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宦全文阅读 第3分节

021 出关

    裴老夫人面露讥诮,“上回挪用公中的银子,你也是这么说的。我可不敢信你。”扬声唤道:“魏嬷嬷,你去祠堂守着。任谁都不许靠近祠堂半步!”

    尹氏母女抽抽搭搭的随魏嬷嬷去了。

    得着信儿的裴锦琬急的团团转。她的乳母灵机一动从厨房捧来参汤,陪她一起到在荣泰院。

    “祖母……”裴锦琬怯生生的唤道。

    裴老夫人确是恼了尹氏和裴锦珠,却不至于迁怒裴锦琬。

    “祖母,喝碗参汤吧。”裴锦琬对裴老夫人敬重多过亲昵,语气略显生硬。

    裴老夫人颌首道:“放那儿吧。”

    裴锦琬真就把参汤放下,再无二话了。

    “娘,大嫂也是一时糊涂。”韦氏不咸不淡的说道:“反而是珠姐儿更叫人担心。她要是嫁了人也像大嫂那样,定会连累瑶瑶和琬姐儿。”

    韦氏有意敲打裴锦琬,见她面色微变,继续说道:“不过,琬姐儿好歹也是明督主的外甥女,不愁找不着好人家。就是可怜我们瑶瑶了。”

    言下之意,二房要离大房远远的,能不沾就不沾。

    裴老夫人道:“瑶瑶是个有福的,你别担心。”眼风瞟向裴锦琬,“断不能让尹家小子亲近瑥哥儿瑫哥儿,想祸害我那俩乖孙儿,门都没有!”

    裴锦琬心尖打了个突,垂下眼帘闷声不语。

    年终岁末,衙门里本就好多事忙。裴庭文听说家里叫他告假回去,就知定是尹氏惹了乱子。交代几句骑了马急忙急火的往回赶。裴庭武也是一样,他既担心裴老夫人生气伤身,又怕韦氏和裴锦瑶受委屈。历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可那尹氏的确是个搅家精。

    兄弟俩在荣泰院门口遇上,不约而同的苦笑着摇摇头。

    妻不贤,家无宁日。

    裴庭文问明白了事情始末,对那尹氏自是说不尽的埋怨。好言好语安慰裴老夫人,又跟裴庭武打包票,绝不让尹家的小子去范先生那处进学。

    裴老夫人说了几句家和万事兴之类的场面话,就让裴锦瑶等人回去,独留下裴庭文。

    “以后就让她抄抄佛经,等闲不用出门了。”

    裴庭文默然的点点头。

    “再过几年你就四十了,娘做主给你纳妾!”裴老夫人斩钉截铁的说道:“当年要不是你父亲顽固又糊涂,哪里会有这么多事。也怪我心软……”

    提起当年的事,裴庭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老夫人望着温文儒雅的儿子,长长的吐了口浊气,“要不是受了尹氏的算计,她哪能进得了裴家的门?倒不是说咱们裴家有多高不可攀,实在是那尹家乌糟糟一团不成样子。我早就觉得委屈了你,现在补偿也不算晚。这次我可得睁大眼睛好好挑。你想要个什么模样的?跟娘说说……”

    不待裴庭文答话,魏嬷嬷满面焦急的进来回话,“……大太太晕过去了。”

    裴老夫人心一沉,眼底泛起了浓浓的质疑。

    人晕过去总不能不请大夫。可随之而来的消息更令人震惊,尹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裴老夫人错愕不已。不止是她,裴家上下都很震惊。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喜事。

    ……

    因是年下,亲戚间走动的多,何平泉自尽未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喧喧嚷嚷的到了腊月二十一,国师吕琅出关了。

    “您刚闭关不久,刘大姑娘就得了急病……”大弟子邱将离面露不忍,“瘦的就剩一把骨头。师叔也束手无策。”

    刘大姑娘,闺名一个嫣字。是缪太子的女儿。

    “苦熬了一个多月,终是油尽灯枯。师叔就跟太太商量,把刘大姑娘葬在后山……”邱将离觑一眼吕琅的神色,继续说道:“师叔亲自选了块风水宝地。”

    吕琅噗嗤一声乐了。

    “风水宝地?”他反问道:“你确定是青城观的后山吗?”

    邱将离脸顿时红了,“师叔也是没办法,刘大姑娘身份尴尬,葬到别处不大合适……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棺椁寿衣都是上等的,绝不会辱没刘大姑娘。太太对师叔谢了又谢。想必也是满意的。”

    “她敢不满意?!”吕琅撩起眼皮睨着邱将离,昔日的翩翩少年,蓄起了三缕长须。面皮还嫩着,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邱将离苦笑,“仪风二年,陛下断了青城观的供奉。朝中的贵人们更是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要说念旧,当属武英殿大学士任东阳。不仅过年时投帖问安,还遣人送米面道袍等物。但终归是杯水车薪。师叔说不能坐吃山空,就带我们下山去给人打平安醮。为保青城观的名声,捉鬼驱邪不收银钱。寻穴画符之类的差事也不接。我们不知您何时出关,又害怕陛下诘责刁难,这颗心就跟在小火上烹似得。太太晓得我们不易,揽了浆洗缝补的活计过去……”

    吕琅不语。

    先帝爷在时,他在宫中陪王伴驾,师弟云海月掌管庶务。他二人一内一外,将青城观打理的妥妥帖帖。那时候青城观香火鼎盛。除非是其他道观除不了的妖魔鬼怪,否则云海月不会轻易出手。而今可倒好,青城观得靠斩妖除魔才能保住好名声。吕琅心底一片寒凉。

    还有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居然像粗使婢女那样给人浆洗衣裳……

    “刘大姑娘不该是短命人。她出生时,我就给她批过命。闭关之前,我给她化解了一场灾劫。原以为万无一失……怎么还是没能躲过去?这……有点不大对啊……”吕琅片刻恍惚后,缓了缓心神,问他:“云师弟呢?”

    “师叔去长乐村捉鬼去了。”邱将离许是怕吕琅责怪云海月,又急急说道:“师父,我们真的尽心尽力照顾太太她们了,不敢有半分怠慢,实在是日子艰难……”

    吕琅点点头,“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你们。不该闭关这么久。”

022 剪枝

    话锋一转,又道:“大过年的闹鬼?这真是……”顿了片刻,语气软和下来,“我下山帮他吧。”

    邱将离赶忙劝止,“您刚出关想必有不少人会来拜谒。且宫中也得了信儿,万一陛下宣召,您不在总归不好。”

    吕琅眸光一沉。

    他的确命人给宫里递了消息,可仪风帝心里那根刺不是说拔除就能拔除的。

    “今年还打平安醮?”

    “嗯!”邱将离十分笃定,“今年轮到福堂村。”他摸不准吕琅的用意,便问道:“师父也去吗?”

    吕琅颌首道:“去。”

    ……

    衙署尚未封印。宫中贵人们今儿赏书画,明儿赏珠玉。每个人桌上都有扎着水红绸子的托盘,把文渊阁映衬的喜气洋洋。

    “陛下召见他了吗?”沈惟庸手握花剪,端量着面前的金橘树,“他是想参加元日的大朝会吧?”

