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夜客全文阅读 第8分节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一章 非修行不可

    东锦宫以雷霆之势肃清天都地下江湖的事情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上到八十岁的糊涂老大爷,下到三岁的黄口小儿,都能说上两句别人都不知道的内情。然而,真正知道内情的人都缄口不言。

    在如此的大事之下,瓜柳胡同有无数条疯狗相互咬杀,最后近百条牲畜惨烈死亡的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顶多被好事者变成个鬼怪故事,应了鱼龙街死去的亡魂。

    那天胡然失踪后,宁独强行洞观了整个天都的元气,庞大的信息量导致自己的脑海几乎炸裂,血管受不了压迫直接破裂,血从鼻孔流出。他来不及去处理滴落在地上的血,后来被一只狗舔到,继而引发了这桩外人看起来非常诡异恐怖的事情。这次还好,被鱼龙街这件大事给掩盖了过去。倘若以后被有心的人发现,那就是要命的事。不能流血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宁独始终都处在未知的危险中。

    登楼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宁独一直待在家里养伤。

    五月的午后已经非常热,葡萄藤下的阴凉就显得格外怡人。宁独躺在藤椅上,额头上覆着冰凉的毛巾。胡然在一旁打井水,换洗着刚才少爷头上拿下来的毛巾。

    “少爷,你这头疼怎么也不见好呢?这都敷了三天了。”

    “还不是因为你?”

    纵使这样躺着,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事情,只是单纯地休息,头上的血管也在突突地向外鼓胀。强行洞观所留下来的后遗症实在是太大了,恐怕得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行。

    从踏入天都的那一刻起,宁独就在记天都的元气流转,但也不是能够真的洞观到所有的元气。因为他太熟悉胡然,太熟悉那股气,才能找到对方。换成是别人,他把脑袋看炸了都找不到。以后这样的事,他是不会再干了。这次没死,已经是侥幸了。

    “少爷,你说你找我找的头疼了,这事情不能怪我的。”

    “换毛巾!”宁独懒得跟胡然斗嘴。

    “哦。”胡然立刻给少爷换上了新的冰凉毛巾。毕竟是她惹下的事情,差点让少爷丢了命,少爷说两句就说两句好了。

    先是强行洞观天都的元气,再强撑着跟角兜死斗了一场,在完全透支的情况下又面对了叶红袖的一剑,也就宁独这副天天被两个老混蛋从一个山头踢飞到另一个山头的身体才能承受的住。即便仰仗着这具身体让人咋舌的恢复速度,宁独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随着受得伤越来越重,他发现自身恢复的速度越来越慢,以后也不能轻易地受伤才行。

    感受着毛巾传来的冰凉,宁独的头痛缓解了一些,无数事情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那一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件事情都需要他去细细地反思,他也需要别人来帮助自己解决发现的问题。

    宁独睁开了眼,看着层叠的葡萄叶,自语道:“还是得去找商教习,找胖子才行。”

    “少爷,明天再去也不迟。”

    宁独坐了起来,拿开了头上的毛巾,说道:“晚上吃清淡的,我去青藤园。”

    “哦。”

    “你,别再乱跑!”宁独警告道。

    “知道了,少爷——”胡然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句话你这三天里都说了好几百遍了,我又不可能整天待在家里嘛!”

    ……

    商冲古等了宁独三天,下午终于见到了对方。

    “伤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

    “计相院怎么样?”

    “三境,毫无抵抗能力。”

    “所以你就立刻想出了让我去救你的法子?”商冲古笑道。

    从计相院出来,宁独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手时应该怎么办。想了一路,他也只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商冲古来救自己,所以也就有了冲上天的弹指剑。

    青藤园原本就离鱼龙街不远,商冲古立刻感知到了弹指剑,并且感知到了一把强大的剑。几乎是在瞬间,他就出剑了。

    事情证明,宁独赌的没有错,他那类似于烟花求救的方法也没有错。

    “不然我也活不了了。”宁独嘿嘿地笑道。

    “今后再遇见,该如何?”商冲古没有告诉宁独有关龙鳞册的任何事情,就是为了让他去想在遇到不能敌的人时该怎么办,这恰恰救了宁独一命。

    “不会再遇到了,我肯定老老实实地蹲着,不去惹任何人。”

    “倘若遇到的人都比你弱,这种事情也就不会再发生了。”商冲古自然有资格这样说。

    宁独露出了苦笑,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刚入二境,不用说叶红袖那样的大人物,角兜都可以轻易地杀死他,后者太过自大才招致了死亡而已。

    “你还杀了一个三境?”

    “他太自大了。”宁独将他跟角兜的战斗简单地描述了一番。“他原本以为束缚住了我的所有元气,便放松了戒备,我才有机会杀了他。”

    “那点元气,掉进你的雪山里,都缠不住一片雪。”

    当时角兜用鬼演缠死了宁独所有的元气,在他的认知中,宁独已经是任他操控的傀儡了,是以他才放松了戒备。他根本想象不到,他入侵的那点元气掉入雪山之中,无法对宁独产生丝毫的影响。

    “这样的侥幸,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从今天起,你练随心剑。你要让剑随着湖中的鱼游动。”

    “好!”

    比起简单的弹指剑,随心剑更为复杂,光靠单纯的演示远远不够,所以商冲古给了宁独一幅画,方便其不断地进行参悟。说起来,任何的东西光靠天赋都是不够的,必须经过磨砺才能到达随心所欲的境界。

    “司马峨的课,照样上。”

    “明白。”

    “专心练剑。”商冲古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格外认真。在商教习的眼中,不可以有任何事情来干扰练剑。

    宁独点了点头。

    “好了,你去吧。”商冲古向来干脆利索,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话。

    宁独没有立刻走,问道:“商教习,那天那一剑,对你会怎样?”

    商冲古挑了挑眉头,说道:“怎样?什么怎样?根本不会怎样!”

    宁独笑着点了点头,走了出去。他在出门后,有些默然。

    在天都如此强势地杀人,事后必定不是像商冲古说的那么轻松。倘若人人都如此,那天都岂不是成了杀人场?这里是天子脚下,大明王朝的唯一统治者就在此处,又有谁可以随便杀人?更何况杀的可是东锦宫!

    想了片刻,宁独呼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胖子说的没错,想要在天都一心一意地修行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再难,他也非修行不可,他有太多的理由去修行。然而,再多的理由,也没有这一个理由重要——他其实喜欢修行!

    抛开了思绪,宁独揉了揉自己欲裂的脑袋,走向了熟悉的萤雪湖。

    修行,不用等明天。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二章 变天

    夏观最早来到了养心殿外的阶梯下,安静地等待着,在心中细细地琢磨自己待会要说的话,绝对不能出现一个字的错误。

    片刻后,计相院的祖冰衡来了。跟夏观一样,祖冰衡也是六十出头,体型略微有点发福,额头上因为时常沉思有着很深的皱纹。这两个人,从远处一看,就觉得像是一对酒肉朋友。

    “夏院长,好久不见。”

    “冰衡兄,你就别嘲笑我了,我这还不知怎么跟圣上禀报,这天大的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呢?”夏观露出了苦笑的神情。

    “老兄我也不好交代啊!”祖冰衡握着夏观的手拍了拍,神情同样不太好。两人就像是悲情的他乡客,相对无言。出了这么大的事,计相院也逃脱不了干系。一旦问责起来,整个系统上上下下无数人都逃不了。

    御林军的统帅蒋武疴,阔步走来,身上的战甲发出凛凛的响动,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看了两位院长一眼,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夏观跟祖冰衡看了一眼这位不到四十的将军,也没有上前搭话,两人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再多说。

    紧接着,东锦宫的人也来了。

    “褚大档头,今年还是头一回瞧见你,你还真是大忙人啊!”祖冰衡笑盈盈地说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祖大人见笑了,一天到晚躲清闲,实在是失职了。”

    蒋武疴斜视了一眼这位东锦宫的统领者,没有言语,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欢或者厌恶的表情。

    “褚大人,这事情,咱得说清楚。到时候到了里面,还得互相照应不是?”夏观的神情变得严肃,意味深长地说着。

    “夏大人,好说。”

    祖冰衡瞧了夏观一眼,没有再接茬,此时多一言不如少一言。这事情的大头还是御龙院跟东锦宫,两家商量好了,他可不能再去多管闲事。

    “四位大人,进来吧!”养心殿的门开了,黄总管从其中走出来,对着四人说道。

    蒋武疴不理会任何人,阔步向前走,褚大档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祖冰衡跟夏观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向着养心殿里走去。

