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全文阅读 第163分节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一章 王晦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一章王晦

    吴仁见到王晦,大咧咧地道:“原来夫子在家啊,年节下关门闭户的也不怕晦气,走吧去对门,我家公子请夫子喝酒!”

    王晦哪里愿意招惹这般是非,赶紧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拙荆已然……”

    吴仁一伸手拿住了王晦衣袖,却露出自己肋下的长剑:“哪里这么多矫情,去不去?”

    “去去我去……”王晦脸都白了:“远亲不如近邻,早该拜望……”

    吴仁也不松手,牵狗一般将王晦拉到了对门。

    一进院门绕过花墙,王晦就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时间连自己是被胁迫而来都抛之脑后。

    这小院儿之前王晦也来过几次,先前的两任主人盛林和李珪,都曾经邀请他来宴饮过。

    不过两人毕竟是商贾,虽然都通文墨,但是当时院子气韵和如今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几天没有关注的这个小院,现在已经变得风雅不凡。

    院中几株老梅开得红白相杂十分热闹,正堂两侧还摆放了几块怪石,院里地面铺上了印着图案的方砖,廊榭也重新经过粉刷修缮,临院一侧还添了美人靠,可以供人任意行坐,欣赏景色。

    通往中堂的道路上还开挖了几口形状自然的池塘,道路在池塘中变成了石蹬,中间被池塘围起来的一处空地上,还摆放了一张花斑石桌,周围一圈石座。

    院子中最贵的怕就得是这石桌,表面打磨成如镜面般光滑,石头的花斑,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黄竹牡丹图,与环境相合,简直巧夺天工。

    池中水色清澈,游动着不少红的黄的花的大鲤鱼,一下子就让这院子活了。

    水池边种植着一些亲水植物,似乎不畏严寒,菖蒲叶子上还顶着积雪,反倒更显苍翠。

    入水口的泉水无声地流出,却不知道水源来自何处,池塘也不见溢出,同样看不到出水口在哪里。

    吴仁带着王晦从廊榭绕过这美轮美奂的花园,进入正堂。

    一推开门,一股带着清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王晦这才发现,大堂的窗户都被换成了巨大的玻璃窗,可以隔绝外边的冷空气。

    屋内铺着厚厚的西域缂花绒毯,脱了鞋走在上面,能够感受到地下传来的热气,这是堂屋之下,还设有走水或者走气的地暖。

    王晦小心地打量着周围,发现堂屋里的陈设也一体更换了,变得富贵而不失清雅。

    家具都是紫檀的,琉璃烧嵌的大铜鹤吐着冉冉香气却不见轻烟,墙上悬挂着不少字画。

    画不太懂,字竟然是蔡襄、大苏、黄庭坚、米芾的四幅绢本书法。

    更难得的,是四人的作品字数、卷幅,尽皆一致,用的同一个词牌,内容正好是春夏秋冬,倒好像是主人特意从四位大佬那里定制的一般!

    几位神仙一样的绝美仕女,却干着丫鬟的活计,拿着干帕子擦拭玻璃窗上随时产生的水露,只为了不耽误室内之人欣赏窗外雪景。

    听到侧门的动静,螺钿八宝乌木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年轻人,身上只穿着月轮华闪暗花的内衫,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今日无事临帖,见梅雪相争,忽起兴致,便想邀高邻同赏。”

    王晦已经开始有些犯晕,看着眼前神仙一般的年轻人:“徐……徐公子……”

    年轻人笑道:“之前为着公事隐瞒了先生,其实我不叫徐步虚,乃节度幕府掌书记,叫王彦弼,字辅之。”

    王晦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那你……那你母亲,父亲……”

    王彦弼微笑道:“家慈便是徐国大长公主,家君乃驸马都尉,讳诜。”

    王晦还在懵:“那之前……”

    王彦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先生入座,听我徐徐道来。”

    使女过来扶王晦入座,给他宽去外衣,以适应室内的温度,又给他上了茶果,王彦弼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王晦讲明。

    王晦恍然大悟:“公子神采不凡,老夫实在是不忍见你被恶奴一步步构陷,误入歧途,这才……那之前的吴管家?”

    王彦弼笑道:“那是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是跟了司徒很久的老人了,不是什么刁奴歹徒。”

    王晦释然道:“却原来是如此,也对,匡师古素有清官的名声,谁料想竟然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若非公子与程教头深入虎穴,只怕司徒还拿不稳这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话说出来,就可见王晦的见识也不一般。

    王彦弼摇头叹息:“其实匡师古一开始也是端良,在发现通判刘敏道的罪行之后本欲告发,是刘敏道献上三千贯赎罪,刚好能解救匡师古当时安置难民之急。”

    “匡师古一时糊涂,就将这三千贯拿去救治了灾民。”

    “不过到得后来,这不义之财就用得滑了,贪念一旦开启,便再没有个止歇的时候,最终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的一生,总如司徒所言,君子小人之性,并列于中,须得时时警惕擦拭,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让自己的善能够压倒恶念之苗,方为君子修身之道。”

    说完对王晦拱手:“虽然是一场做戏,但是蒙先生古道热肠,私信劝我戒惧从善,彦弼也是心存感激的。”

    王晦一脸愧色:“当年老夫一脚踏错,一辈子就背上了坏名声,至今中夜醒来,都冷汗淋漓,心中惶恐。”

    “见到公子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不忍心见你走上老夫当年的老路,到老愧悔莫及。”

    说完又笑道:“却没有去想公子这般人物,哪里是原配不贤,家主瞒钝之族能培养出来的,现在思量,当真是滑稽之至!”

    向周遭看了一看:“这屋里好些陈设老夫都叫不上名来,真是一等一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这一点,老夫倒是未看走眼。”

    王彦弼笑道:“家中就我一个独子,母亲大人怕我在大名府生活不惯,恨不得将汴京城里那个家都给搬过来,其实哪里用得着。”

    “对了,听闻先生书法在大名府也有名,刚刚临帖有些不得劲,还请先生给我断断。”

    “公子父亲就是书画名家,交游也都是一时名士,哪里有老夫说嘴的份?”王晦赶紧谦虚。

    两人又揖让了一番,这才一起来到书案前,待见到王彦弼案侧的法帖,王晦都羡慕坏了。

    人家的法帖也是《万岁通天贴》,不过却是装帧精美的册页,厚厚一摞,看架势竟然是全本。

    端详了王彦弼的临帖习作,王晦拈须沉吟了一下:“公子的字已然成体了,端凝俊秀,不过……其中似乎看到了司徒的笔意?”

    王彦弼点头:“是,从小师从司徒,偷学了一些。”

    王晦摇头:“司徒的字乃自创,虽然深得翰苑秀雅清贵之气,然而囿于过于自律的性格,字如其人,就未免有些……那个放不太开。”

    “少了呼吸节奏的起伏变化,算不得最好。”

    “不过司徒的字有个好处,就是以之应考,写公文,不怕被誊录者搞错。加上名声太盛,如今大宋学子也多有效仿其笔法的。”

    “然而对公子来说,就完全没必要了。公子贵气已极,较司徒尤有过之,不如转而去寻找天成之趣,大宋书家里嘛……反倒是米芾不错,还有大苏学士在黄州转变书风之后,也不错。”

    说到这里,又看到案侧:“嗨!要增变化,最好的贴子不就在这里吗?”

    王彦弼将笔递给王晦:“还请先生赐法。”

    王晦说起书道就忘了身份差别,将笔接过一看:“诸葛紫毫,妙品啊!”

    翻到自己最珍爱的《初月帖》:“那老夫就献丑了,我们先一起来看看右军关于‘之’字的变化……”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二章 二太守传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二章二太守传

    不知不觉就给王彦弼上了一堂书法课,等到临完一贴,王晦方才醒悟过来,连忙道歉:“老夫做了数十年的冬烘先生,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便改不了了……”

    王彦弼取过笔来,按照王晦指点的方法写了几个字,觉得早上起来一直滞住的感觉消失了,不由大喜,施礼道:“本来是请先生过来饮酒赏梅的,蒙先生指点一席话,又得进益,却是彦弼占了便宜了。走走走快请入座……”

    王晦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之前不知道身份的时候就打过收学生的主意,现在揭破身份,见他不以富贵骄人,不由得好感更增。

    酒菜上来,都是王晦在大名府没有见识过的菜品,待到王晦喝到半醉,才想起一事儿来:“诶,怎么没见着吴教头……”

    “程教头!”王彦弼又给王晦添上一杯永春陈露:“程教头豪侠出生,不喜欢吟风颂月,他呀,去送自己的朋友去了……来来来,彦弼再敬先生一杯。”

    ……

    等到王晦醒过酒来,却已是次日,自己几时被王彦弼送回来的都想不起来。

    不过永春陈露的确是好酒,昨天醉得人事不知,今日竟然也不上头。

    走出内室王晦吓了一大跳,家中陈设尽数被调换过了,要不是归氏正在整理礼物,王晦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家。

    赶紧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归氏见他起来就没好气:“昨日去徐公子家赴宴喝得烂醉如泥!公子送你回来的时候还满嘴胡沁!”

    “啊?”王晦都吓坏了:“我胡沁什么了?”

    归氏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嚷嚷着说要送人家徐公子一注进士科名,这不,徐公子昨晚就送来各式陈设礼物,说是师礼。书房里还有一堆呢,快看看去吧。”

    走进自己的小书房,王晦立即就发现了好多的宝贝:“这是诸葛笔……这是……这是公子父亲制作的宝墨,这是米颠的法书……”

    几乎只要是昨天王晦在王彦弼书房里摸过的,谈论过的东西,今日全都出现在了王晦的书房里。

    归氏看着状若癫狂的王晦,担心地问道:“夫君,徐公子他……”

    王晦缓缓地坐到椅子上:“什么徐公子,那是徐国大长公主家独苗,四路节度使幕府掌书记,王辅之王公子!”

