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长姐凶且媚全文阅读 第6分节

第伍壹章 明月解冤有冤人

    檀香袅袅,海碗燃一豆灯火,半明不暗。

    月明禅师端坐蒲团,一面敲木鱼一面诵解念咒。

    萧鸢扫了一圈未见旁人,正暗自惊疑,忽而那灯火“咻”地灭了,她眼前原该一片漆黑,却也难说。

    不知何时风停雨住,一轮白月惨惨高挂,映得满堂清萋生明,一阵阴飕飕卷地风而过,她看见扇门朝外半开条缝儿,从暗处走出几条人影,慢腾腾迈过槛进到屋内。

    萧鸢听闻野史村言,有些得道高僧会替枉死魂魄度化冤气,送他们赴黄泉通六道投生,她倒没想过能亲眼历,突如其来,恐惧暗袭入心头,欲待轻悄退去,却不经意一眼,顿时脚步再难离开。

    先是个十七八小妇人,身段婀娜,容貌虽美却怯弱不胜,眉心一点红痣,唇边溢着乌紫血渍,滴滴嗒嗒淌染衣襟,俨然是萧蓉长大的模样,她自称是京城工部员外郎周通的庶女,名唤周蓉,嫁刑部郎中陈文琛次子陈镜为妻,因体虚不能生养,纳妾周氏,被他二人合谋下药吃毒而死,前来谛听教化好去托生。

    萧鸢惊睁双目,浑身筛若糠抖,听得月明禅师说:“你再投生还是吃毒而死,轮回苦不堪言,只因你前世死不得其所,沦为孤魂野鬼时,犯下罪孽之事。”

    那妇人哭求解渡,月明敲三下木鱼:“解铃还需系铃人,我送你回初始之初,自解其命去罢!”

    言才落,又踱来一人,穿绯红麒麟饱,腰系犀角带,足踏粉底黑面官履,相貌白皙阴柔,唇角勾起笑容亦显清冷,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周遭洇满鲜血,自称掌印太监冯林,被长乐公主刺死,无投奔之处,特来求荐拔。

    明月垂眸默诵,重叉合双手,两拇指按压成结,稍顷才道:“你历尽艰辛,逆空辄返到此寻我,是为弥补前生大错,去罢,已为你寻好肉身换魂常住。”

    此时又来一人,萧鸢细看,身型魁伟,披戴盔甲,不过四十年纪,却鬓角如霜,华发满生,胸前中一白翎羽箭,自称大将军沈岐山,与叛军交战折于他手,托生官户权盛之子却迟迟不肯前往,只因对萧姓毒妇恨怒难舍,而无法释冤解碍,明月问他:“你若再不肯去,鸡鸣三遍将魂消魄散,沦为凡间一粒微尘矣。”

    沈岐山自言:“需得寻那毒妇好生问个明白,何曾负她甚麽,要如此祸害我。”

    明月叹息一声:“真非真,假非假,真非是假,假幻成真,痴缠情爱俱是一场大梦,你又何需非得梦中求真!去罢!偿你夙愿就是。”

    言毕那三人鞠躬还礼,瞬间恍然散去,不见影形。

    忽听得鸡鸣一遍,已而又来一妇人,不过二十五年纪,上穿半新不旧的竹根青锦袄,下穿荼白罗裙,黑白夹杂的发髻特意仔细梳过,面色腊黄,虽唇上点了胭脂,但形容枯稿,看去狼狈不堪。

    萧鸢手足冰冷如堕寒窖,看倌当那妇人是认谁,萧娘子又何神情大变,请待下章分解。

第伍贰章 半梦真萧娘惊悸

    那妇人俨然便是病死的萧鸢。

    明月大喝:“何方妖孽,胆敢幻化人形前来迷惑本僧?”

    妇人颤颤兢兢,自称沈岐山之妾萧氏,产后涝血而死,蒙师感化,要往京城曹千户家为女去。

    明月将木鱼连同犍锤直朝她砸去,拿手朝窗前一指,厉声道:“萧氏在那,与你何干?”

