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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乱点鸳鸯谱

    “雁姨,你看,那边的梨花开了,我去折一枝,簪在头上最好了!”

    午后,康王府内,随着轮椅的碾转作响,公仪绯和轩辕琲连同了雁夫人难得是一起出了院子,来了王府的后院花圃。

    上元节的那次中毒,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刘出终究是不放心,将轩辕琲在风雎阁关了一月有余,邺城上下只当是康王又病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或是年头,或是年尾,轩辕琲常常“一病数月”。

    而公仪绯虽是入了天牢,却也只是受了极轻的皮外伤,不过十数日的光景,便恢复得大好,连一点瘢痕都未曾留下。只不过,雁夫人的情况却是没那么乐观,因着在天牢里受了太重的刑罚,又受了天牢里的寒气所侵,王小良竟是无可奈何,无术回天,竟是几乎废了雁夫人的一双好腿。

    眼见着轩辕琲跑远,雁夫人回过头,看了一眼公仪绯,公仪绯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慢慢推去了回廊旁的亭子里。

    “公子,只为我这一双腿,您不必因此记恨于康王和太子殿下。”

    雁夫人说着,一脸颇为担忧的神色看向了在她一边坐下来的皱着眉头的公仪绯。打自天牢回来的那日起,她就再也没见过公仪绯同轩辕琲和前来看望二人的轩辕珷说上一句话。

    闻言,公仪绯紧蹙的眉关稍稍松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际的云丝,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

    “错不在他们二人,更不在皇帝,是我太怯懦,是汉国太弱小......”

    心绪不宁,忿忿不平,是悔?是恨?总之,五味杂陈的情绪使然,公仪绯右手握成个拳头,捶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尽管这一捶,公仪绯是一声未吭,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可是,这样却是让雁夫人更为心疼地看在了眼里。

    公仪绯为汉国,着实是舍去了太多。

    “雁姨,你觉得太子轩辕珷是怎样的一个人?”公仪绯收了手在袖子里,突而问了这样一句。

    如此一问,雁夫人思沉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远处挑着梨花,不知该折哪一枝好的轩辕琲。

    “太子近来颇受皇帝赞爱,大臣们也是称赞太子行事果决,是社稷之福。”

    不明所以,雁夫人回忆起了当日在初临玄国时在宵宴上见过的轩辕珷,明知是皇帝有意刁难想要借机取笑公仪绯,却是逆着圣意挺身而出。

    只是前些日子,轩辕珷奉旨前来探望,雁夫人觉得,那少年眼中,总是存着一丝令人战栗的寒意。

    缘何他的心境变化如此之大?

    这边,听了雁夫人的回答,公仪绯松懈下来的眉关又再度锁紧,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觉得今日有些不寻常,这种无以名状的不详感觉,让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绯姐姐!你看雁姨这样可美吗?”

    因着轩辕琲折好了几枝梨花跑来,又是直接将手里最好看的一枝别在了雁夫人的耳际,是以,谁都没留意到公仪绯脸上转瞬即逝的痛苦。

    “好看,很好看。”公仪绯说着,眉关搁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也正是这丝笑意,让轩辕琲有了进一步亲昵的空间,她将手里剩下的梨花一枝簪在了自己的耳边,又是取了两枝簪在了公仪绯的两个羊角髻上。

    “哈哈,绯姐姐真漂亮!”虽然知道是眼前孩童的发自肺腑的真心赞美,但仔细在脑子里想想自己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头上插了两枝高高的梨花,公仪绯觉得,与其说是美人,可能还是更像一只竖着耳朵的兔子。

    步子轻迈,从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自家王爷的欢声笑语,刘出手里头端着一盘糕点果子走了过来,脸上也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出伯!出伯!你看雁姨今日是不是很美?”

    见到刘出是亲自来送糕点果子,轩辕琲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大致知道刘出的心思,无非也只是借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看看他的佳人。

    是以,这边等刘出放下了糕点果子转身便要离去的时候,轩辕琲踩上了桌边的石凳,同时伸手就是扯住了刘出的袖子。

    因担心轩辕琲会一个不留神,身子不稳会从石凳上跌落,故而刘出一见轩辕琲的牵制,就停了脚步,乖乖地等在了原地,让轩辕琲给他也是一样簪上了一枝梨花。

    有意无意,与其道是巧合,不如说是天定,轩辕琲给雁夫人在左耳簪上了一枝梨花,却是给刘出簪在了右耳上。两人有是一坐一站,看起来好不绝配。

    “绯姐姐,绯姐姐,要不你就干脆让雁姨给出伯当新娘子怎么样?阿时他也乐意……”

    天真童言,百无禁忌。刘出和雁夫人之间,本就有着那样的情愫,只是因着身份,一直未曾明说。如今,被轩辕琲这样一点破,两个有了岁数的大人居然还是和两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

    雁夫人颊染流霞,不知是惊是赧,嘴里不禁“哎呦”了一声,翻了下织着流云纹边的广袖,一掌只露三分掩在了嘴上,双眼弯弯,直是捂嘴暗自在袖下偷笑。

    而刘出,双手又是叉在了袖筒里,头深深低下,几乎是要埋在了一双臂后,只不过,到底是藏头露尾,仅仅露出来的一点点的两边的耳尖,红润润的,像极了樱桃酪上那樱桃的红嫩果肉。

    这两人的样子,真是难得一见,公仪绯左看了看雁夫人,右看了看刘出,薄薄的嘴唇一抿,自己也暗暗笑了起来。

    “阿琲,你可知道什么什么叫乱点鸳鸯谱?”

    调笑着,公仪绯斟了一杯茶水,拿在手里,一边问着一边看向了还站在石凳上拉扯着自己衣袖的红豆丁。

    这小人儿,年纪尚小,怕是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果然,如他所料,轩辕琲并不能理解什么叫作“乱点鸳鸯谱”,毕竟,谢太傅可是从来没在课上讲过这个。

    因着好奇,轩辕琲偏了头,眨了眨眼,转而竟是直接爬上了石桌,半跪在那里,两只手搭在了刘出的袖筒上,拼命地向下按去。

    “出伯,出伯,什么是乱点鸳鸯谱?鸳鸯谱是什么?为什么绯姐姐说我是乱点鸳鸯谱呢?”

    一连几问,轩辕琲直接抛给了此刻还埋在袖筒后的刘出。可是,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刘出怎好解释?是以,哪怕轩辕琲再用了力想要按下他的手,他也还是坚持到底,绝不能露面。

    也正是在此时,两方僵持之下,刘时从前院急急奔了进来。不待轩辕琲出口询问那“乱点鸳鸯谱”是怎么一回事儿,刘时就先按着礼数忙忙向面前的公仪绯等人从左至右行了一个稽首。

    “皇上派了丹公公前来,请王爷和绯公主前去宫中一聚。”

    一言既落,颜面皆惊。可是宫舆已经到了王府大门前,安能抗旨不从?

    忐忑不安,刘出将轩辕琲从石桌上一把抱下,将她和公仪绯带到了丹公公面前。

    “放心,皇上今日龙心大悦,又正好碰上汉国那边来了使臣,便叫我来带绯公主和王爷进宫赴宴,左右不过亥时前就回来了。”

    收了刘出的一块金饼拢在袖中,丹公公笑着,肥厚的下唇翻出来,比上唇有多出来一倍长,双颊上的肉也随着他两弯线似的眼一同耸着,两边的眼窝都被他这一脸无比和善的笑挤出了几道叠加的纹缝。

    宫灯千放,星阑磷立。无论是什么时候,邺城未央殿永远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艳艳揺红,直恍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公仪绯和轩辕琲,大约是在申时的时候入的宫。路上来时,公仪绯已经从丹公公嘴里听闻了汉国派来了使臣的事情,已来了有些时日,自己却是如今才听到了消息,怕是因着月前的那在灵奉寺发生的事,所以竟是一直瞒了下来,真是可笑啊……

    到了宫里,公仪绯也见到了那来自故国的使臣,本来原是想着和这使臣好好交谈一番,未料,丹公公和一众的宫人却是一直跟随着他和轩辕琲连同那使臣来了御花园,半刻也不离身。

    是以,公仪绯除了一再称赞着御花园中的美景,再也没什么同使臣能说的,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对远在汉国的皇兄的问候。

    时辰推移,公仪绯总算是挨到了酉时。未料,皇帝居然命人设了筵席在未央殿。

    此刻,因着是汉国公主的身份,公仪绯还是只能同轩辕琲坐在同一席,而那使臣是坐在了他的右手边席位。

    这个使臣公仪绯并不认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在汉国怕是除了当初参与了商议让他假借公主身份而来的皇兄和那几位大臣,也不会有几人知晓。

    是以,公仪绯也只好偏头,趁着众人大多将眼睛放在殿中央的舞女身上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借着向对方敬上一杯酒的功夫问出了他记挂了好久的问题。

    “臣妹公仪绯不肖,不知皇兄近来可好?鱼雁难至,可让我好生挂念。”

    使臣神色如常,回敬了公仪绯一杯酒,半晌,只听得一句没有任何温度的回应。

    “皇上圣体安康,还请公主莫多记挂。”

    果然,是不识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也罢,皇兄安康,足矣。

    宴乐将尽,更漏铜盘上那最后一颗写着“亥”字的铜珠也落了下来,总算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然而,也正是在这时,那座上的九五之尊,却是当着众臣的面,宣告了一件令公仪绯惊惧的“喜事”。

    赐婚,他与轩辕琲。

    约誓今下,群臣为证,待康王成人完礼。

    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啪!”公仪绯手里的青瓷小盅掉在了地上,没有碎,但未饮完的酒却是洒了一地。

    使臣的眉头在听到赐婚的时候,浅浅皱了一下,神色莫名地看向了公仪绯,又看向了公仪绯旁边已经打起了瞌睡的轩辕琲。

    群臣一片恭贺声中,与公仪绯同样沉默的还有上座的轩辕珷。

    他知道他那个父皇绝不会放公仪绯回汉国,既然是作为公主而来,那必然是要为了两国联姻而留下来。

    不能让再多的旁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那“嫁”与他这个知晓他底细的太子就是很好的选择。那夜的谈话,他所说的请求赐婚也非是玩笑。

    他被从天牢放出来的那一日,轩辕珷就去求了他的父皇。原本,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对这个仇人有所请求。

    然而,他没想到,婚虽赐下,被赐的人却是轩辕琲。

    随着稀稀落落的赞贺,轩辕珷看着皇帝亲笔为轩辕琲写下了婚书,交与了汉国的使臣。

    这一切,歪斜着身子睡在案上的轩辕琲毫不知情。

    不知为何,轩辕珷看着这小豆丁这样一副模样,却是嘴角渐渐上扬,到最后,成了一个温润和煦的笑。

    也罢,这样是最好的选择了。

第三十九章 天命

    午后,无涯阁偏厅,悬紫回廊。

    满是坠着紫藤的廊下,有二人在对弈。其中一人,是着了一身的月白箭袖,斜躺在棋盘前,右手端着一盏刚刚煮好的新茶,左手的食指勾着一个绣着一抹竹叶的淡绿色的荷包,来回地转着,两眼阖着,非是在打着瞌睡,而是在等着对面与他对弈的另一人落子。

    与他对弈的正是谢太傅,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手高高地举在棋盘之上的半空中,迟迟未落,竟是一时僵在了那里。

    许是等了太久,聿清临终是也有些不耐烦地睁开了眼。一睁眼,他便见到了谢太傅犹豫不决,左手还放在自己的胡子上,不停地抚着。

    “太傅大人,君子举棋不定,可是会下臭棋的呀~”

    说罢,聿清临抿了一口盏中的雨前新茶,右手手肘用力,借势起了身,左手勾着的荷包又被他再次收回到了腰间。

    “哼!谢某棋艺不精,不下了不下了!!!”

    生了满满一额头的易碎汗珠,谢太傅将眼前的棋局再三反复地看了个仔细,他这手里的一子无论是落在哪里,最终输的人,都会是他自己。是以,谢太傅干脆将指头里已经被他夹了许久,沾染上了手汗的那枚黑子直接扔回了棋奁中。

    “那谢太傅,这下可以和我说说许将军了吧?你同他是至交,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聿清临暗暗笑了笑,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同一件事。论下棋,他好歹也是在止水峰排第三的,寻常的棋者与他对弈,要想赢他可不是易事,这谢太傅能与他对弈至此,已属难得了。

    “哼,老许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哪像你,心机深沉,斤斤计较,过分算计。”

    谢太傅说着,眼睛却还是瞥着那正在被收拾下去的未尽的棋局,心里也不禁想起以前同许将军下棋的情景来。其实,他的棋艺比起许将军来并不高明,可他这好友偏偏就是喜欢让着自己。

    聿清临点了点头,抬头看了一眼谢太傅,遐思万千的模样,想也知道,他是想许将军这个好友了。

    “聿某初来邺城,有幸任职无涯,听闻宫中的侍卫们说起,那近畿大营原是许将军所驻守,虽是奉命固守皇城,却并非是听从皇上调遣,怎么又会听了皇上的,前往北疆驻边?”

    说着,聿清临提起了棋盘边上茶炉上那壶茶水,给谢太傅斟了八分满。他可不想拐弯抹角,既然谢太傅不知他是想问什么,他便就此直言吧!

    不过,大抵是低估了谢太傅的谨慎,聿清临问了许久,只见到谢太傅小心翼翼地挪移着两只眼睛,似是在留意着周围有没有其他的人影,又是看着谢太傅的眼睛来来回回转了几个轮回,片刻后,终是见到谢太傅有了新的动作。

    刚刚说不打算继续下棋的他,手里捞起来了一把黑子,一枚一枚地按在了棋盘上,摆出了一个方中有方,看起来很是一个别致的图案。

    “宫中有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是先帝所设,豢养死士不知数,近畿大营的调遣归属死士之首,先帝,他曾经将可调用死士的小玉令给了先康王。可是,后来,那枚玉令在先康王死后便不见了。”

    压低了声音,谢太傅又将一枚枚棋子收起,敛入了棋奁中。盖子合好,谢太傅缓缓起了身。

    “哦?太傅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没有回应,聿清临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他需要再去止水峰走一遭。

    “聿先生,也到了该给两位殿下授课的时候,请了。”

    这时,谢太傅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廊外的正殿方向,遥遥而向着背后还坐在那里的聿清临拱了拱手,潇洒地离开了。

    说走就走,聿清临也同时动了身,可是在踏出无涯阁前,腰间的荷包晃了晃。察觉到腰间的异动,聿清临轻声喃喃着,同荷包说起了话。

    “方才,拿你来做棋局的赌注,是有些不太妥当,可是,你也该知道,这局棋我是不会输的,怎么,连你也不信我?”

