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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鸦色

    “唔……咳咳……这地方还真有够乱,卷宗有这么多,这是要查到什么时候?”

    皇宫藏书阁内,谢瑾利用职务之便,轻轻松松地就进来了,还顺便带来了许赫。

    他们二人,要查的是灵奉寺的年史,奈何,积年累月的书简卷宗实在是过去繁杂,有些更是遭到了虫蚁的啃噬,大体内容尚全,只是独独缺了关键的年月。

    翻找不停,二人东扯西看,不多时,那些随手被丢下的卷宗已渐渐积聚,很快没了他们多半身。

    “阿赫,你有看到有关灵奉寺的卷宗吗?”

    “无。”

    谢瑾灰头土脸地从一堆卷宗中费力地迈出几步,来到了同样是被困住的许赫面前,他看他找寻了许久,本以为会有收获,但结果还是令人失望。

    “不应该啊……你我已经去过灵奉寺翻找不见,宫中不见得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好歹这灵奉寺也是自开国便有,又是护国宝刹……”

    谢瑾嘟囔着,头上的冠带头巾也歪了下来,他干脆向后一仰,整个人躺在了一堆卷宗上。

    “有人来了……”

    似是注意到了什么,许赫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谢瑾完全不在意,他是太常寺丞,进来找些礼乐祭典的卷宗是合情合理,便是轩辕珷来了,也只能对地面上的脏乱皱一皱眉头。

    然而,凡是也总有例外。

    比如,这门外的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谢太傅。

    这边谢瑾还一脸享受的表情舒服地躺在一堆卷宗上,头下,还特地多寻来几方卷宗枕着,好不惬意。

    “阿瑾……”

    许赫低声唤了一句,又向谢太傅行了礼,抬头,便看见谢太傅那时常摆弄着美髯的手放在唇边示意他莫再出声。

    好吧,家事,他是插不上手的。

    “谢瑾!!!”

    玉郎闲梦倚琅環,老父暴怒行如雷。

    声方止,谢瑾睁大双眼的同时,正好对上了自家老父逼近而来两条横眉,外加一双愤怒的双眼。

    “父亲……”谢瑾规规矩矩地从卷宗中起身,恭恭敬敬地也行了礼,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一件事。

    宫中的藏书内阁,据说是因为闹鬼,故而从先帝继位时便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看管,所以,身为太傅,自家老父,便责无旁贷地,一直身兼两职地负责打理藏书内阁,自然,这打理中囊括了将书籍卷宗归类的活计。

    虽说弄乱卷宗,也有许赫的参与,但眼下,自家老爹肯定是固执地认为这都是他一人干的!

    “你个兔崽子!反了天了!你说说你从小到大,上树捉鸟,下湖摸鱼,什么都敢,倒也还算听话!今天……今天你居然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臭小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横吹胡子,只见谢太傅手里抄着一卷卷宗便开始追打谢瑾。

    许赫,看着都已行了冠礼的谢瑾还和只猴子似的在屋内慌张窜逃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这老子收拾儿子,可不分年纪,怕是谢瑾到了九十九,谢太傅也一样能利落地追着他满院子跑。

    不知怎地,许赫看着只比谢太傅腿脚快了一步,却还少不了挨一两下卷宗的谢瑾,他心里,有些隐隐的羡慕。

    “呼呼呼……臭小子,兔崽子!你……你……再跑,叫你你再跑!”

    许久,不知道谢太傅两父子在这藏书内阁是追逐了多久,兜了几个圈子,只知道两人都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谢太傅依然还不依不饶地拿着手里的卷宗,敲打了几下谢瑾的后背。

    “立刻!马上!收拾好!然后出去!再也不许进来!”一脸气愤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谢太傅将手里的卷宗好生放在了一旁的案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又背着手拂袖而去。

    “哎呀……这老头子……”嘟嘟囔囔着,谢瑾扶正了头巾,理平了衣袍,没再多半句话,便开始整理起地上散乱的卷宗。

    许赫摇了摇头,却是暗暗笑了笑,也开始一同帮手整理。

    散乱须臾,归正磨时。

    谢瑾与许赫,二人原是一大早便来了藏书内阁,翻找,打闹,归整,如此下来,日头已然西沉,宫门都已到了下钥的时候。

    不过,这点倒是无妨,反正,今日他们二人都要在这宫中值宿。

    “呼呼……总算是大功告成,嗯?这里还有一卷……”

    谢瑾狼狈一身,灰扑扑地同许赫收拾好了藏书内阁,就在他拍打了几下衣服,准备离开时,许赫却是拉住了他的衣服。

    “这好像是刚才老头子拿来揍我的那卷吧?无妨,阿赫,你随意找个边角塞进去就是,反正这些陈年卷宗,左右也是没人看的……”

    不等谢瑾的话说完,许赫默默地将手里的卷宗转动了半圈,显露出的黑色纸封上,分明用了金墨在那上头写了二字,灵奉。

    “太好了,那我们先去你值宿的地方……”

    心知手中卷宗或是藏了久远的秘辛,所以才不知被深藏在何处,要谢太傅这般大费周折掩人耳目地给他找来。

    说着,谢瑾同许赫便将这卷宗好生收在了袍袖中,二人更是一前一后地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平常本就没什么人光顾的藏书内阁。

    “啊啊啊!”二人这边前脚刚走,后脚藏书内阁上落着的寒鸦便惊飞远走,迅疾而逝,却是低空掠过了那二人。又更是仿佛不经意似的,刮蹭过那其中一人。

    “嘶……这藏书内阁怪不得平日里没见人来呢,乌鸦都这般嚣张!”

    冷不防地一下刮痛,谢瑾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手再度拿下来时,已是有斑斑点点的半涸血迹留存于他的指缝之间。

    而那只始作俑者,早已不知去向。

    这事,二人全然不再多想,只当是平日里走路不小心,被枝杈划破。他们二人,只顾着手里的卷宗,连忙走开。

    他们不知,那只爪上同样带了血的寒鸦并没有飞出多远,甚至,都没有飞出宫外。

    日坠昼隐,夜色初现。

    如同寒鸦羽毛一样深邃沉寂,暗岑岑地,方才寒鸦已飞入了宫中那处不见天日的所在,此刻,又乖巧地停落在了一截“枯枝”上,细看,那其实,是一个人的手指。

    “嗯……好孩子,真听话……”枯枝一般的指节轻轻抚过了寒鸦的头,接着,枯枝延伸出的几乎同一只骷髅没什么分别,只剩了一层苍白皮肤的手掌夹起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喂进了寒鸦的嘴里。

    豆大的烛火下,那寒鸦的两只眼,就像两颗红宝石一样映着这微光。

    温驯异常,寒鸦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蹭着饲主那竹节枯枝似的食指,不见一点凶残。如果不是血色的眸子和喙上的猩红。它的饲主,也几乎要忘了这寒鸦亲血的本性。

    “唔……小乖乖,你还带回了点东西呀……”沙哑如石的声音再度开口,顺便用着一根枯黄发丝从寒鸦的爪上抹下来了一丝血迹。

    沾染了不多血迹的发丝,随即便被他丢入了灯烛中。遇火即燃,捻而化灰。

    “去……”随着声音驱使,一只黑蚕,从他的衣袖下,只余了筋骨皮的肢中缓缓爬出,蠕动着,来到了那一小撮发灰前。

    黑蚕一触及到发灰,便像极了普通的蚕遇上了桑叶一般,大口大口地贪婪吞食。随着它的进食,黑蚕的身上也渐渐显出一道蓝色的印记。随着黑蚕的蠕动,蓝色的印记也随之而动,就好像,它也是个活物。

    “哎呀……他真是不听话呢,平日里常常打扰我的清修,今天还偷拿了东西出去。小乖乖,你说,要怎么罚罚他呢?”

    黑蚕蠕动着,再度遁入了他的皮肉之间。而那枯槁的手指,又开始抚弄起了寒鸦的头,指尖轻轻掠过了那对血色的眸子,这是他最中意寒鸦的所在。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年轻气盛的帝者,还需要他……罢了,早一点晚一点,怎样,他都是逃不出的……哈哈哈……”

    沙哑的嗓音笑将起来,愈发衬得周遭阴森森的。

    他伸直了手掌,寒鸦也会意地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上头,乖乖地被他挪移到了肩头。他整个人也随之转了身下轮椅的方向,向着一处暗角行进。

    随着因陈旧而吱呀作响轮椅车辐的碾转,本就属于黑夜的人,再次隐遁进了那不见一丝光明的角落,无声无息。

    另一边,因为值宿而留宿宫中的谢瑾和许赫二人,正好借着这没外人打扰的机会,在屋子里好好查阅那不为人知的秘辛。

    玄卷金封,火漆禁印。

    二人还没打开这卷宗细看,便似乎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容该是有多不能被人知晓,不然,也不至如此,被封了两道印记在上头后,还要隐秘地收藏起来。

    许是顾忌着卷宗上头的两道封记,许赫只盯着谢瑾,看他将它拿在手里,却是碰都不肯碰。

    出乎意料地,谢瑾也是犹豫不决,不知为何,他总有那么一种感觉,一旦打开禁忌的卷宗,便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你……你先看,还是……算了,怕这两道封记做什么?!又不是封不回来!”

    按耐不住对卷宗内容的好奇,以及他知道这卷宗中必有他们二人要查探的事情,谢瑾索性两手加了适当的力道,一并破除了两道封记的同时,还将整个卷宗都展了开来。

    在屋内如豆的揺红灯影的映照下,那不过臂长的卷宗上,近半的篇幅被一尊半身的无面佛像所占据,余下的,是一滩和佛像墨色混杂的浊红。

    或者说,这卷宗,原本就是书者用鲜血混着墨所写下。

    从那刺眼的浊红中,谢瑾同许赫依稀辨认出了几个扭曲的潦草字迹。认得,却也不认得。

    是梵文,二人之中,没有一人精通此道。

    与此同时,许赫没有在当值看守的皇帝寝殿内,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看见了他,拂尘一扬,气劲冲破宫门,他径直地直接步进了还未熄了灯火的书房。

    一路上无法压制的怒火,让素日好脾气的他,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眼前这悠然自得地在案前饮茶的轩辕珷。

    “轩辕珷!废话少说,琲儿身上所中蛊毒的解药拿来!”

第五十九章 无解之蛊

    香茗慢,胧烟卷,一切都恰到好处。如若是放在平日,就算面前的轩辕珷是敌非友,聿清临也会照样一同悠闲地坐下来饮茶。

    可今日,着实不合时宜。

    “哗啦……”在几乎空旷旷的偌大寝殿书房里,微不可及的斟茶声,在无声的二人之间被放大了许多。

    知晓面前的聿清临盛怒而来,轩辕珷却依旧保持着自登基后贯来的那一副平静模样,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和聿清临各斟了一盏清茶。

    “聿道长,请吧。”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壶,轩辕珷伸手指向了自己对面的坐席,向聿清临一作延邀。

    “呵!”

    只听得怒火浓烈的那人,从齿缝间挤出来了一声回应。接着,他便是又将手中的拂尘向身后一甩,搭在了肩头,自己也丝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半晌,二人依旧保持着沉寂的僵持。

    “聿道长缘何不肯给朕一分面子,连一盏清茶也不愿入口吗?”

