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谣全文阅读 第177分节
第四百八十二章 成婚
明明是这么值得哭的场景,慕容音这一次却没有再哭。
她若是哭了,就看不清眼前的人。
“好,”她摸了摸头上的玉簪,握住眼前人的手,“你就放心地嫁给我吧。”
就在这一时刻,她下定了决心。
“林书白。”
她认真道,“我现在虽然是八人神最弱的一个,但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够保护你,和你身边人。”
“都说了,你不要有那么大的负担,”林书白握着她的手站起来。
“你在我心中已经很强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国师。”
慕容音眯起眼睛,“比其他国师还要强?”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她比姬墨还要强?
但她也清楚在这个日子提起姬墨纯粹是给自己添堵,于是换了个问法。
“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地方,不能纯粹用谁更强大与否来衡量,”林书白温声道,“八人神各有所长,这是好事。”
“在猛兽和天灾面前,人是无比脆弱的。我们人唯有站在一起,胼手胝足,才能活下来。”
“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所有的神子能联合一起抵抗我们共同的敌人,而不是互相倾轧。”
这就是人神的愿望。
慕容音心被狠狠震到,怔怔道,“我……”
她能够和林书白一起,实现这个心愿吗?
她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太多,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林书白笑了,摸摸她的头,“傻丫头,我还在呢,我不会让修行界出事的,一定会让它越变越好。”
是啊,她们还有很多时间,能一起实现这个心愿。
她相信林书白的话一定能办到,她也一定能看到林书白得偿所愿的一天。
看见她脸上露出喜色,林书白也笑起来。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不说这些,来。”
林书白牵着她的手走到龟背石下,石头上的两位兽神立刻端坐起来,望着她们神情有些复杂。
“对了,你的家人在北方,我的家人在南方,我们等下拜高堂的时候要向哪拜呢?”
林书白和她并肩跪下,忽然问道。
“后辽王宫的位置和西岭雪山相比还是偏南的,”慕容音深吸一口气,“一起向南拜吧。”
“好,”林书白笑着点头。
慕容音低下头,心中有些感动。
她们其实都是和家族缘分淡的人,但在这样的时刻,却都各自提起了自己的家人。这是对对方的看重,更是对这场婚礼的看重。
这是一场寂静又特殊的婚礼。
没有花烛,没有喜服,没有观客,没有亲朋好友。
却有两个神灵参加。
“一拜天地。”
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慕容音和身边的女子一起,向头顶无垠的天空和坐在石头上的两位神灵深深俯下身。
“二拜高堂。”
林书白看了她一眼,两人默契地转身,向南方拜了拜。
“夫妻对拜。”
林书白忽然犹豫了一下,“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我需要披个盖头或者打个扇子吗?”
“盖头一时半刻找不到,帕子我还是有的。”
慕容音噗嗤一声笑了,她实在难以想象林书白顶着个帕子的画面。
“不用了,”她笑道,“就这样吧,我想看清你的脸。”
林书白一怔,身体面向她,点了点头。
“好。”
到了最后时刻,慕容音心情却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她静静注视着那个以往只会向大秦皇帝低下头的女子向她俯下身来,她也低下头,俯身下拜。
两人的头顶轻轻相触。
拜完,起身,两人共同伸手拿起红线系起的葫芦,一饮而尽。
冰凉的雪水沁人心脾,比美酒还要醉人。
从这一刻开始,林书白就是她的妻了。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不管林书白当不当真,慕容音抬起头,注视着龟背石上燃烧着的灯火。
她一辈子,都会这么认为。
……
……
“后来,我们成功拜了八兽神,白虎神也通过神启昭告了天下。”
山洞中,山鬼向嬴抱月淡淡道,“再然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大秦皇帝得知此时后,将那一天我和你师父做的事,说成了订婚。”
嬴抱月看着坐在窗边的白衣女子,心情异常复杂。
后面的事她的确是都知道了。
当时她站在御祷省观星台上,也看到了那场盛大的神启。
但当时她并不知道她师父和山鬼之间原来还举行了这么郑重的仪式,更不知道她们早已定下终身。
只因在大秦的官方记录里,截止到她死之前,她师父和后辽国师山鬼的关系,也只是订婚成功而已。
山鬼名义只是她师父的未婚夫,不是真正的丈夫。
为什么好好的正式成婚变成了订婚,不得不提一个人。
后辽和大秦的国师要结亲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即震惊了整个大陆。
她师父从西岭雪山返回后,立即在朝会上向嬴帝汇报了自己和山鬼已经举行了婚礼的事。
堂堂国师成婚如此先斩后奏,自然引起了诸多大臣不满。但有神灵作证,她师父又拿出了自己的生父的亲笔信,证明她和山鬼并非私定终身,勉强堵住了众人的嘴。
大臣们是不再攻击大司命了,却有一个人对此事提出了异议。
嬴帝以二人位高权重,国师之间通婚不是儿戏,需要重办一场盛大的国婚为由,只承认二人订婚,不承认两位国师之间是真的夫妻。
事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嬴帝的理由冠冕堂皇,不能说有问题。
但好在即便是订婚,也足以堵住外面那些谣言。
嬴帝只字不提自己要立后的事,只咬死了国师大婚必须要举行国婚,否则不成体统。她师父无奈之下,只好听从他的安排,但坚持婚礼的日期和地点要她来定。
在和嬴帝派来的礼官一番“友好商议”后,大司命和山鬼正式的婚期被定在了四个月后。
“当时谣言已解,你师父说会争取将婚礼举办的地点也定在西岭雪山,总之能让我在不下山的情况下把这场国婚给搪塞过去,实在不行她就拖延婚期。”
山鬼看了嬴抱月一眼。
“但后来,我们不用再拖延婚期了。”
嬴抱月苦笑。
那倒是。
就在三个月后,大司命和山鬼正式婚期的一个月前,那件事发生了。
在她师父还没正式成婚的时候……
她要成婚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冲突
嬴帝是个勤勉的帝王,阿房宫内一年要开很多次朝会,但这些朝会也分等级,其中春夏秋冬每个季节开始时召开的朝会规模都较大,都可被称之为大朝会。
但在诸多大朝会中,独属一年一度在正月举行的新年大朝会最为隆重。
每年腊月,各地的诸侯王都会带家眷进京向嬴帝恭贺新年,嬴帝会在阿房宫甘泉殿召见这些诸侯王,并宣布当年的一些大事。
大司命和山鬼之间的谣言争端和订婚发生在九月,三个月后,大秦帝国再一次迎来了新年。
但对大秦的臣民们而言,这个新年注定过的不怎么样。
因为皇帝病了。
师父和山鬼订婚后,嬴抱月就返回了边关,大概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她接到宫里的传书,说她师父和皇帝在宫中爆发了一轮激烈的争吵,嬴帝大怒,她师父也寸步不让,导致此时阿房宫里人人自危。
事情的导火索就是嬴帝在十月初的时候病倒了,并不听她师父的劝阻开始服食丹药。
她当时十分担心,本想回宫一趟,但偏偏那段时间西戎跟打了鸡血一般,没完没了地骚扰边境。嬴抱月只能先给她师父写信,问她要不要回去一趟,给嬴帝看看病。
但她师父回信叫她不用回去,同时没过多久,皇帝陛下已能正常起身并开始重新上朝的消息传来,她松了口气,继续专心处理军务,没再过问这件事。
三个月后,新年即将到来,她处理完军务,返回阿房宫过年。
但在见到嬴帝的时候,她就发现事情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嬴帝的脸色病恹恹的,居然还是带病的模样。
她师父站在嬴帝身边,脸色也不好看。
大朝会本就是皇帝和国师一起主持,但两人全程都没说什么话。到了敬酒的环节,因嬴帝身体不佳,她师父作主让宫人将嬴帝手边酒樽中的酒换成酪浆,但嬴帝却一把夺过了酒樽,阴郁地望了国师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整个大殿里的人声顿时消失,只能听见丝竹在一声声地响。
皇帝和国师之间失和是很大的问题,更何况嬴帝和她师父的关系之前一直是国师和帝王间难得的融洽,两人几乎没有在明面上发生过争吵。
但此时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国师和皇帝之间出了问题。
大殿内鸦雀无声,好在这时南楚王适时地上前敬酒,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新年大朝会的座次顺序是诸侯王在前,臣子们在后。臣子之中,则是文官在前,武将在后。
所以她当时虽然军阶已经不低,人却站在靠后的位置,敬酒的顺序也偏后。
但就在嬴帝刚喝完南楚王敬的酒后,却忽然看向了站在人群后的她。
她心中咯噔一声。
虽然皇帝的宝座位置极高,从上往下一览无遗,但如果不是特意去找,是不可能一眼就能看到她的。
在座的大多都是修行者,都注意到了嬴帝的视线。
“你回来了?”