    一边说着,聿清临自在这悬紫回廊找了处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身形烟化,竟是生生消失在了。

    待聿清临再度踏上地面的时候,他人已是到了止水峰的山脚下。

    因着手里拂尘同聿清临闹了别扭,故而他一路御风而来,等人到了这山脚下,竟是感觉有些累了,毕竟,平日里自己可都是舒舒坦坦地躺在拂尘上过来的。

    抬头,看了看日头下那巍巍山势,聿清临只感眼晕,罢了,反正也是来找她的,现在自己既是懒得多走,不如索性先去那里看看,也许,她也在那里。

    顺着山脚附近的一处溪流,聿清临很快来到了止水峰的北谷,亦是这溪流的尽头,潺潺溪水,合着其他的水流,在此集会,成了一方湖泊。湖泊旁有一间比峰顶那人的竹苑简陋了许多的小屋。

    “吱呀”一声,聿清临推开了屋门,一股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些许酒味,看来,他那师姐是刚刚才从这里离开。

    “唉,好好的一间屋子,怎么到了她手里就成了酒窖兼作坊……”聿清临看了看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酒坛和一干酒料,终是捏起了自己的鼻子,一脸颇为嫌弃的模样转身出了小屋。

    其实,这间小屋子本是他的居所,只不过,在多年前,一个得意忘形的午后,他将这间屋子当作一盘棋局的赌注输给了他的好师姐。

    嗯,这也正是为何他明明出身于止水峰,却是只能“借居”于康王府的缘由。

    心里想着这不太愉快记忆中的一角,聿清临这才恍然留意到平日里头,他每来过一次便要被改动一次的守山阵法,竟是被撤了去,就算是她饮酒饮得再醉,也断然不会如此。

    回想到方才那小屋里的凌乱模样,脑子里又依稀想起她曾经在设下阵法时,半开玩笑的话,“人在阵在……”想到这里,聿清临竟是罕见地皱紧了眉头。

    除非……难道……莫不是那老太婆出事了?!

    心里抱着这样不好的想法,聿清临足下生风,一展上乘的身法直接奔向了峰顶的竹苑。

    同时,拂尘也被他化出攥在了掌中,体内元功升提,宛若大敌在前的模样。

    然而,在他这样急急慌慌地一口气奔到了竹苑,又是再次撞门而入时,看见的却是一脸诧异地回头看向他的翡儿。当然,小黑也有在看他,但是他看不到。因为,小黑又长大了许多,哪怕只是蹲坐在那里,也要比他高了一头。

    突然,像是知道了什么,翡儿盯着他的脸开始止不住地笑,就连小黑也是将身后的尾巴甩得生风。

    “翡儿?你师父人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聿清临十万紧急的担忧已经化成了不下十倍的怒火。

    他好像,又被他的好师姐耍了呢……

    “师叔,师父和我打了赌,她说你今天这个时候一准又会撞门进来,不过她去拜访好友了,给您留了信,还有,翡儿可没偷看,嘿嘿嘿……”

    翡儿说着,从案下拿出来一张对折的纸交给了聿清临,自己便带着小黑去了后院的莲池喂鲤鱼。

    信也真的是给他的,字迹也确实是他那好师姐的,信的内容很短,言简意赅。

    “蠢蜻蜓,来灵奉寺。”

    哭笑不得,聿清临看完了信便走,当然,这次他离开前,先行施了个术法罩住了整个止水峰。

    只留下两个小孩子在家,他可不放心。

    与此同时,灵奉寺后山的静心禅院,同样是有人在一方茶案旁坐下,只不过上一次来此的客人是聿清临,这一次来的人却是聿清临的师姐。而且,这一次,在旁奉茶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和尚。

    小和尚便是净生大师的小徒儿――真智。现在,他手里正举着一壶新茶一一斟给了刚来的客人和他的师父。只不过,他的眼睛却是向旁边瞟去,游走四处,似是在寻找着些什么。只不过,那个他期冀着能出现在这禅院里,有着一双可爱杏眼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怅然若失,却是不肯相信,执着地认为那个身影或许只是和自己开着玩笑,一时躲了起来。心不死,真智仍用眼角的余光查看着院子的四周,完全没有注意到手下的茶盏中的茶水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哈,真智,不用看了,这次姐姐没带翡儿一同出来。”

    穿着一身黑色道袍的女子,在眼看那净生大师的茶盏中的茶水就要溢出来的时候,左手及时伸出,挡在了茶壶嘴下,嘴里一边说着,又是一边满脸别有趣味的神色抬眼看向了真智。

    一语道破,真智恍然回神,连忙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既而面不改色,双手合十,向着面前笑意吟吟的女冠微微鞠了一躬,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道长姑姑不要妄言。”

    说完,真智便退下,转身去了静室,继续抄写他未竟的佛经。

    “啧啧,我说净生,当初是你说能改改他这较真的性子,怎么如今一看反倒是越来越……”

    不等面前的好友说完,净生大师便出言打断,“阿弥陀佛,前尘往事俱往矣,如今他只是老衲的徒儿真智。再者,论年纪,我这把岁数怕是还不及你的零头,你又何必每次都一口一个‘姐姐’的来逗弄他来?”

    然而,听了这话,女冠也不恼,抿了一口茶,便开口回击。“若是你真想让他放下,就该让我当初灌他一碗清魂汤,又何必给他起了个和他那俗家姓名卓知桢太像的法号叫作真智?明知道他那性子,终究是放不下的。”

    净生大师闻言,眼眸沉了下来,不过,他很快便开始问起另一件事。“怎么还不见聿道长前来?莫不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话音刚落,一袭月白便悄然御风而至,他手里的拂尘还在不安分地晃动着,显然,因着拿它当赌注这件事,它可还没消气。

    “哎呀呀,绿蜻蜓,看来康王府的伙食委实不差,将你养得是珠圆玉润,御风而来也是这般慢吞吞的,可让我和净生大师好等。”

    “老太婆,你可真是,把两个小的留在止水峰,自己倒是跑出来在这里喝茶谈天,真是逍遥。”

    “谁是老太婆?我每五十年才长一岁,你个绿蜻蜓又不是不知道!”

    “谁是绿蜻蜓?我叫聿清临,你个老太婆又不是不知道!”

    明明是同出一师,几乎又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姐弟,不知怎地,二人一见面从来就是这样的相互讥讽,哪怕是还当着净生大师的面,也不肯退让。与其说是师姐弟,倒更像是街头巷尾互相泼水的邻里。

    净生大师无奈地笑了笑,只好看着,听着眼前的女冠和聿清临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地“刀枪剑戟”,直至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寻了个机会,好不容易地插了句嘴。

    “关于轩辕珷左眼的事情,两位道长可有见解?”

    一言好似春风雨,净生大师希冀着能以此暂息师姐弟两人唇枪舌剑,可是,他没想到也正是这个问题,竟横生了两人之间的战火。

    原本,聿清临从谢太傅的口中得知了用小玉令才能调动近畿大营,而那小玉令原是在先康王手里,他猜测,或许,那枚玉令是到了苏毗伽若的手里。而那颗青色琉璃珠原是承载着些许苏毗伽若的记忆,是以,他那师姐或许知道那小玉令的去处。

    三人坐下,一番交谈,最终确定了一件事情。

    那枚小玉令是给了轩辕珷,轩辕珷却是将它主动给了皇上,为的是将许将军调离邺城。

    “你说他进来性情大变,如此看来,显然他是受到了那珠子上未去的戾气影响,难保他不会成为一个残暴之君。”

    净生大师听到了女冠的猜测,双手不禁合十再叹,“阿弥陀佛,有因必有果,若是只看他性情和襄助奸邪,离除铮臣,并不能就此一口断定他将会是个残暴之君。”

    而这边,女冠虽然觉得轩辕珷想办法让许将军离开了邺城是毫无理由的事情,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最终的结果。

    当初她和聿清临在那颗珠子上施下了多道术法来以防万一,可她终归不放心。是以,她用了太乙神术来窥算天机。

    斑驳陆离的光影中,她看到的唯有流血千里,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漫天的火光更是笼罩了整个邺城。

    随着日月流转,这番人间炼狱的景象在她的眼中只是越来越清晰。

    是以,她觉得与其等待,不如现在直接出手解决。

    杀了轩辕珷。

    “不可!怎能这般莽然,他有什么错?!”

    聿清临听到女冠的想法和沉默不语,心照不宣的净生大师,登时便从茶案旁起了身,横眉冷斜,这种做法他不认同!

    都知猛虎伤人夺命,那你就能直接杀掉幼虎吗?!

    负气而来,盛怒而去。聿清临拂袖便走,女冠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论佛道,只讲交情。好友,满打满算你我不过相识三十年,你却只告知我那颗珠子的来历非同寻常,今日更是铁了心要做那恶人,是何道理?”

    净生大师说着,又是为眼前的女冠斟上一盏茶水。

    女冠笑笑,拿起盏子在手,抿了一口,未料,茶水已经冷了。净生大师看在眼里,女冠素来戴着玄锦手套的左手在发颤。

    半晌,终是听她嗫喏出一句。

    “天命。”

第四十章 无归

    “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朗朗童音,口齿不大伶俐,不是因为别的,是轩辕琲到了换门牙的年纪,她缺了一颗上门牙,是以,现在正背着书的她每每出声总是想着用舌尖来遮住自己牙关上缺口。

    一边写着,一边还念叨着自己手里正誊录的文章。明明只要写一篇文章交出来就好了,为何还要让她背出来?这么长一篇,这么多字,是要让她抄到什么时候?

    坐在无涯阁正殿内的讲堂的位置上,轩辕琲一脸愤然,就好像是自己没错一样。

    当然,同时连累了替她写了一半文章的公仪绯在此一同罚抄,她确实过意不去。

    交给谢太傅的文章课业,她是写了,只不过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就跑出去吃点心,当时就直接忘在了脑后,直到今早,她才在入宫的马车里,在公仪绯的一番口述下,胡乱写了剩下的一半。

    “啧啧,瞧瞧,瞧瞧。这可真是夫妇同舟,文海泛波呢!”

    听到这话的轩辕琲拧起了眉头,这声音,这玩笑,这时候,说这话的人,就算是在她背后,她也知道是那个臭谢瑾!

    这边,从外面走过来的谢瑾,虽然嘴里是这样开着玩笑,但身子却蹲下来,两手开始将地上纷飞盖地的纸张划聚在一起。半天,他手里已收好了一沓,又被他拿到了两人面前。

    公仪绯见状,虽然心下刚才对他开的玩笑有些不悦。眉头已经高高挑起,但还是又松懈下来,只不过,眼睛也还是盯在纸上,头也不抬,就就连身子也是半分都未见挪移。只听得他刻意尖了声音,装出平常的那副女儿绣口,向着谢瑾道了声“多谢”,便不再多作理会。

    可他不知道的是,刚才谢瑾的那个玩笑话却是引得轩辕琲心生波澜。

    那天的夜宴上,她本是一时耐不住,打了个瞌睡罢了,怎么再一睁眼时就回了王府,而且告诉她,公仪绯成了她这个康王殿下没过门的王妃?

    轩辕琲眼见着,刘出的两只眼睛每日是更加谨慎地在她周围来回流转,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无非也只是更仔细些不让旁人知晓她女儿身的身份。

    所幸的是,要待她成人方才完礼,她现在七岁,离十六岁还有九年的光景。

    “嗯,分好了,这些是你的,这些是绯公主的。”

    谢瑾说着,将方才手里的一沓文章分开来,分别交给了各自的主人。其实他也同时点了点,公仪绯已抄够了数目,案上手下压着的几张倒是多余了。而轩辕琲却正是还差着手里的那张便可以交差了。

    “我看看,写完了吗?快些写,今天那芋头还说今天要带我们演习兵法呢!”

    谢瑾很是着急地催着,一边又伸出来两根指头去抽夹着纸张的一角。好巧不巧,轩辕琲正写着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画,是一竖。

    于是,公仪绯眼看着谢瑾的手快了一步,轩辕琲慢了一步,宣纸被谢瑾即刻抽走,那一竖,“写”得尤为的长,长到都过了宣纸,还留了一点尾巴在案上。

    很是突兀的一竖,哪怕是轩辕琲的字写得可谓是“鸡飞狗跳”,这一竖也会是最引人注意的一笔。

    “这……哈哈哈哈……”谢瑾没心没肺地笑着,笑到了捧腹的地步,也正是在这时候,轩辕琲直接转身跑了出去,还不忘拉上公仪绯,只丢了一句给这始作俑者。

    “太傅问起,我就说是你写的!”

    好嘛,这回又算他谢瑾自作自受。

    而带着公仪绯跑出去好远的轩辕琲,在离无涯阁内的悬紫回廊下停了下来,反正也不很近了,那个谢瑾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追上来。

    “呼呼……好了,绯姐姐,等穿过了这悬紫回廊,就能到那芋头在的烈兵堂了。”轩辕琲说着,手故意攀上来挠了挠自己的左嘴角,正好能挡住自己缺了门牙的地方。

    而这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公仪绯的眼睛,知道这小豆丁是不好在自己面前露出来齿缺,于是,故意一脸疑问,明知故问地问了句,“芋头?谁是芋头?是聿先生吗?”

    轩辕琲大摇大摆地走着,头也不回,手里头揪了片草叶,用指头拈着在手里转圈圈。听公仪绯这么一问,立刻抬了头,转身便是用一张笑脸迎上了公仪绯。

    “当然了,谢瑾他们一开始叫他聿老头,后来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老聿头,所以我们都叫他‘芋头’了。”轩辕琲说这话时,一口一个芋头,叫得倒是字正腔圆,也全然忘了遮挡齿缺这回事。

    公仪绯看着轩辕琲的模样,忍不住暗暗发笑,却又不能让这小豆丁瞧见,只好将两片唇紧紧抿起,两边的嘴角也同时向下压着,天知道他这忍得有多辛苦。

    而轩辕琲却上了兴头,嘴里说个不停,两人此刻正走在悬紫回廊里,于是,她又将从谢瑾嘴里听来的关于这悬紫回廊的事情讲了出来。

    “听臭瑾说,这回廊最初是叫‘悬发回廊’的,太傅大人和另外几位夫子为了能让我们效法先辈的刻苦用功,说什么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但后来许将军来过一次,一听就开骂,骂那几个夫子说怎么起这个名字,一听就像回廊里有很多吊死鬼似的,谢太傅也就改了名字。”

    轩辕琲一口气讲下来,公仪绯倒也听得认真,他没想到,原来这回廊的名字居然还有这么个故事,悬紫确实要比悬发好听得多。

    公仪绯想着,脚步稍稍慢下来,盯着从廊顶一直坠到了地上的紫藤在看,第一眼,只看到一片迷紫,中间还有些许柔白。而近了,只盯着那单独的那一朵,恍惚间,晓风过影,如闻花铃。

    而轩辕琲,自己察觉到公仪绯在后面放慢了脚步,便也不急着走,只管一人在前头淘气,东摸摸西看看,一会儿是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树上落着的麻雀,一会儿又是不知从哪里摸来几颗石子,向着树下掷去,没想要伤及无辜生灵,看样子只是想吓吓那些麻雀。

    在她的后面,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公仪绯也将目光从紫藤上转向了那小豆丁。双眸中,这一抹无邪的红影,无忧无虑,十分快乐。就这样静静看着,公仪绯叹了口气,两眉锁紧,又松下,再度锁紧,又再度松下。

    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命数竟会如此。

    “幢……幢……幢……”沉重而悠长的浑厚钟声,突然就从远处传来,闷闷的,像极了拖曳前行的步伐,一下又一下,直敲打在人心上,让人心颤。

    虽然是来玄国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公仪绯大抵也猜到了这并非普通的钟音,而是慰告亡者的丧音。

    “绯姐姐?这?!”

