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宦全文阅读 第2分节

011 钱五

    “世子方才所言十之八,,九是真的。他今早的确去慈恩大街吃豆腐脑。那四句谶语也的确是从慈恩大街传出来的。”明匡端起茶盏,想了想又放回原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道姑教的。”

    仪风帝不再怀疑刘桐,话锋一转,问道:“难不成是青城观?”

    “倘若真是青城观,也并无大碍。信也好谶语也罢,都没有恶意。纯粹示警而已。臣已命人守在慈恩大街,只要那小道姑现身,必能将其擒获。要打要杀皆由陛下做主。”

    仪风帝神情一松,道:“我这就给胡成宗下道密旨。伴伴你看派谁去辽东稳妥?”

    “让老大去吧。那几个小的天天念叨着过年穿新衣吃椒柏酒,吵的人耳朵都快聋了。要是叫他们跑辽东,心里憋着怨气,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虽是抱怨,明匡脸上的得意遮都遮不住,逗得仪风帝拈须大笑。

    ……

    翌日一早,裴锦瑶给裴老夫人请了安,便带着翠巧乘车去往寿春园与钱五姑娘会合。

    “下过雪,天冷的邪乎,奴婢准备了四个手炉,分给钱五姑娘两个。带骨鲍螺也备的足足的。姑娘爱吃,钱五姑娘也一定爱吃。”翠巧从暗格里拿出一摞话本子,“这些是白露书局刚出的。”

    裴锦瑶身子骨弱,不经常出门,性子又有点内向,没有玩的好的小姐妹。这次有机会结识新朋友,且还是愚叟的孙女。翠巧也跟着欢喜,可她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无非是事事打点熨帖,给裴锦瑶多挣些脸面。

    裴锦瑶哑然失笑,“话本子先放那儿,我下会儿棋。”

    翠巧赶紧把话本子堆到边上,“下棋好。钱五姑娘一定也爱下棋。”

    裴锦瑶布好一局残棋,左手对右手,下的很是认真。翠巧在一旁静静的打络子不吵她。

    ……

    寿春园被誉为京城名园。不单因为寿春园雅致精巧,匠心独运,更因其主人是天下闻名的愚叟。可惜此后两百多年,历经战乱,数次易主,寿春园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韵致。

    目下的寿春园,令裴锦瑶生出一丝恍惚。

    五色石堆垒的石墙绵延迤逦,状似不经意的错综排列,呈现出的却是不能增不能减的恰到好处,一截枯枝俏皮的探出墙外,似是玉兰,又像海棠。随风摇晃,颇富雅趣。

    两百年后,寿春园的外墙是红砖砌成,整整齐齐,规规矩矩。“果然不一样啊。”裴锦瑶盯着那截枯枝,低声喃喃。

    “姑娘,阍人说钱五姑娘稍后就出来了。”翠巧给裴锦瑶兜好风帽,指了指朱漆大门上的匾额,“您看,那是愚叟亲笔题的呢。瞧上一眼,都觉得自己沾了书卷气。”

    愚叟的字自成一派。一撇一拉一勾一划,既有字形,又有画意。极特别也极难学。

    “当世大儒可不是浪得虚名的。”裴锦瑶慨叹道。

    翠巧点头如捣蒜。

    话音刚落,钱府大门吱嘎一声分开两旁,一位披着杏色斗篷的小娘子款款走了出来。未曾到在近前,就听她说:“是裴家三妹妹吧?”

    裴锦瑶迎上前去,屈膝行了礼,“钱姐姐。”论年齿,她比钱五姑娘小一岁。个子却高一点。钱五姑娘端庄明丽,行止有度,裴锦瑶甫一见她就很喜欢。

    钱五姑娘赶忙还礼,“叫妹妹久候,着实失礼。只今日要去状元楼,匆促间不能请妹妹入府一叙,待春和景明时,妹妹定要赏面来吃杯迎春酒。”

    裴锦瑶展颜笑道:“如此便多谢姐姐。”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上到车上。钱五姑娘单名一个薇字。她带的丫鬟名叫素云,一会儿的功夫就跟翠巧熟络起来。

    车子缓缓前行。裴锦瑶亲自斟了蜜水放到钱五姑娘手边,又拿带骨鲍螺给她。

    钱薇环顾车中摆设,大约看出些裴锦瑶的喜好。偏头瞅见角落里的话本子,钱薇情不自禁的笑了,“原来妹妹也爱看闲书。呀,这是旧年年末加印的新春版,封面用的洒金纸,我特特存了两本呢。”

    愚叟的孙女居然也囤新春版的话本子。翠巧有些诧异。

    裴锦瑶笑了笑说:“世间有许多事不能经历,瞧瞧话本子里写的,再设身处地的想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自省自身,也是好的。”

    钱薇神情一肃,“妹妹说的是。”视线瞟向未完的残局,钱薇咦了一声,奇道:“妹妹这局棋出自哪本棋谱?我竟然从未见过……”

    是……一百多年后严德甫所撰的《玄玄棋经》。

    裴锦瑶摇摇头,道:“我也不记得了。许是祖父书房里的孤本吧。”

    初次见面,总不好张口就问人家借孤本。钱薇失望的哦了声,垂首看向棋盘,“目前而言两方势均力敌。”说着拈起白子,“若是落在这处,你要如何应对。”

    裴锦瑶略加忖量,落一黑子,解了困顿。

    “妙!”钱薇抚掌笑道,看向裴锦瑶的目光满是赞赏。

    因裴家大姑娘与东厂督主的是表甥舅的关系,姑娘们聚在一处都会夸她几句。虽说钱薇不经常外出赴宴,架不住说的人多。但她觉着那些人不过是碍于东厂督主的面子,不敢不夸,不得不夸。根本做不得准。

    相较而言,裴三姑娘太过籍籍无名。若不是祖父跟她提及裴三姑娘,她都不晓得裴家还有这号人。没想到这位裴三姑娘极有内秀。真可说是相见恨晚。

    她二人边吃带骨鲍螺边下棋,日上三竿时到在了状元楼。

    顾名思义,状元楼是住过状元的。

    状元楼原是间客栈,前朝太师陆怀远赴京赶考宿在这处。他年方十六岁高中状元,轰动了整座京城。

    陆怀远跨马游街,收获美玉鲜花无数。客栈也更名为状元楼,之后成了全天下学子到京城的必游之地。

    现而今,状元楼已经不单单是客栈了。会文会诗,赏花斗香。但凡能跟风雅二字沾点边儿的,皆能在状元楼里尽情尽兴。

012 小茶

    裴锦瑶仰望状元楼,很没见识的慨叹道:“这就是状元楼啊。”

    钱薇有些诧异,“妹妹第一次来状元楼么?”

    裴锦瑶颌首道:“是第一次。我以前不大出门。京城好玩的地儿都没怎么去过。”

    “等过完年我给你下帖,咱们去鹤鸣楼吃好吃的。”难得认识个志趣相投的小伙伴,钱薇很珍惜也很热情。

    “太好了!”裴锦瑶痛痛快快的应下,“鹤鸣楼的炒大虾、烹河豚还有……”

    不等她报完菜名,有人在她身后大声吆喝,“让让!让让!都杵在门口作甚?挡了我们爷的路了!”

    裴锦瑶忙拽住钱薇的胳臂,避到一旁。

    素云和翠巧挡在她俩身前。

    “姑娘,貌似是督主府的马车。”素云偏过头,低声对钱薇说道。

    钱薇俏脸含霜,冷冷哼了一声。

    门口有六七位刚下马车的小娘子。裴锦珠也在其中。她认得督主府的徽记,却是不知来的究竟是明匡哪位义子。裴锦珠忖量片刻,决定先看看再说。

    “你那么凶做什么?”车里那人隔着车帘怨怪道。少年郎的声音雌雄莫辩,如金石相触又好似玉磬欢鸣。语调却又慵懒至极,让人情不自禁想起伏在树杈上午睡的猫儿。

    裴锦瑶眉头深锁,自言自语,“是他么?”