    轩辕珷笑意温润,将自己面前的茶盏举起的同时,亦是伸出一根指头来,将另一个茶盏向着聿清临的手边推移了几寸。

    聿清临便垂下眸子来,瞥了一眼那茶汤。色澄见底,盏子底部那黛色的天目纹清晰可见。

    “道长方才进来时,口口声声说要朕将琲儿身上所中蛊毒的解药交出,所以如今也是怕朕在这茶汤中落了蛊毒给你吗?哈哈……”

    殿中烛火阴晦而不甚明朗,这轩辕珷虽是就坐在他对面也不过一臂之距的坐席上,可聿清临就是看不清,看不清他究竟是真正的轩辕珷还是被邪祟控制了心神的轩辕珷。

    随着轩辕珷荡开的笑声,他也干脆地将两个茶盏同时拿起,一并将里面快冷透了的茶汤喝了个干净。

    饮完,轩辕珷还和个孩子似的将手里的两个茶盏倒扣过来,亮给了他对面的聿清临看。

    聿清临皱了皱眉头握着拂尘的手在案下有暗暗的青筋暴起,但他还是忍住没有一跃而起,将拂尘扫在轩辕珷身上。

    “轩辕珷,我说了,将解药交出。”

    聿清临伸出手来,直视着面前突然起了孩子心性的轩辕珷。然而,轩辕珷见到他这副模样,反倒出人意料地撇了撇嘴。

    “聿道长,自打你这深更半夜闯进朕的寝殿,便是一直反反复复说着这句,向朕讨什么解药,可是朕从来不知道什么蛊毒,更不知什么所谓的解药。”

    “邪魔外道!当初你说好要与我来一场公平的赌局,如今暗算轩辕琲,公平何在?!”聿清临话音刚落,整个人也站起来,手中拂尘也瞬间化作剑形,锋芒刃尖,甫然已直指向轩辕珷的眉心。

    八风尚且吹不动,泰山崩也色如常。轩辕珷干脆阖了眼,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只不过,这盏茶,他没有入口,而是用指头沾了些,在案上写下了一个“珷”字。

    一边阖目写着,他一边又淡定自若地将额头抵在了剑尖上。

    “聿道长,朕是轩辕珷,也曾是你教过的学生,邪魔一说,从何而来呢?就算朕是邪魔,那……朕又何必讲什么公平呢?”

    用茶汤在案上写成的“珷”字渐渐风干了,只是多多少少还留下了一点痕迹,依稀还可看得出,那是一个“武”字。

    微弱的豆点灯火,在竹方却玉凝白的剑身上反出一道光亮,映清了轩辕珷的左眼。

    不见有前几次潜潜不出的幽绿,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眸子。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二者,现在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个人。

    果然……还是自己当初不该心怀的一念,就此铸成了大错。

    有感旧事,怜母及子,所以他才答应了苏毗伽若的遗愿,所以他才去央求了她,却害得她道殒身销。

    明明当初已是亡羊补牢的在那青琉璃珠上设下了重重术法,可是……现在看来,反倒却是成了一力助推。

    握剑的手,罕罕地轻微颤抖着,努力想要克制,却是适得其反,让剑下的轩辕珷有索察觉。

    “朕知道,聿道长你根本不会对朕下手。”

    胸有成竹,轩辕珷抬起手,用手指缓缓推开了聿清临的剑尖,自己也站起身来。

    再度开口,轩辕珷的声音莫名地沉哑了许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你先将那个人带去医治琲儿。”

    收回了剑,聿清临的态度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知道,轩辕珷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应是如今在太医署任职的王小良。

    没有像预计中的那样解药到手,也没有需要他出手来抢夺解药,这样一个意外的变数,是聿清临当初急匆匆赶来时,没有想到的。

    罢了,那个人的医术,他也是信得过的。

    就在聿清临打算照旧拂袖而去的时候,轩辕珷叫住了他。可在这挽留之后,却又是迎来的一片沉寂。

    “轩辕珷,你有话就快讲,时关紧迫,我还要将王小良带回止水峰。”

    “阿娘……阿娘她最后有没有说些什么?”

    聿清临闻言,似是无奈地阖上了眼。

    当初封了他在止水峰的那段记忆,本就是打算一生瞒过轩辕珷,可没想到,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我超度了苏毗伽若,她在离开前,要我替她对你说声‘对不起’,她身为人母,本该是护佑子女,可她却伤害了你,她很自责,很内疚……不过,在我看来,如今,比起她来,内疚自责的该是你,轩辕珷。”

    话音落,聿清临身形化烟而散,只留下轩辕珷一人在昏暗恍惚的灯火旁伫立着。

    内疚吗?自责吗?悔恨吗?

    或许他曾经有过,只是如今,他的心已被他经年累月地炼成了一块坚硬的磐石,任是怎样的敲打,也不会再发出一声柔韧的回响。

    也只有这样,当一把把刀子插在他的心口的时候,他才不会继续流血。

    与此同时,这边聿清临刚从轩辕珷的寝殿中出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王小良的身后。

    此刻,不是在太医署,也不是在宫中的药房,而是在太傅府后院的狗洞旁。

    聿清临万万没想到,素日里最注重衣衫洁净的王小良,居然会狼狈地跑来太傅府钻狗洞,还滚得自己一身灰头土脸。

    “咳咳咳……”就在王小良一边呛咳着,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的时候,突然赶到身后衣领一紧,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人已经“悬”在太傅府的高空上,方才院子里追赶他而来的护卫们手里的火把,就像一个个星点地浮动在下方黑蒙蒙的夜色中。

    “啊啊啊啊啊!”后知后觉,方才还懵懵然的王小良在悬了许久后,这才开始惊慌地大叫。他看不见身后究竟是何人揪着他的衣领,他只感到像是有一只手在扯着他,不知道要带他去往何处!

    惊恐极致的叫喊吵得聿清临鼓膜生痛,原本一直斜躺在拂尘上阖着眼休息,他再度无奈地睁开了眼,顺便将挂在拂尘一头的王小良一手提了起来。

    然而,好端端坐在了拂尘上的王小良好像有些“惊魂未定”,仍然在大叫。

    “真吵……”聿清临皱起了眉头,两根指头立刻从腰间的一个荷包里夹了颗桂花糖出来,直接“怼”进了王小良的嘴里同时,糖四方分明的棱角,几乎都要把王小良的门牙敲了下来。

    “呜呜……”

    一边揉着已经红了几分的嘴唇嚼着桂花糖的王小良总算恢复了些神智,他也认出来眼前这个刚才几乎要了他小半条命的人是老熟人,聿清临。

    “我记得在康王府的时候,你可是喂一次药都要换几套衣服的人,怎么如今却跑去太傅府钻狗洞,还险险被那些护院抓到?莫不是看上了太傅府上的那位紫萝姑娘?今日可是跑去同她私会了?”

    今日脾气暴躁归脾气暴躁,聿清临见到这久违的故人,又见到了他的一身狼狈,也贯是调侃了一番。

    本以为王小良会气急败坏地顶嘴,然而,出乎意料,王小良支支吾吾嗫喏了几声,不辩解更是不言语。

    就在聿清临还想着自己莫不是一语中的,说中了他的心事的时候,左手手腕上突然泛出点点荧光,有一道符咒飘然而现,缠在了上面。

    这道符咒,是他离开止水峰前,特地留予照料轩辕琲的翡儿的,如今这道符被烧了过来,恐怕,走前喂给轩辕琲的丹药已经压不住蛊毒了。

    想到这里,聿清临几乎随着念头同时拈起了法诀,加速驱动了二人身下所乘的拂尘。比之鹏游,比之御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速度,让二人的身形在天际化作了一道残影,而伴随着残影,却久不弥散的,却是一声惊过一声的尖叫。

    神行风变,不理会王小良的反应,只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是落脚在了竹院外。

    不过才离开半日,原本尘嚣不染的竹院,眼下,却是像被人洗劫过了一般,竹筐,竹架,连同着院子里的一些晾晒药材,通通都被打翻在地。

    而此刻,屋内更是穿出了天翻地覆的大动静,聿清临连忙揪着王小良推门而入,却也正好迎面碰上飞来的一个砚台。所幸的是,这砚台谁也没砸到,只“咣当”一声,几乎将门窗砸出一个窟窿。

    屋内比之屋外,倒没有预想中的更糟,无非也只是脏乱了些,而且也不见人影。

    循着持续不断的声音,聿清临带着王小良到了后院,总算是让他找到了一直担心的两个孩子。

    可找到人的时候,翡儿却是正拈着法诀,正极力地用一个阵法将轩辕琲困在莲池浅处。阵眼中心的轩辕琲,披散着一头乱发,衣服也被池水打湿了大半,可人,却猩红着眼,狂躁不安地正用着一身蛮力不停冲突着阵法。

    “师叔!你快来,她不知怎地,突然发了狂,拦都拦不住!”

    话音未落,在轩辕琲天生的蛮力冲击下,本就堪堪锢锁着她的阵法居然被她冲破了一隅,失一隅而陷全阵,没了接连不断连通着的灵力,整个阵法,肉眼可见地瞬间崩塌,连带着整个莲池中的池水也迸炸而出。

    “翡儿,小心!”聿清临见状,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因阵法陷落而伤及自身的云翡挡在了自己身后,手中拂尘,也及时地将轩辕琲紧紧缠绕,缚在了离王小良也不过一步远的地方。

    大抵是昔年在北郊大营和莫回头林里见惯了突然发狂的人,又或是眼前的病人是轩辕琲,王小良出奇地,头一回居然没畏畏缩缩地躲起来,反倒大着胆子,仔仔细细地翻看了轩辕琲的异状,又替她把了脉。

    “是蛊毒,可这种蛊毒并没有解药。”

    探查过脉象后,王小良双眼愣神,似是迟疑了一下,他再三确认许久,轩辕琲所中的的的确确是那种蛊毒,玉氏一门秘不外传的一种蛊毒。

    “既然是蛊毒,那必定有解,怎么会没有解药?!”聿清临说着,一边又将云翡扶起。

    好在这孩子无事,不然……

    这边聿清临安顿好了云翡,又忙忙在后堂翻了许久,将一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尽数都拿来摆在了王小良的面前。

    “无论药材稀缺珍贵,止水峰都不缺,医好她!”

    虽然不知本该在临川的轩辕琲如何会在此处,她又是如何中了这等蛊毒,但是王小良也清楚,眼下,她的性命更是要紧。

    “这种蛊毒……解药无他,唯有至亲之血可解,而她又是女身,更是非生母之血不可,如今……你要我如何救她?!”

    聿清临闻言,眼神即刻黯淡了下来,不过,也正是在这时,王小良突然从桌上寻了把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将流出的血,悉数喂给了轩辕琲。

    “还请聿……道长保密,我的血也只能暂时压制她身上蛊毒。”

    “好……”

    聿清临应了一声,眉关渐渐锁紧,既然这蛊毒并不是轩辕珷,王小良所下,那么,又会是何人?缘何王小良的血能压制蛊毒?

