书简湖辖境上空飞掠而至,而是在这栋高楼内先出现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飞剑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这自然是大骊军方的最高机密之一,耗费了大骊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当然还有数量惊人的神仙钱。

    崔瀺还是没有打开飞剑,缓缓道:“以人为本,且先不谈鬼魅精怪,是坐镇一洲的书院圣人,必须得有的高度,然后还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这就高出了君子的学问,君子只须惠泽一国之地,再去谋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陈平安想出这个圈子的范围,不谈学问身前,只说大小,其余与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提出世间律法,必须以人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与一切山精鬼魅说人间律法,是不适用的。”

    崔东山问道:“所以你才将法家子弟韦谅,视为自己的半个同道中人?”

    崔瀺点头道:“在走到道路尽头之前,还算殊途同归,而且与事功学说,能够大道互补。”

    崔瀺转过头,笑道:“对了,你之前为何不求我帮忙遮掩渡口气象?不怕惹来不必要的关注视线?”

    崔东山继续沿着那座金色雷池绕圈行走,随口道:“不用,终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东西,更别提老秀才当年参加两次三教辩论的那个高度了。陈平安这门学问,吓不死人。真正能够吓死人的,还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吓破了佛子灵台金身、道门真灵无垢心境的言辞。”

    崔瀺似乎认可这个说法,“陈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飘摇,微微映照四周的脚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么只可惜见者唯有钟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东山停下脚步,瞥了眼摊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画卷,讥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觉得碍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还好了,看了个半懂,就是上半圆里边的最左手,愈发心虚。世事人心如此,陈平安都能看透。顾璨,青峡岛那个门房修士,你觉得他们看到了又如何?只会更加烦躁而已。所以说人生悲喜命中注定,最少一半是说对了的。该是泥泞里打滚的蝼蚁,就一辈子是如此。该是看见了一点光亮,就能爬出粪坑的人,也自然会爬出去,抖落一身粪,从外物上的泥腿子,变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个卢白象。”

    崔瀺的脸色,淡然闲适。

    这对“本是一人、魂魄分离”而来的老狐狸和小狐狸,这一番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的闲聊,言下之意,似乎极有默契,都在有意无意,去压低陈平安那个渡口圆圈的高度和意义。

    接下来两两无言。

    崔瀺开始依次打开那四把传信飞剑。

    由于支撑这样一把飞剑“游走于光阴长河缝隙之间”所需神仙钱,极其巨大,所以信上阐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长,措辞尽量简明扼要。

    这也是崔瀺成为大骊国师之后,着重治理官场繁冗方向后的成效之一。

    尽量在大骊文官武将之间,说一些大家相互都“听得懂”的言语。

    崔瀺看似在处理繁忙政务。

    崔东山是灵犀所致,在心中反复默默诵读一句话,曾经老秀才与一位远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论道,提及的一句言语,一句“大话”。

    “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崔瀺有条不紊处理完所有军政事务后,一一回信。

    然后崔瀺寂然而坐,以内视之法,沉浸于心神当中,那个“崔瀺”元婴,在本命窍穴当中,席地而坐,将渡口圆圈的那条直线,扭转了轨迹,于是变成了道祖当年在人间所绘的阴阳鱼图案。

    然后伸手一挥袖,将这个圆轻轻推到一边,然后重新观看原先的圆,看着被切割为六大块版图,六块,陈平安当时提及曾经不从高往低去看,而是绕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迁徙人心,这叫轮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婴,越看越脸色发冷。

    崔瀺骤然之间,将心神拔出,睁开眼睛,一只大袖内,双指飞快掐诀,以“姚”字作为起始。

    此后某个时刻。

    “崔东山!”

    “崔瀺!”

    一老一少,几乎同时喊出对方名字。

    崔东山飞快拿出那幅曾经给裴钱看过的光阴走马图,摊放在地上。

    崔瀺则迅速来到崔东山那座金色雷池的边缘,沉声道:“只挑出龙窑窑头姓姚之人的画面!所有!”

