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长姐凶且媚全文阅读 第7分节
第陆壹章 庙堂内人心似鬼
“这样的陈年旧案,还提它作甚?”店伙计看向扇门,阴沉的天气,似乎雨停了。
妇人笑道:“你看来不知,两江督察韩大人因王强母子入梦喊冤,要重理此案,更玄的,自那以后沧浪府接连数日、半夜里灯亮闻女子哭声。”
“不足为奇。”萧滽淡笑:“今年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日间残贼、疾、丧、饥、兵勃乱,夜间百鬼横行,身犯罪孽心有不轨者势必报应不浅。”
一众闻听色变,店伙计不似先前从容,面庞泛起青白,眼神犹疑不定,无意识地噼噼叭叭拨动算盘珠子,妇人斜眼睨他,抿嘴道:“店家小哥这帐是算不清了。”
“你这无知娼妇,胡说八道甚麽!”那店伙计满脸戾气,扯嗓子厉喝。
“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妇人也不着恼,只是笑:“你急眉赤眼的可是在怕甚麽。”
店伙计胸膛起伏怒瞪她,将帐薄算盘扔进随身携的布袋的,拎着站起要走,还未迈出两三步,敞开的庙呯呯两声,由外朝里紧阖。
河神案前一盏琉璃海灯倏得灭了。
只有堆火还在簇燃,店伙计回转身看着众人的脸被映成金色,像一尊尊神像。
“你们.......”惊骇地退后两步,还不及说话,就听得“啪嗒”一声,骨碌碌滚啊滚,滚到他的脚边“叩叩叩”颠晃摆动两下辄止。
“是甚麽?”郎中率先发问。
妇人猜测:“像是圆珠子之类的东西。”
又有一颗滴溜溜地滚到萧鸢身侧,她捡起见妇人凑来,索性给她,朝河神像盯去,暗影朦胧辨不分明。
再看蓉姐儿,只顾扯着糖炒杏干玩,弄得手指黏乎乎的。
妇人拈着靠近火光看,忽而叫道:“呀,这不是店家小哥的算盘珠子麽?”
萧滽语带戏谑:“寻仇的冤魂来了!”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对我做甚麽......”店伙计嘶哑大吼,面目狰狞而可怕。
他的话洇没在噼噼啪啪声里,无数的珠子从神案底滚出来,黑黢黢直朝他身前溜去,一个女子的嗓音不晓从哪里冒出来:“又见面了啊,你!”
“你是谁?”店伙计脚步踉跄地退至墙壁,再无可退。
那女子悠悠长长地叹息:“陈阿巧啊!你竟忘了。”
“我不想你死,是你逼的,逼的我杀了你。”店伙计瞪着那面目模糊的河神像,语无伦次,神魂失常。
两个郎中迅速跳起来,其中一人从挑担里随手取出铁链,绕上他的脖颈,另一人大声喝斥:“罪犯朱昆与五年前残害陈阿巧,现承认恶行,当即抓捕归案。”
却原来是衙门两个捕吏,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朝外走,庙门已大开,另两个捕吏等着接应。
郎中披衣揣着药箱紧随而出。
老妪开始低低地笑,又似痛哭起来,像刀片在刮着喉咙。
妇人泪雨纷纷,用银红帕子覆住脸面啜泣。
萧鸢抱着蓉姐儿先上马车,雨停风住,天边稀罕的染满晚霞,有人在传前面的桥可以过了。 第陆贰章 世事艰难真相白
过半晌,萧滽旋风般进了马车,噙起笑容直颌首:“原来如此!”
“甚麽如此?”萧鸢瞟他一眼:“在庙里就属于你话多,把魑魅魍魉都招引现形。”
“阿姐看不出麽?”萧滽叹道:“滚算盘珠子还有陈阿巧说话声这种小伎俩,一早就备好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萧鸢问:“你从开始就对那两假货郎生疑了罢?”
“扮得十分不像。”萧滽撇起唇角:“这种薄利小贩,有人能照顾生意自殷勤不迭,哪有推托个没完的份,我猜他是不会算秤,怕被店伙计瞧出破绽,果然如此。”捏捏蓉姐儿的粉腮:“妹妹有口福。”蓉姐姐咯咯地笑起来:“哥哥,哥哥!”伸开手臂往他身上扑。
萧滽抱过来坐腿上。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萧鸢掀起帘,恰望见老妪被妇人搀着走出河神庙,她自言自语:“那老婆子是陈阿巧的娘亲罢?妇人呢?”