    “没有。只是知会一声。”任东阳道:“吕国师出关的信儿一早就递到陛下那儿了。”

    “他失了圣心。”沈惟庸语重心长,“陛下不会再抬举他了。我要是他,八年前就急流勇退了。闭关就是权宜之计而已。”

    金橘树的叶子绿油油的泛着光,一个个黄灿灿的小橘子很是喜人。沈惟庸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下剪子的地方,讪讪的叹口气,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黄杨盆景。

    任东阳犹犹豫豫的说道:“吕国师出关了,又是大过年的,不去见见总归不好。”

    “那就去拜个年吧。顺便替我问候一声。”沈惟庸笑了笑,放下花剪,怅然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任东阳伸手捏住一颗小金橘不做声。

    “你跟他说,俗事自有我们这些俗人料理。叫他潜心修道。”

    任东阳诺诺应是。

    ……

    尹氏有了身孕之后,裴锦珠也不想以前那样张牙舞爪,娘俩镇日窝在院子里,等闲不出来走动。难得耳根子清净,裴锦瑶多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何平泉自尽未遂,紧跟着传出了他跟南风巷的小倌以及月楼妓子勾连的细枝末节。茶馆的说书人日日宣讲,传扬的沸反盈天。白露书局也跟着凑趣,要出一本名为《半桃记》的话本子影射此事。何平泉没死成也没再寻死,把宅子托给牙行,腊月二十四那天一家老小动身返乡。至此,险些闹出人命四句谶语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虽然裴锦瑶无法了解到仪风帝对那封信的态度,但是何平泉一事从侧面印证了谶语并非子虚乌有,想来他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裴锦瑶所能做的就是耐着性子等,待到春时自会见分晓。

    除夕当晚,全家围坐在一桌吃了顿团年饭。

    多日不见的尹氏瘦的下巴都尖了,眼底泛着青,唇色也不甚红润,像是大病了一场。裴老夫人关心几句,就让她回去歇着,又吩咐厨房做两个她爱吃的菜送去。

    尹氏一走,席间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裴瑫兴致勃勃的说:“长乐村那个是只厉鬼。据说是被主母棒杀的婢子,本就好大一股怨气。丢到乱葬岗去,慑了几条枉死的冤魂之后愈发邪性。那厉鬼长了本事回到原先东家的宅子作妖,把那主母闹的只剩小半条命。亏得有云道长,三下两下就拘住了。”

    裴锦珠惊得用帕子掩住了嘴,战战兢兢的小声斥道:“五弟,大过年的不兴说这些。”眼风瞟向裴老夫人,见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吃白灼西施舌。裴锦珠眸光暗了暗。

    裴庭文呵呵笑了,“男孩子嘛,胆子大。”转头看向裴锦珠,“这种事你听了害怕,你五弟听了只是觉得好玩。”尹氏怀着身孕,他也隐隐有些期待,若能生下男丁,他一定要亲自教养。

    裴瑫就是想吓吓裴锦珠,谁叫她总是欺负三姐。目的达到,裴瑫高高兴兴的夹了块虎皮肉吃,不再多话了。

    裴瑥看破裴瑫用意,抿着嘴偷笑。

    裴庭武乐呵呵的说:“初二福堂村请了云道长打醮。外间都在传吕国师也会到场。你们想不想去长长见识?”

    裴瑫裴瑥一听还有这好事,眼睛立刻放出光来。

    裴锦珠不屑的扯扯唇角。裴锦琬正是爱玩的年纪,刚想说“我也要去”,眼角余光扫到裴锦珠唇畔尚未褪去的轻蔑,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装作兴致缺缺的模样不言声。

    裴锦瑶忙不迭的点头,“去了总得买些好吃好玩的。爹,您能给我支十两银子么?”

    韦氏颇为意外。以前裴锦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一天比一天活泼,越来越像个小姑娘了。

    裴庭武咧嘴哈哈大笑,应道:“行,行。不过打醮得三天呢,初四那天最热闹,咱们初四去。”

    “娘也去。”裴锦瑶望着韦氏说道。

    韦氏刚想推拒,裴老夫人替她拿了主意,“去吧。过年就图个乐呵。要是赶不及回城,就在那宿一晚。我跟你爹去过一次福堂村,那处的炖黄鱼可是一绝。鱼鲜,炖鱼清酱更鲜。你们回来的时候捎上两瓮。”

    韦氏欢欢喜喜的应下。

    ……

    自打云海月捉住了长乐村的厉鬼,青城观的名号愈发响亮。

    福堂村打醮,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赶过来一睹云海月的风采。来了之后居然见到了刚出关不久的吕国师。

    那可是陪王伴驾的吕国师啊。这一下就跟冷水进了油锅似得炸开了。一传十十传百,初四这天,唯一能进福堂村的土路堵得严严实实。车马骡子小毛驴,一眼望不到头。道路两旁更是热闹。有卖馄饨烧饼,梨圈桃圈的,还有唱曲说书,打拳卖药的,也有胸口碎大石,钻火圈顶碗儿的。

    小密探身穿粗布棉衣棉裤,戴着耳衣,腰里扎一块雪白的围裙,坐在小杌子上炸肉炸虾。腌好的里脊肉裹上面糊,丢进锅里刺啦一声,翻两翻,再翻两番,捞出来放在稻草编的碗里黄澄澄的一小堆,撒上辣椒碎花椒碎,吃一口香喷喷,酥脆脆。

023 凌雾

    炸肉炸虾既是小食又可佐餐。他这位置选的也好,左边卖渴水,右边卖汤饼。冰凉凉的渴水配炸肉,热乎乎的汤饼配炸虾。小小的摊子买卖好的不得了。

    “炸肉三份,炸虾三份。送到翠帷马车那儿。”

    “好叻。”小密探顺嘴答音,仰头看那人二十来岁面黑个高,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心尖儿不由得打了个突。这位不是旁人,正是燕六爷的长随白英。

    六爷要吃他炸的肉!

    小密探笑眯眯的冲白英点点头。

    白英疾步回到车前禀报:“六爷,炸肉炸虾林檎渴水一会儿就到,您稍候片刻。”

    花九不悦的声音由车中传来,“你把小爷的里木渴水给忘了是不是?”

    白英正色道:“没有,没有。您的里木渴水说话功夫就来了。”

    花九气哼哼的对燕凰玉说道:“六哥,白英怎么愣头愣脑的。”

    燕凰玉一手执扇,一手握着新出的话本子,沉声道:“他精明的很。”缂丝小扇的扇面换成了云蝠纹,扇坠子仍是两颗亮闪闪的金刚石。

    “他就是瞧着呆,办差从不马虎。”燕凰玉又道。

    花九仔细想想,六哥说的也有道理。他低头瞄了瞄封皮,《半桃记》三个大字跃入眼帘。这不是写何平泉那个老不修的么?那么恶心的事,怎么好意思出话本子?可怜那小红玉,被何平泉连累的没了生意又被人耻笑。花九拧着眉头,凑到燕凰玉身畔,委委屈屈的说:“六哥,打醮你不看,跳火圈,走索儿你也不看。你要看话本子,咱就干脆窝在家里。用得着跑这么远么?”

    燕凰玉的视线始终不离纸面,“你要是闷了就让白英护着你出去转转,我等着吃炸肉。”

    花九皱了皱眉,“六哥不去,我也不去。”说着,撩起车帘,扬声发问:“渴水怎么还没送来?爷等着喝呢!肉呢?不是有炸肉么?六哥念叨好几遍了!”

    话音刚落,有人接茬,“来了,来了。不光有炸肉,还有油炸小河虾。里木渴水和林檎渴水小的也一并给您送来了。”

    花九循声望去,但见那人腰侧悬着竹筒,脚步快且稳。两手托着薄木板,板上放着六个稻草碗儿,碗上头蒙着干净的枯玉米叶。

    “还是这小子机灵!”花九笑呵呵的说道。

    燕凰玉这才放下话本子,理了理衣摆,吩咐白英,“让他进来回话。”

    炸肉外酥里嫩,小河虾鲜美香脆。花九一口虾一口肉再喝一口里木渴水,吃的满嘴油光。

    小密探笑的见牙不见眼,“武英阁大学士任东阳头晌就来了,穿的跟富家翁似得。他爱吃炸肉,先后买了两份。”

    花九嘴里塞的满满当当,含混不清的赞道:“确实好吃。”

    “谢九爷夸奖。”小密探眼睛弯成月牙,“青城观的道士们歇在前头的凌雾山庄。从初二就没断过人。多是十里八乡的富户乡绅,来跟吕国师混个脸熟。吕国师也是来者不拒,谁来都见一见,聊一聊。属下借着送炸肉的当儿,到吕国师那儿听了一耳朵。他与任大学士谈画谈诗谈鹤鸣楼的拿手菜。”

    在那种场合之下,也只能说这些了。

    “慈恩大街那儿没见有小道姑露面。庄子里也都是道长。倒是有三五个道童,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年纪对不上。”

    燕凰玉唔了声,挥挥手让小密探退下。

    小密探刚要走,花九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要不……你别当探子了,跟着小爷吃喝玩乐,轻轻松松挣一份月例银子。”

    “九爷……小的……”小密探脸都白了。当探子有前途,再说也不是总能碰上方小虎那样难缠的小崽子。跟着花九吃喝玩乐,倒是轻快。可是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胡混一辈子吧。人家花九是督主的义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他就是个普普通通一心想要奔前程的小探子。

    燕凰玉沉下脸,“九弟,你别胡闹。”

    花九嘟嘟囔囔的松了手,小密探趁机脱身,麻利的跳下车。燕凰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他是个好的……能升掌班……”

    小密探捂着嘴嘿嘿嘿地偷笑。

    ……

    裴庭武一勒缰绳,唤了声韦氏的闺名,“惠姑……”

    韦氏红着脸探出头来,问他:“到了?”