    她口中的他,说的是将仪风帝挫骨扬灰的摄政王燕凰玉。

    正史或野史对燕凰玉的争议都是非常大的。有人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没投胎在皇家。也有说他睚眦必报,心狠手辣。野史中称,燕凰玉是缪太子的遗腹子。为给父亲报仇,燕凰玉费心筹谋终于得偿所愿。

    缪太子刘敬乃是先帝的嫡长子,从小就作为储君教导。十三岁那年,先帝册封他为太子。哪成想,刘敬当了十年太子,最终却暴毙而亡。说是暴毙,这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若不然,仪风帝登基后也不会赐给刘敬一个“缪”的谥号。又将刘敬的家眷尽数送到青城观为大夏祈福。

    国师吕琅对她们照拂有加。吃穿用度不能像在宫里那般,但也绝不受薄待。仪风帝登基后,吕琅就在坠凡塔闭关不出。至今已经八年过去。

    燕凰玉话音未落,裴锦珠忙把头扭向一旁,不成想正好撞上凝眉深思的裴锦瑶。眼风横扫过去,便是明艳大方的钱薇。

    裴锦珠唇角微抿。那可是愚叟的孙女。待会儿一定要让裴三帮忙引见。若出阁时钱薇来捧场,脸上有光不说,弄不好还能求一幅愚叟的墨宝。

    想到这儿,裴锦珠高兴极了,看向裴锦瑶的目光渐渐柔和。

    裴锦瑶根本没注意打着如意算盘的裴锦珠。她的视线停再在那人的脸上。

    他实在是美。

    美到这世间画技尤其高超的画师都难以描摹出燕凰玉那张近乎无瑕的面庞。鬓若刀裁,长眉斜挑,一双凤眸乌湛湛宛如莫测深潭,两瓣比春日桃花更加娇艳的粉唇轻轻抿着,似是在诱人采撷。墨染似得青丝挽在头顶,一根素净的白玉簪斜斜在发间。

    他一手挑帘,另一只手拈一柄巴掌大小的紫金骨缂丝团扇,扇面上绣的是喜鹊登枝,日头一照丝线泛起盈盈光彩。扇坠儿约莫一臂多长,湖绿丝绳中间结着万字结,末端缀着两颗亮闪闪的金刚石,随着燕凰玉的动作晃来荡去,十分夺目。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天啦,是燕六爷!”

    “……”

    然而,生的再美也改变不了他是个阉人的事实。

    裴锦瑶有多惊艳,就有多惋惜。翻过头想想史书上写的他做的那些事,连惋惜都所剩无多了。

    赞叹声不绝于耳,但大家都能很好的克制自己。没人乱丢荷包果子玉坠儿什么的。不是她们不想,而是不敢。

    京城人尽皆知,燕六爷长得好看脾气却暴躁,惹恼了他谁都没好果子吃。

    裴锦珠试探着唤了声:“小……小茶哥哥。”

    小茶是燕凰玉的乳名。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以此称呼。为显亲昵,裴锦珠兵行险着。万一燕凰玉翻脸不认人,她里子面子都得掉没了。

    燕凰玉浓黑的眉皱了皱,循声望去,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中认出了裴锦珠。他向她微微颌首,旋即便移开了视线。

    裴锦珠暗暗松了口气。幸好燕凰玉没装作不认识,要不然可就当众出丑了。

    燕凰玉停了片刻才施施然下车,摇晃着那柄缂丝小扇儿走进状元楼里。

    姑娘们议论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

    “裴大姑娘不说,我还不知道燕六爷叫小茶呢。”

    “嘘!那也是你能叫的?裴大姑娘跟燕六爷沾着亲!你叫一个试试,看燕六爷恼不恼……”

    裴锦珠面露得意,浅笑道:“小茶哥哥轻易不会恼的。”

    话音落下,有几个跟裴锦珠玩的好的小娘子聚拢到她身畔,拐弯抹角的打听燕凰玉爱好什么,厌恶什么。

    钱薇刻意放缓脚步,好让裴锦瑶细细打量状元楼。两人落在后面,听着前头的议论声,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这大概就是爱美之心了吧。”裴锦瑶打趣道。

    钱薇对裴锦珠方才的作为很是不屑,但又不好在裴锦瑶面前表露出来,便顺着她的话头说道:“你要是也拿个缂丝小扇儿,一准儿比他招眼。”

    裴锦瑶弯起眉眼,促狭道:“小扇儿倒是易寻,鹌鹑蛋那么大的金刚石上哪找去。”

    闻言,钱薇掩着嘴,笑的花枝乱颤。

    状元楼经过数次改建。前后分了两进。第一进的主楼可吃酒品茗,也可借宿。当年陆怀远住过的那座小楼而今位于第二进的竹林之中。今天的赛诗会就定在那处。

    因都是女眷,进得门里就有遂安郡主安排的丫鬟婆子引路。

    虽是冬日,却因残雪积于枝头而显出几分诗情画意。穿过竹林,就见身披檀色斗篷的遂安郡主立在门前与小姑娘们寒暄,面上笑容温和,瞧着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

013 遂安

    她梳着挑心髻,正中戴一片茸茸的白貂毛妆饰。细看她样貌,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也算是端庄持重。

    遂安郡主刚得了燕凰玉在前头吃酒的信儿。明匡的九个义子中,她最是不喜燕凰玉。越不喜,就越会给她添堵。一年一次的赛诗会,总不能因为他而扫了兴。尤其今年愚叟的孙女也来参加,一定要比往年办的更好。遂安郡主打醒十二分精神酬酢。与小娘子们寒暄几句,就让仆婢将她们带到楼里吃茶暖身。

    裴锦珠方才在众人面前露了回脸,眼角眉梢的得意之色还没褪尽。她来到遂安郡主跟前,行了礼,娇声道:“今儿个真是凑巧。舅父家的六哥哥也来了。待会儿做好了诗,让他也帮着做个评判。好不好呀,郡主。”

    遂安郡眸中不悦一闪而过,“裴大姑娘说的是燕六燕凰玉?”

    “正是。”裴锦珠颌首。

    “那倒不用特特请他做评判。今儿个我备下以花木为题的笺纸。以花名暂代闺名,送去前边请才子们一判高下。得了魁首自是有好彩头。”

    裴锦珠本想借机在燕凰玉跟前讨个巧儿。没想到遂安郡主早有打算。却又不能揪住这茬不放,便随意夸几句郡主巧思玲珑。

    裴锦瑶和钱薇是最后与遂安郡主见礼的。

    遂安郡主已是急不可耐的想与钱薇结识,甫一见她就表现的非常亲厚。

    “钱五姑娘才名远播,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遂安郡主笑容满面,眼风瞟向裴锦瑶,“两位妹妹第一次来赛诗会,等阵挨着我坐,方便我向钱五姑娘讨教。”

    钱薇连说不敢当。遂安郡主细细看她样貌,与弟弟刘桐正相配,不免对她又多亲近几分。

    裴锦瑶并不意外遂安郡主对她另眼相待。毕竟她和钱薇一道来的。看在钱薇的面上,也断不会冷落她。

    进到楼里,火墙烧的很热。除去斗篷没一会儿功夫,手脸暖了许多。

    遂安郡主落座,说了几句客套话。婢女便捧来盛放笺纸的托盘供大家拣选。郡主是东道,自是让着来客。她端起茶盏,笑道:“就从钱五姑娘这儿起始吧。转一圈回来剩哪个我便用哪个。”

    气氛立刻活络起来。

    笺纸十分精美,角落里绘制着铜钱大小的一蓬花木,光是看看都觉得赏心悦目。钱薇选的是兰草。裴锦珠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若裴锦瑶没眼力见儿,选了牡丹怎么办?想要提点一二,奈何她离裴锦瑶有点远。裴锦珠强自定下心神,端起茶盏眼风落在裴锦瑶那处,动也不动。

    裴锦瑶并没察觉裴锦珠的异样,不慌不忙拿起了郁郁葱葱的梧桐。

    钱薇有些诧异,低声问她,“怎么不挑花儿?”

