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岳梁一直不明白,当年岳明熙是如何看出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那些情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直到在不断的嫌弃和打闹中结出变异的花朵。

    姜齐被逐,岳梁就明明白白的成为了门派继承人。青衣派一时风云骤变,谁也没想到岳明熙竟然那么绝情的将大徒弟逐出师门,并且严令不得踏入半步。多日后的江湖将这夺位大战宣扬得精彩纷呈,而事件发源地的青衣派却一直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氛围。

    一直卧床不起的岳明熙此时衣衫单薄地独自倚靠在老槐树下,看见姜齐缓步走来,他心里百感交集,这是他一生爱慕之人的遗腹子,也是自己一手抚养成人、传授毕生所得的大弟子,他将他视如己出,指望他替自己养老送终,却不料会在今日将他逐出师门,任其飘零。

    姜齐头脑发晕,尚且不能从变故中清醒过来,乍一看见岳明熙,心里咯噔一下,几乎又要哭出来。忍了又忍,他迟疑着靠近岳明熙,终于像小时候一样,一头扑进了师父的怀里,委屈至极:“师父…师父,我错了,你别赶我走!”

    岳明熙抱着他,姜齐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凉得他的心都快碎了,却只能哽咽道:“别哭了……你别哭…”

    姜齐死死抱着岳明熙的腰身,那腰身已经被病痛变得单薄而脆弱,可他死死楛着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岳明熙就会离他而去:“师父,你别赶我,我听你的话。”

    岳明熙没有说话,他想起多年前,姜齐失去父亲时也是这样在他怀里哭泣,只是没想到如今伤他心的人却变成了自己。

    姜齐哭得头晕眼花,终于抬起头去看岳明熙,他心里隐约有了疑问:“师父,你不是不见我吗?你……”

    岳明熙苦笑道:“齐儿,我不见你,你会恨我吗?”

    姜齐抬手用衣袖抹去满脸的眼泪,急忙摇头:“不会的,师父!我怎么会恨你呢!”

    岳明熙却道:“你会恨我的,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知道。当年你父亲有了新妻少子,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记恨着的。”

    姜齐默然低头,他的确是有恨的,他有多恨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有多爱岳明熙。十三岁以后,他心目中的亲生父亲就已经死了,岳明熙才是他的父亲。

    岳明熙抱着姜齐,这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抱他,他的人生已经要终结,可他拼尽全力也想要护得姜齐周全:“齐儿,师父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得。我知道,你自小便喜欢热闹,这些年其实你一直就不爱待在这山上,以前是我拘着你不让你下山,怕你在外面吃了亏,受了罪。可如今,我要你从今往后,绝对不要再回青衣山。”

    姜齐即便再迟钝,也知道岳明熙名为驱逐,实为护佑,只是他不懂:“师父,为什么?”

    岳明熙道:“师父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你离开青衣派,我的继承人就只有岳梁一人。”声音悲凉,也不知是悔还是不悔。

    姜齐知道江湖中有青衣派下任掌门的各种传言,可别人不知道,他们师徒三人心里却明明白白,青衣派的下任掌门从来就是岳梁,也只能是岳梁。姜齐急急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想和师弟争这个位置,师父,你知道的。”

    岳明熙苦笑道:“我知道,他也知道。”

    姜齐道:“那为什么……”

    岳明熙看着姜齐的眼睛:“齐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岳梁对你的心思,你是真看不出来吗?”

    姜齐的脸又白了一些,他心思单纯却不傻,这些年岳梁对他的态度始终还是那般不冷不热,可又透着一丝古怪。山下乱七八糟的情爱小册子,姜齐偷偷摸摸的看过不少,于情爱一事他既懂也不懂。只是这样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没想过竟然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敢信,便只能装作不知道。但很多事不是假装不知道就能回避的,连师父都看出来了,他还怎么骗自己不存在。姜齐语无伦次道:“师父,我……他……”

    岳明熙叹了口气,他半生为情所累,却没想到自己最心爱的徒弟会面临更为痛苦的抉择:“岳梁这人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他继承青衣派掌门必能使我派发扬光大,可惜他行事冷酷,这些年你们朝夕相处,能走进他心里的恐怕只有你一人。如果你们是两厢情愿倒也还好,可若是你无意与他一起,只怕以后他会对你不利。”

    姜齐泪如雨下:“师父……”

    岳明熙道:“我知道你看似随遇而安,其实心里自有主见,这些年我看你对他……哎,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日后能走上正途,不要为情所累。”

    姜齐心中凌然,对于岳梁他只有师兄弟之谊,他们之间也只可能是师兄弟。他并非拘于世俗之人,只不过是不愿,不愿年幼时建立起的感情变了质,不愿那段既定的关系改了模样,更不愿让自己变成依附他人之人。

    站立多时,又花费许多力气安抚姜齐,岳明熙已经是力不能支,他放开姜齐:“你快走吧,我也得回去了。”

    姜齐仍抱着岳明熙不肯放手,这一放手就是一辈子,让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他还想侍奉在师父膝下,为他端茶送水,即便做得不好,他还想为师父养老送终,即便他不是师父真正的儿子。

    岳明熙知他所想,勉强笑道:“行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说出去都丢为师的脸。”

    姜齐终于还是放开手,他退后一步跪下,向着岳明熙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离去,再未回头。

    待四周恢复一片静谧后,一个高挑的人影从不远处的芭蕉树下显现出来。

    岳梁站在当年与姜齐一同打闹的大槐树下,那照耀了多年的明媚阳光也化不开他此刻心中的片片寒意。他想,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的这些年对那人的痴心妄想都没能瞒过旁人,他这一生最爱的两个人,他们看透了他,却联起手来对付他。

    他们都要离他而去,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

    岳梁想,许多年前,父母丢下了他双双离世,自己来到了这青衣山,青衣山就成了他的家,他曾经家破人亡过,这一次他不会再陷入幼年的困境。

    究竟是如何看上姜齐的,也许是因为那肆无忌惮的笑容,也许是因为清甜的槐花香,也许是那无赖般的声声“梁梁师弟”,也许……

    不管是什么原因,岳梁想,他必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