    “啊?”归氏大惊:“那王公子身份尊贵,乃当今官家的表兄,却为何要笼络你一个绝仕之人?”

    王晦伸手摸着桌上的诸葛紫毫笔:“或者昨天的酒话,就是正事儿……”

    “进士?”归氏说道:“这也不能啊,十几年前,夫君就断言理学迟早会成为显学,还说迟早会被朝堂纳入科举。”

    “如今看这样子,竟然都被夫君言中了,想王公子师从苏门,自幼得司徒苏县君教导,理学一门,还能难得住他?”

    “等到理学列入科举,一个进士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需要夫君你的助力?”

    “所以说,公子心气儿高啊……”王晦叹息道:“这是要故意弃长执短,还一样要脱颖而出,将一个进士功名,拿得实实在在毫无瑕疵啊。”

    “这却又是何必?”

    “不是何必,这是自信。昨日与公子交谈,文章义理,时务经纶,却是尽皆不凡。说起来稍加琢磨练习,取个进士,真是不难。”

    “想不到老夫一封信,竟然牵扯出这样的缘法……”

    归氏喜道:“之前不知道身份,你都有收徒之念,这可不正好?”

    “贤妻此念不妥。”王晦说道:“公子何等身份,岂可认我这等名节有亏之人为师?”

    见自家夫人眼中露出替自己不甘的眼光,王晦将老妻的手牵过来:“蒙你多年不弃,这辈子却不能给你个诰命,为夫心中,一直感觉愧对于先师,也愧对师妹你。”

    归氏嗔道:“都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却说这些作甚?”

    王晦说道:“王公子的心性品行我已知晓,之前那是为了破获假钞大案,故作姿态。”

    “我们都老了,膝下又无儿女,不如就托在公子门下,做个清客师爷。”

    “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也有人养老送终,贤妻以为如何?”

    归氏说道:“都依夫君你,你一身学问却难展抱负,以后能跟随王公子,给他出出主意也好。”

    王晦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头万钧的包袱:“公子今日有句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什么话?”

    “他说司徒曾经说过,人的一生,其实君子小人之性,一直并列贯穿其中,这就是永远存在纠缠,除之不尽,斗争不息的一对……矛盾。”

    “所谓君子,不过是时时警惕擦拭,努力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的人。”

    “哈哈!凭此一语,为夫心中块垒尽去,不如就尽力辅佐公子一场,作为报答!”

    “嗯!”归氏看着自打那件事后,第一次神采飞扬的夫君,眼中闪现出泪花:“不过先得助公子拿到进士功名才行!”

    “功名其次。”王晦轻松一笑:“且看为夫先作篇文章,给司徒和公子断绝一场隐忧。”

    不过数日,汴京时报的主编晏小山,就收到一封来自大名府的投稿——《博州二太守传》。

    文字清简,只简单讲述了博州曾经两个太守的故事。

    其一是发生在后晋开运三年,黄河决堤,水围博州城,博州太守羊公率军民治水,但无论如何拼命抢险,也无法奈何洪水泛滥。

    面对城陷民亡的惨状,羊公向天痛呼:“黎民何罪,遭此浩劫?我请愿以死殉职,祈求苍天免这方百姓灾难!”

    呼罢,投水而亡,洪水即落。

    洪水退去后,羊公的尸首在一处村庄发现,百姓感念羊公,便将之葬于那个地方,并立祠奉祀。

    宋得天下,太宗长子楚王赵元佐听闻此事,曾赋诗赞叹,诗云:“身为牺生祷于洪水,水势难清没而水止。民思其仁立祠以祀。呜呼,伟劳不书于史!”

    其二就发生在数十年前,大宋状元李迪有个叔叔辈,也到了博州当太守,不过很遗憾和羊公一样,同样没留下名字。

    一日李公在城门等候监司派来的使者,属下官吏报酉时已到,李公便急命闭关。

    一会儿使者到了,因城门已经关闭,不得入内。

    李公与之语于门隙,使者请入见,李公回答:“朝廷法制酉时必须关闭城门,这门我不能开,请使者于城外委屈一宿,明日相见吧。”

    又有一天,李公收到来自京中的邮件包裹,打开来发现里边还夹着家书。

    于是李公立即熄灭了官烛,点燃私烛阅读家书,读完之后,才重新点起官烛,继续阅读公文。

    当时遂有“闭关迎使者,灭烛看家书”之句。

    两个无名太守的故事都很简单,然而晏小山敏锐地发现了这篇文章对报纸销量的价值,立刻原文刊载。

    果然,当期报纸销量激增,汴京城中展开了大讨论。

    没有别的原因,匡师古伪钞案,同样发生在博州,他的身份,同样是博州知州!

    人虽然死了,但是匡师古在朝中尚不乏有同情者,还是拿着“刑不上大夫”那一套说事儿,认为朝廷量刑过重,诛杀过速。

    等到博州两位曾经清廉奉公的无名太守事迹被挖掘出来,刊载于报纸之后,匡师古立刻就失去支持。

    这就叫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开封府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同样是一个地方的主官,差别怎么能如此之大呢?

    朝中大佬们,你们的同情心,是不是该放到本应青史留名,却遗憾只留下事迹的羊李二公身上,而不是放在那伪钞犯身上?!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三章 彩票漏洞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三章彩票漏洞

    高滔滔也看报,同样发现了这篇文章的价值。

    大宋有匡师古那种贪滥枉法的官员,同样也有羊李二公那样廉白自守的官员,这完全够给大宋官员洗地了啊!

    这段时间因为匡师古案,百姓们对官员也多了些看法。

    立刻下诏,查查这二公。

    最终查到李工乃李迪从父李淞,而羊公事迹久远,已经无法知道姓名。

    不过楚王诗是真的。

    既然事有可考不是编造,高滔滔便命立羊李二公像于博州城隍庙,将博州南北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羊使君巷”,东西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李使君巷”。

    匡师古案,到此彻底定论,廉洁奉公的羊李二公这下成了博州城隍,那作为反面对比的匡师古,自然就只好成为臭狗屎。

    就算是神仙下界,也翻不过这个案子来了。

    晏几道也是宰相之家出身,又多年担任报人,对这些门道也算内行,于是写信给苏油,盛赞使相幕府有高人。

    书法卓绝,文辞老练,博学多闻,政治敏感,智慧超人。

    简简单单百十字,两个太守三件事,就将京中舆论争议彻底平息下来,还让案件处理得到了最大的支持。

    堪称施轻风而化雪岭,加片羽而转钧衡。

    其着力之处,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收到信之后莫名其妙,不过晏小山的推断不能说错,从政治考量来说,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始作为者,大概率错不了。

    或者这高人,真出在自己幕府?

    让晏小山将那篇文章原稿寄回给自己,苏油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王彦弼也是个有福的娃,机缘巧合,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苏油也没有与王彦弼详说此事,只告诉他要尊重王晦,老人家无儿无女寄于你门下,这是看得起你,不能辜负老人家对你的期许。

    之后苏油便撂开手不再管这事儿,全身心投入到如何让四路百姓过好一个和谐安宁的年节上头。

    ……

    汴京,钟萃宫,高滔滔怒气冲冲地走进殿来。

    向太后赶紧站起身来迎接,高滔滔问道:“官家没在这里?”

    向太后感到奇怪:“官家怎么会在这里?”

    高滔滔停了一下:“范祖禹、刘安世上奏,谓官家权罢经筵,意谓将有燕享。今复半月,讲臣不得望清光。”

    “又说城中民间喧传禁中见求乳母,遂谓官家近女宠,此声流播,实损帝德。”

    “范祖禹说官家年才十四,非近女色之时,上疏劝进德爱身,还乞保护上躬,这是怨我看顾不周……”

    却见向太后给她使脸色,不由得住了嘴:“怎么了?”

    却听向太后轻咳一声:“端仪你先出去吧。”

    帘后走出一个小女孩,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细管钢笔,手里抱着几本账册。

    小女孩惊惶地将账册放到向太后的桌上,跟高滔滔和向太后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道了声:“端仪请问太皇太后起居,端仪请先告退。”

    说罢慌张张地去了。

    高滔滔吐出口浊气:“这孩子怎么下直了还在?”

    向太后笑道:“孩子能干,有时候下直了我留她在身边帮忙。不过今日倒不是为此。”

    高滔滔问道:“却为何事?”

    向太后说道:“是端仪发现了慈善基金赛马彩票赔率设置有几场有漏洞,说是那样会让基金在那几场上发生亏损。”

    “是吗?”高滔滔都不信:“马赛还没开始,她就能推断结果?”

    向太后说道:“端仪说不是推断结果,而是计算那什么……概率,还有各种押注人数比例、赌金比例什么的,买彩票的人多了,那个什么……样本就全了,结果出现意外的可能就小了。”

    “彩票盈利的根本,其实就是输的人是多数,赢的人是少数,可如果赔率设计得不合理,导致某场比赛中赢的人变成了多数,那基金就得贴钱了。”

    最后这句高滔滔倒是明白:“小姑娘还精通这些?”

    “嗯,她说都能计算出来。”向太后说道:“不光如此,她还说从最近汴京城彩票站的兑换统计来看,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并以之赢取了大量钱财。”

    “我听闻后觉得大意不得,刚刚便是让她去取计档来与我讲解,恰好太皇太后就到了。”

    高滔滔皱眉:“我会让皇城司去查查。”

    向太后这才问道:“刚刚太皇太后言及乳媪之说……”

    高滔滔说道:“此事未知真假,反正一会儿官家要来问起居,到时候再问问吧。”

    “官家大了,苏油跟我上过密奏,说这年龄段的少年,多有好奇,多爱探究,多爱听同龄伙伴的话语而不爱听长辈言语,说是什么……逆反期,要多夸,多引导。”

    说完高滔滔气性又上来了:“可要是官家胆敢行此事,由不得我不责罚!”