    崔东山恼羞成怒道:“那个杨老头,比你更是个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窑头的所有轨迹,瞒天过海,我们先前那点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给杨老头带到臭水沟里去了!这他娘的,肯定是杨老头和姚窑头之间的一笔买卖!崔瀺,你我可不许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脉逼死的,被天下大势碾压而死的,但绝对绝对,绝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东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计较自己自称“崔瀺”的口误了。

    崔东山越想越疯癫,直接开始破口大骂:“齐静春是瞎子吗?!他不是棋力高到让白帝城城主都视为对手吗?骊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说它,齐静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决定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选择寄托在陈平安身上之后,为何还不管管?听之任之,视而不见?!我就说佛家,作为收取骊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个存在,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说不定那个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较于崔东山的气急败坏,崔瀺要沉稳许多,问道:“陈平安身上那两把飞剑,在初一十五这两个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东山皱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陈平安命名为初一的那把,是黄庭国,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画卷出现裂缝后,老秀才走出画卷后,交给陈平安的。第二把飞剑十五,则是杨老头,这个跟东海那个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岁数的万年老王八,跟陈平安要了一点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作为交换,主动送给了陈平安,杨老头说是就叫十五,明摆着是顺着陈平安对初一的改名,而随口胡诌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头凝视着从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中,以独门秘法撷取出来的一幅幅片段画面。

    崔东山伸手指向楼外,大骂道:“齐静春睁眼瞎,老秀才也跟着疯了?”

    崔瀺淡然道:“是谁费尽心思,要陈平安去研习佛经?”

    崔东山使劲朝金色雷池外边吐了一口唾沫,往崔瀺脑袋上飞去,“滚你娘的,不是你要设立此局,坑害我们师徒二人,我会让陈平安去通读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经?”

    崔瀺头没有抬头,一挥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东山脸上。

    崔东山随便抹了把脸,愤愤不平,依旧在骂天骂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关于陈平安嘴中那个“姚老头”的画面。

    崔瀺轻声道:“别忘了,还有齐静春帮忙讨要而来的那张‘姚’字槐叶。一棵槐树那么多祖荫槐叶,偏偏就只有这么一张落下。将这段光阴长河,截取出来,我们看一看。”

    崔东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东山从不别扭矫情。

    画卷上,齐静春在为陈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张愿意离枝头的槐叶后,他曾悄然转头,望向槐叶最高处,笑容有些讥讽。

    齐静春就看了这一眼。

    却恰好是多年之后两人“俯瞰”画卷之时,双方三人,宛如隔着一条光阴长河的对视。

    巧合?

    故意的?

    崔东山心中悚然,崔瀺脸色阴沉。

    崔东山喃喃道:“齐静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荫姓氏老祖宗的不长眼,还是在笑话我们两个,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吗?或者,两者都有?”

    崔瀺闭口不言。

    在心中缓缓推敲、演算此事。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老王八蛋,你比我修为高,岁数大,吃过的秤砣多!不如你来说说看?我现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边都几乎写不动字了,我这会儿,也心累,骂不动你了。”

    崔瀺装聋作哑。

    崔东山双手挠头,“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学生也揪心,有福没同享,却有难同当,没法过了,不过了不过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来,“你比我还要怕齐静春,所以我知道,其实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齐静春已经死绝了,但是这会儿,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希望齐静春能够再来一次阴魂不散?”

    崔东山黯然无语。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马图,“收起来吧,多想无益,如今猜测齐静春的用心,已经意义不大。”

    崔东山挪动屁股,一点一点来到那幅走马图旁边,一巴掌拍在画卷上齐静春的脸上,犹不解恨,又拍了两次,“天底下有你这么算计师兄的师弟吗?啊?来,有本事你出来说话,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说道:“不嫌丢人吗?”

    崔东山气呼呼收起那幅走马图。

    崔瀺转移话题,“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还记不记得,有次吵赢了佛道两家,老秀才返回学塾后,其实并没有如何高兴,反而难得喝起了酒,跟我们几个感慨,说遥想当年,那些在史书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见了至圣先师,与礼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惧,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觉得不对,便大声辩驳。我记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慷慨,比他与佛道两教辩论时,还要心神往之。这是为何?”

    崔东山愤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气问了一大串问题,“为何现在读书识字,相比远古时代,可算越来越轻松,但是对于百家圣人和圣贤道理,世人却越来越心生敬畏?儒家门生,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学问,一定高不过圣贤,今人注定不如古人。为何世间学问越来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越来越矮?”

    崔东山叹了口气,“大概是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们对待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迟钝,就像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对我们而言,只要熬过了接下来那场大劫难,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吗?”

    崔东山脸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东山浑身颤抖。

    这对于终日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个不错的先生。别的人,比如就说这书简湖里边九成九的货色,就算同样给那个臭牛鼻子,丢到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里去,别说是三百年,就是给他们看三千年光阴,也看不出什么花来。”

    崔东山疑惑道:“说这个作甚?你每次说好话,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楼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骊事务繁多,我不可能在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飞剑传讯,会耽误你我真正的大事。我与你不一样,这一坎,陈平安过不去,你就要跟着被连累,我则早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东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离去,没有多说什么。

    崔东山眼珠子悄然转动。

    崔瀺背对着崔东山,“我劝你拿出一点骨气来,别想着趁我不在,捣鼓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你如果这么做,我会对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东山,轻轻挥动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扫地”。

    崔瀺说道:“趁我还没离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崔东山倒也不客气,立即问道:“真由着刘老成出手,打死顾璨?你不管管?”