    邺城的过往,看来他还有许多不曾清楚。

第六十章 无赦罪业

    人疲马乏,舟车劳苦。自离开驿馆前往临川的路途其实并没有太远,只不过山形地势所限,原本放在别处也就十天的脚程,在临川地界,硬生生地拖到了半个月。

    一路上,倒也没见有遇上什么歹人,可,照料暂时作为轩辕琲替身的“那只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言语不通,形貌有异还在其次。关键却是在于黓辟狼身上狼性半点未退,最喜欢半途歇脚的时候,突然跑出去追兔子,扑鸟,抓野雉。

    一次两次,刘时可以推辞说是自家王爷贪玩,可回回都如此灰头土脸的手里提着一只死物回来,刘时着实头痛。

    不过,好在监官也懒得留意到这些毕竟,他也只想赶快将康王府一行人都好生送到临川,好快马加鞭地赶紧回邺城。

    “好了,临川的王府到了,本官就先回转邺城了。”

    到了临川驿馆的第二日,监官送他们一行人,到了那新修葺的所谓的临川康王府,自己转身便走,不作一刻停留。在他看来,被赐封到这个所在,和发配边疆没有什么区别。

    王府门前,刘时一边忙着安顿行装,一边自己也在熟悉着这新的康王府。

    窄而暗淡的大门上头,是一块和整座宅院极不协调的新牌匾,青笔一书的“康王府”三个大字,颜色阴沉的也犹如角落里经年苔藓一般。推开了门,院子里倒也干净利落,只是花草皆枯,乱蓬蓬的杂草倒是长得有半人高,几乎都要攀上了窗格。

    主屋,厢房……虽比在邺城都小了许多,但也都还好。刘时转着,也一边在心里默默清点着王府里原有的物件,他不明白,这新王府里,缘何怎会有这么多大香炉和小香炉。

    “劳烦下,把牌匾取下来,顺便也把这个也放上去。”

    刘时吩咐着府里家丁,手里也递过去了一道平安符。这牌匾虽说看着是新制的,但不知为何,贴近了仔细一瞧,也是灰尘遍布。索性,刘时便让家丁取了牌匾。

    不料,这一取,也才看见了这牌匾的背面。这牌匾的背面,分分明明的也用青漆写了三个大字“无名观”。

    显而易见,这新修的康王府原是一座废弃的道观。

    “哈……无事,你们快些收拾吧……”刘时皱了皱眉头,亲自抹干净了牌匾,吩咐好了家丁,便要去驿馆接雁夫人同黓辟琅。

    马车走得远了,刘时掀开帘子的一角,看了几眼尚还陌生的临川街道,街道上,不时有坐在自家门前饮茶闲谈的老人家嘟囔着什么。

    虽然口音难辨,但总有那么几句,几个字眼,听得多了,还是能听清的。

    “落魄王爷……”

    “听说是犯天煞孤星的命呦……”

    坐在马车里的刘时听到这些,更是蹙紧了眉峰,直到马车停在驿馆前,他才装作无事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来找人。

    “时儿,康王殿下……可有消息?”

    “聿先生传书,说王爷已大好,不日便可归来,要我等莫要担心。”

    “那便好,那便好。”

    马车上,雁夫人再度问起了轩辕琲,刘时便如此回了她,一切无恙。坐在刘时一旁的黓辟琅看看雁夫人,又看看刘时,眼珠子转了转,藏在发髻下的两只毛茸茸的狼耳也动了动。

    只不过,一直心中忧急着轩辕琲和王府事物的刘时,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异样。

    从驿馆到王府,一来一回,虽不远,却也费了一些功夫,刘时便安排了众人都去歇息,自己照料“轩辕琲”。

    这边,进了卧房,阖了门,刘时转身便看见黓辟琅围着他转着圈子,还时不时嗅着自己的衣衫。

    “不行,你现在是人形,不能出去追兔子,眼下王府……虽然是简陋了些,但也不需要你出去打猎。”

    也不知眼前的少年能否听懂自己的话,刘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出了这些天来的不知道是第几次气,将人带到了榻旁。

    “你……你……你说谎……”

    不知是什么时候,原先只会狼啸的少年,终是学会了开口。

    “说谎?”刘时沉吟了下,立刻便想到刚才在那马车上的事情。他没想到,原来这少年也是这般聪敏。

    “你知道我在说谎?”

    刘时笑了笑,一同坐在了榻上。顺手替少年解开了头发,一路上,他这两只狼耳,闷在发髻里,怕是不舒服很久了。

    “狮虎(师父)说,说谎是骗人,骗人……不好……坏……坏……”

    初发人声,口舌还不似流盘走珠一样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就像是个刚刚学说话的孩子。

    因为同样教过幼时咿呀学语的轩辕琲,在旁人听来的囫囵话,刘时半猜半听倒也能懂个八九分。

    “那他可告诉过你,有时说谎骗人,并不一定都是坏的,有时是善,并不都是恶事。”

    “恶……恶……恶事,什么是恶事?是很饿,所以才坏吗?”

    懵懵懂懂,有很多事情还不了解,离真正成为人还差得多,黓辟琅本能地将心中的疑惑不解直接问出。

    他心底似有一个念头蓬生,他想要成为人,一个真正的人。

    “哈……有的时候,有的人,确实是太饿,为了活下去才去作恶,可更多的时候,也是迫于无奈……”

    娓娓道来的谆谆教诲,引得两只狼耳竖起,眼前的少年听得格外认真,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全然一派不经世事的天真。

    “那……你,你作恶,坏过吗?”

    不经意的一句反问,刘时登时盯着他那双眸子便深陷了在了过往。

    作恶,他确实有过。

    曾经,为了轩辕琲,他同轩辕珷杀了乳母一家六口。

    他还真真切切的记得,虽然他们那时还是少年,可这十恶不赦的罪孽,确实是他们所犯下。

    他杀了乳母,轩辕珷着人毒杀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又是他们两个,亲眼看着那六具尸骸同草棚在火海中消失殆尽。

    可天网恢恢,当初他们还是遗漏下了些残骨,被巡郊的许将军发现。明明他是可以自己清查得到是何人所做,却偏偏只是轻描淡写地向先帝上报,到最后落了个不了了之。

    然而,他从未安心过。他时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北郊棚屋,一次又一次地,他作为一个影子,亲眼看着他与轩辕珷葬送了那六条人命。

    他确实是迫于无奈,可这不会让他所背负着的罪孽减少半分。

    或许,有那么一日,到了一切都可以结束的时候,他到时,再去地狱赎罪。

    “你……你坏……坏……人!他!来了!他!”

    语无伦次,黓辟琅好似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这次,是他一把拖着刘时出了门,也好在这次用的是手,而不是嘴。

    当初送走的是一个,如今,带回来两个。

    看到王小良出现在院子里,刘时并没有太过讶异,不难想到,轩辕琲莫名中了蛊毒,聿清临怎么会不去找轩辕珷讨要一个说法?

    再者,一路上“轩辕琲”过分的安静,也必然会有康王患病的消息传回邺城,轩辕珷也会派个妥帖的人来照料。

    是以,他还特地为这个人留了一间厢房。

    “一切可还顺利?”

    刘时咳了咳,从聿清临怀中接过了还睡得昏昏沉沉的真正的轩辕琲,黓辟琅见状,也早就跑回了聿清临的身边,蹲在了他的衣角旁。

    许久不见,想念非常。聿清临摸了摸黓辟琅的两只尖耳,愁苦的心境也稍微宽松了些。

    “说来话长,我先带他回止水峰,你们二人可先一谈。”

    重重地叹了口气,聿清临与黓辟琅的身形瞬间烟化,惊得王小良又是张口结舌。

    “蛊毒无解……怎会……怎会如此……”

    刘时回头看了一眼在榻上还睡得十分香甜的轩辕琲,紧锁的眉心,几乎夹成一个“川”字。

    王小良犹豫不定,顿了顿,到底没向他透露出这蛊毒其实是他玉氏一门所传。如今,轩辕琲既是会中了这蛊毒,那么他玉氏一门除却隐姓埋名的他和养在了太傅府的妹妹紫萝外,至少也还有其他的传人在,而且,这个人,他在宫里。

    “这蛊毒虽不致命,却会影响宿主的心性,毒发时六亲不认,残暴无道,到最后,毒侵脑髓,中毒的人……会完全变成一只只知杀戮的怪物……”

    王小良颤颤着,一边哽咽着将他所知道的关于蛊毒的事情尽数道出,双眼,也不禁同样看向了榻上还在熟睡的轩辕琲。

    任是谁也不会想得到,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会被人迫害至此。

    “至亲血脉……至亲血脉……”刘时喃喃着,明明有可解之法,奈何天公如此不作美。

    半晌,愣了神的刘时,从榻旁的水盆里湿了张帕子,拧干,用着帕子的一角,轻轻地抹去了轩辕琲额头上的汗。

    “罢了……劳烦太医大人了,只是,此事,不与外人,也还请大人守口如瓶。”

    王小良自是点点头,连忙便转身退了出去。

    静悄悄的屋子内,刘时望着轩辕琲,长长叹了口气。也正是在这时,开着的窗子外,一支鹤翎,飘然而来,刘时一伸手便稳稳抓住,而这到了手掌里的鹤翎,突而就变作了一封信。

    信从邺城来,寄信之人,该是谢瑾。

    厚厚的一沓,刘时更是笃定,因为许赫平日里少言寡语,自那件事后,他平日里是连笔也碰得少,更不用说是他写信了。

    刘时拆开了信,字迹验证了他的猜想。信的内容,是他和聿清临委托尚在邺城的谢瑾二人去查的灵奉寺旧闻,原本,他还以为查不到或是要等上个半年。

    “灵奉寺旧事皆封陈秘卷,卷中所书为陈血所污,有一二可辨者,乃天外梵文……”

    刘时看到谢瑾的回述,便立刻翻了翻剩下的几页信纸,果然,附信而书的是他也同样不识的梵文。

    不过,看不懂也并非没有方法,他正好认识一个能看得懂梵文,又可以放心交托的人。

    只是,他自己如今身为凡胎,俗世之躯想必是见不到,更是找不到彼界之所。

    “罢了,恐怕还是要劳烦聿道长走一遭了……”

    “咣当!”毫无征兆地,卧房的门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家丁给推开来,来不及收好书信,刘时只好顺手将书信塞在了自己怀中。

    皱了皱眉头,刘时放下了轩辕琲榻上的纱幔,回头便是一句轻声苛责。“王爷尚在午睡,何事如此惊慌?!”

    那家丁也连忙跪下来,磕了个头,刘时这才发现,他脸上分明多了道血痕。

    “时爷,不好了,这才刚过了午时,王府外面便来了一位大人和十几个官兵,说……说要王爷滚出来……府里的护院侍卫……我们就和他们打起来了,他们……他们人多势众,现下,怕是已经到了正厅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时只好多叫了几个护院,又派人请了雁夫人过来,屋内门外两边守好轩辕琲,而自己同家丁连忙跑去了前院正厅。

    如若他所料不差,这不速之客怕是梁国人……

第六十一章 来者不善

    从一座道观翻新修葺而成的康王府比远在邺城的旧宅邸要狭小简陋,这也更让前来挑衅滋事的那群人,尤为地猖狂。

    也不过是才走出后院,刘时就听见从前院传来的闹哄哄的声音。等走近了,情形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康王府一行算是被逐出邺城,虽是外封,但手上并无实质兵权,更别提,从邺城带来的家丁护院们,除去出发前请辞的,路上病死的,逃跑的,到现在剩了的,统总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

    这十来人,也都是些自幼长在王府里的,平日里,防些飞檐走壁小贼尚可,可眼前,怎么打得过梁国故意带来的精兵?

    后果,后果自然是,等到刘时气喘着赶到正厅附近的时候,便看见已有人鸠占鹊巢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门外廊下,离得稍远,并排站着的是王府里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不敢轻举妄动的护院家丁。

    “呵!不见窝囊废来,倒是先派了身边的痨病鬼来,真是笑话,怪不得是和那汉国公主是有婚约的呢!这就叫,‘夫唱妇随’,一对缩头乌龟!”