    “乖,我们先去聿先生那里去找太子殿下。”

    这一次,是公仪绯拉起了轩辕琲的手。

    转过回廊的尽头,二人便迈入了烈兵堂,奇怪的是,刘时,谢瑾和许赫都在,独独不见轩辕珷。

    钟声未止,氛围别样的压抑。谁也没见出声,公仪绯心里想着,绝不可能是轩辕珷出了事,也不会是皇帝,那,这丧音又是为谁而鸣?

    几个人就这样安生坐着,等待着钟声的停止。没人注意得到,许赫的眼神空洞异常,就好像失去了一颗心。

    等待,漫长的等待,很久,很久……

    直到轩辕珷和丹公公等人出现在了烈兵汤前,丹公公手里拿了一道圣旨,前来宣读。

    听旨的人,是许赫。

    他跪下了,最终还是听到了那个他宁愿不曾听闻的消息。

    许将军奉旨征驻北疆,狭遇北疆骑兵突袭,轻敌再三,虽大军倾覆勇战,然终不敌,身死,尸无存。圣念往日战功赫存,一过不能消万功,其罪消弭。

    ……

    很长的一道圣旨,剩下的,丹公公读的什么,许赫却是一个字也不记得。

    就连最后的领旨谢恩,还是刘时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僵硬地像个牵线傀儡似的重重地一叩首。从牙关里,半天他只挤出一句,口齿不清,恍若呓语。

    “臣……许赫谢皇上圣恩……”

    手捧着黄帛锦诏,许赫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丹公公一行人早已离去,周围的人看着许赫一动不动的样子,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慰。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轩辕珷咳了一声,低沉沉地,眼睛阖上,又再睁开,他的牙关也被他咬得紧紧的。

    “许将军的衣冠灵柩昨夜已被送至南郊皇陵陪葬。”

    闻言,许赫便奔走出去,谢瑾,刘时两个见状,连忙也一同跟了上去。

    聿清临摇了摇头,随即便向身后的公仪绯和轩辕琲摆了摆手,“下课罢,康王殿下和绯公主请先王府吧。”

    待差几名内侍,宫女送走了那两人,聿清临回来时,轩辕珷还站在原地。两手都被他攥得紧紧的,十个指头上的指甲都被他深深扣在了掌心里,几乎嵌入血肉。

    “自责吗?”

    聿清临心里知晓许将军之死大有蹊跷,也知晓若不是轩辕珷将玉令交出,或许,许将军也不至于此,被人算计害死,还要背上轻敌覆军的诋毁之名。可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终究没对轩辕珷问出。

    他看得出来,轩辕珷是在悔恨。

    而与此同时,远在北疆的一处石塔前,一个黑衣女冠从中走了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眼见着要离去前,女冠活动了下自己方才被石塔里的那杆已是无主的长枪灼痛了一下的手指。

    “罢了,你既然想在这里陪着你的主人,我也奈何不了你。”

    说完,女冠又是向着石塔旁站立的几个北疆祭司作了一稽,便转身走远了。

    另一边,许赫一路狂奔,双目猩红,脸上却是不见再有一丝波澜,脚下生风,很快他在即将落日前便赶到了南郊皇陵。

    不过,皇陵又岂是那般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人进出的?他又是这样莽撞而来,自然是被看守皇陵的士兵双双横戟拦了下来。

    “什么人?!胆敢擅闯皇陵!”

    许赫本就心急如焚,眼下士兵突然而来的阻拦,可谓是火上浇油。素来不喜与人多有沟通,现在许赫更是一言不发,两手蛮力而上,直接将面前拦着他的双戟连同两边的士兵是一同摔在了他们身后的石墙上,自己则是纵身踩踏着皇陵周边的木制围栏,不过几步便攀过了一道矮墙,再落地时,人已是到了皇陵里的宗庙旁。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可大抵是冥冥中自有指引,许赫很快就凭着自己的直觉找到了许将军的衣冠冢。

    衣冠冢,只是一座孤零零的衣冠冢,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可是,偏偏就连这样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让他见到。

    跪在冢前,许赫低着头,不愿再多看那墓碑上的字痕一眼,他不信,他不信他的阿爹真的已经死了。

    他不信!

    就在这时,皇陵里平日驻守的一队士兵已经前来,他也不逃,仍然跪在那里。

    可是这些士兵却是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只当许赫是擅闯皇陵的窃贼,哪怕,他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有两个士兵上前来,一人一边钳住了许赫,想要将他从冢前拉走,可是半天却是拉不动,其中一个士兵耐不住性子,直接一拳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许赫的面颊上。

    “唔……”许赫感到一阵面痛连带着齿痛,这一拳力道不小,让他倒在了地上,还没等他起来时,两个士兵直接又是向着他的背上和头一连招呼了几脚。登时,他变得灰头土脸,就连束好的头发也披散开来。

    “呦!我知道了,你是许将军和北疆女子生的那个杂种!果然是一点都不像我玄国人!”

    “哼!什么许将军?!根本就是废物一个!玄国战神?!不是英雄,就是个狗熊!”

    “死了那么多兄弟,就因为他对北疆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留手,皇上顾念旧功,还让他的衣冠冢在此陪葬,真是天大的恩典!”

    “就是,他连块死人骨头都没剩下,活该!!!”

    一队士兵团团围上来,你一脚,我一拳,夹杂着不堪的奚落污蔑。恶毒的如同刀子似的,在许赫心上剜去一刀又一刀。终于,许赫是再也无法忍耐。

    一个鲤鱼打挺,许赫翻身而立,虽然手无寸兵,可对付起来这些闲散杂碎却是不在话下。平地一记扫堂腿,周围的士兵纷纷倒地。接着,他又抢过一个士兵手里的白蜡枪,威威生风,不过几下,这一队士兵就被他都打得站不起来了。

    “咣!”许赫扫视了一圈,突然眼神茫茫然地将手里的白蜡枪丢掷在了地上。下一刻,许赫蹲下了身子,揪起了一个士兵的衣矜,问道:“银虬呢?!我爹的银虬呢!”

    许赫不知道的是,许将军的银虬和他的遗骨一样失了踪迹。而且,那衣冠冢里所葬的,也不过是一副临时找来的普通盔甲。

    被问士兵又哪里知道,于是许赫将他丢下。接下来,他疯魔了,梗着脖子,一遍又一遍,一声盖过一声地不停问着地上的士兵。

    “银虬呢?!我爹的银虬去哪里了?!!说啊!!!”

    宛如剜心刺骨的毒咒,许赫每问一句,他的眼睛便更红上一分,两只眼睛,像极了林中的那只巨狼,凶狠,却是为了掩藏心底的悲痛欲绝。

    这样疯魔的举止,持续了很久,直到谢瑾和刘时求得了太子手令和被许赫丢弃在地的圣旨而来。

    看准时机,谢瑾稳而利落的一记手刀打在了许赫的颈上,让他陷入了昏睡。

    那些士兵虽想借着皇陵的由头来计较,可刘时也当即一手太子手令,一手圣旨,安然自若地出言顶了回去。

    “于公,许将军忠勇报国,其子许赫是皇上亲封的元成侯,于私,许赫身为人子,前来拜祭亡父,又有什么不对?!”

    是夜,待许赫清醒时,他已身在康王府内,屋内黑漆漆的,可借着窗外皎白的月光,他看到自己枕边有一个包袱。

    包袱不大,却是沉甸甸的,打开来,是一个铁制的罐子,皎皎月光下,许赫用指尖触在了这铁罐上的狼头图腾上,这图腾,他幼时居住在北疆时见过许多次。

    “是你阿爹的一半骨灰,至于另一半,我留在北疆那边陪你阿娘了。”

    窗外,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许赫认出来,她是他冬狩时带来轩辕珷和轩辕琲的那个女冠。

    “多谢。”

    许赫紧紧抱着铁罐,在榻上向着女冠的声音的方向深深一稽,红了许久的眼睛终是洩下一滴莹珠,无声滴落。

第四十一章 紫萝

    许赫擅闯皇陵,又是大打出手,虽说是没有伤及人命,而后来赶来的刘时和谢瑾又有圣旨和太子手令在手,一番说辞是没让事情闹大,但终究许赫是有错在先,不施以惩戒,于法一途,终难说的过去。

    是以,在轩辕珷再三求情之下,皇帝下了旨意,元成侯许赫藐视王法,扰乱皇陵,其罪当刖,念其孝义,笞二百,禁于太傅府,无赦不得出。

    “喳喳喳!喳喳喳!啾啾啾!”

    太傅府内,东院中央,一个穿了一身和院里紫萝一般颜色长衫罗裙的姑娘正掂着脚,看着屋檐上的鸟雀,嘴撮起来,不时地学着鸟叫,逗弄着。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上回谢瑾躲进柴房里也避不开的叫他一声“瑾哥儿”那个姑娘――玉姐。

    玉姐长了一双略狭长的桃花眼,眼尾微弯。眼下,她手里拿着一条满叶树枝,朝着檐上的鸟雀不住地晃着,她玩得蛮开心,笑意盈盈,她那天真可爱的两颗黑黑的瞳子尽藏在了她此刻弯成了两弯月牙儿似的双目下。

    不过,许是因为她一直在这样学着鸟叫,时候有些长了,扰得屋子里的人皱起了眉头,不等片刻,只听得谢瑾从屋里朝着玉姐喊着,“玉姐,好玉姐!阿娘唤你过去吃果子呢!快去,快去!”

    玉姐也是好哄骗,闻言便丢了手里的树枝,风风火火地跑去了隔院。

    这边,谢瑾哄走了玉姐。他在屋里的宽榻上翻了个身,趴着,手里头还拿着几条竹篾编着手里的东西,形状已有了个大概的模样,若是糊好了那粉嫩色的绢纱在上头,再多缀些涂了磷粉的木珠在中心,便是邺城街头巷里那些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们最爱不释手的莲花灯。只不过,谢瑾手里头的这个,可是在别处买不到的。

    毕竟,为那当初一句谎话,他谢瑾可是跑去找了一位老师傅专门学了两三个月的手艺。

    一边手里头编着灯身,谢瑾一边将眼睛瞟向了身边的许赫。他同样是和自己一样趴在这榻上。不过,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笞刑二百可不是闹着玩的,没要了他的命已很好,少说他也要近三个月行动不便。

    不同于谢瑾,许赫正在练字。右手,拿着一支特制用铅铸成的笔,从一旁的砚台里蘸了些许墨汁,又是缓缓移到了面前纸张的上方。笔尖落下,却是没像预想中的那样游走在纸上。

    自被那曾经追杀轩辕珷和轩辕琲的杀手头目用“鹰爪”穿透了他两边的琵琶骨,许赫的手就留下了手抖的毛病。练武时还好,只是在做像写字这样细致动作时,他的手却是止不住地发颤。

    许赫拼命想要扼制住那不停抖着,拿着铅制毛笔的右手,他甚至是用上了自己的左手去紧紧抓着自己右手的手腕,去一笔一笔继续写下去,这般折腾,已是让他额上蔓生出了细密林布的点点汗珠。可是,他86小说的字,仍然好像虫子一样,在纸上胡乱地扭来扭去。其间,还有不少笔画落处,因为颤颤巍巍,墨直接晕染开来,直到最后,许赫也到底是没写出来一篇勉强看得过去的字来。

    谢瑾叹了口气,停了手里的活计,打算替许赫重新换过一张纸。不料,他刚拿了许赫的字纸在手里,右耳便感到一阵剧痛。

    这熟悉的感觉,这熟悉的力道,这熟悉手法,不是他美若天仙,温柔似水的好阿娘又会是谁呢?

    “哎呦!!!疼!疼疼疼!阿娘,我的耳朵要掉了!”

    一边叫嚷着,谢瑾迫于拧着他耳朵的谢夫人的威压,他整个人都顺着耳朵被牵扯的方向挪了过去,乖乖地下了榻,又是乖乖地被谢夫人扯着来到了院子里。

    “好小子,一天天就知道欺负人,你是不是刚才又欺负玉姐了,嗯?!”

    谢夫人质问着,一手叉腰,一手却还不依不饶地拧着谢瑾的耳朵。要说这谢瑾可是邺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公子,天不怕地不怕,都敢在宫里上树捉鸟,下湖摸鱼。可是他偏偏最怕的就是他娘亲谢夫人来拧他的耳朵,这一点,不得不说,也随了谢太傅。

    “没有,没有,阿娘,我这不是在给玉姐做花灯呢!没做好怎么能让她看见!”谢瑾笑了笑,两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谢夫人还拧着他耳朵的那只手,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放了下来。

    听到这话,谢夫人向着屋内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坐在廊下一方案上吃着糕饼的玉姐。这才又回过身来,右手伸出食指,狠狠地在谢瑾的额头上戳了戳,眼中满是对自家亲儿子披散在肩上,没有束起来的长发分外嫌弃。

    “把头发束好!束好了就过去吃紫萝饼,哦,对了,有客人来了,还不快去!!!”