“一个路见不平的娼妇?衙门的眼线?陈阿巧的相熟?或是冤死王强的相好!”
萧鸢收回视线瞪他,亏他还真敢想,摇摇头道:“我还是搞不懂算盘珠子的作为!”
萧滽不答反问:“长姐可知陈阿巧死时为何会被肚腹掏空?”
见她摇头遂继续道:“陈阿巧拒绝王婆子提亲后,自知此处再不可长住,四处寻房要搬出去,或许有那麽一日,这名朱昆的店伙计,如往常般走在替掌柜收账的路上,恰在沧浪府外与陈阿巧相遇,或许往来无人烟,或许见色起歹意,他总是将人劫进府内要行不轨之事,想来陈阿巧也是烈性女子,撕打缠斗总免不了,不经意便把算盘跌摔在地,珠子滚落一地,朱昆总还是得了逞,收拾残局时,发觉少一颗算盘珠子,那可是他的罪证,遍寻无果,他看向陈阿巧......”
“他不会以为是被陈阿巧咽进肚里罢?”萧鸢恍然了悟,喉间顿时有些作呕。
“他狗急跳墙总是这样做了。”萧滽语气淡淡:“苍天在上冥冥自有定数,他没找到的珠子却被那老妪得到。”
萧鸢想想又疑惑:“她既然得了珠子,为何隔五年才来申冤?”
“王强遭屈打成招处以极刑,可见当时官吏的暴戾无能。”萧滽道:“她是定要抓住凶犯为陈阿巧报仇的,一直耐性再等时机。”
萧鸢不再问了,忆着那老妪银霜满头沟壑覆面,虽终于得偿所愿,但心底却说不出的荒凉滋味。
马车一路过桥到达沧浪镇。
两衙吏等在镇口过来拱手作揖,萧滽下车见礼,稍后片刻复转来笑说:“那韩督察倒是个人物,因协助勘破陈阿巧案得力,在客栈替我们定好食宿以示谢意。”
“竟还有这等好事?!”萧鸢满脸惊喜,有些不敢置信,拍拍萧滽肩膀,笑盈盈地:“还是阿弟最有能耐!”
“那自然!”萧滽把长姐的手握住。
这边和乐一团不表,穿过三条街两座桥的县衙门前,沈岐山同韩督察简话别过,身手利落地跨上高头大马,带领十几骑迎着红霞暮阳绝尘疾奔、直往扬州方向而去。
正是:螳螂定是遭黄雀,黄雀须防挟弹人。 第陆叁章 小娇女爱扮钟馗
至永福客栈果然皆安排妥当,用过晚饭已是圆月挂梢,萧鸢要重新雇马车往扬州去,荷包揣够十两银子笼于袖里,和萧滽蓉姐儿一道出了门。
因是六七月渐入暑热,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除货郎商贩外,便是摇蒲扇乘风凉的百姓。
没走多远,遇见卖各种玩艺的货郎,一排溜儿,围簇的皆是淘气的孩子、和被生拉硬拽而来满脸不情愿的大人。
“这有甚麽好玩的?我保管你玩两下就不要了。”大人捂紧钱袋,话里带着鄙薄的神气。
货郎却盯着他的钱袋:“爷哩不怪哄孩子,这万花筒你凑只眼来瞧瞧,就一眼,保管你也喜欢。”
凑近看了会儿,再瞟孩子眼泪汪汪的。
“讨债的,买了这个回去多写两篇字,你肯不肯?”定是肯的,窸窸窣窣掏个铜板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阿姐,我要这个。”蓉姐儿指着个鬼脸面具,蓬发虬髯,面目可怖,俨然是地府里的判官钟馗。
货郎看她粉滴滴的,摘个美人面具给她:“这个好。”
蓉姐儿摇头,抓紧萧鸢一只袖管,却可怜巴巴地看哥哥。
“买!”萧滽有些零碎钱,自掏了买来替蓉姐儿罩在脸上。
蓉姐儿高兴的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钟馗,惹得来往行人注目,指着发笑。
萧鸢看有卖满糖的驴打滚,南面富足,许多北边的到这里做生意,从吃食就能窥到端倪。
把蒸熟的黄米面,擀成大张,覆满细沙,再卷成条,竹筛缝里浮洒干豆面,用刀一切一切。
萧鸢买了三块,一人一块尝尝味道,蓉姐儿为吃糕把面具底一掀一掀,钟馗嘴角沾上黄燥干面,莫名的喜庆。
恰路过沧浪府,萧滽想入内看看,蓉姐儿也要跟去,萧鸢瞧见路边一人一携一猴一羊一狗在卖艺,便在外面等他们。
