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长姐凶且媚全文阅读 第1分节

第壹章 富春镇孀妇失夫

    如有朋到江南杭州来,定会听人说起城南五里外的富春镇。

    这座百年老镇,有沈氏一脉在此安身落户,因出了数位朝堂重臣而声名远播。

    这里的民众受其潜移默化,甭管富贾还是贫民,大都禀持恪礼守规的风教,尊崇八德。

    三年前,朝廷在此征四十名青壮年北上抗击鞑虏,后战事平定得回者不过寥寥几人。

    那些遭逢恶变的妇人,有的矢志做节妇,夫亡子稚,或公婆年迈,或家境寒苦,她始终如一,誓年轻白首不改,有金石之心。

    有的甘愿做烈妇,夫亡不独生,从容赴死,愿玉石俱焚。

    经沈首辅奏疏皇帝,旌表六扇贞节之门,竖于镇口视为荣耀。

    却也有从夫家出被娘家接回,且多有原因。

    有的虽有公婆却无儿女,公婆体恤其年纪尚轻,又恐日后难守、做出私奔苟合有辱门庭之事,是而陪些钱财好声好气送其离开。

    还有夫妇从前恩爱不忍忘他,欲立心静守,却因公婆刁钻妯娌难处无奈归去。

    娘家父母兄嫂能容人者,辟个院落供宿住,其也乖觉,荆钗布裙,深居简出整日靠做针黹贴补家用,若那娘家难容人者,央媒婆子再寻改嫁之途,倒也无人说三道四论长短。

    话说镇里有个女子,名唤萧鸢。

    三年前为给病母冲喜,嫁给县衙师爷马锡的长子马运来为妻,哪想洞房花烛还未度完,才卯时许,夫君即被征兵的官儿带走。

    不消半年载即传来噩耗,马运来为替大将军沈岐山挡敌箭,被刺中心窝一命呜呼。

    而这边她亡母才过头七。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马家公婆骄悍霸道,认定萧鸢命硬克亲,收屠户赵刚百两银子卖她身儿,其羞愤难挡,偷跑出来从状元桥上跳了河。

    后续事儿便更离奇了。

    萧鸢被救上岸后,性情大变,做了三桩让镇民目瞪口呆之举。

    一桩是击鼓上了公堂。由县太爷做主与婆家撇净干系,休回娘家。

    二桩是跑去沈家讨公理。沈家爷们在京为官,女眷早些年也随了去。

    富春镇的老宅交由冯管事打理,他被缠不过,给三爷沈岐山去了封信,原也是敷衍之计,山重水复路迢迢,谁知家书驴年马月才能收到呢,哪想那沈岐山很快捎来口讯,每三月一次,从他官饷分萧鸢十两白银供其生计,旁人不得争抢。

    三桩是这萧鸢与旁寡淡度日的孀妇不同,她乌油发里总插簪戴花,浅染胭脂,爱穿红衣裳打扮鲜俏。

    用积攒的二百两银买了闹市街前一幢楼,遂带着弟妹,檐前横起富贵茶馆大匾,做起迎来送往的营生。

    日光弹指过,花影座间移,转瞬两年匆匆,茶馆生意尚可,萧鸢却声名狼藉。

第贰章 俏萧娘替人遮瞒

    阳春五月,富春镇,财神街。

    财神街贯穿南北官道,两边是商贾开的各色店铺。

    皆为三层灰瓦红墙的小楼,一楼门面,二楼客坐,三楼卧房及厨灶。

    且说这日,昏蒙天际变作鱼肚白,氤氲镇子的浓雾见亮弥散,沉寂一晚的街市鲜活起来。

    有从桃叶渡上岸的船夫,担着满筐活蹦乱跳的鱼虾,嘎吱嘎吱踩着潮湿的青石板道;半大的少年摇着蒲扇在生炉子,黑烟腾腾升起,熏的他眼窝儿发酸;曹婆子在街口煎肉饼,油滋滋作响,走街串巷的挑油郎、杂什小贩渐多起来,空气里不再只有栀子芬芳,添了红尘浓重的烟火味儿。

    一个头戴青巾、身穿半新不旧黄道袍的算卜人,持着幡旗离曹婆子五六步远顿住,摆好桌椅、笔墨纸砚及签桶,慢条斯理坐定,深吸一口肉饼子飘来的油香,便似自己尝过般满足。

    欲要笑脸寒暄,忽听“吱扭”一声门板响,顿时抖擞,双目炯炯有神,不止是他,那曹婆子一双被猪油蒙浊的老眼,也乍然精光四射,不约而同随声望去。

    富贵茶馆里迈槛走出一对男女,那男子年轻清瘦,被江南水土滋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穿葱色软锦直裰,脚踏陈桥鞋,海青袜儿,手持水墨玉骨扇儿,还道是谁,正是富春镇首富大商贾柳家长孙柳孟梅。