嬴帝的眼睛像鹰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皇帝已经发话,她自然不能再装死,只得走出人群,躬身一礼,“陛下,您找臣?”
嬴帝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瞧,男人仰头喝完手中的第三杯酒,“三个月未见,你似乎瘦了些?”
“谢陛下关心,但微臣并未清减。”
“是吗?”嬴帝静静注视着她,“三个月前,寡人和你说的话,你是否还记得?”
她抱着拳的手动了动,平静道,“微臣驽钝,不记得了。”
四周微微哗然。在座的都是人精,虽然不可能知道嬴帝都和她说了些什么,但都能听出,她在回避皇帝的问话。
“不记得了?”嬴帝望着她,眯起双眼。
他看起来其实并不苍老。修行者境界达到一定程度能够延缓肉体的衰老,虽然天赋的差距未能让嬴帝像姬墨一般到了三十岁看上去也只像二十岁,但嬴帝一直都保持着他中年时的模样,即便年过半百,也只是手背上多了几根皱纹,并未垂垂老矣。
但此时此刻,嬴抱月忽然发现,嬴帝的目光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呀。
他的眼神,变得更像一个老人了。
坐在宝座上的皇帝却不再看她,看向了身边的国师,“抱月今年十七了吧?该嫁人了。”
“抱月是我唯一的徒弟,她的夫君微臣还在相看。”
她的师父如此回答道。
这个说法也用了好几年了,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但嬴帝又饮了一口酒,淡淡道,“不用选了,这里就有一门上好的婚事等着她。”
大殿内臣子亲王们一阵骚动,都以为皇帝是要给她赐婚了。
但嬴抱月心中忽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她想起了三个月前的夜里皇帝和她说的那句话。
那件事,她并未告诉师父。
大殿之上,她师父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压着情绪问道,“陛下说的婚事,是和哪位公子?”
“哼,有哪家公子还敢娶她?”
嬴帝饮干杯中酒,看向她。
“抱月,就嫁给寡人。”
大殿内倏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连奏乐的宫廷乐师都停了下来。
那一刻,嬴抱月怀疑她也许是殿内最平静的人也说不定。
她不担心嬴帝发疯,却担心她师父的反应。
“陛……”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师父的脸,一股大力却忽然将她推出了殿外。
“结界?”
她站在殿门口吃惊不已,但面前甘泉殿的大门却砰地一声关上了。
殿外的士兵们惊魂失措,金吾卫长官三步并两步冲上台阶,看着呆站在殿外的她,愕然问道,“郡主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护驾!”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兵士们已经纷纷冲向紧闭的殿门,但下一刻,她身边响起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甘泉殿就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殿外所有兵士都无法靠近一步,强行往前冲的全都被弹开,像一尾尾活鱼一般摔落在台阶上弹跳着。
除她之外的大臣们都和诸侯王都一起被关在殿内,里面原本十分寂静,但此时也开始人声鼎沸。
“大司命,你干什么!”
“混账,林书白你要谋反吗?”
门内响起无数人敲门想出去的声音,但此时的甘泉殿就像个巨大的罐头一般被结界所包裹,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进不来。
“这……”
金吾卫长官目瞪口呆,拔出佩剑想去砍眼前的屏障,咔嚓的一声,他的剑却被另一把利剑所挡。
嬴抱月执剑站在殿门前,闭了闭眼睛,开口道。
“别费劲了,没用的。”
这道屏障,连天阶都无法突破。
直到今天,嬴抱月还记得她当时站在甘泉殿外时的震撼。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林书白在永夜长城之内的地方……
动用人神的力量。
第四百八十四章 人神
迄今为止,山海大陆上诞生的等阶一修行者就只有林书白一位。
在此之前,人神境界只存在于传说中,修行者大部分修行者都只能耳闻未曾亲见。所以人神到底有多强,也就成为了修行界中一个充满魅力的谜题,几乎所有修行者都对人神的能力充满好奇。
太祖皇帝嬴帝虽在他创造的修行体系中预言了人神的存在,但修行者们一开始都认为以人之身想比肩神灵这个想法太过狂妄,纷纷只把等阶一当成了佛龛上的神像。
认为人神境界只是太祖皇帝想抬高自己创建的修行体系所设立的虚衔,修行者能够修行到等阶二就已经是极限,再往上的境界并不存在,只是嬴帝的想象。
但没有人想到,真的有人将太祖皇帝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嬴抱月微微捏紧拳头。
她的师父,大司命林书白做到了这件事。
林书白破境的那一天,八兽神里除了白犬神之外的七神在同一时间发出神启,恭喜全天下第一位等阶一诞生。
全天下的修行者都震惊了。
对于这个消息,有人敬畏,有人怀疑,有人不以为然。
因为人神这个境界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当时有不少修行者认为林书白根本没有突破等阶一,所谓的人神诞生只是嬴帝联合八兽神演的一场戏,实际上林书白只是比寻常的神子略强而已。
当时因为嬴帝力排众议重用一个女人,引起了很多秦王旧部不满,无论是在军营中还是朝堂上,大司命都有很多反对者。
这些反对者在大司命视察军队时惹是生非,叫嚣着要林书白当场展示人神的力量给他们看,否则给她冠名为“修行界第一大骗子”。
但面对这些狗吠,她的师父却并未理睬,更并未当场展示人神的力量。
那群人自以为抓到了她师父的痛脚,吠叫得更厉害了。
那段时间也是嬴抱月、季大以及林书白其他部下的噩梦,几乎受尽了闷气,黑虎军也士气低迷,不少兵士提出质疑,既然主帅问心无愧,为什么不当场展示力量?
一时间人心惶惶。
嬴抱月当然不认为林书白是假破境,更不认为她师父应该当场展示人神的力量。
否则那和耍猴有何区别?