    养心殿内终日焚香,香气都透进了柱子里,十年都散不去。这里焚的香叫婴宁,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于是来到这里的人都不喜欢这种香。在圣上面前昏昏欲睡了,掉了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这个时节,到了傍晚外面仍很亮,养心殿的特殊构造却使得这里长年都没有强烈的光,总有挥散不去的阴影,总有看不到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好像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让人的心思无处可躲。

    内阁的会刚刚结束,五位站在权利金字塔第二层的大员正在退场,跟进去的四人擦肩,九双眼睛,相互交接了无数次。只是一个照面,众人都没有言语,最多点了下头。

    夏观等人在养心殿站定,跪下行礼道:“微臣参见圣上。”

    养心殿的深处,建了一座坛,大明王朝的主宰者坐在上面闭目养神。这座坛很低,却足够俯瞰其下的所有人。

    五境的强者,兵甲的统帅,龙鳞的掌管者,天下人皆惧的人屠,此时都在这座坛下面,渺小的像是蚂蚁,虔诚的犹如朝圣之徒。

    除了烟的缭绕,整个大殿没有任何动静。夏观等人跪伏着,一动不动,就算是一点的想法都没有产生,从内到外都成了石雕。他们不知道要跪多久,只要没有让他们起来的声音,他们就会跪到死亡。

    “褚安良,朕好久不见你了。”

    声音中正平和,没有任何威严的气势,却让夏观等人的头更低了一些。天下人皆为鱼鳞,天下修行者皆为龙鳞,眼前则是真龙!

    褚安良只有瞬间的时间可以思考,回道:“圣上潜心修长生,一些小事不敢惊扰。”

    “好了,都起来吧。”

    “谢主隆恩。”

    一座大山从头上移开,让众人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跪上片刻,应该是对所有人的警告与处罚。

    “夏观。”

    “臣在。”

    “商冲古那一剑,怎么回事?”

    夏观心中轰鸣了一声,原本准备好的言语全部成了碎片,再也不能从嘴里有序地说出来,额头上的汗立刻涔涔地冒了出来。

    “臣……”

    褚安良此时道:“东锦卫查鱼龙街,查到了商冲古弟子的头上,闹了场误会。”

    夏观目光微偏,看向了褚安良。他没想到褚安良会这么主动且完全地接下这件事。误会?难道商冲古没有伤到叶红袖?不应该的,听说叶红袖都重伤垂死了。难道东锦宫不想惹是生非了?这事情就这样翻篇了?

    “误会就误会吧。”

    夏观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从未有过的轻松。

    “臣觉得不妥!”蒋武疴义正言辞地说道,显得有些愤怒。

    里面没有声音传出来。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商冲古?今日不治商冲古,明日天都岂不是满城飞剑乱舞了?五境当街杀人,还是东锦宫的人,商冲古将我大明朝当成什么?儿戏?他,不过是龙鳞册的一个名字!圣上,臣请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引以为戒!”

    夏观跟祖冰衡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这件事东锦宫跟圣上都已经松口了,这个武夫为什么还非要咬着不放,这不是找不痛快吗?还要严惩不贷、引以为戒!这是真的要把天给掀翻!把商冲古逼上了绝路,真当他不敢提剑杀向皇宫?到时候死多少人才能拦住他?

    没有声音。

    静的可怕。

    夏观的汗滴落到了地板上,声音清脆的吓人。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天之框,已经够多了。人之框再多,修行可就放缓了。日月轮转,天地有律,是为明;有张有弛,有规矩有自由,是为我大明朝。”

    夏观几乎要老泪纵横了起来,东锦宫的褚安良竟然真的没有记仇,没有把这件事给闹大。这件事有褚安良顶着,他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就依安良说的。你们三个,退下吧。”

    “是。”

    夏观跟祖冰衡在不失礼节的情况下迅速地离开了养心殿,而蒋武疴则立了片刻,终是没有再坚持,走了出来。

    出了养心殿,夏观跟祖冰衡快速地出了皇城。走到细长的巷子,这两人才如释重负。

    “没想到圣上没有追究这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走,老哥请你喝酒,三十年的泸州老窖,算是庆祝。”祖冰衡拉住夏观笑着说道。

    “今天是松了一口气,以后呢?”夏观沉思着说道。“你看内阁那五位元老的脸色,跟圣上谈好了吗?你再看看圣上对褚安良的态度。”

    “东锦宫的复出,看来谁也挡不住了。”祖冰衡感叹了一句。

    “内阁,六部,十三教,甚至是天下人,哪个愿意东锦宫复出?可谁能挡得住?褚安良,是个能人。”

    “东锦宫这几年,网罗了不少人才。”

    “这点人,又如何跟天下斗?圣上这次叫我们来,怕是意不在问责,而是告诉我们他对东锦宫的态度。”

    “老兄弟,你怎么看?”祖冰衡意味深长地问道。东锦宫如此帮衬御龙院,直接将这么大的事给轻描淡写了过去,任何人都会去想夏观跟褚安良是否私下就商量好了。现在祖冰衡这么问,无疑就是在问御龙院会站谁。

    夏观抬头看了看,没有接祖冰衡的话,转而说道:“大明王朝的天,要变了。”

    风带来了乌云,让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惊雷突降!

    咔——轰——

    祖冰衡也感受到了突然吹起来的凉风,同样抬起了头。

    “是啊,要变天了。”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三章 少年

    “少爷,要下雨了,咱回吧!”胡然瞧了瞧天气,对着坐在萤雪湖边的宁独说道。她不放心现在的少爷,今天便没有去余桃先生那里,在这里守了一下午。

    伤还没有全好,宁独也不可能连续施展弹指剑,就不会显得他的修行过程是多么惨烈,没给胡然留下什么坏印象。他想了片刻,笑道:“今晚想吃什么?”

    突然起了冷风,胡然打了个寒颤,说道:“少爷,我们去喝点汤吧,突然下雨还是冷的不行!”

    “好久没瞧见胖子了,去找他去,让他请客。”

    “好啊!”胡然一听不用花钱就高兴的不得了,更何况胖子肯定不会空手,总有意想不到的零食。

    庞旧山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来决策,他还需要每天抽出半个时辰去看父亲。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过,面容憔悴的厉害,乃至于宁独一见到他就想掉头走,以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嗨!不就是吃顿饭,走,我知道一家羊蝎子店,便宜好吃,走走走。”庞旧山一见到宁独跟胡然自然是高兴,手头上的活先交给佟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高强度地劳作,也得适当放松才行。当然,临走的时候他也没忘给胡然带一盒小糕点。

    经营羊蝎子店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白瘦,说话客气,女的小巧,温柔带笑,两人都干净的厉害,这家店也格外干净。店不大,十几桌,恰好还剩一桌,宁独他们也算来的巧了。

    刚一坐下,外面就下起了急雨。急雨在将白天残留的温度浇退后,地面顿时有了冷气。好在这家店里有点挤,就显得温暖。

    黄铜锅下面放着烧红的木炭,里面炖着羊蝎子,汤浓白,散着馋人的肉香,四周是八碟青菜,可放到锅里烫也可以生吃。这里的价格比起余音梁可便宜上了无数倍,基本上都可以吃得起。

    胡然不需要顾及任何事情,只管吃饱就行,反正少爷这时候也不会说她什么,也没得所谓的规矩。

    “宁哥,我听说了。鱼龙街,现在真的归你管?”

    “算是吧。”宁独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关于角兜的事情轻描淡写,君与同跟叶红袖倒是说了很多。

    庞旧山放下了筷子,沉思了良久,说道:“宁哥,登楼的五层什么都没有?”

    “嗯,少爷说是什么都没有呢,真不知道那些人都在争什么!”胡然知道的事总爱抢着说,否则她就觉得没人理她了。

    当天宁独就上了登楼五层,他也没想到五层里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当初他也是愣了很久。

    “对。”宁独给了确切的回答。

    “君九爷也算是个奇人了!宁哥,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做?”庞旧山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问题,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君九爷。

    “重要的不是里面藏着什么,而是上去的人。”

    “没错!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几大箱几大箱可以拿捏当朝官员的证据,而是与他们对立的人!证据是拿捏不住这些人的,证据也会失效、也会没用,唯有可以跟他们对立的人,才可以拥有源源不断的证据,才可以真正扳倒大明的祸害!君九爷说叶红袖上不了五层,他就真的上不去!君九爷,是个奇人!”