    不等刘时步入正厅,那毫不客气坐了主位的梁国人,嘴里便不干不净地从上骂到下地,几乎将整个王府里的人都没放过。

    听着不堪入耳的羞辱,任是再凡事顾全为先的刘时也忍不住地从一个护院手里劈夺下来一根齐眉棍,昂头步入了正厅。

    刘时怒烧眉峰,肝火只差一点几成燎原之势。

    早在来时,刘时就已打听清楚,临川地处玄国边夷,形势复杂。临溪为界,东近汉国之都江城,断崖却步,西临蛮夷南疆,剑碑划拨,南邻梁国兵狱。

    汉国相好,礼尚往来;南疆避世,不见行踪。要说在临川,最大的威胁,恐怕便是虎视眈眈的梁国。

    除此之外,刘时也打听到,现下领兵驻守剑碑彼端兵狱的梁国大将不是旁人,正是梁国太子――夏正韬,与那派出的玄国的梁使夏正德,是同父异母的亲手足。

    穿了一身便甲在身,夏正韬索性没个正形地斜躺下来,一只脚也翘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更是拿了个果子便啃,丝毫不将来人放在眼里。

    “呸!”果子酸涩,夏正韬直接吐在了地上,又把果子掷在了地上,这才斜晲了一眼已是走到他面前的刘时。

    刘时齐眉棍在手,可他却也没直接上手,不卑不亢,凛然而立。

    “素闻梁国风土人情不同寻常,更是随了南疆人旧俗,宗亲通婚,如此,看来,礼法真是超脱世俗,不然,也不会有人不记得自己是客人这回事!”

    夏正韬闻言,依旧是我行我素地躺在那儿,手里拿着自己耳边的一绺碎发,漫无目的地在手指上兜起了圈子,

    “哈……你这是在说你家那个废物王爷是此地主人?除了你们玄国那个同样废物的皇上胡编乱造的御旨一张外,你大可去街上问问那些百姓,这里原先可是我梁国的道观,你说,谁才是主人?!”

    夏正韬当即便有理有据地回顶了回去,两只眼睛也都眯起来,就像一只饱餐后的猛虎那般魇足,仿佛,这小小的康王府,他势在必得。

    “这……”刘时愣了一下神,他突然就想起了被改成了“康王府”的道观牌匾。看来,是一早就被有心摆在那里。

    这边夏正韬继续洋洋得意,竟是翻了个身,将手臂枕在头下,一只脚仍架在膝上,不住地晃着。

    “怎么,你不信?那来人……”

    “不必!这里是康王府,确凿无疑!”

    就在夏正韬打算派了手下去摘了王府牌匾时,聿清临不早不晚,正好从止水峰赶了回来,换了一身书生打扮,不急不缓地,正从大门出走过来,手里还举着康王府的牌匾。

    “哼!依吾看,你这康王府也同样没规矩,随随便便一个府上的门客也能闯进来!”夏正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坐正了身子,看向那愈来愈近的聿清临。

    身为武者,自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让他察觉的到,眼前之人的不简单,他绝不会是王府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客。

    不一会儿,聿清临便举着牌匾走到了刘时身边,刘时瞥了一眼,后面那“无名观”三个大字,还是那么刺眼地烙在沉淀了年岁的木纹中。

    他倒真不是嫌弃康王府是一座道观改建而成,只是,如今这情形,没有给他们留出查阅地志宗卷的功夫,对方便已先下手为强地咄咄逼人,如果这时,把牌匾大庭广众之下翻过来,失了面子的,不单单只是轩辕琲,康王府,更是损了玄国的颜面。

    “我同王爷他们初来临川,没什么可做的,就跑出去走街串巷转了转,听百姓们说,这康王府原先确实是座道观,就连牌匾也都没来急换个新的呢!这我可不信,如今正好把这块蠢木头摘下来,各位在此,也做个见证,看看是不是百姓们的谣传?”

    虽然看到了一旁刘时传来的焦急眼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聿清临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要在场的所有人看个清楚!

    “哦?莫不是这牌匾原是用那道观匾额所改的,背面还留存了道观的名号,是真是假,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一看便知!”

    心知肚明那匾额的背面还清清楚楚地刻着“无名观”,夏正韬迫不及待地将手臂展开来,指着正厅和厅外的他的手下,他们也早被吩咐叮嘱过,随着夏正韬的两只手臂,他们就像街头的无赖泼皮似的,开始起哄。

    “亮出来!亮出来!”

    “就是,没什么就让我们看看!”

    哄闹声此起彼伏,渐渐整齐划一,声势也愈来愈大,刘时神色紧张地看着一旁的聿清临,他在这个时候,却是轻松地一笑,将整块牌匾用力抛到上空。

    “哎呀,没想到这牌匾上还积了这般多的飞尘,待我抹干净,让各位看个清楚!”

    话音刚落,牌匾被抛到上空还在翻转的时候,聿清临腾空而起,步法出奇,仿佛就像踩着看不见的梯子一样跃到了比牌匾稍高的位置。

    衣袖卷,臂作长巾扫埃尘;掌行功,入木三分平旧迹。

    众目睽睽下,聿清临轻巧地用手掌抹平了匾额后的旧字,常人眼中,见到的,唯有他手掌在匾额处眨眼间掠过的残影和遗落一地的化为了齑粉的木屑。

    “呼呼……咳咳咳……还真脏,想来是家丁还没来得急好好擦拭一番,真真让客人见笑了!”

    转瞬落地,聿清临大大方方地将一整块牌匾捧在了手里,故意地吹了吹,有未尽的粉屑,被他吹起,迷了夏正韬的眼睛。

    夏正韬不是傻子,他怎会不知是聿清临运功抹平了那三个大字。可他也不能直接反驳,毕竟,若他口口声声说这匾额原先是有道观名号在后面的,那么,这道观改建成康王府一事中,是谁动了手脚,不言自明。

    若是他再纠缠不休地想要争辩这临川属地,那便要去查地志了,地志上,临川最初的归属,可是同他们梁国没有半点关系。

    本来,夏正韬最初还想给这远道而来的轩辕琲立个下马威,为他在邺城那个不争气的前后接连出丑的小弟出气,亦是争回来几分面子。

    不料,他竟失算,现在,他不但连轩辕琲的面都没见到,更是如此狼狈地被一个府上的门客弄得满头狼狈。

    一边接过旁人打湿了的帕子擦了擦脸,夏正韬一边也只好从主位上走下来,带着手下离开。

    “我若没认错,阁下便是梁国太子吧?怎么刚来可就要走了呢?王爷车马劳顿,抱恙在身,不能好生招待,此事,自然该交与我们二人。太子殿下,不多留一会儿,谈谈玄国的风物吗?”

    人还没走到门口,夏正韬便被聿清临给拦了下来。

    侧身斜晲,夏正韬这次好好瞧清楚了聿清临的样貌。在来康王府前,他可没预料到这不起眼的王府内,还藏着这般人物。他感觉得到,聿清临不单单只是武功在他之上,谋略更是不差。

    “军中事物冗杂,吾也是今日好容易得了闲,才打算拜访一下远道而来的康王,不过,看来,吾今日来得不凑巧,待康王病愈,吾会邀二位先生能同康王一聚,到时可别不来呀……”

    说罢,夏正韬直接用手中的佩剑的剑柄将聿清临拦着他半身的手臂强横地拨到了一边,头也不回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康王府。

    “咳咳……”

    “时爷!时爷!”

    前脚刚送走梁国来的“瘟神”,后脚在几个家丁的惊呼声中,聿清临回头看到的却是呕血的刘时。

    本就有心肺痼疾,刚才的动怒,更是让刘时气海翻腾上逆,血不归经,这才口吐朱红。

    眼见着刘时踉踉跄跄地,几欲栽倒在地,聿清临连忙将他搀到了一旁坐下,不料,这一坐下,刘时更是大动肝火。

    “你们……你们一个个可都是打小长在府里的,今日,梁国人都这般骑到王爷头上来了,你们……你们却一个个都站在厅外头?!罢了,你们都下去,自领杖刑……咳咳……”

    虽说是王府势单力薄,护院家丁们一个个确实是打不过夏正韬带来的精兵,可他们一个个畏首畏尾,缩头缩脑站在厅外,任由梁国人大摇大摆地闯进王府里头来,也着实是让康王府今日闹够了笑话。

    聿清临摇头叹了叹气,身为一府之主的轩辕琲身中蛊毒,性子自此暴躁执拗,行事怕是偏激,原先料理府上事物的刘出身死,如今,哪怕刘时身有痼疾,再过艰难,无论是为了整座康王府还是轩辕琲一人,也都只能勉力强撑病躯。

    俗尘凡事,他不能过多插手,亦是无能为力,他现下所能做的,便是在此守好轩辕琲,继续履行他身为师者的一个责任。

    “聿……哈,您如今这一身,道长怕是不合适,便只好照旧尊您一声‘先生’了……”

    缓着肺腑间的气滞,刘时苍白的脸上的漾起一丝微笑,同时,他一边又从怀中取了谢瑾寄来的书信,递给了聿清临。

    随意翻看了几眼,将信看了个大概,聿清临便将更多的目光投放到了还捂着胸口的刘时身上。

    “是梵文,我等不识,亦是不能在邺城中寻人翻写。”

    “如此说来,那想必你已找到人选能翻写这些梵文了?王府这边还要你多加照料,要去何处,我去走一遭便是。”

    不等刘时请托,聿清临就先行应承了下来。

    而这时,刘时也从袍袖中,拿出了一支青色的羽翎,交到了聿清临的手里。

    聿清临没见过,这第一眼便好奇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细瞧着。

    “该不会是你身上的羽翎吧?也不知是何人,竟要交托你如此信物来寻?”

    听了聿清临这话,刘时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眉毛也抬了起来,他就差没笑出声来。昙花一现般的忍俊不禁后,聿清临只听刘时回了他一句。

    “方外须弥境。”

第六十二章 方外须弥

    舟渡无边,瀚光迢迢。身如一叶,自流逍遥。

    在一片茫茫然无边际的瀚海中,有一叶孤舟,在汹涌的涛浪中,无力前进,只能任由波浪牵制。

    舟上的人,在迎面而来,避无可避的一个海浪之后,身上的衣服尽数被打湿,原先盖在脸上的头巾也是紧紧裹在了她的头发上。

    浸透了海水的头巾暂时失去了它的作用,与其让它别扭地缠在头上,舟上的人索性将它一把扯了下来。

    头巾下,露出来一张尚还稚嫩的脸庞,最惹眼的,还要属她眉心的那一叶碧痕。

    昏天黑地的惊天骇浪中,哪怕脚下轻舟将行崩散,练云翡却仍镇定自若地,稳稳站在舟中,双眼正视着前方。

    她双眼所视之处,远远地,有一方光明,清圣如来,梵音不绝,正是聿清临要她来寻人的所在。

    海上有仙山,山隐缥缈间。

    方外须弥境,得见方外身。

    练云翡曾听她师父,聿清临的师姐同她讲过。寻常俗世之人,若是没有那般天机仙缘,能于瀚海中远远地窥见一点影子,已是难得。

    若是想要出入,除了是不染俗尘的修者,余下的,更是要看天造化。

    是以,聿清临这才迫不得已地让她来寻人。

    在送她进入瀚海前,聿清临千叮万嘱,叮咛许久,若是实在寻不到,便早些退走。

    可眼下,狂风疾浪,她无可奈何下,身后已然再无退路。若是再无法前进半步,她早晚要力竭在这卷浪中。

    也正是在这时,练云翡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了更为嘈杂的响动,她回过头来看,是一方几乎盖过了天际的巨浪!

    来势凶猛,就在练云翡愣了神的一瞬间,巨浪已迫近紧逼,在滔滔激浪中,她脚下的小舟,终于是崩离塌散。

    “疾!”紧要关口,练云翡急忙拈成一个剑指,催动脚下所剩的唯一的飘木腾空而起,不料,那巨浪也像是有意识一般,知晓来着虽还是个半大孩子,但也非是一般的凡人,登时,只见巨浪浩势升腾,竟是同瀚海上的飓风搅在一起,一化为三,直奔着练云翡而去!