    这次出行轻车简从,裴庭武亲自驾车,裴瑥裴瑫骑马,裴锦瑶和韦氏以及翠巧红翎皆做男装打扮。一行人天不亮就出了城,到在这处看打醮,看杂耍,吃桃圈,吃炸肉。既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

    “嗯。”裴庭武收拢马鞭,指了指大门上的匾额,“瞧,这不是就缀虹阁么。”抬手一指西南方向,“那是凌雾山庄。青城观的道长们住在那处。景意原想把缀虹阁一并借给他们,听说我要来,这才作罢。”

    谢渊谢景意是裴庭武的同窗。两榜进士出身,在吏部任员外郎,仪风六年辞官回乡做个闲散人。

    “等安置好了,我带你们去见见吕国师。”裴庭武对裴瑥兄弟俩叮嘱道:“你俩别拘束,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少年锐意,最是讨喜。”

    裴瑥裴瑫点头应是。

    裴锦瑶怀里抱着吃剩了小半碗的炸虾,由翠巧扶着下了车,听说裴庭武要去见吕琅,赶忙说道:“爹,我也去,我也去。”顺势拈起一只虾子塞进裴庭武嘴里,“吃人的嘴软,您不应也得应了。”

    裴庭武嚼着小河虾,眼睛都笑弯了,“哪有你这么耍混的?”

    裴锦瑶大眼忽闪忽闪,好似有水雾涌动,娇声央求,“爹,您就带我去吧。”

    “你去作甚?”裴庭武敛去笑容,故意板起脸孔,“好生陪着你娘,晚上咱们烤肉吃。你不是没喝够里木渴水吗?这处的厨娘会做,我让她做给你喝。”

    裴锦瑶失望的垂下头。

    “你带她去吧。”韦氏替她说项,“以后她想见吕国师恐怕都没机会了。”

    裴锦瑶仰起脸,“是啊,是啊。爹,带我去吧。”

    裴瑥也说:“爹,带上三妹吧。”

024 暗潮

    “你们呐!一个两个都宠着她惯着她!”裴庭武佯怒,“赶紧去换身衣裳,皱皱巴巴的怎么见人?”

    裴锦瑶欢呼一声,领着翠巧飞快的跑了进去。

    裴庭武望着裴锦瑶的背影勾唇浅笑。女儿越来越活泼趣致,一举一动充满了生气。这的确是件好事,可他怕过犹不及,太活泼了就显得轻挑。有意拘一拘,让她收敛些,又怕拘的狠了,变回以前那样。当真是左右为难。

    ……

    天色渐渐暗下,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踏上归途。走索儿跳火圈的杂耍艺人慢条斯理的拾掇一应物事。练拳卖药的王大力单手搓着两颗石球,笑呵呵的说:“这趟不白忙活。我卖出去整整一匣跌打药呢。”

    卖渴水的赵四彪撇撇嘴角,“你那算什么能耐。瞧见炸肉的小子没?五六盆肉卖的精光。都够他娶媳妇了。”

    小密探弯起眉眼,笑眯眯的说:“你们饿不饿,俺这还有半盆肉,炸了给你们垫垫肚子。不要钱。”

    “吃吃!”赵四彪捧出好些竹筒,“俺的渴水管够喝。来年就该去寿堂村了,到时候咱们都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大伙儿纷纷点头应是。

    小密探麻利的生火热油。

    冬天的傍晚,寒风凛冽,一片薄薄的纸钱不知从哪儿卷到炉火中。火苗顿时将那纸钱舔舐干净。小密探哎呀一声从小杌子上站起来,结结巴巴的问:“怎、怎么有纸钱?”大过年的这么晦气?!

    话音刚落,一张张纸钱随风刮了过来。

    众人见状心下骇然,不约而同的停下手里的活计,循着纸钱吹来的方向看去。

    稀薄暮色下,十二人抬的棺椁缓缓前行,走在头里的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披麻戴孝手握哭丧棒,他身后跟着两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看那模样像是家中管事。

    这一行人不哭不喊,只默默的往前走。时不时朝半空撒些纸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小密探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低声道:“下葬不该去山上么?怎么往福堂村来了?”

    “可说是呢。”

    “许是在这处绕一圈吧。”

    “嘁!又不是送嫁,绕给谁看?”

    “别说了别说了,过来了!”

    “……”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小声议论的功夫,那孩子到在小密探跟前停下脚步,扬声问他:“青城观的仙长们还没走吧?”

    他眼底泛着浅浅的青,脸很白,显得嘴唇格外红。

    “没、没走。”小密探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说道:“他们明早才回城里呢。”

    “仙长们宿在何处?”那孩子又问。

    “凌雾山庄!”赵四彪顺口接道。

    王大力伸手遥遥一指,“那处就是。”

    那孩子木然的道了声谢,继续向前走。

    小密探眼前浮现出方小虎那张喜怒形于色的小脸,暗自想道:虽说方小虎不是个好相与的。可他长的没毛病。方才那孩子倒是个懂礼的,怎么瞅着那么瘆得慌。

    一阵旋风刮过,走索儿的扈二娘打了个抖,声儿颤颤的说:“我……有点冷。”

    钻火圈的胡老戆丢给她一件棉袍子,“快披上。”

    说着,紧了紧腰带,“他们要去凌雾山庄,咱们也去瞧瞧吧。兴许是求国师大人救命的呢。”

    赵四彪喝多了水,打个饱嗝儿,“人都躺棺材里了,救个大头鬼啊。”

    小密探把肉盛出来撒上作料。大伙儿笑嘻嘻的围拢过来。不用小密探招呼,一人端起一碗捧着吃。

    “香的哩。”王大力一口接一口,嘴里塞的满满当当。

    扈二娘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睁睁瞧着十二人抬的棺椁没入夜色,小声咕哝一句,“也不知死的是谁。丢下那么小的孩子,以后怎么活?”

    “怎么活?你看他像是活不下去的样儿么?人家活的比你好!”王大力含混不清的说:“你要不信,咱们去看看?”

    “去!谁不去谁是孙子!”胡老戆早就按捺不住了,抄起棉袍罩上就走。

    ……

    “乐珍,你此来非是为了吃几分炸肉,跟我聊聊风物这么简单吧?”吕琅端起一盏清茶,含笑说道:“元日那天我没得宣召,有些人一定很高兴。”

    任东阳一个人吃了双份炸肉炸虾,有点上头还犯困。他跟吕琅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天的闲话,愣是没好意思把沈惟庸交代的那句说出口。

    “而今明匡势头正盛,您何不避其锋芒……”任东阳清了清喉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吕琅失笑,“他一个宦臣,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已经只手遮天了啊!

    任东阳心里发苦。

    仪风帝任由东厂做大,尤其最近两年,明匡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及。眼下明匡还没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可以后呢?谁能保证得了?