    而同他一起的,则是个小孀(寡)妇,年纪不上十七八,生得美貌妖媚,乌发挽着杭州攒,两边腮上各生一酒窝,但得浅笑,满脸尽是风情月意,穿水粉绸洒花云肩衫儿,荼白裙子,脚踩一双新绣红鞋,她便是萧鸢,娘亲亡故的次年,爹爹遁入佛门,还有双弟妹,在财神街开了此间茶馆相依度日。

    她凤眼一瞟,便见得煎肉饼的、空口算命的、卖汤馄饨的、生炉子的、左邻右坊、甚打街前巧路过的,皆神情薄蔑地窥过来,却也不慌忙,甚将帕子掖进袖里,抬手替柳孟梅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抿唇低声儿笑:“瞧,又害我被他们嘲,此趟不能轻易饶过你!”

    原来这柳孟梅好龙阳,与镇头程家少年有些首尾,而柳父身为富春镇镇长,性子方正古板,禀持天地阴阳正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他深惧父威,想了法子在富贵茶馆与相好私会,而外人看来,只当他与萧鸢有所勾搭。

    柳孟梅亦笑:“我爹才从杭郡进了批龙井雨前细芽,皆是尖货,给你弄些可要?价钱按给茶农的来,可是低得不能再低。”

    萧鸢眼睛顿时闪闪发亮,颌首谢过,想想又问:“你如此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露馅时,我定会被你牵累呢!”

    柳孟梅回道:“待得黄梅天儿,我与程郎便要进京赶明年春闱,山高老子远,他可再管不上。”语毕不多留,辄身摇着扇子晃悠悠往家去。

    萧鸢把门阖紧,下了踏垛,听得算卜的高声叫她:“萧娘子看气色,是财运当头相,何不抽个签儿算一卦?”

    她暗自好笑,这镇上谁不知今是她去沈宅讨银的日子,却也不说破,捏了文钱丢进签桶里:“承你老吉言!”

    看她摆着腰肢渐远的背影,算卜的伸两指抠挖半晌才把铜板找出来:“个刁钻的小孀妇!”

    嘴里骂一句,紧攥着钱问曹婆子换肉饼吃。

第叁章 龙舟会浮浪难欺

    春风卷流云,燕紫莺黄穿树,桃红柳绿争媚。

    萧鸢沿着青石板道不紧不慢地走,当朝虽民风开放,但常行于街市间的女子,多是带孩老妪及卖笑娘,像她这般年轻俊俏的,一路总惹来男子回首侧目。

    她其实早已习惯被打量,只揩紧帕子顶日阳儿赶路,走的口渴,临街旁买了碗甜酒酿,立住边喝边远眺状元桥,桥上人烟奔忙,顿时蹙起眉尖。

    今是五月五龙舟大盛,柳镇长每年里最注重这个,带领富春镇大户不晓砸了多少银子,风传百里,招引得远近乡镇民众,都在这一日纷纷赶来游玩行乐。

    她放下喝空的碗儿,走至桥岸边,见得六七艘崭新龙舟红彩缠绕在河面游行。

    听锣鼓喧天,呼喝振臂,船工掌舵划桨逐涛冲浪,好胜争强势比高,大河宽面起伏,宛有金龙腾跃于碧波。

    还有数支画船泛棹于旁,船中富贾王孙邀朋结伴,立且坐,谈笑风声,伺童打扇递茶,乐伎丝竹歌舞,确是一派热闹风光的景致。

    萧鸢从发间拔根海棠花簪子攒在手里,穿梭人群间,走至桥央,果有浮浪之徒觊觎她多时,一面笑嘻嘻问可是萧娘子,一面伸出扇柄挟抬她下巴轻薄,萧鸢弯起唇角冷笑,忽扬起簪子朝那人手面戳去,那人避闪不及唉哟惊呼,再看已是肉皮破绽,鲜血蜂涌下淌,疼痛钻心愤而开骂:“你个不知廉耻的孀妇........”

    一巴掌直朝她颊腮呼来,却被人用力握住胳臂:“富春镇岂容汝等在此撒野?”