    练云翡即刻升提内元,驱速脚下的唯一凭系,但在这猛烈的龙卷面前,她所做的,到底是杯水车薪。风浪的速度远比她尚不成熟的驭空来得要快,三分的巨浪,虽已大不如一体时那般猛烈,可练云翡却被彻底地困死在了这三方风浪的中心。

    许久,在与三个方向不断夹击而来的风浪相持不下中,练云翡的体力渐渐耗至极限,汗岑岑地,在一片喧嚣浪潮中,她突然就直直地坠入了瀚海中。

    也正是在这时,天光乍变,原本宛若阎罗恶域的黑滔瀚海,骤息之间,风停浪静,浩浩然地,远方清圣佛光普照而来,而海上,也同时升起了一阵浓雾。

    “一切诸佛……”梵音唱诵,愈行愈近,一只似鹏鸟却长着人面的巨物飞掠而来,同时伸出自己的一双爪,将练云翡整个人提了出来,飞向了那清净之所。

    “唔……”同时坠入瀚海,昏昏沉沉的练云翡感到有人拎着自己的臂膀,她迷糊着双眼,正是想要看清楚的时候,却又突然感到身上一阵生疼,她真个人被扔在了地上睁开眼,手上,脸上,身上,因有着海水的缘故,滚了她一身的沙土。

    经过方才的风浪,练云翡手脚酸软,可她还是奋力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拍打干净了身上的沙土。

    看样子,她似乎是上了一片海岛的样子。于是,理所当然地,她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方外须弥境。

    然而,在她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荒岛,除了满地的沙土,还是沙土,不见有任何人的影子。练云翡踉踉跄跄地地选定了眼前的方向前进,走了许久,许久,直到她身上的黑色道袍都沥干了水分,她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到了最初被扔下的地方。

    “在下凡界玄国止水峰弟子练云翡,还望能一进须弥境寻人!”

    练云翡抬头望了望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本就不期能有所回应,寂静无声的海岛平静如旧。

    毫无头绪地被困住,练云翡干脆在原地坐下,两眼盯着远处的海面,方才还是巨浪滔天,眼下,却是浓雾缭绕。

    “海上有仙山,山隐缥缈间。方外须弥境,得见方外身……海上有仙山,山隐缥缈间。方外须弥境,得见方外身……缥缈间……方外身……”

    喃喃着,练云翡又想起来她师父同她讲过的这首诗,原不过也只是拿来当普通的诗文教她背着玩的,恐怕,也从来没想到过,练云翡居然有朝一日会真的跑来这里。

    念着念着,不知是念了几久,练云翡又是抬头望了望天。这一次,她发现了不同,海岛的上空没有云影,可近处海面上却有着清晰可见,千变万化的流云。

    难道说……

    练云翡起了疑惑,起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再度迈进了海水中,一脚踏入海水,却不是预想中的那种感觉,反倒是软绵绵的,就像踏在了一块绸缎上,抬起脚来,她的衣衫,竟然依旧是干爽的,并没有被海水浸湿!

    验证了心中所想,练云翡忽而抬起指诀,口中念诵,登时她眉心竹痕自中乍开,有神通天光透射而出,直达她所看向的“海底”。

    明光异术,天目神通,是止水峰一脉之师承,若非修道大成,别有机缘,便是千百年也不见有一个能练成的。

    话说回来,自练云翡眉心所发出的一道勘世天光,不但让她将那远处海面上的浓雾中的景象看得分明,“海底”所见更是让她诧异。

    天佛如来,三千世界。拈花不染,菩提净土。所谓的“海底”,清清楚楚地映出一番彼方极乐盛景。只不过,宛若是镜台一般,练云翡所闻所见,俱是倒像。

    “原来如此吗?”

    生性聪慧,练云翡收了眉心的勘世天光,眨了眨一双杏眼,转过身去,想了想,阖了眼,到底还是十分放心地安然而卧,身子顺势向后倒去。

    也正是在她与“海面”平齐的时候,她整个人,进入了她此行的目的地,方外须弥境。

    “一切诸佛……一切诸佛……”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梵音唱诵,练云翡缓缓睁开眼,入目者,是如在云巅之上的极乐盛景。

    而此时,她也看清了那梵音唱诵的源头,是围绕在四处,飞动盘旋的人面鸟身的佛灵。

    她记得,在灵奉寺同净生大师身旁的小和尚玩的时候,他曾同她讲过,彼方梵界,有佛众者,人面鸟身,善乐而颂佛,号“迦陵频伽”是也。

    只是……不知道,这云巅天际,盘桓着这许多位“迦陵频伽”,不知哪位才是刚才把她从海里捞起又扔在了海岛上的那个“迦陵频伽”?

    “小童何来?”

    悠悠回转佛子之音自不远处传来,不消说,这问的定是自己。练云翡抬头望去,只见离她最近的云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面貌很是清秀的尊者,很是随意地半倚半坐在那儿,满面含慈悲,却不见人间悲喜地将头朝向她,双眼,却是阖着的。

    练云翡愣了愣,便“入乡随俗”地双手合十地,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向那位尊者行了个礼。

    “凡界止水峰弟子练云翡,依师叔之托,为寻故人而来。”

    “方外须弥,纤尘不染菩提,这里又哪里会有你的故人呢?”

    尊者神色不动,即刻抬起手来,便似要驱离练云翡,情急之下,练云翡连忙从怀中取出来那支青色羽翎,双手奉至了尊者面前。

    “尊者且慢,云翡非是无故擅闯,只是实在不知这故人名姓,也只有这信物和一封需要交与他的信,还请尊者莫要赶我……”

    心急着,练云翡的脸上顿时飞上了的两抹绯红,狂散开来,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连她的两边的耳朵尖都红得和樱桃一般。

    “哦,书信可先让小僧一观……”

    一听到有书信,原本尊者阖着的双眼突然便睁开,整个人也坐正了身子,只是,一瞬间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便连忙又恢复了常态,但隐隐迫不及待的语气,练云翡登时便心生了疑虑。

    “这些仙人,最是讲求机缘,亦是最喜考验人的心性,眼前这尊者莫不是幻化来考验我的?不可,书信还是要交到那位仙长手里才是……”

    在练云翡犹豫不决之际,自打见了羽翎又听说有书信后,他似乎便忍不住,一定要看信,更是改口道练云翡所要找的人,正是他。

    态度巨变,练云翡更是不信,推三阻四,二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僵持了许久。

    “推三阻四,很让小僧怀疑你是妖邪一众所派来的奸细……”说着,尊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不见一根烦恼丝的光头,将那支青羽翎在攥在手里,来回转动着,眉心处的朱砂痣随着他眉毛的挑起,就仿佛在两眉间一上一下地跳动着。

    练云翡悄悄地,暗中背过了手,欲再开额上勘世天光,一窥眼前尊者法相虚实。可还没等她催动,便看见有一青色的神鸟,疾风般地从尊者和练云翡之间掠过,顺带着,还衔走了那支青羽翎。

    练云翡诧异地看向青鸟,只见有无数羽翎在其周身盘桓,消失殆尽后,便有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清秀少年出现在了那里,手里拿着青翎,正朝他们走来。

    “哈哈哈……六根未净,偶动凡心,你这是心虚了……”

    突然间,又有一个少女的清音自练云翡身后传来,回头看时,原先那可疑的尊者所在处,只剩了一位“迦陵频伽”坐在那儿,微微笑着看向已走近了的清秀少年。

    练云翡突然明白,大概眼前的她,就是方才把她从半空中抛下的“迦陵频伽”。

    那清秀少年不言语,逗趣的“迦陵频伽”兴致缺缺,便起身又飞向了她其他还在唱诵梵音同伴之中。

    “须弥境里不是该只有和尚?原来和尚也不是每个都是光头……”

    练云翡虽然已经笃定眼前的清秀少年便是她这次要来寻的人,可她心里莫名就起了疑惑,既然身在须弥境静修,怎么会不是和尚?是和尚,为什么会有头发?

    面前的清秀少年突然就稍稍皱了皱眉,看看手里的羽翎,直接便问,“可有东西要交与我?”

    “有有有……”练云翡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书信,好在来之前,已下了重术法在上面,她方才落入瀚海之时,这书信也才没被打湿。

    接过书信,清秀少年一入眼的便是某人下了界成了凡人也还改不了的龙飞凤舞的字迹。

    看到了书信中的内容,是要翻写顺便查找附信中的梵文,清秀少年当场便翻来看,不料,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他就忽然间变了神色。

    “此中内容,恐怕要费些功夫,你恐怕要在这里暂留几日……罢了,你随我来吧……”

    清秀少年摇了摇头,将书信收好在了袍袖中,向练云翡招了招手,带着她走向另一处云端。

    走至半途,练云翡忽然又见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清秀少年驻足停了下来。

    “下界止水峰的铸月道长是你什么人?你怎么会和那绿蜻蜓一样有勘世天光?”

    “绿……绿蜻蜓??!”

    这个称呼,她并不陌生,她的师父,聿清临的师姐,止水峰的铸月道长,常常是这样一边用食指戳着聿清临的额头,一边又嘴里这样碎碎念个不停。

    练云翡捂住嘴,暗自乐了乐,只可惜,她也好久都没见到师父了,聿清临师叔告诉她,师父不知道又跑去哪处山头炼兵了,没有个几十年,恐怕没空回来。

    待她抬起头来时,因为她迟迟不应的清秀少年已是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直盯着她眉心的那一抹叶痕,看得她有些发怵。

    “唔……她是我师父,至于这勘世天光……师叔说,是师父为我开的……她又不知去哪个山头炼兵了……”

    一边说着,练云翡又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眉心处那不过才一个小指指尖那么大的叶痕,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位仙者,居然会晓得这是勘世天光?

    练云翡疑惑着,心里猜想着,或许她没见过面的师祖收了一位小师叔,师父和师叔并不知晓,又或是……

    她并没有注意得到面前清秀少年突而转过了身去,面上竟是悲痛哀凄之色。

    铸月姐姐……

    你,终究还是没过得了那千岁命劫……

第六十三章 孺子可教

    “银虬乍现!”

    临川康王府内,轩辕琲穿了一身绛色的短打,头发也被她整整齐齐地像道人一般束在头顶。此时,她手里头正拿着一根比她高了一头多的棍子在练习着昔日她软磨硬泡缠着许赫教他的几招许家枪。

    卸去了身上外加的铅甲绑腿,重甲和铅制护腕,往日聿清临让她如此苦练的目的即刻便显现了出来。

    虽然不是专修身法,只练了外功筋骨,可拿着长棍在手的轩辕琲,在院子里是舞得虎虎生风。眼前这一招“银虬乍现”已被她练过了好些时日,已经完全熟练于心。

    这“银虬乍现”一招的关口,就在于武者要借力使力,腾空而起,再出奇不意地将长枪猛力踢出,袭向对方的要害,难度不小,对武者的身法和气力都是不小的考验。

    “喝!”轩辕琲将长棍支地,顺势腾空而起,同时又连忙将长棍直直踢出,只听得“哐”地一声,代替了枪身的长棍如箭飞逝,直至遇上不可违抗的阻碍,这才停在了那根院子里的木桩上。

    轩辕琲走近了木桩,对扎在木桩上的长棍并没有多大的讶异,而是偏过头来,看木桩的背面。木桩的背面,干干净净,平整如旧,更不见有一丝裂痕。

    “讨厌!”目的没有达成,轩辕琲直接抬起右手,便硬生生地将扎进木桩极深的长棍取了下来,她仔细看了看留下的那个空洞,又是从木桩的背面,直接伸出两根指头来,狠狠地戳在了上面。

    这下子,两面接通了,轩辕琲用手指量了量,方才大概差了三寸,她就可以打穿木桩,果然,是功夫远远不到家,她还需要再练。

    解了心中疑惑,这时候,她才将出了血的指头,在衣摆上随意地蹭了蹭。

    她是天生神力不假,可她却不是铜皮铁骨,会受的伤,她一点没少。

    见了此情景,不等刘时上前,在屋内一直看着的雁夫人便先到了轩辕琲面前。

    “瞧瞧这一头的汗,已经练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如坐下谢谢吧……”

