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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夏氏兄妹

    隆裕元年,邺暑甚剧, 三月未雨,至于八月,枯旱霜蝗,不见草木。

    先逢岁旱,又遭蝗灾,轩辕珷为着这事,很是头痛。然而,这似乎只是上天给这新帝的一个小小考验。待他下令拨了皇宫内库的钱粮,又是特地派了可靠的人经手发放赈灾时,汉国那边传来了新帝继位和“汉国公主”决意在汉国为先帝守丧三载的消息。

    而没过多少时日,梁国也是久见的,派来了使臣,请求联姻,再续世代之好。哪怕,轩辕珷是明说了自己也是尚需守丧三载,暂且搁置了大婚,可是梁国之君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般推辞,直接将使臣和那位公主一齐送来,说是公主也尚且年幼,静待三年也未尝不可。

    是以,毗邻着康王府的邺城地头,在两三个月后多了一座长乐公主府。

    这长乐公主府,建造得极为奢华,丁香抹壁,胡桃油涂瓦,大门处的琉璃檐下缀满了足金宫铃,每有微风细雨,又或是门客拜访,附近一条街上几乎都能听得到这落落清响。

    至于府内是何景象,更是不需再提,总之,有这宛若云端仙人府邸似的长乐公主府在侧,倒隐隐显得一旁的邻居――康王府略逊一筹。

    若只是府邸有所相差,轩辕琲倒也不至于会在初见长乐公主的第一面就十分讨厌她。可偏偏,这长乐公主,自幼是长在梁国宫室,被娇宠惯了,虽是生得一副尚可的好皮囊,脾气却是坏起来,百个也不及她。

    “呦,你看看,我还当是这玄国地广物博,这公主府的地界还不及我在皇伯父那儿住的偏殿大,想不到这就是玄国的待客之道,啧啧啧……”

    前呼后拥,长乐公主在一众随侍的陪同下,乘着宫舆,与那梁国的使臣可谓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她的新居前,不料,她只看了一眼,出口的第一句便是奚落。

    “公主自梁国远道而来,想来是不知我玄国邺城先前枯旱霜蝗,皇上与我身为皇族,素衣节流。这公主府还是怕委屈了长乐公主您,这才依着宫内规制,请了邺城的能工巧匠来搭建的呢!”

    轩辕琲撇了撇嘴,愤愤地斜了眸子看了一眼那长了她不过一岁的长乐公主和那同轩辕珷一般年纪的梁国使臣,果然不愧是兄妹,都是生的一副尖酸刻薄相,她见到这二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讨厌!

    “呦,想不到玄国是正好是灾荒之年,我说,怎么这一国之都,邺城居然家户萧条,怕不是人都死光了?至于这公主府,依着宫内规制,本就该然,我长乐妹妹是玄国要嫁与你皇兄的,也就是玄国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这等府邸,已是委屈了她,可怜见呢……”

    梁国使臣大言不惭,嚣张跋扈地说着,一双吊眼,偏移过去,盯着长乐公主,手环绕在了长乐公主的腰上,但很快就察觉到这样不太适合,很快就松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轩辕琲而来。

    轩辕琲虽是在邺城出了名的“跋扈王爷”,可那也无非也只是那些个被她教训过了的世家子弟给她的诨号,该有的隐忍,该有的风度,她是知道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不能公然和长乐公主一干人等闹个不欢而散。

    “啧啧啧,到底是要和那汉国公主有婚约的康王殿下,这康王殿下朴素无华,真是和那汉国一般无二……”

    梁国使臣见轩辕琲一声不吭,只是稍稍扬起了头来用那一双灵动的眸子狠狠地瞪着他,他便更是得意忘形的奚谑,比之长乐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汉国虽小,但重礼数,绯姐姐可是汉国举世倾城的绝色,又是汉国之君的亲妹。不像贵国,心无诚意,只随意寻了一位宗室王女,赐了个‘长乐’之号,便妄想玄国皇后凤位,难不成……噗哈哈哈,梁国的那些个公主都还比不上她?!鼠眼长舌,尖头凸背,果然是倾国倾城,怕是我玄国里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女子来,谁要娶她为妇,只怕不是得之者长乐,而是要朝夕相对,以泪洗面!”

    梁国来使,逞一时口舌之快,偏生不巧非要对已回了汉国的公仪绯评头论足,这可是动了轩辕琲的逆鳞。是以,也不顾什么邦交联姻,有辱王名,轩辕琲登时便顶回了嘴,把平日里游街串巷听来的那些吵架的话,只挑了那最好听的,一一皆是活学活用在了眼前。

    纵然这长乐公主不是像轩辕琲说的那般容貌不堪,可她自小是娇生惯养的长在梁宫,哪里受过这等侮辱,自然是立刻便红了眼,嘴里也嘟嘟囔囔着自己要回梁国。

    梁国使臣见了他这平日里捧在手心里的娇儿被轩辕琲骂哭,自己也失了颜面,一时气急,仗着自己比轩辕琲高了许多的个头,一把揪起了轩辕琲的衣矜。

    “都说玄国的康王最是嚣张跋扈,到底是没亲父兄严加管教,竟学了满嘴的混账话,想不到堂堂玄国的皇族,竟是这般放肆无礼!”

    高高扬起的拳头,狠狠地落下,打在了轩辕琲的肩上,突然挨了这一下子,轩辕琲也不见喊疼,也不见低头认错、服软,两手牢牢抓紧了梁使的手,一脚狠狠踩在了梁使的脚上。

    梁使一阵吃痛,手上便松了劲。轩辕琲趁着时机,毫不客气地还了他一拳头,只不过,她这一拳头是打在了梁使的眼上。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拳脚施展得让周遭的随侍,宫人们都远远躲开了去。二人打得激烈,却是没一人敢上前去。

    “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梁使,看今天本王不把你打成猪头!”

    轩辕琲虽是年纪,个头都不比梁使,可她是谁?她可是聿清临教出来的好徒弟,她又是生来气力比常人要大些,那只是学了些花架子拳脚的梁使怎么能从她这里讨得了便宜?

    不多一刻,梁使便渐渐处了下风,轩辕琲本想把他按在地上好好扇上几巴掌,但碍着身份,自知今日自己这一打已是捅了篓子,她恨恨地朝着梁使背上踢了一脚,将他踹回到了那长乐公主旁边。

    也正是在这时,丹公公姗姗而来,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眯着眉下的那两条刀口般的细缝,看了看两边,都是披头散发,滚了一身泥水。偏生,他还拖沓地扯着尖音明知故问,“呦?!康王殿下和梁使这是怎么了?”

    没人回应,尴尬得紧。

    “不怎样,方才梁使听闻康王好武,便提出要切磋切磋,让我们开开眼界!”

    爽朗之音,自公主府大门传来,等丹公公抬头去看时,那方月白色的身影便潇洒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聿清临将手里的扇子爽快地一合,捅了一下身边亦是姗姗而来,“毫不知情”的刘时。

    “烦劳丹公公挂心了,梁使方才说要好生讨教讨教,长乐公主也是极其赞成的,拳脚并用,武道入神,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冷不防地,被扇子一戳了脊骨,刘时脸不红心不跳,恭恭敬敬地走出来向着灰头土脸的梁使和忍不住嗤笑的丹公公行了个礼,扯的谎话张口即来,偏生又是这一副彬彬有礼的正经模样,吃了一嘴泥水的梁使,也不好发作,只好从牙关齿缝中挤出来咬牙切齿的一句。

    “康王殿下好身手,我夏正德佩服至极,来日定是再来讨教一二。婉儿,我们入府!”

    虽是当场不了了之,但到底是当街闹出了这般大动静,事后,轩辕珷借着课业不精的由头,将轩辕琲罚到了灵奉寺里,静心思过直至年关。

    于是,刘时身为伴读,自然也是要跟来的。他和轩辕琲,就住在那后山的静心禅院内,除了每日要听上一个时辰肥头大耳的主持的教诲外,剩下的时辰,一切皆归自己,轩辕琲倒也乐得自在。

    从小到大,轩辕琲没来过灵奉寺几回,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整个灵奉寺,随时随地的等她逛,可还是头一回。

    在某一日,许赫同谢瑾前来拜访刘时,轩辕琲自觉得没趣,干脆又是偷溜出了禅房。这整个静心禅院虽没康王府大,但她也还没翻完呢!

    闲不下来的手,收不住的好奇心,鬼使神差般地,轩辕琲左转右转,竟是让她摸到了那灵奉寺向来秘不示人的地牢附近。

    任是哪个外人,大概也不会料想得到那寺里角隅处最不起眼的佛像之下,会别有洞天,暗藏玄机。

    “唔……这佛像的样子,好生面熟,倒有点像净生大师……嗯?这是什么……”

    轩辕琲也没想到,她只是一时好奇地攀上了佛像,一个不小心掰弯了那佛像拈花的手指,她就险些整个人从佛膝上突然出现的那个洞口掉下去。

    洞中黑漆漆的,但远处似乎隐隐有着些许的亮光。轩辕琲小心翼翼地用双脚勾住了佛像的手,然后将大半的身子探了下去。

    “净生那老秃驴当年果然还是功夫不到家,他以为康王生有帝皇之气,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帝皇之气却是这小丫头所有,才映到了他身上!哈哈哈哈!”

    来不及躲闪,回神,一个没有脸的影子似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轩辕琲的面前,贴近了她的鼻尖,就好像是在“注视”着她一般!

    饶是胆子再大,轩辕琲也是突然被吓得心脏漏跳了一声,整个人连忙撑起手臂,从洞口中撤离,慌慌张张地,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便从佛膝上跌落下去,头更是磕在了香案的一角上。

    在昏迷前,陷入昏暗的最后一眼,轩辕琲再次看见了那三只白鹤。

    鹤羽纷飞,莫名地,她觉得很安心。

第四十九章 附邪

    时至年关,邺城里突然起了灵奉寺闹鬼的的传闻,不单单是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就连在仙客来里寻欢作乐,杯盏交错的世家子弟和王公贵胄也都是一个个聚着头,互相在嘴里通传着。

    这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先是有先帝驾崩在灵奉寺的大雄宝殿内,这又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康王又莫名地在灵奉寺内伤了额角,不是出了邪魔妖道,又是什么?

    更有不知是何年岁的老人家,信誓旦旦,煞有介事地摸着自己的一把雪白胡子,向自家的儿孙们说自己幼年时就曾亲眼在灵奉寺内见过那鬼物,也是个和尚模样,手里却是拿着一根人的腿骨在敲着头盖骨做的木鱼。

    这话本是老人家为了让小孩子不跑去灵奉寺的夸张之言,不料,被邻里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地,越说是越让人胆寒。

    等传到宫里轩辕珷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故事。

    灵奉寺内曾经有一位从小长在寺里的俊俏和尚,他偶然在一次香会时见到了一位权贵之妻,竟是因此动了欲念凡心。

    后来,更是破戒和那夫人私下败坏了礼法,辱了佛门清誉。一场露水姻缘,夫人还为那和尚生下一子,权贵毫不知情,只当是自己的亲生骨血,还打算让他承继门楣。可事情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权贵知道后自然怒不可遏,便将那和尚同夫人一并从山崖上推下去,都去喂了那崖底的野狼。

    只是,那和尚到底是修行有道,成了怨鬼,日日夜夜,都要将那夫人的骸骨带在身边,长长久久地逗留在灵奉寺内,为的是有一日能亲手将那权贵杀死……

    也不知是从哪个说书先生的嘴里传到宫里来的,丹公公说着,轩辕珷听在耳里,渐渐品出了点味道来。

    “诶呦,皇上,这和尚好生吓人!”

    一起在身边听着故事的长乐公主夏婉脸上立刻变得煞白,仿佛真是被吓到了一样,她整个人也顺势向轩辕珷怀里靠了过去,然而,她失算地扑了个空,轩辕珷恰恰在这时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书卷放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公公的面前。

    若不是坐在她一边的兄长夏正德及时拉了她一把,她肯定会跌在地上,闹出个笑话来。

    “丹公公,你认为这故事是真是假呢?”轩辕珷有意无意地问着,站在了丹公公的身侧,亲自拨了拨屋子中央的炭火盆。

    “这……依老奴看,那灵奉寺乃千年宝刹,梵音清圣,又是玄国的护国神寺,怎么会有这等荒唐事,无非是街头巷尾里无知妇孺们在乱嚼舌根罢了,皇上不必介怀,想来康王殿下当是也不过是一时玩心大发,无意间冲撞冒犯了菩萨,这才受了轻伤。”

    丹公公很是恭敬地回着,只不过,他尖音细语,最后提到的康王,让轩辕珷听得很是别扭,很不舒服。

    这边夏正德见轩辕珷紧了眉关,也是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康王不拘小节,不拘礼法,上回与我在公主府门前一场比武,我佩服得紧呢!还想着近来再来比试一场,可惜看来要推迟些时日了……”

    轩辕珷听着,打心底里对这对梁国宗室兄妹起了厌烦,自己脸上挂了彩,眼上的青紫可还没退下去,这就忘了教训?

    自恃是梁国来的“贵客”,所谓的姻亲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瞧不起玄国?

    轩辕珷将脸别过去一边,装作没听见那夏正德的话,转而却又是眉眼带笑,向那夏婉问到,“我玄国素来礼重佛门,每至年时,我同先帝更是要去灵奉寺设坛施粥,不知道今日长乐公主可有兴趣陪朕前去?”