    “红花须有绿叶扶,我在姹紫嫣红的花堆里最显眼了。”裴锦瑶仰起脸,天真的说道。

    遂安郡主勾唇笑笑没做声。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的瞟向裴锦珠那处。但见她抻长脖子紧紧盯着托盘里的笺纸,遂安郡主有些不悦。若是不明匡势大,仪风帝疑心甚重,她又何须委屈自己对裴锦珠之流笑脸相迎。宦臣,宦臣,还不就是会咬人能吃屎的贱奴!

    钱薇拍拍她的手背,赞了句,“妹妹蕙质兰心。”

    裴锦珠微凝的脸色舒缓,暗道:还好裴三没丢人现眼。要不然真不知该怎么给她打圆场。

    次辅郭正的孙女郭云和郭月,一个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另一个则相中了红梅。

    裴锦珠面色沉了沉。轮到她这儿,笺纸所剩无多,但那朵艳丽绝美的牡丹却无人问津。她自不会触霉头,便挑了金桂。

    托盘转了一圈,回到遂安郡主这里,那朵牡丹孤零零的瞧着有些冷清。遂安郡主语调轻快的说道:“我得做一首好诗才能衬得起这么美的牡丹。”

    如此大家各得其所。

    遂安郡主命人捧来文房,又道:“不拘诗词,只要其中含有笺纸上花木的名字,或咏或叹或怨,随大家喜欢。”

    话音落下,有人失望的“啊”了一声。

    往年不是咏春就是写景,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参加赛诗会的姑娘们从入冬起就字字斟酌,不求拔头筹,也不会落了下乘。这次以笺纸上的花为题,令得大家措手不及。

    裴锦珠更是懊恼。她准备了两首咏春的诗。还特意请人帮忙修改润色。这下全无用武之地了。

    钱薇道:“想不到赛诗会这般有趣,早知如此,旧年就该来凑个热闹。”她是才女,越是刁钻的玩法越合她心意。

    遂安郡主浅笑嫣然,“以后钱五姑娘再不可缺席了。”

    一晃眼,赛诗会办了七年。真正有才学的姑娘屈指可数。钱薇出身世家。虽与之交谈不过寥寥数语,遂安郡主觉得她有底蕴有眼界有才华。又没有那些官家小姐的骄娇二气。

    钱薇不置可否,抿唇笑笑,话锋一转,称赞起墨砚来。

    遂安郡主也不再多说,吩咐道:“焚香。”

    一炉香约莫半个时辰。想要作一首好诗,不大够用呢。

    众人神情一肃,纷纷执起笔,凝眉思量。

    婢女们添茶倒水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扰了诸位贵主儿的思绪。

    ……

    燕凰玉在雅间里自斟自饮。三杯酒落肚,双颊泛起红晕。

    下酒菜简简单单。

    肉咸豉,白肉胡饼,水饭咸旋鲊瓜姜,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枣圈,桃圈,梨圈并一小碟假沙鱼。

    东厂小密探在外头轻轻叩门,唤声:“六爷。”

    燕凰玉唔了声。

    要是耳力不好的,肯定听不见。小密探是个机灵鬼儿,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的真真儿的。

    “六爷。”小密探推门入内,乖乖巧巧立在门口。

    小虎子食髓知味,小密探去问,他趁机敲竹杠,又给小伙伴们讹了厚厚一摞糖人。万幸吴大不要糖人不要钱,老老实实道明原委。末了,还很是不好意思的说:“您来晚了,小仙姑就给俺一封信。不过晚有晚的好处,您能省下五十两银子呢。”

014 香液

    去他的节省银子!买糖人都花二两整了!没拿着信,那二两不白花了么?打听消息还得倒贴钱,都不如留在宫里伺候主子了,好歹管吃管住能攒下钱。小密探心酸的直掉眼泪。

    等了片刻,不见燕凰玉发问。小密探心里直打鼓。他这趟差事办的不好,清早被役长训诫一通,掌班数落几句又叫他来状元楼亲自向六爷回话。

    他花二两银子买糖人,六爷应该不会知道吧?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他吧?按说不能知道,这二两银子他没压根没敢往上报,打算自己掏腰包来着。

    小密探搓弄着衣角,胡思乱想。

    为了遮掩行藏,小密探扮成富户人家的小仆,穿着短褐,头戴软布小帽,帽顶上圆滚滚的小布球斜斜坠着。

    还挺像那么回事。燕凰玉清了清喉咙,问道:“那小道姑长得什么模样?”

    小密探暗自舒口气,口齿伶俐的说:“回六爷话,那小道姑十一二岁,生的唇红齿白,可爱又可人。似是刚从外乡返京,胳臂上挎着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可能是冬衣。她到在慈恩大街先去买了三串糖葫芦。分给木匠老孙家的孩子一串,铁匠老方家的孩子一串,自己吃了一串。之后买五个炊饼,吴大多给一个。她还夸好吃来着。”

    “可有画像?”

    小密探心花怒放。忙不迭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纸,上前几步,双手呈给燕凰玉,“回六爷话,小的刚学绘像不久,差不多能画出五六分。”

    燕凰玉瞄了眼,道:“勉强有点人模样。以后你专心打探消息就是。不用练绘像了,你没天分。”

    那可是他近期画的最满意的一幅了。居然被六爷嫌弃。

    小密探的心碎成了八瓣,强忍着疼,恭恭敬敬的答:“是。小的记住了。”

    见他乖觉,燕凰玉甚是满意。拿起手边的缂丝小扇摇了摇,道:“青城观那里自有人盯着,你还是在慈恩大街周围转转,一有消息直接报给我。”

    闻言,小密探碎成八瓣的心合拢到一处。

    能越过役长,领班,掌班直接向六爷回话这是多大的恩典呐!

    “是!小的必定尽心去查。不过……”小密探犹疑着说道:“六爷,那小道姑会不会易容了?又或者是道童改扮成道姑。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得好看的话,稍加修饰即可。且冬天的衣裳厚看不真切身形,说话时再掐着嗓儿就更难以分辨了。”

    这是他的猜测。没敢跟任何人说。原打算悄悄按下自己去查证。六爷不拿他当外人,他得掏心掏肺才对得起六爷。

    燕凰玉小扇儿摇的飞快,“待会儿我命青城观那边好生留意。不管道童还是道姑,都不能掉以轻心。你再去吴大那里多多打听,看能不能再套出些有用东西。”

    小密探有点犯难,“六爷,吴大是个老实人。能说的他都说完了。”

    跟那个狼崽子一样的方小虎比起来,吴大是块实心木头。老实人做的炊饼也实在。就着豆腐脑两个饼吃饱饱的。

    燕凰玉微微颌首,“既如此,你先去吧。”

    小密探拱手行礼,脆生生的应是。

    燕凰玉放下小扇儿,自斟自饮,眼风一瞟,瞧见桌上那张小密探画的画像。

    画中人一双眼跟猫儿似得,又圆又大,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子,樱桃小口用胭脂染成淡淡的红色。燕凰玉不禁失笑。小密探说的没错,长得好看的孩子女扮男装或是男扮女装都不算太难。

    燕凰玉兀自忖量,雅间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披着玄色斗篷的花九带着通身寒气走了进来,“六哥,这地儿有什么好?净是些附庸风雅的假读书人。不如去鹤鸣楼吃羊肉锅子。”

    燕凰玉一指桌上的酒壶,道:“我喜欢这处的绿珠香液。鹤鸣楼没得吃。”

    花九扯下斗篷,大咧咧的坐到燕凰玉对面,语气软和不少,“那你也该挑挑时候。今儿个遂安办赛诗会,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差不多都聚到这儿了。我听他们说,方才在门口你还被人唤‘小茶哥哥’。这都什么事儿啊?!”

    燕凰玉面色一沉,启唇道:“是裴大姑娘。”

    花九嘁一声,“我就知道是她。没脸没皮的东西!想当初姓尹的要是肯收容义父,义父也不至于净身入宫。现在义父有权有势了,他们又都削尖了脑袋往义父跟前凑,早干嘛去了?”