    这些话任东阳不能跟吕琅言明。失了圣心的国师,想晋言都见不到皇帝陛下。还不如让他就此远离朝堂,做个俯视众生的得道高人。

    此时此刻,任东阳忽然觉得沈惟庸绝对是看明白了吕琅处境艰难,所以才不让他插手政事。

    任东阳心里有了底,又道:“陛下宠信明匡,那就让他宠嘛。天子身边也得有一两个能聊得来的人不是?”

    跟先帝最能聊得来的是吕琅。一朝天子一朝臣,仪风帝登基之后,就没吕琅什么事了。尤其是吕琅善待缪太子的亲眷,今上更是气恼。这口气堵在胸口八年了。

    “国师出关了,青城观必定能更上一层楼。”任东阳沉吟片刻,“您也犯不上跟明匡争长论短。”

    不是犯不上,是根本争不过。明匡有实权。吕琅除了青城观还有什么?

    吕琅听明白了任东阳的弦外之音,笑了笑,道:“乐珍,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

    任东阳缓缓颌首,“您明白就好。”

    吕琅话锋一转,“目下的情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只是你,你们没留意罢了。你回去与沈阁老说,陛下很快就会见我了。”

    怎么又让他传话?!

025 悚然

    任东阳扁扁嘴,道:“我实在是不想看您受冷遇。想当年,您多风光……”

    这话倒是真的。他就像先帝的影子,先帝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与那时相比,吕琅的确算是落魄了。

    不过吕琅无心细究从前,默了默,问道:“后宫之中,可进了新人?”

    好端端的问这作甚?转念又想,兴许吕国师想让宫里得宠的贵人帮他美言几句吧。倒也是个办法。任东阳思量片刻,回道:“胡总兵的侄女旧年刚晋了位份,陛下一个月有五六日都在她那处盘桓。”

    吕琅知他会错了意,便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道:“这是武当太和茶,虽不及五指峰的上洞茶,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任东阳神情一肃,上洞茶有市无价,宫里每年也只得三斤左右。太和茶虽不比上洞茶金贵,却是得和南岩宫有些交情才能买到。这与青城观早已衰败的传言极不相符。

    他兀自忖量的当儿,邱将离在外焦急的叩门,“师父,师父,不好了。”顿了两息,等不及吕琅开门,竹筒倒豆子似得说道:“先前云师叔去长乐村捉鬼,那家的主母初一咽了气……她儿子使人抬着棺椁堵在咱们庄子门口,一个劲儿的撒纸钱……”

    吕琅面沉似水,哐当一声扯开屋门,问道:“他们要干什么?”

    邱将离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他、他让师叔磕头认罪。”

    “认罪?人死了跟云道长有何关系?”任东阳摆起了朝廷命官的款儿,抖抖衣袍到在吕琅身侧站定,“此事就由我来处置吧。”说着,他解下腰间悬着的私印递给邱将离,“你从后门出去,到怀柔县找宋恒宋县令。”

    吕琅抬眼望望晦暗的天际,扬手将那枚私印推回给任东阳,道:“无需兴师动众。更何况,衙门的人来了也是添乱。”

    话音落下,邱将离面色微变。

    任东阳以为吕琅是在危言耸听,怏怏不乐的说:“吕国师不要小瞧怀柔县的术士……”

    自打没了神机司,降妖捉鬼的差事就落到了各地道观的头上。有的县衙也会招揽一两个民间术士,以备不时之需。但质素良莠不齐,应付小妖小怪还成,邪物之类的就力不从心了。

    吕琅闷哼一声,“那邪物儿已经成了气候。将离,你与云师弟在院中布阵,我去将它引来!以免伤了村里的百姓!”说罢,拿起拂尘大步向门口走去。邱将离沉声应是。

    任东阳激灵灵打个冷战,哑着嗓儿喊:“等……等等我,等等我。”声音抖得厉害。

    ……

    裴锦瑶穿着那件在成衣铺子买的粗布棉袍,一把乌黑的长发拢在头顶,中间插一根桃木簪。她不会骑马,便与裴瑥共乘一骑。

    到在凌雾山庄时,天已经黑透了。山庄门前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裴瑥叮嘱裴锦瑶,“咱就在这儿等会,你要是饿了,褡裢里有炒豆,先吃点垫垫。”

    裴锦瑶不依,揪住裴瑥的斗篷从马背上滑下去,“我去瞧瞧怎么回事。”她仗着身形瘦小,泥鳅似得挤进人群中,三晃两晃,晃到了最前边。

    裴瑥想抓没抓住,只得抻长脖子盯紧裴锦瑶的背影。裴庭武催马过来,拍拍裴瑥的肩,莫可奈何的笑道:“她现在淘气的很,也不知随了谁……”

    裴瑫凑过来,小声说:“随我,随我。”

    裴庭武翻个白眼,裴瑥也翻个白眼。

    黑漆楠木棺在火把的映衬下,泛着阴寒寒的幽光。身穿丧服的孩子站在棺材前,朗声道:“我爹出门在外,家里只有俩管事支应着……城里有名的大夫请遍了,都说娘不是病,他们治不了。可那天云道长捉完鬼就走了,连符水都没施舍一碗。倘若那天云道长给我娘一碗符水,说不定能多撑几天,赶得及与我爹见上一面。云道长见死不救,我却不想为难他。给我娘磕个头,我就不追究了,等我爹回来,给娘寻一块风水宝地下葬就是……”

    八。。九岁的孩子模样古怪,说出的话又实在不像无知小儿,不由得让人心生毛骨悚然之感。

    裴锦瑶看了那孩子片刻,转而将视线投向站在门前道长身上。他面色粉润,须发皆白,从外表看不出实际年龄。裴锦瑶猜他六十多快七十了。他单手负在身后,目光平和,自有一股出尘高洁之气。这位应该就是吕国师了。裴锦瑶暗想。

    吕琅闻言,微微一笑,对那孩子说道:“你们来的不巧,打完醮云师弟先行赶回观中了。我这就命人把他叫来。你们赶路也累了,先进庄子歇息片刻。等云师弟来了,咱们再说不迟。”

    那孩子嘟着嘴想了片刻,道:“要是我进了庄子,谁知道还能不能有命出来。”

    王大力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咕哝,“这娃儿难缠的紧啊。”

    小密探闷哼一声,“他可不像是个小娃儿。”

    胡老戆俩手揣在袖笼里,“看看,先看看再说。”

    赵四彪扯嗓子喊:“青城观又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你怕什么?”

    随即有人附和,“就是,就是!”

    那孩子扭过脸,哀声嚷道:“叔叔伯伯可怜可怜我这幼年丧母的小子吧。我不求你们说句公道话,只求你们能给我做个见证。云道长给我娘磕完头我就走,绝不胡搅蛮缠。”

    众人纷纷住了声息。

    任东阳一双眼紧紧盯着棺材,低声发问:“国、国师,那邪物不会从棺材里蹦出来吧?”

    吕琅摇头,“看来他铁了心要拉上无辜的百姓当垫背!”

    “那您有几成把握既不伤人,又能制住那邪物。”

    “七成吧。”吕琅沉声道。

    说七成是谦虚。他和云海月联手,有九成九的把握。

    “你信不过青城观没关系,今儿晚上你跟我回缀虹阁歇宿便是。”裴锦瑶向前迈了两步,笑意妍妍,“大伙儿累一天了。都回去睡吧,明儿早上再来。”

    那孩子一愣。他没想到有人半道出来搅局。且还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026 伏魔

    裴庭武只当自家闺女心善,便道:“是啊。看热闹赶早不赶晚。都回吧,都回吧。就算云道长赶来也得后半夜了,在这杵着多累的慌。”

    吕琅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那邪物引得不少村民前来围观,目的就是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那个小姑娘话不多,却是帮了大忙。

    小密探的目光在裴锦瑶脸上盘桓再盘桓,总觉得她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急的他百爪挠心。

    “小娃儿,俺们明儿再来!”

