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零散工作

    我花光了实习挣的那点儿工资,还有欧老师买走我毕业作品的钱。我躺在颍秀客厅的沙发上,反复玩弄着剩下的最后一块硬币,朝天花板扔去,然后用手接住。我尝试着用十分到位的力气将硬币扔的刚刚触到天花板,但又不至于力气太大砸到天花板。那枚硬币最后掉在地上,滚进了沙发底下,我没有弯腰探脑地去找。

    我不好意思开口向颍秀借钱,第二天醒来时,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沓钱,颍秀在旁边留了一张纸条:“来这么久了,花的也差不多了。这些钱省着点儿花,我出差一周,把家看好。”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感到我需要一笔钱来解决生计问题。三天后,我出现在一条渔船上,我想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顶替的那天临时有事不来的一个船员,我能上那艘船,完全是因为船长也是画画出身,作画家的梦想被连续的贫困击倒之后就做起了捕鱼生意。

    “年轻人,我知道这方面你什么都不会,但没关系。”船长允许我上船的时候对我说:“你应该看看更为广阔的东西,才能理解深刻理解画是怎么画的。”

    那是我第一次坐船,也是第一次进入大海。我所要做的工作很简单,跟一个黝黑精壮的小伙儿将捕上来的鱼装进制冰柜里。

    最初,在摇晃的船上站稳都是一个问题,当我慢慢适应在摇晃的船上行走的时候,第一条被我们抓住的鱼的鱼腥味迅速弥漫了整个船身,紧接着一条条被拉上甲板的鱼更加的拼命的往外散发鱼腥,那种不可阻挡的味道像是船受了海神的诅咒,我在船上吐了一次,扶着护栏拼命地把秽物吐向蔚蓝的大海,看着我吐出的秽物随着起伏地海浪慢慢消散。我为那些挣扎的鱼感到难过,觉得它们和我有几分相似。

    我们在海上和鱼战斗了很多天,前两天我还记着时间,在我慢慢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之后,再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少天。摇晃的船让我的睡眠无比的好,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看到海平面上的红色太阳,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早晨还是黄昏。直到想起我刚从夜晚过来,才能确定那是日出,然后迅速和船员投入工作当中。

    一天晚上——我猜想可能出海5-8天的时间之后,船长让我和他坐在船首的甲板上,一弯上弦月挂在天空,头顶的星星干净、明亮,像是刚从海里淘出来嵌在天空。船长端着一瓶酒。

    “你为什么要在劳务市场找出海捕鱼的工作?”船长问:“来这座城市以前,你连大海都没见过,你甚至都不会游泳。”

    “一者因为我喜欢大海。”我说:“再者,我需要挣点儿钱。”

    “带没有出海经验的人上船,是十分忌讳的。”船长说:“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让你上船吗?”

    “为什么?”我问:“我以为肯定不会有人带我上船的。”

    “那天在劳务市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画画出身。”他说:“相信我,我对画画的人有一种强烈的感知,这种感觉就像是与生俱来一样。”

    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梦想着将来能够成为一名画家。但他的家庭没有支持他成为一名画家的条件,绘画的工具和耗材太过于昂贵。但他的父母依然省吃俭用利用节省下来的钱为他购买绘画用品,他曾经想考美术学院,但最后因为上学期间高昂的费用让他彻底放弃。

    他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来到现在所在的城市打工,最开始他利用工作之余画画,工资的一部分寄回家,一部分生活,一部分用来买画画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来这座城市看到了大海,他知道原来真正的广阔是这样子的,他为自己以前的孤陋寡闻和偏居一隅的生活模式感到懊丧,他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没有想着走出来,他为自己以前梦想成为画家的想法感到无比羞耻。

    “只有见到更为广阔的东西,你的画画、你所有的坚持才会有方向,才会有意义。不仅仅是因为贫困,我从来不在乎贫困。”他呷了一口酒说。

    他把所有的绘画用具都扔掉了,再也没有画过画,他跟随一艘渔船学习打渔,他希望融入大海找到更为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启事明灯。

    “我打了十一年的渔。”他说:“永远的喜欢上了大海。”

    “你不是喜欢上了大海和渔船。”我说:“你只是讨厌了陆地而已。”

    “随你怎么说吧。”他说:“我希望你亲身体验一下真正的广阔,你的努力才有价值。”

    他那天在劳务市场跟我说打渔的会很苦,出去得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告诉他我从没有出海的经历,连游泳都不会,平时洗澡水埋过胸口以上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说打渔不需要会游泳,只有被打的鱼才需要。

    后来的那些天,我熟悉了船上几乎和打渔有关的所有操作,但我做的更多的事情依然是把打上来的鱼储存在制冰柜。

    上岸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海上过了一年,但日历上的时间告诉我的确只是在海上待了二十八天。没有方向感和时间感的生活会把时间无限拉长,我习惯了摇晃的船体带给我晕晕乎乎的感觉,只吐了那一次。但我始终都没适应海水的味道,那些溅进嘴里的海水咸的像嘴唇咬烂时渗出的血的味道,更像是偶尔海琳琳出现在我脑海中时心中的感觉。

    最后,习惯甚至让我感觉不到船的摇晃,直到上了岸倒感觉像是大地在摇晃,我靠着码头边的柱子在晕乎乎的感觉中坐了像是在海上一样长的时间才逐渐摆脱摇晃感的困扰,我看表时,其实只在那儿坐了三个多小时,看着船员们船上船下忙忙碌碌。刚上岸的那些天,我在颍秀的客厅里甚至睡不着觉,当我眼睛闭上的时候就感到沙发像船上的窄床一样摇晃,我需要好久才能入睡,并且很难睡踏实。我梦到被我们捕到的鱼全部活了过来,一口一口的把我吃掉,我从梦中惊醒,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在船上而是睡在客厅里,再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分辨出来方向,分辨出来哪儿是哪儿。

    船长给我结工资的时候说:“你很有前途,别放弃画画,千万别打渔。”后来,我在劳务市场见到了那个船长三次,两次他都没有见到我,其中一次我们相互打了招呼。

    我在劳务市场找的第二份工作是帮助一家环保部门打捞随着海水波及到岸边的垃圾,那份工作我做了一周。接下来,我在一个饭店刮了三天鱼鳞,花了十五天把一万多只螃蟹穿在竹签上供游客烤着食用,在一家海边的酒店做了一个多月保安。那个劳务市场是我所有收入的来源,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毕业时那种无忧无虑、平平淡淡生活下去状态。

    我一直借住在颍秀的客厅里,颍秀给别人介绍我时会说:“这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个画家。”接着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出崇拜的言语。在很多人看来,画家是个高尚职业,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思想境界超出常人。我告诉颍秀不要在人前说我是画家,颍秀答应的很干脆,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但是当再一次需要给别人介绍我时,他依然让我以画家的身份出现。最初,我为这种画家的身份感到尴尬,有些无地自容。我清楚我并不是个画家,我只是个美术专业毕业的学生而已,但有一点和大多数画家一样——没有什么钱,穷困潦倒。

    到后来,我以画家的身份在颍秀的朋友圈、在那座城市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种因为自知之明而产生的无地自容的感觉越来越淡,直到最后我甚至有点儿承认我画家的身份。但其实自从给海琳琳的那幅肖像画完成之后,我再也没有画过画,甚至连绘画工具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