    自打入了玄国就一直想尽办法贴合轩辕珷的夏婉原本正愁着找不到机会,如今轩辕珷主动相邀,她自然乐意。只是夏正德,这轩辕珷一没问他,二他又怕碰见轩辕琲,自然是马上找了个借口便匆匆回了长乐府。

    灵奉寺,大雄宝殿。

    “阿弥陀佛,陛下亲临,我等真是有时远迎……”

    虽是轻车简从,便服出行,但宫里也是一早派了人知会灵奉寺的住持,故而,待轩辕珷到了灵奉寺时,不见有善男信女,就连施粥处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那里,倒是迎面而来的,一身织金璎珞的肥头大耳的住持和一众同样富态的僧者有不少。

    不论相貌,不论衣装,丹公公和这些个僧人是出奇的相似。

    “阿弥陀佛,朕今日也只是为礼佛而来,住持何必如此多礼?神佛面前,众生平等。”

    住持一直保持在脸上弥勒佛似的微笑更是深邃了几分,双手合十,再开口却是对轩辕珷的无上赞誉。“陛下是天子圣君,玄国逢灾,百姓受难,多亏陛下仁德之治,如此大功德,我等自然合该有此礼数。”

    本是僧迎圣君的肃严之景,然而施粥处那里却在此时出了乱子。滚烫烫的粥,衣衫褴褛的灾民却是不由分说地直接大口大口地灌下去,哪怕烫得是喉咙嘶哑也一样如此,一碗下去便又再抢一碗,就好像是生怕自己喝不到似的。

    动静闹得太大,由不得轩辕珷这边是听不见,不顾着住持嘴上再三说的无事安好,轩辕珷几步便迈了过来,也是正好,有一个老人家被抢粥的人群都挤到了后面来,一个踉跄跌倒在了轩辕珷的脚下,连带着碗里的粥泼洒尽都泼洒了一地。

    下一刻,老者顾不上跌伤的疼痛,直接伏在了地上,用嘴,用舌头,指头扒划着,将那与泥水混成了一体的粥拼命地咽下,一滴也不放过。

    这一幕让轩辕珷看得颇为刺心,那泼洒在地的粥中,分明不见得几粒米!怒上眉关,轩辕珷冲到了施粥的大锅前,夺下了桶勺,搅了搅,锅里泛白得清澈见底,与其说是粥,米汤,倒不如说是刷锅水。

    “咣!”木制的桶勺被轩辕珷丢掷在了住持的面前,里面原有遗下的粥水也飞溅而出,打湿了住持大师那身金灿灿的璎珞袈裟的一角。

    “你们,你们当初口口声声说是安顿,施粥于灾民,这就是你们灵奉寺施得粥?!”

    一改素来的温和样貌,轩辕珷,这个还尚未行冠礼的玄国新君,大动了肝火。怒不可遏,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左眼都在隐隐作痛。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从来没见过轩辕珷这般的生气,哪怕是当年在康王府里丹公公和他夜谈,言语中三番两次的说着先帝对他血脉归属的猜忌时,也没见轩辕珷是这样的横眉冷对。

    方才一路上还像御花园里牵牛花似纠缠,依偎着轩辕珷的夏婉,此刻见了这番情景,也不由得她远远躲在了一边。这骇人的眼神,她哪里见过?

    “阿弥陀佛,是我等治下不严,才会有此疏漏,这几个犯了戒律,身为住持,定会严加责罚。”

    住持低了头,汗岑岑地,眼睛却是不住地瞟向轩辕珷身边站着的丹公公。四目交汇,很是默契,只这简单地一眼相视,两方都似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下一步的对策。

    “哎呦,皇上,皇上,都这个时候了,想来是这粥水剩得也不多了,这几个僧人也是一时惫懒,这才有了错处。既然住持大师都说会按寺内清规戒律严加责罚,皇上也不必再未此生气了,还请您保重龙体……”

    清了清喉咙,丹公公挥着手里的拂尘,挤弄着眉眼,一边支使开了那些个僧人,一边又是挤出了个比花还灿烂的笑容,躬在了轩辕珷面前。

    “哼,也罢,那就带朕去当日康王跌伤的那处摩若殿,听说这灵奉寺是闹鬼,朕……非、常、好、奇……”

    轩辕珷突而又变了一副神色,一边的嘴角高高上扬,仿佛是学着丹公公一般笑得灿烂,可就是这样的乍变,让丹公公更觉得背寒。

    他从小就在这宫里过活,在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当了他的贴身内侍,拳打脚踢,肆意辱骂他挨得难道少吗?

    可眼前这个让人摸不透性情的新君,愈是笑得温和,丹公公却愈是觉得他隐隐阴鸷如阎罗。

    “这……皇上,那摩若殿其实是灵奉寺内禁殿,是历代住持圆寂之所……”

    住持说着,结舌张目,到底是出家人一场,他所说的,也并非是谎话。只是,那后半句,他也实在不能讲出。

    “无妨,方才大师也说了,朕乃天子圣君,自是有神灵庇佑,况且既是禁殿,缘何当日康王弟去得,朕去不得?!”

    说着,轩辕珷袍袖一挥,转身便大步朝着寺内后山的方向走去。住持浑身筛糠,颤颤巍巍的手,竟是拈不动一颗手里的佛珠。

    熟门熟路,比皇宫还熟悉,轩辕珷一路疾走,远远的把丹公公和长乐公主等人甩在了身后,就像那他要去那摩若殿内,有人正等着他。

    “一群废物!”轩辕珷嘟囔着,狼顾而视,看向身后还没追上来的那些人的那只左眼忽隐忽现地翻腾起了一丝幽绿,他的脚步也愈加得快了,到了离摩若殿不过百步的地方,他干脆是运了轻功,直接飞入了殿中。

    “净生老秃驴,你可知道你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并非是逞一时之气而连累了那几个凡人,而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明明想好了让真智在此接替封印,死前却偏偏后悔,慈悲为怀地想要放他走。可是偏偏让我逃了出来……哈哈哈哈!”

    张狂而笑,狞邪满面。轩辕珷真真正正是变作了另一人似的,指着殿内的佛像便是破口大骂!

    殿内那像极了净生大师的佛像也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瞬间迸发出了耀眼的佛光。

    “唔……痛!好痛!”佛光普照,整座灵奉寺内的人都被定住,唯独轩辕珷却是不受这定身之术的影响,反倒是金光耀眼,他的左眼一阵疼似一阵。

    “离婆离婆帝,求诃求诃帝,陀罗尼帝,尼诃啰帝,毘离尼帝,摩诃伽帝,真陵乾帝,娑婆诃……”

    梵音不断,佛威大现,更是触动了聿清临师姐弟二人原本施加在那左眼上的道门术法。

    “等你许久了,真是好久不见……”

    施施然,飘飘然,聿清临乘着他的拂尘从天而降,不由分说的一掌直凌轩辕珷的天灵!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聿清临眉心处的天眼莫名一阵刺痛,轩辕珷狼似的幽冥诡绿的左眼中,一缕微弱却又熟悉到再也不能熟悉的元灵正在那瞳孔中不安地窜动。

    聿清临的瞳孔立刻急剧放大,连忙强行收回了掌势,伸出一方剑指来,在轩辕珷的身上凌空划拨了一道符,硬生生将邪祟压下。

    脱离了邪祟掌控的轩辕珷即刻倒地,佛光也暂行泯去,自然,方才被定了身的那些人也恢复了正常。

    “噗咳咳……”

    许是因为刚才强行收回掌势,聿清临反倒被自身元功所伤,竟是口吐朱红,但这也不是大碍,他随手便抹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看了看地上昏睡着的轩辕珷,又看了看殿内的佛像。下一刻,聿清临将轩辕珷扶在了自己肩头,他要带他去另一处殿宇。

    片刻后,等众人在大雄宝殿内找到轩辕珷时,聿清临早已离开,他们也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他们所见的,却是轩辕珷一人正好端端地盘膝坐在蒲团上。

    “灵奉寺风雨霜雪多年,着实该整修一番了……”

第五十章 草率

    自灵奉寺出了那档施粥的乱子,轩辕珷就下令削了宫中供奉的银钱,更是快刀斩乱麻地革了一干人的仕爵。

    “皇上,臣恐怕此举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丹公公与左丞等人把持朝政日久,势如藤蔓,牵延绵繁。您初登大位,便如此大刀阔斧,怕是会横生枝节啊……”

    寝殿书房里,谢太傅两父子同许赫尽都跪于轩辕珷的面前。到底是一向小心谨慎,谢太傅觉得轩辕珷如此不加考虑便先下手,恐怕不但不能占尽先机,反倒更是给了丹公公等人一个大放厥词,纷议轩辕珷弃负世代贤良。

    “难道要朕等?!他们一个个已经都骗到朕头上来了,更是意有所指,生谣辱朕!”

    火呛呛地,轩辕珷一掌重重拍向了面前的书案,惊得是面前的谢太傅把头埋得更深,几乎鼻尖都要贴在了地面上。

    谢太傅身后,并排跪俯的谢瑾和许赫却是悄悄相视一下,二人都在那一瞬间皱起了眉头。

    如此草率,轻举妄动,形色不忍。若不是轩辕珷还活生生地坐在那里,二人都会觉得蹊跷。这哪里是他们所知道的轩辕珷,还是太子时的他的那股沉稳劲去哪儿了?

    这个疑惑一直到二人随着战战兢兢的谢太傅退出去的时候,他们仍然还没有答案。

    “阿赫,你平日里在宫中值宿,轩……皇上他火气也是这么大吗?”谢瑾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顺便掩了自己的嘴,刚才他可是差点大不敬地脱口而出轩辕珷这个名讳。

    许赫摇了摇头,他也觉得轩辕珷没来由地反常。“我在时,从未见皇上像今日这般雷霆震怒。”

    谢太傅将二人的对话听在了耳里,他也明白,轩辕珷因何震怒。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说起这突变的性情,与其说是风雨骤驰,倒不如说是一个可怜的人内心最后的挣扎。

    另一边,远在汉国的都城,江城中心的皇宫内,已经登基为汉国新帝的公仪绯正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手拨弄着面前的炭火,双眼盯着那不时迸发的星点红焰,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他已是在这寝殿里闷闷地坐了几乎一整天,就连早朝也没有去。

    “皇兄,原来当皇帝也是这般艰难,可是……你从来都未在信中提过一句。你曾说,我要真是公主就好了,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心中默语,公仪绯没有注意到从寝殿外面,已是走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软萌矮豆丁。

    “皇酥……皇酥……”穿着一身翠罗短衫的矮豆丁,挪着肉乎乎的小腿,嘴里咿呀着,费力地迈过了门槛,还没走到公仪绯的面前,就已先被公仪绯一把抱了起来。

    这是他已逝的皇兄,所留的唯一的血脉。他这年纪尚小的侄女,还不及他膝头高,可怜这就没了父亲。

    “小云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噜噜噜……乖乖乖,皇叔带你出去玩。”公仪绯抱着怀中的豆丁,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嘴里吐着舌头,扮着鬼脸。怀里的豆丁也是被公仪绯哄得直乐。

    果然,矮豆丁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己出现在寝殿。公仪绯一出了寝殿,走了没几步,便遇见了这矮豆丁的母后,他皇兄的遗孀。虽是没了凤位,但顾念身份,她与云儿,仍是住在这宫里,人人尊称她一声“云夫人”。

    “啊啊啊……阿娘……阿娘……”被公仪绯抱在怀里的小云儿一见了云夫人,哪怕是公仪绯抱得再舒服,她仍是扭动着肉乎乎的身子,挣扎着探向云夫人,要她抱。

    公仪绯见状,手上也抱不住这软糯豆丁,也只好将她小心翼翼地移交到了云夫人的怀里。

    “乖乖乖……到底还是我们小云儿厉害,大臣们谁都见不着的皇上,居然被你这般轻而易举地带出来了。”

    云夫人抱着小云儿,轻轻拍着小云儿的后背,末了,又转头看向了公仪绯,向他作了浅浅一拜。

    “皇上近来忧思,不如前来坐坐,让我奉茶可好?”

    公仪绯看了看眼前一身素衣的云夫人,点了点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也知道,云夫人请他去,不单单只是饮一杯茶这么简单。

    “香茗袅转,入喉回甘。云夫人煮茶的功夫不减,比之当年,尤见精湛。”

    公仪绯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杯盏落在了案前的一方丝帕上,因为小云儿已是在一旁乳母的怀里睡了。

    这边云夫人吩咐了乳母抱着小云儿退下,待人都走远了,这才收拾了茶案,开始谈正题。

    “云姐姐……梁国已是送了位公主前去玄国,纵是暂延大婚,恐怕玄梁二国联手,也是迟早的事。”

    公仪绯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国祚还是为着其他的事情。然而,云夫人却没对这有什么回应,只是又为公仪绯斟了一杯茶。

    “梁国狼子野心,那轩辕珷也不会不明白,恐怕他现下也是无可奈何。朕只怕,待这三年之期一过……朕真的不知该如何做……”

    “皇上,云娘是一介女流。今日本不该同皇上谈论朝政。可是,云娘知道,汉国如今是举步维艰,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要把云儿送去玄国或是梁国,云娘绝不会舍不下。”

    云夫人说着,声音越说越小,颤颤的,连同着她手里的杯盏也在抖。

    小云儿还那么小,别说亲母,任是哪个人知道要把这样一个幼童,背井离乡的送去别国,此生再不复见,都会痛心的吧……

    这也正是公仪绯为何不愿见那些大臣们的缘由,一个个畏首畏尾,不想如何让国力繁盛,终日只知苟安富贵。恐怕,自小云儿降生的那刻起,他们一早就心照不宣地打定了要让她和亲的主意。

    公仪绯非是怠政而不愿见那班大臣,实在是不想让他们有提出和亲之事的机会。

    可到底,他们还是威逼着,让人提出来。而那亲口提出来的人,却偏偏是小云儿的亲生母亲!为私,她确实舍不得,可她先是汉国的云夫人,曾经的皇后,再来才是疼惜小云儿的亲娘。

    “不,朕绝不会送小云儿为质!偌大一个汉国,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牺牲一个幼童来换来苟活的一时安宁?!”