    崔瀺摇头道:“反正跟死局关系不大,我又不是陈平安,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顾璨,刘老成还不是得跟我们大骊做买卖,无非是从刘志茂换成了刘老成而已,你看看,连姓氏都一样。其实这样更好,刘志茂自身无法服众,书简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风格,跟腐朽王朝官场上的阳奉阴违,没什么不同。还不如换成刘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势,以后与我们大骊合作,会很爽利,不至于像刘志茂那般极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处,做起事情来,有心无力,容易当缩头乌龟,说不定还给了刘志茂趁机坐地起价的机会。所以哪怕刘老成当上江湖君主之后,待价而沽,要价更高,前期大骊难免会割肉更多,可长远来看,大骊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崔东山赶紧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齐静春真阴魂不散了,你这一走,他来了,咋办?”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书简湖暗处,就像骊珠洞天,道家留了个陆掌教在那边。我不是你,我说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别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我也有其它后手,可以针对你。”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次是挥动两只袖子扫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老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搬动粮食,是在偷东西。”

    他转过头,笑问道:“那我们人呢?证道长生不朽,如果更高处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们,我们人又是在做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不就因为得想明白,我们才选择做的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最有意思的那个朱敛,才会隔岸观火,得出正确结论,说你我是那察见渊鱼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为下一个顾璨,忘性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与齐静春,骊珠洞天,书简湖,两次都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脸色古怪。

    崔瀺说道:“你会怀疑,就意味着我此次,也曾经有所自我怀疑。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君子之争。”

    崔东山再问,“齐静春可以眼睁睁看着赵繇转投其它文脉,毕竟是儒家之内。齐静春也可以留下三本书给宋集薪,为宋集薪阐述法家精义,毕竟儒法之争,并不过火。可如果齐静春把陈平安推到佛门里头去,陈平安再不回头,这算怎么回事?哪怕齐静春当初坐镇骊珠洞天,对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觉得他真是逃禅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么,陈平安之于齐静春,到底是小师弟?李宝瓶、赵繇、宋集薪三人的传道人,护道人?还是齐静春真正的香火传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别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神气,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他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妩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确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那两罐彩云子。

    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骊匆匆忙忙动身赶来的书简湖。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稠凝,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弥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借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在四处游历诸多岛屿的时候,由于详细了解书简湖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陈平安遭遇过山鲫,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鲫,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

    希冀着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着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着小泥鳅返回山门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着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赢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位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迹,彻底没了人影。

    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

    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好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内,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注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估计那位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骊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

    但是有些事情,陈平安猜不出,例如朱荧王朝有没有后手,如果有,会是谁,到时候试图扭转局势的雷霆一击,是针对刘志茂,还是顾璨和小泥鳅?或者,干脆就知难而退了?边境线上狼烟四起的朱荧王朝,其实已经自顾不暇,干脆就丢了书简湖这块鸡肋之地?

    说不定连同自己身在青峡岛的潜在影响,都在那头绣虎的算计在内,这大概就叫物尽其用?

    陈平安只是要顾璨在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易外出,小心朱荧王朝的疯狂反扑。

    顾璨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想到了,刘志茂也提醒过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谁的酒局,都不可以参加,只需要等个三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是去青冢岛和天姥岛的祖师堂门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刘志茂特别小心谨慎,就连庆贺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开春时分,怕的就是到时候青峡岛打开山水大阵,前来恭贺之人,鱼龙混杂,真要那个时候给人捅一刀子,青峡岛是要伤筋动骨的。

    陈平安和顾璨当时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闲聊了片刻。

    隆冬时分,湖上飞鸟几乎绝迹,偶有点点。

    应该快要下雪了。

    顾璨走后,陈平安走到渡口那边,深思不语。

    就在这天的黄昏时分。

    陈平安在书案那边猛然抬头,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见青峡岛外,有一位老修士悬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刘老成,来这里会一会顾璨,无关人等,全部滚蛋。不然之后谁帮你们收尸,也得死,死到无人收尸为止。”