    谢夫人说着,又是偏过身,向着远处东院门那边站了好久的刘时等人笑了笑,全然不是刚才教训谢瑾的那副模样。

    “呦!康王殿下也来了,我这里准备不周,且待我去厨房吩咐一声。”

    “哪里哪里,是我家王爷叨扰了。”

    谢夫人向着刘时身后的轩辕琲作了个浅稽,便退了出去,走向了别院。

    这边谢夫人刚走,谢瑾就飞似地冲到了刘时等人面前,一脸愤懑,开始指手画脚。

    “你,你,还有你,明明都来了,也不拦着我娘,非要她拧着我耳朵,一个个纯心看我出丑是不是!”谢瑾又跳又叫,刘时和轩辕琲面面相觑,只顾着掩嘴直乐。

    而二人身后的一同前来的王小良却是手里按着药箱,躬了身子,从二人身后探出头来,两眼只盯着许赫所在的屋子的方向看去,但他所注意的却是那个还在廊下一口一口吃紫萝饼吃得正香甜的玉姐。

    王小良的这探头探脑的动作,自然是被谢瑾察觉,仿佛有些忌讳似的,谢瑾向左跨了一大步,刚刚好阻隔在了这视线中间。

    “先生今日可是为了来探望元成侯的伤势?阿赫他就在里间,请吧。”

    一改张狂失态的失礼模样,谢瑾不由分说地扯了王小良的袖子,直接将他拽进了里间,一边催促着,一边又不忘回过头来和刘时交换了个眼色。

    默契非常,这边刘时便带了轩辕琲去了廊下一同坐下,他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一边的席上,正好将王小良唯一能瞥见玉姐的一角也给挡了个严实。

    玉姐见来了客人,倒也是落落大方,虽说是自己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还没嚼咽的紫萝饼,她也连忙将放着紫萝饼的盘子客客气气地向着刘时和轩辕琲一推,又是一手一个捡了一块出来,分别举到了两人面前。

    “姨姨做的紫萝饼,好吃!”刘时点了点头,和轩辕琲一同接过,拿在了手里。刘时两手掰开,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牛乳香味,于是,不等说出来,就连忙将一边轩辕琲张嘴就要送进嘴里的那块紫萝饼夺了下来。

    轩辕琲悻悻地看了刘时一眼,也知道这紫萝饼她是吃不得了。

    而这边,谢夫人又是亲自端来了另外的点心和紫萝饼。“听闻康王殿下吃不得牛乳和杏仁,我又另做了些,也不知味道好不好?康王殿下不妨尝尝?”

    说着,便捡出一块紫萝饼来,递到了轩辕琲的面前。轩辕琲看了一眼紫萝饼,又是抬头看了一眼刘时,见刘时点点头,便也放开,毫不客气地道了声谢,张嘴便咬,直接是将糕饼从谢夫人手里这般“咬”走。

    “哈,康王殿下真是不拘小节。”谢夫人掩嘴一笑,倒让刘时分外的不好意思。轩辕琲此举,就像是在王府里受了亏待一样。

    坐了有一会儿,刘时因着记挂许赫,他便进了里间,只留下轩辕琲。

    话说回来,谢夫人做的紫萝饼确是一绝。面里头混了紫萝汁,内馅则是加了紫萝花瓣的芋泥,糕饼的外皮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酥油蛋液,撒了一层胡麻,也不知道谢夫人是最后怎么蒸煮的,总之,这紫萝饼外酥里软,入口绵香,既不油腻,还带着些许紫萝的天然香气。轩辕琲和玉姐两人,相对而坐,是吃了一块又一块。

    谢夫人看自己的厨艺有人懂得欣赏,自然也是满脸笑意地坐在那里左看右看着这一大一小吃着糕饼。

    “哎呦呦,你看看,康王殿下,都是个大孩子了,现在将自己弄得像只小花猫似的,还有你,玉姐……”

    谢夫人笑意吟吟地看着玉姐和轩辕琲,见着两人吃了一脸的糕饼屑,便一手一个,用指头一边一个替两人揩了下嘴角,一边还不忘打趣着。

    虽是不常来太傅府作客,但轩辕琲却是和谢夫人十分亲厚,见谢夫人打趣她,她也笑嘻嘻地回了嘴。

    “我今年才七岁,聿先生说没过生辰,我不能算八岁!”

    而这边,一旁的玉姐也扬起了下巴,顶着嘴角的糕屑,有样学样。“姨姨,我今年才九岁!”

    谢夫人一听,脸上原本慈爱的笑容凝结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手掌,轻轻地抚着玉姐的头顶,眼中,怜悯,心疼,可惜,万般复杂。半晌,谢夫人叹了口气,将玉姐揽在了怀里。

    “好好好,我们玉姐今年九岁。”

    轩辕琲看着眼前的一幕,大概也是知晓了玉姐有些痴傻,便拿了几块紫萝饼,说是要带去给许赫尝尝,便也转身进了屋子。

    可巧,王小良给许赫的伤口换过了药,出来,向着谢夫人作了一稽便落了座。

    “先生,元成侯的伤势如何了?”

    谢夫人哄着玉姐,一边又亲自为王小良斟了一盏茶。

    王小良连连道谢,如实以告,说着许赫所受不过是严重了些的皮外伤,虽是青紫,到底是没大伤筋骨,没什么大碍。

    谢夫人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既而又将盛放着糕饼的盘子向王小良面前推了推。然而,还没等她说,王小良便是开口称赞。

    “谢夫人好手艺,会做这种紫萝饼的可不多。”

    谢夫人闻言倒也一喜,又是斟了一盏茶,不过,却是为了给玉姐解渴,她一连吃了几块紫萝饼,难免有些口干。

    “先生看着有些面善,不知我们之前可是曾在哪里见过?”

    不知怎地,谢夫人就问了这么一句,王小良抿了口茶水,连忙回了过去。“我自小随着父亲在北郊居住,经常有去近畿大营看诊,甚少入城,想来夫人是认错了。”

    “哦,是吗?哎呀,像我这样上了年纪,可不是有看走了眼的时候?诶,先生可有娶妻,可有婚约?”

    突如其来的一问,王小良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嘻嘻嘻!”一旁的玉姐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又再弯成了一对月牙儿挂在了那柳叶眉峰下。

    其实,谢夫人也并非是无意一问,她注意到,自王小良落了座,眼光或多或少,总是离玉姐不远。

    谢夫人看了看玉姐痴痴笑着的模样,惋惜似的又是再长长叹了口气。

    “让先生见笑了,玉姐她……唤我一声‘姨姨’。这孩子的父母在她幼时横遭意外去世,只留她一人,可惜大病一场又是伤了神智……哎呀,茶水没了,我再去煮些来,烦请先生在此等候了。”

    谢夫人说着,便提了茶壶顺着偏门走了出去。

    这时,王小良仿佛抓住了时机,他谨慎地看了看里间那几人,还在聊着,一时半刻不像是会出来,眼下谢夫人也走了,院子里,除了几个侍女,也只有他和玉姐。

    “啾啾啾!喳喳喳!”嘴撮成哨子,发出了以假乱真的鸟叫声,而两手的大拇指勾在一起,手掌好似鸟翼地扇动,明媚阳光下,那青砖上王小良的手影,顿时就吸引了玉姐的目光。

    仿佛追逐玩闹似的,玉姐被王小良竟是悄悄带离了东院,很快,他寻着了一处隐蔽的拐角,地上的手影也消失了。

    不由分说,王小良急切地将玉姐的右臂的衣袖挽起,直到手肘,一颗天然的好似一朵紫萝的朱砂痣正长在那里。

    “紫萝,我就知道你没死!好紫萝!我是你兄长!我是你兄长……”

    王小良登时泣不成声,玉姐却是一脸懵懵懂懂,只是抬起一只手,替王小良揩去了眼泪。

    只是,王小良不知道,不远处,恰好就是太傅府的书房,可巧,谢太傅正站在窗前看见了这一幕。

    谢太傅的面前还有一方摊开的纸轴,上面满是被勾了一道红痕的人名。只是纸轴的左下角,仍然还有两个人名是没有沾染一点这血似的红痕。

    好似是窥见了这一幕后犹豫了许久,谢太傅终是提起了手中的笔,在其中一个人名上勾过了那道本该是在七年前就应勾上的朱砂敕痕。

    “前太医玉氏之女玉紫萝,殁。”

第四十二章 生死同命

    “瞧一瞧,看一看喽!新鲜出炉的芙蓉酥,香喷喷的芝麻糕!玉蝉果一百包,卖完即止!”

    早早在七月半的前几天,邺城的大街小巷就已经热闹非常,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就连那有名的享颐斋门前排着的人也是比平时多了几倍,长长的一条龙,从门口一直是几乎排到了北门那边。

    摊子上,有卖珠花的,有卖茶汤的,有卖乳饼的,不过,到底是因着日子要到了七月半,所以还属卖各式冥器,香烛祭品和花灯的摊子最多。

    许是因为中元将近,皇帝也发了慈悲心肠,念着是地官赦罪的时节,七月十四的清晨便命人拟了旨意,免了许赫的禁足,过了中元便依旧入宫做他的太子伴读。

    到了中元节那日,天还未明,许赫便醒了。虽然受了笞刑而留下的伤还没尽好,但到底也是能一瘸一拐地勉强行走,故而许赫坚持再三说要出门,谢夫人这才同意放他和谢瑾一人拿了一个包袱出了门去。

    知道自己现在几乎是邺城上下男女老少人见人厌的身份,许赫特地将头发束得好好的,又寻来些褐石铅粉,将自己因有一半北疆人的血而显然要比常人白上了许多的脸给涂抹得暗了些,再加上谢瑾在他眼角周围添上的那几笔,如若不细看,他现在的样貌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异,无非,只是生得比寻常儿郎要俊俏些。

    谢瑾和许赫两人一出了太傅府的后门,没走多远,便看见有人手里提了好些香烛祭品站在巷口,一身烟色长衫不改,熹微晨光下,这身影竟显得尤为瘦薄,等走近了,二人才注意到这烟衫上有点点清露,看样子刘时是等两人等了好久。

    “你身子不好,东西托人送来便是了,又是何苦陪我受这露寒?”

    许赫摇了摇头,想要从刘时手里接过那些香烛,可刘时偏偏躲开了,将它们一并是给了谢瑾。

    “好友,能者多劳了。”双手奉陪了个浅稽,刘时笑了笑,却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而谢瑾也没在意,一手将原先狭长的包袱担在肩上,一手又提了那些香烛,直接是大步流星地向着前方走去,许赫和刘时也连忙跟上。

    约莫着到了鸡鸣时分,三人身影再现,却是在灵奉寺的后山的一处小佛堂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许施主还请节哀。”净生大师看着许赫跪在那铸着一颗狼头的铁罐前,不知如何劝说,半晌,也只有这么一句。

    很多年前,那个玄国战神也曾这般跪在一个同样的铁罐前。铁罐里,是他的发妻。他在离开邺城前,带走了那个它,自己却也以同样的方式被带了回来。

    净生大师不再多言语,转着手里的佛珠转身离开了,只留下许赫,刘时和谢瑾。

    接过了谢瑾手里的那个狭长的包袱,许赫没再打开看最后一眼,便决然地将它轻手轻脚地放进了佛龛下的一处深坑,覆土,盖好。

    点了祭烛,贡好了香火和各式祭品,许赫这才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了他贴身带来的一篇字纸。

    写了百次,千次,字迹虽然还是不工整,但这一篇却是他写过的最用心的一篇字。

    借着祭烛上豆大的火苗,许赫将字纸的一角燎了,任它一点点化在这佛龛前,到最后,只剩得余灰,一吹而散。

    “阿爹……你总说赫儿日日只管舞刀弄枪,从来都不肯好好坐下来读书。赫儿……唔……”哽咽着,许赫拼命眨了眨眼,双目通红,可他终究没让那滴晶莹滑落而下。

    是啊,他从未好好写过一篇课业,如今,他第一次认真写了,写的却是给亡父的祭文。

    “算了,凡人活一世,不过百年,本就如流火一般短暂,我等兄弟三人从蓬莱入世,虽是为人,却万不可忘了初心,仙道一途,本就无情啊……”

    一只手,轻轻拍打在了许赫的肩头,刘时的这一席话,总算是让许赫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些。

    “仙道无情,可是大哥,我的心为何还是这般痛,原来……做人,生离死别,竟是这般痛苦。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当初宁愿是以仙魂降生成一个街头的弃儿,也不愿像我和二哥那样分别投一个凡胎。早知是这样的心痛如绞,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许赫说着,谢瑾不禁想起了久远的事。那时,他们还只不过是蓬莱境的三只神鸟,为了一个人的承诺,他们甘愿入世作陪。

    “大鵹!大鵹!我和青鸟刚刚选好了人家,一个投身去当太傅的儿子,一个去当大将军的儿子,你呢?!你要去哪户人家?”

    “我……哈,我打算直接用仙魂化成一个婴儿,至于去谁家,自有机缘……”

    为着一个承诺,他们舍了仙体,仙魂入世,原先一身的修为,也只够他们勉强化成数个时辰的仙鹤。

    “我们走吧……”跪了许久,许赫终是站起,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回头的离开了灵奉寺。

    翌日,许赫再次入了宫,时隔多日,又再次见到了轩辕珷,这久违的第一面,不是在东宫,却是在无涯阁的烈兵堂。

    踏入堂内,许赫第一眼便看见了背对着他,等了他许久的轩辕珷。少见的,轩辕珷竟是换了一身素色的绣了白蟒的太子武服。

    “许赫,怎么不见你平日不离身的小银虬?”

    轩辕珷稍稍偏移了头,狼顾而视,他左眼中的那方同样穿了一身素白便袍的身影的肩头,少了那银闪闪的枪尖。

    低敛了眼角,仿佛想当作没看见轩辕珷从一旁摆放着各式兵器的架子上取下一杆白蜡枪的动作。

    “身为人子,不能尽孝,臣将它替了自己,去陪亡父了。”

    “刹!”破风一掷,许赫下意识地出手,连忙将轩辕珷掷来的长枪接在了手里。

    这时,轩辕珷也转了过来,不偏不倚,直对着他。“父罪子赎,吾就站在这里。”

    听了这样一句,许赫不知是悲从中来还是旧疾又发。握紧着枪身的两只手,竟是不住地发颤,到最后,连枪也拿不稳,丢在了地上。

    躬身下拜,稽首再三。一如当日许赫闯入艳渊台规劝几乎犯下杀君弑父这等弥天大错的轩辕珷的模样。

    “臣……不能,也不会出手。”

    然而,这一次,轩辕珷却没有再听他一言。

    “锵!”轩辕珷几步上前,只一脚就勾起了地上的白蜡枪,自己拿在了手里。不由分说的一击,直接是用枪身向着许赫飞扫而去。

    身随意动,许赫看准了方向,起身一个后翻,借了枪身,远远闪开了。

    “还手!你为什不还手!!吾要你还手!!!”

    怒火莫名,轩辕珷提枪直对,枪头直冲许赫面门而去,不料,许赫却是因地制宜,身形快了一步,头险险偏开了三分,又用臂膀一夹,借着轩辕珷这股向前猛刺的力道,竟是让枪头卡在了假山的石壁缝中。

    轩辕珷见状,便又立刻舍了枪,从靴筒里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抬手便对准了许赫,手上却是没用多少力气,这样,许赫就能很容易夺下刀来了吧?