    送女为质,以修两国世代之好,以求他国之庇佑。

    这于公仪绯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有朕在的一日,无论是谁,都不准动这个念头!”

    怒至极处,公仪绯将手里的盏子死命地掷在了地上,拂袖便走向了大殿的方向。

    而还留在原地的云夫人不悲不喜,双眸盯着地上那粉身碎骨的茶盏,出了神。

    安心而来,忧心而去。但愿,他不会一时气急而作出什么事来,但愿罢……

    另一边,在邺城康王府内,早先在灵奉寺伤了额角,修养了些时日的轩辕琲正穿着一身短打,左右手各拿着两把短刀在风雎阁的院子中央挥舞。

    虽是春寒料峭,她身上又因为要练武而穿得单薄些,但她并不觉得冷。一套刀法下来,反倒是汗流浃背。

    “阿时,天气好热,要不我们去享颐斋吃樱桃酪和酥雪丸子吧!”

    耍完了刀,轩辕琲蹦蹦跳跳地甩着手腕上的红珠串在廊下的茶案旁坐了下来。刘时一早就备好了茶水点心在那里等着她来。

    “一会儿就去,怎么样?”轩辕琲抓起了一块糕饼,塞进嘴里,手做成个扇状,在自己耳边不停生风。

    听到这话,一直是端坐在她对面的刘时这才睁开了眼,见了眼前轩辕琲的模样,双手却是紧了紧自己的衣矜,又再度放回了袖筒中。

    “王爷,春寒未去,切莫贪凉。”

    “可是天气真的很热,你,你不觉得热吗,阿时?!”

    轩辕琲叫喊着,将头拧到了一边,故意不看刘时。而刘时呢?将双手更深一步地在袖筒里放了放,面不改色,平淡如水。“王爷,春寒未去,切莫贪凉。”

    “哼!你不去,我自己去便是,倒是你可别说我不分你!”

    盯着刘时的云淡风轻的严肃模样,轩辕琲扭头便走。片刻后,换了一身便装的她,手里提了个青铜食匣过来。打开了食匣的盖子,轩辕琲从里面拿出来了几方落了冰的漆盘,是两份樱桃酪和一份酥雪丸子。

    艳红的樱桃被冰得恰到好处,即便还没入口,便已让人一阵生凉。轩辕琲用着手里的陶匙,不动自己的樱桃酪,反倒先行吃了一大勺那淋了一层蜜的酥雪丸子。她吃不得牛乳,这是她让享颐斋里特地做了她能吃的那种,不然,这酥雪丸子上,该是那浓香的酥乳。

    “阿时,你真的不吃?”

    “王爷,你真的觉得天气很热吗?”

    轩辕琲听到这话,抬头,见到的是刘时微微皱起了眉头的那张脸。

    “唉……阿时,你知道吗?你和出伯真是越来越像了……”轩辕琲嘟囔着,又送了一大口酥雪丸子给自己。

    很快,一份酥雪丸子,完完全全就被轩辕琲一人解决了,同时她也没觉得那么热了,反倒是真的有些冷,冷到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坐在对面的刘时仍旧端坐在那里,平平淡淡地问了句,“王爷,春寒未去,不如先回暖间?”

    被窥见了小动作的轩辕琲又是偏了头,明明觉得已是风吹身寒,却还是死撑着回了刘时一句。“不要,屋内太热。”

    一边说着,轩辕琲一边又拈起了一颗樱桃,放进了嘴里。

    好冰,好冷……轩辕琲感到自己的牙齿不受控地在发颤,可鬼使神差,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轩辕琲又是拈了一颗樱桃,不过,这次她实在吃得有些急,没来得急咬开果肉,便已将樱桃囫囵吞下了肚。

    就这样,轩辕琲在廊下和刘时死撑了很久,直到她感觉到小腹处开始隐隐绞痛,以前,她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糟糕,想来是酥雪丸子吃得太多了……”

    就在轩辕琲心里嘀咕着的时候,另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身下传来。轩辕琲不禁稍稍低了头去看,然而,她这一眼,见到的却是自己血染了的衣裤。

    “啊!阿时,阿时,我……我肚子痛,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

    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轩辕琲一阵惊慌,只好小声地,转过头来向刘时求助。

    待刘时扶了轩辕琲起身,他也一样看见了血迹,以及轩辕琲身下被血污了的席垫。刘时连忙将面前案上的樱桃酪打翻,又是踩了几脚,他似乎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嘴里庆幸着,幸好风雎阁内院一直都没什么侍女小厮。

    这边稳妥安置好了席垫,刘时才又急急忙忙地带轩辕琲进了内间,让轩辕琲躺下后,自己又是跑了出去。

    轩辕琲想着刘时定是去找郎中了,现在,只她一人独处,她不禁开始胡想。

    莫非,她是要死了吗?

    胡思乱想之际,刘时已带了人赶回来,不过,他不是去请郎中的吗?为何是带了雁姨过来?

    “麻烦您了,雁姨。”刘时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包裹放在了一边,向雁夫人作了一稽,便退下守在了外间。

    后来的后来,轩辕琲从雁夫人口中知道了是怎样一回事,那个,叫作天癸。

第五十一章 囹圄

    一如谢太傅当日所言,轩辕珷不加思量,鲁莽急行的大刀阔斧,不但没有成为他手里斩除奸臣的利剑,反而是成了丹公公等人拉扯他坠离高高在上皇位的一方推手。

    不知怎地,也不知是何时,灵奉寺那本就离奇的闹鬼传闻渐渐地,又变成另外一个模样,荒唐无稽,却偏偏是有人信了。

    “哎!你听说了吗?当日先帝在灵奉寺的大雄宝殿是看见了先康王的鬼魂,所以一时发了心疾而死。”

    “先康王,那不是康王的亲爹吗?听说他当年可不是病死的那么简单,他和如今皇上的生母可比先帝早先认识。”

    “哎呦,那这样,故事里的和尚不就说的是先康王,那权贵之妻说的可是皇上的生母?那,那皇上岂不是……?!”

    “嘘!不要命了!这种没来由的话也敢说这么大声,我看你是喝多了!”

    还是那个当初的茶水摊子,聿清临仍是一副平常的打扮,穿了身月白衣衫坐在角落里,喝着店家那和凰羽雾莲差了许多的茶水,一门心思却都放在了那方才听来的谈话和另外一件事上。

    上次在灵奉寺内,本已是让轩辕珷身受桎梏,动弹不得,他当日,只消那一掌盖在了轩辕珷的天灵,便是大功告成。

    可偏偏,他是在那轩辕珷的琉璃眼中发现了他那师姐残存的一丝元灵。原本,当日在止水峰,他还以为她从此身殒道消……

    那日他又匆匆告了假,将要教轩辕琲的功课全数都抛在了脑后,他赶回了止水峰,在竹苑里翻出了她留给他的那几卷书。

    原来早在炼化那青琉璃珠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珠子,也只不过是一个封印,至于珠子里头究竟封印了些什么,她没有细谈,只说让他去寻净生大师的徒儿,真智。

    “好师姐,清临从未记恨你,你却偏生要偿还吗?还是我这些年给你寻了那么多麻烦,到头来,你也留了个麻烦给我吗?”

    聿清临突然觉得很是庆幸,他这师姐当初舍了自己的一丝元灵来炼化这青琉璃珠。不过,若是当初他不带着这青琉璃珠去麻烦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

    一切头绪又回到了轩辕珷身上,自然,聿清临也在意起方才这听来的谈话。其实,这样的闲言乱语,他从止水峰赶回来的一路上,已经是听了许多。

    不单单是街头百姓,就连仙客来里的那些王孙贵胄们也有把这当茶余饭后的谈笑来说嘴。

    流传至此,轩辕珷还会不知道吗?轩辕珷即便知道了,也不能强行压下来,而朝臣们又会是如何议论纷纷?

    “想不到只是回了一趟止水峰,就生出这么多事来。”

    嘀咕了一句,聿清临在茶盏下留下了几枚铜板,他现在要赶快去康王府,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当时目睹了一切的刘时,很危险。

    与此同时,未央殿内,左丞带着一干大臣正是明目张胆地在交头接耳,哪怕轩辕珷就坐在那里,他们也不怕。一旁垂手而立的丹公公也是眯缝着眼睛笑着,看向下首的那些喋喋不休,议论纷纷的大臣。

    当日在灵奉寺究竟是不是先康王的阴灵作祟,先帝又是否是因心疾发作而死,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轩辕珷的血脉身世已让众人生疑,无论他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已然先失了民心。

    “皇上,民间传言日盛,妄议天子,有损皇威,还请您下令责罚!”

    “还请皇上下令责罚!!!”

    如潮水般洪大连天,整齐一致的众大臣的附和之声,在宽广的未央殿内,听得轩辕珷刺心又震耳欲聋。

    这是在逼他动手啊!为何每一个人都要逼迫他?!

    情绪激动,怒气翻腾,当日在灵奉寺被压制下去的邪气也一下子趁机奔涌而出,轩辕武又出现了。

    “好啊,好啊!当然要罚,当然要罚!哈哈哈!太师,你这儿子同左丞的侄子们在仙客来举杯痛饮,高谈阔论,不如先做个表率吧?!”

    为妖邪一时控了神智,轩辕珷当即冲到了下首,在未央殿上拔出了一个殿上禁卫的随身佩剑,高高扬起,便直向太师身后他那儿子的头上砍去,这一切发生的太迅速,众大臣却是谁也没敢上前。

    然而,轩辕珷手中的剑,并没有砍掉太师儿子的头,只是恰好劈碎了他的发冠。太师的儿子也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大臣们也是吓得个个面如土色,莫衷一是,有的伏地请罪,有的是为太师的儿子求情……可无一例外,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这轩辕珷怕不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吗?轩辕珷癫狂地笑着,手中剑锋又是出其不意地一掠,在那太师的儿子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从额角延至下颌的疤痕。

    很痛,但太师的儿子已然吓傻了,连一声痛也喊不出来。

    “无端非议,恣论皇室。按玄国律法,该当如何呢?”

    “按律先行拔舌,再行车裂。可太师好歹也是世代忠良,朕又怎么能如此处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一剑,已足够让你记住了,是不是呢?”

    自问自答,不等旁边的掌刑的都官尚书开口,轩辕珷阴阴笑着,转头看向了众位大臣,最后又是盯住了丹公公。

    “皇上……皇上圣明,宽宏大量……”

    “皇上圣明……”

    稀稀落落,又是近乎潮水般涌现的大臣们的附和。

    真是好生奇怪,刚刚一个个如虎如豺地步步紧逼是他们,现在一个个如鼠如雀地战战兢兢的,也是他们!

    早朝,不欢而散,人心惶惶,轩辕珷确实是让大臣们再也不敢谈论那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荒谬无稽之言,却也几乎是让一干大臣们纷纷都倾向了丹公公和左丞一方。

    毕竟,谁也不想有一天被突然发疯的轩辕珷再在自己的脸上划上那么一剑,亦或是,项上人头不保……

    然而,是夜,聿清临却是带着刘时亲自前往了宫中,前去找了那都官尚书。

    “草民刘时有罪,当日,在灵奉寺大雄宝殿内,是我一时错手杀了先帝,我已同家父刘出断离关系,文书在此,大人判我一人罪责便是。”

    刘时说着,从怀中取出来一方文书,递给了都官尚书。文书有二,除了刘时想办法伪造的一份逐离书外,还有一份,是他自己写的一份罪案。

    “刘时,你在这罪案上说,是先帝当日突作癫狂,意欲动手加害皇上,你一时急惧,这才错手杀了先帝。本官问你,先帝如何会突作癫狂?本官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案情重大,都官尚书皱成一个苦瓜模样,他本已是在此先行领了左丞的授意,去查刘时和公仪绯,不料,还没等他出宫,这刘时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大人,你可信这世上有鬼?”

    “哦?怎么,你难道还想借那些百姓口中虚言来为自己开脱?”

    “那大人,你可知道草民的旧主,先康王殿下是怎么重病不治身亡的吗?”

    都官尚书听了,眨了眨眼,似是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让他决定将刘时带到轩辕珷面前,又听凭轩辕珷的命令将他押入天牢的是聿清临的一句耳语。

    后来,被带到天牢关起来的刘时,问了聿清临,他究竟是在都官尚书耳边说了什么。

    聿清临告诉他,他只在那都官尚书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弑君罪可诛九族,你想要皇上和康王殿下的人头吗?”

    翌日,康王府内早已是乱作一团。刘时一去,刘出也气得生了急病。父子一场,主仆一场,刘时,没告诉过任何人他要前去认罪的事。

    偏不巧,就在这关口,轩辕珷又下了旨意,随口找了一个缘由,将轩辕琲禁在了康王府内,无诏不得出府,但却没禁了他人的登门拜访。

    是以,方便了谢瑾和许赫等人的同时,也难免不会招惹来隔壁的两只苍蝇。

    夏正德兄妹二人,一反常态,平日里头一个是整日流连忘返于东街的红玉楚馆,一个是费尽心思天天缠着轩辕珷。同轩辕琲见了面,莫说是招呼都不打一个,不拳脚相见已经是大善。

    如今,康王府出了变故,这兄妹二人倒像是来做客一样地,堂而皇之地便登了门。

    “呦,这康王府平日里头是没人好生照看吗?这枝叶也不修剪,倒也真是物似主人形,还是说,康王府里已经周转不开了?”