    萧鸢便见那妇人扭头看来,眼中愤恨,忽而涌成一股血水直朝她面目泼来。

    萧鸢“啊呀”大叫一声坐起,竟还困顿在床上,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窗纸透进清光来,远处有宿鸟在林梢打着旋儿啼鸣,蓉姐儿睡得满脸通红,萧滽的棉褥掀着,人不晓哪里去了。

    她心烦意乱地抬手整理发髻,再趿鞋下地出房,路过明月禅师的寮房脚步微顿,但见得窗门紧阖,内无光透,亦无敲打木鱼和诵经声。

    忽得脚步一顿,萧鸢瞧见地上掉了枚绞花银簪子,她弯腰拾起,默了片刻笼进袖里,走出前廊进厨房,灶膛内黑洞洞的,柴火早已燃烬,锅里的饭菜冷寒,纹丝未动,显见萧老爹整夜未回。

    她开始生火舀米熬白粥,不多时萧滽打外头进来,头脸被晨雾浸得蒙蒙滋润,把蒌子递给她,萧鸢看有几个肥鼓鼓的番薯,捡起丢进灶膛里,劈劈剥剥没多会儿,即散出一股子香味来。萧滽撅断根细长柴枝,一面挑鞋底潮湿的泥巴,一面说:“寺后开垦着菜园,还有一割池塘,长满野荷,颇有意趣,但显然空落好些日无人采摘过。”

    萧鸢心不在焉听着,半晌道:“明月禅师有些神通,想来爹爹是真的云游去了,这寺里处处透着古怪,阴寒的很,蓉姐儿来后精神也总恹恹,用过饭还是早些下山为宜。”

    姐弟俩商量停当,待粥熬烂,把昨剩的饭菜放锅里蒸了,又油盐清炒一盘藕片。

    叫萧滽把粥和藕片给明月送去,自己则回房伺候姐儿洗漱,再舀碗白粥咈哧咈哧吹着热气喂她。

    没会儿萧滽两手空空而回,盛碗剩饭吃着道:“那禅师房门紧阖,叫也不应,叩也不开,推却从里闩上,我把饭菜搁槛前,爱吃不吃。”

    蓉姐儿吃两口粥便摇头不要,脸色愈发苍白,萧滽见着不妙,三五口扒完饭背起她先行出寺,萧鸢收拾妥当,把烤熟喷香的番薯丢进篓,背着急匆匆出灶房,不经意望见明月禅师门前空空如也,她也无心计较,沿山道快行,不多时追上停下休憩的弟妹,蓉姐儿追着蝴蝶满头是汗,见得长姐扑过来嚷饿,萧鸢掰了半块烤番薯给她,自己吃了半块,太阳上来了,金色光芒刺穿山雾,浓碧淡绿的树林蓦然清晰可见,陆续有三两砍樵客与采药人躅躅前行的身影。

    此番经历回去后谁都未曾再提起。

    萧鸢斟酌了好几日,看着因梅雨半湿半晴的天气,她终做下决定,在门前挂了块木牌子。

    卖掉富贵茶馆,然后带着蓉姐儿,随萧滽一道进京去。

    这正是: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第伍叁章 萧娘子县衙还银

    富贵茶馆很快便有了着落,对面盈门茶馆的黄掌柜,愿意砸一百伍拾两银子、盘下这间店面。

    萧鸢心底嫌卖的便宜,还朝三暮四指着能有人出高价儿,但来者虽熙攘,却看得多问得少,雷声大雨点小。

    倒底只不过是个百来口住民的小镇子,没谁敢开高价。

    这般十数日后,她便同黄掌柜谈妥先交银换地契,再容些整理箱笼搬离的期限。

    且说这日晨时,萧鸢特寻了件缠枝牡丹银红衣裳,下着甜白镶银丝绫裙,耳上坠亮亮小金环儿,头上插戴珠翠簪子,鹅蛋脸淡搽粉,再把唇涂上红胭脂,打扮的很是娇媚。

    原不想与沈岐山再有瓜葛,交由萧滽去与他斡旋,哪想被沈岐山一口回绝,只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去衙门由张县令做个见证、一并卷册备案。

    萧鸢想着自他来富春镇后,屡屡拿那八十两银说事,把她逼迫的食不安寝,如今心中磐石落定,更觉扬眉吐气的很。

    把蓉姐儿托付李妈,她出门叫了一乘轿子,嘎吱嘎吱往县衙方向去。

    不多时便至,下轿正付银时,听见马蹄得得由远而近,抬眼望是沈岐山打马而来,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过,径直入了县衙正门,扬起的尘灰飞扑萧鸢鲜艳的裙摆,她轻拍了几下,一面儿往角门走,一面儿暗骂声大老粗,这性子两世都没改过半毫。

    衙吏皆认得她,笑着打诨:“数年进出这门的小妇人,就属今朝萧娘子姿容最动人。”

    “这话儿爱听!”萧鸢从袖笼里掏出碎银抛给他们:“拿去打酒吃!”衙吏连忙接住笑着道谢。

    不多时引领着进了偏堂,张县令和师爷正与沈岐山聊话,见得她到,张县令回至桌案前,师爷取来纸笔卷宗,欲行记录之责。

    沈岐山依旧大剌剌坐稳官帽椅,神色淡然地端盏吃茶。

    张县令问:“萧娘子你可是积欠沈大人八十两银?”