    向太后赶紧劝慰道:“咱们哥儿当不至此,从小有司徒、苏山长带着了解市井,增进学问,可不是那种处于深宫,长于宫人内宦之手的后唐皇帝。”

    “听闻前几日,石仙卿还带他去天师院观看了新款的男女铜人,说是……了解男女生理结构……因此臣妾觉得,官家不至于如外间虚传的那样。”

    两人才聊到这里,殿外内官走了进来:“两位娘娘,官家来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端起了脸。

    赵煦进来,手里又拖着一个拖车,拖车上有个黄铜钢料制作的古怪家伙:“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起居。”

    高滔滔说道:“我等甚安,只要哥儿将心思多放在朝政,增进学问上,比天天请起居都要让我等欣喜。”

    向太后也道:“哥儿可莫要辜负太皇太后对你的期许,这又是什么古怪?”

    赵煦说道:“这个是京师大学堂最新型的柴油机模型,我取来给娘娘们展示一下。”

    “司徒将之装到了船上,为船只提供动力,才完成了从大名到临漳的试航,说是比蒸汽机要灵便。”

    高滔滔是去过京师大学堂的人,对物理学的功用也有深刻的了解,苏小妹也入宫给贵人们做过科普,知道动力源、传动系统、工作系统这些概念。

    说白了,皇家宗室旗下那些机械设备,都是这三个部分构成的。

    其中动力源从最早的人力、畜力、发展到后来的水力、风力、再发展到蒸汽动力,都是人类灵巧心思和不懈探索的证明。

    所以如今高滔滔知道动力源这个“工业心脏”的重要性,一时连赵煦找乳娘的事情都暂时不管了:“相比蒸汽机,这东西倒见小巧。”

    赵煦说道:“这是陈学士用在理工学院展示的模型,不过也能用。”

    说完开始亲自操作,给机器灌上柴油,用曲柄安到柴油机发动轴上,摇动几下,柴油机就“突突突”的运转了起来。

    “哎哟!”向太后一声惊呼,这家伙个头虽小声音老大,而且还在冒烟,一时间殿里充满了燃油的气息,还变得乌烟瘴气。“停了停了!”

    待到赵煦关闭进油筏,柴油机停止运转,向太后赶紧命内官打开所有门窗换气:“这什么味道!还让人怎么待殿里?”

    赵煦笑嘻嘻地搀扶起高滔滔的胳膊:“今日天气好,我想请太皇太后与太后去花园走走。”

    向太后不禁好气:“哥儿倒使得巧法,这回不出去也得出去了。”

    三人来到殿外,走向池沼边的草地,赵煦说道:“石仙卿说的,人要常保清健,就得适量运动,太后这半月盘账辛苦,听说都没出过钟萃宫,正好出来走走。”

    高滔滔终于挂起一丝微笑:“哥儿也是一片孝心,太后就随了他吧。”

    在草地上走了一段,高滔滔借口走不动了,在一座亭内坐下,将随从打发的远远的,四面无人,这才问道:“外间哄传官家在寻找乳母,哥儿啊,有这事儿吗?”

    赵煦说道:“有。”

    高滔滔眉毛挑了起来:“为何?”

    赵煦叹了一口气:“是孙儿思虑不周,各宫室分开自主之后,宫中用度的确省下来不少,却忽略了几个年幼的妹妹。”

    高滔滔长处深宫,一听就猜到大概:“是看顾的嬷嬷内侍怠慢了公主?”

    赵煦低下头,眼中滴下泪来:“贤静,贤惠方才五六岁,嬷嬷内侍怠慢刻薄,我请石仙卿看了,说是营养欠缺,如今最好的调理办法,是用人乳。”

    高滔滔心中火头腾地就起来了:“他们焉敢如此?!”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四章 好女孩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四章好女孩

    赵煦说道:“宫里屡次声明要节约用度,前后两次减损,他们便以此为由,说两位公主也是天家,若不从此例,害怕遭到责罚。”

    高滔滔咬着牙,阴森森地说道:“差遣倒是办得谨严,可贤静、贤惠两个小人儿,又能吃用多少?别忘了去年开始,宫里的菜蔬肉品,都从中牟皇庄送进,其余的仍依公主例,还不够他们的开销?”

    向太后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还有官家不过请了两位乳娘,京中就风传成那样,这消息却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高滔滔神色平静了下来:“宫人减到了一百,还是断不了有心人内外交通,看来都已经忘了温成皇后去后,我婆婆是如何整饬内宫的了。”

    赵煦不懂高滔滔这风浪前的平静,向太后却是听得暗暗心惊,太皇太后这是动了真怒,此次风波,宫里又不知会不明不白死掉几人。

    赵煦说道:“孙儿本不想因此事让娘娘们心烦,想着悄悄将这事情办了,再于宫内也推行养老金制度,给他们发放俸禄……”

    高滔滔拉起赵煦的手,笑得很光明:“孙儿这番孝心老身体会得了,不过事情官家就不用再管,免得又被朝臣们泼了污水。”

    “此事老身亲自料理,养老金制度也挺好,不过行使得看时机,整饬之后,方才行得。”

    “总之还能替孙儿挡几年风雨,有什么说道,让他们冲着老身来。”

    祖孙几人就此议定,等到赵煦送高滔滔和向太后回殿,却在向太后几案上发现了一支造型独特的细管钢笔。

    笔管上蚀刻着一枝梅花,两头是平的,还是一方精巧的小印章。

    赵煦取过印泥来拿钢笔盖两头印了,发现是各是一个极细小的篆文,合起来是瑞卿二字。

    在外人眼里这叫巧夺天工,在赵煦这理工狗眼里,这叫精细电解蚀刻。

    拿纸擦掉笔头上的印泥,赵煦随手就将那钢笔揣到了自己的招文袋里。

    ……

    戊午,吕大防奏事,高滔滔谕曰:“刘安世有疏,言禁中求乳母事,此非官家所欲,乃先帝一二小公主有疾,尚须饮乳调理也。”

    “官家常在吾榻前閤内寝处,安得有此!外间虚传也。”

    范祖禹对曰:“外议虽虚,亦足为先事之戒。臣侍经筵左右,有闻于道路,实怀私忧,是以不敢避妄言之罪。”

    “凡事言于未然,则诚为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陛下宁受未然之言,勿使臣等有无及之悔。”

    高滔滔谕曰:“岁末事烦,官家多有杂务,然经筵乃进益周闻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当依祖禹所奏,今后经筵,开延至腊月二十七日。”

    ……

    汴京,新郑门大街,赵煦和漏勺坐在马车里,赵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道两边的繁华。

    临近过节,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如今的西城日渐繁华,各式新建筑新门楼鳞次栉比,尤其是新奇商品吃食多出在这里,吸引商贾云集,快要将东城的繁华都盖下去了。

    从东西边的繁华,也能间接地看出,大宋如今文武两途,已经渐渐均衡起来。

    从新郑门大街望东走,过了玉霄观就是使馆区,今年来大宋朝贺的小国多达数十,赵煦都能看见太常寺的官员们在带领外国使臣们演礼。

    过了使馆区就是宝相寺,不过大宋如今最出名的宝相寺却不是这个,而是在汶上。

    大中祥符元年真宗禅封泰山,归途经曲阜,过中都邑,御敕将北魏著名寺庙昭空寺更名为宝相寺,并驻跸在那里。

    那里在神宗朝还修了大佛塔,模仿汴京的铁塔也就是开宝寺灵感塔,但通体以内工坊拨给的黄色琉璃瓦覆盖,老百姓将之称为“黄金塔”,据说里边藏着佛牙舍利。

    不过汴京城的宝相寺和尚常常以此欺骗外乡来人。

    大宋还有好些老百姓只知道大宋有个宝相寺,宝相寺里有佛牙舍利黄金塔,却想当然地以为那个宝相寺必定在首都,于是京城宝相寺的方丈就真用黄金铸造了一个小塔,拿琉璃珠子作为佛宝安设在小塔里边,倒是吸引来不少香火。

    冯京做开封府尹的时候还曾经想要整治此事,然而大和尚申辩说我们寺院的确就叫宝相寺,寺里也的确有黄金塔,塔里的琉璃珠也的确就是佛家七宝之一,请问府尹,哪里有毛病?

    以冯大帅哥的精敏都给整了个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让大和尚滚蛋,继续他们的招摇撞骗。

    这件事情苏油当做治政的经典案例给赵煦讲过,汴京宝相寺和尚的行为偏偏在国家法律的容许范围以内。

    虽然这样的存在有误导无知百姓的嫌疑,不太合理,但是官府除了给老百姓科普,或者赵煦下旨让两个宝相寺中的一个改名,否则还真就没法干涉。

    因为和尚们除了“不告知”之外,也没有干什么别的坏事儿,而他们本来也没有告知别人汴京宝相寺和中都宝相寺不是同一个的义务。

    因此和尚们最多算是打了个擦边球,并没有干犯法纪。

    和尚们奸滑就奸滑在从来都只称自己庙里的黄金塔里盛放的是“佛宝”,而不是“佛牙舍利”,这就不存在实质上的欺骗。

    很多人潜意识里会认为佛宝就是和尚们对佛牙舍利的尊称,因而上当。

    但是你不能说和尚们有错,因为琉璃珠子的确也是“佛宝”。

    所以这件事上冯京的处理是正确的,他没有用行政命令强行让和尚们“改正”,相当的让人佩服。

    作为一个百姓们爱去的宗教场所,与其费力与和尚们“斗智”,或者在庙外张贴告示科普,还不如由得它去。

    这就叫水之清则无鱼。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脚底下穿不得小鞋,那就不是政治家。

    政治家必须能理解和容忍类似汴京宝相寺佛宝黄金塔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存在。

    看着街两边热闹的情形,赵煦扭头看着漏勺:“我缺钱用。”

    漏勺瞠目结舌外加一丝没好气:“说得我好像有钱用一样。”

    两个大宋排名前三的大富翁,因为慈爱的长辈们的关系,每年的用度都是有数的,如今手底下竟然没啥零花钱了。

    两人前段时间先是搞滑翔机,用了空心铝管和眉山绢,铝那玩意儿要用到熔融电解黑科技,目前价格贵得一逼。

    苏油早就跟各家打过招呼,漏勺他们要搞事情由得他们搞,不过原料得按照市场价给钱,不能养成伸手就要的二世祖坏毛病。

    本来还有剩余,大概能坚持到过年领压岁钱,结果赵煦见到柴油机图纸,想要复制一个去跟娘娘们显摆,搞完之后俩小子可就真是河干海净了。

    赵煦看着街边热腾腾的麻辣烫串串香摊子,咽了口口水:“你家小师妹最近赚了不少钱,能不能找她借点?”