    “不入宫也做不了东厂督主。没有因,哪来的果。”燕凰玉给他斟满了酒,“况且义父也没不认尹家这门亲,我们做义子的更犯不上与之交恶。”

    花九抿了口酒,闷哼道:“义父嘴上不说,心里埋怨。他虽说没不认姓尹的,可你看他也没对姓尹的有多亲近。就说上次尹二那事,庆隆赌坊有义父一成干股,把尹二的赌债抹了,那不就是说句话的事么?可后来呢?义父平了事,尹氏还得恭恭敬敬送上一挂翡翠帘子当谢礼。她荷包里那点体己叫尹家几个兄弟掏的干干净净,买帘子的钱不够,愣是从裴家公中挪用了三千五百两。就为这,裴家老夫人气的都闹分家了。尹氏没落着好不说,还惹得一身骚。依我看呐,义父根本不是帮她,是存心整治她呢。”

    燕凰玉色容一肃,“这话不能随便乱说。义父要是知道你在背后说长论短,肯定不能轻饶了你。”

    花九嬉皮笑脸的朝燕凰玉拱拱手,“小弟吃多了酒满嘴胡吣,还请六哥多担待。”

    燕凰玉莫可奈何的睇他一眼,“你少油嘴滑舌。你记住,祸从口出,不该说的就算打死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花九嘿嘿笑着应了,拈个桃圈咬一口,“六哥,我就是跟你才说交心的话。旁的人我跟他们也说不着不是。”顿了顿,又道:“对了,大哥要去辽东。这事你知道不?”

    “嗯。早晨出来的时候,我跟大哥聊了几句。他明儿就启程。”

    花九身子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道:“大哥跟你透了什么风声没有?”

015 品评

    “陛下派的差事,能到处跟人宣讲?我劝你别东打听西打听的,真想知道直接去问义父。”燕凰玉并没有不耐烦,仍旧温声细语,“老父疼幺儿,你要是张口问了,说不定真能问出点什么。”

    花九若有所思的嚼着桃圈。

    雅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静默片刻,花九才道:“会不会跟那四句谶语有关?”思绪一下子飘远,“莫非真的是青城观?”

    “吕国师还在坠凡塔闭关。他不点头,青城观里没人敢惹事。”

    “六哥,你说那四句谶语到底什么意思?”花九很是费解的蹙起眉头,“听着不像好话。”

    燕凰玉正待开口,长随白英在外叩门道:“六爷,九爷,遂安郡主的婢女求见。”

    花九眉头拧成川字,小声嘀咕,“她命人来作甚?难不成是请咱们去赛诗会?”

    燕凰玉扬手止了他的话头,吩咐道:“进来。”

    话音落下,梳着双丫髻的婢女推门而入,向燕凰玉和花九团团一礼,道:“燕六爷,花九爷我们郡主想请您二位做个评判,从这些诗里选出个魁首。”说着,将手中誊抄的诗词奉上,“为显公正,不具名。”

    燕凰玉执起小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我与花九都不擅诗词。郡主殿下这不是难为我们兄弟俩么?你何不送到下头给那些读书人品评?”小扇轻摇,指向楼下散座。

    婢女笑吟吟的答:“六爷过谦了。您与九爷慢慢品评就是。下面也着人送了去的。您听听,他们正争着呢。”

    燕凰玉起身推开窗向下望去,楼下有两读书人手里掐着笺纸吵的面红耳赤。

    这个说:“况有春山送又迎便是佳句里的佳句!”

    那个道:“本是王者香,托根在空谷,才是今日之魁首……”

    “春山送又迎!”

    “托根在空谷!”

    两人互不相让,越吵声越大。

    花九命那婢女将这两首诗单独挑出来瞅了瞅,道:“我觉得兰花好看,我选兰花。六哥选梧桐吧。”

    婢女的笑容僵在脸上。

    还能再儿戏些吗?

    转念又想,反正郡主不会叫小娘子们空手而归就是。得不到魁首,韵脚,用词都能夸上一夸。必是皆大欢喜收场。

    燕凰玉勾起唇角,笑着说:“就这么着吧。”说着冲那婢女点点头,命人送她回去。

    ……

    身为愚叟的孙女,钱薇做出佳句没人感到意外。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裴锦瑶格外令人惊叹。尤其钱薇更是惊喜。

    “红芍药边方舞蝶,碧梧桐里正啼莺。离亭不折依依柳,况有春山送又迎。诗中有情有景有梧桐,确是不可多得之佳作。”钱薇满是欣赏的看向裴锦瑶。

    外间都传裴家二爷才华横溢,若不是跛了腿,必有一番大作为。此言果然不虚,看裴锦瑶就知裴二爷并非池中物。也难怪他能把偌大一盘生意经营的风生水起。丝毫不逊那些在商场打滚几十年的富贾。

    裴锦瑶谦逊道:“钱姐姐过奖了。”

    遂安郡主深感欣慰,暗道:钱薇定是看重裴三才思与之交好。这次赛诗会办的有声有色,较往年更上一层楼。

    裴锦珠脸上挂着假笑,心中妒恨却如决堤河水一般汹涌而出。裴锦瑶向来爱作诗。但她为人胆小害羞,轻易不将诗作展示人前。万没想到,她竟然有此等才情,以前倒是小瞧她了。裴锦珠原想让裴锦瑶给她做个衬托,反被裴锦瑶超出一大截。这叫她终归意难平。

    名不见经传的裴家三姑娘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郭家两姐妹自然不服气。然而,纵使一千一万个不服气,也不能在表露出一星半点。两人端着茶盏,不时说几句夸赞裴锦瑶和钱薇的漂亮话,心里比九月的红果还酸。

    一众人等各有各的小算盘。

    待婢女回返,大家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揣度谁能摘了今日桂冠。

    遂安郡主已经有了主意。钱薇与裴锦瑶两人不相上下,依着她的心思索性两个都是魁首,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梧桐与兰草难以取舍,前头有人争得面红耳赤也没争出个结果。燕六爷则是选梧桐,花九爷觉着兰草如他的意。”在遂安郡主跟前伺候的婢女八面玲珑,话说的冠冕堂皇。明明是花九闹着玩,经过她的口绕出一圈出来,就成了兄弟俩左右为难的戏码。

    如此正中遂安郡主下怀。

    郭月道:“钱五姑娘与裴三姑娘同为魁首就是。一下出了两位才女,这是好事。”

    郭云附和:“是极是极。”

    裴锦珠呵呵干笑。

    其他人或掩嘴颌首,或浅笑出声,闹着遂安郡主快把彩头拿出来。

    遂安郡主早有准备,命人取出两套文房并两本诗集。

    文房当然是上品中的上品。那两本诗集尤其难得。乃是官金陵的真迹。真可说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郭氏姐妹一下子傻眼了。早知今次的彩头这般贵重,就该博一博。她二人哪知,若不是看在钱薇面上,彩头就只是文房而已。

    遂安郡主命人上了席面,众人围坐在一处,吃酒谈天,直到下晌才散。

    裴锦瑶依原路将钱薇送回寿春园,便调转车头归家去了。

    那边厢,裴锦珠先她一步回到府中。裴老夫人问她赛诗会好不好玩,她蔫蔫儿的说裴锦瑶与钱薇双双得了魁首。把裴老夫人高兴的不行,命人赶紧给裴二爷送信儿,就跟裴锦瑶中了状元似得。

    裴锦珠郁气难舒,却不敢在裴老夫人面前拉长个脸,只得陪着笑又奉承几句。

    天刚蒙蒙黑,裴锦瑶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等候多时的裴氏和裴瑥裴瑫两兄弟迎上前来。裴锦瑶唬了一跳,“娘,二哥,五弟你们都跑外面做什么?”