    夏正德一边奚落,一边踢着院子里盆景,看着坐在院子中央愁眉苦脸的轩辕琲,现在只她一人坐在那儿。

    刘时下了狱的消息是二更时分从宫中传来的,从二更到现在已经正午,整座康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未曾再阖过眼,也没心思打理事物。

    “本王乐意!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二位,如果是来看笑话,抱歉,恕不奉陪!”轩辕琲远远地就看见了携手而来的夏氏兄妹二人,这两个尖酸刻薄的鬼东西,这时候上门,嘴里还能出什么来?!

    看到轩辕琲气冲冲而来,夏正德拉着夏婉连连向后退,故意引着轩辕琲也一齐走过来,直至到了康王府的大门前,他带着夏婉一跳脚,跨过了门槛,而轩辕琲却是被王府门前的调来“看守”的羽林禁卫给硬生生拦了下来。

    “康王殿下,圣上有令,您无诏不得出府!”

    轩辕琲闻言,也只好退回几步。而也正是在这时候,那门外的夏氏兄妹两个,偏生又迈进了康王府。

    一来一回,每每轩辕琲到了大门,兄妹两个便连忙退出去,待轩辕琲被拦下来走了几步远后,又一边讥讽着,一边再度迈进来,如是几番,回回轩辕琲的拳头或是腿脚马上就要打在那二人身上时,门口的羽林禁卫都会竭尽全力地将她拦住。

    “就连你们也欺负本王!!!”

    “王爷恕罪,皇命不可违。”

    轩辕琲彻底是拿那门外的兄妹二人是没什么法子了,一脸愤然,不必多言,尤其是那兄妹二人一左一右,接连在门槛处跳进跳出,明知轩辕琲无可奈何,嘴里也一边嚷嚷着,“我来了,我走了,我又来了,我又走了,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怒目圆睁,轩辕琲却只能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也正是在这时,跳来跳去的夏正德,冷不防地,突然感觉肩头脖颈处一紧,下一刻,他人已是被扔在了门前的平地。

    就在夏正德哎呦个不停,夏婉连忙跑来两他扶起来,该为他拍打着身上的泥尘的时候,谢瑾和许赫出现在了这兄妹二人面前。

    “阿赫,干得漂亮!怎么样,夏公子,梁使大人,你可还要再来同阿赫再来比试一场?或者,换我来交手,如何?!”

    谢瑾说着,将两边的袖口,向上扯了扯,挥着拳头。

    “好你个谢瑾,一介小小的太常寺丞,也敢在我面前耍拳头?!耀武扬威?!”夏正德自觉失了颜面,一个拳头便打了上来,只是,还没到地方,便被许赫给挡了下来。

    “那就换本侯来,梁使大人,不要忘了,这里可是玄国。”

    夏正德兄妹看了看,齐齐围上来的谢瑾,许赫,聿清临还有一个太医模样的人,眼见着周边过来看热闹的街坊百姓也是越来越多,自觉得时机不对,脸上也是愈见窘状。

    “那我来日再来讨教!”

    羞愤难当,就连临走前撇下的这句话也是没底气的,惹得围观的百姓大笑一通后,人也都散了。

    聿清临等人这才转过头来,往府里头走。不料,等谢瑾带了王小良去看望刘出的时候,在院子里的轩辕琲,却是手里直接拿了齐眉棍,直冲那最后走进来的聿清临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将阿时带去认罪!他根本没有错!你又让他去认什么罪!!!”

    愤恨交加,轩辕琲说这话的时候,口齿不清,眼前也是因为那晶莹而模糊,可手里的齐眉棍却是半点不偏不差,直冲聿清临而去。

    “哦,那你想要的真相又是怎样的?你可知道,刘时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你,为了公仪绯,为了你皇兄,更是为了玄国百姓!”

    棍点猛势,聿清临毫无还手之意,只是脚下神变,躲开了轩辕琲的一招一式。

    许是清楚轩辕琲的脾气秉性,谢瑾也从内间跑来,和许赫两个一人一边抓住了轩辕琲。

    “你们都别拦我!我要出去!我要入宫,我要去见皇兄!!!我要亲口问他!阿时怎么会是弑君的凶手?!”挣扎着,轩辕琲涨红了脸,手脚并用,谢瑾和许赫一时几乎都要镇不住她。

    “轩辕琲!你给我听好了!你若现在入宫,不光是害了刘时,更是会害了你皇兄,整个玄国也会落在那班大臣的手里!”聿清临说着,手高高抬起,给了轩辕琲一记重重的手刀,登时,她便不省人事。

    屋内,刘出病榻前,雁夫人关切向王小良问着病情。王小良诊脉的手,微微颤了颤,转身却是从容地说了些,刘出忧思过甚。

    “我无碍,夫人莫担心……”刘出轻咳一声,好说歹说,是又支走了雁夫人。

    待听到了雁夫人慢腾腾地走远,刘出这才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时儿他……被判了秋后处决,我与他到底是父子一场,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可还能送他一程?”

    王小良默然不应,收拾着随身的药箱,可每一个字,他一双耳朵都听得分明。

    “太医大人,刘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助我?”

第五十二章 赴死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轩辕珷是皇脉正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偏偏他是要为了荒谬之言而狠下心来,让刘时来担负弑君的名头。

    按玄国律法,弑君当诛九族,然事出有因,案情复杂,刘时又先行与康王府脱离了关系,是以,刑及只责其身,又经上议,到最后,终是判了他一个秋后问斩。

    罪名既下,原先被一同牵扯进来的康王府众人也一并撤了禁令,准许去天牢内看望刘时。

    是以,在府内被软禁了几个月后,轩辕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享颐斋买了樱桃酪,随身带着食盒去了天牢。

    “咔啦咔啦……”随着锁链被拖曳在地的绵长而沉闷声响,狱守开了关押着刘时的牢门,久而未见过有如此耀眼的明光,刘时不禁眯缝起了双眼,恍惚许久,他慢慢看清了来人,是许赫,谢瑾以及拿着青铜食匣的轩辕琲。

    “七月流火,如今邺城也快入了秋了,王爷,切莫贪凉啊……”

    不知怎地,贯是正襟肃行模样的刘时,再次见了轩辕琲,脸上却是出现了平时只有谢瑾才会有的调皮笑容。

    “出伯他很好,倒是你……这天牢的伙食看来不好,本王的伴读也敢怠慢!”眼见着穿了一身囚服的刘时身形比在康王府时愈见单薄,轩辕琲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拼命地眨着眼睛。

    刘时见状,便接过了青铜食匣,直接席地而坐,拈起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没有啊,你问问阿赫,阿瑾他们就该知道,这里不知道有多舒服,我哪里有受苦呢?”

    这话确实所言非虚,纵是刘时在前来认罪前已先同康王府断了关系,可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敢对他动手,先不说许赫和谢瑾会把他们怎样,第一个惹恼的,恐怕会是轩辕珷。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樱桃酪从享颐斋拿来到天牢的一路上的因耽搁败了味道,还是因为这樱桃已快过了季节,明明点着数些香绵的酥乳蜜糖在上头,刘时一入口,尝的却是百般饶舌的酸涩。

    “王爷,时候不早了,近来天气凉了,这天牢,还是莫要再来了……”

    再三催促,刘时刻意转过去了头,只留下他穿着一身囚服,散着杂乱头发的背影给轩辕琲。

    行刑之期已不远,只余三日。

    早在轩辕琲来探望他之前,几乎每一天或是谢瑾,或是许赫,或是聿清临,这三人之中总有一个会来这天牢里陪他坐坐。

    谢瑾同许赫都曾想出同样的一个办法,既然刘时和他们都是仙魂入世,能身化鹤形,那行刑那日便羽化遁去,再不然,便寻另一个死囚来替了他。

    可刘时却不同意,回回口口声声只说,仙身不可贸然现于凡世。寻死囚来替他,更是难上加难,最后,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二人的帮忙。

    聿清临却是不同,每一回来,不提行刑之事,却只是念叨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改不了他的命。”

    入天牢的那一日,聿清临如是说,在这天牢的最后一日,聿清临还是这样说。

    “聿道长是否觉得刘时很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命数不可改却偏要逆之?”

    刘时阖着眼,为自己盘好了头冠,再过三个时辰,他便要被带到城门处在众目睽睽下行刑。

    “都说仙者无情,可依贫道来看,蓬莱境中有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没错,是人,而不是仙。”

    聿清临说着,将随身带来的包袱中一件新制的衣衫拿了出来,抖在了刘时面前。暗沉沉的靛蓝,一如这天牢里沉闷的气氛,不带一丝生机。

    “他……父亲他会来吗?让道长见笑了,这个时候,我突然很害怕,但并不是对死亡的那种恐惧……”

    “哦?”

    “父亲他……我想他来,却又不想他来……我……呃……”

    吞吐间,方才换好了衣衫的刘时,冷不防地却被聿清临一记手刀给打晕了去。

    同时,牢门外的阴暗处,是王小良搀扶着的一个同样穿着靛蓝长衫的人,令人讶异的是,那人的样貌,同刘时居然是一般无二!

    “出伯,你放心吧……刘时交我……”王小良说着,从袖中掏出来了一串钥匙,将锁链一一都换在了易容成了刘时模样的刘出身上。

    而被打晕过去的刘时,在王小良的双手下,也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后,被易容成了刘出的模样。

    “长话短说,长话短说吧!到时辰了!”

    这边一切方安排妥当,刘时也迷糊着醒来,耳边只听到天牢狱卒的催促,眼前,那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自己”,虽是让他一时疑惑,但他却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回事。

    挣扎着,两臂却被聿清临紧紧地扣住,而王小良也在一旁说着,“出伯放心,皇帝亲赐了‘乐不知‘,行刑之时,他不会感觉到半分苦痛……”

    一番挣扎无果,被聿清临紧紧扣住的手也一同随着身子软了下来,默契地,聿清临也松开了他,任由他跪倒在了那替了他的刘出面前。

    一跪为养育之恩,二跪为替死之恩,三跪乃感其大义。

    刘时一句话不言,闷闷的磕了三个响头,而锁铐加身的刘出却因为那“乐不知”的药效,只能全身无力酸软地坐在那里,明明阖紧了眼,却还是有那不争气的断了线的珠子缓缓落下来。

    这一幕,看得是在旁的狱卒十分奇怪。嘴里也不禁嘟囔了出来,“啧啧啧,怪事,怪事,从来至今都是子拜父,你这当老子的,怎么反倒要拜儿子?”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拜少拜,是拜爹还是拜儿子,你管他呢?只要别误了时辰,有什么要紧?!”

    反复催促再三,纵是皇帝亲临也不得扭转乾坤,聿清临同王小良连忙拽了被替换出的刘时出了宫。

    而与此同时,谢瑾同许赫一并等在了康王府里,看着轩辕琲手里捧着一个点心匣子和雁夫人坐在庭院里。

    他们一同在等,等着那个人能回来。

    “这是享颐斋的玉蝉果吧?我记得平日里,常常见到出伯在享颐斋门口排着,买来给你……这东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没头没脑地,谢瑾一反常态,今日好端端地将头发束好,少见地一脸严肃走近了轩辕琲,如是说着,一边,却和雁夫人交换了下双眼复杂的神色。

    轩辕琲紧紧抱着点心匣子在怀,闻言,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往日……都是出伯买来哄我开心,你知道,我向来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所以我这才去了享颐斋……”

    沉默,谢瑾转头看看许赫,又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雁夫人,她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到底,谢瑾还是不忍说出事情的真相,只好又走回到了许赫的身边。

    果然历来都是等待的时间显得尤为漫长,待日头沃于西边一片惨红的云霞中时,一道被拉长的影子才出现在了门廊。

    “出伯,出伯!”

    拖曳着脚步,仿佛神魂已失的傀儡一般,轩辕琲拉着那靛蓝身影入了内室,多余的话一字未提,而是打开了怀里的点心匣子,举起一块糕饼来递到眼前人的嘴边。

    半晌,不见作动,更是急了轩辕琲。“出伯,你吃呀,出伯,是你告诉我的,吃了甜的,哪怕心里再苦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带着哭腔,轩辕琲干脆动手,捏开了眼前人的嘴,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糕饼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然而,许是手劲暴力,眼前人脸上的易容假面也因此破了伪装,被撕扯出了一道口子。

    “出伯,你的脸?不对,你不是出伯……你不是出伯!”

    在轩辕琲的惊呼声中,刘时再也藏不下去,他干脆也直接将面上的假容一并都撕扯了下来。

    “王爷……是我……”

    阖了眼,不愿抬头,刘时将嘴中的糕饼拿出来放在手里,可才过了片刻,他又将头高高地昂起,直到不能再后仰。

    可偏生地,那眼角里盈盈之物不领他的情,纵是到了这步田地,它们还是渲涌而出。

    “怎么会……出伯,出伯!”

    恍然大悟,轩辕琲夺门而出,骤然间,院子里的人竟是没一个能拦得下她!

    急急而奔,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份与邺城街上行人的目光,轩辕琲横冲直撞,一路上更是不知摔了几跤,这才赶到了皇宫城楼之下。

    一颗披散着头发的人头,正赫赫然悬挂在那城楼的正中央。哪怕是顶着刘时的那张脸,可轩辕琲仍然认得出,那就是刘出。

    “小王爷,你慢点跑,出伯都追不上了!”

    “小王爷,你可千万记住,你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个女儿家。”

    “小王爷,不怕,不怕,出伯在这里呢!”

    “小王爷,快看,是享颐斋的玉蝉果!”