    萧鸢摇头回话:“我那短命夫君马上舍命救沈大人,因而他感恩,愿赠官饷八十两供我度日,现他又空口白牙,说甚麽吏部稽核重查夫君箭死案,竟是桩天大的错案,现倒逼着我还银钱,张大人您主持公道,只有吃下去拉出来的,哪有吃下去再吐出来的理。”

    “这话形容粗鄙!”张县令清咳一嗓子。

    萧鸢嗓音儿清脆:“话糙理不糙!当初官府白纸黑字的文书,还是张大人你亲自给我的呢!”

    张县令推锅道:“这怪不得沈大人和本官,是吏部稽查的严谨,你若觉得冤屈可上京找他们去,此处闲言少叙,本官只问你一句,可是积欠沈大人八十两银?”

    萧鸢抿唇,不情愿地答:“哪是八十两?明明是六十两!”

    张县令看向沈岐山:“萧娘子所提积欠银额,沈大人可否认同?”

    沈岐山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千娇百媚的毒妇,语气颇平静:“确有十两未曾给她!另十两倒不记得!”

    张县令有些不解:“那便是七十两,非萧娘子所言的六十两!”又看向萧鸢:“七十两你可认下?”

第伍肆章 沈岐山首认风流

    萧鸢看向沈岐山,士别一世,当真是刮目相待。

    其实她也无甚怕的,娇嗔地瞪他一眼:“沈大人贵人多忘事,那晚我给街坊乡邻送完状元糕,兜着水蜜桃走过状元桥,你把我拽进桥洞调戏,说好给十两银,怎现又不认帐?我萧娘子在富春镇,出了名不打诳语,张县令是不是?”

    此节说词后漏泄出去,有浮浪子弟编了只《挂枝儿》传至京城:莽将军,把路拦,十分霸蛮,圆月夜,桥洞下,你没尽情儿消受?腰酸背痛嘴也肿,本待落花有意随流水,谁知花落无情水自流,冤家啊,你明说给十两,莫教我担这虚名!

    一众瞠目结舌,暗忖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宅中放个美姨娘,还来勾引这小孀妇。

    花丛间的色鬼、胭脂堆里的霸王就是他。

    张县令挠挠额头朝向沈岐山:“沈大人喛,您又怎麽说?”

    沈岐山喜怒难辨,仅目光黯沉地看她,稍过片刻唇角微勾,颌首承认:“是我忘了,确有此事!”

    张县令眼皮跳动,不过是为双方还银子作个证儿,怎审出个桃花债风流案来。

    决意速战速决:“六十两皆再无异议?庞师爷请他(她)二人在卷册画押了结。”丢他个赶紧的眼神,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萧鸢从袖笼里取出一包银子交于庞师爷,轻笑道:“劳烦您可要点点仔细!免得有人又无赖!”

    那师爷不敢怠慢,揭开绢帕查验无误,双手捧给沈岐山,沈岐山单手掂掂份量,未多说甚麽,从腰间取出玉雕彰印按盖,然后接了送到萧鸢面前,见她拈笔落名儿,此事便算彻底了断。

    沈岐山起身先走一步,张县令送他出堂再折返,出乎意料萧鸢仍候着,遂蹙眉正色问:“你还有何事?”见她欲靠近过来,连忙摆手:“别过来!别过来......你就站原地说话,家有河东狮难惹!”这小孀妇通身的媚骨风流,招惹她如沈岐山者,都是吃过熊心豹子胆的。

    萧鸢微怔,噗哧笑出声来,张县令瞪她一眼,坐回案前吃茶压惊。

    萧鸢拿出包银子交庞师爷递上,一面儿抿唇说:“滽哥儿赴京赶考,我和小妹将一路相陪随去,茶馆已变卖,这里唯一放心不下是那出家为僧的爹爹,他原是书院的先生,除满腹的锦绣文章,其它并无擅长之处,是而兰若寺在他手里香火不旺,日渐破败,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望张大人替我转交!”

    张县令沉吟问:“你怎自个不给他?”