    裴瑥笑着搀她下了马车,“咱们二房出了个女状元,娘乐得嘴都合不拢。”

    裴瑫虚扶着她的胳臂,“三姐,那本诗集能借给我开开眼么?我在你屋里看,净手焚香,保证不会弄脏。”

    裴锦瑶捏捏他的鼻子,“你客气个什么劲儿。想瞧尽管拿去就是。”

016 愚叟

    韦氏扒拉开裴瑥裴瑫,塞给裴锦瑶一个手炉,嗔道:“他都快比你高了,你还宠着他纵着他,回头叫你爹知道又要不高兴了。”扭脸对裴瑫说:“那本诗集是你三姐的嫁妆,不许你沾手。想看,叫你三姐轻轻的翻,你过过眼瘾就得了。”

    裴瑫欢欢喜喜的应是。

    韦氏等人簇拥着裴锦瑶到在荣泰院。

    裴老夫人喜不自禁的把裴锦瑶唤到身边来坐下,张罗着给她拿好吃好喝的。

    “你们仨都随了二郎,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裴老夫人笑吟吟的拈起帕子给裴锦瑶擦去唇边的糕点碎屑,柔声道:“三丫头不声不响的露了回大脸,真是叫人又惊又喜。”

    裴瑫不屑的撇撇嘴,“要不是大姐姐不让三姐姐去赛诗会,三姐姐早露脸了。”

    尹氏母女不在裴瑫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张口就是埋怨裴锦珠不肯带裴锦瑶去赛诗会。

    韦氏冷下脸,斥道:“不许搬弄是非!”

    裴老夫人疼孙子,赶紧给裴瑫打圆场,“他心疼姐姐,发发牢骚没什么大碍。小孩子爱说爱玩,等再过几年,满口之乎者也,你想让他说点逗趣的话他都不会说了。”

    裴瑫眨巴眨巴眼,一本正经的接道:“祖母,您要是想听,我天天说。”

    裴老夫人抚掌笑道:“瞧瞧我这小乖孙儿,嘴儿甜的跟抹了蜜似得。以后准是个会哄媳妇儿的。”

    韦氏笑的脸都涨红了。

    裴瑫脸也红了,是羞的。

    裴锦瑶的脸更红,一半是羞一半是心虚。她今儿个做的那首诗,乃是百多年后的文人所做。她拿来一用罢了。钱薇才是如假包换的才女。裴锦瑶却用这首诗,换来了钱薇对她的欣赏,也换来了家人的看重与快慰。裴锦瑶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屋里欢声笑语不断。裴庭武驻足窗下听了片刻,微微扬着唇角走了进来。

    他身材魁伟,面容清俊,举手投足皆是浓浓的书卷气。若说缺憾,便是走路时一跛一跛的右脚。

    韦氏赶紧起身帮他除去披风,又亲自斟茶递水,照顾的无微不至。由这些小事上不难看出韦氏对裴庭武是掏心掏肺的好。裴老夫人见惯不怪,捧着茶盏小口啜着。

    待韦氏给裴庭武打点的妥妥帖帖,裴老夫人慢条斯理的说:“眼瞅着就过年了,多在家陪陪媳妇。”

    韦氏羞赧的垂下头,不做声。

    当着孩子的面,裴庭武有些尴尬,“娘,正逢年下酬酢多,过几日就得空了。”

    裴老夫人也不絮叨,搂着裴锦瑶,道:“快把你在赛诗会上作的诗给你爹念念。”

    裴锦瑶应是,厚着脸皮轻声吟道:“红芍药边方舞蝶,碧梧桐里正啼莺。离亭不折依依柳,况有春山送又迎。”

    “好!好诗!”裴庭武眼睛突地一亮,朗声称赞。

    裴瑥裴瑫附和着,把裴锦瑶夸上了天。

    说说笑笑天儿都黑了,裴老夫人留二房一道用饭。一张大圆桌,裴老夫人居中,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围着她,热热闹闹的。席间,裴庭武吃多了酒,回去还闹着不肯睡,非要跟韦氏一醉方休。韦氏哄着求着,好不容易把二爷伺候妥帖,这才熄灯歇下。

    二房那边载欢载笑,愈发显得大房这头十分冷清。

    尹氏披散着头发斜倚在引枕上,对裴庭文抱怨道:“老爷,你说说这都是哪门子的稀罕事。三丫头作的诗居然入了郡主的眼。我们阿珠就跟郡主就说了两句话,还是借着大兄家六少爷的名儿。康王世子那头,还得加把劲儿才行……”

    裴庭文坐在灯下读邸报,心不在焉的唔了声,随口应道:“康王世子是皇亲国戚,咱们高攀不起。”

    尹氏立马不爱听了,“怎么能叫高攀?阿珠的舅父是东厂督主。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

    声音尖刻,刺得裴庭文心烦意乱,放下邸报,纠正道:“是表舅父。那些人真正想巴结的是明督主,不是阿珠,也不是裴家,更不是我这个四品官儿。我劝你踏实些,别去肖想什么世子王爷的,择一户家风清正,心善厚道的人家就行了。”

    “哪里是肖想?”尹氏不以为意的翻个白眼,“明儿我就去找大兄,让他帮忙牵个线问问遂安郡主。”

    裴庭文脸孔一沉,“问什么问?上次那三千五百两银子还没把你管教顺溜吗?你是不是想连累我丢了乌纱帽才肯罢休?”

    见他生气,尹氏赶紧说软话,“老爷,我这不都是为了阿珠的亲事么。哪个当娘的不想女儿嫁的好,嫁的风光?再说,阿珠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跟康王世子不正般配么?”

    “你自己生的闺女你自己不知她有几斤几两?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想让她嫁世子嫁侯爷,可她不是那块材料。得了,这事你别张罗了。等过完年,我亲自给她挑!”裴庭文撂下句狠话,一甩袖子睡书房去了。

    尹氏心里有火又不敢跟裴庭文吵,回手抽出引枕朝门口丢了过去。

    ……

    丁小满豆腐脑不光在慈恩大街出名,就是在京城也是有一号的。

    天刚蒙蒙亮,铺子里就坐满了人。榨菜末,辣油韭菜花酱自行取用。加一个铜钱能换一枚泰州咸鸭蛋并一小碟酱瓜条或是两枚茶叶蛋。门口放着口大铁锅,锅里清油咕咕作响,醒好的生面抻成长条入了滚油,噗的一下胀起来,长长的竹筷子翻两翻,捞出来支在架在锅沿上的铁网上一排排站好。

    愚叟手里盘着串六道木佛珠,从街口缓步往豆腐脑铺子走去。沿途跟他打招呼的有贩夫走卒也有匆匆赶去衙门应卯的差役。

    糖人章肩上扛着挑子,笑呵呵冲他扬扬手,“早啊,钱老先生。”

    “早,早。”愚叟瞅瞅他有些纳闷,“您到这处摆摊了?”

    “是。这地儿兴旺。”看看周围没有人,压低声音说道:“俺这两天挣了这个数。”伸手比了个“四”,“快过年了,说不定能小赚一笔呐。”

    愚叟笑容一僵。

017 解释

    可不是旺嘛。那位身负重任的裴三姑娘,没拟章程也没章法,更谈不上深谋远虑,直接丢出四句谶语,叫慈恩大街的方小虎领着帮小屁孩嚷的街知巷闻。他想了一宿,总算是理出点头绪。

    可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大的事弄得跟小儿玩笑一般。

    愚叟笑着点点头,说了句“生意兴隆”,便对铺子里的老丁喊道:“一碗豆腐脑,一对炸油条。两个茶叶蛋。”

    “好叻!”老丁探头一看是愚叟,乐开了花,“您老来的巧。前儿煮的茶叶蛋滋味儿都浸透了。”

    愚叟站在门口盯着油锅里的炸油条看了看,伸手指了一根,“就它了,它长得最好看。”

    炸油条的小丁憨厚的嘿嘿笑。

    这个时辰来吃早点的多是在附近上工的。大伙儿都认得愚叟,纷纷扬着半截炸油条或是举着羹匙跟他问声好。

    愚叟捡了个空位坐下,热腾腾的豆腐脑马上摆在他跟前。

    老丁亲自给他加了调料,“您尝尝,合口味不。”

    愚叟拿羹匙把豆腐脑搅散,“经了你的手肯定好吃。”

    老丁老脸一红,“您抬爱。”

    愚叟吸溜吸溜的吃,耳朵竖的长长的听人说闲话。

    “诶?你们听说了没。有人把那四句谶语解出来了。”

    “是吗是吗?说来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简单的很,就是南风天别出门,有月亮的时候也别出门。避过这段儿就家宅安宁了。”

    愚叟差点没呛着。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听谁说的?”