    “什么我家小师妹?”漏勺立刻还嘴:“小师妹端静贤淑,官家不可诋毁她的名节。”

    “啧啧啧……”赵煦就忍不住吐槽:“牌九麻将无一不精,懂得利用赛马赔率的漏洞刮皇家的油,怂恿师兄偷盗家中永春陈露给她尝,编造俚曲调笑宝相寺和尚,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是吧?”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五章 春天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五章春天

    漏勺说道:“如何不是?小师妹那是天纵聪明。”

    “牌九麻将那是精研数学,赛马赔率那也是皇家自己的设计有误,永春露那是对世间新奇事物有好奇之心,调笑宝相寺和尚,一首小曲就解决了冯京兆、钱京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这难道还不是好女孩?”

    “你就好好惯着捧着吧!”赵煦都无语了:“你说李学正如此端严的人,怎么生出这么调皮的女儿来?”

    说完又有了些傲娇:“别以为天下聪明人就你家小师妹一个,哼哼哼,赛马赔率的漏洞,宫里也有人发现了。”

    “诶?”漏勺不禁有些吃惊:“谁呀?太后她老人家?”

    赵煦得意洋洋:“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他家的女公子。”

    漏勺呵呵两声:“那也不是宫里的人啊?那是太后临时抽调入宫,帮助会计的勋贵之女。”

    赵煦从自己招文袋里摸出那支细管钢笔在手上转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女孩,发现漏洞立刻就禀报了太后,不像有的人,买赌赚钱。”

    “可小师妹转手就捐给了同济医学院好不好?这都得怪老堂兄到处哭穷!”

    “我就不信她没留!”

    “留了!”

    “那就借我们点啊!”

    “都买成金石字画了!”

    “完了,完了完了,金石穷三代字画毁一生……”

    “那是我爹调笑墨庄刘公的话!陛下你别捡着就到处乱说好不好……”

    车中两少年君不君臣不臣,倒好像交情要好的两个同年伙伴。

    就这样一路胡言乱语着,马车穿过了宜秋门,景福坊,到崇文门内大街口拐弯向北,经过汴河上的兴国寺桥,沿西角楼大街过了吴起庙抵达皇宫西华门。

    两人下了车,重新恢复成主正臣恭道貌岸然的模样,漏勺还给赵煦整理了一下腰带,才在小黄门的迎候下进入内宫。

    按道理漏勺每次送赵煦回来要送到集英殿后面的宝慈宫,赵煦第一件事是要问高滔滔起居,有时候高滔滔会让侍读的椅子漏勺他们也一起觐见。

    不过今天两人才走到右承天门,就被一个小妹崽堵了去路。

    小妹崽见到赵煦手里转弄着的钢笔,顿时变得委屈巴巴:“那是我的笔,我翁翁特意从眉州给我定制的……”

    “呃……”赵煦的手顿时变成了鸡爪,钢笔从手上落了下去。

    “哎呀!”在小妹崽心痛的惊呼声里,漏勺突然出手,将细管钢笔捞到手中,然后朝还傻着的赵煦手里一塞,双手抱拳施礼:“陛下,突然想起将作监还有诸多事务,臣且告退!”

    跟着一转身,也不等赵煦发话,直接溜了。

    只留下尴尬的赵煦,满脸通红的小妹崽,还有已经吓得半死的小黄门呆在那里。

    ……

    大名府,魏县北,黑松岗。

    一队流人在衙役的押送下,将要前往丰州牢营。

    如今的囚徒已经配不了军了,尤其是河北四路,旧军已经汰练完毕,新军待遇和地位很高,良家子为抢名额都打破头,哪里还容得下囚徒。

    连沙门岛都成了北洋水师操训驻舶之地。

    不过种谔和折家将们需要,还有南海、新宋、东胜,倒是不挑剔。

    澹耳东北一个大岛,如今哪里发现了樟树林,可以提取龙脑,还特别适合种橡胶树和却疟树,现在那里也成了热门的流放地,因为那岛本来就叫作“流囚岛”,倒是应了名儿了。

    丰州在五原东北面,在宁夏路与麟府两州的外围,与辽国的鞑靼羁縻地区接壤,那里也需要人。

    魏老五就在这队囚徒的队伍里。

    两名衙役用水火哨棒将魏老五从队伍里驱赶出来,让他前往黑松林,说那里有人要见他。

    魏老五也是滚刀肉,手上还捆着绳索,来到松林当中,却见大石头上坐着一名汉子。

    “哥哥?”

    程岳端坐在一棵黑松下,身边斜搁着长剑:“不瞒兄弟,我是沂州程二。”

    魏老五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苦笑道:“原来是沂河双侠,老五这趟栽得有幸了。”

    说完却疑惑起来:“听闻哥哥当年不听兄长苦劝,扯旗造反,被官府拿获,刺配桂州。如何脸上不见金印?”

    程岳苦笑:“程二本在桂州待死,无奈被探花郎从泥途里边捞了出来,又蒙仙卿妙手,抹去了脸上金字。”

    魏老五说道:“原来如此,哥哥今日是来取我性命的?自管来,老五但皱一下眉头,不算是好汉。”

    程岳抽出长剑,挑开魏老五手上的绳索:“你可以走了。”

    “这怎么回事儿?”

    程岳说道:“你与孙老二、老寒鸦之辈不一样,他们百死莫赎,你到底还守着江湖规矩。”

    魏老五说道:“先要告知哥哥,老五手下,可也断丧了不少人命。”

    程岳失笑:“二十年前的赵宋河北,本就是人吃人的地界。”

    “你不吃人,就要遭人吃,如你我这般汉子,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魏老五问道:“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

    程岳说道:“我你就别管了,撂开了手,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魏老五反倒定下心来:“哥哥你要离开探花郎?”

    程岳笑道:“探花郎眼中难揉沙子,老子又不傻,难道还等他来抓?”

    魏老五正色道:“探花郎的诸般事迹,兄弟们听着都热血沸腾,给这样的郎君卖命,道上谁敢说哥哥一个不是,老五叫他血溅当场!”

    说完跪了下来:“老五早就该给黄河大水冲走的人,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哥哥不可为了我这泥涂里挣活的人物,放弃了大好前程。”

    “哥哥要守到探花郎将河北重新调理成花花世界,再替俺们这些草莽中的汉子,好好在这花花世界里,扬眉吐气地活一回!”

    说完跟程岳叩了个头:“谢过哥哥厚恩高义,老五不敢连累哥哥,他日江湖有缘再见,一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说完大踏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停下!”程岳开口叫住魏老五,抛过去一个棉布袋子,魏老五伸手接着,袋子里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

    将袋子打开,里头金光闪闪,全是舶来金币。

    “都是我在南海挣来的,这玩意儿到哪儿都好使,拿去照顾兄弟们吧。麟府那边,我会求探花郎去封信,好汉子建功立业,咱兄弟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魏老五也不推辞,又跪下跟程岳叩了个头,转身大步走了。

    队伍继续朝北走去,消失在了山谷当中。

    黑松林里一声叹息,苏油走了出来:“程兄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不是我说,二十年前尚情有可原,二十年间,哪里没有做好老百姓的机会?他们珍惜过吗?”

    程岳看着远处队伍消失的山谷:“他们背上都背着罪孽,想好好活,可又怎么敢?”

    “郓州那个狗官草菅人命,你不管,我管!”

    “别别别……我管,我管还不行?不过京东西路不在我辖制范围,这事情得绕一绕……”

    ……

    元祐五年,春,正月,丁卯朔,御大庆殿视朝。

    丁丑,朝献景灵宫。

    乙酉,范祖禹上四道奏章。其一曰:“经筵阙官,宜得老成之人。韩维风节素高,若召以经筵之职,物论必以为惬。”

    其二曰:“苏颂近已致仕。颂博闻强识,详练典故,陛下左右,宜得殚见洽闻之士以备顾问。”

    其三曰:“苏轼文章,为时所宗,忠义许国,遇事敢言,岂可使之久去朝廷!”