萧滽推推门便开了,拉着蓉姐儿往里走,没甚麽人,周围杂草从生直到腰际,月光照得树影憧憧,花枝颤颤,一缕夜风过,鸦嘎虫鸣,竟觉凉意森森。
穿过柳叶式洞门,是个四方小院,陈阿巧命丧在正房、即在眼前。
蓉姐儿不肯进去,萧滽把自己的驴打滚给她吃,吩咐坐在踏垛上不许乱跑。
月光直直射进窗牖,无需火烛,已是十分亮堂,扫视一圈,只有床桌椅,表面积着厚尘灰,再无其它可看。
他瞟瞟那捆绑陈阿巧的椅子,还按原样搁在地央,四条腿被块块黑斑啃烂成洞。
那黑斑想必是陈阿巧溅的血。
他抚抚衣袍觉得无趣,辄身离开,走至槛前才挑帘,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细笑,阴恻恻的。
萧滽脚步微顿,下意识想回首看个究竟,恍惚觉得颈间似被轻吹了口气,汗毛竖起,不寒而栗。
索性头也不回迈出房间,看见蓉姐儿还乖乖坐在那里吃糕,心底松落下来。
恰此时忽见过来个仗剑少年,青衫束裤,足踏陈桥鞋,乌发用银簪绾起,剑眉锐眼,鼻高唇薄,下颌棱角分明,看去十分英气。
他似乎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迹,把萧滽打量过,再看一眼小钟馗,蹙起眉宇。 第陆肆章 蓉姐儿命在旦夕
“你们是何人?在这里作甚?”那少年嗓音清厉,听着却老成。
蓉姐儿躲到萧滽身后,悄悄偷看,萧滽从容道:“听闻官府破了五年旧案,陈阿巧枉死于此间房里,不过是来瞧个热闹。”
“有些热闹瞧了会送命!”那少年言到即止,欲擦肩而过。
萧滽横手一拦,轻笑:“你说我,自个怎还往里去?”
“我与你不同。”少年倨傲地斜睨他一眼,把仗剑的手紧握。
萧滽收回胳臂,淡道:“那房里的确有些蹊跷,你且多保重!”
少年嗯了一声,不再留步,直往房里行,萧滽则抱起蓉姐儿,一面朝门外走,一面去揭她的面具:“戴着不闷麽?解下透透气。”
蓉姐儿摇头避着就是不肯摘,他俩嘀嘀咕咕才出沧浪府的槛儿,那少年已追上来,朝萧滽拱手作个揖:“谢你提醒!”
萧滽还礼,各自通报姓名,少年说:“我姓燕,名靛霞,是燕赤霞第六代徒孙。”再看向蓉姐儿问:“这是?”
“我家小妹,还未满五岁,淘气的很。”
燕靛霞忽觉腰间一沉,剑身在雕花套里呯呯乱撞,脸色顿变,急道:“有极凶大煞在此附近,我先走一步,有缘再见!”辄身匆匆没入人群里。
萧鸢这才走近笑问:“瞧你与个少年聊闲,可是逢着书院同窗?”
萧滽摇头只回:“在沧浪府里遇见,是个身怀异能的侠客。”
萧鸢见蓉姐儿倦懒地趴在他肩上,伸手接过来,却觉她浑身滚烫,连忙取下面具,额头覆着细密汗珠,面容苍白,双目紧阖。
萧滽吃惊道:“怎突然如此?”
萧鸢未多话,抱着往客栈走,幸得不远,入了宿房搁在榻上,从箱笼里掏出一包药来,先撅了根老参须塞进蓉姐儿嘴里,再将其余各样抓把丢进罐子里,让萧滽拿去厨房熬煎。
萧滽不敢怠慢,再回已端着一碗褐色苦汤。
蓉姐儿洗漱换了衣裳,小脸烧烫红通通的,萧鸢接过药汤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你不避开麽?”
萧滽提把椅子至榻沿而坐:“以后不了。”
萧鸢默稍顷,没再吭声儿,取出把薄片短刀,拉高袖管在胳臂轻划一道,溢出的鲜血滴进药汤里,十数滴后她用棉巾绕缠伤口,再要端起药碗,却被萧滽接在手上,神情难辨,他说:“我来。”握调羹搅划药汤,待那血色溶得再不见,他才一口一口喂进蓉姐儿嘴里,原以为小妹会哭闹拒绝,却是乖乖地咽个干净。
他喉咙有些堵,说起也是历过大风大浪的掌印太监兼杀人如麻的东厂提督,没有甚麽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他低声问:“蓉姐儿这病多久犯一次?每次都要以血伺她麽?”