    “董货郎说的,他懂这个!”

    “他姓董就是明白人了?”

    众人哄堂大笑。

    老丁一边拾掇空碗,一边笑着说:“你们可真是有眼无珠。钱老先生这么大个学问人在这坐着,你们怎么不跟他老人家请教请教。”

    大伙如梦方醒。

    “是啊,您跟俺们说说呗。”

    “……我回头跟董货郎显摆去。省的他老觉着比我懂得多。”

    话音落下,大笑声四起。

    老丁给愚叟沏了碗紫英茶放到手边,从旁搬个小杌子坐好。铺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愚叟不慌不忙,清清喉咙说道:“咱先说头一句,南风有信拂杨柳,春月无光星芒渺。拂杨柳点出了季节。春天万物复苏,嫩芽抽枝。南风嘛对的是春月。南风你们都知道吧……”

    大伙纷纷点头,答:“知道,南风比北风暖和……”

    愚叟拈须笑道:“此南风非彼南风也。这里的南风指的是南风巷,小倌馆。春月呢,则是月楼。你们看,小倌对妓子。星芒渺,星光黯淡非吉兆。这两处兴许有祸事发生。”

    “那人口丁忧老妻亡呢?”

    愚叟啜了口茶,“人口丁合在一起是个何字。既然说到丁忧,那就是在朝为官的官员。丁忧为谁丁忧呢,自然是父母。老妻亡,那就是母亡。既是母亲,又是妻子,这何姓指的就不是一个人,是儿子和丈夫。翻过头再看前边,也就是说,这姓何的儿子或是丈夫与小倌和妓子牵扯不清,闹出一桩祸事。避开了,就安康了。”

    “原来是这样啊。”

    大伙儿都听明白了。坐在角落的小密探三口两口喝光豆腐脑,脚底抹油找燕六爷回话去了。

    ……

    尹氏想了一宿,到底没听裴庭文的话,清早命人递了帖子去督主府。督主府的人说,明督主近日忙于公务不得空见她。尹氏碰了个软钉子,不敢跟裴家人抱怨,更不敢跟尹家人诉苦。她怕回了娘家,兄弟们问她裴韫裴韬附学的事体。尹氏思量再三,鼓动裴锦珠去找裴锦瑶,让她请钱薇来府里做客。搭上愚叟的孙女,铁定吃不了亏。

    裴锦珠也正有此意,挑了几朵绢花用匣子盛着,到在清芳院。刚跨进门里,就闻见香喷喷的烤肉味。

    裴三又搞什么?裴锦珠心下疑惑,疾步向正屋走去。

    裴锦瑶立在廊下,手里拿一把铁夹子翻烤着丝网上的肉片。

    “姑娘姑娘,这块熟了。”翠巧欢声道。

    裴锦瑶利落的把肉夹到瓷碟上,吩咐翠巧,“快端屋里,冷了不好吃。”抬头瞧见裴锦珠,笑着问她:“大姐姐来了,用过饭了吗?”

    腊月初,庄子上的猎户送来三头狍子。韦氏分给裴老夫人一头,大房一头。留一头切好冻上。因裴锦瑶染风寒,韦氏也没顾得上张罗做来吃。昨儿晚上裴庭武提了一嘴烤狍子肉。韦氏今天早上就命人取出一些腌了。晌午娘俩先尝尝味。

    裴锦瑶非得要亲手烤,韦氏拗不过她,坐在屋里等着吃。

    铁网上除了腌好的狍子肉,还有烤至宣软,刷酱料撒香葱的紫皮茄子,诱人极了。红心萝卜,白瓤甜瓜,切成薄片做清口的配菜。

    “三妹妹好兴致。”裴锦珠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狍子肉是二房田庄送来的,大房也有。甜瓜和茄子都是暖棚里种的,价儿高的吓人。前些时候,四妹食欲不振就想吃口甜瓜,娘愣是没舍得给她买。二房倒好,关起门吃独食。裴锦珠心里恨得要命,竭力维持着脸上笑容,柔声道:“昨儿三妹妹在赛诗会上得了个彩儿,我这当姐姐的理应给妹妹贺一贺。”说着,将匣子捧给裴锦瑶,“妹妹别嫌礼轻。”

    裴锦瑶笑吟吟接了,“怎会呢。大姐姐有心了。”刚想请她进屋坐会儿,裴锦珠又道:“你素日里不爱与人交往,也没个投缘的闺中密友。钱五姑娘学问好,人随和。我见你跟钱五姑娘挺能谈得来,寻一日你请她到家里玩,我帮你好好招呼她。你这性子太闷,有我从旁照顾,断不会失礼于人。要不就明天吧,明天你亲自上门去请,如此才能显出诚意。”

    守门的婆子没告诉裴锦珠韦氏也在。是以,裴锦珠打量四下无人,毫无顾忌的命令裴锦瑶。

    隔着薄棉帘子,韦氏脸色阴沉的像是随时能下一场暴雨。翠巧想出去给自家姑娘壮胆。韦氏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018 受之

    裴锦瑶受气,没人比她这个当娘的更心疼。但女儿不能总是活在她的羽翼之下。以前凡是大房的明枪暗箭都是她挡在前面。时日久了,裴锦瑶面对裴锦珠时,总是少些底气。听翠巧说,裴锦瑶在遂安郡主面前应对自如,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由此可见,裴锦瑶不是胆小的姑娘,她就是缺少历练。

    不狠下心女儿总也长不大!韦氏硬起心肠,静静听着。

    “昨儿没有大姐照顾,我跟钱五姑娘聊的挺开心的,也没有失礼于人。大姐多虑了。就快过年了,钱五姑娘也不得空来我这清芳院做客。退一步说,就算钱五姑娘来了,也该由我一尽地主之谊。若大姐姐越俎代庖,传扬出去,怕是会惹人笑话。大姐姐真心想请钱五姑娘,何不亲自跑一趟?”裴锦瑶沉着脸,把手里的匣子塞到裴锦珠怀里,“不能帮大姐姐请钱五姑娘来玩,大姐这份礼做妹妹的受之有愧。”说罢,不等裴锦珠回话,扬声唤道:“翠巧,送送大姐。”

    韦氏松了口气,给翠巧递个眼色,翠巧赶紧挑帘出去,脆生生的说:“大姑娘请吧。”

    裴锦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哼道:“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裴锦瑶淡淡的笑了笑,不发一言。

    再待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裴锦珠抿着嘴风儿似得走了。

    裴锦瑶望着她疾行而去的背影暗自摇头。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尹氏。算计别人,利用别人成了习惯。到头来,坑的却是自己。

    韦氏心情大好,坐回桌旁大快朵颐。

    ……

    首辅沈惟庸捧着盏热茶小口啜着。郭正闻见茶香忍不住说道:“哟,是峡州小江团呀!”

    沈惟庸含笑称是。

    任东阳道:“我这儿有峡州蜜桔煎,沈阁老来点不?”