    不等言语落定,老修士就已经一挥袖子,一张张泛着金光的黄纸符箓,连绵不绝地画弧飞掠,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就像是将整座青峡岛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宝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着一方印章,名为“鎏金火灵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的最关键本命物之一,在水运昌盛的书简湖,当年刘老成却硬生生凭借这件火属本命物,杀得众多岛屿遍地哀嚎,修士尸体飘满湖面。

    那些品秩极高的破障符箓,不断收缩包围圈,“嵌入”青峡岛山水阵法之中,一张张砰然碎裂后,护山大阵被崩出一个个大窟窿,如果不是靠着阵法中枢,储备着堆积成山的神仙钱,加上田湖君和几位心腹供奉拼命维持阵法,不断修缮阵法,可能瞬间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岛屿仍是开始地动山摇,灵气絮乱。

    这名在书简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没有多余的言语。

    刘老成身边那尊巨大法相,一斧头直直劈下,当场就将号称坚不可摧的青峡岛护山阵,给劈得崩散。

    一粒黑点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现出真身,变为一条长达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龙,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龙瞬间缠绕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书简湖当中,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双脚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临近青峡岛,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宝甲的金身法相,双脚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龙头颅之上。

    不去拔出。

    这尊法相,将身躯远远比它还要庞大的蛟龙,直接砸得直接坠入湖中,一脚踩中后者头颅,一斧头砍下去。

    刘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没闲着,本就在玉璞境瓶颈上停滞了两多百年,现在虽未跻身仙人境,但也差不远了!

    除此之外。

    为了对付这条元婴境蛟龙,还专门耗费巨资,掏出足足九十颗谷雨钱,做了件很没有性价比的事情。

    那就是请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头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练箭,斩龙不断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说,用在了巨斧之上,显得很是滑稽,可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对于山泽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书简湖湖水急剧翻涌,沸腾不已,从蛟龙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腥气冲天。

    不过蛟龙到底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战之力,拼死挣扎之后,也曾数次将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刘老成向青峡岛某处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与山根相连的地皮,开始崩裂出无数条裂缝,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刘老成定睛望去,讥笑道:“还想躲?已经找到你了。”

    刘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弹,只见春庭府当中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给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锤,整个人撞入背后的青峡岛山体之中。

    刘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书简湖的战局,视线偏移,“刘志茂,怎么说?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还这么客客气气?”

    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峡岛这么客气,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向前一挥。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龙头颅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萤划空而去,砸向那个已经深陷山壁之中的顾璨。

    刘老成笑了笑,“呦,青峡岛修士里边,总算还是有个爷们的。”

    视野之中。

    一个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轻人,脚踩两把飞剑,悬在顾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当中,掠起一条金色长线。

    他伸手虚握,那把剑仙,刚好悬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紧。

    面对那枚让书简湖所有老一辈修士吓破胆的鎏金火灵法印。

    年轻人握住那把剑仙。

    青峡岛上空,风起云涌。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心思微动,并未驾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个年轻人与那把半仙兵的剑尖,而是让火灵神印画出一个圆弧,停在那个年轻人身侧百余丈之外。

    山泽野修,出手果决且狠辣,可算计得失,更是锱铢必较。

    刘老成很快就舒展眉头,若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已经完全炼化了那把半仙兵,还算有点棘手,既然并未炼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峡岛一座藩属岛屿之巅,站着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乡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与无敌神拳帮老帮主,高冕。

    高冕察觉到荀渊的细微异样,问道:“荀渊,是你熟人?”

    荀渊微笑点头,“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们宝瓶洲,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在老龙城那边遇到的,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这么说起来,刘老成还得感谢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块琉璃金身碎块。”

    高冕问道:“那要我提醒一声老刘吗?我怎么听着,老刘是在做恩将仇报的缺德事?”

    荀渊笑着摇头,“不用提醒。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不然除了刘老成,我们玉圭宗,上上下下,连我在内,一样需要将这个年轻人当活菩萨供奉起来。”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刘一旦杀得兴起,到时候我都拦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变成敌人。”

    荀渊缓缓道:“那个年轻人,有个观点,与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负。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红尘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渊。

    他娘的胆肥了,你姓荀的,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荀渊赶紧抱拳告罪。

    高冕这才心满意足,看着那边的对峙,结局已定,只要刘老成再次出手,顾璨和那个年轻人,不但会死,而且在这书简湖,就真不会有人收尸的。

    高冕略带唏嘘道:“可惜了,只凭他是青峡岛上,唯一一个胆敢拦阻老刘的晚辈,我就觉得这人不坏。”

    荀渊语气平淡道:“活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的老头子,亲眼所见的可惜事情,还少吗?死在我们手上的修士,除了该杀的,有没有枉死、却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注定还不少。这就叫哪个郎中门口没有冤死鬼。”

    高冕双臂环胸,撇撇嘴。

    荀渊缓缓道:“说句难听的,下宗选址书简湖,是我玉圭宗的头等大事,是一桩千秋大业。那个年轻人如果与玉圭宗起了大道之争。我是不介意做第二个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为,将宝瓶洲视为弹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还占着点理,终究是在礼圣圈定的规矩之内行事。当然,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了,独独不可女子作态,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渊微微一笑,“刘老成想要杀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问得一针见血:“是今晚打小的,还是以后打老的?”