    萧鸢回道:“昨到过兰若寺一趟,内里空空无人,想必爹爹已去云游四方,待他再回我恐已离开,张大人清正廉洁是个好官,银子托付给您,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又添了句:“待至京城安顿下来,我自会让信差带音讯给大人您,麻烦转告爹爹,若他愿意可来寻我。”

    张县令听得动容,默少顷叹道:“本官自不枉你的托付!但也奉劝萧娘子一句,那样的繁华喧闹都城,王孙贵胄京官儿遍行,个个位高权重、气势滔天,其中不乏欺压良善、劫男霸女之辈,你理应收形敛迹、低调言行,不可如在富春镇时这般......”他想说个中庸的词却遍寻不着,也就罢了。

    萧鸢晓他是一片好意,盈盈谢拜后,告辞走出衙门,却见沈岐山牵马立在阳光地里,似在等她的样子。

第伍伍章 酸梅汤惹他言酸

    一货郎挑担沿街叫买:“酸梅的汤儿哟,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又酸又甜的汤来一碗哎!”

    萧鸢假装没看见沈岐山,只扬帕子招货郎:“这里来一碗。”

    那货郎停下放担,揭开水桶盖,拿勺舀了满碗酸梅汤,萧鸢接过小口小口喝着,六月的黄梅天又热又湿又闷,喝这个很是舒坦。

    “给我也一碗!”是沈岐山,他是将军,常年带兵打仗,说起话来嗓音粗厚,总带有发号施令的意味。

    货郎不敢怠慢,也舀了满碗递上,他尝了一口,皱紧浓眉:“太甜!”指着另个桶问,里头是甚麽?

    货郎道:“是菉豆汤。”沈岐山把碗往架上一搁:“另盛碗菉豆汤吃。”

    萧鸢碗里汤见底,有些意犹未尽,见沈岐山只顾吃菉豆汤,那碗酸梅汤不管不问显见不想要了。

    她瞧不过眼,稍顷问:“沈大人酸梅汤不喝麽?”

    沈岐山懒得答,只淡淡颌首,萧鸢便端起那碗汤倒进自己碗里,一面儿说:“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苦日子过惯,最见不得你这种花钱买了又扔的。”

    沈岐山肃起面容,眼神阴鸷,前世里他用金汤玉露养着她,她却各种轻贱,如今却和他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着简直可笑极了。

    萧鸢拿调羹划搅,再喝一口,咂吧会嘴唇儿,瞪起水目看向货郎:“喛,你这看人下菜碟的奸商,我那碗清汤寡水酸涩,这碗怎浓稠稠甜蜜蜜的,你说个理由来听,否则我见谁都说一遍,让你在富春镇做不得营生挣不着钱。”

    货郎见遇着个泼辣的主,心底直发虚,连忙又捞底稠盛一碗奉上,堆起笑脸表歉:“一时手抖而致,那碗不收娘子的钱就是。”

    萧鸢哼了声见好就收,沈岐山瞟那酸梅汤色浓,染得她嘴唇紫紫红红,挺可笑的样子,忍不住噙起了嘴角。

    “你笑甚麽?”萧鸢翻他一个白眼,语气凶狠,无债一身轻,这种感觉没来由的爽快。

    “你看我做甚麽?”沈岐山喝口菉豆汤,喉节微滚。

    “谁看你了?”

    “没看我......”沈岐山顿了顿:“你怎知我在笑!”

    萧鸢有些哑然,索性背过身去,各自默然喝完汤后,沈岐山看她抹嘴抬步要走,开口沉声问:“你今在衙门当着张县令的面,说我调戏你,可知后果?”

    后果?!萧鸢偏头看他:“能有甚麽后果?”

    沈岐山接着说:“我是何等的身份,朝中二品威振大将军,耗三年时平夷乱,才刚搬师回朝,就被个孀妇指认犯下调戏之举,若被言官知晓,必定谏诤封驳要治我的罪,轻者杖责,重者宫刑,你说我该怎样自处?”

    萧鸢看他半晌,忽而噗嗤笑出声来。

    还重者宫刑呢,前世里她每逢夜里、被他折腾的要死要活时,咬着牙就恨不得给他上宫刑.......

    她忽然脸红了红,拿帕子擦拭额上的薄汗,想想道:“沈大人多虑了,张县令的为人我心如明镜,是个不爱多生事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若当真日后因这生起祸端,我替您作证便是。”

    沈岐山笑了笑,意味深长。

第伍陆章 离别席听娼叹离

    整理箱笼囊箧是最累人的活,待萧鸢准备就绪,流光已弹指至临行前日。

    一大早太阳出来,她挎个竹篮牵着蓉姐儿往菜市走,今请了娼姐吴秀宝、卖草绒花的江玉振还有李妈吃离别席。

    都认得她,一应的吆喝:“水捆的菠菜一大簇四钱!萧娘子买喛!”