她并不会将那群上窜下跳的小丑们放在心上,只是当时嬴抱月隐约觉得,师父对于使用人神的力量实在是太过谨慎了一些。
林书白破境等阶一后,虽然并非新神子诞生,但当时其他八人神打着庆祝人神诞生的旗号也要求开了一次位阶大典。
嬴抱月明白,这群人是想试探她师父的实力。
师父也爽快地答应了,但在位阶大典上,她依旧未动用人神的力量,只是靠着等阶二级别的真元就将那群人一一打败。
但姬墨许沧海那群神子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大司命大获全胜,但最终也受了不轻的伤,这让其他想看人神碾压对手的修行者们大失所望。
大司命同境界无敌是坐实了的,但人神的力量到底如何,想看的人都没看到。
外面的传言更凶了。
但林书白并非一次都未曾使用过人神的力量。她曾使用过一次,只那一次,就让所有看她笑话的人彻底闭了嘴。
那是立国元年,大秦西戎最后一场大战。
就在那场战斗上,世人第一次见识到了等阶一的战斗方式。
那一战,嬴抱月和嬴苏在阿房宫内留守,未能亲眼目目睹事情发生时的场面。只是通过后续传来的战报了解了部分情况,但只看了战报上的只言片语,嬴抱月就忽然理解了她师父之前的做法。
那的确不是寻常可以使用的力量。
写战报的人的位置当时其实离她师父很远,战报上写到大司命事先就预料到了会遭遇西戎翟王大军,但预测到的路线上,她却一反常态地遣散了身边的黑虎军。
军队散开,独留她一人立于草地之上,远处乌泱泱的骑兵奔赴而来。
再然后,惊雷响起,草原之上,只见蓬蓬血花。
天地间像是被一方圆一里的巨大金钟罩笼罩,翟王的亲卫被全部丢了出去,四周无数西戎骑兵打马冲杀,却无法冲进那个结界,连天阶修行者都靠近不了。
然后那个钟罩内,就成了她师父猎杀翟王的猎场。
在战场对付天阶修行者,一直以来都是靠着人海战术。天阶因为不能轻易伤害普通人的禁令,一般都是单独找高阶修行者单挑,否则一剑下去杀死成百上千人,天阶修行者本人的道心会大大受损。
如果天阶可以肆意滥杀,那么这个世界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修行界早就崩溃了。所以天阶不可滥杀的规则既是束缚天阶修行者的枷锁,也是保护天阶的盾牌。
但这个规则也导致了如果一个重要人物身边有多人相护,就很难被干掉。
西戎翟王身边都配有天阶护卫,本来就是极难杀的对象,但谁都没想到,她师父居然有将翟王和普通护卫隔开且不受其他天阶干扰的法子。
这一点,哪怕神子都做不到。
就在这一战上,大司命斩杀八名西戎翟王。
那一战之后,林书白的威望大大提升,也再无人怀疑她不配当大秦国师。
然而当时她师父在西戎战场上展示出的力量太过危险特殊,回到长城后她就彻底封印了,嬴抱月原本以为想看到她师父再次使用人神的力量,只可能在永夜长城外的战场上。
结果没想到,就在新年第一天,在大秦阿房宫正殿甘泉殿前,她就看到了这一幕。
“这……这怎么可能?”
嬴抱月身边,金吾卫长官目瞪口呆。
“甘泉殿的大阵呢?”
嬴抱月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震惊,历代帝王都怕死,嬴帝也不例外。甘泉殿下埋有嬴帝亲手设下的最强结界,据说哪怕是神子入侵都无妨。
但此时此刻,她师父却将整个甘泉殿都封了起来。
有国家的诸侯王是带了国师来的,但无论神子还是天阶,所有人都被关在大殿里出不来。
毫无疑问,这就是人神的力量。
摔落在地上的金吾卫们纷纷爬起来,望着眼前巨大的屏障喃喃开口。
“国师大人,她疯了吗?”
第四百八十五章 心愿
然而就在这时,从甘泉殿内部传来她师父极其冷静的声音。
“阿月。”
“我在,”嬴抱月连忙道。
“陛下身子有些不爽,你酒也敬过了,先回长城处理你的军务吧。”
“可是,师父……”
甘泉殿内并未传出嬴帝的声音,她心惊胆战,怀疑她师父是不是劫持了君王。
说实话,如果她师父真想谋反,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跟着一起干就是了,但偏偏她不觉得她师父想这么做。
“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嬴抱月明白师父是在暗示自己不会做过火的事,但她怎么能放心丢下这一摊子事就走?
察觉到她的犹豫,殿中女子的声音变得冷硬起来。
“你留在这只是添乱罢了,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你快走吧。”
“师父,我……”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殿内却传来一个失望的声音。
“你现在,连我说的话都不听了吗?”
嬴抱月心头一颤,刚想辩解,但下一刻一股大力倏然从殿中冲出,击打在她的腰腹上。
一阵天旋地转,嬴抱月猛地睁大眼睛,发现她居然已经站在了阿房宫的大门外,守门的护卫正看鬼一般看着她。
林书白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空荡荡的门洞中传出,“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直接丢回永夜长城。”
听到她这个语气,嬴抱月就知道她不能再挣扎了。
一般林书白这么说话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会退让,除非有人能打败她,用暴力强迫她退让。
当时的嬴抱月显然没有这种能力。
但好在刚刚林书白展示出的力量,让她清楚地看见了这宫内还没有人能拿她师父有办法。在绝对的力量压制前,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是徒劳。
她呆在这,搞不好还真的影响她师父发挥。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向宫门躬身一礼。
“师父,那我先回军中了,你多保重。”
门洞中传来冷静的女声。
“我不会有事,你呆在这我才会有事。”
身后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嬴抱月回过头,发现黑风不知何时居然已经从皇家马厩里出来了,甩着尾巴踱步到了她身后。
“这边的事要是处理好了我会联系你,快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去。”
师父的声音传来,嬴抱月心中一暖。
黑风很明显是师父叫来的。
既然她无所不能的师父安排好了一切,那她只好遵守。
她骑上黑风回到了军营,焦心等待师父的消息。
然而就在三个月后,她没等到师父,等到了嬴苏。
再然后,就发生了那场她和嬴苏、嬴昊、嬴帝三人共同的噩梦。
她最终失去除了师父外的所有,进入云雾森林归隐。
……
……
“你被赐婚时的场面我没看见,只听说书白发了很大的火?”
山鬼坐在床边,瞥了一眼嬴抱月的脸色淡淡道。
“嗯,”嬴抱月苦笑,“直接封锁了整个阿房宫,事情闹得很大。”
偏偏那件事还正好发生在正月大朝会上,她至今都想象不到,她师父后来是怎么平息下整个事态的。
“看来你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山鬼深深看了她一眼,“当时,你有察觉到你师父身上有什么异常么?”
嬴抱月心底咯噔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山鬼刚刚是故意提起嬴帝的那场赐婚的。
山鬼是想试探她是否还记得以前的事,然后……从她这里获取她师父的情报?
嬴抱月心中顿时惊涛骇浪。她如此拼尽全力登上云首峰,就是为了从山鬼这里得到她师父上辈子死于非命的原因。
可此时此刻,山鬼却旁敲侧击在向她打听她师父的异样之处。
难道说,二者有什么联系?
“你应该知道,我的风法进不了阿房宫,”山鬼端详着嬴抱月的脸,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神情的变化,“有些事情我已经捋清楚,但还缺一些关键的碎片。”
嬴抱月浑身僵硬,“有些事情?”
“你觉得是什么事?”
山鬼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她,“你来找我,不就是想知道你自己和你师父的死因吗?”
她的视线下移,又落到嬴抱月的左手手腕上,“对了,还为了这个。”
嬴抱月有种心中的所有秘密都被此人看透的可怖感,在对面人洞若观火的目光下,她缓缓握紧拳头。
“您说的没错。”
“我这次上山,的确有两件事想求助于前辈。”
山鬼淡淡道。
“在你问我之前,先回答我的问题。”
山鬼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
“书白当时,到底有没有反常?!”
嬴抱月蹙眉,仔细回忆往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她忽视的细节。
“师父她……”
忽然她心头一紧,“师父她当时,太过强势了一些。”
嬴帝的赐婚虽然突然,但为什么她师父要把所有人都控制在甘泉殿内?
就算是为了防止当时在场的人泄密,让皇帝不好改口,但为什么之后那些人全都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还带出去了嬴帝要娶她的传言?
再加上当时在甘泉殿里,她师父对待嬴帝的态度也很异常。以往嬴帝拿她开玩笑,她师父虽然生气,但总能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但这一次,面对嬴帝的赐婚,她师父第一反应不是先口头拒绝或者打官腔绕圈子,而是立即动用了武力。
就算她师父十分重视她,但那简直不像是一个国师会有的反应,就像应激了一般。
“强势啊……”
慕容音望向窗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嬴抱月心跳加速,“前辈,你想明白什么了?”