    “小王爷……”

    “啊!!!”大叫着,声嘶力竭,下一刻,轩辕琲便直接冲入了宫中,出人意外地,一路上,竟是没一个人拦着她。

    轩辕琲最先来到的地方是未央偏殿,她疯魔似的在殿内兜兜转转了许久,除了一干宫女内侍,着实是没轩辕珷的影子。她这便又跑出殿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时不时还将挡在她面前的宫女内侍一并都推开来,活像个喝醉了酒在街上撒泼打滚的无赖。

    一个头脑清醒的“无赖”。

    乱窜归乱窜,到底是在夜色初降的时候,轩辕琲散着凌乱的头发,自己一人跑来了寝殿。

    “吱呀!”一声,寝殿的门被缓缓推开了,轩辕珷记得,当年他还在康王府住着的时候,每日清晨,总有那么个穿了一身红袍的软糯团子,也是这般推开门,半爬半走地笑嘻嘻地过来叫醒自己。

    可今日,却不是。

    轩辕珷看了一眼前还跪在他面前的谢太傅,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先退到了一边。再来,便是盯着那门口的剪影,开了口。

    “琲儿,既然来了,你不进来吗?”

    随着这一声问候,轩辕琲跨过了寝殿大门的门槛,一步步走近了轩辕珷,一只脚赤着,也不知是何时跑丢了鞋子。

    “阿兄,你也知道,是出伯,对不对?”

    轩辕珷不言语,一边静静地听着轩辕琲哑着嗓音的质问,一边恍若无闻地批着手里的公文。

    “你告诉琲儿,皇伯父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何要杀了皇伯父?!”

    “咔……”猝不及防,上好的狼毫笔被轩辕珷拦腰握断。

    “为什么……为什么……朕也不知道……”

    “轩辕珷!我恨你!是你害死了出伯!是你!”

    一边哭着,轩辕琲一边抽出了身旁悬着的剑,直接一步朝轩辕珷劈去,谢太傅见状,连忙也上前拉扯。

    不知是受牵制于谢太傅还是轩辕琲临了下不去手,剑锋并没有落在轩辕珷的身上,可仍旧有一丝鲜红自轩辕珷握住剑锋的指掌间流下,滴滴落在了案上那道还没批完的公文上,晕染出了一朵朵宛若血梅般的痕迹。

    “轩辕珷!你莫不是真怕了我会夺了你的帝位?本王从来都不稀罕!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害死出伯?!”

    “康王殿下!康王殿下,谨言慎行呐!”

    谢太傅声音颤颤,面前的轩辕珷,已然不是当年还在无涯阁里他所教的那个儒雅无双的太子。

    “放肆!传朕旨意,康王轩辕琲御前无礼,失德败状,有辱王血!即日起外封临川,无诏不得归邺!!!”

    握着剑锋的手鲜红不止,力道却更是突然加重一分,直接将它从轩辕琲手里夺了去。

    “琲儿,阿兄永远会等在这里,亲手把这一切交你,亲手……”

    在轩辕琲离去后的不久,谢太傅拟着旨,听见了这皇者无可奈何,微不可及的一声,恍若叹息。

    可到了如今,又有几人不曾叹息呢?

第五十三章 赌局

    “雁姨,时儿已找好了稳妥的人,行装也都备好,年关前您就能到江城了。”

    离开邺城前的晚上,刘时看着还在为轩辕琲整理衣物巨细的雁夫人,他顿了顿,终是把话说出了口。

    原本,雁夫人留在此,是轩辕珷为了牵制公仪绯,这才“名正言顺”地给刘出和她赐了婚。

    如今,刘出身亡,轩辕琲又被外封临川,无人能保证轩辕珷会不会下一步是不是就会对雁夫人下手,谨慎为上,刘时便打算连夜将雁夫人送出邺城。

    可是,他偏偏算漏了一处,雁夫人,并不愿离开。

    “时儿,虽说你是刘出的养子,而我同你父亲也是空有夫妻之名,可我,从来都没打算要离开,我既是嫁了你父亲,便是你的母亲,刘出他……我愿替他继续照顾王爷……”

    “可是……”

    刘时起了犹豫,他不愿再牵连上无辜的性命,更何况,那人,是雁夫人。

    “或许我说的话让你很犹豫,可若你要再问,我今日也只有一句话,我永远是你父亲的妻子,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轩辕琲被逐出邺城,灵奉寺的事情似乎也告一段落,可邺城皇宫里,丹公公、左丞为首的一干人与轩辕珷之间的一场争斗好戏才刚刚开始。

    “吱呀……”风雎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无意地拖曳着,尤为漫长。

    人走府空,没了轩辕琲欢声笑语的康王府,荒如一片废园,哪怕这府邸的主人才刚刚离开。

    “出伯,出伯!阿兄来寻我出去放风筝了!”

    “阿兄,阿兄!谢太傅留的课业好难,你帮帮我,好不好?”

    “阿兄,你欺负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昔日景象,历历在目,轩辕珷在风雎阁内走了许久,几乎每个角落都走遍了。他想,这一次,琲儿,或许是真的再也不会理他了。

    年纪尚轻的皇者,落寞地在庭院中坐了下来,这边有人便找了过来。

    来人一身月白长袍,手里执着一把拂尘,头发也好好地束在头顶处,戴了一枚练色的纱冠在上头。

    如果不是轩辕珷认得他是聿清临,他还以为,平白无故,康王府内怎么会突然间出现一个道士来寻他。

    “聿夫子,或者说,朕还是应当称你一声‘聿道长’?”

    “夫子也罢,道长也罢,出家之人,不在乎这点称谓。”

    “哦?那道长既是出家人,又为何当日对吾手下留情了呢?”

    乍然一现的幽绿,乍然一变的神色,聿清临很清楚,现在与他交谈的,该是那轩辕珷体内的邪祟。

    “妖孽,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日我手下留情,不想却是纵虎归山!”

    “啧啧啧……吾看你们这些自诩正道之人,也不见得比吾这妖孽邪祟好到哪里去!明明是心里记挂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却偏偏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真正是虚伪,虚伪啊……哈哈哈!”

    随着一声仰天张狂的大笑,轩辕珷身形闪动,已是负手而立来到了聿清临面前,有意地,将头故意偏向了右边,用那左眼斜晲着聿清临,一脸邪笑。

    “便是虚伪,也比你这邪魔好过百倍,千倍!当日是我失察,竟让你寻了那灵奉寺内梵光空隙,泄出了一丝邪灵,附在了轩辕珷身上,任由你为非作歹!”

    一声斥喝,聿清临将手中拂尘扔向半空,冷光一过瞬化为剑,身形急动,登时便直向轩辕珷面门而来。

    不料,被邪祟所控的轩辕珷也不逊色,只一个后仰,便轻巧躲过聿清临这愤懑一剑。

    “是关心则乱,还是投鼠忌器,又或是吾当日错看,没想到,竹方却玉的主人,竟是只有这点能耐吗?!”

    唇齿相讥,轩辕珷不主动出击,只一味地躲闪聿清临的剑招,却更是激得聿清临是怒火中烧,脚下步法生变,渐渐地,上风尽失,便是旁人也看得出,是轩辕珷刻意留手,让着聿清临。

    许久,旧伤未愈的聿清临体力已至半竭,再纠缠下去,落败已是必然。

    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轩辕珷突而停下,哪怕,这停下的代价,是甫地一剑在喉。

    “聿清临,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剑下去,你师姐最后仅剩的一丝元灵也会随这个凡人一同烟消云散,而吾的本体也还镇在灵奉寺的摩若殿,你即便现在杀了吾,吾也不会怎样!”

    有恃无恐,轩辕珷又是故意着,将头偏了偏,将左眼凑近了聿清临的剑锋。他感受得到,这剑锋在颤抖。

    竹方却玉面对邪魔,从来不会畏惧失色,它之所以颤抖,是因为它的主人在犹豫。

    “聿清临,不如你同吾来玩个游戏,你赢了,吾将你师姐的元灵毫发未损的交你,你输了,便将竹方却玉交给我。”

    看似很公平的一场作赌,聿清临却在眼前那人还没提出游戏规矩前先拧下了眉头。

    “不谈规矩,反倒是先谈条件。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奉陪?”

    “如果你真正毫无兴趣的话,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听吾废话。”

    冷哼一声,聿清临收回了竹方却玉,将化作的拂尘一甩,搭在了身后。

    “聿清临,游戏的规矩很简单,若你能助那个叫‘轩辕琲’的小丫头夺下轩辕珷的帝位,你便赢了,吾会主动交出你师姐的元灵,若你输了,吾要你手中的竹方却玉来换你师姐的元灵。”

    乍然一听,确实是很简单的作赌,可若真的这般答应他,不但是已先行押上了全数玄国百姓的性命,更是中了他的下怀。

    聿清临的眉头紧了紧,将眉心的那点赤痕蹙得更为扭曲,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要竹方却玉有何用处?你该知道,它若不承认你是它的主人,便是毁了它也没用。”

    “无用归无用,吾虽是你们口中的邪魔妖道,可吾没你们那般虚伪,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竹方却玉,同你师姐的元灵,无论怎样看,总是吾吃亏!”

    听到这话,聿清临的眉头竟一下子舒展开来,冷笑一声,“吃亏?元灵一释,那琉璃珠上的封印便会解去,而竹方却玉……若我所料不差,应是能破除那摩若殿封印,无论怎样,都是你得益,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如此吗?!”

    心思被点破,轩辕珷体内的邪祟邪邪地笑了几声,“那又如何呢?这里是玄国,吾现在是轩辕珷,你师姐的元灵又是在吾手里,你难道还想吾会同你平等对谈吗?不如这样,作赌不改,你若赢了,吾便任你处置,你若输了,你师姐的元灵……抱歉……”

    说着,轩辕珷左手掌心运起了一道火,直冲自己左眼而来,不伤筋皮骨肉分毫,却是迫得那琉璃珠内本就微弱的元灵曦光愈渐黯淡。

    “住手!”

    “哦?那想来聿道长你是想好了?要知道,吾等邪魔可是不像你们有那么好的耐性啊……”

    明知不该当日留手,更是不该站在这里挟无辜百姓的性命,同这邪魔作赌,可是他没得选择。

    “那便一言为定,我助得轩辕琲夺下帝位之日,就是你伏诛之时,若你毁誓,我便是拼了命,也会毁去你在摩若殿的原身,这一点,也还请你记清楚!”

    聿清临冷下眉头,即刻便走,他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有这样同邪魔妖道妥协的一日。

    可是,于公,他眼下不能取胜,还会连累无辜;于私,他又怎么能再亲手断了她的生机?

    “聿清临,这话该吾对你说,你们先一次毁誓,难道也当吾和你们一样吗?”

    轩辕珷仍然还受邪祟所控,在听到了聿清临的最后一句话,他即刻便满是鄙夷地看向了聿清临离去的方向,左拳,五指紧扣,直至攥得骨节“咔咔”生响。

    另一边,聿清临先是匆匆地赶回止水峰交待好了翡儿和小黑事情,不等平复伤势便又易了装,追上了轩辕琲一行人前去临川的马车。

    路至夜途,聿清临追上来的时候,一行人已是在一处小小的驿馆歇下。整座驿馆都是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嗯?”

    刚刚翻过了院墙,聿清临便注意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破落院阶上的轩辕琲,手里头拿着一个匣子。

    “出伯,你骗我,你骗我……明明琲儿已经吃了这么多的玉蝉果,可还是这么难过……好苦……真的好苦……呜咳咳……”

    阴晦月色下,聿清临看见轩辕琲从那点心匣子里拿出来一块块糕饼,一块接一块地囫囵地塞着,吞着,直到嘴里塞得满满的,轩辕琲哭也哭不出声。

    除了轩辕琲和自己,聿清临也留意到,同样在院子里的,还有另外一人,是缩在暗角,背对着轩辕琲抬头望天的刘时。

    “你难过的话,何不哭出来呢?”

    看了半晌,聿清临最终还是先行潜到了刘时身边,刘时似乎也一早察觉到了他,对突然出现在一旁,这样一问的聿清临,一点也不惊讶,头仍旧高高昂着,两眼看都不看聿清临一眼。

    “道长此来,想必已同那邪魔谈过。”

    “他……我们两个作了赌,所以,我便来了。”聿清临叹了口气,竹方却玉被他化成了扇子在手,百无聊赖地一下下地敲打着另一边的掌心。

    “以天下作赌,百姓作筹码,这一局,委实太大了……”

    平复了心境,刘时转过身,直面聿清临,可是,聿清临依旧是看不清眼前的这张脸,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有不加抑制,放任自流的泪痕。

    “那邪魔的底细,你们三人可清楚?今日,他说,原先被毁过一次誓,受了蒙骗,也不知道此中缘由究竟为何?”

    轻扇着手中的竹方却玉,聿清临突而便想起来了离去前,他所听到的这一句,咬牙切齿脱口而出,不像是诋毁讽刺。

    “我兄弟三人从蓬莱入世,这玄国里的底细旧事,不见得比道长多知道多少,但听道长此言,恐怕……还是要多走几次灵奉寺才清楚,阿赫同阿瑜尚在邺城,也方便走动,此事就交与他们二人便是。您如今……”

    “知晓,既是同那邪魔作了天下之赌,那便输不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番难逃劫数,也只能由轩辕琲她来化解。”

    话音落,聿清临和刘时便齐齐转头看向了那还坐在院阶上轩辕琲。

    她仍然在小声抽泣,怀里点心匣子里的玉蝉果也都尽数被她囫囵吞枣般地塞了下,只剩了残留着些碎芝麻。

    “呜呜呜……出伯……出伯……”

    不知是哭得太久还是因着别的缘故,轩辕琲的声音已变得沙哑。聿清临想,等到了白日里,这小丫头定然会是睑上生出两个红桃子来。

    “这天下,她真能担当得起吗?”

    聿清临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晓呢?”