“道不准,说犯就犯。”萧鸢往自己割伤处撒药粉,语气很淡定:“已许久没这样过了。”
“若不是吃血,她会死吗?”
过了会儿,萧鸢才低道:“会罢!”
蓉姐儿曾死过一次,她经人指点,在鬼门关生生把她拽了回来。 第陆伍章 为病妹姐弟离心
蓉姐儿翌日大好,萧鸢放下心,取了十两银子给萧滽,由他往集市雇马车欲下扬州。
萧滽去了半个时辰即回,还给她五两银子。
“怎这麽便宜?”萧鸢在剥白煮鸡蛋的壳。
萧滽摇着青阳扇儿踱步到窗前等风来,听得问淡道:“集市要价太贵,我寻着户人家有马车空闲,愿意送我们去扬州。”
“那敢情好。”萧鸢虽喜上眉梢,却也察出他兴致缺缺,不多言,只朝角落里专心看蚂蚁爬的蓉姐儿笑道:“来吃鸡蛋喽!”
蓉姐儿笑嘻嘻跑近接过鸡蛋,看长姐又拿了一颗在桌沿敲,想想凑到萧滽跟前,扯他衣袖:“哥哥给你吃。”
萧滽出神望着窗外一架荼蘼,已枯萎的不成样子。
“哥哥、哥哥。”蓉姐儿又拽他两下:“给你吃鸡蛋。”还是装聋不睬。
她便不再多缠,怏怏回到萧鸢的身边,瘪瘪嘴儿想哭又忍住:“以前那个哥哥回来了。”
萧鸢把她抱起,挪过搁温的白粥,里带了两枚炖烂的红皮大枣,拿调羹一勺一勺喂她吃,一面柔语安慰:“哥哥一早就用过饭,不用管他,你自己吃就好!”
蓉姐儿倒底小孩心性,吃着枣儿觉得鲜甜,被长姐逗哄几句,便咯咯笑起来。
萧滽过了半晌才懒散的坐至桌前,拿起一个素包子咬口,倭瓜粉丝馅的,抬首见萧鸢脸色沉肃。
他抿唇低说:“蓉姐儿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日后这病若是频发,阿姐能有多少血来伺她,长痛不如短痛......”
“你想怎样呢?把她丢弃任其自生自灭吗?”萧鸢怒极反笑,心底泛起寒凉,前一世萧滽在大悲山脚下,把病弱的蓉姐儿弄丢了,她时至此刻前,都不惮以恶意去揣恻他是否有意为之。
这真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总保不怀毒。
默少顷,她冷冷道:“蓉姐儿是我们的血亲,为她做甚麽我都甘愿,你理当也该如此,但人各有心,心各有见,我亦不能把你强求,待至京城后,你若还嫌弃她,我自会带她另谋生路,你好自为之罢。”
萧滽倒未曾想她疾言厉色说出这番话来,他前世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在宫中旁观皇子们明争暗斗,不知甚麽是血浓于水,早已经习惯凡事谋算必先权衡利弊得失,穿越附身于这个叫萧滽的少年郎,无端多了姐妹二人,他还在努力酝酿感情当中,你瞧就说了句大实话,这长姐便甩脸子要舍弃他。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诚不吾欺。
萧滽撇嘴轻笑:“随长姐的意就是!”包子也不吃了,撩袍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箱笼囊箧已装马车,请长姐收拾安妥即刻起程。”
萧鸢也不理他,自顾吃完凉掉的早饭。看蓉姐儿跑来跑去满额的热汗,替她打了铜盆子水洗漱干净,这才拎起个包袱,牵着小妹下楼走出客栈。
蓉姐儿看到萧滽站在树荫下等候,松开长姐的手,乐颠颠跑到他面前:“哥哥,哥哥。”
萧滽望见萧鸢在和车夫说话,从袖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剥开喂进蓉姐儿的嘴里:“甜不甜?哥哥好不好?”