    萧鸢欲掏袖笼里的短刀便顿住,挑眉睁目望去,是二弟萧滽所在书院的韦先生仗义相助。

    轻颌首,头也不回疾步下桥,再拐进朱雀巷,一条幽幽静静的巷道蔽了天日,积了水坑一洼一洼,她小心翼翼踮起脚尖走着,一缕过墙风把裙摆吹得窸窣窣作响。

    出巷道即是沈府老宅,门前蹲卧着两只大石狮子,虽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看去依旧肃严凶猛。

    萧鸢走近朱红大门,虚掩,里头静默默的,隐约有仆子洒扫刷刷声儿绕过影壁传来,她轻叩蝴蝶兽面门钹,见门房探出头来,便笑着说:“叔,我来寻冯管事哩!”

    门房早已习惯,朝内指指,让她自个进去寻。

    萧鸢道谢,转过影壁朝里走,二楼雕花红牖一扇扇推开,着青衫的婆子手持毛扫在拂抹窗棂,抖擞的尘灰被天井溜射进来的光线,映射的如虫如萤漫散飞舞。

    乌瓦檐昨夜宿雨嘀嗒嘀嗒落,打的院里一丛绿芭蕉叶儿直颤晃。她顿步,楼上楼下四顾,忽听得:“......恰离了洞庭湖,再上邯郸道,驾天风万里扶遥,想当初寻真误入蓬莱岛......”冯管事跷腿坐黄花梨椅上摇,余光恰睃到廊前一抹海棠红窈窕寻来,不由觑眼继续唱:“我今日又被闲人恼!”

    萧鸢踩过门槛立住,离他五六步远,搭手作个礼儿,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劳烦冯管事,我来领沈大人给的银子。”

第肆章 幽深宅萧鸢讨银

    冯管事端起茶碗慢悠悠吃了口,嘴缝里哼了声:“你那茶馆生意兴隆,每日赚的盆满钵满,还在乎这十两银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休要贪得无厌不知足。”

    萧鸢不急反笑:“冯管事又听谁在耳边嚼蛆放屁,你尽管说那人面狗心的姓甚名谁,我要去撕烂她的嘴。”

    有个婆子端着铜盆站在廊前泼水,回首斜眼儿剜她。

    萧鸢佯装不见,继续说:“这世间本就是男人天下,我个妇道人家,夹缝里讨生活难做,茶馆里瞧着来往皆是客,官爷吃茶甩袖走了,我不敢讨,地痞吃茶拔腿走了,我不敢追,邻里街坊无事来讨碗茶吃,碍着情面我还得多斟一碗,每日晚儿算盘上下拨弄,戥子来回称两,去掉本钱儿竟没个剩余。”

    “我那二弟在书院寒窗苦读,待梅黄雨肥时,就得背起箱笼进京赶明年春闱,山迢水长一路风尘,到了皇城餐宿皆需银子打点,还有我那小妹.......”说到动情处,她揩帕子蘸蘸眼角:“胎带的病气、需黄精仙草每日里调养着,我容易嘛我!冯管事还听信谗言、有心取笑........”

    “罢罢罢!我说一句你顶三句!”冯管事听得头痛:“不胡白扯这些,三爷初时讲的明白,只供济你两年辰光,如今时限已至,你还来作甚?”

    萧鸢不慌不忙:“冯管事您贵人多忘事,今确是最后一遭,往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相逢不过点头交。”

    她拿出个黄草纸包儿搁香几上:“这是细挑的六安瓜片,特拿来孝敬你。”

    冯管事精神一振,舔舔嘴唇,神情有些无奈:“真无银把你!三爷托人捎信,今个会至富春镇,他要亲自见你!”

    “他见我作甚?”萧鸢微怔。

    冯管事翻翻眼皮儿:“白给你用了两年官饷,怎麽?见见都不成?好大的架子!”

    怎算白给呢!明明是夫君用一条命换的.......萧鸢懒得同他较真,只道:“待沈大人回府,烦冯管事遣人送个信儿来。”

    福个礼辄身要走,又微顿,把香几上那包茶叶顺手拢进袖里,朝他嫣然一笑:“待我拿到银子,再孝敬您冯管事不迟。”

    跨出槛,听得鸽哨一阵响,把身后骂声都掩了。

    她仰起颈子,明明四方天井外阳光晴朗,可这老宅内偏鲜亮不起来,甚光影昏蒙处,是有人目光薄凉在窥伺她。

    怪道府中的人都搬去京城居住,这里住久了着实渗得慌。

    萧鸢搓搓泛凉的胳臂,忽闻得一股子炖天麻鸡的药香味漫来,这才感觉到一口活气儿。

    紧着步穿过回廊,绕过影壁,顷刻来至门房外,往里瞧也无人,便不停留走出大门。

    一道日阳儿好生刺目,她眯缝起眼眸,抬手抚额遮挡。也就这当儿,一辆青篷马车满载着箱笼囊箧摇摇晃晃而来,赶车老汉“迂”一声,马蹄得得渐稳住。

    三个年轻小厮迅速跳将下来,一个开门打起帘子,一个安置踏马凳,一个朝萧鸢瞪眼喝道:“忤着做甚?还不赶紧进房通报,赵姨娘来了!”