第五十四章 间心

    自康王等人一去,离开了邺城。庙堂上原本预期中的风起云涌却并没有翻腾而起,轩辕珷似乎也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撇下了往日几乎不离手的公文奏章,一心都“扑”在了那梁国来的长乐公主─夏婉身上。

    若是说当初在康王府旁建的长乐公主府已是极丽奢华,那轩辕珷下令让整个玄国上下近十有一的壮丁赶赴宫中修建的那些新宫室更是一绝无双。

    继位不过三载,便是如此大兴土木,轩辕珷此举,很快便在玄国内留下了一个“荒政无道”的恶名。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是议论纷纷,更何况是大臣们?然而,纵是言官们上了无数公文谏言,轩辕珷全然都当作了耳边风,日日除了同夏氏兄妹无度宴饮,便是又一边催促着宫中壮丁修建宫室。

    新兴的宫室林立,几乎已是到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地步。然而,这些穷奢极华的宫殿实际上,也还只是小小的绿叶陪衬,在这众多得宫殿中央,如众星拱月般地耸立在那里的一座还是雏形的高台才是真正的主角。

    原先这高台的所在,是先帝常来的乐所─艳渊台。像是一早打定好了注意,待轩辕琲等人离去后的不久,轩辕珷便毫不客气地下了旨意,派人拆毁了艳渊台,连同着那些台下深埋,经年累月,不知含恨了多久的残尸碎骨。

    “皇上,您为先帝所守三年孝期将尽,与长乐公主的大婚也该开始着人筹备了。”

    依旧是寝殿内的书房,依旧是听着下首大臣的进言,只是这次,左丞同丹公公出乎意外地没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本本分分地,礼数周全,当好着自己的臣子和贴身内侍。

    “猛虎长啸,突有一日变作了温驯的狸奴,还真是让朕觉得意外而且不自在呢……”

    昔日在庙堂上见惯了与丹公公一唱一和,桀骜不驯的左丞,如今他在自己面前突而地这般恭敬,轩辕珷不由得心下感叹了一句。

    不过,眼下,比起忽然转了性子的左丞,轩辕珷要头疼的,却是他推脱了许久的大婚。

    “哈,左丞大人还真是为国为民,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亲自处理才放心,既然如此,那便让人去挑个好日子,着手准备吧。”

    语气轻松而平常,倒让人险些忘了,原本当日说了要为先帝守孝三载的轩辕珷,正是不想同这梁国来的长乐公主成婚才作了如此推脱。

    “皇上乃玄国圣君,江山社稷之福,您血脉的传承,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臣等忠国忠君,自然也不免为陛下焦灼。”

    缘何突然软了态度,原是为了让他尽快有一个储君。

    有了一个能继位的皇子,兵权在握的左丞等人,要推翻他,是易如反掌。

    “左丞大人忠心耿耿,朕自然知晓,所以有些话,朕无处可诉,也只好是同你讲了。梁国狼子野心,送了这长乐公主来,朕若是真正立她为后,不单是会让玄国皇室里混了梁国人的血,恐怕,这邺城,也要易主呢……”

    不知何时,俯首恭谨的左丞耳边,突而就出现了这样阴森森的声音,一个没注意,谁也不清楚,轩辕珷究竟是何时从上首的御座上走下来,冷不防地站在了左丞的身边。

    “皇上您多虑了,梁虽强恶,但我玄国与他之间尚有汉国阻隔,其身占天险,又坐拥鱼米富地,虽国小兵弱,但余威犹存,一时也不见得那梁国能讨得了便宜。”

    自感到来自身边皇者的一阵迫人的威压,饶是左丞在庙堂上纵横捭阖多年,也不自觉地有如芒刺在背,战战兢兢地回了话。

    “哦?说的也是,那汉国小是小,国内百姓倒也安居乐业。可哪怕只是这样的一块弹丸小国,在梁君眼中,也一样会是盘中的美酒佳肴,更何况,夹起了汉国这一箸,玄国可便是在他眼中一览无余了。左丞大人这般自信,莫不是成竹在胸,那梁君无觊觎玄国疆域之心?”

    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本就先失了气势的左丞大人闷头不言,两道粗横眉也被他几乎拧在了一处。

    “左丞大人,有时候,自信得过了头,便是狂妄自大呢……”

    “皇上恕罪,臣刚才只是一时糊涂失言……”

    “左丞大人何罪之有?方才所言,也确实不差,朕同丹公公也偶有谈起,只是丹公公同左丞大人所见有所偏倚。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嗯……对了,听闻左丞大人家中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也不知许好了人家吗?”

    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左丞大人的话,轩辕珷又是没头没脑地突然问起了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震得是左丞大人心慌意乱。

    难不成,这轩辕珷是打算立他女儿为,从而拒了那与长乐公主的婚事?!

    然而,下一刻,轩辕珷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远比他心中所想要来得更为震惊。

    “丹公公前几日同朕讲,他在近畿大营的侄儿,对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动情已久,想要朕为他的侄儿赐婚。”

    “皇上,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心切至极,莫说是出于爱女之心,还是其他的缘故,堂堂左丞之女,怎么能下嫁一个宦官的侄子?!

    这件事,丹公公也曾与他暗暗提过,可他怎么能答应,将才行了笄礼小女儿嫁给那大了她十多岁的粗鄙莽汉?

    一早就意料到了左丞大人瞠目结舌的反应,轩辕珷玩味似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步回了御座,安然坐下。

    “左丞大人不必如此心急,如何使不得呢?虽说年纪是大了些,也不是世代簪缨之族,可人家好歹也是驻守近畿大营的将军,你家小女儿嫁去,有何不妥吗?”

    轩辕珷故意慢悠悠地拉长了语调,他亲眼看着眼前往日跋扈不可一世的老狐狸,额头上冒出了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

    “小女……小女……小女仰慕陛下已久,原是打算选秀入宫侍奉陛下的,臣只此女,为人父母的,自然都是偏疼到想把最好的留给他们。皇上,还望您成全小女!”

    刚才一时慌张错口,左丞大人便已失了先机,本想逼迫轩辕珷,不料,如今,被逼迫的那个人,反倒是他。

    “左丞大人莫不是再说笑,即便是不想小女儿嫁给丹公公的侄儿,也不至于把小女儿推到这趟浑水里来,要知道,邺城里不乏才俊,何苦来呢?”

    故意而为之,轩辕珷抓住了左丞大人的软肋。左丞大人的小女儿,他并没有兴趣,但如果能凭借着与左丞大人小女儿的大婚,分间了左丞与丹公公,拿回兵权,同时又断了梁国联姻的念头,一举多得,他何乐而不为呢?

    “皇上,臣虽心有私念,可也却是为了玄国社稷与声名……”

    战战兢兢地,左丞大人顿了顿,像是有难言之隐般地嗫喏了起来,稍稍抬起了头,两眼快速扫了轩辕珷一眼便又诚惶诚恐地低了头。

    轩辕珷见状,知道他如今已是到了这步田地,除非是有胆子弑君,不然,他一道旨意令下,这左丞大人仍要乖乖地将自己如珍如宝的小女儿嫁给那丹公公的侄子。

    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轩辕珷索性也就朝着还在寝殿里侍立的那些宫女内侍挥了挥手,叫他们一并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他与左丞大人。

    而这边,确定那些闲杂已走远,左丞大人这才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来。“臣听闻在梁国的探子回报,那梁国的长乐公主夏婉,虽说与一同前来的梁使夏正德是宗亲兄妹,可长乐公主自幼便是同那夏正德一处在宫里头住着,亲昵无度,越礼超常。”

    “宗室兄妹同住,也无甚大妨。左丞大人,你莫不是想告诉朕,这夏正德同夏婉有违人伦?”

    轩辕珷漫不经心地说着,手里头拿着一道不同一般的黑色封皮的公文。这公文,同当初查到的玉氏名录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宫中那处神秘而不见天日的所在。

    他玄国左丞既然有安排了探子在梁国,将这等隐秘的事情都一一打听清楚,那么,本就是玄国历代君王豢养的暗卫,这点小事,自然是也早已收录在匣。

    轩辕珷初闻这事时,本也不尽信,只是远了那夏婉。可如今看来,夏正德与夏婉兄妹二人之间,恐怕也却实如这密案里所说的那样。

    “臣惶恐,想来皇上也是不大清楚梁国风俗,那梁国身处南疆蛮地,多年来素是与那异族混杂相居,也一并染了那邪俗。我等中原向来是同宗不婚,可那梁国人却将这礼法抛掷脑后,百姓,王公,乃至皇族同宗而婚者,竟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皇上,如此悖逆之土而来的宗室公主,又怎么能担得起玄国凤位?!”

    重重地一叩首,左丞大人将地面磕得奇响。

    御座上的轩辕珷,听了他这一言,用手支将起了自己的下巴,两只脚也随意地交叉搭在了面前的案上。下首的左丞大人仍在那里伏着,因为,他还没有听见轩辕珷的答复与吩咐。

    “有趣,有趣……”

    一君一臣之间,这般地静默维持了许久后,左丞大人这才依稀听到了眼前帝者的低语。

    “那好……那便依左丞大人所言,朕之大婚,左丞嫁女,玄国盛事呢……左丞大人如果无他事上奏,还请早些归府,同你那小女儿好生谈妥……”

    莫名无由地一阵头痛,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他的脑髓里游走啃咬着,轩辕珷皱紧了眉头,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向左丞挥了挥手。

    紧要关头,异状如此,他可不能让阶下的这只老狐狸有所察觉。

    “好你个肥头大耳的阉人!既然你不讲情面,想些不该的,那也休怪我先撕破脸!”

    出了寝殿还没走远,左丞大人便怒不可遏地狠狠地朝着地上摆放的盆景踢了一脚,也不顾着轩辕珷尚在身后,以及迎面而来的丹公公。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便从他身边气冲冲而过。

    透过窗格看到这一幕的轩辕珷亦或是轩辕武,阴阴地笑了。

    间心之计,已成。

第五十五章 痘疫

    “雁姨,雁姨,我听他们讲临川离江城很近,左右也不过几日的脚程,不如我们偷偷去江城,我,你,还有阿时,就我们三个人,也不用告诉那邺城里的昏君……也莫同绯姐姐讲,我……我想绯姐姐了,真的是好久没见了……”

    时迫年关,在从邺城前往临川的马车上,轩辕琲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半伏在一旁雁夫人的身上,皱着眉头,脸色也是没了往日红润,几分蜡黄倒愈见加深。

    自当日奉了轩辕珷的旨意,走出邺城,一行人便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往偏僻的临川。因着路途急程,一路行来难免也有多多少少的颠簸不平,日子一久,本就不耐远途车马奔波的轩辕琲小病不断,身上更是不出一月便磨出了许多新茧、血泡,饶是雁夫人同刘时事先已料到如此,备好了许多软席厚垫也没派上大用场。

    “琲儿乖,先阖了眼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一边慢拍着怀里昏沉沉的轩辕琲,雁夫人一边轻语,嘴里又是哼起了汉国江城不知名的小调。在这轻声细语的哄拍下,轩辕琲的眼皮愈坠愈沉,马车颠簸了几下后,她整个人已是被雁夫人抱在怀里睡熟了。

    其实,说要偷偷跑去江城的话,轩辕琲一路上已说了多次。

    一开始,轩辕琲只是开玩笑似的道了句自己才不会乖乖在临川当她的康王,早晚要溜去江城看看。

    后来,又是说要带上雁夫人,再后来,又说要带上刘时。起初,刘时等人还以为她左右不过是在闹脾气,可后来,一行车马离临川越近,轩辕琲说这话便说得越来越多,有时,甚至梦呓几句,也都是说要去找公仪绯。

    只不过,几乎每一次这样的梦,轩辕琲都会哭着醒来。

    不用多想,也不必用术法探查轩辕琲的梦境,聿清临大抵也能料到,刘出之死,已是让她失了心神。

    生即亡母,两岁丧父。当年她更是亲眼目睹亡父惨状,受惊失语,夜啼不止。还因此背上了“天煞孤星”的名头,被一干王公宗室所忌所厌,如果不是有如生身父母的刘出寸步不离的照料,她怕是平安健康地长到这个年纪都很难。

    若说原先在邺城里最疼她的人是谁,当属从小看她长大的刘出和她曾经一口一个“阿兄”的轩辕珷。

    可偏偏,也正是轩辕珷害死了刘出。

    “吁……”随着车夫的一声喝止,聿清临和刘时同乘的马车也随即停了下来,一直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打坐的聿清临也中断了静心,尚不到驿站,更不是餐时,突然停下,必是有什么事发生。

    “道……聿先生您在此等候片刻,我去看看出了何事?”

    顿了一顿,想到聿清临的身份,刘时决定自己出去看看。几月前在邺城,他本该因为弑君之罪而被斩首示众,奈何,他改不了原本已注定的一切。

    他活了下来,不曾更名改姓,也不曾易换容貌。毕竟,邺城中那些咄咄逼人的大臣,根本不在乎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雁姨,出什么事了吗?”

    “是琲儿,琲儿她额头很烫!高烧不退!”

    没等刘时走近前头的马车,雁夫人便已不顾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很是焦急地向刘时招了招手。待刘时挤进马车里时,雁夫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告诉他。

    “她手,足,颈项刚刚生了红疹,都怪我,我早该发现她不对劲的,怕是……怕是痘疫,这可如何是好?!”