    “三钱的羊角葱,只卖你萧娘子两钱!”

    “大田的螺蛳,红尖椒爆一爆,唆口汁又鲜又辣哎,萧娘子要一捧?”

    “现捞的青虾黄花鱼哩,蹦的蹦,游的游,送小葱来!”

    萧鸢割了两斤肉,买了鸡鸭,称一尾鱼、一捧螺蛳和些菜蔬,看蓉姐儿乖巧的替她拎鱼,一摸额头皆是热汗,有卖鸡豆凉粉的,要了碗淋浇上香醋麻油萝卜丝烂蒜,躲到树荫底喂她一口一口吃,忽有马蹄哒哒声纷繁杂踏,忍不得朝官道望去,却是十数将兵骑马驰骋而来,沈岐山率先在前,晴天的风如一卷热浪钻进他的青衣里去,从后背到前胸,再至胳臂,不停地奔流涌动。

    “沈将军这是要往哪里去?”有个打铁的汉子扬高声喊。

    沈岐山没答话,副将顾佐倒呼喝一嗓子:“回京去喽!”

    三言两语间已远得模糊了身影,只有扬起的尘灰迷迷离离寻不回归处。

    “萧娘子!”有人唤她,萧鸢寻声望去,是沈宅的冯管事,提着一挂熏肠子悠哉路过,她便取笑道:“沈大人走了,你可落得自在!”

    冯管事鼻里吭哧两声:“赵姨娘还要住些时日。”

    萧鸢有些奇怪:“沈大人怎不带她一起回京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可说不是?赵姨娘昨晚哭了一整宿没睡,一早又去求,可怜巴巴的,三爷硬是铁石心肠没允肯。”冯管事咂咂嘴,恰见不远有个乡里人挑着一担茴香菜在叫卖,晚间想吃茴香肉馅的包子,话不多说,扬招着手往对面去。萧鸢继续喂蓉姐儿吃凉粉,记得前世里沈岐山纳了不下四房娇妾,唯赵姨娘一直是得宠的,后还给他生了女儿。

    管他呢,干她又何事!萧鸢撇撇嘴角,他走他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这辈子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

    待黄昏日暮,吴秀宝摇摇晃晃先到,嘴里不停歇叨念:“这鸨儿娘就是秋天的蚊子又老又奸,不肯放我出来要替她迎宾接客,我说萧娘子这一别不知驴年马月再见,就是死我也要来这一趟。你怎说卖茶馆就卖茶馆,说要离开就离开,你不挂记我一走了之,我却对你满腹的伤心肠。”说着抽出手帕擦拭眼泪。

    萧鸢听得也是鼻子发酸,勉力笑道:“等滽哥儿考取功名入仕做官后,我还会回来呢!”前世此别后,她和吴秀宝再没见过面。

    “竟哄骗我。”吴秀宝也不信:“京城繁华热闹,哪里是富春镇能比拟,我若是去呀决计不回。”

    正说着抬眼见萧滽从外面迈进槛来,穿一身宝蓝直裰,白面书生,眉眼俊俏风流更胜往昔,不由怔忡道:“你这阿弟虽说还是旧皮囊,怎总觉换了个人似的!”

第伍柒章 滽哥儿洁身自重

    萧滽进门就见长姐和吴秀宝看着他,神情复杂,摸把自己的脸儿自大道:“没见过如此临风玉树的少年郎?”

    萧鸢笑着往灶房走,吴秀宝见他朝桌前去,拈起黄澄澄的煎鸡蛋卷往嘴里送,遂走近挨他身边坐,眼里秋波一横:“滽哥儿你说,离了会想我麽?”

    萧滽点头:“宝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日后但得银钱丰足,定来为你赎身!”

    他神情不像调笑作戏,吴秀宝心底一暖,轻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已高兴。”把手搭到他腿上:“早让你来怡春院寻我,不要银钱,怎就不来?”

    萧滽背脊倏得僵直,隔着锦裤,能感觉到那五根似葱管的指骨暗藏热度,鲜嫩蛋卷无了味道,大腿莫名地颤抖。

    吴秀宝显然有所察觉,低低笑语:“怕羞甚麽.......保准让你成为胭脂堆里行走的萧霸王。”

    萧霸王.......他爱听!初时对这单薄身骨,他不抱太大希望,只要腿间有一吊就行,总比他以前没有好。

    后来发现竟远超乎他的想像......