    然而,下一刻,血染绢素,红了的,却是许赫的衣袖。而那把匕首的尖端,被许赫牢牢用右手攥在了手心里。

    “臣……永远忠于殿下,忠于玄国。”

    “铿锵!”是匕首落地的金属脆响,匕首的主人却是扭头离开了。

    他是一边笑着一边离开的,非是真切的笑容,而是无可奈何的哀凉。左面作喜,右面作悲,仿佛勘透了所谓社稷,所谓君臣,却也只能任人头破血流地为这冰冷的皇权作奠,到最后,只余一抔黄土。

    是夜更漏将阑,同往日一般静谧无二的东宫一隅,王小良却被人蒙了头从太医署中被人带了过来。

    覆面被摘下时,他原以为再见到的还是那个大腹便便的丹公公,可是,如今在他眼前坐着的,却是拿了一卷纸轴在仔细览阅的轩辕珷。

    按照礼数跪下,王小良还没想明白为何他一个小小刚被提了做医官的人会被太子亲自命人带过来,轩辕珷却先念起了手里的那份宗卷。

    “前太医玉氏,出于南疆,随军入邺,为先帝所信,世代奉职太医署。因察帝之隐疾无救,为帝所忌,暗戮满门。”

    轩辕珷念到这里,停了下来,两眼在满是勾了朱砂敕痕的一干人名中流转许久,最后停留在了左下角的那抹鲜红色上,这一道痕迹不似那些陈年的暗淡无光,分明是近日才勾上的。

    轩辕珷的越过纸轴,左眼瞥了一下还跪在那里的王小良,镇定自若,和当日在未央殿上畏头怯尾的那个小府医真是判若两人。

    “王,小,良。小良为恨,点挪于王即为玉,或为主。吾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恨自己是玉家人,还是恨屠了你玉家满门的主人?”

    半晌,跪在下首的王小良仍是默不作声,仿佛他根本就没长舌头。

    轩辕珷笑了笑,将手里的卷宗放在了案上,挪步俯身到了王小良的耳边,“谢太傅府里,那个叫‘玉紫萝’的姑娘可是你的妹妹?”

    “太子殿下,放过她……她已经失了神智,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被王小良咬紧了牙关道出,要他的命可以,但是紫萝,绝对不行。

    “好,很好……”

    过了片刻,王小良又是被人蒙面送出了东宫,安然无恙。除了他和轩辕珷,恐怕谁也不会知道,今夜他们是达成了怎样的一个交易。

    案上有一个竹筒,它曾经的主人是玉家历代的族长,包括刚刚将它交出来的王小良。但是,现在它的主人是轩辕珷。

    竹筒上封着的辰砂玉封被轩辕珷取了下来,很快,那不见天日的东西自己就游走而出。漆黑如夜,周身覆着一层好似蛇鳞却是小得多的鳞片,不知是该说它更像虫子还是更像蛇。

    “同命蛊,是吗?生死同命,呵……”轩辕珷喃喃着,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匕首,紧紧攥在自己的右手掌心里,直到丝丝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掌纹蜿蜒而下。

    一滴,一滴,再一滴,流出的血都被轩辕珷滴在了那蛊虫的面前。而那蛊虫也不客气,似蛇一样的三角的脑袋,很快探了上来,所有的血都被它尽数吮吸了干净。

    饮饱了血的蛊虫很快就起了异变,它在案上来回翻滚,仿佛像是有些疼的死去活来的模样,轩辕珷皱了皱眉头,双眼一刻也不肯挪开。

    在他的亲眼目睹下,翻滚不停的蛊虫的身子断裂了开,成了一长一短的两截。但很快这一头一尾的两截又自己再生了其余的部分,成了一大一小两条蛊虫。

    又是滴足了血,轩辕珷将这一大一小两条蛊虫再度引回了竹筒中。

    “父皇,吾身上这一半满是罪业的血,今日便都奉还给你。”

第四十三章 山河动

    又是一年飞雪玉花,不知怎地,天启六年冬,邺城里竟是下起了少见的大雪,要说见过,也只在先太子妃苏毗伽若去世那一年有过这般的雪虐风饕。

    这样的天气,家家闭户,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就连平日里最是喜欢逃了课在邺城大街小巷到处乱跑的轩辕琲近日来也乖乖待在她的康王府里,哪儿都不见她去。

    不过,说起来,要是因为这天气,她也不至于是天天待在府里头哪儿都去不了。真正的缘由,是她几个月前为了摘御花园里果树上只先熟了一颗的果子送去给轩辕珷当生辰礼,自己却一个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所幸的是,只摔断了一条腿,别处都没什么大碍。

    可她很郁闷,郁闷的是摔断了腿的她只能成日里待在王府,郁闷的是轩辕珷居然来看她都不看一眼,只是从宫里派了王小良来府上照顾。

    “好了,康王殿下,来,喝药了。”

    王小良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药,很是耐心地说着,这是他今日煎的第三副汤药,但于轩辕琲来说,却永远是第一碗,她没入口的第一碗。

    “我都说了我不喝!”满脸愤怒,轩辕琲顺手便将身下一直倚靠着的一个软枕向王小良丢了过去。

    早走提防,王小良一个侧身便将这枕头躲了过去,毕竟,手里的这碗汤药要是再洒了,他今日可就没有能换的衣物了。

    “康王殿下,出伯和刘时他们走前吩咐再三,一定要乖乖喝药才是,我加了许多甘草,真的一点都不苦。”

    违心之言,王小良脸不红心不跳,说的十分坦诚,可轩辕琲绝不吃他这一套。

    “哼!我看你就是看出伯和阿时陪了绯姐姐他们去灵奉寺,雁姨现在又在云鸠院那边过不来,所以才欺负我!”

    轩辕琲说着,吐了吐舌头,将头扭到了一边,躲了起来。

    王小良见状,便黑沉下了脸,一步迈上前来,坐在了榻上,趁着轩辕琲一个不注意,一手探来,捏住了她的鼻子。轩辕琲立刻张了口,老老实实地被王小良灌了一大口的汤药,但她没有咽下,只是含在嘴里,两腮鼓鼓的,像只松鼠。

    “哈哈,我就知道,这招百试百灵!”王小良沾沾自喜,仰头便笑,可也正是在他这般得意忘形的时候,轩辕琲将嘴里的药尽数喷了出来,喷了他满满一脸。

    登时,王小良便宛若一尊石像愣在了那里,但他的两个眸子还是精亮的,里头的那方倒过来的影子,正在吐舌头对他做着鬼脸。

    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死孩子?!

    “轩辕琲!!!你今年都十一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个死孩子!!!”

    忍无可忍,王小良终于忍不住咆哮出声,轩辕琲不以为意,两手叉在胸前,下嘴唇一撇,翻了过来,头也转到了一边,要她乖乖喝药,想得倒美!

    然而,王小良对此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他翘起了二郎腿,晃着,一边手里拿着药碗在轩辕琲的面前不住地晃来晃去,药竟没见洒。

    “哎呦呦,到底是小丫头,要你喝药比登天还难……呜嗯……呜呜!”

    话没说完,王小良就被轩辕琲冷不防地给捂上了嘴,他手里的那碗药也被轩辕琲一手夺下,“咕咚咕咚”几下的功夫就被饮了个干净。

    轩辕琲还给正在她手底下挣扎的王小良特地看了看碗底,这才低声,贴近了王小良的耳朵,“叫什么叫!说那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吗?!你要敢说出去,我第一个就先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王小良连忙点了点头,待轩辕琲好容易松了手,便像一条被钓上来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下手真狠,就算是一般大的男孩子也不见得有她这般大的力气,真是聿清临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王小良心里想着,刚才的一时气急也稍稍缓了过来,看了一眼还瞪着他的轩辕琲,他摆了摆手,“不说不说,你见我有哪回是真的说出去过?不过……不过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和绯公主有婚约的,成人便要完礼,到时你又要如何?”

    一语正中心头烦恼,轩辕琲顿时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闻言即倒,轩辕琲整个人摊成了一个“大”字。

    虽然尚有五年,可是就算再有十年,她和刘出等人也终要想出个办法来,毕竟,她这可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明明娶绯姐姐的人,该是阿兄才对……莫不是因为这件事,阿兄从那时起便开始疏远我?”

    轩辕琲想着,心绪不宁,思绪万千,她也不知道她要如何做才好,可惜,这种事,不会有人能帮得了她。

    大抵是因此突然想到了公仪绯,近日也是和她现在一般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是一时的,公仪绯却是整日整日的如此。

    “此去灵奉寺上香,若能见了皇伯父,也不知皇伯父肯不肯应允绯姐姐回汉国一些时日,唉……”

    轩辕琲叹了一口气,她说这句出来时是无心的,可一旁听着的王小良却是有心。

    虽然,这三年来,他也一直是在太医署当个小小的医官,可有那么些消息,他也是能从旁人的闲谈中听到,别人只当他在一心一意碾药,谁会想到那些不该传出来的,都被他听进去了耳朵?

    比如说,近年来皇上的身子是一日不比一日,被狼妖伤了心肺,痰瘀互结,心气虚疲。这一个月来更是辗转反侧,时常感到胸口闷痛,夜里头常常是就这样醒来,非要坐起来才好。

    比如说,早在一年前听说汉国便派了使臣来,说要接公仪绯回宫,举行笄礼。公仪绯也是最近托人带了书信请求暂回汉国,可是无论是哪一边,这皇帝都未曾应承。

    早前便听闻汉国国君身子也是素来不大好,如今膝下也只有一位皇后所出的小公主。突然这么急着寻公仪绯回去,着实令人生疑。

    况且,身为公仪绯的救命恩人,王小良自是清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笄礼,公仪绯是男儿身!

    这紧要的关头,王小良不由得又想起来当年轩辕珷以玉紫萝为要挟,从他手里讨要走了的同命蛊,他大概知晓了轩辕珷的所做所为。

    与此同时,灵奉寺大雄宝殿内,只见药师琉璃光佛尊像的两侧,各立了两道明黄色的长经幡和两个高高的,重重叠叠摆满了五层佛灯的灯架。

    经幡上星星点点满是墨痕,非是被故意泼洒在上的污渍,而是皇帝亲手所书的名录,为的是向眼前这妙严慈悲的法相祈求来安康吉祥。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写在自己续命长幡上的字迹居然这般不堪。

    轩辕珷点了一束香,恭敬地向着眼前的佛像拜了一拜,便将手中的香贡在了那方香炉中央。

    上完了香,轩辕珷又是亲自为那还尚明晃晃,耀得人眼痛的五层灯架上的佛灯添了些灯油。

    做这些事时,皇帝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张斜椅上躺着。他的胸口起伏得很快,喉咙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不上不下,直堵得他难过,重重咳着,皇帝一边慢吞吞地起了身,不得已的端坐在那里,也只有这样才舒服些。

    “想不到净生和尚也是无能为力,他如今重病在榻,看来也只能是朕亲自来此了,珷儿,还好有你在,咳咳咳……”

    空荡荡的大雄宝殿,皇帝的咳嗽声,起了回音,倒愈发衬得这殿内的空寂。

    而这时轩辕珷走到了殿内一扇还未关紧的窗前,在双手搭到了窗上镂刻的“卍”字窗格这一刻,他好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殿外肆虐的风雪,风啸如雷。

    “父皇,儿臣好久都未在邺城见过这般风雪了,还记得上一次,是阿娘去世那年,上上一次,是皇叔去世那年……”

    昔日的深重罪孽,突而被轩辕珷有意无意地在神佛法相前提起,直慌得皇帝一阵胸闷,他想要大声呵斥一句“逆子”,却是突然被喉咙里那口痰又堵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皇,你知道吗?阿娘和皇叔最喜欢带着吾来这灵奉寺的后山看星星,那时吾人还小,常常嘴里嚷着要把天上的那一颗颗的星星摘下来,再叫人做成最美的珠钗,戴在阿娘的头上……”

    愈是不想让轩辕珷再提起那两个他最忌讳人,轩辕珷却愈是要提。皇帝怒上眉关,心口也突而痛得发紧,那感觉仿佛是有一只蜈蚣在他的心上爬来爬去,时不时还要咬上一口。

    “唔……咳咳……这同命蛊的滋味果然不好受。”毫无征兆却又分外熟悉的心悸与疼痛,猛地让轩辕珷的身子一沉,他当即一个不稳,跪倒在地,不过很快他又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当年,他用自己的血喂给了同命蛊,当场生出的子蛊在后来便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面前仇人的丹药中,种给了他。他要他从此日日病瘰缠身,夜夜不得安宁。

    种了子蛊尚且如此,自然,同时给自己种了母蛊的他所遭受的折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些年你的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怎么还敢祈求安康?”

    轩辕珷说着,左眼中,皇帝的倒影看上去是被气得发抖,两眼暴突,就连颈上,也有肉眼可见的一条涨得青紫的经脉。

    “你夺人所爱,血屠苏毗。还有皇婶婶,琲儿的母妃!若不是你当年攻破了长魏,又将她的父亲长魏之君和太子,诸王枭首于城门,辱乱众妃,她又怎么会血崩难产而死?!”

    一桩桩的恶,一件件的孽,悉数被轩辕珷一字一句道出,眼前的帝王说不得,他偏要说个痛快!

    “呼呼呼……逆……逆子!”挣扎着,心口却是越来越痛,皇帝也是大口大口喘着,下一刻,他便从斜椅上摔了下来,扑倒在地。可悲的是,他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心痛如绞,不单单只是这皇帝一人,轩辕珷也是一样,只不过他还有能随意走动的气力。

    “只是为了这皇权,你便都将他们变成了一抔黄土,尸骸垒顶,高高在上的你,可有过一刻内疚?!!”