    雁夫人说着,拿出一方帕子,却不是擦轩辕琲的额头,而是裹住了还鲜血淋漓的两根手指。

    然而,轩辕琲却是朝雁夫人作了一个浅稽,将手帕还给了她,同时,也摇了摇头,便又转身开始继续她的练习。

    刘时见状,便搀扶着雁夫人回到了屋内,二人一同在窗边,紧盯着在院子里练武的轩辕琲。

    一句话没说,自从到了临川后,轩辕琲的话每日便越来越少,如果不是要事,就见了刘时,雁夫人,多数时候也只是像方才那般摇头,或是点头,即便开口,也不过数个字。

    “时儿,你好歹去劝一下她,这样拼命,早晚要伤了身子筋骨……”

    “雁姨,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性子向来执拗,便是父亲还在时,也劝不动她,更何况……唉……”

    长叹一声,刘时缓缓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而院子里的轩辕琲,再次施展“银虬乍现”,腿上力道比方才更为猛烈,朝向一根新的木桩,踢出了长棍。可偏偏,那长棍,依旧没能穿透得了木桩。

    许是多次失望,轩辕琲心中顿起躁狂,两条眉毛宛若两道剑锋斜起,锁紧了眉心,无名的怒火促使她狠狠一掌从木桩上方劈了下去。

    结果,便是两败俱伤,木桩被她蛮力一掌劈开来一道裂痕,而她,掌侧更是殷殷朱红,同时又觉得疼痛非常,稍有挪移更如钻心。

    “唉……”

    在黑滔瀚海外围等了些时日,一直不见练云翡的聿清临,掐指左算右算,也只算到她平安无事,想来她人大概已进了方外须弥境,便自先回了临川。

    回来的时候,他便刻意隐了身形,坐在王府的墙头上看轩辕琲练武,看到方才轩辕琲的举动,他亦是忍不住,这便叹了口气,显现了身形,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因中了蛊毒,潜移默化影响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莽撞浮躁,已初现端倪,若是不加以疏导纠正,将来徒有蛮力,一逞匹夫之勇,可就成了废材,如何能期望着她能成护佑子民的参天大树?

    “轩辕琲,你不痛吗?”

    聿清临手里摇晃着扇子,轻描淡写地说着瞄了一眼,这半大孩子发起脾气来,还真狠,对自己也下得去这重手,看着情况,怕是已经骨裂了。

    明明左手掌侧是令她痛到满头大汗,头皮发麻,可咬咬牙,轩辕琲仍是抬起头来,斜晲了一眼走近来的聿清临,道:“不痛,一点都不!”

    说着,下巴高高地朝着没有人影的一边,别扭地昂了过去。怎能不痛啊?轩辕琲紧紧咬着唇齿,眼眶都已经红了。

    聿清临自然也知道轩辕琲的别扭,随即将手中的扇子收好在了腰间,又是束紧了自己的衣袖,叉起了腰。

    “我看今日天气不错,你把你额上的汗擦擦,堂堂康王,怎么和只狸花猫似的……咳咳,老规矩,追得到我,便算你赢了一场,赢了三场,你便可出师……”

    “呼!”

    这边聿清临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耳边一阵风声急转,下意识地后退躲闪开,迎面而来的却是轩辕琲不依不饶,紧迫急追的长棍。

    是了,今日轩辕琲身上没有穿戴重甲铅腕和护腿,再加上她这些时日以来,勤学苦练,纵然只是外功,也大有进益,是他疏忽了。

    虽不占先机,但聿清临暗摧内元,运起轻盈步法,一边躲闪了轩辕琲,一边也是后来居上,渐渐地从躲闪,同步一致,到眼下更快一步的逗弄。

    此刻聿清临的身形已经快到极致,非是高手,更非是眼前连轻功都未真正学过的轩辕琲所能企及的。

    而在雁夫人和刘时眼中,聿清临不断变幻,围绕在轩辕琲周围打着圈子的身影,更是只剩了片衣半角的残影。

    幻影神绚,令人失智。本就比之从前性子要浮躁了不知多少倍的轩辕琲,一边看着眼前转来转去的聿清临,一边左掌掌侧那剜心痛楚也不见消沉退散,二者相加,实在是让她集中不了心神。

    所谓静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之类,聿清临平日里对她的教导,她此刻已完全不予理会。

    隐忍克制下的躁狂,此刻,在外因的加持挑拨下,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倾泻千里。

    无名之怒,让轩辕琲的神经暂时得到了麻痹,不理会还泛着鲜血的伤掌,她两手握紧了长棍,一记扫堂腿,顺带着长棍猛力地扫过了四周,甚至发出一声“啸响”。

    “不妙,我怎么忘了这回事?”

    聿清临见了轩辕琲异状,连连躲闪,心下直呼糟糕。

    可巧,这时候王小良不在府中,去了郊外采药。

    “太玄我命,神清智灵!”

    因着要伺机朝轩辕琲的天灵施下术法,聿清临身形瞬间便慢了下来,暗中在背后拈起一个手诀的同时,狂躁的轩辕琲立刻便像饿了多日的虎豹一般,腾空而起,手中长棍高举,对准了突然停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聿清临的脑袋。

    眼看着那施加了十足十的力道的长棍就要落在自己的天灵盖上,聿清临却仍然还是抬着头,看着从天而降的轩辕琲。

    机会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落下的长棍离聿清临不过一掌之距的时候,聿清临险险而动,快了轩辕琲一步,一手将长棍稳稳抓在手里,又是一步向前,另一只手,拈好了术诀,及时地将明神之术施在了轩辕琲的灵台。

    浩然之气,自百会降,冲及髓神,轩辕琲登时便清醒了,只是,这一清醒不要紧,身上力道也随之松懈,加上聿清临已先她一步,顺势将迎面而来的长棍扔到了身后,她整个人慢了半步松手,整个身子也随之被带了过去,狠狠地摔了一跤。

    不过,饶是这般,狼狈地摔了满脸泥尘,轩辕琲却也还记得方才聿清临同她说的“老规矩”,她不等爬起,也顾不上痛,反倒即刻伸出两只手,紧紧抱住了聿清临的一只脚。

    “嗯?”

    等聿清临诧异地看向地面,还以为轩辕琲被他摔昏过去时,那张熟悉的,一张黑黢黢,灰扑扑的脸,正抬起来,对着他一字一顿。

    “老芋头,这局你输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聿清临抬起被抱住了的那只脚,挪了挪,却是有如灌了铅,被钉在地上的千钧施加在上,就连他身上衣袍的一角,他也抽离不开。

    “怎么?想赖账?哼,想不到,你堂堂聿清临居然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

    轩辕琲说着,一边仍是紧紧抱着聿清临的脚不肯松手,她其实也不想起身,除了眼下她抱脚的几分气力,别说再和聿清临斗上一场,现在,她恐怕连摇摇晃晃站起来支撑一个时辰都难说。

    “什么小人……我!你!你轩辕琲堂堂玄国康王,居然耍赖!”

    聿清临皱起了眉头,他突然感到一丝头痛,看起来轩辕琲不单单只是性子浮躁暴戾了许多,就连鬼主意也多了不少。

    “耍赖?谁看到了?除了你,有谁看到我这是在耍赖?兵者,诡道也。这“兵不厌诈”,可还是您教我的!”

    “谁说没有?!刘时,雁夫人不就……诶?!你们,连你们也……?!”

    聿清临说着,抬起头来,看向窗边方才一直在提心吊胆看着的二人,本期望着能为他作证,却不料,他看见的却是二人在窗边背对着他的身影。

    “时儿,你看今天天气不错,王太医定然能在郊外采到不少药材。”

    “是啊,是啊……”

    “哈……哈哈哈唉……”忍俊不禁,又气又笑,聿清临低头看看轩辕琲,好似想起了某一点水痕般的回忆。

    “锲而不舍,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聿清临一边微笑嘟囔着,一边将轩辕琲从地上捞了起来。

    然而,看着聿清临这神秘莫测,诡异而不多见的微笑,轩辕琲心里害怕极了。

第六十四章 玄都绯雾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这话,说的委实不错。

    邺城除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胜雪的清冷白梅,可北郊山头上,除了“莫回头林”,却是一处两处地,满眼都是桃花。

    听老人家说,那北郊山头上,也原是有梅树的,反倒是城中不见有现在这般多。

    也不知是老人家为了讲故事给小孩子听,亦或是他们还是小孩子时,就从他们的老祖宗嘴里听来的。听说,北郊原先是叫作“梅岭”的,只是,有那么一日,这梅岭上的梅树渐渐开始都没了踪迹,一日少上几棵,到后来,只剩了零零散散的桃花独占山头。

    也是那时候,山下邺城内梅树一日多似一日。

    “桃花开了呀……阿爹这个月,还是没来看我……”

    北郊山头的桃花林中,有一所精致的宅院,规模不大,却也是精心安排过,和周围的景致恍若浑然天成地成了一体。

    小桥流水,桃源远尘。这般安乐所在,却只有一个少女,和几个女侍住在这儿。

    明明是怡然的院居,它的主人,住在这里的那个少女,却整日里是愁眉不展。

    “小姐,大人定是因为朝中太忙,所以没法子抽身过来,不如,双城陪您出去走走,这些天,山上的桃花可是开得正好呢!”

    听了这话,被称作“小姐”的少女,勉强松了松眉头,她常年居住在此,哪怕是这桃花开得再好,她都已经看倦了。

    但架不住这身边刚上山来的小丫头双城“软磨硬泡”,她到底还是和她出了门,从宅院的后门幽径而出,越走越远。

    一路上,小丫头双城蹦蹦跳跳的,不住地嘟囔着眼前开得灿烂十分的桃花,一会儿说要摘些回去酿酒,一会儿说还是拧了汁子,来做胭脂,一会儿又是说等到了秋天,桃子要怎么吃。

    左看右看,双城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慢悠悠走着的自家小姐。

    “哈,明明说是陪我出来看桃花呢,如今到底是谁陪谁呢?”

    穿了一身净白,只偶有几瓣绯桃花瓣袖在衣摆上,倒显得她整个人就像是和桃花林融为了一体。

    若是外人遇见,不知这山上有那么一所避世桃源,准是以为自己遇上了桃花仙子。

    “双城!你走慢些!”眼见着看桃花看迷了眼的双城离她愈来愈远,少女连忙稍稍提起了衣摆,小跑着追了过去。

    这桃花林景虽美,却不是尽然的安全。她听说桃花林深处有一处迷人神魂的瘴气所在,被旁人倒起了个好听名字叫“桃花瘴”的地方,十分危险,就连她那丞相爹每次来看她时,都要千叮万嘱的。

    唯恐不慎误闯,她脚下追着小丫头双城的步子是愈来愈快,可不知怎地,她感到自己已追了很久,却偏偏没见到那小丫头双城的一点影子。

    “双城!双城!你在哪儿?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左顾右盼,四处找寻,可除了满眼落英缤纷,她不但没找到人,而且就连她自己亦是没有察觉到,她已渐渐陷入了一个迷阵。

    “小姐!小姐!!小姐!!!惨了,我怎么把小姐弄丢了?”