    “有人收留你,你也好生歇歇,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村民们嘟嘟囔囔说着,三三两两的往家走。

    胡老戆一屁股坐在地上,“俺不走!俺在这处盯着!”

    扈二娘伸手拧住他的耳朵,“在外头待一宿冻不死你个戆货!回去烧肉烤火吃热酒儿,不比在这喝风强?”

    王大力和赵四彪一左一右架起胡老戆,“别惹二娘生气,她要是真恼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裴锦瑶站到那孩子面前,“你跟我回去吃顿热饭,好好睡一觉……”

    话音未落,就听棺材里发出掰动骨节的咯咯声。在嘈杂的说话声遮掩之下,并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然而,吕琅、裴锦瑶以及小密探都注意到了,他三人不约而同的向黑漆楠木棺看去。

    先是轻微的晃动,继而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扈二娘脸色煞白,尖着嗓子哭嚎,“诈诈诈诈尸了!”松开胡老戆的耳朵撒丫子就跑。

    轰的一声,人们四散奔逃。

    小密探最是机灵,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猫腰拱了进去,既能看热闹又伤不着。他忙中不乱,半路还顺带捡了包炒豆。

    裴庭武命裴瑥带裴瑫先回缀虹阁,他迎着人群一路挤过去找裴锦瑶。

    裴锦瑶却冲着裴庭武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让他靠近。

    裴庭武愣住。他从未见女儿这般严肃,心下狐疑却也信了她,没有再往前走,趴在柴火垛后头一瞬不瞬的望着裴锦瑶。

    “你别怕。”裴锦瑶温声安抚的同时,扣住那孩子的肩头。那孩子并不挣扎,温驯的随着裴锦瑶向后退了两步。

    吕琅将任东阳推进门内,一扫拂尘喝了声“起!”黑漆楠木棺碎成数片,棺中女尸直挺挺的立起来。

    水红寿衣将那女尸的一张脸衬的白里发青,青里透着股邪气。两片唇紫艳艳,一双眼黑洞似得无波无澜。

    女尸伸直胳臂,指甲噌噌的随风长成了尺许来长,乌漆墨黑泛着粼粼寒光,“纳命来!”语气生硬,好像几百年没说过话。

    吕琅将袍角扎在腰间,左手掐诀,右手挥动拂尘,虚晃一招,朝那孩子窜了过去。

    那孩子反手拽住裴锦瑶的右臂,力气大的惊人。电光石火之间,裴锦瑶左手拔下发间桃木簪直直插向那孩子的天灵盖。簪子刚沾到发丝,就听嘭的一声,一股强劲的罡风自那孩子的天灵盖涌了出来,将裴锦瑶震出数步开外。那孩子登时萎顿在地,脸上显出点点尸斑。原来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裴锦瑶捂住胸口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裴庭武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冲到她身边,抖抖索索的把她揽进怀里,流着泪说:“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搀和这事做什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娘也不活了……呜呜呜……”

    裴锦瑶只觉得心胆俱裂,伏在裴庭武臂弯,猛咳不止。

    裴庭武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呜呜地哭。

    云海月等人夺门而出,与抬棺的那群人战在一处。

    与此同时,罡风聚化成面目狰狞的邪物,飘飘忽忽悬在半空。

    “云海月,你速速将冬姐儿还来!她被那毒妇折磨致死,眼瞅着就报了杀身之仇,你却救下毒妇,拘住冬姐儿。你这不是善恶不分吗?”

    看他形貌像是男子,说话时又掺杂着女声,诡异的很。

    十二个抬棺人与那女尸是些不成气候的鬼魅,邱将离等人应对绰绰有余,云海月抽身出来,仰首对那邪物说道:“我已将她交予黑白无常,带到阴间了去了。”

    “你!”邪物气的差点散了形,“我与冬姐儿两情相悦,你个妖道好狠的心生生将我俩拆散!”怒极之下,邪物化成一道旋风,呼隆隆向云海月卷去。

    霎时间,尘沙漫天,遮蔽星月。

    裴庭武赶忙抱起裴锦瑶跑到柴火垛后头躲藏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云海月自门口窜出来和吕琅二人联手,与那邪物缠斗在一处。

    ……

    扈二娘拼了命的跑,将邪物气急败坏的吼声抛在身后。

    胡老戆俩腿扑腾的跟兔子似得,一会儿功夫就跟扈二娘齐了头。

    “……二娘啊……你真行……说把俺丢下就丢下,俺……俺……再不给你买花儿戴了!”胡老戆说完停了下来,俩手拄着膝头呼哧呼哧的喘粗气。

    扈二娘也住了脚步,回首望去,新月如钩,一团浓墨似得黑气裹挟着两个宽袍大袖的身影。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出那团黑气明显处于下风。

    胜负已分!扈二娘松口气。

    “不买就不买!谁稀罕?!”扈二娘丢下句话,一屁股坐在田垄上。

    胡老戆立马就怂了,臊眉耷眼的凑到她身侧,“二娘,你别生气。回头俺给你买珠花。”

    王大力,赵四彪一个紧跟着一个的扑倒在地上,俩人异口同声的嚷嚷,“跑不动了,真跑不动了。再跑非跑死不可。”

    胡老戆数了数人头,一,二,三……

    “咦?怎么少一个?卖炸肉的小子呢?”

    王大力哇的就哭了,“完了,完了。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指定让妖精给吃了。”

    胡老戆也哭,“那么好吃的炸肉,再吃不着了?亲娘咧!这不是要了俺的命嘛……”

    赵四彪:“……”

    王大力:“……”

    扈二娘默默捂住耳朵,把脸埋进膝头。

    小密探浑然不知有人为了他和他的炸肉哭的惊天动地。他一边吃炒豆一边看打架,一边拧着眉琢磨究竟在哪见过那个小姑娘。

    用心思量的当儿,吕琅抖动手中拂尘,用力一卷,将那邪物卷入云海月掌上的伏魔袋里。

    天朗气清,重归平宁。

027 焦土

    那些附在抬棺人以及管事身上的鬼魅也都被邱将离等人一一降服。

    吕琅四下看看,发现了隐在柴火垛后头的裴家父女。他甩开大步走过去,两指搭在裴锦瑶手腕,默了默,沉声道:“这小姑娘受了内伤,快把她扶进庄子里,我有疗伤的丸药先吃两粒。待明日,我命徒儿去镇上抓汤药给她煎服,养个十天半月就没大碍了。”

    裴庭武一听,千恩万谢。打横抱起裴锦瑶。他有生以来头一回亲眼目睹捉鬼拿妖,心里难免害怕,而且躲在柴火垛后边也有些时候了,脚下脱力,一个趔趄差点把怀里的裴锦瑶扔出去。

    小密探赶紧上前托住裴庭武的胳膊肘,“老爷,您先放下小姐,小的去找块门板抬着她。两厢都省事。”

    裴庭武仰头看看小密探,认出他是卖炸肉炸虾的小贩,连声向他道谢。

    裴锦瑶挣扎着想自己走,裴庭武强按住她的肩头,“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你身子骨弱的很,一旦落下病根,你娘准得罚我跪砚台。”

    娘怎么舍得罚你跪砚台?