    萧鸢也不解释,只笑着抬手掠掠春风吹散的鬓发,辄身朝门房方向脆生生地喊:“叔,您府上有来客!”

    再回首,见个锦衣华裙的少妇被婆子搀扶着下了马车,彼此打个照面,皆愣了愣。

第伍章 美姨娘朱门巧遇

    冯管事匆匆迎出来,眉开眼笑叫唤:“三奶奶一路辛苦!”是个惯会讨巧说话的,总把侧的当正宫娘娘伺候。

    却半晌未听搭话,抬头见她正望着萧鸢摇摇摆摆远去的背影发怔,遂哼一声说半句:“那个小孀妇.....”

    赵姨娘忽而不确定地问:“她可是萧先生的长女萧鸢?有一弟一妹?”见冯管事称是,由不得生出感慨:“打个照面彼此竟不相识,她与幼时模样相差甚距!”

    转而朝槛里走,一面笑着问他:“三爷可回了?”

    听冯管事不慌不忙禀:“回是回了,只没有进府。”

    “那.......”她才抿唇,又听他接着道:“也未知何时能回,不过三奶奶今日要到的信儿,三爷他是晓得的!”

    赵姨娘噎了一下:“你倒一点没变,说话还一如从前,滴水不漏!”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

    几个仆从跑过来扛囊箧牵马车,其中一匹马落下一大坨粪,也很快被打扫干净。

    宅门前又恢复如常的宁静。

    虽隐隐还能听得冯管事陪着笑:“三奶奶这些年头疼病可见好?已炖着一砂锅天麻鸡......“

    却很快被一阵春风吹散了。

    萧鸢快步往回走,脑里却想着方才在沈宅门前遇见的赵姨娘。

    前世里她病入膏肓,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窗牅外春光明媚是个艳阳天儿,看见赵姨娘带着孩子们和丫鬟,在院子里放大燕子风筝。

    碧空如洗,大燕子飞的很高,一个黑点儿晃来荡去,她们嘻嘻哈哈个不停,仰起的脸上皆是笑容。

    似乎都不知这里有个女人快死了。

    萧鸢撇起嘴角,没想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数年过去,纵是轮回重生,她照旧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说起这赵姨娘,闺名单个媛字,原住在富春镇,家里开药店营生,萧鸢因常去给娘亲配药,两人打小相熟感情颇好。

    萧鸢手巧,会用灯心草编蝈蝈笼子或粽叶绕蟋蟀,赵可春得了,也会偷偷从药橱那一排排漆红小抽屉里,用帕子兜些白菊花给她泡水喝。

    后来赵可春一家搬去京城,两人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今日能撞一面儿,与前世里倒底有了出入。

    路边摆着大饼油条摊子,一个中年汉子打着赤膊在切面,他的婆娘拿着长竹筷子,挑起滋滋油锅里肿胖的油条,插进铁丝笼里站着。

    萧鸢从袖里掏个铜板丢进盒子里,要一个梅干菜肉饼和一根油条,妹妹萧蓉最爱吃的早饭。

    那婆娘皱紧眉头,动作难得麻利,三五下牛皮纸包好递她。

    萧鸢瞟眼那汉子在偷看她,不由笑了笑,接过辄身上了状元桥,听得背后那对夫妻又争吵起来。

    状元桥上的人都散去,龙舟沿岸边一溜拴着,有孩童在其间跳来跳去玩耍个不够。

    算卜的翘脚晒日阳儿,瞧她回来眼里放光,离老远就呼喝:“萧娘子发财,何不来再算一卦春风桃花何日开?三个铜板知姻缘!”

    萧鸢没功夫理睬他,已看见萧蓉坐在茶馆门前抬阶上,抱着只狸花大猫哭哩!