    其四曰:“赵君锡孝行,书于《英宗实录》,辅导人君,宜莫如孝;给事中郑穆,馆阁耆儒,操守纯正;中书舍人郑雍,谨静端洁,言行不妄。此三人者,皆宜置左右,备讲读之职。”

    高滔滔下诏垂问老臣们的意思,韩维、苏颂坚辞,苏轼那是才到任半年不可能,剩下的几人倒是领命,不过如郑雍之流,却是徐邸官。

    赵煦的演技已经锤炼出来了,倒是一视同仁,几人讲学的时候,也渐渐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参与讨论,每每还很有道理,颇受群臣褒扬。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六章 田字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六章田字

    壬申,工部尚书沈括,以龙图阁学士出知太原。

    奶不动的沈括,才半年就又从中枢灰溜溜地再次来到了河北,四路都转运变成了一路单转运,官职不升反降。

    癸未,苏油在河北四路掀起学习运动,要求政、军、检、工矿各单位,学廉政,学职事,学法律,学技术,学文化。

    都巡检司的检察职能到此正式运转起来,结果此风在河北没刮到人,反而吹到了京东西路。

    壬申,京东西路折冲司,弹劾郓州知州蒲宗孟。

    蒲宗孟的仕途本来应该是一片光明的,此人善于读书,学问也是很高,还在家乡建了一座“清风楼”,用于藏书。

    经常告诫子弟:“寒可无衣,饥可无食,书不可一日无。”

    他的妹妹还是周敦颐之妻。

    入京后,老蒲也做到了翰林学士,尚书左丞。

    但是此人“趣尚严整而性侈汰”,家室豪富就可劲造,才一年便被御史论其荒于酒色,缮治府舍过制,罢知汝州。

    一年之后到了郓州,脾气依旧不改,每天家中要杀十头羊,十口猪,要用掉三百根蜡烛。

    常日盥洁,分作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每次使用婢子数人,一浴要用掉五斛热水。

    有人请他稍微减少用度,他就发火:“君欲使我坐暗室忍饥邪?”

    这娃和大苏也有交往,曾经写信给大苏:“晚年学道有所得。”

    大苏回信:“闻所得甚高,然有二事相劝:一曰慈,二曰俭也。”

    如果这都不算什么毛病,只是和高滔滔提倡的节俭风气不相符合的话,那蒲宗孟的治政方式就太让苏油受不了了。

    郓州这地方有八百里水泊,一直以来就是盗匪聚集之地,虽然如今大宋的局面已经极大改观,无奈梁山泊名气太大,不少亡人罪犯不远千里逃入其中。

    蒲宗孟下狠手痛治,虽小偷微罪,亦断其足筋,盗虽为衰止,而所杀亦不可胜计。

    折冲司这次终于启动职能,弹劾蒲宗孟为政惨酷。

    蒲宗孟因此被夺职,知虢州。

    苏油张榜四路,宣称用人之际,过往有细罪者,杀人以外,许自首减罪。

    擒杀首恶反正者,免罪,视同军功。

    同时命程岳根据这半年来掌握的信息,与高公纪一起,诛除各地黑恶势力。

    郓州盗匪是被苏油派大侠程杲招安过一回的,听说苏使相和程二侠坐镇大名,连京东西路都不呆了,纷纷跑到大名府求活。

    苏油让程岳与高公绘按照厢军老法子管理,先去路上矿上干几年,学会生存技术,再说安置问题。

    正月,大名府周遭好多工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建立了起来。

    除了水泥厂、酸碱厂、机械厂、军工厂,还有一个化肥厂。

    有些化肥,和炸药是同义词。

    苏油又可以在工厂澡堂泡澡了。

    大名府比汴京要冷一些,冬日里在热水池子里泡一泡,给个神仙都不换。

    短短一个月时间,四路大定,连南边的京东东西两路都连带着安定了不少。

    高公纪、程岳回来缴令,被苏油二话不说就拉到了机械厂澡堂子里泡了起来。

    程岳早就习惯了跟苏油一起泡大澡堂子,不过高公纪对这一口还非常不适应。

    尤其一起泡澡的还有王彦弼和王寀,关键还有自家乖娃世则,父子俩第一次坦诚相见,这尼玛就太尴尬了。

    徐国大长公主听说王彦弼因为破案被大名府妓女栽赃了一个天阉的名声,少见地勃然大怒。

    长公主不怪苏油,来信将高公纪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声称要是耽误了自家儿子的婚事,谁都不要想好。

    直到听说案子成功告破,王彦弼还给自己找到一个高明的科举老师,徐国大长公主这才消了气,又从京中给宝贝儿子送来一堆的贺师礼,反把王晦吓得够呛。

    高公纪额头上盖着帕子,偷偷眯着眼睛瞟王彦弼那个地方,嗯,挺正常,这就好,这就好。

    听说徐国大长公主下了大力气,王彦弼将要娶的是前宰相吴充的孙女。

    挨骂不吓人,要是妓女们蒙对了真相,又偏偏因为自己惹出的这事儿,那才吓死人……

    就听苏油问道:“检使,你瞅啥哪?”

    澡堂里回声挺大,高公纪猝不及防,吓得差点滑进了池子里:“没啥……这俩月可是把腿跑断了,所幸没给使相丢人,差遣办得妥妥的……”

    苏油就对程岳说道:“朝廷贬了蒲宗孟,所以说,有事情告诉官府,官府会为百姓做主的。”

    程岳哼了一声:“那是他命好!”

    苏油耐心道:“程兄你到底没有如当年那般冲动,知道在制度框架内处理和解决问题,知道跟上级汇报,还为朝廷连立大功,这就很好。”

    说完一脸欣慰的样子:“跟了我二十年,程兄如今可算是有点官样了,说明人啊,总是能改造得好的。”

    程岳脸都黑了,又哼了一声扭头不语,谁稀罕当你这个狗官!

    想想还有求于人,觉得自己对探花郎态度不对,只好又转回头来:“小折经略相公那里……”

    苏油说道:“放心吧,魏老五有武艺有胆识,对兄弟也仗义,折克柔欣赏得很,拨在麾下了。”

    程岳这才讪讪拱手:“多谢探花郎了。”

    “泡澡就是得大池子才舒服啊,如蒲宗孟那般,却哪里是泡澡?那是泡排场。”苏油舒服地瘫在水池里,感慨了一句,继续说道:“转运转运,就是要四处运转一下,行使监督职责,等休沐完毕,我打算在四路走走。”

    高世则问道:“使相是要选陆路还是水路?我好去安排。”

    苏油说道:“水路吧,沿黄河到青州,再转入拒马河视察霸州、雄州,转入滹沱河到河间府、饶阳,再从饶阳的滹沱河分流返入黄河,经翼州回大名,如何?”

    “要是到了饶阳时间允许,还可以沿着滹沱河去真定府看看,怎么样?”

    如今的黄河下游水道也是四通八达,苏油想要亲自走走看看,能否利用最便宜的水道运输,从大名府辐射除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

    如果可行,河北态势会更加安全。

    苏油知道的,是直到后世解放前,许多河岔的秘密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当年中学同学的老爹,就是掌握了从渝州到贵州的水道,成为了家乡第一个穿皮鞋的人。

    当然那老爹也有点倒霉,四九年用多年跑水运赚来的钱,在老家买了两百亩地,好在是第一年还没来得及收租子,平时也喜欢周济乡邻,国家就没有跟他计较,倒是平安度过了高风险时期。

    后来航运社还请他出山重新当领航员,绘制出了那条在当时来说异常珍贵的水道。

    如今河北的地图早已经绘制得异常精细,这条水道神奇之处就在于滹沱河在饶阳分作两股,一股向东南经七十里在武强汇入黄河,一股作为主流向东北几乎直到黄河入海口,才再次汇入黄河。

    这就在河北东路构成了一个神奇的环线。

    加上这道环线上的诸多支流,只从地图上看,大名府完全可以通过水路辐射除去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而且来回都不耽误。

    此外从真定府到葫芦河之间,还有一条叫寝水的水道连通;而葫芦河上游有个小湖叫大陆泽,上游又连通着漳河。

    从地图上看,这几条水道竟然构成一个被挤扁了的田字!

    将田字转动四十五度,变成菱形,那最下一点就是大名府,然后左边是真定府,右边是河间府,顶部是雄州,中间是饶阳!

    但是这些水道能不能走船,能走多大的船,可不可以改造,丰水期什么样,冬季会不会干涸,会不会结冰,还有诸多类似的问题都需要勘测。

    当苏油将这个构想提出来之后,脑子最灵的王寀已经默默地复完了一次盘,跳起来就要跑,搞得水花四溅:“我去查府志!”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七章 嫁人的问题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七章嫁人的问题

    “不急在这一会儿!”苏油赶紧将他拉着坐下来:“希望也不要抱太高,不然这么多年如何都没听说过?”

    “那不一定!”王寀表示不服:“河北才刚刚恢复,以前盗匪遍地,商队都只敢沿着运河、御河、大道走,黄河还经常改道,几十年下来,不知道了也不奇怪!”

    “那也要先请示中枢!”王彦弼说道:“使相以三公之尊前往雄州,朝廷还不知道答不答应呢。”

    苏油说道:“还有磻阳磁山两座大铁矿,邯郸大煤矿,邯郸临漳两处钢铁基地年后就要开炉,这些都得去看看。巡视的事情先计划着,等春暖了再说不迟。”

    说完对高公纪道:“不过我刚刚说的那些水道,可以让各地折冲司考察起来,让程兄看看,沿途还有没有盗匪。”

    高公纪笑道:“使相开出一日两百文的工钱,这在汴京都够使唤力夫,换做我是盗匪也要受招安了。”

    苏油叹气:“蒲宗孟治政手法粗野,混不似翰林清选,事先我的确没有想到,事情办得晚了。”

    “此事我难辞其咎,我已经求助京师大学堂医学院,他们现在能够用丝线续接断筋,将会派出一个手术小组,费用从皇家慈善基金拨出。”

    说起这个高公纪就想起来了:“听说皇家慈善基金最近亏了一笔马彩……”

    苏油就将白毛巾蒙在自己脸上,闷声闷气地说道:“明明是李学正家闺女搞出来的事情,太皇太后在密折里责我,当真好没道理……”

    众人都是偷偷笑,这样出格的女儿家,还是归苏家比较妥当,也只有你家才降服得住。

    ……

    汴京城,一队车队在西华门前整装待发。

    全是公主们的车驾。

    赵煦的三个姑姑,魏国大长公主,徐国大长公主,秦国大长公主带队,剩下的全是赵煦的妹妹,最大的康国公主十二岁、其下郓国公主、潞国公主、邢国公主、邠国公主、衮国公主,还有最小的三个尚未封国的贤和、贤静、贤惠,整整十二个公主。

