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最后笔触

    送班长去车站的那天晚上,在画室海琳琳说我看起来一脸的失落。

    “是吗?”我边画边问她:“对于毕业你有什么感触吗?”

    “我在家也可以画画。”她说:“就是这么简单。”

    她的肖像已经接近尾声,我正处理最关键的部分——她的眼睛。眼睛是人物肖像画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人物画的像不像,出彩与否,都在眼睛的处理上。她的睫毛不长,但眼睛很好看,跟画画一样,女孩子只要眼睛长得好看,那整个面容也都会很好看。

    看着她偶尔眨一下的眼睛,想起班长的离校,我想到她也有离校的时候,心中产生一股悲凉。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她终有离开学校的一天这件事情,或许想到过,但都没在意。但这一天终会到来。这种感觉有别于知道班长离开时候的感觉。我也从没有产生过对她倾诉爱慕之意的冲动,就像我的性格一样,得过且过。和她有着这共同相处的时刻,还可以为她画一幅肖像,我没有想到过比这更好的事情。尽管和她成为情侣的感觉可能会更好,但那种开口之后有可能遭到拒绝的恐惧使我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我只是沉浸在当下现存的美好之中。

    我不敢问她什么时候离校,知道那个时间对我是一种莫大的折磨,我内心深处知道她终会离校,如果不知道那个时间,会像是身旁放着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痛苦何时会到来,会对我造成何种伤害。

    我一直记着班长给我说的“爱情是勇敢者的世界”这句话,我也对此话深信不疑,但总是羞于实践。我知道自己最终会受困于自身的懦弱。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宁愿朝着已经能预知到不好结果的方向走下去,谁也摁不回头。

    我不让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眼睛在她的脸上和画板来回的移动,画笔往复于画板和调色板之间。偶尔跟她说两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学一门外语。”她问我。

    “从没想过。”我说:“我的外语天赋几乎为零。”

    “如果一定要学一门外语。”她问:“你打算学什么语言?”

    我想了一下说:“德语吧。”

    “Why?”她问。

    “我最近打算读歌德的《浮士德》。”我告诉她,我小时候读过《浮士德》的部分段落,没有读完。长大之后有一段时间回忆起来感觉真不错,再去重新读,但好多翻译版本都不一样,看起来的韵味也不一样,也就放弃了。最近又打算重新读了,要是我懂德语,能看懂德语原版的就好了。

    她的肖像画在元旦后的第三天彻底完成。年末和元旦的几天,她报的英语培训班课程排的很满,一直没空去画室。对我来说,那是将近一周的空闲期,除过晚上睡觉,我几乎很少待在宿舍,只留下我一人的宿舍空寂又干净。

    班长走后的第二天,我把宿舍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把舍友贴在架子床支柱上的贴画撕掉,把滚落在床底深处的废颜料胶管扫出来和垃圾一起扔进垃圾桶,把洗手间的蹲坑用消毒液洗的光可鉴人,连阳台的防护栏都用抹布抹过像是刚上了银色的油漆。我怀着虔诚的态度做着这一切,没有丝毫的马虎,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让毕业的时间走的更慢一些。当我做完一切坐在桌子旁看着光秃秃的床板,只有我的床上铺着一床铺盖。我手中转着一支没了笔帽的签字笔,有时候转不稳中性笔掉在桌子上弹出空廖的回响。那时候我才深刻的感受到: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那时候才会真正地想到其他人都已各奔前程,只有我还浑浑噩噩,深陷在迷醉的幻觉之中。

    那种虚张的空寂只会让人感到没有终点的纷扰。在那种环境里,总难以摆脱心灵的重负。

    元旦前一天,我从傍晚开始睡觉,半夜被窗外阵阵的烟花声惊醒,我睁开眼睛,烟花闪烁的光芒断断续续地从阳台照进来,一闪一闪地照亮着安静的宿舍。我穿上衣服,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升空的光点炸裂成万道金光,几秒钟之后声音才传到阳台。我想起了海琳琳,她那会儿应该也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宿舍睡觉,她会不会被这烟花声惊醒,我不知道她的宿舍是不是和我宿舍的朝向一样,会不会和我一样看到烟花炸裂的样子。如果和我的朝向一样,会不会也去看庆祝新年的烟花。