    “嗯。”宁独吃着羊蝎子,答了一声。

    君与同是不是个好人宁独不清楚,他只知道对方以死捍卫自己信念的人。不过君与同死了,并且死的很惨,宁独记得很清楚。

    “宁哥,你最后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这本来是一件闲事,根本用不着宁独去管,他也犯不着赌上命去跟叶红袖去拼,可他还是去做了。庞旧山能想到很多理由,却知道这都不是宁独的理由。

    “我还记得那天你跟白青花在湖边说天下,我没见过,所以没说,可我记得你们说过的。君与同说的是——国危矣!我也没见过大明到底是个怎样的国,但我想那应该是你跟白青花都想见的大明。说起来,我对这东西没有什么感觉,但我总觉得少些什么。草长莺飞,杨柳依依,花前月下,对酒当歌……跟你们比,总觉得少点什么。”

    “少了一个大明!”庞旧山恨不得拍桌而起。

    少年该有少年的样子,不仅仅是翩翩如玉、思中无邪、洒脱不羁,更应该是胸怀大志、气吞山河。

    庞旧山喝下了一大碗羊汤,慢慢冷静下来,说道: “东锦宫,不好惹。最好不要跟他们结怨,也不要扯上关系。”

    “商教习,保得住我。”

    “商教习,也是个人物啊!”庞旧山佩服地感慨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是东锦宫瞄准了地下江湖吗?我得到的消息是——蛰伏了十年的东锦宫好像要复出了。”

    “第一步并不精彩。”

    “确实。可东锦宫还是复出了。”

    “太远了,不去想。”

    庞旧山吃着肉,点了点头。朝堂里的复杂,不是仅凭三言两语就能断定出来的,还不如不去想。

    门外还在下着急雨,铜锅里的白汤在翻滚,热气在升腾,人在吵闹。人们隔的这么近,却互不干扰,各说着各的世界。

    “鱼龙街,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真是个愁人的事情。”宁独无奈地说道。

    “你确实需要一个打理的人。”庞旧山细细嚼着肉,思索着合适的人选。鱼龙街,单单从体量来说就大于煊赫门,打理起来可不是易事。

    胡然吃的差不多了,正在喝汤,见没人说话了,便发声问道:“我行吗?”

    “你?”宁独笑出了声。

    “不用我就不用,老爱嘲笑人!”胡然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喝汤去了。

    庞旧山笑了笑,说道:“鱼龙街的旬二我见过,这个人心思缜密,沉着冷静,以前就是打点鱼龙街的,绝对能过胜任。但是,东锦宫能够眨眼间肃清三家,没有内奸是不可能的。旬二以及其他人,用起来的话还是要小心些的。”

    “嗯。”

    “最近,天气可不太稳定,所以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吃一堑长一智啊。”宁独笑道。

    “那真是不错!我原以为我做事够可以的了,却不想还是总掉别人坑里。今日总恨昨天种种啊!”

    “你看看你,说话越来越像个穷酸书生。”

    “你倒越来越像个呆子了!”

    “……”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四章 看线

    昨夜刚刚下过雨,萤雪湖的岸边还残留着水坑,大青石倒是都晒干了。寥寥无几的行人从这里走过,也都不偏头看景色。除却鱼冒泡的声音,这里格外安静。

    宁独坐在树荫下的大青石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午休。他找的位置刚刚好,不刻意去找很难发现,没人会来打扰。

    计相院的笔录官,登楼的角兜,三境,对现在的宁独来说太强。以单一的弹指剑,很难应付如此强大的对手,当对手全力以赴时,宁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被人完全掌控住生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笛明月,平胜乾,南星,圣皇,这些人可都是悬在脑袋上的剑。现在再去咒骂那两个一脚把自己踢飞出来的老混蛋也没有用,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地修行。

    从弹指剑到随心剑,这个过程必定不会轻松,需要忍受万剑穿骨的疼痛,也需要持之以恒的磨炼。

    屈指,轻弹。

    嗤。

    湖面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线,转出了一个弧度后消失。

    一条鱼跃出水面,恰好重合在了线上。

    哗啦。

    水落下,鱼儿飞速地游走,却在片刻后死去。

    宁独在登楼事件之前就已经完全掌握了弹指剑,可以做到“杀不死鱼”,角兜也就是死在了这方面。

    “三丈。”

    倘若不是特意准备,弹指剑的有效距离也只有三丈,并且只能改变一次方向。要是像那天在登楼时那样刻意准备,可以达到六丈,像是烟花一样在空中释放,在实际的对战中倒是不怎么实用。

    随心剑,顾名思义,就是让弹出的剑气可以跟随自己的心意转变方向。弹指剑本就是求快,直线就是最快,此时还要控制住方向,简直就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一开始想要提升对弹指剑的控制,必须让其慢下来。

    屈指,轻弹。

    让弹指剑慢下来,如同让原本钢铁一样的剑气变成柔软的丝线。

    宁独脑海中浮现出商教习给他的那幅画,细细地体会着其中的元气变化。不知不觉中,头疼开始加重,直到他不得不停下思考。

    “后遗症这么麻烦?看这个样子,一个月内都好不了。”原本他还以为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恢复,却没想到这病症竟然越来越严重。

    深吸了几口气,宁独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睁开了双眼。

    斗转!

    弹指剑!

    剑气在指尖伸缩不定,持续了一瞬就炸开,幸好宁独及时甩了出去,否则他这两根手指就炸废了。

    现在不用说达到商教习说的那种可以随着鱼游动的境界,就是单纯地操控都成问题。但是,一旦能够掌握住随心剑,那么就有了无数种可能。

    将自己能想到的变化都捋顺一遍后,宁独将它们排列起来,准备一项一项地去试。随心剑的强大,就在于其有些数不尽的变化。

    深吸了一口气,宁独准备好了日复一日地承认万剑穿刺的疼痛。

    ……

    胡然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的青石上,认认真真地听着余桃先生所说的。

    “你看这条线。这是这块石头最坚硬的线。其实每一样东西的线都是繁杂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样。这些线相互交织,有脆弱的、坚硬的,有顺滑的、粗糙的,有风吹的、日晒的……你要都看的话太乱了,所以我给你刻出了这块石头里最坚硬的一条线。”

    胡然已经很认真地在听了,并且很认真地在看了,但她还是看不出来,她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

    余桃挠了挠头,有点像一个有急事却说不出话的哑巴。难得他想出了一个这么好的主意,却不料胡然还是没有听懂。这倒也不是怪胡然没有认真听或者她的天赋不够,而是时间太短,任何人都看不出来,无法学会余桃的线。

    剔除掉多余的,只留下一条最明显的,确实更容易发现,但也不可能立马就看见。

    胡然盯着那块石头,看的眼睛都酸了,还是看不出一条线。在她眼里,那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线。

    任何事情,从无到有都是最困难的一步。

    余桃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叹了两声气,又突然想起了事情,他拿起了石头,立刻说道:“不要眼睛,你用手试试!”

    胡然接过了石头,闭上眼睛,用手在上面摸索着。

    “感受到了吗,上面的线?”

    胡然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啊。”余桃有些颓然。片刻的时间,他又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想起了那天的事情,不禁越来越沮丧。

    胡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余桃,说道:“我好像看到一点线了。”

    “真的?”余桃一听到这话,立刻兴奋了起来。

    “嗯。”

    “唉。胡然,你不必骗我。我还是没有教会你,我还是跟之前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好。”余桃一看胡然拿石头的方式就知道对方没有看出最硬的那条线在哪里。

    胡然抿了抿嘴,倔强地说道:“余桃先生!我一定要学会看线!你也一定要教会我!”

    余桃看着胡然,心中有些感动也有些酸楚,他点了点头。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在了余桃的脑海里,他猛地拍了一下手。

    “对啊!我只是给你找出了最坚硬的那一条线,我知道最硬的线,那是因为我已经看出所有的线来了,而你看不出其他的线,又怎么知道这是最硬的线?!哈哈!我明白了!要是我再给你找一条最脆弱的线,两个一对比,你就明白了!”

    余桃没有犹豫,立刻捡起了一块相同的石头,用凿子在上面仔细地雕刻。

    胡然没有完全听懂余桃的意思,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胡然,你看!这是这块石头最坚硬的一条线,这是这块石头最脆弱的一条线。这两者一碰,碎的肯定是这个。”余桃一手拿着一块石头,合起来一碰。

    啪!

    余桃根本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左手的石头就被碰碎。

    “看到了吗?”

    “没有。”

    余桃彻底气馁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许这线根本就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根本就不存在的。折腾了这么久,不过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胡然看了很久,眼睛酸的不行,她闭上了眼睛,就在陷入黑暗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一点东西。

    “胡然,你以后还是别来了。或许,这东西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余桃有气无力地说着。

    “余桃先生,这次,我好像真的看到了。”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五章 葬礼

    没有人质疑鱼龙街登楼所具备的能力,但没有人会想到在那场大流血后的第二天,鱼龙街就恢复如常,四周的建筑也都一并修葺如新,完全看不出破坏过的模样。

    旬二在三楼向下望冷清的鱼龙街,目光中充满了忧思。

    君与同死了,君远归走了,东锦宫没了声音,他该去依附谁?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只适合在幕后出谋划策,远不能站到幕前指点江山。选择依附的对象,就是在选择命运。

    “二爷,一切都打点好了。过两天,咱鱼龙街就恢复如常了。”君与同死了,旬二却没有让鱼龙街立刻涣散。

    “九爷的事呢?”