    荀渊说道:“就在今晚。”

    高冕终于有些好奇了。

    青峡岛那边。

    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丢出。

    日夜游神真身符,现身。

    再将那条以蛟龙沟老蛟龙须制成的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其中一尊夜游神。

    然后猛然之间,陈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剑仙。

    刘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却极为阴沉,“书简湖都在传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剑修,不管如何,我还是对你比较上心的,不比刘志茂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真本事,让我再次亏钱了。”

    不见刘老成如何动作。

    那方悬停在空中的鎏金火灵神印,流淌坠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后每一滴火灵金液在空中蓦然变大,变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数十位之多,在青峡岛落地后,向那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傀儡,蜂拥而去。

    不但如此,书简湖水当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冲出水面,向陈平安激射而去。

    陈平安手持剑仙,一次次挥剑而已。

    一条条水柱,与金色剑气长线搅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齑粉。

    刘老成好整以暇,就这么耗着便是了,一点灵气而已。

    对方却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斩碎那些势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着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袭。

    陈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经血肉磨光,可见手指和掌心白骨。

    刘老成如同猫逗耗子一般。

    时不时还会给那个年轻人一点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从青峡岛山崖处撞出的石块,可能是大如亭台楼阁,气势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头,悄无声息。

    刘老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那个年轻人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干涸,所有的精气神,早已是强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气将其打死了算了,还是?

    刘老成难得有此犹豫。

    刘老成心中盘算利益得失,出手却没有丝毫懈怠。

    他倒要看看,这个神魂早已不堪重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年轻剑修,那一口气能坚持多久。

    书简湖内,手持专门一柄压胜蛟龙之属的巨斧的金身法相,与那条满身伤口纵横交错的大泥鳅,打得翻江倒海,湖水皆是鲜血。

    两尊日夜游神真身符,金光逐渐黯淡。

    鎏金火灵法印,源源不断滴落火灵金液。

    这两处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只是出剑不停的陈平安四周,几乎缠满了流萤长久不散的金色细线。

    刘老成看着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杀意渐重,开始多过不杀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陈平安,终于出现了一丝气机凝滞的凶险破绽。

    刘老成毫不犹豫,稍稍调动几乎深不见底的气海灵气,青峡岛四周,随之轰隆隆巨响,如雷炸响湖面,一瞬间,数百条水柱同时冲出水面。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心中默念两字。

    只是握住剑仙。

    那些离开书简湖的水柱不断汇聚,从四面八方围杀那一人一剑。

    就像一个大如山峰的碧绿水球,将陈平安困在当中。

    片刻之后,那些湖水凝固静止,悬在空中。

    早已不见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峡岛在内,十数座藩属岛屿的数千修士和杂役婢女,都认为那个年轻人死定了。

    更远处,也有无数人在旁观这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修士和寻常人,这拨人哪怕认识那个账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遗憾,比如珠钗岛刘重润,还有一些个跟账房先生打过交道的婢女,觉得这个陈先生与一般神仙老爷不太一样的人,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伤心,比如门房红酥。

    空中。

    那巨大的碧绿水球表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微碎裂声响。

    显露出一丝金线。

    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间,那正月初一里的爆竹声。

    蓦然之间,青峡岛上,就像下了一场冬雨。

    刘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问话那个年轻人。

    得到答案后。

    刘老成点了点头。

    至于在战战兢兢的青峡岛修士眼中,只见那个账房先生依旧悬在原地,并且做了一个奇怪动作,手腕一拧,倒持长剑,依旧没有说话,但是面朝刘老成,双手抱拳,像是在致谢。

    刘老成点点头。

    收起了书简湖里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中。

    三位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

    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

    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就会当场反悔,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为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位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给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位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位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

    所以说他会与这位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

    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

    大战落幕。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

    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倒也不算听进去,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听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内。

    顾璨躺在床上。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妇人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妇人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

    陈平安有些伤心。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话,不是怕顾璨会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

    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妇人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一人独坐。

    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