    他现在无比珍惜这副身骨,侧首打量吴秀宝的容貌,想想算罢,把她的手挪开,笑了笑:“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你明儿就走了还从长计议?”吴秀宝咬牙问:“我好歹是怡春院头牌......你说,可是嫌弃我?”

    “不曾嫌弃你。”萧滽挺真诚地,一指满桌的菜色:“这雪庵菜菉豆芽不错,松鼠鱼也喜欢,炖鸡煨肥鸭子更不必说。”

    他直接上手,拈颗汤水滴嗒的螺蛳嘬嘴吸,再问:“你说我为啥专挑这螺蛳吃?”

    “为啥?”吴秀宝愣愣的,只觉和秀才说个话,实在是累。

    萧滽大笑:“因为合胃口啊!”

    吴秀宝听懂了,不甘道:“你说怎样的才合你胃口?”

    怎样的?萧滽凤眸一挑,灶房里那抹婀娜曲伏的身姿,和这螺蛳滋味般又香又辣。

    唉.......长姐!他叹息一声,无限惆怅。

    吴秀宝看着就来气,小脚一跨坐上他膝盖,一把搂住颈子,凑近耳边笑:“滽哥儿我跟你说......”

    稍顷萧滽面庞浮起暗红:“不可......不可!”

    没会儿高声直唤:“阿姐,阿姐快点来!”接着“不可不可”只是挣扎。

    蓉姐儿抱着狸花猫的脖子看呆了。

    萧鸢拎着菜刀跑过来,咬起嘴唇道:“吴秀宝,放开我阿弟!”

    吴秀宝只得慢腾腾复回原位儿,一面笑:“逗他玩呢。”

    萧滽站起身蹭蹭往楼上走,萧鸢待没影儿又道:“他才多大,你闹他!”

    吴秀宝抬手捊鬓角,嗤嗤地笑:“他才多大?他大着呢!”

    萧鸢睁看她会儿,噗哧也笑了,仍旧回灶房里继续滚油炸茄饼,蓉姐儿走到桌前舔嘴唇,要吃煎鸡蛋卷。

    吴秀宝挟块才喂她嘴里,江玉振和李妈也前后脚到。

    萧滽从楼上洗把脸下来,神色恢复如常,菜全部上桌,萧鸢抱来最后一坛舍得酒,给众斟满碗儿,共同饮下。

    虽是离情不舍,却也都懂天下无有不散筵席,说说笑笑间,一顿饭罢,月已挂梢头。

第伍捌章 萧娘子临行准备

    淡青色蠓虫成团往烛火扑去,滋滋地像在炸花子,萧滽套上灯罩,拿把扇子晃着。

    萧鸢正查看箱笼囊箧,背上起了风,回首见是滽哥儿在打扇,笑着把汗湿的刘海捊到两鬓,问:“怎还不去睡?明儿可要早起!”

    萧滽想想说:“昨日在街市遇柳孟梅,与他说了会话。”

    “说甚麽了?”萧鸢拿起蓉姐儿一件桃红衫子坐回灯下缝补,萧滽朝桌面用力扇,一面回道:“柳孟梅也要赴京赶考,若我们愿意可与他同行,彼此能有个照应!”

    萧鸢摇头道:“此趟盘让富贵茶馆只得一百五十银,还沈大人六十两,给爹爹留五十两,剩余并平日积攒下至多六十两,是以吃住用度需得精打细算才行。那柳少爷家中富足出手阔绰,人也仗义,被他看到我们紧巴巴的势必要帮忙,到底非亲非故,我不要平白占他便宜,也不要失了自尊,还是各行其路最宜。”又添了一句:“且他有龙阳好,我也惧你被他带坏了!”

    萧滽先还颌首,听到最后差点跳起来:“长姐勿要胡思乱想,我是要明媒正娶生足五双儿女的。”

    他以前断子绝孙,如今身有长物,定要一圆放眼乌压压满是儿女的夙愿。

    “五双儿女?!”萧鸢惊睁的看他不似玩笑,噗嗤笑出声来:“你以为是下猪崽呀!”