山鬼脸上的神情迅速消失,她回过头来,重新变得冷若冰霜。
“当初我和世人约定的,能够登上云首峰峰顶的人,我将实现她一个心愿。”
“只是你想”
武力。
就算她师父十分重视她,但那简直不像是一个国师会有的反应,就像应激了一般。
“强势啊……”
慕容音望向窗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神情似哭似笑。
嬴抱月心跳加速,“前辈,你想明白什么了?”
山鬼脸上的神情迅速消失,她回过头来,重新变得冷若冰霜。
“当初我和世人约定的,能够登上云首峰峰顶的人,我将实现她一个心愿。”
“只是你想”
第四百八十六章 解咒
山鬼美丽的眸子此时此刻显得分外冰冷无情。
嬴抱月一时间愣住了,但不等她回答,她肩膀衣物下忽然一阵窜动。
“嘶嘶嘶!”
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花蛇从她颈后窜出,爬到她肩上竖起身体向山鬼剧烈扭动着身体,大大的蛇眼里满是愤怒。
山鬼眸光一凝,她眸光闪了闪,晦暗不明,“怎么?你这小东西是为她抱不平吗?”
小花蛇身体扭成了麻花,弓起身体发出威胁意更浓的嘶嘶声。
“小花,别闹。”
嬴抱月抬起手想把小花蛇按回去,却没想到素来乖巧的小花蛇却在她手掌下拼命躲闪,似乎非要冲上去咬山鬼一口才解气。
山鬼看着这一幕笑起来,“没想到,你倒是挺得人心的么。”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嬴抱月,“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了,却都还有一条蛇来为你打抱不平。”
“让前辈见笑了。”嬴抱月一边费劲地把小花塞进袖子里,一边苦笑道。
“算不上见笑,我反而大开眼界,”山鬼盯住她的眼睛,“连一条蛇都尚且不满,那你呢?是否觉得我在故意刁难你?”
嬴抱月苦笑,刁难自然是有一些,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山鬼凉薄的眉眼下,似乎藏着一些更深的东西。
嬴抱月低头不说话,山鬼的神情更加讥诮。
“这条蛇这么生气,恐怕是觉得,我既然和你师父有旧,就应该把一切都向你和盘托出,更应该热心肠地为你治伤,对你嘘寒问暖,解决一切问题,最好再奉上一套秘笈,把你当作唯一的救星,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对不对?”
嬴抱月不再沉默了。她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山鬼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没这么想过。”
“前辈,”嬴抱月平静道,“既然是我有求于你,自然是按照你的规矩来,迄今为止,我都是这么做的。”
山鬼望着她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从前秦到南楚,从南楚到东吴,从东吴到北魏,从北魏到后辽。
不管遇到何等不公,何等考验,何等刁难,这名前秦少女未曾吐露过一丝怨言,只是迎难而上,不断向前走。
在这片雪山之上,她依然如此,即便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开,嬴抱月还是坚持走到了最后。
在得知她的身份后,也未曾质问过她为何要设下这么多关卡,为何一直不与自己相认。
“是吗,”山鬼别过头去,淡淡道,“这么说,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晚辈不敢以君子自称,”嬴抱月平静道,“但既然前辈之前早就说好只能满足一个愿望,那就一个愿望。”
在谁的地盘上遵守谁的规矩,这点骨气她还是有的。
山鬼指尖微微一颤,“你可想好了?”
“嗯,想好了”嬴抱月笑了笑,正色起来轻声道,“前辈,告诉我是谁害了我师父吧。”
山鬼瞳孔剧烈收缩,“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看向嬴抱月的手腕,“你可知如果不解咒,你的寿元尚且不足半年了!”
“嗯,”嬴抱月声音平静,“我很清楚。”
“但即便只剩这点寿命,也足够我杀掉我的仇人了。”
“呵,你说什么?杀掉仇人”山鬼忽然站起身,大笑起来,“真是自不量力!”
她的笑声凄厉起来,低头盯住嬴抱月的眼睛,“你是看不起你的师父,还是看不起能害死你师父的人啊?”
“你一个等阶四,就能杀掉害死人神的主谋?”
嬴抱月握紧腰边的剑鞘,“我知道这很难。”
她毫不犹豫地和山鬼对视,“但至少,在临死前,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少女的声音激越,字字是血。
山鬼的大笑声停下了,静静望着嬴抱月的眼睛,下一刻她忽然低头一笑。
“原来你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嬴抱月一怔。
山鬼整理了一下衣饰,恢复了之前端庄的模样,坐回床边,淡淡道,“我刚刚是骗你的。”
啥?
嬴抱月瞪大眼睛,第一次整个人呆若木鸡。
“我既然是你的师娘,自然不会真的忍心看着你去死。”
山鬼从床边取来一柄牙梳,坐到石床边的梳妆台边,梳理着自己的乌发,“你身上那个诅咒,我会给你解的。”
“可是……”嬴抱月有些结巴,“我师父的死因呢?”
“我也会把我知道范围内的事情告诉你。”
那刚刚这人为什么非要她二选一?
嬴抱月愕然望着床边正闲适地梳理着头发的女人,忽然很有拔剑的冲动。
但这个人……
她应该打不过。
嬴抱月压着心中情绪问道,“既然如此,前辈为何要多此一举,让晚辈选择?”
“自然是想看看,在你心中到底是哪一方更重要,”山鬼不回头地道,她凝视着自己铜镜中的脸庞,淡淡道,“我哪里知道,原来你们师徒都一样的有毛病。”
都把对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要重要。
山鬼紧紧握紧手里的梳子,心中泛起一丝痛意。
不过,她终究没有看错人,也没有做错那个决定。
“有毛病么?”
嬴抱月在山鬼身后苦笑了一声。
“怎么?你生气了?”
山鬼瞥了嬴抱月一眼,从石桌上一个匣子中取出一枚白色发簪。
望着这枚发簪,她目光凝了凝,随后努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将这枚发簪插入发髻中。
“没有,”嬴抱月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前辈你是真的很喜欢试探人心。”
“如果我不是在试探你呢?”山鬼扶正头上的发簪,转过头看向嬴抱月。
“那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回答,”嬴抱月认真道。
山鬼眸光闪了闪,忽然看向嬴抱月的手臂,“话说,你不会是以为我解不了那个诅咒才这么选的吧?”
嬴抱月怔了怔,捋起袖子,“那您先告诉我,您真有法子解开这个诅咒吗?”
“我能,”山鬼只淡淡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红痕,“我可以解开,解开后,你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嬴抱月愣住,她那么渴望的东西,居然就这么摆在了她面前。
“解开这个诅咒,你就可以作为一个正常女人,活在这世间。”
山鬼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心中喟叹了一声,忽然笑着道,“怎么样,要重选一次么?”
嬴抱月立刻回过神来,“不用了。”
她严肃道,“您还是先告诉我,当年害死我师父主谋到底是谁吧。”
山鬼目光一凝,浅笑一声,“好了,不逗你了,我既然答应同时满足你两个心愿,就不会反悔。”
嬴抱月心头加速,目光急切起来,“那害死我师父的主谋是……”
“好了,”山鬼忽然打断她,“但你也要听我的安排,先解咒,再谈你师父的事。”
嬴抱月愣了愣,点头,“那现在就解吧!”
“你以为解开红玉级的诅咒那么简单?”山鬼蹙眉,“我还有很多事要准备呢。”
她淡淡道。
“今晚在这住一夜,明天我给你解咒。”
第四百八十七章 入夜
夜色渐渐落下,但天起峰下依旧人头攒动。
“人呢?魁首大人她人呢?”