    裴锦瑶哭笑不得,望着裴庭武哭肿的眼睛,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娇声道:“等回去,我要吃鹤鸣楼的炒大虾,烹河豚。”

    裴庭武摸摸她的头,“好好。我置办一桌上等席面,管够吃。”顿了片刻,又问:“你怎么知道那孩子不对劲?又怎会用木簪子刺他?你不怕么?三兄妹里,数你胆子最小,……”

    裴锦瑶满脸的笑容僵住。虽说她没有天分,但哥哥姐姐捉鬼驱邪时总会带上她。遇到厉害的精怪,就顺便跟她讲一讲。她见得多听的也多。方才的邪物,是世间怨气集聚而成,又在乱葬岗里吸了不少幽魂。那孩子应该刚死不久,且生前必定受了些苦头。所以那邪物才得以顺顺利利的占了他的皮囊。

    在平常人眼中那孩子仅仅是面色差了点。可裴锦瑶终归不同于一般人。她一眼就看穿了那邪物的来历。幸而她头上有支现成的桃木簪子。而那邪物以为她不过是个孩子,并未多加提防。有吕国师在侧,裴锦瑶便毫无后顾之忧的将那邪物从肉身里逼出来。

    现在想想,确是有些后怕。

    “我……我闻到了腐尸的味儿。那个小孩脸白的吓人,身上又有味,我就猜他不是个好东西。桃木不是能辟邪么,我寻思试试倒也无妨,没想到……爹,我是不是闯祸了?”裴锦瑶眼里盈满了泪。

    裴庭武心软成了一滩水,“没、没闯祸。”抬手抚了抚裴锦瑶的额发道:“不过,此番是你运气好,没让它害了性命。以后切不可鲁莽行事,知道吗?”

    裴锦瑶温顺的点头应是。

    ……

    四里八乡的百姓们听闻福堂村闹大鬼,兴奋的不得了。三五人一伙搭着牛车赶到福堂村。凌雾山庄门前比趁墟还热闹。小密探自告奋勇帮忙招呼村民。

    “大伙儿上这处!”小密探挥动手中的白帕子,“昨儿晚上,吕国师和云道长就是在这处与那邪物大战三百回合的!你们看,地上的土都焦了……”

    “真的焦了!”

    有人蹲在地上抠土面儿,“带点回去给俺娘开开眼!”

    “对对。不能白来一趟……”

    大伙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唯恐落于人后。

    小密探眼珠儿一转,解下腰间的荷包,撮了把土面放进去。

    “早知道昨晚在这儿住一宿就好了,还能看看那邪物长什么样……”

    “难看的紧,瞧上一眼十来天吃不下饭!”小密探口若悬河的讲,大伙儿如痴如醉的听。

    “……”

    多亏小密探帮衬,山庄里仍旧宁静安和。

    观中亦有几名弟子受伤。于是,吕琅决定多待三五日,待他们伤势见强再回青城观。

    裴锦瑶住在东厢房,昨夜里吃过丸药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日高三丈。眼睛肿的跟桃子似得韦氏坐在床畔。翠巧和红翎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忙些什么。

    “娘!”裴锦瑶唤她。

    韦氏眼里又蓄了泪,“你这孩子看热闹看傻了?明知道那东西不是个好相与的,就不知道避一避,躲一躲么?”

    裴锦瑶抿唇不语。

    想必是裴庭武怕韦氏担心,替她遮掩过了。

    “娘,我没事了。”裴锦瑶才说两句话,就又咳了起来。翠巧忙奉上温水,红翎去灶上端药。

    裴锦瑶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道:“吕国师呢,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吕国师和你爹在前头跟你谢伯伯叙话。”韦氏给她掖了掖被角,叹道:“你啊,还是胆子小点的好。省的我担惊受怕。”

    ……

    晌午,裴锦瑶和韦氏一块用了饭,便催促韦氏去歇午觉。她夜里睡得多,躺在床上觉得浑身都不得劲。见外面阳光正暖,便吩咐翠巧搬来一把躺椅,裹着羊毛毯抱着手炉在外头晒太阳。翠巧守着她绣帕子。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卖炸肉的小哥吃过晌饭回城了。老爷赏了他五两银子。”

    裴锦瑶砸吧砸吧嘴,“也不知他上元节在哪摆摊……”

    “姑娘想吃炸肉,让灶上的婆子做就是了。”翠巧放下针线给她捧来一碗热水,小心翼翼的伺候她喝,“再待半刻就进屋吧。要是让太太知道了,奴婢可得挨罚呢。”

    裴锦瑶笑着应承,一抬头就见吕琅立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

    没有绿叶娇花的点缀,高高的海棠树颇有萧瑟孤寂之感。

    裴锦瑶赶紧从羊毛毯里挣脱出来,想起身给他见礼。

    吕琅大步到在她面前,温声道:“不必多礼,我来给你把把脉,看有无大碍。”说着,顺势坐在翠巧方才坐过的小杌子上,手指搭在裴锦瑶手腕。

    高人大多洒脱不羁。想来吕琅也是属于这一类的。裴锦瑶不再坚持,示意翠巧远远守着。

    “再吃几副药也就大好了。”吕琅拈须道。

    裴锦瑶微微欠身,道:“多谢吕国师。”

    “你无需言谢,只早早走了便罢。”吕国师面含笑意,眼中却有着令裴锦瑶心惊的淡漠。

028 徐徐

    “娘说,初七回去……”

    “我说的是从哪来,回哪去。”吕琅笑意不减。

    难道说吕国师已经看破她的来历?既如此就无需遮掩。“可是我……”裴锦瑶直起身子,正色道:“我不能回去。”

    她不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托词而已!”吕琅眼底一片冰寒。

    裴锦瑶直视吕琅,“国师何必苦苦相逼?难道你不想大夏国祚绵长?”

    “哈!国祚绵长?”吕琅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德不配位,气数将尽!”

    虽没指明谁人德不配位,但裴锦瑶知道他说的是仪风帝。或许在吕琅心目中,待他挚诚的先帝才是真正的帝王。

    裴锦瑶默了数息,沉声问道:“国师懂得观星吧?”

    “那是……”吕琅想说“那是自然”,却又觉得裴锦瑶是在刻意羞辱,气的他眼睛瞪得滚圆。裴锦瑶恍若未见,继续说道:“大夏的国运已经变了。”

    “不可能!”吕琅斩钉截铁的说道。

    “生机已显。”裴锦瑶胸有成竹,一副泰然模样,“从我来到大夏的那天起,就有了变化。只不过,国师不曾留意罢了。”

    裴锦瑶原以为吕国师能帮衬一二,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吕国师不会帮她,甚至对她怀有敌意。

    吕琅片刻失神,喃喃道:“万事万物皆有时序……”

    裴锦瑶打断他,“若天意如此,谁又能阻止的了呢?”

    天意?吕琅色容一滞。

    裴锦瑶挑眉看他,没有半分退缩之意,“国师不信?”

    吕琅对上裴锦瑶清冷无波的目光,心生犹疑。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莫非真的是天意如此吗?吕琅有些动摇。

    “但请国师拭目以待!”目下裴锦瑶只想让吕琅袖手旁观,免得横生枝节。

    吕琅垂下眼帘,缄口不言。

    出关到现在,吕琅并未从星象上看到生机。哪怕一丝也无。他看到的是妖星。

    妖星临世!

    而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分明是病弱早夭之相。她的阳寿已尽,早该是个死人了。吕琅心存疑惑便起了一卦。卦象却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他卜卦几十年,头一次这般诡谲。

    于是,吕琅认为妖星临世定是裴锦瑶无疑。但他从裴锦瑶脉象探知,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能力。权衡之下,吕琅不忍无端伤了她的性命。唯一能做的就是劝她早早离开,休要铸成大错。

    见他不语,裴锦瑶起身,晃两晃稳住身形,勉强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国师。”

    吕琅目光犀利,“你若识趣,便做个相夫教子的贤惠女子。平平淡淡过完此生。若不然……”

    余下的话不用说裴锦瑶也知道是何意思。

    裴锦瑶深吸口气,倔强的抿紧唇角向吕琅微微躬身,便转身进屋,一头扎进大引枕里。

    ……

    小密探从浴肆出来天都黑透了,暗叫声不妙,加快脚步匆匆赶到朱雀大街。因是年下,晚上出摊的小贩不多。远远望去,烛火稀疏,烟气蒙蒙。

    小密探买了三份贾婆子荷包饭在手里拎着,七拐八拐到在一处僻静的小院。

    “六爷九爷,这荷包饭地道的很,您尝尝。”小密探献宝似得打开荷叶,笑眯眯的说:“小的原本想早些回来复命。青城观的道士昨儿晚上伤了不少,没办法招呼来看热闹的村民。小的就留在那处帮衬着。”

    洁白光亮的米饭里点缀着红澄澄的火腿,粉莹莹的虾仁格外好看。花九吞了吞口水,示意白英取来碗筷。

    小密探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燕凰玉,“吕国师的确厉害,与那邪物恶战时,虚浮在半空还能把土给弄焦了。您瞧,这是小的特特挖的土,给您瞧个新鲜。”

    “你亲眼看见的?”花九凑到燕凰玉跟前,撮了点土面放在掌心上认真端看。

    “嗯。”小密探敛去笑容,一本正经的答道:“小的瞧的真真儿的!青城观的仙长们道法无边,那邪物附在男童的尸身里,亏得裴家三姑娘……”说到裴三,小密探脑子里灵光乍现,“哎呀”一声。惊得燕凰玉心肝儿颤几颤。

    “我知道她是谁了!”小密探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令得燕凰玉颇为重视,“你说的她是谁?”