    轩辕珷走上前,蹲下了身子,他说这话时,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他知道母蛊正贪饮着他的心头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而此刻殿外,公仪绯和刘时被丹公公引领着过来了,刘出则是实在记挂着府里早先回去。公仪绯和刘时决定,就在这殿外等候皇帝和轩辕珷。

    “哈,绯公主,想不到这年岁过得也真是快,眼看着你都到了行笄礼的年纪了。老奴且先退下去备好马车。”丹公公无意调笑着了一句,便欠身向后走了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公仪绯和刘时都听到了从殿里传来皇帝的一声惨叫。

    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刘时见有一扇半开的窗,他便扯了公仪绯小心翼翼地前去先看个究竟。

    殊不知,正是这多看的一眼,让他们有朝一日会身陷囹圄。

    殿内中央,轩辕珷手里正握着一支匕首,他毫不犹豫地在皇帝的身上又捅下了一刀。刚才捅的是皇帝的腹部,这次,却是瞄准了心脏下手。

    口吐朱红,皇帝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左手死死抓住了轩辕珷的衣矜,他紧紧盯着那双只余了仇恨的眼睛,暗红色的血从他的嘴中不断的下溢着。两处致命的伤口,让他已然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轩辕珷,朕……朕始终是你的父皇,永远都是!哈哈哈哈……”

    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来,皇帝张狂地笑着,笑着,到最后完全没了声息,一只血红的长着蛇头的怪异虫子从他心上的伤口处钻了出来,随即,化为了齑粉。

    生死同命,病伤共受。轩辕珷给了皇帝致命之击,自己也是同样。

    眼前的一切变的都是那样模糊,但他还能感受得到有汩汩殷红从他腹上和心上的伤口处几乎是喷涌而出。

    他好痛,好冷,他好害怕……

    “轩辕珷!”“太子殿下!”“皇上……皇上驾崩了!”

    一个个斑驳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真的好吵,他好想睡了。

    “琲儿,琲儿……”轩辕珷也不知道为何,他突然会想起来这个名字,那个叫他“阿兄”的人呢?自己难道就这样舍下而去吗?

    他不甘,没他在,又有谁能护得了琲儿的周全?

    就在这一点残魂弥留之际,轩辕珷迷蒙中,看到有一丝黑影从殿外飞来,在他上方盘旋了许久。到最后,直奔他的身躯而来,自己的左眼,也是好痛……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灵奉寺的上空,许久未出的玄衣女冠负手静观,见此一幕,瞬间眉峰低敛,兀地黯淡了神色,一滴血,透过她终日戴着的玄锦手套,悄然从指尖滑落。

    而后山的静心禅院内,净生将那串白琉璃佛珠缠绕在了徒儿真智的右臂上。

    “阿弥陀佛,真智,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最是慈悲无情的一言,净生双掌合十,头却沉沉低了下去,他,坐化了。

第四十四章 影子

    “天启六年十一月廿三,帝因心疾崩于灵奉寺,众医回天无力,太子珷悲不能持,重病三月。群臣惶恐,幸太子珷天命所归,得继大统。

    先帝骤崩,归于五行。号为广帝,安于南陵……”

    不见天日的所在,不见天日的卷宗,明知86小说所书并非实情,可谢太傅仍然还是将这些毕恭毕敬的记下,将暗格中那原本的卷宗替了下去。

    “如今是隆裕元年了啊,哈哈哈哈……”阴森森地沙哑笑声从谢太傅身后暗处传出,谢太傅连忙将替换下来的卷宗藏进了袍袖中,就像是怕被身后的人影看见似的。

    急急一拜,谢太傅离开了。走前,还不忘将笔小心翼翼地搁置在了砚台上。

    而此刻未央大殿内,轩辕珷很烦躁,原因无他,左丞自他登基以来,上奏他到了大婚的年纪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他又岂不知晓这班人的心思?

    可眼下,他虽是能够亲政,但之前交出的兵权却是在丹公公他们一帮人的手里,要他大婚,下一步,可不就是等了有能继位的皇子后再解决掉他吗?

    “先帝驾崩,朕身为人子,又岂能不守孝义,朕决意为先帝守丧三年,左丞大人,此事就此先行放下吧。”

    轩辕珷低了头,脸上也突然现出一副凄然之色,这些时日,因着重伤初愈,继位大统众事庞杂,他消瘦许多,此刻,倒愈发显得他是为先帝的崩逝而哀恸。

    闻言,丹公公虽是不悦,却也只好俯下了身子,听着众大臣异口同声说着“陛下仁孝”,拿着拂尘的手颤着,头回被人忤了意的感觉,真是不爽。

    与此同时,康王府里,轩辕琲还在书房里做着她的课业,本来她可是在云鸠院那里同公仪绯下着棋,谁知聿清临就从宫里头出来,平白无故地给她带了许多课业不说,还“抢”了她和公仪绯的那局棋。

    而云鸠院里,刘时,公仪绯,聿清临围坐于茶案,只有他们三人,不见侍女,小厮,就连雁夫人也是被刘时方才请去了风雎阁。

    “什么?广帝是新帝所杀?!”聿清临瞪大了双眼,手里的白瓷盏被他一个错手打翻在了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杀父弑君,他只不过是临时有事请辞了几个月的光景,轩辕珷怎么会作出这等事来?或者说,他已筹谋了许久。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刘时和公仪绯的安危。当时事发突然,两人见轩辕珷重伤身危,当即便冲入了大雄宝殿内,随后丹公公也带着灵奉寺的几个僧人们赶来。现在想想,无心的一眼,倒是给人落下了颠倒黑白的口实,若真要追究起来,他们两个恐怕是百口莫辩。

    但如今他们二人现在倒也平安无事,料是轩辕珷的授意,可是,来日方长,归根究底,没有人比死人更令人放心。

    “聿先生,若是我二人出了事,还请您看顾好他们。”刘时说着,竟连同着公仪绯一同向聿清临深深跪拜。

    这一跪,是为不舍,是放心不下。雁夫人,谢瑾和许赫于二人而言确实是可生死相托的人,可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多一分危险,便多一分牵连。康王、太傅、汉国,无论是哪一方,二人都不会让他们涉险其中。

    静默了许久,聿清临好似在犹豫,他那素来轻看三千浮尘的双眸盯着刘时看了许久,最终他伸出双手,将二人从地上扶起。

    “谢瑾和许赫呢?当真不告诉他们两个吗?”

    刘时听聿清临这么一问,脸上竟是释然的一笑。“新帝将他们一个调去做了太常寺丞,一个又是刚刚上任的直突都督……”

    话说至此,刘时恍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他被传召入宫的情景。

    “刘时,你当真要抗旨,也不愿入朝为官?”

    “皇上,您有谢瑾和许赫已经足够,小民文武不堪大用,能随侍康王殿下已是福分。”

    他毅然拒绝了轩辕珷,仍旧是老老实实地在康王府里当他的伴读。

    看着聿清临脸上乍然闪过了一丝迷蒙,刘时摇了摇头,右手又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新帝还是太子时,曾常常来康王府小住。虽然那时大家也都不过是垂髫幼童,可他言谈中已颇见仁慈,我相信,他会是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明君。不管他当初为何会作出那般举动,玄国需要他……”

    又是沉闷了半晌,直到聿清临的手指再度无意触及到了腰间那个荷包, 他若有所思。

    仙道合该远嚣尘,一朝错看,一朝慈悲,染遍一身纠葛,如今才发觉,是不是有些晚了呢?

    “好,我答应。”

    另一边,灵奉寺内,净生大师圆寂,新的住持也被选出,那人是真智的师兄,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

    “我没杀师父,我怎么会杀师父?!”

    后山静心禅院里,真智被一众僧人乱棍重打,雨点般的,竟是下手于处处的要害。

    “阿弥陀佛,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徒儿?”

    笑嘻嘻着,如若一尊弥勒的喜乐慈悲,真智的师兄,灵奉寺的现任主持一脚踩在了真智的手上,力道慢慢施加,来回碾覆,明明是痛苦不堪,可真智却是一言不发,直咬着自己的手臂,咬得渗出了血水。

    “不交待那白琉璃法珠的去向,可别怪师兄不念同门情分!”

    主持一手提起了真智的颈后衣矜,将他半提了起来。衣矜几乎如绳索般地深深勒紧了真智的咽喉,他感到一阵腥甜。

    他突然明白师父坐化前,为何执意让他离开,又是将那白琉璃法珠施以梵门秘术融入了他右臂的血肉之中。

    只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慈悲,大善,可笑至极,口口声声说为世人,到头来也是只为自己。

    真智拼命抬了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呼的声响,主持还以为他是想通了要交待,便也将手松了一松。不料,真智却是对着他的脸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水,血水中,还有一颗折断了的牙齿。

    “嘻嘻嘻,阿弥陀佛,那就听凭师父他老人家的遗愿吧!”

    被喷了一脸污秽,主持不恼反是喜乐之相愈显,笑呵呵地,也不管真智伤势如何,是死是活,直接揪着他破烂不堪的缁衣,将他拖行到了一个被打开的地牢的小小的入口前,手上力道松懈,真智就这样被他投入了那所谓的地牢。

    入口关合的一刹那,凭着丝微弱光,昏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眼,真智瞥见了眼前有一尊石像,没有五官的无面佛像。

    又是到了更漏将阑的时候,轩辕珷却还在寝殿里批着一道道奏章。倒不是因为这些个奏章急需答复,而是只有他让自己忙起来,忙着批这些奏章才不会让自己胡思乱想。

    他不明白,明明是给自己种下了同命蛊的母蛊,又是亲手了结了被种了子蛊的广帝的性命,缘何他竟是平安无事?

    那日从心口和腹部伤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失血后的寒冷,虽是一瞬,却非是幻觉。

    心里想着,手里方才疾行如风的笔也渐渐缓了下来,直到他批完了这最后一道奏章。

    “你们都退下吧……”许是看了太多的奏章,轩辕珷感到左眼一阵酸涩、胀痛。他向着殿内的宫女摆了摆手,示意了她们。

    今夜这殿里的宫女个个都格外地娇艳,如若不是有心安排的,平日她们绝不会如此放肆。毕竟先帝在时,他可是最为痛恨这样的媚莺流燕。

    “皇上,臣在外间。”一旁下首随侍的许赫见轩辕珷有了倦意,自己便也作了个稽,先行退下了,今夜,是他值宿。

    “嗯。”一边听着许赫的回话,轩辕珷一边抬起右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左眼,并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待许赫也退下去了外间,宫娥们又是吹熄了殿内的灯烛一个个也退了下去,轩辕珷这才像往常一般直挺挺地瘫倒在了寝殿内的龙榻上,连身上的袍服都没脱下,他便感到一阵昏沉沉的。

    这可不是要入睡了时该有的感觉,而是他在忙了一日朝政后的头昏脑胀。

    将睡未眠,欲醒却又睁不开眼。在刚才感到左眼酸涩后,他揉了揉,并没有什么效果,现在,反倒是隐隐作痛。

    莫不是他这只突而被医好了的左眼,又要瞎掉?

    丝丝缕缕的疼痛,随着时辰的推移,没有要消失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的加重,彻底搅了轩辕珷的朦胧睡意。

    可是,现在的这点痛,又怎能和他当初的挖眼之痛相提并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深沉的声音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果不愧是玄国的一国之君。”

    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当年,他步入艳渊台,犹豫再三是否要将手中匕首刺下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在一旁蛊惑着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声声的迷乱,一声声的催促,鬼使神差的让他当时已经定了杀心。

    只是,许赫的及时出现,也让他当时没并没有下手。可这杀父弑君的大错,他却还是在三年后铸下了。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一个利落翻身而起,顺带着抽出了悬在榻边的剑鞘中的剑。

    一片黑暗中,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再无其他的声音。

    许是怕惊动在外间值宿的许赫,又想着自己可能是太过劳累,一时梦魇了也不自知,轩辕珷又将剑放了回去。

    剑归于鞘,万籁俱寂。那个声音却是真真切切地又再度在他的耳边响起。

    “吾便是你啊,轩辕珷。”

    轩辕珷没有回头,因为他从铜镜中瞥见,有一个和他生的一般无二模样的影子似的人正站在他的身后,贴近了他耳朵。

第四十五章 归汉

    新帝勤政,除了必要的祭礼,大典之类实在不能缺了他这个人的场合,他全然是一概不去,只管让丹公公和太师,太傅等人去办妥。

    按理来说,帝位更替,这贴身内侍也该是由新帝还是太子时的随身内侍接任。

    不巧,轩辕珷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并没有随身内侍,就连那东宫里伺候的宫女也是屈指可数。毕竟,最初谁都会以为他的太子位迟早会被废掉,而且,轩辕珷自己也不习惯素来清寂的东宫里多些他不熟识的旁人。

    是以,待轩辕珷如今正正经经承了玄国帝位,一时间也没合适的人选,这贴身内侍,竟还是落在了丹公公身上。

    轩辕珷极少出宫,一天几乎都是待在寝殿里批他的奏章。而宫外的人,即便入了宫,也少能见他一面。

    就连与他最为要好的轩辕琲,上次见她这位皇兄一面,说了话,还是当初她和众位大臣一齐去参加新帝祭天大典的时候。

    这一天天见不到皇帝本人,不是西宫里那些个后妃,倒也不至于急切,可偏偏公仪绯这些时日以来,却是为这事十分忧愁,心火焦旺,舌头上都起了水疱。

    他确实很急,早在一年多前,汉国派来的使臣便带来了他远在汉国的皇兄生了重病的消息,最近这几个月更是又传来了更坏的消息。

    这也正是他和汉国两边,频频请求让他归汉的缘由。偏是也在这个时候,先帝驾崩,他归汉的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

    不过,恐怕,先前的屡屡请求,已是让旁人起了疑心。若是他再多耽搁些时日,他汉国皇子的身份,真是再也藏不住了。

    不能再等,哪怕,他要冒着性命之危。

    这一日,又是到了祓禊纳祥的上巳节。虽然这上巳节不过是玄国历来的风俗,但因着是新帝继位,今年是格外的隆重盛大。

    世家们的小姐都尽其所能地施展了可以说是自己一生当中不多见的动人心魄,触人心弦的一面。毕竟,轩辕珷可是尚未大婚。

    许是四年前曾经在矜河遇刺,这一次,轩辕珷下令禁了乘舟。这一点,颇让坐在下首席位上的轩辕琲觉得无趣。

    “阿琲,怎么不见绯公主?可是你们两个生了什么别扭?”

    轩辕珷从流觞冰鉴中取出了一杯酒水,今日可不是没滋没味的果酒,而是他最好的烈酒。这一点,轩辕琲并不知情。

    她赌气似的也从冰鉴中取出一杯,当着众人的面仰面一饮而尽。“回皇上,阿绯今日身子不适,需要好生修养,故而,今日只有臣一人来此。”

    恭恭敬敬,是别样的生疏。轩辕珷莫名地感到一阵刺心,他也不知为何会是这般。

    轩辕珷听着轩辕琲回复他时,他已将杯中的那口烈酒饮尽。只是,除了方入口时的那一晃而过的烧灼,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烈酒的其他丝影。到底,这酒的味道比不上那年他在近畿大营里饮过的。

    “果然是朕知道心疼人的好臣弟啊……就是不知道绯公主回汉国进行笄礼,离开些时日,你会不会不舍得?”