距离山鬼宣布高阶大典魁首诞生已经过了快一天了,在山下焦急等待的人们却一直未曾见到新魁首下山。
不仅如此,再那之后山上再无任何消息传下来。
山下的后辽官员们渐渐都坐不住了,纷纷聚集到慕容飞澜身边。
“你们风一半人先回宫向我父王禀报吧,”慕容飞澜向属官吩咐道,“总之既然魁首已经选出了,朝廷也该准备册封礼了。”
后辽一半的官员和兵士离开了,山下一些想看热闹的修行者也耐不住性子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些想亲眼看见魁首下山的人还在等待。
当然,还有另外一群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公主殿下到底在山上做什么?”
陈子楚皱紧眉头,“就算有再多的话现在也该说完了吧?”
“喂,比起抱月,现在更应该担心我二哥好么?”
赵光愁眉苦脸道,“不是说二哥最终没能登上山顶么,怎么他到现在也没下来?”
姬嘉树也有些忧心,他们这些中途脱落的人除了李稷之外都已经返回到了山下,可天色渐暗,起点处却依旧不见李稷的身影。
“啊,昭华君的话刚刚我已经找到了。”
这时一直在地上打坐的陈子寒睁开双眼,“昭华他掉到了山下,刚刚我和他说上话了,他说他摔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条腿,暂时无法行走,所以才耽搁了下山。”
“三根肋骨一条腿?”赵光吓得面色如土,“那他还好吗?我们要不要上山接人啊?”
“你傻了了么?”陈子楚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就算要去接,那地方谁还能进得去?”
少年们顿时一阵沉默。
面前的重重雪山已经给他们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别担心,昭华说他不用人去接,”好在这时陈子寒适时地开口,“昭华说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是骨头长得慢了一点,估计明天早上就能走了。”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天阶果然还是牛啊,”宋谦感叹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天阶修行者居然一天一夜就能长好。”
如果不是不幸断了骨头,李稷恐怕都已经走到山下了。
这时姬嘉树看向陈子寒问道,“抱月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陈子寒摇了摇头,“山顶处的结界太厚,我根本不能靠近一分一毫。”
除非山鬼主动向山下发出消息,否则无人能知道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姬嘉树攥紧了拳头,一边的姬清远看了他一眼,宽慰道,“你不用太担心,这位后辽国师……”
姬清远知道姬嘉树在担心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苦笑一声道,“这位毕竟不是我们的父亲。”
姬嘉树愣了愣,脸上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我知道。”
他也苦笑了一声,也不怪姬清远将他们父亲当成了反面例子,毕竟之前初阶大典结束时,父亲姬墨坚持要他杀了嬴抱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至今想起来还感到害怕。
但这位后辽国师,如何应该不会想要嬴抱月的性命。
“虽然我不认识这位山鬼阁下,但他是我母亲选中的夫君,”姬清远神情复杂道,“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害抱月的。”
姬嘉树一怔,他其实不太明白姬清远的这个推论到底从何而来。但既然兄长如此笃定,想必自有他的理由。
“好,我明白了。”
姬嘉树点头,放下了身上的紧张。
姬清远笑了笑,他知道弟弟没听明白,因为姬嘉树不知道嬴抱月的真实身份是林抱月。
只要知道,就能理解。
山鬼是他母亲的未婚夫,大司命林书白选择丈夫时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那个人绝不会伤害林抱月。
姬清远当初曾经逼季大告诉他母亲和他父亲分道扬镳离开南楚的原因,季大不堪其扰,最后终于松口告诉了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他父亲对年幼的林抱月展现出了杀意。
所以不管那个山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能让他母亲决定嫁给他,那么此人至少不会对林抱月不利。
姬清远猜测山鬼大半是已经知晓了嬴抱月的身份,二人估计正在叙旧,所以才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不过他不明白,到底是叙什么样的旧会让嬴抱月天黑了还不下山。
西岭雪山环境恶劣,日落后再下山危险重重,此时还没离开山顶,就证明嬴抱月天亮前都不会下山了。
她今晚……难道准备住在云首峰峰顶么?
……
……
太阳落下地平线,天起峰脚下亮起一堆堆篝火。
远在千里之外的丹阳城内,南楚国师府也开始点灯。
一盏盏大红的灯笼被点燃挂上屋檐,让整个国师府显得气派恢弘。
今日因为老爷在家,国师府内格外紧张,厨房内外无数仆妇手忙脚乱,小厮管事们也匆忙地进进出出。
府里虽然热闹,但唯有一处格外安静,下人们远远经过都蹑手蹑脚,生怕惊了此处的宁静。
这个地方,就是姬墨的书房。
书房外的青砖扫得纤尘不染,一位中年男仆提着一盏灯笼轻声轻脚地踏上台阶,走到书房门前。
他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恭敬道,“老爷,小人来给书房点灯。”
门内传来姬墨冷淡威严的声音。
“进来吧。”
男仆推开房门,南楚国师并没有坐在书案前,而是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正借助窗外透入的微光,专心翻着手中的书。
男仆不敢再看,低眉顺目地跨入屋中,弯着腰走到书案边,从手边灯笼内取出火来,去点摆在书案上的桌灯。
书房内光线黯淡,桌灯一点亮,顿时照亮他的侧脸。
屋内静极了,只能听见国师翻过书页的唰啦声。
唰啦,国师又翻过一页,似乎注意力完全都集中在手中的书上。
男仆忍不住偷眼去看他手上拿的书,却发现那本书上不是任何一本修行典籍,书上每个字都写得极大,像是给小儿识字用的一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望着那书上的大字,男仆眼中浮现出一丝愕然。
南楚国师手上拿着的,居然是一本千字文。
如此浅显的启蒙读物,南楚国师仔细地一页页翻阅着,每一页都看得很久,仿佛能从那些简单的文字中看出花来一般。
男仆怔怔看着这一幕,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姬墨手中的这本千字文极为破旧,书页上带着口水渍,封面处甚至还有个脏兮兮的小手掌印。
看见那个小手印,男仆心头一跳,眼中忽然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怎么了?”
这时坐在窗边的男人忽然淡淡开口,“你有什么事么?”
“没有,老爷,是小人走神了,”男仆猛地低下头,伸手去点桌案另一侧的一盏灯。
姬墨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去,继续翻阅手上的书。
男仆松了口气,麻利地点好了书房内的所有的灯。
然而就在他低头告退准备退出书房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许久不见,你点灯的手艺倒是一点没忘啊。”
男仆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去。
坐在窗边的姬墨抬起头,望向他的脸。
“上一次你为我点灯,还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吧?”
望着提着灯笼站在门槛处的老仆,姬墨淡淡道。
“我记得对吗?季大。”
第四百八十八章 交换
老仆沉默了一瞬,下一刻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苦笑了一声。
“没有。”
季大伸手摸向自己的耳际,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随后他向坐在窗边的男人深深地弯腰行了一个大礼。
“许久未见,老爷还是这么好的眼力,那么好的记性。”
季大直起身来,凝视着坐在窗边的姬墨道。
“比不上你,”姬墨合起手上的书,从竹椅上站起身。
他随意地打量了一眼季大的真容,目光停在对方花白的头发上,“季大,你老了啊。”
季大轻轻笑了一声,“老了的人可并不只有我啊。”
他深深注视着身着黑衣红边祭服的姬墨,“我记得老爷以前并不喜欢深色的祭服。”
“人都是会变的,”姬墨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案上,“你认识的我,只是姬家的少爷,并不是国师府的老爷。”
“是啊,”季大感慨了一声,视线却忍不住看向姬墨放在书案上的那本书上。
姬墨眉头微皱,侧身用身体挡住了那本书,冷冷地瞥了季大一眼。
“说吧,你来这做什么?”
姬墨淡淡道,“总不是来找我叙旧来的吧?”