    高滔滔这一次下手极度狠辣,处置了四分之一的宫人,但是出宫去巩县守陵的六个,去官皇庄种地的十二个,一共只有十八个,还有七个莫名其妙消失了。

    就连范祖禹、刘挚都看不下去了,上书说时雨不止,乃宫掖郁结之相。

    结果刚刚上书,倒霉的时雨偏偏又停了。

    高滔滔下旨,诏时雨稍愆,应五岳、四渎州军,令长吏祈祷。

    同时减天下囚罪,杖以下尽释之。

    接着下内旨宫人行年资养老制度,保证他们以后的生活。

    高滔滔还下令以为母女天伦不当隔绝,公主出嫁之前,应当和生母在一起,二者供奉不减,皆按常例供给。

    已经没了生母的那几位,则由太后、太妃负责照料。

    一番操作下来,少了七个中官宫人的事情,便再无人过问。

    此番出行是应赵煦的请求,好几位小公主身体弱,尉氏有温泉适合修养,请太皇太后让三位长公主带着她们去尉氏松快松快。

    好几位小公主还是第一次出宫,几个人一辆车,兴奋得小声说话,不时掀开车帘观看外头。

    不多一阵又来了几辆车,却是宗室勋贵们的女儿们。

    这是向太后的意思,认为她们为宫中辛苦了两个月,也应当奖励一下。

    李家小妹崽和孟家小妹崽也在一辆车上,不过两人似乎对车外不如何感兴趣,却在对弈行棋。

    黑白相间的方格棋盘,带磁铁不怕颠簸的立体金属棋子,一看就是苏式国际象棋,也不知道是漏勺送给李家小妹崽的,还是赵煦送给孟家小妹崽的。

    俩妹崽都是高手,平日里难得遇到对手,正自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一队骑兵。

    当先一员女将,骑着一匹高骏的耳朵比心的白马,正是石薇,后边的骑军也都是女子,乃是法喜院的女骑。

    车内的俩妹崽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车外英姿飒爽的女骑士们,孟小妹崽突然问道:“易安,你这么会赌马,骑过马没?”

    李家小妹崽看着石薇的背影:“毕姐姐临走前说过,她也不会骑马,不过婆婆不会见怪这些的。”

    “婆婆?”孟家小妹崽看着老实不客气的同伴目瞪口呆:“你想嫁进苏家?你可才十岁就在想这些?”

    李家小妹崽却一脸淡然:“不然呢?大宋还有别家能容我得自在?”

    孟家小妹崽认真想了一回儿,废然道:“说得也是……”

    “所以漏勺哥哥我嫁定了。”李家小妹崽好像在说已经实现的事情一般,扭过头来:“姐姐该你行棋了……”

    孟家小妹崽看着棋盘思索片刻,走出了一步:“唉……要是能只看账本不嫁人,就好了。”

    ……

    迩英偏殿,赵煦和漏勺也在下国际象棋,不过两人都继承了各自父亲的德性,臭棋篓子一对。

    赵煦要留在汴京与官民“同乐”,连带漏勺也只能陪着。

    赵煦本来就心不在焉,臭棋篓子更臭了:“真想去尉氏泡温泉啊……”

    漏勺在宫里对赵煦的态度和在车内截然不同,一脸郑重地道:“守国牧民,乃陛下天职。现在陛下要考虑的,是开封府百姓冬碳备足了吗?郑州过来的牛羊猪肉价格如何了?府尹防火的准备做好没有?”

    “一会儿徐王荆王要入宫问安,陛下礼节要周道,还要陪同他们去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起居。”

    “二王在中牟为国育才,一年难得入宫面见圣慈几次,陛下不妨多给他们留些时间,自己少说几句,少问几句。”

    “还有除夕宫内的大傩仪,接着就是大朝会,陛下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今年来贺的各国使臣很多,南海那边好些国家还是敌对状态,陛下要将他们镇住,最好将小章学士摆在他们都能一眼就看得到的位置。”

    赵煦偷偷给了漏勺一个白眼,意思是你给我收起这一套,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漏勺表示收到:“不过冬日里久坐无益,反倒容易懒散,一会儿对着二王失礼打呵欠可就不好了。不如……臣陪陛下去靶场试试铳,也好提振一下精气神儿?”

    赵煦这才来了精神:“爱卿言之有理,走吧!”

    ……

    二月,己亥,苏油上奏,河北诸路矿冶已然开始开采,请考察河北水道,顺带巡视沿途州县农业水利。

    又言先是河上所科夫役,许输钱免夫,令出之时,上下皆以为便。

    然经过细查,民力尚有因此受困者。

    其一是力者固身之所出;钱者非民皆尽有。今弃有而取无,若遇掊克之吏,必然成病。

    其二故事差夫不及五百里外,今许纳钱免役,牵涉却广至四路所有人夫,是欲减而反增。

    其三今虽四路渐安,然欲得振兴,役固有增而无减,朝廷亦固非欲得钱,实欲得力。

    故免役之法益施,而河北役力益缺。

    不过苏油从来都不会只提问题,接下来同样给出了解决办法。

    河北耕畜颇多,可代农民,而畜力一旦推广,则必耕之民可减。

    无地之民以租佃为事,今失生计,有力而已,若不取其力翻令纳钱,则又为害民。

    唯今之际,乃大兴畜力,推广机械,广种高产作物,使有地者增产,则四路自然赋税有增。

    所增之赋税,可用于减免丁税,此法如行,则有产出者方有税,而无产出者无负累。

    而地方官府,也不会因为税额问题,强行将这些有力无钱之人约束在地方上,可由四路大兴的厂矿、朝廷的役务来吸纳,使之不再是地方上的负担,反而转化成为生产力量。

    河北民风彪悍,凋敝日久,盗贼屡禁不止,是多无钱而有力之民,然朝廷不得其用也。

    请以此法试行一路,如果有效,则渐渐推广至四路,乃至其余。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八章 饯行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八章饯行

    这其实就是“摊丁入亩”的变化版本,而苏油以盗匪为借口,表示这些人其实就是被不合理的税收制度逼入绝境的,不如干脆免除他们的赋税,而让这些力量从破坏转化为建设。

    苏油还详细列举了相州模式,相州发展了这么多年,其实耕作的人口并没有增加太多,而赋税增幅却猛然提升,这就是朝廷推行科学种植方法后的巨大成果。

    而这赋税的增幅,已经超过了相州一地的丁税数额,所以朝廷不妨让点利给老百姓,将多余的人口从地方上解放出来。

    这些人口,就可以成为工矿、商业、铁路、水利、航运等产业的建设力量。

    所以这还是一个伴随以产业升级转型和产业比例调整的联动互利过程。

    而这些产业会因为建设力量的注入而兴盛,又将产生新的税收,朝廷依旧会得利。

    这又是一篇烧脑的大文章,其中利弊,大宋如今的宰执们,没一个敢说自己看得透。

    都堂上,都省联席会议,官员们议论纷纷,各言利弊,其中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出在经济上,而是出在对流动人口的管理上。

    可以想见,此法施行之后,河北会出现大量的流动人口,这可是数千年来华夏土地上不曾有过的大事件,怎么管理,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就是这些人口脱离了土地,并不是说人对土地就不依赖了,恰恰相反,国家对土地的依赖性更强了。

    因为土地才能产出粮食,如果大量人口脱离土地,随着人口的繁衍,必然会导致叠加在一片土地上的人口增加,一旦出现灾害,以前影响一万人,现在就可能影响十万人。

    以前一个黄巾之祸就能覆灭汉朝,现在搞不好会变成十个黄巾之祸。

    大宋的官员们又不是傻子,这些问题都能想到。

    很快,官员们就分作三派,一派认为此法不可行,存在危险。

    一派认为此法可行,利益可期。

    一派认为此法固然有大利,但是同样有风险,在消弭风险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得从长计议。

    三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这个问题成了时政要闻,被晏小山刊登到了《时报》上,扩散到了民间。

    这就要了官员们的命了,民间的口风竟然出奇的一致——支持,坚决支持!

    因为苏油并没有提摊丁入亩,也就是说,并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损害到土地持有者的利益。

    因为按照元祐刷新后的政策,田赋是按照亩产比例来交的,南海稻种、莱山一号、东胜州作物,配套科学种植方式的推广,让大宋的亩产一直在增长。

    到现在被苏油一提,大家才忽然发现,增产的这部分赋税,竟然早已经悄悄超过了丁税!

    都不说商税的狂猛增长,光农税这边的增量,都能够抵消掉丁税了!

    合着朝廷在这里憋着坑咱傻老百姓呢!

    于是问题就来了,说好的元丰改制节约行政经费,说好的太皇太后施行仁政削减宫室用度,报纸上天天喊着裁冗军削冗官扩国土,朝廷增加了这么多的税收,装满了这么多的仓库,到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俺们了?

    这个风议很快就从民间上升到了地方官员,不少到地方的大佬们开始“为民请命”,范纯仁、王存、苏颂、韩维、张方平、曾布、蔡京,甚至吕惠卿和邢恕,都上书表示支持。

    大佬们不光表示支持,他们还提供了补充意见。

    比如人口流动的问题,很简单嘛,这些人总是要被雇佣的,总是要落脚的,雇主连带责任制加一个里正管理申报,官府备案,不就可以解决了?

    比如粮食问题,早几年的常平仓、广惠仓等设施,不就正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案?

    而且这个问题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蜀中、苏湖两浙,早几十年前就已经千人耕万人食了,如今大宋的交通已经不同汉唐,调剂粮食快得很嘛。

    当朝宰执们的门生故旧先生朋友都是一大堆,大家还纷纷写信做工作,司徒此议开千古仁政之先河,士大夫不参与其中积极推行,反倒要推三阻四,说好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呢?