    忽听蓉姐儿在帐子里,哭叽叽地叫哥哥喊姐姐,萧鸢手未停只朝他呶嘴儿,萧滽还待要说只得站起往床前走,稍过片刻道:“有蚊子。”

    劈劈啪啪一片打蚊子声。

    萧鸢补好衣裳装进箱笼里,再看萧滽和蓉姐儿已熟睡,她捻熄了灯,自在靠窗的矮榻躺了,晕黄的月光洒落在一截白晳胳臂上,泛起透明的青色。

    她翻来覆去,沁凉的竹席也被黏得一团热,谁家有人夜归,几声狗叫低呜,再是门闩抽出又插拢声,隔条街有条暗巷,有几户靠卖娼为生,也会弹琵琶唱曲,隐隐约约漏一两句过来,却是听得不太清,终有一缕夜风,窸窸窣窣透过窗缝吹进来,她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忽听得一声铿锵鸡鸣,又闹醒过来,天看着还是乌蒙,却已听见叫卖糖年糕的声,那小贩总是戊时出来做生意,雷打不动。

    萧滽趿鞋下地,已见桌上一大碗糯白甜粥正在散热,长姐坐在铜花大镜前梳头,到底是妇人远行忌花枝招展,她穿件白底浅花杭绸衣裙,乌油髻只插根莲花簪子,素着小脸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妩媚之态却更胜往日。

    俗语说“若要俏,三分孝。”倒甚是有些道理。

    “哥哥抱!”蓉姐儿瘪瘪小嘴,朝他张开胳膊,一脸娇憨天真,跟个玉人儿似的。

    “阿姐抱哩!”萧鸢笑着俯身将她抱起,抽出帕子擦拭两汪眼泪,蓉姐儿搂紧她的颈子。

    萧滽看着眼前景致,虽十分的赏心悦目,却也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带着这样一对姐妹前行,委实任重而道远啊!

第伍玖章 河神庙庙小人多

    六月黄梅,天地间缠缠绵绵皆是雨气,萧鸢怀抱睡熟的蓉姐儿,听着滴答滴答打篷声,掀起帘缝朝外望,入目一片荒芜冷清。

    马车忽得一阵颠簸停将下来,正看书的萧滽披上蓑衣,拿起大箬笠出去,稍过片刻复转回来:“前面有道桥被水淹了,好在桥对面就是沧浪镇,天边泛青,雨也渐小,等个把时辰水沉下便可过去。”

    车夫李二凑近说:“离此地不远有个河神庙可暂时歇息。”

    萧滽颌首,萧鸢亦无异议,李二驾车很快到了河神庙。

    蓉姐儿已醒转,萧鸢牵她下了马车,顿时怔了怔,这河神庙十分残败,门前两柱朱漆斑驳,隐约能看清副对联子,东书“应亿众心想事成”,西题“祈普天风调雨顺”。迈进槛抬头见前踞坐河神,身畔还有两小神,叫不出名字,皆金身剥落,面目全非,显然荒废许久。

    靠墙边烧起火堆,围坐六个男女,中间个妇人闻声望来,笑着招了招手:“一身湿气侵体易病,快过来烘烘身子。”

    其他人推推挤挤让出三个位来,萧滽作揖道谢。

    萧鸢一面替蓉姐儿擦拭发上的雨水,一面暗瞟过那六人,其中两个是货郎,身边各搁着挑担,一个卖杂果挑儿,仅剩一捧糖炒杏干,一槅蜜枣、一槅五香炒豆,还有一屉各种杂色糖果;一个卖绫绢花挑儿,层层方匣散乱摆着无颜六色钿花,另还有蝴蝶蜜蜂小虫大小式样,很是栩栩如生。他两人相识,嘀咕轻声说着话儿,却也有三五句冒溜至别人耳里,无非你生意好我少赚了之类。傍他俩侧坐着个郎中,用力拧袍摆沾湿的雨水;他旁边是卤食店的伙计,一身酱香味儿,做青衣束裤打扮,边翻看帐册边滴溜溜拨算盘,应代掌柜的才收账回来。再就是那妇人,嗑着瓜子儿,穿戴打扮非出挑,萧鸢还是能猜出是个娼姐,一股子风尘气难遮掩。挨妇人坐着个老妪,银发苍苍,眼皮低垂,沟壑满面。

    蓉姐儿盯着杂果挑儿,馋得直咽口水,萧滽笑问她想吃甚麽,又朝货郎问:“糖炒杏干怎麽卖?”

    “三大钱一两。”

    萧鸢从袖笼里取出钱:“称半两就好!酸甜味吃多坏牙齿。”

    货郎坐着不动,只微笑撺掇:“这一捧有一两多,何不全都买去,你总不吃亏。”

    未待萧鸢开口,萧滽先道:“就称半两即可。”

    见贷郎哼哼唧唧还在说,他皱起眉宇沉下声:“没见过你这样的,摆着买卖不做只顾歪缠。”

    拨算盘的伙计抬头看货郎,那货郎站起走到挑担跟前,拿出银秤开始称斤两。

    妇人把瓜子壳掷进火堆里,空出的右手划个弧,忽然抽掉伙计算盘,一手握着,一手轻巧拨珠子,一面笑问:“这个真能算清帐麽?”