    “裴家三姑娘就是慈恩大街的那个小道姑!怪不得小的看见她就觉得眼熟!”他怕燕凰玉不知裴三姑娘是谁,又道:“就是明督主外甥女的堂妹。”

    花九咬牙,“沾上姓尹的准没好事!六哥,你说怎么办?”

    燕凰玉颦了颦眉。他跟裴大姑娘都没见过几次,裴三姑娘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真是她?”燕凰玉问道。

    小密探略有犹疑,“昨晚上裴家三姑娘是做男装打扮。眉眼脸型跟吴大所说有六七分相似。小的……不敢肯定。”

    也就是说尚未加以印证。小密探又道:“裴三姑娘养在深闺,轻易接触不到,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他没亲眼见过吴大口中的小道姑,单凭画像不敢肯定就是裴三姑娘。要是裴三姑娘有个闪失,那他这辈子都不安心。

    “这有何难?找个月黑风高的天儿,直接绑了。”东厂拿人从来都是这么干脆利索。花九摩拳擦掌,“这事交给老潘去办,他向来稳当。对付那种咬舌自尽,撞柱子的刺儿头很有一套。”

    自打老潘给花九挑了几个得用的人,花九就对他十分信赖。

    小密探大惊失色,“九爷,万万不可啊!那是好人家的姑娘。要是弄错了,她可就没活路了!”心里有些后悔。早知九爷沉不住气,就该私下里好生查探。等万无一失了再找机会单独跟六爷回禀。小密探捏了捏荷包里的银锭子。那是裴二爷赏的五两银子。把买糖人的亏空填上了还有的剩呢。

    小密探叹了口气。裴二爷和裴三姑娘都是好人呢。

    燕凰玉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不如……徐徐图之?”

    燕凰玉凤眼微眯,淡淡的嗯了声。若真是裴三,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029 密报

    初七这日,与裴锦瑶一同进城的还有一封来自辽东的密报。

    仪风帝穿着常服,脚踩丝履,手里盘一串凤眼佛珠,面色冷的吓人。

    “卓鲁珲死了?”仪风帝只看过这位姐夫的绘像。那是弘光末年,派去东真国的使臣带回来的。画中的卓鲁珲端坐在椅上,脚下铺着整张虎皮,唇角扬起,很有几分傲然之色。平邑长公主立在他身后,神态肃然。

    垂暮之人能得佳人相伴,难怪他得意。仪风帝一想起那副绘像,心里就不舒服。现在,卓鲁珲的死讯更加令他难以接受。

    死都死的不是时候!

    仪风帝暗骂一声晦气。

    “是!”沈惟庸垮着脸,“卓鲁珲的长子石古苦亲手将其刺死。长公主及其子女被他们囚禁起来。待冰雪消融,石古苦就会挟持长公主叩关。若不是有那封信示警,只怕到了兵临城下,才会知晓此事。”

    “岂有此理!”仪风帝扬声问道:“伴伴呢,伴伴何在?”

    冯嘉答:“明督主稍后就到。”

    仪风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宣……吕国师入宫。”

    沈惟庸眉梢轻颤。他越是想让吕琅远离朝堂,吕琅就越是要搅合进来。不过,陛下应该不会像先帝那般对待吕琅。如此一想,沈惟庸心下稍安。

    夜幕四合,崇贤殿里烛光明亮,仪风帝却好似身处幽潭枯井之中,暗无天日。

    阿姐落入石古苦手里必定要遭受一番磋磨。还有她那一双儿女,也不知能否保全。念及此,仪风帝眼眶一热,险些坠泪。

    “陛下,长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安心。”明匡温声劝道。

    沈惟庸也道:“是!石古苦暂时不会伤及殿下性命。”

    仪风帝目光定定,似是不为所动。

    “来此之前,贫道卜了一卦……”吕琅捋了捋胡须,见仪风帝并未发问,轻咳一声,“虽有惊,却无险。”

    仪风帝撩起眼皮看向他,直言道:“送信的小道姑是青城观的吧,国师带她来了吗?”

    那封关乎平邑长公主安危的信笺,对仪风帝而言意义非比寻常。他因此对出现在慈恩大街的小道姑生出些许仰赖之意。他甚至认为只要能找到那小道姑,就理所当然的能够救平邑长公主性命。

    仪风帝之所以问吕琅,并非没有私心。他一方面希望谶语是吕琅搞出的噱头。意在重获帝王恩宠。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防备吕琅。毕竟先帝甚为器重吕琅,缪太子对他亦是宽厚。因此吕琅才会善待缪太子的亲眷。

    主仆情分尽显。

    然则,一仆不侍二主。吕琅对先帝及缪太子忠心,就不会对他刘绍忠心。

    吕琅摇头,颇为遗憾的说:“不是。青城观并无此人,许是冒用青城观的名儿。”

    明匡微微一笑,“依我看并非冒名,而是不屑留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言下之意吕琅沽名钓誉。

    吕琅不以为忤,甩甩拂尘眯起眼不出声了。

    沈惟庸懒得给他俩断官司,对仪风帝说道:“陛下,虽然此事属实,却还是得低调行事。杀石古苦个措手不及。否则,长公主殿下性命危矣。”

    仪风帝不住颌首,“石古苦狼子野心。这次定要将其剿灭!”

    沈惟庸不语。

    杀了石古苦只能解眼下危局。再过两三年,卓鲁珲其他儿子成了气候,又是一场恶仗。然而,沈惟庸并没有向仪风帝晋言。此时此刻仪风帝满心牵挂平邑长公主。就算他说,仪风帝也未必听得入耳。

    明匡想的却是仪风帝昨日与岑禄密谈了一个多时辰。具体谈些什么,就连冯嘉都不晓得。

    明匡有种不好的预感。

    仪风帝抿了口热茶,话锋一转,“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光有东厂还不够,我让岑禄着手建立西厂。有他帮忙分担,伴伴也能轻快不少。沈卿以为如何?”

    西厂?!

    明匡心下一惊,面色不显。果然如他所料,岑禄不是个安分的。而仪风帝在这节骨眼儿上抬举他,想必是觉得东厂势大,有必要压一压。

    沈惟庸窃喜。

    皇帝陛下弄个西厂牵制东厂,倒是绝佳的平衡之道。

    “陛下思虑周全。”沈惟庸道。

    仪风帝唇角微弯,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商议完大事,沈惟庸和明匡先行告退。仪风帝独留下吕琅。

    “八年未见,吕国师风采不减当年。”

    先帝在时,逢至大事都要请吕琅占卜吉凶。事关平邑长公主,仪风帝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吕琅。真见了面,仪风帝对他的仍不能放下心防。

    “方才国师说阿姐有惊无险,那么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是吧?”

    吕琅嗯了声。

    仪风帝大喜,“若果真如此,我一定重赏国师。”

    吕琅摆摆手,“重赏倒不必。只求陛下不要断了青城观的供奉。”

    仪风帝脸上如火烧一般。私心里,他不愿与青城观有任何瓜葛,可偏偏想撇都撇不干净。他不做任何承诺,转而问道:“她们都还好吧?”