第陆章 哄小妹阿宝报信

    萧蓉泪眼婆娑见着穿红褂子的长姐疾步走近,把狸花大猫一丢,站起抱住她的大腿,撇嘴儿哭。

    毕竟才四五岁的稚童,睡醒不见长姐和哥哥身影,上上下下吭哧找了个遍,满心满眼里皆是怕。

    “哥哥去哪了?”她朝长姐的来路张望,曹婆婆在煎肉饼,算卜人捧着签桶啪啦啪啦来回晃。

    萧鸢弯腰抱起她,从腋下抽出葱白洒花手帕,替她擦干眼泪和一脑门汗,温和笑道:“怎忘记哥哥去府学考童试了?今个你就能见到他。”

    再把肉饼油条往她眼前摇了摇:“香不香?一早熬了红豆糯米粥,洗把脸就舀给你吃。”

    萧蓉馋得舔嘴唇,搂住她的颈子嘻嘻笑起来,狸花大猫绕在脚边也昂呜一声。

    乔四爷拎着鸟笼哼曲儿踱步过来:“蓉姐儿笑起来真好看。”他是富贵茶馆的常客,一坐就是一整日,来得最早,去得也最迟。

    萧鸢抿嘴道:“要怠慢乔老爷了,茶馆打算歇一天,滽哥儿今日童试转家,我这做长姐的,总得备些好菜替他接风洗尘可是。”

    乔四爷撮尖了嘴逗弄笼里的画眉鸟,斜瞟她一眼:“晓得你今是领钱的日子,有钱就不用做生意......罢了,罢了!”辄身朝街对面的盈门茶馆慢悠悠走了。

    萧鸢懒得多理会,手指咯吱一下萧蓉的腋窝,两姐儿笑着跨进槛里去。

    这边才坐在桌前吃饭,就听得有人站街前喊她,推开窗扇探身往下看,是怡春院的娼姐吴秀宝,仰起颈直朝她甩红帕子,满脸急色。

    “你自个上来,我伺候蓉姐儿吃饭呢。”萧鸢当她是来催绣品,并不以为意,擦掉萧蓉下巴尖淌得粥渍,拿起浸在碗里的白煮鸡蛋,在桌沿不轻不重地敲。

    咚.....咚,不止是敲蛋壳声,还有吴秀宝的小脚上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重,一撅一撅,踩得楼梯板荡下几缕尘灰。

    “你把楼梯踩破可得照原价儿陪。”晓得她是故意撒气。

    萧蓉嘴甜喊她宝姐姐,吴秀宝连忙应了,把帕子掖起,拈根油条掐断一半,放嘴前咬一口,看向萧鸢颌首道:“若不是冲这两小的情面,我才懒得管你闲事!”

    萧鸢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萧蓉,瞟看她一眼:“勿要光顾发牢骚,你倒是说个明白。”

    能让吴秀宝不辞劳苦踏着小脚爬上来,想来事体不小。

    “你现在着慌了!”吴秀宝冷笑一声,懒再废话,直接凑近她耳边低说:“滽哥儿出事了。”

    “莫开这种玩笑!”萧鸢不以为然。

    萧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更兼胆小如鼠,能出甚麽事才怪。

    吴秀宝平生最恨旁人不信她,顿时红了脸,咬着牙道:“镇东头甜水巷新开家寮子,做男女通吃的生意,那鸨儿是打扬州城来的外乡客,可认不得咱富春镇的人。今早我听闻鲁大强那狗孙子,昨晚间竟去她那里寻姐儿,耐不住性子跑去算帐,在门前同护院纠缠时,竟见滽哥儿在里面从照壁前经过,穿身月白软绢袍子,打扮齐齐整整,被几人抓牢胳臂推搡着走,他瞧见我只动嘴唇叫不出声,显见唬破了胆。”

    “你是说那家庆喜楼?”萧鸢心倏得一沉。

    她也听闻庆喜楼里养着些清秀少年,陪侍老爷们喝酒唱曲,甚做一些更龌龊的事来。

第柒章 救手足柳少声援

    萧鸢肃着脸“腾”地站起,朝吴秀宝道:“你帮我看会蓉姐儿。”辄身就往楼梯口跑。

    “唉哟!你孤身犯险使不得,那就是个虎窟狼窝、万艳同悲、有去无回的地......。”吴秀宝大声嚷嚷,待蹬蹬脚步声绝了,方才回头,见萧蓉已是眼里泪花花,瘪起嘴哭:“我要姐姐、要哥哥!”