    轩辕珷说着,将小盅夹在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像是为了掩饰右手的震颤,他就这般将小盅夹在指掌间,盘转着,目光也从盅口悄悄偏转挪移到了轩辕琲的脸上。

    轩辕琲的酒量极差,这几乎是邺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

    此刻,轩辕琲的酒劲已上,两腮也覆上了绯色。“唔……绯姐姐很想念汉国,真的很想……”

    口齿不清,嘟囔着,接着便是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来人,送康王殿下回王府。”轩辕珷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虽然轩辕琲这失态的模样他见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他还是每每见了便忍俊不禁。

    没了轩辕琲和公仪绯两个他最熟识的人在,纵然这场上巳节再是盛大热闹,轩辕珷终究是看着乏味,至于那些个他几乎从未见过的鲜衣娇娥,他更是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饮了几盅冷酒,意兴阑珊,轩辕珷便回了宫。

    回了皇宫,轩辕珷也是哪里都没有去,像往常一样回了他的寝殿。

    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来得更为确切,殿内有许多摆放书卷的高架,每一座,都毫无空闲。在这些耸立的书架后,有一架竹色的屏风,屏风上,不见有任何的花鸟鱼虫之类的景致,独独有一枝胜雪白梅绽在那里,好似这屏风并没有被画完。

    屏风后,便是另一处被隔断的内间,内间斗室,一切所需倒也周全,只是,龙榻旁案上没了铜镜,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了在那案上遗留的一抹和周遭颜色不一的痕迹。

    那夜莫名而现的那个身影,轩辕珷初窥在镜,他很是讶异,可比起讶异,更多的更是恐惧。

    他最怕的非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翌日一早,轩辕珷便命人撤去了那面铜镜。到如今,那个身影也再未出现过,或许,真的是他的幻觉?可是,那声声入耳,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轩辕珷不愿再多想,他又拿起了奏章,巧合的是,是一位大臣上奏提议不应让公仪绯回返汉国。

    “嗯?”轩辕珷想了想,寥寥回了几笔,便将这奏章放在了一边。

    也正是在这时,轩辕珷于眼角处瞥见有个小内侍低着头,斟了茶上来。

    “先放在一边吧。”轩辕珷抬手用笔蘸了蘸墨汁,双眼目光仍旧放在奏章上,丝毫没有注意这小内侍的不同。

    低着头的小内侍,依着轩辕珷的吩咐,将茶盏轻手轻脚地放下,退在了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下,轩辕珷注意到了,他想着,这或许是个新来的,不然,他该清楚规矩。在他披奏章的时候,无论宫女内侍,没有吩咐一律只能去外间待着。

    “你先下去吧。”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小内侍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难不成是个聋子?

    轩辕珷抬起头,看向那名内侍,而那小内侍也站到了他面前,一样也是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轩辕珷脸上的惊异稍纵即逝,他早该对此有所察觉。他想,眼前的乔装打扮成内侍的公仪绯,定是许赫偷偷带进来。

    他终是等不及。

    “皇上,请您放我回汉国,皇兄他,真的等不及了……”公仪绯跪下来,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可眼前的玄国新君,却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着。“嗯……你这汉国的新君,倒也仁孝。”

    明知公仪绯所思所想,汉国又是为何急着派人来接他回汉国,可轩辕珷偏生绕起了弯子,当公仪绯回汉国的事情,不见得有要应承的意思。

    “轩辕珷,我汉国势弱,腹背皆有强敌虎视眈眈,所以才臣属于大玄,你也该清楚,哪怕再有百年来,也绝对不会是玄国的威胁。”

    公仪绯起身站了起来,愈加靠近了轩辕珷,不似方才的苦苦请求,现在是不卑不亢。

    “嗯……看来,除了仁孝,威仪也不差。”

    轩辕珷仍旧没有要应允公仪绯的意思,只是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批好的奏章摆放在了一边,头也不抬,似是有意避开了公仪绯的如炬目光。

    “轩辕珷!你别忘了,那日在灵奉寺,你都做了些什么?!”

    口不择言,公仪绯想也没想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以为这样轩辕珷也许会有所顾虑。

    急中失智,公仪绯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同样有着把柄在轩辕珷手里,而且以他现在的处境,轩辕珷想要杀他,轻而易举。

    然而,听了这话,轩辕珷倒也不恼,也不见慌张,镇定自若地,他抬起了头,那一双生得和苏毗伽若一般无二的丹凤眼,此刻被他微微眯起,倒像清幽的两抹竹叶。

    “雁夫人落了腿疾,此番归汉,一路车马奔波,怕是不便,不如就好生在康王府里,朕也替你找了个妥帖人能照料好她。刘出,出伯,你看如何?”

    君无戏言,可是,轩辕珷就这样留有着微微笑意,盯着自己,公仪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你同雁夫人虽是主仆,但情胜母子,你总不会忍心让雁夫人陪你一路颠簸回了汉国之后还要终日提心吊胆吧?”

    轩辕珷说着,手里又再度提起了案上的笔,饱蘸了浓墨,低头写起了东西。

    公仪绯没有任何回应,他大概想到了轩辕珷是想要做什么。

    “嗯……出伯同雁夫人日久生情,此等良缘,朕又怎能不成人之美?只是,恐怕这时日上来得紧,你怕是赶不上他们二人的喜酒了。你想要回汉国,朕允了……”

    轩辕珷仿佛在自言自语,丝毫没察觉公仪绯木然地一步步退了出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没过了几日,康王府里,公仪绯和雁夫人就先后接到了两道旨意。一旨恩典是允他这个所谓的“汉国公主”回国举行笄礼,一旨赐婚是将雁夫人许给了刘出。

    突如其来的旨意,日子上也莫名挨得接近,三日后,公仪绯启程的那日,便是婚期。

    区区三日之期,很快就过去了。

    “雁姨,我……”看着在内间还在为他忙碌着打点行装的雁夫人,穿着一身暗红的喜服,她该盘起来的头发还没有盘起来。公仪绯嗫嚅许久,他终究是不知该怎样开这个口。

    从小到大,他从未真正的离开过雁夫人一次,如今,他这一去,恐怕是再无交集。

    “阿绯,如今虽是到了三月,可夜里风凉,一定要记得多批件衣衫,还有,在路上一走这么些日子,等回到了江城肯定也差不多快到了初暑,你最好饮冰水,可别只顾着贪凉。皇上他……既是天不假年,您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说着说着,雁夫人手上收拾衣物的动作,渐渐也是慢了下来。

    一字一句,皆是放心不下的叮嘱,平日里,公仪绯只觉得听这些时,耳朵里都要生了茧子。如今,他却是怎么也听不够,也不愿让雁夫人停下来,他可以高兴地这样听上一整天。

    等过了今日,他便要启程。恐怕,再是无缘听雁夫人唤他一声“阿绯。”

第四十六章 道殒

    水光连岸动,花风合树吹。

    好时节,好时辰,却也偏偏是公仪绯启程离开邺城的时候。

    “聿先生……”坐在马车里,公仪绯抬手掀开了帘面,看了一眼前来送他的一干人等,他小声对着聿清临唤了一句,却又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聿清临,却是手里捧了一个尺来长的紫檀木匣,趁着公仪绯这踌躇之时,他直接抬手便将这木匣塞到了公仪绯的手里。

    “唔……是轩辕珷那小子让我交与你的,大概是给你的聘礼,哈哈,一路顺风。”

    听着聿清临的调笑,接过了木匣的公仪绯也是一乐。这时候,车夫也扬了鞭子。

    而聿清临,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来一颗桂花糖来扔进嘴里,笑着,转身向着已经奔驰的马车摆了摆手。

    屋内的人既是不忍心前来送他,那便他来,这一别,不是永别,他自然要笑着目送,更何况,他今日也是来喝喜酒的,不过,他素来不饮酒,前来喝杯茶才是正经。

    虽是婚宴,又是新帝的赐婚,但到底论起来,刘出与雁夫人并不是王公贵胄,二人也不愿大肆庆祝,是以,所请的宾客,无非都是平日里头极其相熟的那几个:谢太傅一家,许赫,王小良和聿清临。

    吉时初至,待一对新人第一礼拜过了天地,因着身份,该是拜高堂。而刘出原是从小被先康王收入府中的灾民,生身父母的名姓早已不得而知,是以,他和雁夫人所拜的,是先康王和王妃的画像。

    刘出牵着雁夫人的手走进了康王府的正厅,而前来观礼的宾客们,包括轩辕琲都一一坐在了院中的席位上。

    聿清临的位置虽处末次,离正厅不近,可这点距离,也并不妨碍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正厅中悬着的画像。

    一者是轩辕琲的亲父,手执书卷,儒雅温润;一者是轩辕琲的生母,提剑腾跃,潇洒出尘。

    这画像,细腻独到,就算他聿清临没见过先康王与王妃,却依然能从这妙笔丹青上得见那这早逝的二人的风采,最重要的是,这笔法,这气韵……

    分明是她的手笔!

    聿清临的师姐除了善于炼化,她尤工画技,只是,她很少会画人像,更何况又是为这两人而画?

    许是察觉到了聿清临少有的失态,谢太傅笑了笑,一手拈着胸前的胡须,一手手自取了些面前酒案上一个白玉盏里放着的白色花瓣,向着聿清临掷去。毕竟平日里,聿清临不是斜躺闭眼,便是眯眼品茗。现在这瞪大了眼睛的模样,可不多见。

    但这花瓣毕竟是轻虚之物,既不是花苞,又不是被手帕兜着掷出来,终究是到了半空便飘飘然地纷纷坠下,仿佛,就像下了场花雨。

    这花雨,是有目共睹。

    “嗯……咳咳,臭小子!婚仪大事,怎能如此胡闹?!”

    不敢回头看自家夫人一眼,但谢太傅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那向他剜来的两目尖刀,于是,他当即便稍稍转过了身,抬手,极其爽快的一巴掌,拍在了正在与许赫同席说笑的谢瑾的后脑勺上。

    “哈哈哈!”席上,欢快的笑声不断。无端被自家老爹重打,虽然不知是因何缘故,但谢瑾不用问也猜得到,准时刚才他家这老头子又做了些什么,拿他出来顶包。

    待众人笑声渐渐平息,司仪也正好给一对新人完了礼,是该到了宾客祝礼的时候。

    雁夫人腿脚不大方便,走得缓慢,因此,只有刘出快走向一个个席位依次敬酒,再被那玉盏里的花瓣洒满全身。然而,到了谢太傅这里,玉盏里的花瓣堪堪只余了那孤零零的一瓣。

    谢太傅尴尬地笑了笑,隐忍着谢夫人两个指头拧着他腰肉的酸痛,微微站起来,将那仅剩的花瓣放在了刘出的头上。

    “共绾同心,百年好合。”谢太傅说着,他想,刘出应该不会介意。

    一席接一席,聿清临等着,终于是手里捧着一盏茶,等到了刘出。本该好好说句吉祥话的他,却是急急忙忙地随便说了句后连忙向刘出问道:“不知这画像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这画像原是先王爷某日出游后带回,至于是何人手笔,在下还真是不晓得。”

    聿清临听了,也只好点点头,眼睛眯着,不经意注意到,谢太傅向着他这边看过来一眼。或许,谢太傅知道。

    好容易观完了礼,聿清临本该在府上留下,给轩辕琲补一补她摔断了腿和他请辞告假那段时日里落下的兵法功课,但他却一没回客房歇息,二没去王府的书房里头等轩辕琲,而是直接拽走了被谢夫人正提着耳朵教训的谢太傅。

    “太傅大人,方才在宴上您眼神有异,想必你是知道那画像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二人来到了王府的后院花圃中,很自然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那亭子里,坐下。聿清临也是即刻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一句,其实,画像出自何人之手,他已了然于心,他想知道的是,他那师姐怎么会这般大方给那先康王和王妃画像。

    “嗯……惭愧惭愧,我并不知道……”谢太傅思沉了下,眼珠子转了转,缓缓说着,待他看聿清临满是失望地稍稍垂了头,方才又缓缓道出没说完的那句话余下的部分。

    “我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姓,也只见过那么一面。”

    聿清临听着谢太傅慢悠悠说着,抬头,正好看见谢太傅正一脸得意地抚着自己的美髯。

    “哈,太傅大人贵人语迟,是我失态了。”

    聿清临笑笑,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来两颗桂花糖,一颗扔在嘴里,一颗举到了谢太傅面前。谢太傅也不推让客气,将棋子大小的桂花糖也一下扔进了嘴里。

    “说来话长,我同另一个人曾和康王是至交,有一日,我和他应了康王与王妃的邀约,在矜河乘舟而下,又是在北郊寻了个逍遥所在,一同饮酒行令,赋诗作画,观王妃与那人切磋武艺,实在畅快。酒至半途,有一个穿了一身月白长衫的俊俏书生模样的人,他不请自来,将手里的一杆长枪随意插在地上,直接上前来,拿起了案上的一坛好酒,仰头便饮……”

    故事虽然还没讲完,但听到这里,聿清临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这师姐,曾经最喜欢就是打扮成他的装束模样到处骗酒。

    “当时王爷也不恼,他只当是那书生是在那附近的隐士,不拘一格,洒脱出世,理所当然。可后来我们也没想到,那书生酒量绝好,将酒饮尽,不但没见有酩酊之态,反倒还同那人比试了一场拳脚,赢了,却把开始带过来的长枪扔送了出去。接着,许是因他不请自来,又将好酒喝了个干净,所以,他又当场给王爷和王妃二人各画了一副画像,之后,便决然而去,连个名姓也不肯多提一字。”

    故事讲完,聿清临荷包里的桂花糖也吃完了。他顿了顿口舌,想了想,还是将另一个疑问搁下。

    另一个人,与王妃比武的的那个人,不是许赫的父亲许将军又会是谁?

    因酒成缘,难怪他在无涯阁当初教授武艺时,会莫名觉得许赫手里的小银虬有些眼熟。

    也难怪,他师姐居然会将她用天外异铁铸了多年得来的神兵利器随手就送了出去。

    说起来,自当年灵奉寺的一场不欢而散,他已是许久没见她了,这时候,可又是在止水峰的那间竹院里喝醉了,随意找了棵竹树,斜躺在那最顶端的一片虚空中,大梦一场?

    当初说是要杀了轩辕珷以绝后患,可是,她终究也没忍心下手。

    聿清临想着,他打算要前去拜访,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今日,他一定要见上他师姐一面。

    “诶诶诶!聿清临!你还要给康王殿下补落下的功课呢!”