    “下午出殡。”

    旬二沉默了片刻,问道:  “去过瓜柳胡同了?”

    “刚派人去了。”

    “把人叫回来,我去吧。”

    “二爷?”属下不明白旬二为什么要去做这样一件小事,现在鱼龙街还仰仗着旬二撑着。

    “谁都不用跟来,我自己去。”旬二没有让任何人跟来,一个人向着瓜柳胡同走去。

    走过冷清的鱼龙街,穿过闹市,再转进幽静的小巷,在安静与喧嚣间来回穿梭,旬二的心里五味杂陈。

    说到底,还是君九爷看的透彻。任何人都只是时代中的一滴水,最关键的还是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又该如何抉择?

    无数的思绪在脑海中冒出来,不知不觉中,旬二已经来到了瓜柳胡同。他问了问宁独的家门,在其前站了片刻,敲了敲门。

    “谁呀?”自从被半骗半强地带到过登楼后,胡然就不再轻易开门,也不再轻易相信别人了,学会了站在门后谨慎地将对方问个清楚。

    “鱼龙街登楼的,来请你家少爷。”

    “少爷,来叫你的。”胡然对躺在藤椅上敷冰毛巾的宁独说道。

    宁独虽然闭着眼睛,但是还没睡过去。他听出了旬二的声音,想了片刻,拿掉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水,向着门走去。

    “我来开门。”

    “哦。”胡然接过毛巾,没有跟上去,脸上有些许的不开心。她不想再去那个什么鱼龙街什么登楼,那个是非之地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宁独打开门,看着旬二,问道:“什么事?”

    “九爷下午出殡。”

    宁独盯着旬二的眼睛好一会,问道:“你准备让我以什么身份去?”

    “继承者。”

    “好。”

    旬二沉思了片刻,说道:“小宁爷,您走出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倘若真的以鱼龙街继承者的身份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那么这个脸上还有稚气的少年必定会成为无数人的目标。麻烦的小鱼小虾且不说,鱼龙街可是得罪了东锦宫那个庞然大物。一个少年,撑的起来吗?一步踏出,想回头就不再可能,修行对他来说都将是一件难事。

    “胡然,走了。”宁独回头喊了一声,迈过了门槛。“我接了登楼,就没想过让出去。”

    从旬二问到宁独答,没有迟疑与犹豫,仿佛宁独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旬二向后退了半步,给宁独让出了路。君九爷的选择总是那么正确,眼前的小宁爷现在或许还不怎么成气候,日后却必定会成为另一个君九爷。

    最后,旬二还是选择了君九爷的选择。

    百人的长队已经立在了鱼龙街,白色纸钱在人群的空隙中飞舞。

    没有人去号召、去组织,这些人全是自发来的,其中不乏修行者跟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是曾受过君九爷的恩惠,如今还记在心里,就算鱼龙街得罪的是东锦宫,他们也得送君九爷一程。

    按照君九爷的意思,他的葬礼非常简单,甚至不需要人全披白色孝衣。旬二只是给宁独的左臂系了一根白布。

    宁独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旬二跟胡然。

    整支队伍,随着起棺向着前面缓缓移动着,肃穆无声。

    刚刚傍晚,天都仍旧喧嚣,人们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死而耽误自己的生活。百人的送葬队,像是一片冰,沉入到了粘稠滚烫的热粥之中。

    “这是谁死了,这么大的排场?”

    “鱼龙街的君九爷。”

    “君九爷是谁?”

    “君九爷你都不知道?鱼龙街听说过吗?就是整个天都最大的黑帮!君九爷就是黑帮头子!”

    “怎么死了?”

    “听说让东锦宫给杀了!就是杀人如麻的东锦宫!”

    “鬼扯!让东锦宫杀了的人还能风光大葬?不尸首两端就不错了!”

    “反正是这么听说的!”

    “唉,管他白道黑道,老子死的时候也能这么风光也就知足了。”

    “……”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是谁?”

    “不认识。一般走在最前面的都是儿子吧!但他怎么也不披麻戴孝,只系了一块白布?”

    “谁晓得?天都里不讲规矩的事多的是!”

    “这个少年,不会是鱼龙街的继承者?”

    “你这么说,还真没准!”

    “他怎么会成为鱼龙街的继承者?这么大的产业,落到一个孩子头上?”

    “怕不是被退出来的傀儡!”

    “听闻以前有人假死诈出死敌,再活过来将其一网打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亲眼见识见识。”

    “……”

    一个人的死,注定与大多数无关,顶多也就引起言语中的微波。

    出了城门,周边才算安静下来。宁独走在最前面,望着暗下来的天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说起君与同这个人,宁独也不过见了一面而已,实在是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君与同这样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死了就死了,他内心根本不会有什么波澜。可偏偏就是在君与同临死的时候,宁独改变了主意。其实没有太多的理由,他只是不愿意看着君与同白死。

    人死了,最起码也得有个回声才对。

    队伍从鱼龙街开始,一直到墓地,已经逐渐发展成了三百多人的浩荡队伍。除了纸钱飞舞的声音,整个队伍都是如此的沉默。

    “小宁爷,九爷的墓就在这里。”

    宁独看了一眼放下去的棺材,看着一铲一铲的土落在上面,看着四周点起的火把,看着堆起的坟头,看着砌好的青砖,看着立起的墓碑,一言未发。

    “少爷,咱回吗?”

    宁独抬头看了看天色,看了看远处映出灯光的天都,说道:“等一会,我还没好好看看天都。”

    “我也没好好看。在这里看,她就像一个盛着火的大黑盆。”

    “你想回那里吗?”

    “想啊,咱家在那呢。”

    “是啊,咱家在那,登楼也在那。”宁独又沉默地望了片刻。“走,咱回。”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六章 地下江湖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东锦宫竟然没有趁机统领鱼龙街、青衣巷跟小胡同。一场突袭将最主要的领导层抓走后,又将其放了回来,像是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当然,这或许跟东锦宫在鱼龙街的铩羽而归有关。

    黄卜前惊魂甫定,中毒根深的他刚被人从死亡拉回来,又去东锦宫走了一遭。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上所有的大人物都失去了作用,坐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

    从前以为白天里的天都是朝廷说了算,晚上就是他们几个说了算。现在看起来,怎么着都是别人说了算,依附再多的朝中大员都无用。

    坐在院子中长叹了半天,黄卜前终于明白了以后自己应该做什么。

    “干的就是下九流的勾当,偏偏想要挤到上九流,真是糊涂!到现在,哪个狗贼出手相助过?靠的是什么发的家?靠的就是娘的下九流!娘的,老子以后就干下九流的行当!什么狗屁朝廷高官,老子以后看你个屁的脸色!”

    “老子一个下九流不行,一群呢?我倒要看看以后你们怎么扳倒我们这一群下九流!”

    ……

    青衣巷彻底散了。

    袁随看着眼前的七个人,说道:“诸位,各奔前程吧。”

    “小随爷!你怎么能弃青衣巷于不顾?!这可是大哥的心血!只要你还在,青衣巷就还在!我们就算拼了命,也一定重建青衣巷!”说话的人心中有气,憋的双眼发红。

    “对啊!咱还剩那么多的弟兄,不能说散就散!这怎么跟死去的大哥,怎么跟弟兄交代!”心里愤怒于小随爷的退缩,但他还是坚定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

    “小随爷,你完全有能力领导青衣巷!”

    “没错!”

    “小随爷,你得撑起来啊!要不然……要不然……青衣巷真的就垮了啊!啊!”说话者满眼泪水,很难想象说出一句话竟然可以把这样的壮汉给击垮。

    袁随看了每个人一眼,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服我吗?”

    “服!”

    “好!父亲临死前怎么说的?谁能给他报仇谁就是青衣巷之主。谁杀了父亲?”袁随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有力,一如死去的袁青衣。

    “那个异国修行者!”

    “谁给父亲报了仇?”

    “是现在的鱼龙街之主。”袁随说完这一句后,众人就沉默了。

    “现在你们还服我吗?”

    “服!我们只认小随爷!”众人异口同声地回道,袁青衣的遗言固然要遵守,但他们更愿意追随正统的青衣巷之主。

    “好。”袁随顿了顿,郑重地说道,“现在我要带着青衣巷投靠鱼龙街。”

    众人陷入了震惊之中,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袁随,他们实在是想象不出袁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鱼龙街可是杀了袁青衣,不管里面有着什么样的曲折,这个事实是不可能改变的。这样的行径,岂不是认贼作父?