    虽是相处不过几载,但雁夫人也是真心怜爱轩辕琲到骨子里。如此危急,她话也开始说的不清不楚。

    刘时闻言,也立刻蹲在狭小的马车里,立刻将轩辕琲的袖子挽起。眼前,触目惊心,星星点点的红疹,已蔓延到了指掌间。

    “是我大意,我们都曾染过痘疫痊愈,只有王爷不曾经染,想来该是王爷几日前在偶然有接触发了疹的病患幼童,一路上,她又不耐车马疲途,延到这时才发了疹,雁……阿娘你不必自责至此……”

    刘时摇了摇头,又将轩辕琲的衣袖松下,扯了扯,将轩辕琲的两手都握成拳状,尽量让那些红疹都被遮掩在了宽大的袍袖下。

    许是出疹正旺,虽是昏睡沉沉,但轩辕琲依然能感受到手,脚,背,面,无一处不是像有百十只蚂蚁,花中小虫似的爬来爬去,啮叮不止。她禁不住眯缝着眼睛,抬起了手来抓。

    “好孩子,好孩子,可千万莫抓!”

    雁夫人说着,连忙将轩辕琲的手死命地按了下去。不说不动还好,轩辕琲被雁夫人紧紧缚住了手脚,反倒更觉得身上奇痒难忍,她好生难过,不住地用脊背蹭起了车壁,可这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或者,更是雪上加霜。

    “好痒……好痒……真的好痒,呜呜呜……”因为难受得紧,轩辕琲干脆整个人一下又一下地朝着身后的车壁撞去,连同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自损八千的方法真的能暂缓她身上红疹的痒痛似的。

    这样的举动,刘时和雁夫人登时便手忙脚乱。可偏偏眼下,在这郊野上既找不到医馆,也不能去找。

    且不说奉旨而行的期限将近,轩辕琲又是身染痘疫,若是让旁人诊治之时发现了她是女儿身,只怕不等她能熬得过这恶疾,就已先被论了欺君罔上之罪。

    若放在平日里,刘时定是能小心谨慎处理,可他此时只顾着同雁夫人一人一边按住,安抚着轩辕琲,情急之下,竟全然没有一点办法,可如今,他同雁夫人这般让马车行队停了许久,很快便会让人起疑。

    也正是在这时,刘时身后的马车帘子突而被一把青玉骨扇挑开来了不过掌宽的空隙。

    来者正是又换成了往日无涯师者装束的聿清临。

    碍于马车狭小的空间与在内的雁夫人,聿清临不便探身,不过,也只几眼便瞧出了轩辕琲是染了痘疫。一边瞧着,聿清临便下意识地向袍袖中摸索,想将平日里偶有带的一些丹药拿出来,不料却摸了个空。

    是了,来此前,他回去过止水峰一次,因为忧心翡儿,便将身上本就不多的丹药尽数都留在了竹苑。

    “无妨,虽是病得凶险,但轩辕琲绝不会命止于此,我来医她。至于眼下……倒是要想办法找个僻静之所,让她安顿下来静养,我采药炼药尚需费上两三个时辰。”

    于是乎,刘时便连忙安排了一行车马即刻动身出发,找寻一处能歇脚的地方,一同随行的监官因着轩辕琲几日以来一直都身虚疲乏,更是清楚轩辕琲身上落伤不少,倒也一时没有起疑,再者,他也巴不得快些送这天生倒霉催的天煞孤星到临川去,他也好能快回邺城复命。

    是夜,一行车马便在离临川不过半月路程的驿馆里歇下了脚。

    临川之地荒远偏僻,瘴烟四漫,附近地界的驿馆自然也是不会好到哪里去。莫说是远远比不上康王府,就连见惯了穷山恶水的随行监官一打进了驿馆大门也忍不住直皱眉头。

    因着远离邺城,气候也远比邺城大有殊异。时至烈冬,不见有雪,雨水倒充沛得紧,一路上风疾砭骨,直吹得让人寒到了骨髓里头。

    监官本还想着进了驿馆能好生歇歇,不料,破财不堪的驿馆却是让他几乎忍无可忍。

    明明是白日青天,驿馆里却是黑压压一片,监官甩着鞭子在院子里叫喊了许久,也才有一个白发老驿差慢吞吞地挪步出来。待入了厅堂,监官坐下,却也是同时感到手上似沾了一股粘稠的污秽,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上黑乌乌地,也不知是沾上了锅底灰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呸,什么东西!”监官唾了一口,没好气地便端起了茶盏来,可他不拿还好,一拿就正好瞥见了茶盏上那经年累月不净的油垢,莫说是入口,只小心地嗅上一下,便能闻到一股子油腻腻的怪味,直叫人恶心吐酸。

    监官拧了下眉,索性将这茶水倒在了自己的脏手上,勉强大致洗了个干净。可也正是这么一洗,才让他瞧清楚了,方才他这手上可不是沾了些锅底灰这么简单,而是无数的或残或扁,半死不活的黑蝇子!

    “呸!好歹我明天就启程回去了,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随着监官抬头细看四周,他这才注意到,驿馆屋子的顶梁,四壁上,那些黑乌乌的,他原本以为是烟熏或是油垢的东西,尽然都是聚拢在一起的黑蝇子。

    纵是再见惯了不堪场面的监官也不由得忍不住从胃里涌出一股酸水来,直冲喉咙,险险就要当着众人的面吐出来。待好容易平复了不适,监官看着进进出出的差人,家丁们在他面前来来往往了许久,半晌,却唯独不见那最是重要的几人。

    “呸!就这一回,下次说什么老子也不来了!”

    监官嘟囔着,背着手,手里头拿着鞭子,立刻在驿馆里找寻起了轩辕琲等人的身影。

    虽说是没权没势被外封到了这种鬼地方的王爷,可眼下就差那么几日,如果要真突然出了什么岔子,到头来,他也免不了被问罪。

    “这天煞孤星,可别还没他那个短命老子活得长久!”

    一路埋怨咒骂不断,监官没想到这破落驿馆居然也不小,他足足兜了快半个时辰的圈子,才在驿馆西角二楼最里间的屋子找到那不见了的几个。

    “呸!还真会找地方!行了,我看看,一,二,三,嗯,不多不少……咳咳,眼看就要到临川了,你们可别打什么鬼主意!到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倒是皇上若问罪下来,你们可一个都别想跑!”

    监官火冲冲地推开了门,倒也只看见昏睡在榻上的轩辕琲,正收拾着行囊的刘时以及一旁给轩辕琲盖着被子的雁夫人。好在他并没有多走近一步,不然,他便会发现轩辕琲脸上那无处可遮的密密麻麻的红疹。

    “大人请放心,王爷与我等定然是安分守己。倒是大人一路忙碌辛苦,合该好生歇息歇息。”

    刘时迎面而来,从袖口里掏出来一锭银子,直接塞在了监官手里。

    莫说是康王失势,被人孤零零地赶出邺城,就算是荣宠外封,这监官的官位阶品虽不高,可历来外封的王爷却是从来没有一个敢惹得起他。

    等监官走远了,刘时立刻关了门,连窗子也一同放了下来。

    “但愿聿道长能快去快回……”

第五十六章 身替

    月朗星稀,临川异土,不比住惯了的邺城的舒适气候,白日里也还好,到了夜里,寒冷更为刺骨。

    寒气侵体,最是能引动心肺旧疾,于刘时而言,自是大忌。果不其然,在照料了轩辕琲几个时辰之后,他歇息在了旁边的房间,三更时分,刘时突然便觉得心口处开始一阵刺痛,在这有如滚针的来回挑拨下,他渐感气急,明明每一口都是大力吸气,却仍然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脖颈一般。

    不多时,他往日苍白的面孔已慢慢浮现了两三分绀紫,性命倒是无忧,只是这关口着实让他不能安眠。

    辗转反侧良久,不能阖眼,没了丝毫睡意,刘时干脆坐起身来,随意披了件外衫,便下了榻,他想去看看轩辕琲。

    不料,因着周围迫人寒气的侵入,他的手脚,也都几乎僵了,他不过迈了一步,一个没注意脚下坑洼,缺损的地面木板,生生将自己绊了一下,他吸了一口凉气,胸口处,更是尤为地刺痛。

    “咳咳咳……”又喘又咳,刘时一时难过得紧,本欲去隔壁房间看一眼他放心不下的轩辕琲,眼下身体的状况却又让他不由得地盘膝坐在了阴冷潮湿的地面上。

    “磕噔”一声,破旧不堪的窗楞似是被风吹开,千疮百孔的窗纸也在“隆隆”作响,虽是因体弱不精武艺,但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来了,不止一人。

    然而,在刘时抬起头来看时,他却是在这黑暗中窥见了一双幽绿的眸子,顿时让他心头一惊。

    “无妨,他是小黑,不伤人。”

    聿清临熟悉的声音从刘时身后的黑暗中悠悠传来,他将刘时缓缓扶起,又是立即动手点了刘时胸处的几处要穴,又是立刻从刘时手腕命脉上渡了一分轻柔道气,虽不能解其痼疾,但也到底是让刘时面上青紫渐渐退了下去。

    “聿先生,这是……”

    “我先前已同你讲过,那丫头的病需要好生找个清净所在调养,你们此去临川,尚有半月路程,一路车马奔波,无论是你还是她,恐怕都熬不了多久。所以,我才带了小黑来。”

    话说着,聿清临右手抬起,拈成一个法诀,“道生一,一生二……”

    道门奇行术法立成,方才在黑暗中还有着一双幽绿眸子的巨兽,立刻变作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只不过,他依然还保持着身为狼形时的姿态,蹲坐在那里。

    聿清临见状,微微扶了扶额,其实,他这一计施得很是冒险,毕竟,这小黑虽具了人形,可是不通人言呢,要他开口,怕是也只会狼啸。

    幽冥模糊的月光下,小黑蹲在地上,向着聿清临的方向向前凑了凑,也正是这一挪移,让聿清临和刘时二人都轻轻楚楚地看见了眼前这少年头上的那一对狼耳,覆着一层油亮亮的黑色皮毛,十分突兀地立在那儿。

    “聿先生……聿道长……虽说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替王爷,可是选他……不会很冒险吗?”

    哑然失色,刘时看着那对狼耳小小地动了动,面前这还有一点狼形的少年也突然开口低声呜咽了一声。

    一问一呜咽,聿清临汗岑岑地转过了身去,背着手,手里的拂尘也垂到了地上。

    “咳咳……化形之术,我比不得另一个人擅长,小黑他……虽不能人言,但好歹也是善解人意,趁着天还未明,我即刻带轩辕琲回止水峰,一路上只要小心谨慎些,等到了临川,我再将人好生带回来,绝无大碍。”

    “小心谨慎,绝无大碍?”

    刘时担忧异常地反问了一句,可心虚到极点的聿清临却是大摇大摆地一直背对着他,拉扯起了小黑的一只手,开了门,打算换了人来。

    心知此计实在不稳妥,但出于无可奈何,刘时也只好连忙轻手轻脚地跟了去。

    “聿先生,这是……”

    轩辕琲所在房间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半,聿清临,小黑以及刘时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雁夫人看看想要蹲在地上,却被聿清临一把揪着站起来的那个少年,心下倒是有了几分明了,可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雁夫人,王爷身弱,又是染了如此恶疾,此去半月的车马颠簸,她怕是受不住,我想带她回止水峰调养身体,所以特地找来了这稳妥孩子,来替上王爷十天半个月,你大可放心,这孩子只是有些性子内敛,怕生,更是不大喜欢与人交谈……”

    刘时在一旁默默听着,一边也只好默默点着头。他算是清楚了,这止水峰来的道士,贯是如此的能说会道。

    而此时,一直被强硬着拽着站在一边化了人形的小黑,到底是浑身不自在,两手不住地挠着头发上的发髻,原先那一对没化去的狼耳,就被藏在两个发髻中,此外,在脑两侧幻化来的“耳朵”,只不过看着好看,没什么大用,这无疑,是让他既听不清外界的声响,又觉得一双耳朵被束得紧痛。

    “咳咳……如此,这孩子就烦劳二位先照料几日了,我这便带王爷回止水峰医治。”

    聿清临说着,将小黑推到了雁夫人的手边,又将轩辕琲从榻上稳稳地抱了起来。一掌抚过额头,灼热烫手,而脸上,脖颈的红疹,更是比早先的时候要更多了些,也不知是痘疫而来还是蚊虫的叮咬,但毫无疑问的是,轩辕琲的病,确实是不容再耽搁。

    “二位大可放心,此去半月便回。”

    聿清临说着,抱着轩辕琲便要向那屋外走去,可雁夫人却又连忙叫住了他。

    “聿先生,不知……不知这孩子的名姓?”

    闻言,聿清临顿了顿,灵台清明,智光猝然闪现,那三个字,几乎是第一时间从他的脑海中浮现而出。

    “黓辟琅,此子名为黓辟琅,是我的徒儿。不过,你们也大可称他为小黑。”

    说着,像怕是被误会一样,聿清临腾出一只手来,在刘时的掌心里用食指将这三个字写了下来。

    “黓辟琅,一匹狼,道长,如此费劲心思特地取了这个名字出来,难道你是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是狼吗?”

    心里默默嘀咕着,刘时微微皱着眉头,不由得摇了摇头。

    而这边,在他摇头之际,聿清临带走了轩辕琲。转身,刘时却是又看见黓辟琅再次蹲坐在了地上,显然,这是他曾经的常态。

    “黓辟琅,辟琅,夜深了,不如你去我房间休息吧?”