    吴秀宝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萧鸢出了茶馆门反放缓脚步,沉吟稍顷抄近道往柳家方向走,路过杀猪巷,远见一处肉案前三五人,正给一头生猪放血,屠户赵刚半躺在一把竹椅上,茶缸顿在圆腰,闭眼似盹着了。她悄松口气,当年同他结下梁子后,平常这里是能不走就不走的。

    她疾步闷头赶路,见着过了,哪想那赵刚忽然端起茶缸直泼而来。

    萧鸢眼明脚快朝边一躲,防不胜防,还是被溅湿了红绣鞋面。

    赵刚咧嘴大笑,见小孀妇眼梢都不挑一下,径自匆匆走,徒留给他一个娇俏鲜媚的背影。

    他愈发觉得胸闷,挥手赶走两只嗡嗡的绿头苍蝇,把茶缸往脸面一扣,继续困他的阳春觉。

    萧鸢来至柳家大门前,站在棵茂盛的榆钱树下,见门前台阶上坐着几人在晒日阳,其中个就是柳孟梅的长随霖青。

    也顾不得甚麽,脆着声高喊霖青,挥起帕子招招。

    那几人齐朝她望来,竟是富贵茶馆那风流小孀妇,何时竟和霖青勾搭上了?!皆是不良心思,便指指戳戳,挤眉弄眼哄笑一片。

    霖青紫头胀脸地跑过来,神色紧张,压低嗓音直埋怨:“早时爷才从你房里离开,现又寻来做甚?被老爷晓得受苦的可是我.......”

    萧鸢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你去禀明柳少爷,我在东偏门等他,若是不来,我就把他同程家少年的事讲给你家老爷听,忤着作甚,还不急去急回!”

    霖青看她阴沉面不似在玩笑,暗道糟糕,连忙一溜烟报信去了。

    东偏门旁有个剃头摊子,年轻伙计正给个老爷刮髯须,下巴涂满雪白刨花沫,从耳根刮到下巴尖时,就听得一声拉闩,门开半扇,柳孟梅眼底发青,怒冲冲走到萧鸢面前,冷笑道:“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枉我对你的这番信任。”

    萧鸢一把抓住他的胳臂:“滽哥儿被抓进庆喜楼当小倌,你随我一道去救他。”

    柳孟梅怔了怔:“滽哥儿不是考童试去了麽?!怎会抓进庆喜楼?”

    萧鸢便把吴秀宝的话三言两语讲罢,再接着说:“我晓得你在困觉,没得天大事儿一概不应。我也寻不着还有谁能相帮,才无奈说那些话儿,实非本心。闲言碎语少叙,好处待滽哥儿救出再允你就是!”

    柳孟梅定定看她,摇头道:“你呀不晓真懂还是假装,这世间非甚麽都是要好处的!”

    他回首吩咐霖青速备马车,伸起懒腰打个呵欠,想想往门里走:“得把老爹镇长腰牌带上,免得他们狗眼不识人。”

    一番二三来去,车夫扬鞭长甩,但听嘎吱嘎吱轮转,直朝镇东头绝尘而去。

第捌章 温柔窝沈三坐享

    庆喜楼,人烟稀疏。

    小丫头捧着一盘春饼,进了秋叶式洞门,曲径转屏,屏过拾阶,阶绕角亭,亭后穿竹,竹深见房。

    守门在打磕睡,她径自打帘而入,沉水香长烟袅袅,花魁巧云正唱二黄《白蛇传》一套,桌前有四位老爷围在一起打双陆。

    这里不是旁处,在坐的不是一般买春客,个个非富即贵。

    她搁春饼时,不慎将盘沿触碰到其中一客的胳臂,他浓眉锐目,淡淡瞟扫一眼:“拿去赏巧云。”嗓音醇厚低沉。

    小丫头应声“是”慌忙走开。

    这位大爷可了不得,是沈相府中的三爷沈岐山、战功彪炳一品大将,今刚至富春镇。

    坐他身侧的夏原吉听得这话,吵嚷嚷起来:“巧云还是个清倌人,你可是想梳笼她,我给你保媒。”

    沈岐山笑而不语,将掌中两枚骰子掷出,晃荡停稳,竟是两个六点。苏葵拍手叫好:“五六为大彩,实不常有,好运需得红粉衬,有现成仙人儿在,你犹豫个甚!”

    他俩人在这极力窜掇,候在旁的婆娘已是听得清明,凑将上来笑嘻嘻说:“巧云自小娇养十五载,性子温柔乖巧,琴棋书画、百般银巧无谁能及,我煞是疼爱她,原还想再养两年,若是能得三爷相中,那是她的造化,今晚就可收拾房间摆喜宴成事!”

    沈岐山打量那巧云,虽年纪不多,面庞却捎带风情月意,倒是个可人儿。

    还未开口,一个胖婆娘紧握住个清秀少年胳臂拉拉拽拽而来,见着苏葵,两眼放光,咧嘴笑道:“苏老爷,这小倌保准你会欢喜!”

    苏葵定睛远望,穿月白绢衣,绾发戴蓝巾,白面朱唇,水滴滴的眼儿,好一个朱颜艳夺桃花的少年,待她(他)俩走近再看,顿时圆睁双目,差点从椅上跌下。

    指着少年大声问那胖婆娘:“你可知他是谁?”