“甜,哥哥好!”蓉姐儿眼睛闪闪发亮。
萧滽低哼一声。 第陆陆章 扬州城瘦马可怜
有诗曰: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又有诗曰: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皆赞的是这天下最繁华之处扬州。其人烟阜盛,舟车密簇,万货聚集,乃南行北运江淮的要塞。
萧鸢等几乘马车进城门时天已全黑,但见桥门洞口、幽坊小巷热闹非凡,茶坊酒肆、青楼翠馆灯火通明,影影憧憧尽显繁喧浩瀚。二十四桥明月雪亮,照得丛丛芍药红绽,瘦西湖上,雕梁彩栋的画船来来往往,内里或盐商富贾呼朋引伴,或诗人才子尽享风流,傍着名倡优伎,笙歌不绝。
下桥便见一处客栈,挂匾书“同福”二字,显有空房,她们便下车住宿,一切安顿妥当,萧滽自没了身影,萧鸢问店伙计要了热水,和蓉姐儿洗漱干净祛除汗气。再用残水把脏衣裳抹皂胰搓了晾在窗扇间,才见蓉姐儿乖乖坐在凳子上咂吧手指,晓得她是很饿了。
客栈一层卖各种肉菜饭面,三三两两坐了大半桌,萧鸢看着柜台前各种写有菜名的木牌儿,要了一碗虾籽馄饨、一笼三丁包子。
再寻靠窗的位坐了,伙计送来一壶绿杨春及盏碗筷勺,又拿来一碟酱菜,有乳瓜、嫩姜、芥头,切得细细条条,挟筷尝了尝,又甜又咸。
窗外门前有娼妇站关,不允进来,就在那篷篷篷敲窗棂和门板儿:“老爷公子呀,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要做露头夫妻麽?”嗓音娇滴滴的,含戏腔儿,还很年轻,浓妆艳抹着。
“曾是瘦马麽?”有个胖头老爷嗞着小酒,斜眼睃个穿杏黄裳的娼妇,很是苗条,脸儿秀净,腰儿细细,缠得俏足一点点,她也伶俐,把手里红绡帕子扔到那老爷身上,再走门借故进来,凑近笑嘻嘻道:“是呢,原是配给盐商赵官人做妾的,被正房奶奶赶出来,无处可去,只得在这里站关。”
那胖头老爷起了兴致,站起身带她上楼去。
萧鸢暗忖早闻扬州瘦马多,却是这副模样,瘦瘦楚楚,看着倒别有一番可怜的风流态度。
伙计端来虾籽馄饨,汤色鲜红油亮,馄饨个大皮薄馅多,满若鹅肥,萧鸢用勺子掐开皮子,分成块喂蓉姐儿。
蓉姐儿一口一口吃得摇头晃脑,又上了三丁包子,萧鸢戳破皮散热气,凉了喂她吃过两个饱肚后,自己把剩下的吃个干净。
店里已没几个食客,都去风月处找乐子,有两三没人要的娼妓在和伙计歪缠,不肯走,嘻皮笑脸讨点心吃,没主顾赚不得银钱,回去受饿挨笞免不了。
蓉姐儿揉起眼睛犯困,萧鸢抱她回房,见邻壁萧滽的房门紧紧阖着,一直未曾回来。
屋里有些闷热,她躲在帐里给蓉姐儿打扇,朦胧间觉得有蚊子嗡嗡叫,执起灯烛找寻半天,在边角烧了两只。
走道里有脚足响动,她顿住身子凝神细听,是店伙计在拍邻房的门:“喛,爷你要的热水哩!”
萧滽不晓甚麽时候回来了。 第陆柒章 仙鹤寺萧滽失妹
翌日早,萧鸢三人去瓜洲渡口买船票,打点一直往京城去,问遍了官船两日后可到徐州,虽有私船可包,一则价钱昂贵,二则多凶险。
考虑半晌,还是买了船票先到徐州后再做打算,路过南门街恰见有处惠民药局,蓉姐儿所吃几味药要用尽,萧鸢打算去买,前首排队等药的有数十人,萧滽不耐烦,索性带着蓉姐儿去对面的仙鹤寺走走。
寺门翘角牌楼似鹤首高昂,跨进达大殿如鹤颈,前有两眼水井称鹤目,大殿为鹤身,南北两侧半亭似鹤翼,左右两侧古柏各一株,谓曰鹤足,殿后竹林丛生形如鹤尾。并不大,很快便绕个来回复至大殿。今儿是十五,烧香的善男信女委实不少,青烟袅袅混着杏黄袍僧人在殿内敲木鱼唱经的声音,被一阵热风吹散又聚拢来。
蓉姐儿走得气喘吁吁,坐在旧红扇门下的石凳歇息,萧滽早饭一连吃了三只裂口漏油大肉包子,肚里此时叽哩咕噜作响,伴着隐隐作痛,先还能抑着,渐渐再不能忍。
他额上沁出冷汗,朝蓉姐儿低道:“哥哥如厕去,你在这里等,哪里也不许乱跑!”