    虽然大抵知道刚离开了不过片刻的聿清临给他留下来了什么,又为何把他留在此处。可到底是不通人言,小黑对“黓辟琅”,他这个刚刚拥有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回应。更何况,他的一双狼耳被束得结结实实的,他几乎也听不清刘时究竟在说些什么,更是听不懂。

    “果然这孩子甚是认生,时儿就先带他去隔壁歇息了,就不多叨扰了。”

    看着雁夫人看着黓辟琅的眼神渐渐不对,刘时生怕露馅,到时要解释,怕是三言两语的,也不能解释个清楚。索性,他也学着聿清临的样子,将自己的两只手穿过了黓辟琅的腋下,半抱半拖着,将他带到了隔壁的房间。

    是夜,一人一狼倒也睡得安稳,没见有出什么岔子。第二日一早,那黓辟琅又安分地与雁夫人,刘时同坐在马车里,如常上路了。

    一切都依着聿清临所想而行,监官没有丝毫的怀疑。

    然而,被带回止水峰治病修养的轩辕琲却远没想所期的那样,快些好起来。

    被聿清临从千里之外的异乡带回止水峰的时候,止水峰也恰好是漫天飞雪的寒冬。虽然没有肆虐的狂风,但被裹在一袭雪裘里的轩辕琲,因着高热,小脸滚红,人也在不停地发颤。

    聿清临见状,也连连加快了脚下步伐,直奔了那山顶的竹苑而去。

    “咣!”竹苑的门被不出意外地撞开,乖乖坐在内室里抄写经文的翡儿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一准是她的师叔。

    “嗯?是上次小黑带回来的那个妹妹,她怎么了?!”

    虽是年纪比上回见到时已长了几岁,可样貌的变化不大,翡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轩辕琲。

    只不过,她的眼神有些许失落,原本,她以为聿清临带回来的,会是小黑。

    “她生了急病,翡儿,先去把我备好的药煎了,给她服下。”

    聿清临说着,来不及多问,翡儿连忙跑到了屋后的药室里去乖乖煎药。而聿清临这才又给轩辕琲好好探查了脉象。

    果然,无缘无由,突然而生的急病,可不是什么痘疫,而是借着这征象隐伏的蛊毒。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了蛊毒,又是从哪里中的?”

    聿清临思索着,在脑子里也一直盘究着轩辕琲又究竟是中了何种蛊毒,该如何化解。

    奈何,他当年医道学至半途便弃而学剑,这蛊毒,他实在是不精此道。眼下,若要想救得了轩辕琲的性命,恐怕,他还是要再回邺城一趟。

    “唔……出伯出伯!”昏睡不醒,意识杂沉的轩辕琲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一阵火烫,就好像是有人就要把她扔进了火中灼烧一般。

    同时,在她这难过得紧的时候,眼前似又浮现出让她最为惊惧的一幕。

    高高的城楼上,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被另外一个男人直接推下,这推了人的男人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幼儿的后衣,让她亲眼目睹了至亲惨亡的模样。

    “呜啊啊啊!”本是口齿伶俐的幼儿,在此刻,却是一个字也喊不出,又惊又恐,只是哭嚎着,直到嘶哑。

    “出伯,出伯!好热!”

    杀了人的男子似乎并没有放过无辜幼儿的打算,他依旧紧紧抓着幼儿的后衣,像是在当一只猎物似的,将幼儿倒悬在了一个火盆的上方,偶尔有迸溅的一两个火星,立刻便让幼儿娇嫩的脸和脖颈上起了水疱。

    “咳咳……呜啊啊啊!”本已经嘶哑的喉咙此时更是被烟火气呛得愈发得发不出一点大的声响,可那抓着她的男子,似乎仍然觉得这幼猫似的哭嚎太过聒噪,不由分说地,将她又再度提起来,用手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窒息的感觉,灼热的火舌,眼前穷凶极恶对她下了死手的男人,无一不让她惊恐万状。

    “出伯出伯!出伯救我!出伯!!!”

    心底最是放心交托和依赖的那个人,那个真心对她宠溺无度的父亲一般的蓝色身影,模模糊糊地在她的眼前晃着,却是一步未曾靠近,轩辕琲急忙伸出手来,想要向以前一样去抓着那人的袖子,可就在指尖触及的那一刻,那模糊得如同水光的影子宛如香烟一般齑散而去。

    什么都没留下,仿佛从最初就一直是方遥不可及的幻影。

    “出伯!!!”

    心口处,如刀割一般的疼痛,轩辕琲终是知道,她的出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五十七章 障心

    幽暗无声,黯淡摇晃的油灯上那一点微不可及的火苗,是摩若殿之下此间唯一的光明。

    这明灭恍惚的莲花灯盏被供于一尊石佛前,不过,同灵奉寺乃至其他寺庙中的佛像的妙严法相相比,这佛像有大大的不同。

    佛像的脸上,没有五官。

    “阿桢,阿桢!你怎么不理我?”

    佛像前的蒲团上,有一个穿了一身旧僧衣,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虽然许久没有打理头发,蓬乱的头发已经垂到了他的肩膀上,纵然,身边有一个女童正戳着他的脸,可他,仍然是一名虔诚的僧者。

    阖目不闻红尘事,六欲皆空三千界。

    “阿桢,阿桢!你居然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女童叫着,一连在地上跳上跳下地跺着脚,被她叫作“阿桢”的僧者这才睁开了眼,向她看去。

    一张很是熟悉的脸,杏眼细眉。一个很熟悉的人,总是被她师父带在身边,偶尔来灵奉寺吃茶,同他玩的女道童。

    “你……不是她。”

    年轻的僧者双掌合十,再度低眉敛目,不再理会身旁那怒气冲冲的女童。

    她怎么会是翡儿呢?这几乎不见天日的地下静室内,除了他,无非也只有那被镇在这里年岁不知几何的妖邪。

    “呵……小和尚呀~你这几年愈发得无趣了,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会同我讲上那么几句的……”

    女童嗤嗤笑上了几声,声音已不似刚才那般的清朗稚嫩,反而是多了几分妩媚,随着她声音的骤变,她整个人也起了变化。方才还是个杏眼细眉的女道童,如今,又化成了一副红玉楚馆的花魁模样。

    但要真细究起来,恐怕那真花魁也不见得有她柔媚,倒还比她要逊色三分。

    柔若无骨的一只软香玉手,轻轻地搭在了年轻僧者的肩头,长着不过寸长指甲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扫过了僧者的脖子。

    然而,年轻僧者却依旧是阖着眼,视若无睹。

    纤长的食指依旧不依不饶地在僧者的后颈上如鱼泛涟漪般地划着圈子,化了花魁相貌的女妖见僧者不言语,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是无相无色的我,我本来以为你要不同那些蠢秃驴一样,吓得磕头念经,要不就是同净生那个老秃驴一样,一口一个‘妖邪’!可你呢?你怕是不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了吧?”

    女妖说着,又是嗤嗤地笑起来。

    “你是谁?怎么也会被关在这里?”

    “你不怕我吗?”

    “芙蓉红颜,不过转瞬枯骨。无色无相,正是本心无垢。”

    女妖回忆着,一边分饰着两角将当日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她的一双桃花眼又转过来,盯着那僧者波澜不惊阖着的双目,连同她自己,一同贴近了他的额头。

    不出意外地,这僧者依旧没什么反应,比他终日守着的那尊无面佛还更像一尊石像。

    “呵……阿桢,你真是越来越像净生老秃驴了!”

    挑弄了半天,女妖也没坏得了面前僧者的入定禅机,原本还笑得灿烂的桃花面瞬间便冷了下来,一点一点,肉眼可见地恢复成了她原本的相貌,那无色无相的诡异之躯,那像极了一具多了皮肉,却独独缺了五官的骨相。

    然而,许是心里还对“阿桢”这个称呼有些抵触,亦或是不喜他人来用,年轻僧者虽是仍阖着眼,却将手里一直在拨动着的白色琉璃念珠像着女妖的方向强力一甩,佛光大作,女妖即刻便遁回了那无面佛像里。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真智。”

    “呸!你比净生那个老秃驴还秃驴!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女妖怒嗔着,刚才有一道佛光她躲闪不及,只身形稍慢了些,她这虚化身躯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仿佛被火灼雷劈的焦痕。

    收回了念珠,仍旧盘在臂上,真智对眼前女妖的嗔怪,同平日里一样,没什么反应,他静了静气,双掌合十,再度入定了。

    “轩辕珷……朕永远是你的父皇,永远都是!”

    那可憎的面目,扭曲狰狞着,在轩辕珷的面前萦绕着,仿佛是纠缠不休的骇人冤鬼。

    “呼……”

    隐隐惊魂未定,轩辕珷于一片漆黑中从寝殿的榻上醒了过来,许久未做梦了,不料,这一做,却是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来。

    揽衣起身,轩辕珷没有再度让人亮了灯。自从,他的左眼“无缘无故”的好了之后,就连视力也敏锐了许多。

    夜中视物,对现在的他来说,同在白昼时没什么不同。

    “嗯……算算日子,这个时候,琲儿也该到临川了……”

    一阵微风,透过了没有严合的雕花窗的缝隙,掠过了起身坐在榻上的轩辕珷的耳际,这,多少让他灵台清明了许多。

    “想不到,琲儿会这么快长大……”轩辕珷低语了一句,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年他去康王府参加抓周礼的那一日。

    那软软糯糯的团子,几方大案上的笔墨纸砚,弓印金银,无论是哪一样,都没入得了眼。反倒是三个被五彩长绦缠在一起的三个幼童,被一眼看中,更是被那小人儿牢牢抓在了手里。

    “哈哈……”

    轩辕珷回忆着,想起了那日,他无意中绊倒了许赫,刘时和谢瑾。不仅是连累他们被缠在一起,更是被轩辕琲当成了抓周礼抓了起来。

    想到这里,轩辕珷也少见的笑了笑。

    “也不知琲儿可还好?临川与江城所去不远,公仪绯……嗯?唔……”

    左眼,出其不意地,又是莫名而来的一阵刺痛。有了前几回的经历,轩辕珷知晓,是那个人,他来了。

    身影恍惚,在昏暗的寝殿里,怕是旁人都无法察觉得到隐于这黑暗中的影子。

    “好久不见了……”

    那影子慢悠悠地说着,也同是在榻上,只不过是同轩辕珷相对而盘坐。如若不是轩辕珷身上只着了素白的寝衣同外衫,不然,出现在此,与他面貌无二的那个黑衣人就仿佛是一面等身铜镜中他的倒影,静在那里。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化作朕的相貌出现在此?”

    轩辕珷起身,下意识地向后面终日挂在榻边的宝剑摸去,不料,这次,他摸了个空。

    没有直接回答,或者说,更是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那黑衣身影也一同起身,对立在了轩辕珷的面前,左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把出了鞘的剑。

    “轩辕珷,你觉不觉得,你同吾,现在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黑衣人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宝剑,狭长剑身反了一丝寒光,闪过了轩辕珷的眼睛。轩辕珷眨了眨眼,下一刻,自己的左手里,也突然出现了一把与那黑衣人手里一模一样的宝剑。

    倘若,不是二人身上衣衫的颜色不同,轩辕珷又知晓他这寝殿里没有一面镜子。他也真的,恍惚中,觉得面前的那个人,也不过只是镜中他的倒影。

    既是虚幻倒影,那么,他终究也不是真的。

    轩辕珷突而地就抬起了左手,执剑刺去,没有丝毫的犹疑。

    “铿!”

    冷兵交接,同时在这寂静之中发出了一声争鸣。

    “轩辕珷,你想杀了你自己,再一次杀了自己吗?!”

    面对着黑衣人带着些许戏谑的诘问,轩辕珷没有停手之意,手上剑锋急转,宛若流月,在轩辕珷的手中划过一个弧度,便又直奔黑衣人的胸口而来。

    诡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仿佛同一时间地,对面的黑衣人动作,分毫不差。同样的果决,利落,快且准。

    最后,两人的剑同时刺入了了对方的右肩胛。力道不深,伤口也不大,但洇出的血,却渐渐浸染了轩辕珷大半的衣袖。

    这血迹,在他惨白的寝衣上,显得尤为地刺目。

    “看来今日不是你吾相交谈的好时机,那吾下次再来找你。”

    鬼魅一般地来,又是鬼魅一般地消失无踪。轩辕珷突然也就像泄了气似的,疲惫异常地向后直接栽倒在了榻上。

    真耶假耶?如梦似幻,如果不是此刻肩胛处的伤口还有着固执的刺痛,轩辕珷或许会认为自己是陷入了刚才的梦魇之中。

    “罢了,事到如今,反正也是睡不下,那便去看看公文。”

    在榻上阖目辗转了不到一刻,肩胛骨的疼痛伴着忧心,尽扫了轩辕珷的朦胧睡意,索性,他命人亮了烛火,看起了白日里没看完的公文。

    公文繁杂,与以往不同的是,多了几道他这皇帝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义愤填膺之言。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几个暗里指责那长乐公主夏婉的进言,说她尚不是玄国帝后,便已越规逾矩,新修宫室,他日若掌凤印,必是祸国殃民。

    更有甚者,公然在这公文里,进言让他选立国中秀丽的。

    不难看出,自上一次轩辕珷那“开玩笑”似的要将左丞的女儿赐婚给丹公公的侄子后,左丞已然是当了真了。

    “大婚之事,尚有余期,与其朕主动与那梁国撕破脸,不如以逸待劳,等着玄国上下对那夏婉恶憎难息……”

    说着,轩辕珷将这多半数的公文先放置在了一边,看起了手头汉国来的公文。

    轩辕珷本以为,这汉国的公文,左右不过是又报上来这年的进贡单子,或是风调雨顺的消息。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多了几笔,寥寥却是让他几乎把手里公文丢出去的几笔。

    这公文是公仪绯亲手所书,内容无多赘述,简单得很。

    他按照汉国旧俗,将在三月,立他去世兄长的发妻为后,更是力排众议地将他兄长所出的那位年幼尚幼的公主立为了太女。

    用意很明显,从今以后,汉国永远不会再将任何的皇族宗室送来为质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