    “现在,你们还服我吗?”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再次回道:“服!小随爷让我们投靠鱼龙街我们就投靠!”

    原本只要他们其中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青衣巷就可以散了,这群只知打打杀杀的人也就会安顿一部分,可袁随没想到他们回答的这么快也这么决绝。

    青衣巷的人当然不是没脑子的白痴,但对他们来说,认准的道义永远是第一位的,凌驾于一切之上。

    袁随呼了一口气,说道:“整顿好青衣巷,别乱。我去找鱼龙街。”

    ……

    旬二再次将宁独给请到了登楼。

    登楼已经修复如初,断柱的接茬都处理的极为工整,不是老匠人根本瞧不出来。宁独走上四层,恍惚间觉得登楼没有经历过破坏。

    “小宁爷,今天想给你说清楚,咱鱼龙街到底有多少家底。”

    宁独坐在桌子前,看着四本厚厚的账本,根本没有兴趣,脑海里闪过的只是那日的场景。细究起来,他当初只是接了登楼,并没有接鱼龙街。不过当他选择以继承者的身份去送葬的时候,他就真正成了鱼龙街的主人。

    旬二察觉到了宁独的情绪,没有多说客气话,直截了当地说了起来:“说白了,咱鱼龙街干的是牵线搭桥的营生,林林总总,信得过的,拢共一百八十七人,分散在各种场所,除突发事情外,三天一碰头,汇总消息。这本就是名簿。这本,是咱鱼龙街名下的产业,拢共二百零七家商铺,经营各种行当。这本,是大买卖账簿,每一件事都千丝万缕,影响深远,所以才记的清楚。这本,则是咱大明王朝的朝政体系,人员关系。”最后这一句,旬二顿了顿。

    宁独眼睛一亮,翻开旬二指的那本。

    旬二帮着翻了几页,解释道:“这是东锦宫的权利架构。东锦宫以褚安良为大档头,笛明月为二档头,关河洲为三档头,温不胜为四档头,叶红袖为五档头,这五人统领东锦宫。其下为七战:秦在川,楚雄歌,韩法子,燕牧云,赵长平,魏尚武,齐无艳。这七人直属褚安良,分散各地,代表东锦宫,犹如封疆大吏。再往下为十三指挥使,千户,百户。”

    宁独的目光从每一个名字上扫过,默默地将其记在了心里。或许在不久之后,他就要独自面对这上面的某一个名字。

    “这本,是半本龙鳞册,不过只是名字而已。”

    这句话,无疑在宁独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没有想到鱼龙街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居然可以整理出半本龙鳞册,哪怕仅仅是名字。

    “小宁爷,您想看什么尽管提,鱼龙街为您效劳。”旬二让宁独以继承者的身份出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后,他就逐步地让众人承认了这个继承者。不得不说,这个鱼龙街的大管家拥有着常人无法比的智谋跟手段。

    宁独看着旬二,说道:“不用这么刻意,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察觉着宁独自始至终的警惕,旬二点了点头,转而说道:“青衣巷的袁随上午来过了,表明了合作,甚至是归顺的态度,若是您有时间,我可以让他去找您或者说您安排;小胡同,转给了我们三十六座场铺。”

    “合作?”

    “大概不想再任人宰割,想联合起来,铁板一块。”

    “岂不是自取灭亡?”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一个武卒不成祸患,一群武卒聚在一起就是祸患。三家联合了,确实目标更大。但蚁有蚁的生存之道,象有象道。”

    “明白了。这件事,你安排就可以。”

    “好的。”旬二将一张契约推到了桌前,说道: “小宁爷,小胡同给的这个场子,你或许会感兴趣。”

    宁独看着上面的奇怪名字,不由在心里念道:“扼笼赌场?”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七章 扼笼

    西城积庆坊的八关胡同长的极为臃肿,南北通达的街巷到了这里就突然挤成了一个疙瘩。房屋高低相拥,道路曲折回旋,刚刚搭建的棚子与坍圮的老房子交叠,混乱的像是乱石堆下的蛇窟。

    混乱之下,没人能够准确地说明哪个铺子具体是干什么的。越不起眼的铺子,越有可能藏着大秘密。而那些不起眼的人,也没准就是某一方面的大人物。

    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熟悉的人带领,绕上几天也不一定能绕得出去。

    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一个名为老枪的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五短身材,双手厚实,布满老茧,沉稳有力。今天老枪接了一单生意,带对方到扼笼赌场走一圈。他不晓得今天带的人是谁,也不过问,只熟练地将对方带到了目的地。他立在对方身边,就是无形的保障,在八关胡同绝对不会出问题。

    扼笼赌场,原本名为扼龙斗场,后者的名字太过显眼并且需要有所避讳,就改为了前者。在熟知的老人口中,还是扼龙斗场叫的更多。

    一间不起眼的酒肆铺子下面就是扼笼赌场的入口。没人会想到酒肆铺子下面方圆半里的地方全部被掏空。整个大空洞用铁汁铸成骨架,以此支撑,人平时走在附近根本察觉不出来。

    从漆黑的阶梯往下,来回转向几次,逐渐听到沸腾的叫喊声,继而渐渐有了灯光,一走出狭窄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长宽十丈的方形平台位于中央,四周是不断垒高的阶梯,整个场地犹如小盆地,足够容纳上千人。此时,这里就达到了最大容量。

    石头凿刻出来的阶梯上坐满了人,多在冲着下方愤怒地吼着,手中的酒瓶乱舞。石阶都已经被磨的极为光滑,证明这个地方历经的岁月远比坐在上面的人要长。

    老枪带着今天的客人来到了靠前的地方,在人群中坐下。左右的人看到来的人是老枪,都向两边靠了靠。

    “各位观众老爷们!今晚你们压了谁?又压了多少,是不是把自己的棺材本都压上了?嘿嘿!你们要是把棺材本都压上了,今晚,就能赢回老婆本!瞧见了吗,这样的西域美妞,随便就能抱回家!只要你舍得放手一搏,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场中一个打扮花哨的青年大声吆喝着,一把将身边西域打扮的美人搂在了怀里。

    四周围观的人发出了长长的口哨与叫喊声。

    “如今这个世道,你天天努力赚钱能有别人说句话赚的钱多吗?一辈子赚的钱有别人一天赚的多吗?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就不能香车宝马、左拥右抱?命运凭什么这么不公?他妈的!谁不想跟上流人一样生活?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人群的呐喊声更大,尽情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来啊!赌上一文不值的过去,赢个前呼后拥的未来!看官老爷们,下注咯!”青年一推怀里的美人,手里却扯着其衣服的一角,顺势扯下了对方的大半衣服,还未完全裸露的美人立刻惊呼着跑开了。

    人群爆发了欢呼!

    “好!废话不多说。让我们来看看今晚对决的两位修行者——!”

    四周的灯火熄灭,中央就变得格外亮。

    咚!

    随着一声巨响,一个裸露上半身遒劲肌肉的猛人蹿了出来。

    剪短的头发,狰狞的面庞,遍布全身的伤痕,昭示着这绝对是个可以用双手拧下对手头颅的狠角色。

    “二境的修行者——磙!”

    “喝——!”

    磙怒吼一声,猛然一踏地面,石板直接出现了蛛网一样的裂痕,一股明显的气浪冲向了四周的看台。

    “不用我多说,相信各位也都明白这位的战力。我只说一句:磙,连杀过百骑。”

    骑,为兵。如果在战场上取了一百敌首,那可是封官的功绩。

    一部分人在怒吼,一部分人屏住了呼吸,认真地看向这位强大的修行者。

    “好!让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位修行者,同样为二境,他是——鸠灵上人!”

    一个面容阴狠的中年道士从另一侧走了出来。

    磙凶悍的体型与鸠灵上人的瘦弱体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猛虎对阵狐狸。

    “嘿!我也只说一句:鸠灵上人,在这里三连胜!这一场,到底是连杀百人的猛人磙能获胜还是鸠灵上人能够获胜?看官老爷们——!”

    “下注了!!!”