“如果是要找你弟弟,他现在应该在府内东边的管家院里。”
“我不是来找老二的,”季大将手中的灯笼放到地上,下一刻他身边寒光一闪,倏然从架着灯笼的竹竿中抽出了一把剑来。
“啊!”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仆妇的尖叫声,姬墨眉头一皱,指尖倏然弹出一抹劲气。
远处离书房十丈远的墙角边,一个丫环软软滑到地上,晕了过去。
季大扭头看了一眼,抱剑向姬墨拱手赔罪,“罪过,小人行事太不小心了,反而给老爷添麻烦了。”
“你也知道是你不小心?”姬墨冷哼一声,“得亏我这院外没有护卫,否则你现在应该就被箭射成刺猬了。”
“堂堂国师大人的书房外不设任何一个护卫,”季大微笑道,“老爷是否又有些托大了呢?”
“你觉得我需要护卫么?”
姬墨冷笑道,目光看向季大手上的细剑,“你这把剑,我两根手指就可以碾碎。”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季大盯住姬墨的眼睛,“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再强的修行者也有被暗害的可能。”
“人神都会死,又何况神子呢?”
姬墨瞳孔微微收缩,他身上的气息彻底冰冷了下来,庞大的威压凝聚到季大身上,男仆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衫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连头发丝都浮了起来,。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浑身骨头在神子的压力下嘎吱作响,季大却无所谓地一笑,“小人是来向老爷讨要一件东西。”
姬墨缓缓握紧拳头,“哦,什么东西?”
“季大已不是姬家的仆,而是林家的仆,”季大伸手抚上身侧的长剑,双眸发亮,“所以这次自然是来讨要我主子的东西。”
咔嚓一声,姬墨脚下的方砖裂开一道裂纹,他定定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男人,“她的所有东西,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托你全部还给她了。”
姬墨一字一顿道,“难道你还忘了不成?”
“老奴未忘,”季大平静道,“但小姐还有一样东西,一直都留在姬家。”
姬墨目光一凝,他忽然转身看了一眼桌案,淡淡开口。
“你若是说那两个孩子,他们也早不在姬家了。”
“我知道,”季大欣慰地笑起来,“我在东吴见到了他们,季大谢老爷,将小姐的孩子养得很好。”
“哼,她的孩子?”
姬墨冷笑一声,转身厌恶地瞥了一眼身后的男人,“那两个孩子姓姬!”
他跨坐到书案后,面上冷若冰霜,“怎么?那两个家伙跑出去了,就不承认自己是姬家的人了么?”
“那倒没有,”季大微笑道,“只不过倒也没提起姬家的事。”
“若是提起,怕是只会说我如何如何虐待他们吧?”
“你说我养得很好?”姬墨讥讽一笑,“那两个家伙今生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摆脱我,从这地方跑出去吧?”
季大嘴角的笑意一淡,“老爷倒也没必要如此悲观,大公子和小小姐都是小姐的孩子,纵然因为年纪小有些怨怼,但他们不会忘记老爷的。”
“别跟我绕来绕去地在这废话了,”姬墨打断他,拿起书案上的一支笔来,不耐烦地摆摆手,“这里没你要的东西,趁我还没改主意前,从哪来滚回哪去。”
“既然你不是姬家的仆人,再敢踏入国师府一步,我就杀了你。”
季大握紧手中的剑,“如果我说,我有老爷想要的东西呢?”
姬墨握笔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东西?”
季大在心中叹了口气,“老爷恐怕还不知道,七年前,小姐临走前,给您留了封信。”
咔嚓一声,姬墨手中的笔断成两截,桌面上所有纸张都着起火来,男人坐在熊熊火焰中抬起头,静静凝视着季大的眼睛。
“你说什么?”
朱雀神子的声音很轻,但季大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回答没能让姬墨满意,立刻就会被烈火焚身而死。
他眸光微动,视线投到桌案上,发现整张桌子上只有姬墨之前读过的那本书没有被火焰侵袭。
“国师大人无需动怒,”季大平静道,“小人这次来,就是为了将这封信交给你。”
姬墨站起身一拂袖,桌上的火焰顿时熄灭。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堂而皇之威胁自己的旧仆,冷笑一声,“也就是说,你是来交换的?”
“那是自然。”
季大再次躬身一礼,“还请国师大人相信小人的诚意,只要您将小姐放在这的最后一样东西交给小人,小人自会将那封信交给你。”
“否则,你就算将小人烧成灰烬,你也看不到那封信了。”
书房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姬墨静静盯着座下神情恭顺的男人。
季大的脸在真元威压下越来越红,腰也越弯越低,但他脸上却依旧挂着微笑。
“好吧。”
季大身上压力忽然一松,他猛地呼出一口气,擦去嘴角的血丝。
姬墨站起身,走到门边,“跟我来。”
第八百八十九章 明灭
姬墨踏下台阶,书房外的灯笼还没有点燃,他缓缓走入一片黑暗中。
季大看到这一幕一愣,“国师大人,等一等,我来点灯。”
季大拎起地上的灯笼想把四周的灯笼点亮。但就在这时,哧的一声,他的前方忽然出现一片光亮。
姬墨身边浮起一朵小小的火焰,那火焰静静漂浮在空中,紧紧跟在姬墨往前走。
“有我在需要什么灯笼,”姬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别磨蹭了,快点。”
季大望着行走在黑暗中的男人,视线变得复杂起来。他放下灯笼,快步追了上去,跟在姬墨身后。
今夜国师府的后院极为热闹,然而姬墨带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却没有任何一个下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季大知道这是姬墨张开了屏障,隔绝了他们俩人的气息。
穿过热闹的后厨,绕过张灯结彩的后花园,人声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季大抬起头,静静看着前方男人的背影。
姬墨信步往前走,一直未曾回头,绕过七拐八弯的小路,眼前的路渐渐变得熟悉起来。
四周渐渐荒芜,出现了一片松林,松林中有一条笔直的道路。
看到眼前这条路,季大的神情变了。
虽然已经至少十几年未曾踏足此地,但眼前这条路,他认识。
此地虽然寂静偏僻,某种意义上却是通往国师府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地方的路。
季大猜过无数次姬墨会将那个东西藏在何处,却怎么都没猜到姬墨会将东西放在这里。
姬墨缓缓踏上松林中的那条路,往前走去。
季大心中发沉,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空气中传来香烛的味道,走出几十丈远后,一栋高大的屋堂出现在路的尽头。
夜色里,那间屋子黑黝黝的,静静卧在黑暗中,点点红烛点缀其中,有如星火,又如鬼火。
姬墨走到屋前,他身边的剑火照亮了屋檐上悬挂着的巨大匾额。
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姬氏宗祠。”
季大望着这四个大字,心情无比复杂。
没错,姬墨带他来的这个地方,正是姬家的祠堂。
吱呀一声,姬墨推开了祠堂的门,大步跨了进去。
陈腐的气味铺面而来,季大在门槛处站定,有些犹豫。
季家世世代代都是姬家的家仆,自然了解姬家的规矩,姬家规矩森严,凡外姓之人一概不能进入姬家宗祠,哪怕是世仆也不能例外。
“怎么了?”