    如今的宰执们也不是司马光王安石那样的硬货,缺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般气概,顿时压力山大。

    结果苏油也同样压力山大,老子辛辛苦苦苟了几十年,人缘儿这么好?一道奏章申请于一路试行而已,现在搞这么大,还要不要老子活了?

    还有,能不能快点决定,这还等着四处巡视呢!

    ……

    二月末,汴京,玉津园。

    高滔滔和赵煦在此饯别文彦博。

    老头出身于真宗景德三年,到今天已经八十四岁,依旧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思路清晰,超长待机到曾经让苏油建议京师大学堂医学院成立专项课题予以研究——老师兄这暴脾气老头,他咋就能活那么久呢?

    当然赵頵才不会搭理这等荒唐的提案,开什么玩笑,哪怕贵为王爷,这老头的棍子挨了都是白挨!

    人瑞啊!

    文彦博是高滔滔和司马光吕公著执政之初,害怕镇不住一帮闹塘鱼,特意请回京城来坐镇的。

    文彦博也的确没有辜负重望,司马光长期卧病,是他和吕公著一起,将朝堂料理得清风雅静。

    之后选出的苏油、范纯仁,也是时论公认的“良相”。

    其实老头坐镇一年之后就不理事了,上书几次求去。

    高滔滔连下两诏,曰:“西伯善养老,而太公自至;鲁缪公无人子思之侧,则长者去之。公自以为谋则善矣,独不为朝廷惜乎?”

    又曰:“唐太宗以干戈之时,尚能起李靖于既老,而穆宗、文宗以燕安之际,不能用裴度于未病,治乱之效,于斯可见。”

    老头读完诏书都吓着了,啥意思,这是说我走了之后如果朝堂乱掉,都算是我的锅?

    于是不敢言去,复留四年。

    如今扶上马都送了几程,首相都换到第四个了,老头不敢再留,至是请去不已。

    庚戌,诏以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护**、山南西道节度使致仕,令所司备礼册命。

    老头上书,认为恩赏太厚,乞免册礼。

    高滔滔从之,不过为了表示对文彦博的感谢和尊重,在玉津园为文彦博设宴饯行。

    时近三月,玉津园的垂柳已经开始抽出嫩绿的细叶,一些早开的桃李开始作花,园内剪去飞羽的黑天鹅带着小天鹅悠闲地游着,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除了高滔滔和赵煦,群臣都齐来捧场。

    高滔滔命赵煦代自己敬了文彦博数杯,又命群臣写诗做贺,最后才将文彦博请到阁内,让赵煦侍立一边,与文彦博隔着帘子交谈。

    高滔滔说道:“太师王佐之才,当年克平妖难,致位丞弼,虽以人言去位,而天下之望日隆。”

    “再相之时,秉忠竭诚,首议建储,之后绝口不言。直到神宗之世,老身方才知晓。”

    “我钦佩太师的,不是首建大议,更是有功不居。盖老成之臣,阅世滋久,涉历独深,闻望足以服人,议论足以定国也。”

    文彦博赶紧谦谢:“老臣所为,皆为国家,当时之事,实乃当时之必行。”

    “即便老臣不言,也必有良臣言之,实在当不得太皇太后这番隆遇。”

    高滔滔不禁感慨:“深望而谦退,德具而才兼,龙昌期能教导出太师和苏明润两位弟子,于我大宋实在居功至伟,欧阳修当时之论,如今看来,不免过苛。”

    文彦博躬身道:“师德固然厚重如泰山,然欧阳文忠公当时之论,也是未知龙师之德性,以为故作耸闻惊论,刻薄求名耳。”

    “二公若有知,相逢于地下,亦当互揖微笑也。”

    “因为人难自知,亦难知人。龙师之议周公,其实并不是薄周公当时其人其事,是议今人今世,实无周公可得也。”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九章 试行

    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九章试行

    文彦博的这个解读,算是另辟蹊径,人的性情实难猜度,与其得个假周公,不如不要。

    如今的士大夫阶层,经过苏油一派数十年的不懈启迪,尤其是经吕公著之后的主政者大力推行之后,已经渐渐有了“政治该怎么玩”的觉悟。

    如高滔滔这样最高层的政治家,在实践过程中更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盖棺方可定论。”高滔滔感慨道:“周公与龙老,都不失贤者之名。”

    文彦博深深施礼:“多谢太皇太后赞誉。”

    这是替老师谢恩了。

    高滔滔继续问道:“太师此去,要好好保重身体,不知道对我祖孙二人,还有哪些可以教诲的地方?”

    文彦博说道:“老臣岂敢,如今朝政已然走向正轨,大宋国势升腾已不可阻挡,朝中众臣处位得当,四海升平干戈止歇,此皆太皇太后与陛下垂治之功。”

    “不过最近苏明润的那道奏章,朝廷的决议拖延得实在太久,不仅仅耽误了四路举措,甚至在朝堂,民间,都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高滔滔问道:“以太师之见,苏明润的建议如何?”

    文彦博说道:“我朝丁税,其实始于汉代的算钱,汉法年二十三至五十六的男丁,需服兵役,不服役者,纳代役金。这就是丁税的由来。”

    “此法到了晋代,则规定年十六以上至六十岁为正丁,十三至十五、六十至六十五为次丁,按正丁、次丁课税。”

    “隋法年十八以上为丁。唐法年二十一以上为丁,每丁每年纳粟输布服役,不服役者,折绢输纳。”

    “按唐法,男丁至十八,国家会授亩百亩。其中二十亩称永业田,可传子孙,八十亩为口分田,六十岁后,要还给国家。”

    “以此为基,每丁每年需纳粟二石,然老臣与明润讨论过,明润曾经指出,唐代耕作方式粗放,关中地力需要轮作安养,因此虽为百亩,年作不过五十亩,得粮百石。”

    “五十税一,可谓相当低了。”

    “但这仅仅是因为唐初民生凋敝,人口不足三百万户,比隋朝减少了三分之二。田地大量荒芜,方可做到。”

    “其实就是北魏均田制的延续,将土地分给人民,轻徭薄赋,此太宗之明睿,而唐兴之根本也。”

    “然对百姓来说,还有两笔负担,一是‘调’,每户每年要纳绢两丈、绵三两或布两丈五尺、麻三斤。”

    “这个负担,可谓不轻。”

    “此外还有庸,就是徭役,唐朝一丁一年当服二十日,如果是无役之年,则需要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交足二十天方止。此称‘输庸代役’。”

    “若重役之年,二十天之外尚需服役,则加役二十五天之户,免调,加役三十天之户,租调皆免。”

    “同时国家还有规定,每户每年的额外劳役,不得超过三十天。”

    “六十尺就是六丈,四丈一匹,这就是一匹半,以五口之家,两丁为计,唐初一年赋税正收,换算到今日就是绢的匹半一贯五百文,粮的四石两贯八百文,户均合计四贯三百文。”

    “在这项制度下,大家乐于服役减税,一个强盛的唐朝,因此诞生了。”

    “然而并不能持续,中唐以后,国家战乱频发,人口增多,兼并剧烈,于是役务沉重,庸调不免,百姓负担沉重。”

    “德宗以后,不得不回到了汉代老路,租庸调合一,改行两税。”

    “然税制有个最大的毛病,是本来征收之后,国家再需要服役时,应该由官府出钱,雇人行役。”

    “然而实际上却是庸调已收,役务照常,这就是重复征收。”

    “服役超过三十日,租庸调全免,劳役之重,仅从唐初税法就能够看出来。”

    “我朝亦是如此,自辽、夏军事以来,徭役比唐初尤甚,几近唐末。此故相王安石行免役法的初衷。”

    “然这并不是百姓的负担就没了,而是役务转化成了免役钱。”

    “更甚的是,百姓缴纳免役钱后,役务并没有减少,朝廷照样继续给百姓派役。”

    “这就相当于我朝百姓,要承受唐末役法的两倍,酷烈难言。此陕西河北,衰弊之根!”

    “说到底,就是国家处境艰难,国用空虚,无钱雇役,外敌又不断入侵,必须抵挡,最后只能是苦了老百姓。”

    “这种状况,直到安石相公去后,先帝神睿,奋力改制,率身节用,裁撤冗余,广辟财源,举兴百业,厉兵秣马,四战皆捷,国家才得以摆脱积弊,迈越汉唐。”

    “先帝谥号为神,非有丝毫过誉,真乃千秋之一帝,万古之明君,实至而名归也!”

    高滔滔不禁流下了泪水,赵煦童鞋更是泪流满面心神激荡。

    给父亲这样的评价,文太师是大好人!

    就听文彦博继续说道:“我朝税法,承于唐末五代,丁税于立国之初,乃我朝一项非常重要的税源。”

    “然丁税所设,实有不合情理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按照丁口收取,有丁无产者,亦在其列。”

    “我朝早有名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明润治夔州,就作过诗文,所谓’十里编民百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当时夔州有丁无产而输丁税者,凡五有其三。因税赋过重,都去跟夷人种地去了。”

    “其实我朝丁税,总计有多少呢?”

    “老臣给陛下算算账,我朝如今人口一亿六千万,男女参半,则有男八千万。”

    “其中二十以上六十以下,算作丁口,则三去其一,合五千三百万。”

    “我朝丁税,一日一文,一年三百六十五钱,这样满打满算,两千万贯有差。”

    “而我朝如今岁入,已经高达两亿六千万贯,丁税所入,已从熙宁年间的五分之一,下降为十三分之一。”

    “而老臣还要提醒陛下的是,明年宁夏四路免税政策到期,岁入还会增加五千万贯有余。”

    “也就是说,明年岁入,妥妥超过三亿大关,丁税所入比例,更将下降到十五分之一。”

    赵煦突然开口:“如今一年从新宋东胜运来的金银,就高达近三千万贯,那这丁税,就应该给百姓免了!大不了这些金银,宫中不要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官家,先听太师说完。”

    文彦博不禁热泪盈眶,微笑道:“陛下有此爱人之心,实乃天下万民之福,老臣……老臣真是欣喜异常。臣,为天下贺,为皇宋贺。”

    对赵煦行过一礼,方才说道:“但是不行。”

    赵煦愣了:“为何?”