    伙计转头一把将算盘夺过去,不耐烦道:“算不算得清都无关你事。”

    “这麽凶作甚?”妇人拍拍心口,依旧笑嘻嘻地。

    货郎已称好杏干,铲进纸袋,拿来递给萧滽,萧滽接过,面庞掠过一抹惊疑之色,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第陆零章 娼妇述五年沉案

    蓉姐儿偎在萧鸢怀里,吃得津津有味,老妪看着她叹道:“我那闺女也爱吃糖炒杏干。”

    妇人忽而神秘地笑了:“我也晓得个爱吃糖炒杏干的,它却不是人。”

    郎中索性脱掉袍子撑在火前烤,饶有兴趣问:“不是人是甚麽?”

    “你一定是外乡人。”妇人语气笃定:“凡是沧浪镇的无人不知晓!货郎小哥知晓,店家小哥你也知晓?”

    两货郎点头,店伙计冷哼一声:“我哪里知晓,来沧浪镇为收帐罢了。”

    她的目光瞟向萧鸢三人。

    “我们从富春镇来,要往京城去。”萧滽轻笑:“庙内头顶三尺有神明,无惧魑魅魍魉,这位姐姐莫卖关子,不妨详细一说。”

    妇人撩撩发鬓,念声阿弥陀佛。

    沧浪镇有个沧浪府,原是礼部尚书魏元祯的老宅,后他犯了事满门抄斩,这宅子被收归官用。

    蹊跷的很,有卖夜宵的小贩或打更的夜半经过,隔墙时常闻哭声,胆子大的爬上墙头,竟见西楼窗里点着黄灯一盏,有女子做梳头状。

    镇民都说那是陈阿巧的冤魂。

    衙门白日里遣杂吏进宅查看,未曾发现甚麽。

    不过往昔赴离调任的官吏,临时会借宿那里几日,后却无人再去,日久便荒废了。

    你问陈阿巧是谁,就要说到五年前,镇上来了一对外乡逃荒的母女,那女孩儿才及笄,生得是花容月貌体态婀娜,名唤陈阿巧。

    住街南的王婆子见她俩无依无靠,也是起善意,拨了间房给她们宿住。

    母亲俩平日里接些缝补活儿维持过活,王婆子有个儿子名唤王强,终日担个杂果挑儿走街窜巷,高喝叫卖。有时剩下些未卖完的糖炒杏干,王婆子就拿去给陈阿巧母女吃,她也有自己的孬心,王强二十岁因老实讷言,家境不尽人意,一直尚未娶妻,而这陈阿巧无疑是自己撞进门的媳妇儿。

    王婆子捺不住,趁时机儿捅开这道天窗,哪想那陈阿巧只是不肯。

    彼此同一屋檐下,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为免尴尬,陈阿巧便四处走动看房,想要搬出去。

    可有一日,她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

    镇民众说纷纭,有说见陈阿巧那日和个年轻人一道走了,有说陈阿巧不堪王婆子逼迫跳了河,还有说王强也脱不了嫌。

    陈阿巧的母亲报了官,衙吏全体出动在沧浪镇及周围搜了四天四夜未果。

    有个衙吏道,唯有沧浪府还没搜过,仗着人多便一齐开了宅门往里走。

    哪想那陈阿巧就在里面。

    郎中忍不住插话问:“她怎会在沧浪府?她在那做甚麽?”

    “能做甚麽?”妇人淡道:“她死在了里面,手足被绑在椅上,肚腹掏空,血流了一地。”

    萧鸢听得心惊胆颤,捂住蓉姐儿的耳朵,蓉姐儿以为阿姐和她玩,头扭来扭去咯咯地笑,倒更觉有些瘆人。

    “无稽之谈!”店伙计拨楞算盘珠子:“都是假的。”

    “你怎知是假的呢?”妇人笑了笑:“这可是验尸的仵作亲口所述,哪里会假?”

    她又继续道,衙吏发现地上滚了几颗糖炒杏干,将王强捕去狱中屈打成招,并于秋后问斩,王婆子喊冤不成便上了吊。

    “陈阿巧的娘亲呢?”萧滽蹙眉问。

    那妇人摇头道:“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