蓉姐儿乖乖地点头:“哥哥快些回来。”
萧滽还是不放心,恰见侧边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在用红纸叠莲花,便托她带为照看,那老婆子笑嘻嘻地答应了。
萧滽走五六步远,心莫名地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回头,蓉姐儿傍老婆子身边坐着,朝他挥挥小胳膊,晃着手里一片红纸。
他笑了笑,直奔溷厕而去。
待再出来正值晌午,赤日当空,晒得青石板径白苍苍的,众香客多聚集在门廊或树荫下歇息。
萧滽觑眼溜扫一圈不见蓉姐儿,揉目走近细看,确实不见,连那老婆子也没了。
他问两个香客:“原坐在这里的两人去哪了?一个穿嫩黄绣花衫裙的五六岁女孩儿,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穿水田衣、褐布裙子,勒青包头,挎着一褡裢纸折红莲花!”
那两香客迷茫地摇头:“来坐时这里已无人!”倒是不远处有个老头儿道:“她们早走哩,老婆子说带孙女儿家去。”
萧滽只觉那木鱼声、梵音声、说笑声、甚撞钟声,被辣辣的夏风缠绕一起从耳边滚滚而过,他闭闭眼睛再睁开,不再停留,疾步朝大殿里去,边走边放眼四观。
忽而拽过个穿黄衫的女孩儿,看面不是,再拦住个着水田衣的老婆子,却也不是。
他来来回回在太阳地里走了两遍,浅蓝锦绸直裰被汗水洇透成深青色,他抬袖抹额,开始朝寺门外走。
萧鸢买了两碗冰镇的沙糖菉豆等在仙鹤寺匾下,左等右等菉豆汤都热了还不见人影,正自焦急,忽在人群里看到萧滽的身影。
她连忙迎上前笑道:“怎这麽晚才出来?”朝他身后看:“蓉姐儿呢?买了你最爱吃的沙糖菉豆。”
没看到蓉姐儿,也没听到滽哥儿答话。
她慢慢看向萧滽,他鬓角滴着汗滴,颧骨浮起晒红,眼眸也定定看着她,神情平静,喜怒难辨。
“蓉姐儿呢?”她变了脸色,一字一顿。
萧滽舔舔干燥的唇角,旁边古树似有一千只蝉在嘶鸣,都不及长姐的喝问直叩人心。
他道:“蓉姐儿不见了。”
两碗沙糖菉豆豁朗跌落洒了一地,萧鸢垂首默然。
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萧滽一耳光。 第陆捌章 府衙处得同乡助
萧滽眸光阴鸷,薄唇紧抿:“不会再有第二次。”
萧鸢冷笑,辄身就走,上一乘软轿,往扬州知府方向走。
待至衙门前落轿,她才发现萧滽也紧在后到了,并不理他,恰见几个捕头打扮的人,站在正门前说话,抽出帕子擦着眼泪哭啼啼凑近前:“捕头大哥救命呢!”
众人打量她一会,通身简素却是梨花带雨好颜色,便问:“你哪里来?救甚麽命?”
萧鸢回话:“从富春镇来,我与小妹陪二弟进京赶考,方才在仙鹤寺内,小妹被个拐子拐走了,遍寻不着,还请捕头大哥相帮。”
其中个捕头招唤来衙吏,又朝她道:“你随他进堂里,口供笔录画像一应不缺,方才能帮你寻人。”
萧鸢连声称谢,跟衙吏进门,萧滽默默随着,忽而问:“富春镇有位名唤李春的在此当差,不晓可能见?”
那衙吏回头看他,有些迟疑:“你是何人?怎晓得我名号?”
萧滽浅笑道:“我与你表弟李阳感情笃厚,数月前麻烦过你,一直憾不能当面感谢,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他拱手作揖,悄给萧鸢睃个眼色。
萧鸢心领神会,取出包银子,萧滽接过递上,那李春拢进袖里,显出亲近之态,也笑道:“记起来,原来萧生是你!”又问:“今到衙门所为何事?”
萧滽叙了一遍,李春颌首开言:“扬州因盐商富庶江南,饱暖自生银欲,便衍出一等精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四五六岁女儿买来、悉心调教到十四五岁,养得杨柳扶风苗条条嫩枝枝,十八般技艺精通,若能被大富盐商相中,买来不过十两有余,转手可卖上千两银子,这里面利多润盈,钻营此道的奸人日渐增多,各种图谋不轨的手段层出不绝,听你所说,你那小妹定是被伢婆哄骗养瘦马去矣。”
萧鸢纤眉紧锁,想起客栈前篷篷敲门窗的可怜小娼妇,整个人都不好了。
此时已至堂内,又来二三衙吏询问笔录走了流程,耗去个把时辰,萧鸢心急如焚,忍不住插嘴儿:“今日捕头就能出行寻找麽?”