    身材姣好的女子忽地冒了出来,从每一排石阶前走过,无数的银两与银票落入了其手中的盘子中,换来的是一张张特制的黑白卡。

    “枪爷,今儿又带来个大雇主啊!”女子娇声说着,身子靠了过来,一股可以盖过酒汗混合气味的袭人香气随之而来。

    “一注。”老枪冷淡地回道。

    “呦,那才十两,还不够去一趟烟花弄的呢!”女子娇嗔着,散发着魅力。倘若这里没有铁打的规矩,恐怕会有无数人在黑暗里伸手。如果真的有人伸手了,那就会失去双手,无数人用血换来的教训让来这里的人遵守着这条规矩。

    “一注。”老枪再次重复了一遍。

    “买谁啊?”女子见无法再劝说,懒洋洋却不轻佻地问了一句,像是换了一个风格的人。

    老枪没有说话。

    “买你。”老枪身后的人说话了。

    女子有些诧异地看向老枪的雇主,笑盈盈地道:“姐姐可不止十两呦!你要真想买,姐姐也不愿意卖。不过你要是真心实意地约姐姐,姐姐倒是愿意陪你哦。”

    “我只是买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小弟弟,你这么小,可不好打哑谜,那该是老头子做的事。”

    “胜负与我下注不相干。所以我买你。”

    女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娇笑道:“喏,这是你的卡,我卖给你就是了。”

    在这里耽误了很长时间,女子也不好再多言,眨了下眼睛就走开了。

    很快,巨大的铜锣声敲响。

    “今天的扼龙斗,开始!”青年大喊一声,退出了场地。

    嗡!

    偌大的场地突然安静了下来。

    砰!

    磙直接暴突了出去,脚下的石板再次崩裂,整个人的身影都模糊成了一道墙。

    鸠灵上人瞬间横移,却不想磙的大手直接挥舞了过来,横在了他的面前。

    砰!

    鸠灵上人用双臂一挡,直接被拍飞了出去。

    拥有着巨大体型的磙,四肢展开,无疑对场地拥有着强大无比的掌控力。

    鸠灵上人后撤一脚,在青石板上踏出了一个很深的脚印,瞬间消失。

    观众逐渐趋于无声,瞪大眼睛看着这场战斗。

    磙双手展开,猛地在周身一旋,虎手牢牢地拿住了不止合适出现在身后的鸠灵上人。

    咔!

    鸠灵上人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吃惊的神情,他悄无声息探出的手竟然被死死拿住了。

    磙直接将鸠灵上人抓起,鸠灵上人双脚借势蹬在了磙的身上,却不想根本没有效果。磙暴力地将鸠灵上人给摔了出去。

    砰!

    瘦弱的鸠灵上人直接被拍在了地上,口鼻流血。

    “好!”压磙获胜的人直接爆发出了此生最强的呐喊声。

    磙横冲而来,在半空跃起,向着鸠灵上人坠来。

    鸠灵上人突然转身,双腿一蹬,滑了出去,反手一拍地面,冲到了刚刚落地的磙的面前。

    磙再次挥手而来,却被鸠灵上人双手擒住。

    “喝!”

    鸠灵上人转身,瞬间将比他大上两倍的磙给摔了出去。

    ……

    “不看了。”

    老枪有些意外。

    “去第二层。”

    老枪没有多言,直接站起身在前面引路。

    磙出场的时候,刻意崩碎石板,无疑是在浪费元气;鸠灵上人的斗转用的很慢,几乎没有欺骗性可言;两者的元气都有大量不必要的浪费,战斗破绽无数。且不说这两人是不是在做一场安排好的战斗,两人的战斗都是毫无借鉴的地方。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场战斗极富观赏性。

    关于这场战斗的本质,老枪身后的雇主早已经看出来了。胜负根本不是由两者的实力来决定,而是由其他的事情或者人决定。所以,雇主买了女子一注。

    从叫嚣的人群中穿过,经过专门的人搜查,老枪带着雇主进入了一条特殊的甬道,行走了片刻,来到了一间大屋。

    刚才在场上喊叫的青年此时枕在女人的大腿上,手里举着一杯用玻璃杯盛着的西域葡萄酒。

    “对男人来说,女人跟钱永远具有诱惑力。在生活中失意的人,总想着改变,什么能改变命运呢?暴力!无知的人总以为暴力可以改变当下,暴力可以赢取一切。如果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女人,钱,都通过暴力来获取!那些失意的人又怎么受得了这种刺激?又怎么不肯乖乖掏钱?”青年好像是在跟枕下的女人解释着,慢慢喝着杯中的酒,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他才停止了下来。

    “老枪,啧啧,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青年坐直了身子,将酒杯放在桌上,双手放在了翘起来的腿上,瞥了一眼老枪身后的雇主。

    裹着一身黑衣,帽子拉的很低,露出的手却嫩的厉害。青年一看就知道这又是某个富家子弟听说了这里,来这里“历练”,他不知道已经应对过了多少次这种黄毛小孩。

    “我要下二层。”

    “可以,但你得喝了这杯酒。”青年倒了一杯酒,举了起来。

    宁独抬起了头,看向那只杯子。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八章 不喝酒

    赌场也分无数种,赌钱、赌马、赌蟋蟀……以及赌人。在天都这样的地方,单纯的两个壮汉互殴至死实在是难以让人提起兴趣,这就需要更为残暴且观赏性更高的战斗。人赤手与猛兽相搏固然刺激,却还是不如修行者的厮杀更具冲击力。

    拥有着远超常人力量的修行者,平日里高高在上,常人无法企及,今天却像是只知搏杀的禽兽,一下成了常人可以踩到脚下的玩物。这样的招牌,无疑极富吸引力,扼笼赌场这样的场所也就应运而生。

    赌场就是为了盈利,赌局的最终结果自然由他们说了算。哪怕是修行者,在这里也不过是赚钱的工具。

    二境的修行者,也是人,也同样需要钱,并且需要更多的钱。

    扼笼赌场拥有着一条成熟的产业链,可以源源不断地招揽修行者,时刻保持着赌场的吸引力。

    不得不说,旬二看人的眼光极准,他能够轻易地捕捉到对方的目的跟欲望,从而加以利用。所以他向宁独推荐了扼笼赌场。

    扼笼赌场的第一层,就是为了赚大众钱才设立的,对修行者来说不值得看。再往下,才是真正的扼龙斗场。

    青年端着玻璃酒杯,里面透红的葡萄酒没有任何晃动。

    扼笼赌场的青年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境,他当然不是真的想请宁独喝酒,他只是在试探对方能否接下自己的这杯酒。如果连他这一关都过不了,根本没资格下二层。

    老枪自始至终都沉默着,他在八关胡同混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的人,像今天这样的也见过不少。大多是背着长辈出来“历练”的富家子弟,以为经过几场厮杀就能长点本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厮杀。这样的公子哥,赢了府上陪练的,就真的以为能够纵横天下了。

    今天的雇主确实有点本事,但老枪还不认为他能过得了这一关,刚刚入二境的人对元气的掌控根本强不到哪里去。

    宁独向前走了十步,站在青年的面前,伸出了手。

    不同的两只手,都碰到了玻璃酒杯。

    葡萄酒有了细微的涟漪。

    宁独向前推了推手,说道:“我不喝酒。”

    青年笑道:“像你这个年纪,能够喝下我这杯酒的人不多,能够拒绝的,你是第一个。”说完。青年就自己喝下了这杯酒,露出了对酒十分满意的表情。

    “二层今天没活,明天有三场,我可以安排你在第三场。”青年笑着说道。

    “好。”宁独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哎,等下,少年,肯交个朋友吗?”

    “你麻烦我也麻烦,所以不必了。”

    青年哈哈笑了两声,目送着宁独跟老枪离开,将玻璃酒杯放在了矮桌上。

    咔——

    细密的裂纹出现,快速地扩展,只持续了一瞬,玻璃酒杯就裂成了碎渣。

    西域美人扭动着腰肢靠了过来,在青年的耳边柔声说道:“老枪这回带来了个厉害角色。”

    “可不是。瞬间三次斗转,始终高我一线力量,轻松地推开了我的酒杯。这个初入二境的少年,不简单。”

    “那岂不是正随了你的意?前两天,可是刚来了一个厉害的。”

    “嘿嘿!这回指定能大捞一笔了!”青年目光里闪过了一丝得意,不禁笑了起来。

    ……

    从地下二层走出,迎面遇上了刚才托盘帮人下注的女子。

    “你赢了。”女子笑盈盈地说道。或许是故意,也或许是巧合,女子给宁独的是一张黑白卡,这代表着平局,只有极少数人才会买,今天这场恰恰是平局。

    宁独将手中的黑白卡递给了女子,说道:“算你赢的。”

    “赔率可是十倍。”女子提醒道。

    “本来就是你买的。”

    “那你买的是我?”女子有些诧异地问道。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跟阶级,心里也有某一天傍上富家子弟的想法,但她更清楚这只能想一想。

    “买卖不成仁义在。”宁独客气地说道。

    女子明显失望了,脸上的笑变得不自然。但没用片刻,她就恢复了笑容。比起虚无缥缈的答应与含糊不清的说辞,直截了当的拒绝其实更让人宽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门当户对都是喜欢的前提。

    不再忸怩,女子大方地将那张黑白卡收下,悄声说着:“以后你来,都是我来接待。”

    宁独笑了笑,点了点头。

    女子让开了路。

    老枪带着宁独离开了扼笼赌场,绕了一圈后走出八关胡同,老枪站在屋棚的阴影之中,说道:“明天你自己来。”

    老枪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可以将那杯酒给推回去,雇主虽然是个初入二境的少年,但洞观与斗转以及对元气的控制可以说是已经登堂入室,只这一方面就比大多数的半吊子强多了。但他仍不认为雇主有能力进扼龙斗场。

    “请你来看。”宁独轻笑了一声,从黑暗走向了灯火下。

    恍惚间,老枪觉得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黑暗与光明之下,两种不同状态的人——黑暗里,冷静警惕;光明下,灿烂英气。可以任意改变态度与状态的人,无疑是可怕的。

    宁独不会去想老枪现在所想的,他现在就像是在散步,思绪到了哪就算是哪。

    从西城的积庆坊到东城的朝明坊,最少也得半个时辰,其中穿过的街巷无数,冷清热闹相互交替着。

    其实自离开瓜柳胡同开始,宁独就察觉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目光。到了现在,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一直都有人在跟踪!