    看着聿清临转身疾走,却不是康王府的方向,谢太傅好意提醒了一句。

    “那就烦请太傅大人先替我了,只说我又病了便是,也省得谢夫人还要费心对你的一双耳朵下功夫了……”

    谢太傅听完,聿清临人已走远,给他留下了些许无可奈何。

    从康王府到止水峰的路并不远,再加上聿清临快了许多的脚程,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到了设在北郊山林中那处结界入口处。

    一步轻踏,了无踪痕。结界外面正是早春,可过了结界,俨然却是一副秋景。止水峰,最多的便是青竹,山脚却有不少枫树。往日因着结界的缘故,止水峰内的四季时节,不循天道,如今眼前的满地枫红,实不多见。

    过了结界,聿清临便恢复了他那道门打扮,就连平日里被他刻意隐了的天眼之能也又以一抹赤水痕的样子重现在了他的眉心处。突而,聿清临甩了下袖子,蹲下,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红枫。

    艳色如血,边缘处还带着些许同凋残的竹叶一般的金黄,没有经过雨吹风打,这枫叶上,是不见有任何黑瑕。

    他还记得,自己被他那师姐带回这止水峰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好像那时候的止水峰也是现在这样的秋肃之景。

    后来,他便又迷迷糊糊的拜了师,那头几年的光阴,除了修行,他最喜在此拾上几片他中意的红枫带回去。每每他那师姐看到,总是将头一昂,取笑他一声“童心未泯”。

    手里拈动着红枫,聿清临一步步向山上走着,今日的护山大阵也是被撤了去,不过,他可不担心他那师姐会出什么事。

    然而,当聿清临走到山顶的竹院外围时,他只感到出乎意外的寂静,寂静到,让他一念便想到了那个不好的字眼――死。

    果然,下一刻,一道强壮而敏捷的黑影在察觉到他的气息时,立刻从屋内飞奔而出,停在了聿清临面前,是小黑。

    小黑半蹲着,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聿清临的衣角,又用嘴轻轻撕扯着,仿佛是在催促他入内。

    没有多想,聿清临几步便腾跃而入,一入内,却是看见有一人伏倒在地,嘴角,还流着些许朱红。聿清临连忙这人抱到了一边的榻上,这时,他才认出,她是翡儿。

    虽是几年未见,可因着生长在止水峰,看上去,她也只不过还和那轩辕琲是一般年岁,模样还是那般俊俏可爱,只是如今那额上眉心处凭空多了一道竹叶似的碧痕,倒衬得她有些幽冷。

    “嗯?缘何翡儿的修为会突然猛增,难道是师姐传与她的?无缘无故……”聿清临探了下翡儿的脉象,又开了眉心的天眼仔细一观,除却修为猛增而致的气海翻腾,血不归经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可也正是这一细想,聿清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来不及等翡儿醒来问清楚,他又奔走,夺门而出。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手中的拂尘,也突然像是有所感应,自行脱了聿清临的手,又是恢复成原本的剑身,径自向着竹林深处的所在疾驰飞去。聿清临连忙提了内元,脚下急运生风,紧紧跟随其后。

    不过一时半刻,聿清临的剑就落了地,斜斜地插在了它要找寻的女冠身边那松软的土里。

    女冠仍是穿着素来一身玄色的道袍,她就坐在山溪边,软软地倚靠在身后的一棵枫树上。头发披散着,却是宛若万千星辉汇成的一洗白练,晕染着此刻昏晓时的霞光,和身上夜沉沉的道袍截然不同。

    这样子,一如聿清临第一回见到,她又被她带回止水峰时的模样。

    心中知晓来者非是别人,女冠没有回头,依旧是靠在枫树上,褪了玄锦手套的左手随意拾了一片枫叶在掌心里,自掌心中,汩汩而出的鲜血,将枫叶染得更为朱红。

    “当年,是我一时之气,将你断离了轮回,带回这止水峰,又是我,不愿再用竹方却玉,偏是要你承了它,弃了医道。师弟,你可曾恨我?”

    女冠说着,声音低沉,给人的,是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

    “当年你骗我,骗我说来了止水峰就能见到我的爹娘,骗我说用不惯剑,骗我……更是自己一人去灵奉寺封了那邪物,你明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欺骗!”

    知晓眼前女冠是先后散尽了一身修为,又是之前妄自施展太乙禁术,窥探天机,生生损了自己的寿元,如今,还剩得一口气,无非也是为了等他来。

    命火将湮,女冠甚至双眼已模糊到完全看不清了周遭景物,但她突然感到肩头被人一揽,拥在了一个温暖的臂弯中。

    “竹苑内我留了几卷书,你看也好,不看也罢,咳咳……好可惜,看不到翡儿长大了,小黑他……又是妖性未除,莲池里的那些蠢鱼你们每天要记得喂,还有……还有……绿蜻蜓,你还欠我一千坛好酒……”

    杂七杂八碎碎念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满是放心不下的执念,声音也是愈渐低弱,聿清临连忙将耳朵贴近了女冠的嘴边,可是,那里再也没有一点生息了。

    就连臂弯里那已经失了温度的身躯也开始一点点地烟消云散,化成了无数磷磷冉冉的流萤,任是他扑抓紧握,却不见有一点留存。

    后来,直到天色阴沉,漫天星辰棋布,聿清临才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竹苑。

    “师叔,师叔,你可有看见师父?”

    眨着惺忪的朦胧睡眼,初醒的翡儿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不住地晃着聿清临的手。

    一枚染血的枫叶,悄然从聿清临的手里飘坠而下,落在了他月白色道袍的衣角之上。

第四十七章 轩辕武

    都道人是少年时的日子都是过得飞快,对轩辕琲来说,却不是如此。自公仪绯回了汉国,她每日都淹没在了无数课业中,且不说如今谢太傅只剩了她这一个学生,自然是成日在无涯阁只盯着她,就连聿清临,也是突然在那日刘出和雁夫人的婚宴后转了性子,一改往日的慵懒,变得兢兢业业。

    聿清临不闲着的后果,就是随时随地都会找轩辕琲比试上一场。不过,与其说是比试,也实在有些勉强,毕竟,从头到尾,也只有轩辕琲一人出手,聿清临,从来都是灵活地躲闪,他答应过轩辕琲,能赢他三场,就能出师。

    可是,自轩辕琲七岁起开始随他习武,两人之间的大大小小比试不下百场,轩辕琲却是从来都未赢过,更难以启齿的是,每一次,聿清临身法灵动轻盈,躲躲闪闪,她甚至连片衣角都没碰到过。

    不过,要她身着精铁重甲,还在手腕脚腕上各束上了铅腕,她觉得,自己还能跑起来,已经超乎寻常了。

    “铿!”手里的齐眉棍被轩辕琲再度丢掷在了地上,这是今天的第三回。

    如今邺城已到了初夏,暑气是一日盛过一日,轩辕琲她一身累赘,又是在烈兵堂的院子里追逐了聿清临许久,惹了一身的汗,更是口唇焦躁,难免她是不耐烦了。

    “嗯?半途而废,可不是你该有的念头……”坐在屋顶上,一条腿支着,聿清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轻扇而生凉,脸上,却不见有任何神色变化,这一来,倒颇显得他有些严厉。

    轩辕琲听聿清临这样一说,连头也没抬,只顾着将身上的铅腕同甲胄一件件解了,悉数都丢在了地上。

    “皇兄让谢太傅好好管教我也就算了,你个芋头为何也要在我的武学上这般认真计较,玄国这么太平,就算是要行军打仗,也不见得会让我领兵出征!”

    叉着腰,轩辕琲和聿清临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在轩辕琲这样问出后,良久,二人之间只余沉默。

    对峙了半晌,聿清临起了身,将手中的折扇也随手插在了腰间的衣带上后,他便轻巧地从屋顶上翻落而下,驻足而立在了轩辕琲的面前。

    “你,你想做什么?!别以为你武功比我好,又是无涯阁的夫子,就能以大欺小教训我,我可不怕你!”

    因着聿清临一连向她走了几步,离着她近了许多,又是一脸冷漠的神色,轩辕琲误会了,连忙从地上拾起了那齐眉棍,在身前一横。

    “轩辕琲,我问你,什么叫作天下?”

    “天下啊?唔……嗯……苍宇之下,即为天下。”轩辕琲挠了挠头,她依稀记得谢太傅曾经教过她一段有着“天下”二字的书,可这个时候,她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胡乱诌了一句。

    听到这个答案,聿清临阖上了双眼,又是开口问出了他第二个问题,“那何又为国?”

    这一次,轩辕琲记起来以前背过的功课了,她成竹在胸地昂起了头。“国者,邦也!”

    聿清临微微颔首,像是满意了这答案,可他那一双眼睛仍然阖着,他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你觉得,若要百姓安居乐业,又该如何?”

    “唔……芋头,这问题你该去问皇兄,为何要问我?”轩辕琲蹙起了一双柳叶眉,心下觉得聿清临莫名其妙。

    果然是在康王府那日请了病假后就变得有些不对劲,莫不是他病还没好?

    被反问了一句的聿清临睁开了眼,手里又从腰间抽出扇子,打开来,不紧不慢地扇动。“康王殿下,我没病,在你回答完我的问题之前,我是不会回你的疑问的。”

    心中所想被点破,轩辕琲小小吃惊了下,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她之前曾见过聿清临的事情,一次是在花灯会,一次是在风雎阁!

    “轩辕琲,我的问题似乎和你现在所想,没有丝毫的关联,你只要回我的问题便是。”浅浅一笑,聿清临将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又是转过了身子,自己也是小小庆幸,他还以为,面前的这小丫头想起了她在止水峰的事情。

    大概知晓眼前的人或许是清楚,也或许是不清楚自己女儿身的身份,轩辕琲不由得有些提心吊胆。

    可是,他没有提这件事,或许,他是不知道呢?

    “安居乐业?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啊!玄国少有战事,这几年又是丰年……”轩辕琲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边探了探头,希冀着能看到聿清临是什么神色,她还抱着一丝丝侥幸,也许,聿清临真的不知道她是个女儿家。

    “嗯,不错……今天就到这个时辰吧。”

    终是听到了回答,聿清临点了点头,没有转身,而是扇着扇子,缓缓走向了烈兵堂的外门。

    “喂!芋头!你还没回答我呢!”

    已走远了的聿清临听到这话,停了一下,双眸,扫过了手中被他化成了一把折扇的竹方却玉。他偏了偏头,眼角余光,正好看见轩辕琲还叉着腰,一脸懵懂的样子。

    “因为我是无涯阁的先生,先生自然要问学生问题。”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能让轩辕琲听得到。

    “估计芋头真的是不知道,哪天让阿时再去探探好了。”挠了挠脖颈,轩辕琲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

    现在,她要赶快回康王府,好好洗个澡。听说,汉国那边送来了公仪绯的传书。

    “皇上,先帝在时,虽说和汉国定下了康王与公主公仪绯的婚约,可康王年纪尚幼,公主却已是行过笄礼,离大婚之期,尚有五年,这五年,难保汉国那边不会生什么变数。臣以为,应提早婚期,待康王过了十二岁,便即刻完婚!”

    未央殿旁的议事秘阁,左丞侃侃而谈,待语罢,余下的众臣更是个个都随声附和,仿佛是在步步紧逼着正紧皱着眉头,看着疆域图的轩辕珷,要他快些下个决定。

    “太傅大人,你,也是这么认为?”轩辕珷丹凤斜晲,抬了手,将手中的笔锋划过了疆域图上那方和玄国间只隔了个小小汉国的梁国边界。

    说起来,梁国本是和玄国世代联姻,直到轩辕珷祖父那一代,嫁来的梁国公主早逝,他续娶了一位玄国世家之女并立为皇后。而轩辕珷的父皇,更是连和梁国联姻的意思也没有。梁国之君,这便大怒,断了两国的世代邦交。

    可是,依轩辕珷来看,梁国国域近十多年拓增,几乎是已将汉国包绕了起来,恐怕,为着断姻之仇,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臣……臣……臣既是太傅,自然是知道康王平日里最通《孝经》。康王殿下幼失双亲,先帝垂怜,是最疼他的,这才给他定下了和汉国公主的婚约。皇上尚且要为先帝守孝三载,搁置大婚,依微臣拙见,康王殿下又怎能如此不顺孝道,若真是要提前婚期,岂不是要让皇上和康王殿下背上不孝的名声?!”

    谢太傅伏跪于地,从一开始的吞吐结舌,到后来直抒己见,在情在理,方才咄咄逼人的左丞和接连应和不断的臣子们,闻此,竟立刻都是哑口无言。

    垂手立在轩辕珷一旁的丹公公,眉头连同着脸上的横肉也是拧成了一团,微微摇了摇头,手里垂下的拂尘也连带着轻轻摇动。

    一场剑拔弩张的议政,终是鸦鹊无声地散了去。

    “太傅大人,最近琲儿的功课如何?”出了未央偏殿,出乎意料地,轩辕珷叫上了谢太傅一同去了寝殿外间的书房。

    谢太傅以为,这心思让人捉摸不透的新帝,会问他的,是那处不见天日的所在。如今看来,轩辕珷的心思果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回皇上,康王殿下近日课业都未曾落下,做得也是极好。想来,他日必是皇上左膀右臂,得力之肱股。”

    汗岑岑地,谢太傅莫名觉得这寝殿尤为的酷热,哪怕,早有宫女内侍抬了冰鉴摆放在殿内。

    听了谢太傅的回答,站在屏风前的轩辕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哪怕,他知道,这话里不过七分真。

    “罢了,琲儿生性顽皮,还请太傅大人多多用心了,您请吧。”

    轩辕珷向身后摆了摆手,眼睛,却是直盯着屏风上那未完笔的雪梅直出神。

    “好工笔,只是差了些颜色!”

    冷不防地,又是那个声音,又是贴近了耳边,让轩辕珷一阵背寒。

    他也不知道,现在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白梅太过清冷,不如着色成红梅!”那个声音没有停止,轩辕珷也没有回头。但从眼角余光,他依稀看见那个和他一般无二的影子从靴筒里抽出了尖刀来,划破了自己的手掌,蜿蜒血丝,被他用笔尖蘸着,一点点勾画在了那梅花瓣上。

    轩辕珷又是一阵愣神,仓惶莽然间,他突然转过了头,却是没看到任何身影。

    “轩辕珷,从今吾便是轩辕武。吾是你,你亦是吾,只有自己才不会背叛自己,也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循着这神出鬼没的声音,轩辕珷再度转身,看向了那竹色绢丝屏风上的血梅,透过了宛若蝶羽似的绢丝屏面,那个一般无二的身影正看着他,微微笑着,执着手里的笔,在屏风的另一面写下了反转的“轩辕武”三个字。

    “啪!”是毛笔落地的声音,那个影子也随即消失不见,轩辕珷连忙绕到了屏风的后面。

    可是,除了躺在地上的那支有着干涸血迹的笔和屏风上诡异的血字与红梅,什么都没有。

    “嘶……”突然,轩辕珷感到自左手的掌心处传来了一阵痛楚,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抬手,摊掌,他看到的,是一道新创未愈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