一个衙吏回:“还得先呈报吴大人签核,得需些时候!”
“这需多少时候?”萧鸢紧着声追问。
衙吏不耐烦道:“城郊才出的命案都缺人手,你这寻人事小,不差三五日,还得自己多上心才好。”
萧鸢听得泪汪汪,欲待抓住他再问,却见李春频使眼色儿,便捺住不再言,只等出了堂,李春才低声道:“实不相瞒,仅指望衙门寻你小妹,这事多悬!我倒认得个市井痞子名唤油头青。”
油头青专有好事者编了支《挂枝儿》来说他:
油头青,你是扬州第一包打听!附窗上房梁,听私语,没你不知事儿,东家长,李家短,高门富贵花,青楼章台柳,梦呓你都晓,天上的神仙,地府的鬼差,寻不着人也找你,十两银子包你开口笑。
“这油头青最擅烟花路儿上的消息,哪家翠馆来了新人,哪个伢婆买了丫头,但得给足银子总有准信儿。”李春把能再哪哪遇见他说了,萧鸢心底重燃希望,与萧滽齐道过谢,她二人把嫌隙暂丢,出府门乘轿直寻油头青而去。 第陆玖章 鸣春院吃席念旧
有残诗云:莫问尘间多歧路,人生何处不相逢。
萧鸢姐弟急寻油头青去暂且不表,转说这沈岐山仅带副将顾佐在扬州多留了两日。他俩着便装在街市闲逛,忽有一抬轿子停在身侧,从里出来一人,却是认得的,乃扬州首富盐商薛纶,他恭敬地作揖见礼:“离老远瞧背影就觉分外熟悉,果然是沈大人和顾大人。”又问这要往哪里去。
顾佐道:“不过是到处走走,未有目的!”薛纶笑道:“上趟多亏两位大人相帮才平息争斗,前不远是鸣春院,不妨由我作东请您们边吃边聊如何?”
沈岐山看落日衔山,正值黄昏饭点时,也无处可去,遂颌首答应,那薛纶连忙遣人先行报信,轿子也不乘,只傍在他身旁。
过了路口,远远便见一处宅子,红墙碧瓦,乌门前花竹丛生,洒扫的干净齐整,倒像个富贵人家的门面,沈岐山淡问:“看着不像青楼翠馆,怎起如此艳俗之名?”
薛纶回道:“虽不是青楼翠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不卖笑接客,只专心养瘦马。”
沈岐山“哦”了一声不再多话,待走近前,早有小厮等候多时,引领着进门,穿堂过院沿着青石板道朝里走,侧边有大片葡萄架生的好,绿叶稠稠密密,果实串串坠坠,五门个小女孩儿穿红着绿,在拉练乐器。有个女孩儿拿腔唱道:一架扶疏沾雨尘,夏热不散碧云深,莺啼蝉鼓无来处,试看小娇娥,闲来小坐,拈珠频频。
听着还很稚嫩,沈岐山收回视线进了中堂,如何陈设清雅不多提,一桌酒菜已摆的满满当当,虔婆领着数众拜见,颤颤兢兢地:“老身不知贵人前来,仓促置席,若有怠慢还请饶恕!”顾佐道:“方才在院里听曲子唱得好,我们不吃哑酒,寻几个来唱曲助乐。”
那虔婆连忙应诺,退出房去叫人,薛纶亲自斟酒敬上,同沈岐山等吃过三五钟儿,闲话未叙几句,就见袅袅婷婷进来四个女孩儿,估摸十四五岁年纪,各抱着月琴琵琶或捏着玉笛箫管来见礼,但见皆梳着垂鬟分肖髻,缀着点翠簪花钿儿,穿轻罗软裳红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
道过万福连眼儿都不敢抬,回身坐定绣凳唱起全套《朱痕记》。
虔婆陪笑道:“这里不比青楼翠馆有娼妇陪酒嬉闹,她们不做这些事的,纵是吹弹歌舞,也只伺候如你们这般的贵人。”
沈岐山拈盏慢慢吃酒,打量那些女孩儿纤纤体质,瘦似春柳,柔弱无骨,个个如牙雕的玉人一样,也听闻因盐商的喜好,虔婆故意将她们食饿多饥不许吃饱。
沈岐山不以为然,这样的身板床榻间怎能尽兴,他又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手脚重些恐有折断之虞.