    “鱼龙街,不好掌啊!”宁独回到了瓜柳胡同,向着身后凝望了一眼,目光冷厉。

    瓜柳胡同就是一道界线,倘若有人跨过去了,宁独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平和,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人。

    宁独来到了门口,敲了敲门。

    “谁啊?”胡然警惕地问道。

    “我。”

    “少爷啊!你敲门干什么,直接喊一声不就行了?”胡然立刻跑了出来,打开了门。“少爷,你这是去哪了,这么久?”

    “赌场。”宁独边走边说着。

    胡然顺手锁上了门,追问道: “少爷你去赌钱了吗?”

    “没有。明天去。”

    “那我能去吗?”

    “多带点钱。”

    “好嘞!”胡然跃跃欲试,明显对赌钱很感兴趣。她现在心里已经在盘算明天该带多少钱,又该赢多少钱了。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七十九章 守株待兔

    黎明时分,天都的郊外有着厚重的雾,露水也大,走上一时半会就觉得浑身湿乎乎的。除了一些商贩,很少有人出门,更很少有人会去墓地,现在可不是祭拜的好时候。

    四天前的纸钱被露水湿透,黏在草木土石上,成了一个个白色的斑点,在初夏这个时节都显出了荒凉感。

    没有虫鸣,没有鸟鸣,安静的只剩下晨雾浮动的声音。

    陆陆续续的,这几天里来拜祭君九爷的人不少,祭品跟焚香混着白纸钱,散落一地,更加寂寥。今天早晨,这里只立着一个人。

    君远归还没有走。他立在父亲的碑前,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沉默不语。他的身上挂了厚重的露水,发梢有着水滴滴落,显然已经在这里立了很久。

    长呼了一口气,君远归抖落了身上的水滴,脸上露出了笑容,冲着无人的灌木丛说道:“等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片刻后,草木轻微晃动,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袁随料定君远归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离开,对方一定会来祭拜自己的父亲。除了办一些必要的事,袁随一直守在这里等待着。就连旬二恐怕都以为君远归已经离开了,也只有袁随愿意试一试运气。

    因为,归根结底,袁随的杀父仇人是君远归。

    君远归笑道:“看样子你等我很久了啊。”

    袁随扫了扫身上的露水,脸上并没有多么愤怒,说道:“看样子你也等我很久了。”

    “你觉得是你在等我,还是我在等你?”君远归笑道。

    到底是谁在守株待兔?

    到底谁才是兔?

    一个青衣巷的新主人,一个年轻的二境巅峰,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死敌,那真是让人寝食难安的事情。

    袁随在等着报仇,君远归又何尝不是在等这个巨大的隐患送上门来?趁着这个隐患还没有变得更巨大,早点除掉才是最正确的。

    在看到君远归的一瞬间,袁随就明白自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君远归一直在等他上门。

    “其实放开来说,我并不算你的仇人。你要明白,我只是将一个南国的人给带了过来,这人嗜杀成性,挑起血战只是他自己的主张,令尊的死也让我扼腕痛惜。”

    袁随冷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为了同样的理想!”

    袁随冷眼相向。

    “其实你我都知道天都的地下江湖照此发展,必定不会长存。地下的人,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否则无法反抗真正强大的朝堂,只能成为他人的附庸。在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夹缝中生存,败亡是迟早的事情。倘若你想真正重建青衣巷,那就跟我走,我们合力,定能卷土重来!”君远归慷慨说着,敞开了怀抱。

    “我原以为你是为了你父亲,却没想到你是为了我。”袁随确实没有想到君远归的真实目的,但他现在更确定对方就是幕后主使。

    君远归爽朗地一笑,说道:“我父亲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有我自己的路,现在他应该很满意。你算是我父亲赠与我最后的礼物。”

    “你调查过我吗?”袁随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从根底上分析。

    “烟花弄的常客,青衣巷的逆子,二境巅峰的修行者。你的心里,真的没有一个宏愿吗?”君远归的反问很有力量。

    袁随眯了眯眼睛,说道:“旬二教的吗?不得不说,你比我强很多。我想问你,倘若我今天非要杀你呢?”

    “杀了我,就算是给你父亲报了仇吗?杀了我之后呢?去接手青衣巷,眼睁睁看着她最后溃烂至死?你父亲袁青衣一生都在维建青衣巷,青衣巷垮不垮,才是你应该想的问题。跟我走,我们在新的天地联手,建立新的鱼龙街,新的青衣巷!”

    “你说的话确实很有煽动性。但你不知道的是——我已经带青衣巷入了鱼龙街。”

    君远归的吃惊只持续了一瞬间,他继续笑道:“鱼龙街新的主人?他当初只是接了登楼,登楼他接的住,鱼龙街他可接不住。你很清楚,这是两回事。再者说,他一个纯粹的修行者,会考虑这些事情吗?或者说,你想取而代之?”

    “不必多说了。”袁随确实已经受到了君远归言语的影响,他便直接不想再听,否则自己的思绪会变的很乱,就无法再出手。

    “没关系,以后你想好了,可以随时来北疆找我。”君远归不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袁随抛开一切思绪,目光变得锋利,盯着君远归,提醒道: “我今天可是来杀你的。”

    君远归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本来不想杀你的。”

    当初君远归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天都,身边顶多也就只有一个旬二派的护送者,护送者不可能太强,否则就太过招摇。袁随也不可能带着大批的人来蹲守,否则就打草惊蛇。

    袁随原本有八成的把握杀了君远归,现在却没有了把握。

    离开天都时,君远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一个人,在荒野蛰伏了三天,才来到君与同的坟墓前。这个人,就是他面对袁随的依仗。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君远归露出渴求的眼神。

    袁随突然抬手。

    轰!

    巨大的火花在君远归的身前炸开,爆裂的冲击直接撕裂了晨雾。

    狂风从君远归的身边吹过,他的头发跟衣服全部扬起,犹如立在风口。

    两把剑针锋相对,周遭的元气发出爆鸣,显示着战况的焦灼。

    嗤!

    袁随的剑一错,笔直地冲向袁随,另外一把剑陡然回旋,在君远归的眼前相撞。

    铮!

    震耳的金铁之声,让从未修行过的君远归有些发晕。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君远归畅然一笑,转身大步向后走去。

    不管怎么说,君远归都是未修行过的普通人,他有强大的意志跟信念处身于修行者的战斗之中,却没有办法让身体承受住战斗的冲击。袁随杀不了君远归,却可以借助战斗的余波震死君远归。

    袁随想要向前冲,却被另一把剑给逼了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君远归离开。

    在大风一样的冲击下,君远归的衣服飞扬,很快消失在了浓雾中。

    ……

    君远归在一处破财的茅屋前等了小半时辰,才有人过来。

    “死了?”

    “没有。”

    君远归没有再去追问为什么没有,他现在明白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就应该放手交给别人去做。三境没杀了二境,在普通人的意识里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是普通人,根本不懂修行。君远归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去问。

    遥望西北方向,君远归回头看了一眼天都,笑道:“走吧,我们去北疆,冰鉴兄。”

第一卷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第八十章 韧(上)

    三百两,可供普通三口之家六十年的开销。不论什么时候,对胡然来说都是一笔庞大的数目,她需要咬牙才肯拿出来。

    将三百两的银票揣在怀里,胡然哪都不想去也不敢去,惴惴不安,总觉得有贼在盯着她。她一进扼笼赌场就后悔了,带这么多钱万一都输了怎么办?那可真是在她心头剜去一块肉。越是这样想,她就越觉得自己今晚要输。

    “胡然。胡然!”