    沈岐山蹙眉也觉相貌熟悉,似曾哪里见过。

    胖婆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陪笑回话:“是个老汉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要卖儿讨生活,我瞧着可怜,好费了些银子将他买下。”

    苏葵拍腿大笑:“我看你还是早些放他去罢,否则他长姐寻来,可有得你受!”

    胖婆娘微怔,疑惑问:“他长姐,苏老爷你认得不成?”

    恰巧云唱到白娘子.断桥那折,嗓音儿高亢清亮:“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沈岐山觉这少年有异,遂拉近身前细观,果是浑身无力、手脚僵直,神魂恍惚似中了迷药,正自端详,倒没在意帘栊簇簇急响几声。

    萧鸢闯进房来入目即是此景。

    萧滽软绵绵坐在个爷们腿上,捱肩倚靠,手被攥握在他掌中,一个俯首,一个仰颈,快要挨凑的紧贴面颊。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紧牙关一阵风般直冲过去。

    沈岐山已察觉有人朝他靠近,欲待出手,忽看见一双穿银红缎子鞋的秀足,足面绣着两只交颈鸳鸯,一副恩爱缠绵的样子。

    左鞋湿透透的,走一步一个水印儿。

    他心一动,手便没有动,犹豫的后果很严重,一个女人的胳臂迅速揽住他的脖颈,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横在他喉管前。

    似乎轻轻一划,他就要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他不由笑了。

    另几个爷们也笑起来。

第玖章 萧鸢莺花寨救弟

    沈岐山是皇帝钦点的武壮元,狼烟里驰骋的悍将。

    纵是个小妇人拿短刀抵喉管又如何?他久经场面何惧这个。

    是以他笑了,另几个爷们彼此相熟还不晓他的能耐?!皆笑着看戏。

    “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快放开我弟弟。”萧鸢浑身绷紧,拿短刀的手作势抖了抖,疾言厉色。

    一众倒吸口凉气,这娘们看来是不想活了。

    “好!”沈岐山慢慢松开手,甚好心提醒:“你弟弟中了迷毒,回去需请郎中好生救治。”

    她的衣袖有股栀子花的肥浓甜香,让他想起个人。

    萧鸢细看滽哥儿,果然面容苍白、眼神迷离、身骨直打摆子站不稳,这心头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你们颠倒阴阳,违背悖伦,做下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我弟弟又何苦受这无妄之灾!”她咬牙恨声骂,又高声唤柳公子,见柳孟梅从帘后走出,连忙道:“你先扶滽哥儿回马车候我!”

    柳孟梅清咳一嗓子瞟扫一圈,不由怔了怔,除沈岐山面相陌生外,其余皆是父亲常往来的客友。

    苏葵摇着洒金扇子,似笑非笑同他招呼:“回去代我向你爹问声好!”

    柳孟梅瞬间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硬着头皮上前,将萧滽一只胳臂搭在自个肩上搀扶着,一言不发匆匆走了。

    萧鸢再看向那胖虔婆,瞪圆雾洇水杏眼,硬声喝问:“你喂我弟弟吃的甚麽毒药?”

    那虔婆也不是吃素的人,冷笑答道:“不过寻常蒙汗药。你妇人家家拿刀指客,毁我营生,坏我钱途,不思量你那弟愚蠢活该受人骗,反没来由的暴叫如雷,今不拿一百两典身儿钱,你休想跨出这扇门。”

    萧鸢呸她一声:“你个断子绝孙不良老虔婆,靠色为娼算罢,还卖起倌儿,你卖倌儿也罢,竟打起富春镇子弟的主意,你可知本镇是个甚麽去处!还敢涎起脸问我要银子,也不撒泡溺照照自己的模样。”

    估摸柳孟梅已走远,她收回短刀攥在手里:“都别过来,萧娘子的刀下可不留人!”一面儿快步朝门前走。

    那虔婆咽不下这口冤枉气,趁她近前突然伸手要抓,萧鸢早有提防,偏身闪到侧旁,拎起架上一个春瓶细颈就扔,“呯咚”恰正中虔婆脑袋。

    看她被砸的发闷,倏得箭步上前,拿刀的手一把揪紧她的衣襟,一手抡起拳头照面就打,虔婆脑里正嗡嗡的,猝不及防吃了几拳,顿时眼鼻泛酸,涕泪横流,待看清差点吓尿,那短刀寒光闪闪逼近在下颌。

    不由倒退几步竟跌坐椅里,扯起嗓子喊:“你个泼妇,怎无端端就动手打人!”