    在另一处,原本兜着几束精挑细选桃花的双城这才察觉到大事不妙,慌的她将桃花都丢掷在地,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桃花林里,疯跑起来。

    此刻,在她眼里,满眼的桃花,分明却是处处相同,不多时,她便也陷入了这片绯红迷阵。

    而与此同时,左丞大人家的小姐,看着眼前景象愈来愈为地荒冷,这也才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追丢了小丫头双城,闯进了那旁人口中的“桃花瘴”。

    察觉到不对头,她即刻便转身想要顺着原路返回,不料,身后却是突然升起了绯红色的乳雾,也不知是映着灿烂的山桃使然,还是原本就该如此。

    “糟了,这定是就是那瘴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绮丽异象愈显浓浓,四面八方围绕而来,就像是有意识地将她渐渐围堵在了中间。

    都道是急中生智,在这绯雾紧迫的逼近之际,她虽不会武艺,但到底心细如发,居然被她看出一点生机。

    绯雾虽浩势而来,却有半身虚空,而这下方的空隙,正好容得下她伏身而过。

    想到这点,她即刻抓住时机,立刻便伏下身子,一边用衣袖掩着口鼻,一边匍匐着,爬出了团团绯雾。

    过了绯雾,她一眼便看到了面前突然出现的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或许从这里能绕回桃源居也说不定,罢了,不如一试……”

    顺着羊肠小道,她一路只看到桃花是越来越少,似乎离这小路的尽头越近,越是看不见有桃花。

    约莫着走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她也终于来到了羊肠小道的尽头,是一处断崖山体,崖上,有一处细流和一处山洞。

    好奇使然,她就这样走进了山洞。

    山洞内,别有天地,虽然幽冷异常,但看看洞内一应俱全,顺天然而造的桌,椅,榻,棋盘,茶案,还有中央已经干涸了不知几久的水池,就知晓这里原是有主人的。

    “看来主人家也不知是出了何种变故,原是打算在这里隐居不问世事,后来便走了。”

    指尖不经意地划过青石茶案,除了细腻的落尘,案上掩藏在落尘下的刻痕也显现而出。

    “赠陶……这些是什么字?”

    岁月流转,就是最精良的镂刻刀工也会被渐渐磨灭,只剩下些微不可闻,令人琢磨不透的痕迹。

    大抵是太想知道青石案上的内容,她从洞外的那处细流接了一捧水,泼在了案上,尤其是将那些文字所在处,都好好清洗了一番。

    “庚巳三月初三,赠陶非然……”有些字迹到底是太过模糊,难以分辨。不过,大概可以知道的是,这青石案,原是这处主人的至交好友所赠。

    “庚巳年……唔,好久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不过,到也有缘,我和主人名字倒是同样,可惜无缘得见。”

    茶案上还有几个倒扣着的茶盏,底部也刻了字在上头。非然随手便拿了一个过来在手里,这一拿不要紧,倒让她发现,这茶盏的底部,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号。

    这名号旁人许是不知晓,顶多只留意到正是桃源居的匾额落款,可她曾从她的父亲口中随意讲来,这是他在未出仕时的自称。

    原来此地主人是阿爹的旧识?

    怎么从来未曾听阿爹提起?

    非然细思着,全然没留意到周遭起了变化。

    “非然……非然……非然……”

    如幽似幻,不知是真的有人在洞府深处唤她,还是惑人的鬼魅。亦或是,寻的是那“陶非然”,并不是她。

    可不知怎么一回事,仿佛被惑了心智一般地,非然木然地放下了茶盏,起身,便朝着洞府深处那幽暗的所在,一步步走去。

    就好像,她今日来,正是为了去她命中注定该去的所在。

    幽暗迷神之所,除却眼前一道苔绿斑驳的石门,再无其他。门上凿刻着一株很奇怪的树,半边是梅花,那半边却是桃花。

    “呼……”在指尖触及这合二为一的树时,非然刹那间感到眼前似有幻象一闪而过。

    一对隐世而居的神仙眷侣,一对天人。

    “非然!!!”

    真实到让她几乎混淆了现实的幻象在突然传来的一声叫喊下,如梦泡影,拈指寂灭。

    这一声叫喊,让她陡然惊惧,神智也还迷迷茫茫陷于刚才的幻境中,尚未恢复。两相交加,她双目一阖,整个人,便向后栽倒。

    “非然!非然!你怎样?!”

    左丞连忙将自家女儿拦在怀中,明明是个文官,他却不知有从哪里来的力气,慌慌忙忙地就这样抱着非然奔了出去。

    行至桃花瘴前,令人生疑的是,那团团绯雾仿佛畏惧他似的,静生生地盘桓在原地,一步不前,还特地为他和非然留出了一方缺口去路。

    “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离去前,左丞回头看了一眼,五味杂陈,桃花瘴又合了起来,他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

    “可是……不管她身份如何,她只是老夫的女儿!”

    严令厉色,左丞对这那绯雾,似在威胁。威胁过后,他连忙带着非然离开了,可被他威胁的,惑了非然心智的幽冷之音,却在后头不慌不忙地悠悠传音。

    “妄想人力逆行她之天命,你能阻挡得了吗?!”

    “非然……非然……非然……”

    梦里,那个幽冷的声音,仍旧惑着她的心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一直在山洞的黑而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赤足而行,地面湿冷,苔藓混着泥土的触感,味道,都是那样的真实。

    她就一直这样走着,走着,走了很久,就好像,没有尽头,直到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道石门。

    “非然……非然……非然!!!醒来!”

    那幽冷冷的魑魅之音,戛然而止,再次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时,她睁开了眼,看见的便是自家一脸焦急的阿爹和一众哭哭啼啼的侍女,其中尤其哭得最凶便是双城。

    “阿爹!”

    许久没见父亲,非然高兴得很,高兴到将方才亲历之景混忘了,还只当是自己做了一场尤为真实的梦。

    “双城,你去看看小姐的药煎好了吗?其他人,也都先下去忙吧。”

    左丞摆了摆手,又拉着身下的坐席,向着非然的卧榻凑近了些。

    “好然儿,阿爹这么些年把你一个人扔在山上,让你受苦了……”

    蹙了蹙眉头,非然反倒劝慰起了父亲。

    “非然自幼多病,阿爹得了高人指点,这才把我安置在桃源居,是为了非然好,怎会是受苦呢?”

    左丞叹了口气,看着非然的模样,扬起头来,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声。

    “当初你阿娘还怀着你的时候,阿爹梦见有仙人送了一枝桃花,后来便得了你这么个掌上明珠,只可惜,你自满月后,便一直病恹恹的,我同你阿娘,还有上头几个兄长,姐姐,都担心你养不大,若不是灵奉寺的净生大师说你十八岁前都需要养在北郊的桃花林……”

    左丞说到这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阿爹对不住你。”

    眼见着自家阿爹得眉头纠结得越来越紧,非然虽然还感觉头有些昏沉沉的,却是扬起头,两手搭到了左丞大人的膝盖上,就像她还是个幼童时那样,对着左丞大人撒起了娇。

    “今年中秋时,我看也不必采买菊花了,阿爹可以自己上阵,再好的菊花,也不如阿爹的眉毛来得真切。”

    话音刚落,无论上在朝堂还是在左丞府里向来都是一脸威严的左丞大人,却是在自家小女儿面前忍不住破了功,十分爽朗地笑出了声。

    “唉……岁月催人老呦……阿爹的非然,眼看着都长这么大了,阿爹还真是不想给你过十八岁的生辰……”

    听到这话,非然即刻便像块麦芽糖似的黏在了左丞背上。

    “好阿爹,好阿爹,明日,明日非然就可以下山了吧?上次见阿娘他们还是在笄礼的时候。”

    “好好好,你先修养一日,如果明日无碍,阿爹就带你回府。”

    非然高兴极了,就连对于双城刚刚送来的药,也不顾平日那最耐不住的苦涩,直接仰头,几口便喝了个干净。

    倒是一旁的左丞大人还要轻拍着她,让她慢些服药。

    下山回府,这确实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可他视如珍宝的小女儿,一旦回了左丞府,却又马上要被自己亲手送入宫中。

    “非然,对不起……”

第六十五章 故人来兮

    “沙沙……”

    细雨蒙叶,刹那婆娑。江城的夏日不比矜河围绕着的邺城,远远要热上许多。

    往年还在江城的这个时候,公仪绯总会和雁夫人被好生地送往清凉台去避暑,更早些时候,还有当时只是太子的先皇和身为太子妃的云夫人一同陪着。

    清凉台那里依山傍水,公仪绯住在那里的时候,曾经每天最喜欢的就是在那一个亭子里读书,做功课,吃着雁夫人和他皇嫂做的点心,听他的皇兄抚琴,甚至还要在亭中用午膳,在亭中午歇。

    可惜,这样惬意的日子,他并没有过上多久。

    他的父皇驾崩,病弱的皇兄登基,梁国趁机发难,不得已,他假扮公主被送到了玄国为质,而清凉台所在的临川郡,也一同拱手相让给了玄国。

    公仪绯想着,不知不觉中,方才的点滴微雨已然停了,他寝殿外头,树上那些终日鸣啭的黑蝉又开始了每日的聒噪。

    暑热难耐,耳边聒噪愈烈,面前案上大臣们上奏的公文,也是只见多不见少。公仪绯批复着公文,心里也愈是躁烦。

    “这些个老顽固,问朝堂大事,对梁对玄的良策,一个个都是一锥子扎不出声。朕立了云姐姐为后,小云儿为太女,倒是一个个长篇大论!”

    烦躁至极,公仪绯干脆解松了冠带,衣矜,背着手在寝殿里趟起了步子,一个来回快过一个来回。

    毫无疑问,他公仪绯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做了一件让整个汉国都为之震惊的大事。

    古往今来,汉君按旧俗大婚迎娶了亡兄发妻,却又立了公主为继任太女的,他公仪绯可是头一个!

    顽固不化的老臣们,一个个就像那窗外树上的蝉虫似的一样聒噪。前后左右,晨昏定省,不知是上了多少奏章。

    其中内容句句是慷慨激昂,可在公仪绯看来,无非都是千篇一律的咄咄逼人。

    汉国兵弱,不想着进言良策,个个倒是都把主意打到了才几岁的云儿身上。这番景象,让公仪绯尤为觉得刺心。

    他堂堂一国之君,难道没能力治理得好国家,反而要靠牺牲女儿家来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

    公仪绯不齿。

    一边是夹身玄梁二国的险境,一边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兄长所遗唯一骨血,一边又是汉国内政的混乱。

    公仪绯心里愈加得烦躁了。躁郁到极致,他干脆将手里的茶盏掷了出去,在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惊响,慌的是寝殿内外并不多的宫人们都尽数颤颤地跪下,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唉……罢了,你们都起来吧……”公仪绯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便又负手急匆匆地离开了寝殿。

    这一日黄昏,身穿紫色长衫的贵公子模样的公仪绯出了汉宫,身边还有几名侍卫陪同着。

    是了,他留了一封书信给那众顽固之首,汉相大人。信里,他留言,是要微服出游几日,此间朝政,一并交托于他。

    “雁姨,一别良久,不知此回,你可还认得出‘阿绯’吗?”

    从江城出发到临川,用不上几日的功夫。只是临川要界,各个关隘人群往来,盘查得十分严苛。

    他和一众侍卫借口说是来临川看看,寻一寻自幼与他定了亲的那户人家的,好说歹说,也总算蒙混了过去。

    公仪绯一边带着几名侍卫从关口入境,一边不自觉地摇了摇扇子,浅浅一笑。

    讲道理,他也没说假话。名义上,他还是“汉国长公主”的时候,他与这刚来了临川不久的康王确实是有婚约。

    三年,几乎三年没见,轩辕琲现在已是长成了个俊朗的少年吧,也不知雁姨如何,这些年她的腿疾可好些了?

    自公仪绯踏足临川的那一刻,他脑中便忍不住思绪万千。胸膛里的心脏,也愈是跳动得猛烈。

    “糖糕!糖糕!又凉又甜的糖糕!”