    文彦博说道:“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燥急不得。”

    “皇宋一年岁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预算,桩桩件件,皆有去处。”

    “突然减少两千万贯,许多安排计划好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故而哪怕陛下有此心,也只能慢慢去做。”

    “何况一项新政,不先试行,实难见利弊,当年安石相公之法,施行之前不也是大言炎炎,其后又如何?”

    “故相吕公有句话,老臣以为实在是至理,他说为政之要,不过去其过甚而已。”

    “今事务最急者,莫过于河北,而河北最急者,莫过于役务。”

    “而四路人口不滋,丁税本不多。”

    “所以免或不免,对朝廷国用几无影响。”

    “免除丁税,对人丁增长肯定是有好处的,然时间会很长。”

    “明润言其能短期见效,还能解决役务问题,利钝非老臣所能立睹。”

    “但既然明润有信心,便不妨让他试试看。”

    “不过事情拖得有些久了,导致民间沸议纷纷,不如命明润兼行于四路,不单以一路为限。”

    “这比明润所请范围为大,一来可示天下以朝廷拳拳爱民之心,非不作为,以平息众议;二来可试大臣治政之能,先人之见。”

    “以明润如今历练出来的宰执之才,锅子给小了,怕是反而不好做菜;而以其通达明敏,也断不会见弊而不止,酿不成大错。”

    “朝廷亦可缓缓观其后效,再定行止。”

    高滔滔笑了:“苏明润于吕公任相时,经常在我面前念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今日听太师分析,可真真是领教到了。”

    “此真议论可以定国者,一切当如公言。”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狗日的章状元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狗日的章状元

    壬寅,朝廷下诏,四路亟待振兴,尤赖民力,即从四路节度使苏油所请,河北诸路丁税,一体罢除!

    收到朝廷诏书,苏油终于松了口气,搞大工业的人力,有了!

    ……

    三月,丙寅朔,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赵瞻卒,谥懿简。

    丁卯,赐故龙图阁直学士孙觉家缗钱,以给丧事。

    辛未,提举铁路局高士林奏,兰州至洛阳的铁路,终于贯通!

    壬申,西域都护刘昌祚奏称,玉门到八蕃镇的铁路,也全线告通!

    兰州到洛阳的铁路可是修了好多年,今天才告通,已经让人激动不起来了。

    其结果就是祁连山的钢铁资源一直调运不出来,苏油和吕公著等人商议之后,干脆,也用到修铁路上去!

    如今两段铁路皆已修造完毕,而关于黄河大桥建造,便提上了日程。

    黄河大桥的图纸也已经换了好几次,大宋已经有了成功的泗水、沂水两座铁路大桥的经验,修造黄河大桥已经不存在技术难题。

    因为黄河在兰州段的水深还不如泗水和沂水,不过两米多点,在八蕃镇浮桥原址附近,平均深度才可怜的一米三。

    新的铁路桥设计长度两百二十米,宽度十米,中间是铁路,两侧是车马道,采用五墩七孔钢拱设计,将耗资一百一十万贯。

    因为是公路铁路两用,造价比之前的两座大桥,几乎翻了一倍。

    己卯,枢密使章楶已经对大宋国情边情军情有了全面了解,这个大宋最高级的战略天才,提出了一个惊落满地眼球的战略规划。

    章楶建议,朝廷在河北继续低调,采取守势,而调转枪头,大力扩张巩固西北!

    这几乎与大宋近百年来的国策背道而驰!

    大宋三岁小儿玩打仗游戏时都知晓,先打西夏,再打辽国;打完西夏,就打辽国!

    然而章楶却说我们应该继续和辽国苟着,继续在西北搞大。

    苏油收到朝廷秘密送达的计划,看完后都傻了,这尼玛啥意思?当老子来河北是打酱油的?

    立即召集四路都经略司的参谋们赶来大名,连同种诂和驻守大名府的天雄军李纯元一起,来来来,这个狗屁计划,给老子盘它!

    种诂带领李纯元、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在节度府盘了三天三夜,最后的结论让所有人都狂拍脑门。

    章质夫,这狗日的就是个天才!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他的眼光能够看到所有凡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章楶首先分析了辽国,辽国虽然大,但是其军事力量却集中在后世的东三省加小半个内蒙古一点,原因就是这么多大军需要辽国南部的南院诸州提供赋税养活。

    而越往西面,辽人的力量就越加虚弱,鞑靼人以游牧为生,占据了辽国广袤的西部领土。

    辽国三分之二的领土,其实只有一个西北路招讨司五万人在控制!

    在这片区域之中,最强大的就是大宋如今的两条狗,阻卜部与白鞑部。

    而大宋在宁夏四路和河西走廊的控制力,已经非常强大。

    除了有刘昌祚的一重两轻三支旧式骑军,还有原感义五部新军,其中包含大宋最强的两支部队——囤安军与控鹤军。

    虽然新军的骨干抽调支援了河北,但是也及时得到了补充,还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士官,战力不减。

    这八支军队,以及扼守甘州、肃州的图干部,扼守大陷谷的仁多部,加上九原的种锷种谊,其主要目的是稳定宁夏三路和西域都护府的局面,防备西夏八部高姓。

    到今天,宁夏三路与河西走廊已经彻底安定下来。

    二林佛学和河西儒学的广泛传播,以及大宋施行的温和仁政,让这些人都成了真正的子民。

    以前只能依赖西部执法官稳定的那些小部落,如今都变成了一个个小镇,游牧方式已经被更先进耕作围养所代替。

    不过蕃人们耕作的是高产的藜麦、象草、息鸡草、玉黍作为牲畜的干青储饲料,以及部分的麦子当口粮。

    不管如何,生活方式已经彻底变了,虽然作物不同,但是游牧已经变成耕牧,部落已经变成小镇,头人已经变成流官。

    抵抗自然风险的能力也加强了,商品物资交流也通畅了,草原上出现了无数的厢车车道。

    箭雨刀光,从此变成了能歌善舞。

    这样的生存之道,对尚在辽国境内的鞑靼诸部形成了莫大的吸引力。

    阻卜与白鞑两部,已经从生鞑靼变成了熟鞑靼,他们也开始吸收和学习这样的生存方式,还成为大宋与辽国北方诸部沟通的桥梁。

    整个辽国北部,已经被大宋高尚慈悲的红衣僧侣、与和尚们竞争的行医道人,追逐利润的马帮商队、甚至巢谷编练的原夏国北部执法官们,渗透得千疮百孔。

    而现在的宁夏三路,政治文化局面已经有河西诸儒出仕的后人在主导,三路与河西走廊的文明理念里,华夏文明,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因此章楶认为,大宋完全没有必要在西边闲着,西北工业产能已经爆了出来,百姓已经安定下来,这么多的兵力,大可以用在更西边和更北边——西洲回鹘与黑汗。

    大宋已经拿下了于阗和约昌,这就是楔入到黑汗国的两颗钉子,这两处地方大宋有着绝对的支持,第一是他们认定自己就是汉唐故人,第二是他们信仰佛教。

    黑汗王的兵力集中在两处,疏勒和八喇拉衮,一处经济文化中心,一处政治中心,这也是他们唯二的两座城,平时都是游牧,一盘散沙。

    而西洲回鹘更是不值得一提,除了彰八里和北庭统治坚实,其余如龟兹、月支、高昌、伊州,佛教影响力巨大,到今天都羡慕于阗得不要不要的,多次遣使到玉门关想进入大宋,不过被刘昌祚拒绝了。

    章楶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军事构想,就是联络还是辽人附庸的鞑靼诸部,以军器商货诱之。

    之后以刘昌祚一重两轻为前锋,以感义五军为骨干,以图干部为后军,仁多部、大白高姓八部军、阻卜、白鞑、以及鞑靼诸部为策应,拿下脆弱的西洲回鹘和黑汗,远比河北攻略轻松一百倍。

    拿下这两处地方后,鞑靼诸部的军事力量会得到一个质的提升,大宋也将笼络到更多的鞑靼人。

    等到这些被禁铁多年都要造反的汉子,拿着刀剑和战利品回到故土后,辽国西北路招讨军司还能有好?

    如此大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辽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陷入混乱,然后就算坐山观虎斗,辽国核心地区也会面临鞑靼和女直的左右夹击。

    大宋就算一兵不出,辽国也只能乖乖抽调宋夏前线的精锐,去东西两面灭火。

    这就叫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大宋在最轻松的地方捅一捅,辽国这尊泥沙巨人就会垮塌到只剩下一个还算坚实的头颅。

    挨几个锤子轮流敲的头颅。

    等到种诂将这个计划掰开了揉碎了跟苏油讲过,苏油真的傻了,加入了诅咒的群体,喃喃道:“这狗日的章状元……老子知道他心黑,可真不知道这么黑……这下子真的要超迈汉唐了……”

    真实历史上的章楶,大宋根本没有能够为他提供如此壮阔的舞台,以历史上宋军那等尿性,都阴得小梁太后几十万大军兴冲冲的来,哭着喊着急匆匆的逃回家。

    从来都是以少胜多,从来都是不打呆仗硬仗,从来都是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从来都是埋伏偷袭再埋伏再偷袭。

    可这直娘贼的还次次都能得手!

    考试比老子厉害,打仗也比老子厉害,苏油无语地看着房梁:“天幸这货是降在我大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