    在以前那些给海琳琳画肖像的时间里,欧老师来过几次画室,有一次他在画室待的时间很久。他拉了条凳子,坐在我旁边看我作画,和我们聊着和绘画完全无关的话题。他对我作画的过程也毫不在意,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我在画画。直到走的时候,他让我去他收藏画的那个教室一下。那天也是唯一一次画完之后我没有和海琳琳一起走。

    “海琳琳是你女朋友?”欧老师站在那堆他收藏的画面前问我,我毕业展上的画就在那里面放着。

    毕业展结束已经太长时间,留在学校的毕业级学生已经屈指可数,两个异性同学隔三差五晚上就在没有人打扰的安静画室画肖像画,或许也只有情侣才会这样。

    “不是的欧老师。”我赶紧给他解释:“我们只不过是朋友关系,给她画个肖像画而已。”

    他没有丝毫的反应,那平淡的样子就像是他平时对待任何学生的态度一样。“这幅画是你给她画的,还是给你自己画的。”欧老师问。

    就像欧老师第一次在他办公室问我的毕业展作品怎么处理时,我才感到茫然,我没想过这幅画究竟是给我画的,还是给海琳琳画的。很大可能是给我画的,毕竟是我提出要给她画。但画面的内容又的确是她。当初要给海琳琳画肖像画,也是临时起意,内心弥漫的冲动让我必须把她画下来。在整个画画的过程中,我也从没想过我和海琳琳谁会带走那幅画。

    “我观察好长时间了。”欧老师说:“这幅画也卖给我吧。”

    我深深地感觉到欧老师在世事上的令人出其不意,在他看来可能是随口的一问总是让人措手不及。他在教书育人方面绝对算得上称职,虽没有特别关照过哪个同学,对所有同学都一视同仁。但他在毕业展之后要买我毕业作品的事情的确让我不可思议,也大受感动。包括他再次问了和毕业展作品几乎相同的问题的时候,我依然感到茫然。他似乎永远知道别人应该知道但却从没注意的方向,从而提出问题,让人深责己之不明。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幅画绝对不能卖,要么我带回保存,要么海琳琳带走——或许她不一定会带走。

    “这幅不能卖。”我说:“这幅画我要保存。”

    作为画的主人,我完全有权利决定画该不该卖,可不可以卖,但拒绝欧老师还是让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毕竟,从来没有人在这方面如此在意过我。

    “吁。”欧老师吁了口气,显得很失望,但很快又恢复愉快的表情对我说:“没关系,自主权完全在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幅画比你毕业作品更有收藏价值。”

    欧老师的话让我再次感到莫名其妙,比我水平高的画作多如牛毛,为什么他非得留下我的作品。上次的毕业作品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回答,有好几次都想再问他一次,但都没问,如果他打算告诉我,我第一次问的时候就会告诉我。我也没有再问。

    给海琳琳画肖像的最后一天,我在对画做着最后的修饰。

    “这幅画我保留了。”我边画对她说。

    “嗯,你的作品,当然是你保存了。”她说。

    整幅画再差最后几笔就彻底完成了,我对她的观察愈加的仔细,寻找着她脸上细微的光线差别。她的眼神有异于以前的任何时候,我观察她的时候,她就看着我的视线,像是要从我的眼睛里面找出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当我的视线再次和她相对的时候,她轻轻的说:“我十二号要离开学校,回家了。”

    我心头微微一震,从班长走了之后,我就深刻的感受海琳琳也有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但为了避免知道她离校的具体时日让我心中烦乱,从来没有问过她。可是我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当这个时间突然决定了的时候,我感到了突然而至的恐惧和哀伤。那一刻,我感到除过给她画肖像,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才想通原来有些事情本来是很直接、很简单就可以去做的。但因为我心存的侥幸、懦弱的姿态让一切都悄悄的溜走,再也把握不住。

    我感到画笔有些抖,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用画笔处理着她侧脸上的高光部分。我感到她正看着我,我不敢抬头看她。但画总有画完的时候,仅仅是修一部分高光而已,我明显在只需要几个轻轻一点便可大功告成的步骤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我把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她看到我看她。

    “英语课学完了?”我蘸了点颜料,画着最后的几笔问她。

    “嗯,最后两天了。”她说。

    我把最后几笔画完,将画笔和调色板放在桌子上,对她说:“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