    说话功夫,取出一个小瓷瓮,打开盖子,橘香四溢。

    阁老们凑了过来,纷纷说道:“这是好东西啊。”

    任东阳拿起竹勺从沈惟庸开始,每人分了一些。

    “拙荆家在峡州。每年我那泰山老大人都要给她捎些蜜桔煎之类的土产。”任东阳坐四望五,入内阁不到两年。因其豁达开朗,沈惟庸等人都乐意与他交往。

    火墙烧的很热,烘的人有些气燥。

    沈惟庸将蜜桔煎放进茶里,吃着别有一番滋味。

    大伙纷纷效仿,或用茶,或用滚水冲了。霎时间,文渊阁一股子蜜桔的清甜气。

    “诶?你们听说了吗,愚叟将那四句谶语解了出来。说是姓何的官员与小倌和妓子牵扯不清。这要是真的,只怕是……”任东阳啧了声,轻轻摇头。

    郭正不语,捞起一瓣蜜桔填进嘴里。蜜桔本就甘甜,加了花蜜本应甜上加甜,郭正却吃出些许苦味。

    “那谶语就是个乐子,听过就算。还能因为这,把朝中姓何的都撵回家不成?”史子明有些发福,偏还嗜甜,满屋就他空口吃蜜桔煎。

    任东阳不同意他的说法,“也不能以偏概全。刘青田的《烧饼歌》就挺准。一千多年后的事都有预言。可惜我活不到那会儿了。”

    “刘青田乃是名士大家。这四句谶语的出处尚不明朗。也不知是不是别有居心的人散播流言。”史子明说着将手里的小碗递到任东阳鼻子底下,“味儿挺好的,再来点。”

    任东阳索性将那小瓷瓮给了他,“你爱吃,明儿我给你多带些。”

    “别别!“史子明胖胖的手握紧了小瓷瓮,正色道:”怎好抢你媳妇的零嘴儿。这些满够了。”

    一直沉默的郭正清清喉咙,“真或假,等过完年就见真章。”

    任东阳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倘若真有人狎妓豢养小倌,且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那就是一桩莫大的丑闻。只怕到那时,陛下也难逃悠悠众口。”

    文渊阁里落针可闻。

    “此事就着东厂去查吧。”沈首辅不慌不忙的说:“月楼或者南风巷都不是能藏得住秘密的地儿。指明了姓氏,很快就能查出来。”抬眼看向郭正,“守一给那边提个醒儿吧。”

    别人不知道仪风帝收到密信,沈惟庸是知道的。他当然也知道那四句谶语只是引子。且很有可能并非是无中生有。即便他不提醒,明匡也会查。不过还是提醒一声好些。

    郭正沉声应是。

    ……

    事实上,在得知那四句谶语真正的意思之后。东厂的应对十分迅速。南风巷,月楼分别派了人去暗中查问。

    这一问,就给明匡问的勃然大怒。

    “好个何平泉。枉我当他是正人君子,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明匡攥拳重重擂在桌上,“他都那把岁数了,又是小倌又是妓子。他就不怕累死在床上?”

    燕凰玉有些尴尬的跟花九对视一眼。

    “义父,既然已经坐实了是何平泉,是不是就该去他家拿人了?”花九跃跃欲试。他早就想接拿人抄家的差事了。可义父就是不许。这次得好好争取,万不能错失良机。

    燕凰玉睨他一眼,“单是狎妓就要拿人,那还有王法没有了?”

    花九低下头小声咕哝,“咱东厂就是王法!”

    “不许胡说!”明匡嘴上训斥,眼里却带着笑意,“拿人锁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趁早歇了心思。”

    花九委委屈屈的说:“义父,您派大哥去辽东,怎么也不带上我。我也想去长长见识。总这么混着,不是个事!再说,六哥手下都有堪用的探子了。我也想要。”

    “那你就先跟小茶学着点。看看他是如何行事的。”明匡啜口茶,“你大哥去辽东的事体不好太张扬。”

    花九眼睛一亮,转头看向燕凰玉,哀求道:“六哥,今儿来报信的小子借我使使。我瞧他挺机灵的。”

    明匡曲起手指敲敲桌面,“那是你六哥的人。你别添乱就是帮忙了。”

    花九肩膀塌下去,不甘不愿的哦了声。

    明匡看他这样实在可怜,便道:“行了,别垂头丧气的。明儿你去找老潘,让他给你挑几个能干的。”

019 恍然

    “那、那我盯着慈恩大街?”花九乐得找不着北。

    “随便你吧。不过,一个月之后你要是一无所获,就得把人给我还回来。”

    花九拍胸脯保证,“放心吧义父,我一定不负您老人家的厚望。”

    明匡嗯了声,转而对燕凰玉说道:“我原本想请何平泉去尹家坐馆。如此一来,倒是有些难办了。”

    “想来尹家也不会责怪义父。若是有合适的先生,再推荐一个就是。”明匡的难处,燕凰玉心知肚明。非是没有合适的先生,而是尹家子弟实在没有一个长进的。越是名师,越是挑剔学生的品行资质。明匡先前还庆幸能找着何平泉这样好的老师。现在全明白了。何平泉养小倌养妓子,缺钱的很。他要是不挖空心思的挣银子,哪能过的上逍遥快活的日子。

    目下这情况,尹家那边一句话就能打发。可这到底也是明匡识人不清。他没招谁没惹谁,好心办事反给自己弄了一身腥。明匡心里有点不得劲。今儿早上,尹氏还递了帖子来。他不用费心琢磨就知道是为了裴锦珠的婚事。那尹氏眼睛长在脑瓜顶,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高嫁。但高嫁也得靠点谱儿,一门心思盯着王侯将相,还不是得打着他明督主的幌子?

    尹氏提的要求越来越过分。明匡既烦且恼。却又不能彻底抛开尹家。对他来说,尹家的存在可以证明他是个知恩图报,饮水思源的人。他偶尔为尹家网开一面,犯点小小不然的错误,也让仪风帝觉得他心肠软,念旧情。

    花九眼珠儿一转,说道:“前儿裴大姑娘当众喊六哥小茶哥哥来着。现在好了,京城人人都知道六哥的乳名了。我看呐,义父还是先给裴大姑娘找个嬷嬷教教规矩。”

    “小九!”燕凰玉拿眼瞪他。

    花九丝毫不惧,直言道:“她想借六哥在外炫耀与义父的关系。再这样下去迟早给义父招祸。现在不管,等以后想管都晚了。”

    燕凰玉无言以对。

    花九说的没错。裴锦珠光是不安分也就罢了,她还没有自知之明。一心以为背靠明督主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恐怕不止是她,尹氏乃至尹家各个都是这么想的。

    明匡没有责怪花九,沉着脸说道:“此事你们休得多言。为父自有道理。”

    花九见好就收,随口扯了些有的没的,把这茬绕了过去。

    ……

    次日头晌,裴锦瑶一边绣帕子一边陪着裴老夫人说话解闷。

    “三丫头绣的这是什么啊?”裴老夫人觑起眼仔细打量,“兔儿还是猫儿。”

    “不是兔儿也不是猫儿。”裴锦瑶住了针,竖起绣绷亮给裴老夫人看,“您瞧,是仙鹤。”没绣翅膀和腿,白白一团跟兔儿似得。

    这仙鹤有点肥。能飞的动么?

    “给我绣的?”裴老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是啊。”裴锦瑶点头,“还有一棵不老松没绣呢。祖母您别急,慢工出细活。”

    肥仙鹤也不错。皮实!

    “不急,不急。”裴老夫人越瞧那仙鹤越顺眼,“现在正是冷的时候,城郊的十定河都冻实了,雕冰花的匠人也该聚到那处比手艺去了。你约上钱五姑娘一块去瞧个热闹,不用在家陪我。”

    “快过年了,钱家往来的亲朋好友绝不会少,钱五姑娘得在家支应着招待女眷,哪能得空跟我玩。”裴锦瑶拿银剪绞了线,又道:“她说等过完年约我去鹤鸣楼吃好吃的呢。祖母,我能去么?”

    “那怎么不能。她约你,你就去。别空着手,准备几朵好看的珠花,再拿些点心。小姐妹之间礼尚往来,慢慢的就处出情分来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好多玩的好的小伙伴。有的嫁的早,有的嫁去外乡,哎,哭的哟,真是舍不得。现在想想,就跟昨天的事儿似得。”裴老夫人抽出一根丝线在指尖捻了捻,“你自打病好了,性子也开朗了。这就对了,小小年纪心思别那么重。天大的事,不还有你爹你娘在前头给你顶着嘛。你只管好好玩,好好乐。嫁了人就没这么轻快的日子了。”

    裴锦瑶眼眶发酸,闷声应是。

    裴老夫人将劈好的线搭在裴锦瑶手边,“你大姐姐说的话,你不爱听就不听。恼了就回她两句。等以后嫁去婆家,她就知道还是自家姐妹贴心贴意了。人呐,摔的狠了才能学乖。”

    裴锦瑶脆生生的应道:“祖母,我晓得了。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委屈自己。也不会事事都藏在心里。”

    裴老夫人抚了抚她的额头,欣慰的笑了。

    祖孙俩正你望着我笑,我瞧着你乐的当儿,尹氏尖锐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娘,您说说这都什么事……”话音未落,尹氏走了进来,一眼瞅见裴锦瑶,尹氏讪讪笑了,“哟,三丫头也在哈。绣花啊,去找你大姐姐一块绣吧,她女工做得好,能指点指点你。”

    “不用。有不懂的我问祖母问我娘。”裴锦瑶起身向她行了礼,冷声回道。

    裴老夫人觑了尹氏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的?”