    “啊?”胡然从输钱的幻想中挣脱出来,看向了少爷。

    “一直跟着她就可以。所有的钱,买我赢。”

    “哦。”胡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宁独就从她眼前消失了。

    “你是他的妹妹?”

    “不是啊,他是少爷。”胡然想起是要压自家少爷赢,也就放心了不少。

    “哦。我叫素画。”昨天刚刚接待过宁独的女子笑盈盈地说道。由于昨天的事情,素画也就被赌场特批专门迎接宁独。一个强大且有噱头的修行者,可是能够招揽不少人。

    “我叫胡然。”

    “小胡然啊,跟我来吧。”素画带着胡然下了二层。因为宁独,她也就有了接待地下二层客人的资格。

    从甬道穿过,胡然经历了片刻的黑暗,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地下二层。

    地下二层的灯火跟普通的灯火不同,其发着白亮的光,经过地下二层顶被刻意打磨过的镜面反射,将此处映照的犹如白昼,几乎没有影子伸展的地方,还丝毫不刺眼。

    胡然在人群中坐下,有点惶恐不安,转着大眼睛向着四周不断张望着。这样的场所,她还是第一次来,特别不习惯这样的陌生与拥挤。

    素画察觉到了这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由得莞尔一笑,安慰道:“你家少爷,就是下去跟人比划比划,算不得真。我偷偷告诉你,大家都是认识的,胜负早就定好了,就算被对手摔到了地上,也不会疼。”

    胡然瞪着大眼睛,半信半疑,思索了好一会,问道:“那我少爷是胜是负?”

    “当然是胜啊!”

    胡然看着素画,甩过了脸,气道:“当我是小孩!早知道胜负了,赌场还能赢钱吗?不赢钱,赌场岂不是倒了?”

    素画立刻笑着转问道:“那你觉得你家少爷会赢吗?”

    “当然!论打架,我家少爷还没输过!”

    ……

    扼笼赌场的整体结构是倒锥形,地下二层总体比地下一层小,但决斗场的面积比一层大的多,这就相应地压缩了观众席的面积,再加上刻意设置的座位,也就只能容得下一百人。

    倘若说地下一层的扼笼赌场是为普通人赌钱设立的,那么地下二层的扼龙斗场就是为了修行者而设立的。

    发现修行就跟发现火、发现铁一样,使文明跃进了一大步,但其同时也成了战争、杀人的利器。司马峨说的没错,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修行用的最多的还是杀人。

    而杀人,是一件无比复杂的事情。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句话适应于修行之道,也适应于杀人之道。无论是哪一个修行宗师,都不敢说见识遍了天下的修行手段跟战斗方式。天下太大,岁月太长,修行者犹如繁星,倾尽天下纸张都未必记得全。学无止境,修行也无止境。

    单纯地修行境界,就跟单纯地长力气一样,不会用照样会输给比自己境界低的人,甚至会死。各大门派、学堂在这一点上的认识都无比清晰,也都无比重视实战,然而这仍有很大的局限性。想要真正增长对战斗的能力,唯有通过生死的磨砺才有效。

    扼龙斗场,有一半的人都不是为了赢钱而来,就是为了单纯地增长见识与经验,免得闭门造车、夜郎自大。是以这里的入场费格外高,胡然则是因为宁独而免了这项费用。

    还是昨天那个青年,今天却穿了一身合体的白衣,上面绣一只飞舞的鹤,跟昨天的气质完全不同。没了昨天的花哨,青年讲的仍极具煽动性。

    “倘若不拿出赌命的勇气下注,又怎么能够准确地判断出胜负?今天赌的是他人的胜负,明天就是自己的胜负!”

    跟昨天一样,有着女子走出来,带着黑白卡,分发给每位想要临时下注的人。在这里,一半是得知了选手消息提前下注,一半则喜欢眼见后再做判断。

    战斗无疑是血腥暴力的,看的胡然大为反感。倘若不是少爷跟她说三百两可以变成六百两,她都想立刻离开了。向素画问清楚少爷是在第三场上场后,她就没再去看前面两场的战斗。

    “第二场,获胜的是——青!这已经是青连胜的第四场!青以后能不能五连胜呢?让我们拭目以待!”青年兴致高昂地宣布着。 “接下来,有请最后一场的修行者——剑跟韧!这两个人,绝对会让诸位耳目一新!”

    来扼龙斗场的修行者通常不会用真名,甚至会用各种各样的面具来掩盖自己,名誉与胜负事小,绝技被人窥探,以后一旦被针对,怕是不会那么好对付的了。

    宁独选了一张黑白面具带在了脸上,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衣,两只手都可以藏在里面,头发也盘扎起来。不是熟悉的人乍看之下,是不可能辨认出来的。

    站在宁独对面的,是个少年,只有十二三岁,却是个光头,十有八九可能是个小和尚,戴的面具也有些幼稚气。他一出场,无疑让场上的人发出了惊疑的声音。扼龙斗场,很少见过这么小的修行者了。

    韧对着宁独行了佛门之礼,后撤半步,躬身,右手成拳压在腰间,左臂伸直,左手成掌,立在身前。

    “喝!”

    一声稚嫩的喝声后,韧的气陡然凝聚了起来。

    宁独立在原地没有动,周身的元气平缓地流动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洞观!

    韧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

    ……

    胡然在观众席上一眼就认出了宁独,看了老长时间也没动静,不由得问道:“少爷跟那个韧为什么不动啊?”

    素画说道:“大概都是在找对方的破绽吧,我也不是很懂。”

    这时候,身后的阶梯上突然有人发声道:“他们都在观察对方的气。气的流转出现波动,就会有破绽,这就是进攻的最好时机。韧的气凝聚的犹如顽石,牢不可破;剑的气平和无波,却不知何时会突然掀起波涛,是蓄势待发。两个人都对气掌握的很好,现在彼此都没有破绽。”

    胡然回头看到了一个光头和尚,问道: “那么谁更厉害?”

    “说不准。”和尚诚实地说道。

    素画回头看了和尚一眼,露出了疑问的神情。在扼笼赌场里面,她还是第一回看到和尚。

    胡然笑了一声,说道:“有什么说不准的?赢的肯定是少爷啊!”

    “此话怎讲啊?”和尚问道。

    “那还用说嘛!韧那个傻小子一直紧绷着,腿不就麻了啊!”胡然理所当然地说道。

    和尚哈哈一笑,说道:“姑娘有理!我看姑娘慧根不浅,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入我佛门啊?”

    ……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韧目光一变,猛地冲了出去,速度之快,犹如敏捷的猎豹。

    几乎在同一时间,宁独突然暴突!

    “遭了!”

    韧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他这块“顽石”一动就是破绽,对方的洞观跟斗转极强,抓住机会的瞬间就进攻而来。韧要动的前提,就是他斗转的空隙不被对方洞观到且对方的斗转没有自己的快,可惜对方在这两样基本功上格外的强。

    剑瞬间凝聚的元气明显比韧更快!

    瞬间,两人相撞。

    “凝!”

    韧将进攻改成防御,交叉双臂,挡在身前。

    剑一拳打在了上面。

    砰!

    在碰撞声传出的同时,韧左腿横划至身体一侧,身子半转,左手成拳缩回腰间,右手成掌击向一侧的剑。

    “凝!”

    韧低喝一声,大量的元气聚在手掌上。

    宁独一拳击在了韧的掌上。

    “震!”

    嗡!

    强力的震动传来,若非宁独退的及时,他的左臂就有可能断了,此时也彻底麻了。

    宁独眯了眯眼,看着韧立起来的手掌。刚才那一掌,明显不是单纯地凝聚元气,但他也没察觉到元气的复杂变化。

    韧的震掌是怎么击出来的?

    轻微皱起了眉头,韧在思考先前的交锋。他的左腮挨了重重的一掌,已经完全肿了起来。他没想到对手竟然可以在全力凝聚元气与自己对掌的同时还可以兼顾到另一侧,从下至上一掌击来,幸好对方没有太多的元气可用,否则自己就被打晕了。

    气息一沉,韧再度冲出。

    这次宁独没有动,站在原地凝视着。

    “喝!”

    韧冲到了宁独身前五步的位置,突然一顿,身体回旋,继续前冲三步,左手成掌,横切而出。韧旋转的速度极快,使得手掌的横切也极快,让对手根本不可能趁着他转身的间隙进攻。

    “断!”

    横掌如刀!

    宁独眼睛眯的更厉害,还是没有动。

    刀来!

    强劲的风压吹到脸上,让人毫不怀疑这就是可以砍断钢铁的刀!

    突然间,宁独身上的元气凝聚。

    “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