那毒妇就不一样了,滚白温热的胳臂,鼓鼓的胸脯,掐不住的肉腰,两条纤匀有力的长腿......
那滋味噬魂抽髓实难形容,沈岐山把酒一饮而尽,她怎还没到扬州,等的耐心渐尽。 第柒零章 蓉姐儿巧遇贵人
酒吃至半酣,虔婆子过来问:“我这几个瘦马都是绝顶货色,贵人可有相中的?”
薛纶斜眼睨她,嗤笑一声:“我说你这个妈妈只知闷头养,却不懂行情。”
虔婆子陪笑:“还请赐教!”
薛纶道:“东头丽花院把六七岁女孩儿,由商客当面甄选,选得中的,再给妈妈按自己心意调教,除寻常技艺外,或更擅歌舞吹弹,或更精吟诗作对,或更熟围棋双陆,甚或更通枕上风情,赵寅那货就养了个,骨牌抹得极好,把我等输得落花流水,很是长脸面。前时那里的妈妈怂恿我也养一个,没瞧到合眼缘的,是以作罢!”
顾佐悄悄嘀咕:“这些盐商还玩养成,倒会耍子!”
沈岐山不响,只听那虔婆子道:“不是我强口,丽花院的还比不过我这里,巧着今才收了四五个小孩儿,俱有些颜色,不妨拉给贵人看看,若能挑出一两个,也可替着养哩。”急忙忙招呼去领人来。
薛纶敬他一盏:“京城里好些官员也在此地养瘦马,沈大人若欢喜哪个,可假我的名义、保准无谁晓得。”
沈岐山淡然颌首:“好!”
也就少顷,七八个小孩儿鱼贯而入,在他们面前站定,都才留头,上着一片肚兜,下穿半截里裤,露出光光一双胳臂小腿,足趿红绣鞋。
虔婆笑道:“女大十八变,日后都会变个样貌,是以贵人们挑拣,主看发量、肤色、眼鼻唇型,手脚长短,这些无错便可放心。”又说:“若爷挑中哪个,可将兜衣裤脱解再验。”
薛纶打前锋,一个一个仔细看过,有人单说他挑女孩儿一节:
薛盐商,你娶的是高门雪,玩的是章台柳,赏的是秋娘妒,折的是醉海棠,谁能有你的眼界高。抬起面,听嫩音,走两步,转过身,借个手,再看足,纵是稚气小儿童,你也能瞧出二八风流色。
薛纶一连看过三四个,都不甚满意,忽皱眉指着最靠门边的:“你过来!”
“我要找阿姐和哥哥!”不肯前,只揉着眼哭啼。那虔婆暗掐她腰肉,又不敢使力怕留指印,咬着牙根低告:“听话,过了这节就带你去找。”
那女孩儿便抽抽噎噎的到他面前,薛纶眼前一亮,好个眉眼如画的粉孩儿,天然带一股子娇病气,不似贫苦家买卖的孩儿,正待要开口问询,哪想她泪眼望向沈岐山,忽而亮起来,猝不及防扑去:“沈老爷!”
沈岐山正同顾佐说话,觉有暗风近至,本能伸手一抓,再调头定看,神色倏得微变,还道是谁,竟是那毒妇的小妹蓉姐儿。
顾佐吃惊道:“这不是萧娘的妹子麽?”
“抱抱!”蓉姐儿朝沈岐山张开小胳膊,薛纶惊呆了,虔婆连忙跑过来:“这丫头还没及调教,不懂规矩,贵人恕罪。”伸手就要来拽。
“滚!”沈岐山沉声怒叱,又喝道:“拿衣裳来。”虔婆怔着,薛纶看出端倪,瞪她一眼:“还不去!”
迅疾递来件鹅黄裳裙,沈岐山替蓉姐儿穿妥当才抱至膝上,原想问她怎在这里,却心一坠:“你长姐呢?”
那毒妇姿色太妩媚,又爱招摇,踏进扬州城这个胭脂窟子里,莫不是被贼人劫去发卖青楼翠馆了?
他大仇还未报怎容她闪失.......娘的,一间一间可不好找。
蓉姐儿看着满桌饭食咽口水:“沈老爷,腹里饿哩!”
沈岐山端过一碗汤馄饨,一言不发地拿调羹喂她吃过两个,再问:“你长姐呢?”
蓉姐儿小嘴塞满,听得问长姐就泪花花,边嚼着边摇头:“不见了!”
沈岐山脸色顿时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