    “承蒙陛下照顾,一切都好。就是刘大姑娘得急病去了之后葬在后山上,委屈她了。”

    仪风帝垂下眼帘,“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

    ……

    次日,燕凰玉和花九带着费太医一同到在裴府探望尹氏。

    尹氏自诊出有孕总觉得肚子不舒服。连着请了三五个城中名医,都说她无事,就是年纪大了怕不好生产,平时注意饮食,早晚散步就没大碍。

    尹氏不信裴家找的大夫,命人去督主府送信,求明匡请太医过府给她诊脉。

    明匡觉得她小题大做,拖着不肯办。再怎么说裴家也是正经人家,还能谋害子嗣不成?傻娘们就是不着调!

    这事燕凰玉早就知道,昨儿晚上吃完了荷叶饭,他和花九就回督主府跟明匡讨了这差事。要是能借此机会见裴三姑娘一面最好不过,若是不能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燕凰玉斜倚着车中引枕,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绘像认真端看。

    “六哥,这是裴三姑娘?”花九凑过来,手指着纸上的偌大的头像问道。

    “嗯。是阿发画的。”

030 小酒

    花九刚想说“画的什么玩意儿,眼睛那么大,添两撇胡子就是只猫儿。”一听出自小密探的手笔,立马改口,“嘿!画的不赖嘛!我就说他是个机灵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能文能武,是个全才。”

    燕凰玉失笑,“就算你把他夸上天,我也不会叫他跟着你就是了。阿发是个好的,等这差事办完,我想升他做领班。”

    花九大大咧咧的摆摆手,“六哥,咱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就是觉得阿发是个会办事的,随便夸几句。你别多心。”

    燕凰玉点点头,“岑禄那厮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你在外面跟西厂的人对上,千万不能硬碰。”

    闻言,花九沉下脸,乖顺的应了声是,“六哥你放心就是,我绝不会给义父和哥哥们找麻烦。”

    “小九长大了。”

    “那是。”花九一挺胸脯,“我都十三了,不是小孩儿了!”

    少年粉白的面颊肉呼呼,一双桃花眼明亮有神,眉宇间隐约有几分骄矜,却并不惹人讨厌。

    燕凰玉甚是欣慰的拍拍他的额头,没有说话。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裴府门前停下,燕凰玉让白英拿他的名刺去叫门。

    等不多时,阍人将燕凰玉等人带到荣泰院。

    见过礼后分宾主落座。

    尹氏擅作主张,让明匡帮忙请太医,裴老夫人自是不悦。但念在她怀有身孕,小心些总没坏处,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与费太医寒暄几句,就命人送他去尹氏那处看诊。

    燕凰玉此行目的是见裴锦瑶一面,且他俩和尹氏也没什么情分。索性留在荣泰院跟裴老夫人套交情。

    花九和裴瑥年纪仿佛,却比裴瑥活泼好动,说话也好听。裴老夫人不免有些心疼他。

    同样都是孩子,花九身边不是义父就是义兄,一个至亲都没得。虽然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然而其中甘苦只他一人能够体会。

    裴老夫人转而看向燕凰玉。

    都说明匡九个义子里,属燕六长得最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可惜是个阉人,不能传宗接代。

    孩子都是好孩子,裴老夫人暗自叹一声,造化弄人呐。

    裴锦珠得知燕凰玉与花九过府高兴极了,顾不得多想,带上婢女赶到荣泰院请他们来陪尹氏说话。

    燕凰玉是明匡最喜欢的义子。裴锦珠不愿放过任何一个与之攀附的机会。若是能跟燕凰玉交好,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不定以后明匡会把东厂交由燕凰玉执掌,到那时,她凭这份交情能谋得许多便利。

    裴老夫人见裴锦珠竟不顾身份追到荣泰院,聊闲天的心情立马散了,当即让燕凰玉和花九随裴锦珠一道去棠院。

    裴锦珠落后燕凰玉半步的距离,小声说道:母亲怀着小弟弟很是辛苦。一连十多天吃不下喝不下。祖母请的大夫都不济事。连安胎药都不给开,交代两句就走人。敷衍的很。幸亏舅父请的动费太医。听说宫里的娘娘有孕,也是他给调理的。”

    花九一听她叫“小茶哥哥”气就不打一处来。嘴上不好说什么,冷着脸背着手假装欣赏园景。

    他觉得义父说的没错。傻娘们就是不着调!当着外人的面编排自家祖母的不是,不但傻,还蠢。他要是有这样的孙女,一天抽八百鞭子都不解气。

    燕凰玉淡淡回道:“不开药说明身子没大碍。你应该高兴才是。”

    裴锦珠唇畔的笑容有些僵硬,缓了数息,又道:“上次在状元楼,全赖小茶哥哥和小酒弟弟帮衬三妹才能夺得魁首。说起来,三妹的诗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小孩子写着玩罢了,哪能比得了钱五姑娘……”以前都是尹氏带她去督主府,这还是燕凰玉第一次登门拜访。裴锦珠觉得真是赚足了面子。此时对着燕凰玉那张好看的脸,即便知道他是阉人,裴锦珠仍不由自主的柔着嗓音,听起来像是嗔怪又似撒娇。

    花九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抖。

    燕凰玉手里的缂丝小扇一顿,“诗好诗坏又不是我和九弟俩人就能说了算的,何谈帮衬。裴三姑娘要是写着玩都能得魁首,那还真是了不得了。”

    裴锦珠干笑两声,终于不再说裴锦瑶的坏话,抬手一指远处楼台,娇声道:“那边是观风阁,炎夏时不放冰都很清凉。”

    “……过了九曲桥是汀兰水榭。小茶哥哥来的不巧,残荷败叶没什么看头。”

    “三妹妹的院清芳景致最美……。”

    裴锦珠面上笑着,心里起了恨意。原本清芳院很是平常。二房有钱,翻建两次旧貌换了新颜,名花奇石不要钱似得往里抬。

    她上次没讨到便宜,反让裴锦瑶夹枪带棒的数落一通。且裴瑥裴瑫去尹家附学,以及她想借裴锦瑶搭上钱五姑娘都落了空。令得裴锦珠对裴锦瑶乃至二房恨的咬牙切齿,说话时怨气满满。

    花九眉头微皱,暗自想道,原来这裴大姑娘不但又傻又蠢,还见不得人家好过。

    燕凰玉来此的目的是寻机见裴锦瑶,心念一转,问道:“清芳院真那么好么?”

    “真的好!”裴锦珠眼目一亮,“我带小茶哥哥去走走转转。”说着领他们往清芳院走去。

    燕凰玉原打算让裴锦珠把裴三请到棠院去,可裴锦珠跟裴三的关系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亲密。去清芳院能不能见到裴三?燕凰玉拧着眉认真思量,脚下却是随着裴锦珠调转了方向。

    哪有当姐姐的领着外男去妹妹的居处逛游的?裴锦珠的大丫鬟双桃有心提醒这不规矩,可燕凰玉和花九已经在数步开外了。双桃赶紧快走两步,俯在裴锦珠耳际小声说道:“姑娘,不如您先和六爷九爷去棠院。奴婢去清芳院问问三姑娘的意思。”

    裴锦珠眉眼竖起,“问什么问?小茶哥哥和小酒弟弟赏脸去清芳院,是她天大的福分。”

    双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裴三姑娘现在可不是任人拿捏的绵软性子了。硬是要去,能不能进了门都两说呢。这要是在燕六爷和花九爷跟前丢了面子,准得拿她们做下人的出气。更何况,头顶上还有老夫人在呢。老夫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罚大姑娘呢。

    花九冷眼瞧着裴锦珠昂首挺胸跟好斗的公鸡似得,腻烦的不行。也不知哪个倒八辈子霉的人家能把裴大姑娘这根搅屎棍子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