    尹氏瞟了瞟裴锦瑶,意思是当着小辈的面不好说。

    裴锦瑶唤来翠巧,拿上绣绷等物回了清芳院。

    陈嬷嬷给她除去斗篷,小声回道:“姑娘,出事了。先前明督主给尹家找的那个博士自尽了!”

    “何平泉自尽了?”裴锦瑶惊诧不已,“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自尽却没死成。”陈嬷嬷给她倒了蜜水,“愚叟把那四句谶语解了出来,说是朝中有姓何的官儿跟妓子小倌有勾连。大伙儿都没往何博士那处琢磨,他就闹着自尽。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街面儿上传的沸沸扬扬的。原本这事跟尹家没什么关系。可谁叫他们家到处宣讲请何博士坐馆。这事一揭开盖儿,尹家丢脸丢大发了。”

    裴锦瑶恍然大悟,“怨不得大伯母去找祖母了。”又一想,尹氏说不定又憋着坏算计二房,便问道:“娘知道吗?”

020 知错

    “知道。”陈嬷嬷答:“还是红翎现巴巴跑来告诉奴婢的。”

    红翎是韦氏的大丫鬟。

    裴锦瑶心下稍安。端起蜜水认真思量。这事发了,就证明了谶语是真的。那封信也会引起足够的重视。甚至有可能惊动仪风帝。

    仪风帝又会如何应对?裴锦瑶迫切的想要知道。奈何她身处内宅,外面发生的一切都要靠仆婢打听。束手束脚不说,也根本无法了解仪风帝那里的情况。

    裴家只有裴庭文一个官身。她是女孩子,不好直接去问政事。

    裴锦瑶有些焦躁。

    翠巧见她面露不豫,会错了意,以为她担心韦氏,便道:“姑娘,奴婢这就去荣泰院,看红翎姐姐在不在那边。”

    若尹氏有心算计,最终还是得落在韦氏身上。

    裴锦瑶暂且按捺下心中烦郁,“去吧,要有事你速速回来报给我知。”

    翠巧拧身去了。

    陈嬷嬷给她续上蜜水,“姑娘,您别急。他尹家请不着先生,跟咱们二房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不还有明督主么。叫他们求明督主去。”

    裴锦瑶端起蜜水,道:“前番大伯母想让二哥五弟去尹家附学。你还没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么?她巴不得把咱们二房跟尹家捆的死死的。”

    陈嬷嬷眼珠儿一转,脸色忽的就白了,“哎哟,她不会是想把姑娘嫁去尹家吧?姑娘要是嫁给尹家,这不就跟二房扯不开了么?”

    “也未必没有这个打算。只不过大姐姐的亲事未定,不好开口罢了。”之前裴锦瑶对裴锦珠就是维持表面的姐妹情。经由昨日那事,裴锦瑶就起了防备裴锦珠的心思。尹氏母女俩心术不正,总也占不着二房的便宜,谁知道她们会不会狗急跳墙。

    陈嬷嬷神情一肃,“待会儿奴婢得把这事跟二奶奶说道说道。尹家那几个小子都是不成器的。不说旁人,就说大姑娘的那个京表哥,刚满十六,就生了庶子,通房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没落地。嫁猪嫁狗都好过嫁到尹家去。”

    “回头你叮嘱守门的满婆子一声,大姐姐再来挡着点。我不想见她。”

    就算裴锦瑶不吩咐,以后裴锦珠想跨进清芳院的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正说着,翠巧绷着脸回来。

    “大太太这次更绝。说是一时半会找不着好先生,要让尹家的少爷们去范先生那处听讲。”

    裴锦瑶心尖打了个突儿,“娘怎么说?”

    “太太当即就把话说死了。说二少爷五少爷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尹家的少爷们十二三就晓人事了。没的把二少爷五少爷拐带歪了。可不能学问没做成反倒跟着尹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货,手拉着手做牡丹花下鬼。大太太一听这话就恼了,想撒泼,老夫人吩咐人去衙署请大老爷回府。太太从旁劝和着,叫老夫人消消气,大太太嘤嘤直哭。红翎姐姐怕太太吃亏,命人去叫二老爷了。奴婢回来的时候,大姑娘急匆匆的往荣泰院去了。”

    “走,咱们也去。”裴锦瑶顾不得仪态,仰脖灌下满满一碗蜜水,吩咐翠巧,“你去范先生那处把二哥五弟也叫回来。”

    陈嬷嬷给裴锦瑶披上斗篷,主仆三人出了清芳院。

    到在荣泰院,刚进屋门就听见尹氏低低的啜泣声。

    “娘,我们尹家各个都是好的呀……京哥儿也是个好孩子……通房好生养,也怪不着他不是?大过年的,弟妹说什么死啊鬼啊的,多不吉利……”

    裴锦瑶血气冲上头顶。什么叫通房好生养怪不着他?

    “表哥跟二弟五弟一起进学多好的事。二婶偏要拦着阻着……”裴锦珠给尹氏捋顺后背,还不忘拱火。

    裴老夫人睁开眼,瞟了到裴锦珠脸上,厉声喝道:“跪下!”

    裴锦珠身子一抖,“祖母……”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你二婶说的不对?尹家那几个小子哪个是好的?斗鸡走狗,眠花宿柳还成本事了?我们裴家家风清正,瑥哥儿瑫哥儿可经不住他们带累。别说混在一处进学,就是一块玩都不许!”

    尹氏嘴唇哆嗦着,“娘,好歹我大兄是东厂督主,您……”

    “明督主跟你一块嫁到我裴家来了吗?还是说你大表兄是东厂督主,我这个做婆婆的就不能管束你了?嫁鸡随鸡,你既嫁到我裴家,就是我裴家的人。你要是觉得裴家辱没了你,就回去做你的尹家女!”

    尹氏吓的口唇青白,在裴锦珠身边跪下,“娘,我……我……”

    裴老夫人闷哼一声,“你也不用羡慕娘家庶子庶女一大堆,明儿我就给老大抬个妾回来!珠姐儿也不用寻摸婆家了,既然你那娘家个顶个的好,随便挑个表兄弟,把珠姐儿嫁过去亲上加亲!”

    裴锦珠又气又委屈。

    尹家的表兄弟都是什么材料,她最清楚不过。二房有的是钱,再多的庶子庶女都养得起。裴三嫁过去正合适。她是东厂督主的外甥女,就算不嫁皇子也是要嫁世子的。身为裴家的嫡长女,若能高嫁,裴家不就兴旺了吗?祖母真是老糊涂了。裴锦珠默默垂泪,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出言反驳了。

    闹的这么难看。裴锦瑶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陈嬷嬷冲她努努嘴儿。意思是进去吧,再不进去大老爷就回来了,叫他撞见更不好。

    裴锦瑶点点头,将心一横挑帘进去,给裴老夫人行了礼,便立在韦氏身后,把手搭在她肩上。

    韦氏轻轻拍了拍裴锦瑶的手背,腰杆挺得笔直。子女是韦氏的命。尹氏母女几次三番的想要对她的儿女不利,她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拉下脸跟尹氏争个长短。她也看明白了,不彻底断了尹氏祸害二房的念想这事就没个完。

    韦氏扭脸朝裴锦瑶使个眼色。裴锦瑶会意,忙捧起茶盏端给裴老夫人,“祖母,您消消气。”

    “嗯。”裴老夫人接了,浅浅抿一口,“你俩跪祖宗牌位去。”

    尹氏哀声道:“娘,媳妇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