察觉到季大停了下来,姬墨冷笑一声,“怕你老子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季大苦笑一声,“我父亲早就将我逐出家门了。”
对于世代忠于姬家的季家而言,他无疑是一个叛徒。
“哼,”姬墨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向前踱步而去。
“进来吧,”走出十几步远,他淡淡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季大深吸一口气,跨入门槛,随着姬墨往前走。二人进入正室,眼前烛火摇曳,无数供奉着姬家祖先的牌位出现在季大的眼前。
然而姬墨却未在先祖牌位前停留,只是一味地继续往前走,绕过先祖的牌位,他拐入了一个小房间,又转了好几个弯,在一面厚厚的墙壁前停了下来。
看见这堵墙,季大心中咯噔一声。
他明白了,此处怕是有机关。
果不其然,姬墨将手掌贴于墙壁一处,往下用力,轰然一声,眼前的墙壁翻转过来,一间幽暗的暗室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姬墨一言不发地走入暗室中,季大咬了咬牙跟上。
轰然一声,厚厚的墙壁在二人身后合拢。
一簇簇火焰在路两边亮起,季大看着眼前的景象,缓缓睁大了眼睛。
机关门后是石制的台阶,姬墨踩着石阶往下走去。
眼前的景象虽然诡异,但石阶尽头却也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反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房间,布置和姬墨的书房大致相同。
唯一不同的,暗室的中心没有书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长长的供桌。
供桌上没有摆香烛,却摆着四盏灯。
灯座为琉璃盏,除了材质外式样都很普通。
但奇异的是,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内,看不见一滴灯油。
四盏灯,三盏燃烧,一盏熄灭。
看见这四盏灯,季大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了。
他脚底生根地站在石阶上,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供桌上的四盏灯。
姬墨却依旧沉默不语,他轻车熟路地从供桌下抽出一个蒲团,毫不在意地坐了上去,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静静盯着供桌上的灯火。
季大注意到姬墨身下的那个蒲团磨损得很厉害,表面却没有灰尘,显然是经常被人使用。
“看来国师大人经常不在府中的传言并不是真的,”他缓缓走下石阶,站到了姬墨身边。
注视着供桌上的灯火,季大轻声道。
“您不是经常不在府中,而是常常呆在这里吧?”
“哼,谁知道呢?”
姬墨没再多说,依旧凝视着供桌上的灯火。
季大的视线也回到了桌上摆着的灯上,三盏正在燃烧的灯虽然式样相同,仔细看却能看出火苗的大小各有不同。
最左侧的灯琉璃成色最新,但火苗最大,灼灼燃烧,照亮了足足半张桌子。
从左往右数第二盏灯比最左侧的灯旧一些,火苗最小,只比豆子略大些,却并不微弱,似乎有越燃越明之感。
再往右的那盏灯要旧上不少,火苗比左边那盏大些,但与最左侧那盏还有不小的差距。
而最右边那盏……
季大死死捏紧拳头。
最右侧的那盏已经熄灭,琉璃盏上已经布满厚厚的灰尘。
然而奇怪的是,最右侧那盏灯下方的桌面却纤尘不染,甚至比旁边三盏灯下面都还要干净,在光滑的桌面上,隐隐能看见几道澄光溜亮的痕迹。
这是……指痕?
季大目光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一个坐在供桌下的男人向这盏熄灭的灯伸出手去,想为其拂去灰尘,却都只在够到桌面时就停下了。
日日夜夜,年复一夜。
男人无数次向这盏灯伸出手,直将桌面都抚摸得光滑无比。
但却从始至终,他都不敢碰这盏熄灭的灯。
第四百九十章 魂灯
啪嗒,啪嗒。
有晶莹的水珠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溅起一个个小坑。
姬墨缓缓侧过头,看向身边泪流满面的男人。
季大静静站在供桌前,只是直直望着那盏熄灭的灯,他的面上看不到一丝悲伤,大颗大颗的眼泪却从他的眼眶中不断流下。
他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座石像,有清冽的泉水从石缝中涌出,不知从何而来,却喷流不止。
“男儿有泪不轻弹,”姬墨语气中辨不出喜怒,淡淡道。
“这么多年过去,长城灵壁明晃晃地伫立在那里,我以为你们这群人早就放弃幻想了。”
认识这季大这么多年,比起仁儒的季二,姬墨深知季家这位长子并非看上去那般忠厚,反而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狠人,是条流血不流泪的汉子。
能让这个铁人流泪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一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人。
“我哪里流泪了?”季大轻笑一声,“您看我这是伤心的样子吗?”
他嘴上在笑,泪珠却还是不断地从眼眶内坠落。
姬墨懒得再揭穿他,重新看向供桌上的琉璃盏。
“你已经看见了。”
姬墨轻声道,“灯已灭。”
灯已灭,代表人已没。
季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缓缓跪倒在供桌前。
摆在这张供桌上的四盏灯,并不是普通的灯。
这四盏灯,全都是魂灯。
魂灯是用修行者神魂碎片所点燃的灯,修行者的神魂越强,火苗越大,当一名修行者身死道消之时,魂灯就会熄灭,并再也无法点燃。
季大曾经在阿房宫中看到大秦皇室为仙官和高阶修行者们所点的魂灯,每一盏灯上都刻着名字,摆在一起灼灼燃烧,蔚为壮观。
可和那些被供奉在皇宫中的魂灯不同,姬墨面前摆着的四盏灯的灯座上,并未刻着名字。
季大却已经明白这四盏灯都属于谁。
这四个人,是对姬墨而言最重要的四名修行者。
南楚和大秦一样,都以右为尊。
姬墨面前从左到右摆开的四盏灯的顺序,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那四个人在他心中的顺序。
左侧的三盏是姬墨的儿女,而最右侧的这一盏……
季大死死牙关,嘴里泛起血腥味。
这一盏,是唯一一盏没有在阿房宫中找到的大秦仙官的魂灯。
七年前,他们这些人拼命地去找,却始终都没有找到这盏灯。
这也给他们这些被她留下的人剩下了最后一个念想。
万一,万一,她还在呢?
在见到嬴抱月的时候,这个幻想曾再一次在他心中燃起。
但此次此刻,这个幻想彻底破灭了。
魂灯已灭,连夺舍的可能都不再有。
“琼华君说的果然没错,”季大似哭似笑,望着摆在供桌上的那盏熄灭的魂灯,“这盏灯,果然是在你手中。”
谁又能想到,原本应该点在大秦阿房宫中的大秦国师林书白的魂灯,居然会被南楚国师姬墨藏在自家祠堂中呢?
七年前大司命和二世皇帝殒命的消息传回都城后,阿房宫中一片混乱,他趁机带着黑虎军的残部冲入宫中寻找林书白的魂灯,却发现原本摆着国师魂灯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摆放过的痕迹。
林书白的魂灯,被人拿走了。
问题是当时大司命的死讯已经被确认,灵壁伫立,林书白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人世间。
所以大司命的魂灯,应该是已经熄灭。
魂灯一旦熄灭就无法再点燃,等同一件废物,可进入阿房宫中盗窃却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除了他们这群心怀痴念不愿相信的人外,谁还会去偷一个死人的魂灯呢?
当时的黑虎军怎么都想不到有谁会拿走林书白的魂灯。
季大也没有想到。
他心中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他也不敢肯定。
肯定他那个猜测的,反而是一个一直站在局外的男人。
“原来是宋斋那个混蛋指使的?”
姬墨坐在供桌下,淡淡吐出一口气,“那家伙是不是快活成妖怪了?老天怎么还没收了他?”
“琼华君是局外人,所以才能看得清吧,”季大神情复杂地注视着盘腿坐在灯下的男人。
就在二十年前,他陪在林书白身边,亲眼看着她和姬墨分道扬镳。
爱人之间鸿雁传书,他就是那只雁,曾帮林书白和姬墨之间送过很多信,。
二人决裂之后,他当了最后一次鸿雁。两人都将各自所收到信悉数退还,他揣着厚厚的一沓书信来到姬家,正要将信递到姬墨手上之时,指尖却猛地传来烫意,他忍不住痛叫了一声松手,却只见手中的书信化作一团火球滚到了地上。
姬墨甚至没有再看那些信一眼,就将其全部烧毁。
少年眼中当时的那份决绝和冷意,至今还铭刻在季大的心中。
那个时候他就明白,姬墨和林书白是真的完了。
自那天开始,南楚国师东皇太一和大秦国师大司命就永远不可能走在一起。
虽然之后姬清远和姬安歌的出生也曾让世人对二人的关系产生迷惑,但林书白的死让季大的心彻底凉了。
他不敢去想姬墨在林书白的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只知道姬墨至少没能救她。
他对她的死无动于衷。
所以这样一个人,又如何可能去偷林书白的魂灯?