    萧鸢索性两腿跪上她的膝盖,一声不吭儿,只是狠打她的脸。

    花魁巧云见她凶悍异常,房里又无护院,去让另个婆娘解围,恰这婆娘素日与胖虔婆有罅隙,乐得看戏,为难说:“她手里持刀谁敢相劝?尽由她打的手痛了,自然会松开。”

    巧云便命丫头搀扶她到沈岐山面前,羞怯怯俯身见礼,软声求:“还请沈大人替我那妈妈作主!”

    等了半晌未见答话,悄抬首却见他蹙眉抿唇、目光阴鸷地紧盯那扭结成麻花两人,面色一片冷清。

    倒是夏原吉怜香惜玉朝她说:“这样的阵仗,你退后莫管就是。”

    巧云道声谢,无奈辄身走开时,听得苏葵憋满嗓子笑:“这小孀妇简直又凶又悍。”

    “错!”沈岐山冷笑一声,一字一顿:“是又凶又媚!”

第拾章 见萧娘各怀心思

    前辈子就是这副又凶又媚的模样,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却也误他身败名裂。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世他再不会犯傻,还要问她连本带利悉数讨回。

    沈岐山执壶倒酒,捏盏一饮而尽。

    抬眉再看,她已抻直杨柳腰,不慌不急朝门外走,一种风流姿态,种种般般都是媚。

    再扫过胖虔婆,却是披头散发,胀头紫脸,鼻下拖两条血河,哼哼唧唧在那叫屈不止。

    另个婆娘上前搀扶她,苏葵开口道:“这事到此为止,毕竟是你逼良为倌在先,也勿要寻思报复那孀妇,免得节外生枝,反毁吾等的声誉。”

    那胖虔婆颌首应承,捂脸闷闷自退下。

    巧云先笑问:“啊唷,这阵仗真要吓死人,听她自称萧娘子,可是富春镇开富贵茶馆那个萧娘子?艳闻缠身的那个萧娘子?”

    “就是她!”夏原吉撇嘴道:“水性杨花的小寡妇,房里从没断过男人,现柳孟梅是她新欢,镇民常见其整夜留宿她房中,清晨才出。”

    苏葵瞟他眼轻笑:“瞧你酸溜溜的口气,说,你可有同她做过露水夫妻一场?”

    夏原吉哑然又不愿当众失颜面,鼻孔哧哧两声,逞强好胜道:“曾去她茶馆里吃茶,表面端庄执壶给吾倒茶,却翘起足尖暗自划弄吾的小腿腹,一派的浪荡轻浮,且心机暗算兼翻脸无情,脾气又那麽躁,她豁得出去吾却不能,吾本良人,万不得因贪图美色、反被她拿捏于掌股间。”

    “你可是忘了?”苏葵拿扇柄捅捅沈岐山的胳臂:“掐指一算,你的官饷倒白白养了她两年光景。”

    “无亲无故岂会白养她?!不过是还报她亡夫救命之恩!”沈岐山面容依旧沉稳,嗓音却多了些萧杀,忽然站起身朝外走。

    夏原吉追着他背影高声喊:“你这就要走了?不是说好晚间同巧云进喜帐麽?”

    沈岐山只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苏葵低笑道:“你可真没眼力见,一早他的一个美妾就进了许家老宅,鸳鸯帐里鸳鸯被,鸳鸯枕上鸳鸯睡,美景良辰,有正配的鸳鸯在,何需在这里打野鸳鸯。”

    巧云边拨弄琵琶,边竖耳倾听他们说话儿,陡生出几许惆怅来,她心高志气大,晓得清倌身总是难留,就想趁早傍个倚靠,能把她赎回做个妾也是好的。

    沈歧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得高大威猛面相足,虽是一员武将,言谈举止很知分寸,不显半毫粗鄙,她心底很是钦慕,又有夏原吉苏葵撺掇,虔婆也愿助力。

    明明他投来的目光是有兴致的。

    巧云蹙眉暗忖,似乎自萧娘子闯入大闹之际就生出了变数。

    她看的分明,他望着那泼妇的眼神好不一般。

    忽而指尖猛的一震,麻痛袭来,才发现留有两寸长的指甲、卡进琵琶弦里却不知,用错了劲而至齐根折断,有血丝浅浅洇了出来。

    “怎这般不小心!”夏原吉连忙捧起她的手,一脸颇疼惜的模样,苏葵只是摇扇子戏谑地微笑。

    巧云眼里落下泪来,也不知是因不慎断裂的指甲,还是无缘错失了情郎。

    这正是:花落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