“季大,你有没有想过,书白的魂灯会在南楚国师府?”
当宋斋说出那句话时,季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少爷……不,现在该叫老爷了,”他苦笑了一声,“东皇太一大人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不会这么做的。”
姬墨为人高傲冷情,又因幼年家族落魄历经人情冷暖,养成了对待曾经看不起他的人极其冷酷的态度。
对待算是“抛弃”了他的林书白,以姬墨的骄傲,他绝不会再沾染一步。
“先别不相信我,我知道你比我了解姬墨,”宋斋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我有一种直觉,书白的魂灯,就在他那里。”
季大也不明白宋斋的直觉到底出自何处,但既然这位多智近乎妖的琼华君如此说,他就准备来试一试。
原本他心中并没底,可就在姬墨的书房中看到他手上拿着的那本书时,季大忽然也产生了一种直觉。
也许,宋斋说的是对的。
宋斋和他的预感,此时此刻都成为了现实。
可更让季大意外的是,姬墨所拥有的魂灯居然还不止一盏。
他的目光落到中间的两盏魂灯上,“这两盏灯,是小小姐和大公子的吧?”
姬墨沉默着没有说话,季大知道他猜对了。
可除了姬清远和姬安歌之外,还有一盏灯是谁的?
第四百九十一章 遗信
点魂灯是十分耗费心力的事,被点的人只要出一片神魂碎片即可,剩下的全都是点灯人的工作。
每一盏魂灯都需要点灯人用自己的真元雕刻灯盏,点燃灯火,一盏灯就足以掏空一名高阶修行者的真元,甚至可能伤及点灯人的神魂。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当年在阿房宫中,每点一盏魂灯都需要至少三名仙官合力。
可单凭姬墨将魂灯都藏在祠堂暗室中的行为来看,季大就知道他绝不可能让其他人知晓这些魂灯的存在,所以点灯过程姬墨绝不可能求助他人,只会亲手来点。
哪怕是神子,以一人之力点魂灯都会元气大伤。
姬清远和姬安歌的魂灯应该是姬墨趁他们小时候偷偷采集了他们的神魂点的,可左侧这盏魂灯成色很新,看上去是不久前才点的。
季大望着最左侧那盏魂灯上灼灼的火焰,微微吐出一口气,“我还以为,就如世人所说,国师大人并不疼爱自己的儿子。”
如果他没有猜错,最左侧这盏魂灯应该是姬嘉树的。
姬嘉树是姬墨的嫡长子,在外拥有很多光环,但若说姬墨作为父亲对这个儿子有多疼爱,季大实在想象不出。
姬清远和姬安歌是林书白生的孩子,姬墨表面上对这两个孩子十分冷酷,行事不近人情,但季大心里清楚,姬墨的很多行为虽然过火,但却是在保护这两人。
可对于姬嘉树……
说来残酷,这些年来季大在一边冷眼旁观,一直认为姬墨只把这个孩子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
姬嘉树的诞生,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嫡子。
这么多年过去,姬墨和自己正妻叶氏只有姬嘉树一个孩子。
在世家夫妻中,这数量绝对算是少的。
季大觉得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姬嘉树足够优秀,如果不是那么优秀,恐怕早就成为一个弃子,姬墨会选择再生一个。
不过姬嘉树表现得超乎寻常,已经足够继承国师府了,所以姬墨也就不再生了。
但他的行为中也时刻表现出不在乎这个儿子的性命,听说之前在初阶大典上,姬墨就差点逼死自己这个儿子。
季大原本以为姬墨对这个儿子没什么感情,却没想到居然也为他点了魂灯。
姬墨神情有些阴郁,漠然道,“他若是死在外面,我还需要早做安排,点盏灯有那么奇怪么?”
季大眸光闪了闪,“春华君他,恐怕不知道这件事吧?”
看这盏琉璃灯的成色,这盏灯应该不是姬嘉树小时候点起来的,应该是不久前他离开南楚时才点燃的。
但之前在东吴遇见姬嘉树的时候,季大并未察觉姬嘉树对他父亲有什么感情,如果他没有猜错,姬墨应该是随便寻了个理由从姬嘉树那取到了一片神魂碎片,在他离开后才点起了这盏灯。
“他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姬墨淡淡道,“他只需要乖乖听我的吩咐就行了。”
可春华君离开东吴后一路北上,练义军,推宁古塔,跟着嬴抱月去永夜长城……那些举动怎么都不像是受到了姬墨的指使……
季大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
他的右手剧烈颤抖起来,向最右侧的那盏熄灭的琉璃灯伸出手去。
啪的一声!
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人握住。
姬墨捏着他的手腕,从下面静静盯着季大的眼睛,“你说的东西呢?”
季大指尖停在魂灯三尺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来。
姬墨缓缓收紧五指,忽然冷笑了一声。
“虽然只是一盏熄灭了的旧灯,但我也不能随便让人戏耍了。”
“我怎么知道,你拿的这封信就是真的?”
他紧紧盯着季大的眼睛,“七年前,她是不会给我写信的。”
姬墨的声音笃定至极,看着季大手上的信封,他眯起双眼,瞳仁中像是烧着火焰。
季大沉默了一瞬,“我原本也这么认为。”
姬墨的指尖有一瞬的僵硬。
“我知道国师大人不可能相信我的一面之词,”季大淡淡道,“但这封信是不是真的,小姐说过,您一看便知。”
他翻转手掌,将信封的正面朝向姬墨。
信封正面的墨迹已然褪色,但依稀可以辨别出三个字来。
“给阿墨。”
姬墨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
信封上的字迹没有什么特别,歪歪扭扭,甚至不比刚上私塾的孩童写的要好上多少。
但那三个字,却比寻常字体少了许多笔画。
姬墨的目光忽然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一对坐在河边的少年男女的身影。
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
“你写的都是什么?书白,你这笔画不对吧?”
“你懂什么?这叫简体字,比私塾那些酸儒教的字方便多了!”
少女将双脚泡在河水里,捏着笔杆信誓旦旦道。
“什么方便,你这明明是在不伦不类地瞎改字吧?”坐在她身边的少年皱起眉头,“你用不好毛笔,我可以手把手教你,但你不能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啊!”
“好啊,你敢怀疑我!”
少女将笔杆子一丢,脸孔涨得通红。
“我不敢,不敢了,”少年投降地举起双手,“简体字就简体字,只要是你写的,那肯定是最好的字。”
“这还差不多,”少女笑起来,“那以后我给你写信,就用这种字!”
“好,”少年也笑起来,“一言为定,只许写给我看啊。”
往事如烟般消散,姬墨紧紧盯着季大手中信封上的三个笔画缺少的大字,忽然沉默了下来。
季大捏着那封信,神情也复杂起来。
他也不明白姬墨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忽然发生了这么大转变。
有些事情,只有曾经的那两个人知晓,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我知道了,”姬墨移开视线,松开五指,淡淡道,“你带这盏灯走吧,信留下。”
季大轻轻将信放在了供桌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熄灭的琉璃盏放入其中。
姬墨注视着他把这盏灯装起来,冷不防道,“这灯点不燃了。”
季大的手一顿,“我知道。”
恐怕在过去的七年里,姬墨无数次尝试过重燃这盏灯,已经确认此灯无用了,否则就算自己带了信来,姬墨也不会允许他把灯带走的。
姬墨瞥了他一眼。
“那你要这盏灯到底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