    随着吆喝声,随风而来的是一股子熟悉混着糯香的甜味,公仪绯脚下的步子,自然而然地朝着那个点心摊子走了过去。

    “公子,这……”虽然从安危考虑,公仪绯身旁的侍卫长一见公仪绯买了块糕便出声劝阻,可公仪绯却向他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将一大块糕直接塞到了嘴里。

    又软又糯,甜丝丝的,可公仪绯吃了几口,总觉得像是缺了什么,比起雁夫人做给他的,还差了一点。

    看着手里被他咬去了一半的白色糖糕,公仪绯拍了拍脑袋,笑了笑。是了,雁夫人做给他的糖糕总会洒一些新晒的桂花在上头,若是没有,便淋一层她自己做的糖桂花来代替。

    那种伴着桂花香的甜,能从舌尖一直浸到他的骨头里。

    公仪绯嗜甜,在他人还小的时候,若不是雁夫人时时照看着,他怕是可以一口气喝干净一坛子雁夫人做的糖桂花。

    “哈……”不知不觉中,公仪绯和几个乔装打扮过的侍卫走远了,公仪绯一边走着,一边将手里剩的半块糕吃了下去,却是味同嚼蜡。

    “您可还要再用些?”侍卫长问着,他还以为,公仪绯或许是走得疲乏了,肚中有些饥饿。

    “不必,我们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纵然是再嗜好甜食,可公仪绯已然过了连入口粥水都要放三四勺糖的年纪,更何况,刚才他吃得太急,不过巴掌大的一块糕,现在在胃里倒顶得他有些撑。

    不多时,公仪绯一行人便来到了临川驿馆附近的客栈里住下了,这里,离康王府就只隔了一条街,离当年的清凉台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在客栈二楼的“天字号”客房里,缓缓饮了一盏清茶,公仪绯推窗而望,望的不是含翠远山,而是近处的街上。

    街上的人往来并不多,店铺摊子也无非是那几家,有的甚至才刚过了午时这便合窗打烊了。

    十分冷清。

    “唉……”将这些看在眼里的公仪绯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他儿时的记忆里,临川郡虽称不上是汉国第一富庶之郡,那时却也是极其热闹的。随意地找间客栈落脚,便是再不去别处,各式错落夹杂的店铺,街摊也足让人闲逛上一日的。

    地处四势交域,商行繁茂,所以,早在公仪绯的父皇还活着的时候,索性就消了临川的宵禁。

    临川的夜市,远比白日里的临川要更为地繁热。公仪绯还记得他初至玄国邺都的时候,正好赶上元宵灯会。

    十里华灯,梅失艳色。东风香动,雕砌盈弦。

    邺都元宵之夜的盛景,确实是人间难见几回的极乐。

    可在他心里,同他儿时的临川故郡相比,到底是比不上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他的心中,有一隅角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临川郡。

    当年曾疼他,爱他的人,一个个先后都离他而去,剩下的寥寥几人,眼下也都不在身边。

    自从他的父皇去世,临川郡便起了大大小小的战事,几年下来,先停下来的,是原本繁闹的夜市,再后来,又停了几国的行商往来,到最后,一天天只见丧葬行仪,黄纸纷飞,整个临川郡已近乎成了一座鬼城。

    待好容易停息了战事,便又被他刚登基的皇兄划割给了玄国。从此两边便分隔开来,亲旧故友两散,咫尺之距,却因着一道关口,成了天涯之隔。

    这情形,直到轩辕珷继位下了开放关口的旨意之后才有所好转。

    公仪绯看着眼前颓败冷清的临川街景,不由得又挂念起了清凉台。

    十年未往,好景可是依旧?

    耐不住心中的期盼,一过了午间最为暑热的时辰,公仪绯便迫不及待地在几位侍卫的陪同下,乘了一顶小轿来到了清凉台外。

    整整十年,在来之前,公仪绯心中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为清凉台的所在仅剩残垣断壁。不过,出人意外,纵然杂草丛生,鼠蚁遁藏,可清凉台也还大抵保持着一个破败的轮廓。

    “吱……哐!”公仪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清凉台的一道侧门。可早已腐朽了的门枢经不起任何稍大的外力,公仪绯这轻手一推,开了一半的侧门便整个脱坠在地,碎成几块,断裂的木头中,爬出了森森白蚁,直教人看得头皮发麻。

    公仪绯低头看了一眼,便直接走进了清凉台。跨过了一丛丛过膝的杂草,他和几名侍卫来到了一个院子。

    忽略掉外围的蓬乱杂草,看着院子里的布景,该是十分宽阔的所在,决然不似现在这般幽窄。

    “哦,是了,这里该是听香榭……”

    看了许久,公仪绯慢慢地,将眼前的一切和儿时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这里,就是他曾住过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公仪绯和几名侍卫又跨过了几丛杂草后,他们来到了一方残破的临水方亭,亭顶已经腐坏,只剩了四角的石柱和亭中的一方石案。

    公仪绯缓缓走近了这面目全非的方亭,凭着记忆,他稍稍低了头,看向了其中一根石柱。随着目光所及,他也抬起了一只手去轻抚着那些不甚规律的刻痕。

    “阿绯又长高了,只是尚不及为兄,哈哈哈……”

    “皇兄,你不要摸我的头了,会长不高的!”

    往日的嬉笑,就仿佛还是发生在昨日,公仪绯看罢了谢谢才到自己腰际的刻痕,转而便又将目光放在了亭中的石案上。

    没了亭顶的遮掩,日积月累的风雨琢磨下,石案上原本作为棋盘的纵横经纬也几乎磨灭得不剩痕迹。

    从此,再能见到昔日清凉台的地方,也便只剩梦里了罢,可惜,他也很久没有做梦了。

    “我们走吧……”

    这边,公仪绯刚刚坐进小轿,一旁的侍卫长就察觉到了有三三两两的其他人来亦是来到了这边。

    他立刻起了警惕,手也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在他看来,此处荒芜已久,除了念旧的公仪绯,来的怕是只有歹人。

    “慢着,我们慢些走便是……”

    来人近了,公仪绯透过帘子的一角,看见的是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了一位穿着墨蓝色宽袍的年轻男子和一位腿脚不便的黄衫妇人。

    “雁姨……”

    只一眼,公仪绯便认出了来人,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了声。

    “这是……莫非……”

    被刘时搀扶着的雁夫人,虽然没见到人,但她也大抵猜到了,小轿中,坐着的是何人。

    默契地,雁夫人和刘时都没有去认公仪绯。

    小轿再次抬起,走得极慢,像是刻意地想要多作一些停留。就在小轿掠过雁夫人身边的时候,公仪绯本想掀起帘子瞧上一眼,却到底还是放下了手。

    “此处景致甚好,勿念……”

    “公子所言极是,萍水相逢,保重……”

    公仪绯乘着小轿离开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刘时搀着的雁夫人,正目送着他平安离去。

    或许,有那么一日,不是母子,胜过母子的昔日故人还有再聚的一天。

第六十七章 所谓赐婚(上)

    “阿爹,非然不嫁,非然不嫁!”

    穿着一身绯桃,在头顶松松地绾了半髻的非然,站在左丞府的大厅中,十分恼怒地不顾礼数从下首的坐席上站起了身。

    刚刚才被左丞从北郊山上的桃源居接回了她久违的家,一回来,阿爹阿娘,几位兄嫂,却是开始迫不及待地为她准备起了婚事。

    要嫁进皇宫的人是她,可她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真是可笑。

    一家人有说有笑,谈得兴致勃勃,非然这一突兀地一声,大厅中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坠到了冰河底。

    左丞皱了皱眉头,抚了抚自己及胸的长须,双眼转向了厅外的院子。

    堂堂一国的左丞,此刻,他却不敢去看一眼他的小女儿。

    “非然,阿爹知道,你才刚回来,舍不得阿爹阿娘,还有几位兄嫂。可婚期在即,要娶你的,又是皇上,难不成,你要阿爹抗旨不遵吗?”

    纵横庙堂多年,左丞巧舌如簧,自家小女儿非然的秉性,他做阿爹的自然也是知晓。于是,他这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可奈何地将半真半假的交心之言,娓娓道来。

    “这……”

    非然自幼长于北郊山林,少不经事,性子也是极为地单纯,左丞这刻意而为的忧愁模样,居然真的骗过了她,她犹豫了。

    非然身骨柔弱,就连性子也是一般柔柔的。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懦弱更为地贴切。

    大厅里安静异常,静得只听见每个人浅浅的呼吸。

    “阿爹,非然才刚回来,你就又要将非然送走吗……”

    嗫喏着,非然同时感到眼前事物都开始模糊斑驳。她无助地跌坐回了坐席之上,有一滴咸咸的晶珠,慢慢地划过了她有些涨红的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本就安静的大厅里,渐渐地,就剩了两个─非然与她的父亲左丞大人。

    非然仍在抽泣着,她捂着双眼,指缝间不断地有泪水向外渗着。她十分难过,她以为,左丞大人又要将她送去一处不见人影的荒山野岭。

    “非然……”

    左丞大人走了过来,蹲在了自家小女儿非然的面前,看到非然的模样,左丞的一双横剑浓眉都要拧成了两股绳结。

    他不喜欢非然流泪,也非是不喜,而是畏惧。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非然……非然,你听阿爹讲,本来阿爹也是不想送你入宫的,可当今圣上,他需要一个不用让他娶梁国公主的理由,这才同阿爹商议,就说是先帝同你的祖父,为自家的孙儿孙女定下的亲事。”

    左丞说着,指节间生了薄茧的手轻轻拍了拍非然的肩头。可眉峰却不见半点松懈。

    这件事,到底是他有愧在先。

    非然感受到了来自左丞的轻轻抚慰,抽噎了一下,两手将眼睛抹了抹,抬头,再度看向了左丞,这才发现,左丞已站起了身,在一旁负手而立。

    “阿爹,可是……可是非然才刚刚回来,认识的人也只有你们,皇宫又是何处,是不是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明明方才已将眼泪抹得一干二净,可非然再度看向背着她的左丞的身影,眼前,依旧模糊。

    “哈……傻孩子,皇宫离左丞府是不远的,皇上他若允了,阿爹阿娘都是可以入宫去看你的,你自己也可回左丞府。皇上他生性纯良,想来待人也是极体贴的……阿爹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委屈……”

    素来有雷厉风行之称的左丞大人,极为少见地啰啰嗦嗦说了许多,身为父亲,眼前的他却更像是非然的母亲。

    可是,哪怕他再说上十句,百句,千句。他也还是背对着非然,他不敢多看一眼非然,她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有着如出一辙的梨花带雨的模样。

    愧疚终身,他怕他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将非然连夜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既是如此,非然去就是了……”

    随着非然极为沉闷的一声应和,一同回响的,还有非然足上的银铃。她低头走了出去,大厅外的廊下,小丫头双城已在那儿等了她很久。

    话分两头,左丞府里人来人往,全府上下都在热热闹闹地为小姐非然准备着各种东西。

    皇宫里,礼部早在三四个月前便定下了轩辕珷的大婚之期,宫里宫外一直都在小心而谨慎地筹备着。

    皇帝大婚,小心谨慎自是该然,可这筹备的明里却是借着为梁国公主夏婉修葺宫殿的明目在暗中进行。

    谢瑾身为太常寺丞,也参与其中,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宫内宫外,除了夏正德和夏婉这对梁国宗室兄妹和他们住处侍奉洒扫的宫人、内侍,没有人不清楚。

    或许有知道的,听来的也不多,只晓得轩辕珷要从朝臣家里待字闺中适龄的女儿家中挑选一位妃子。

    也有人说,人选早已定下,无非便是从文官之首左丞家的小女儿和丹公公子侄一族的族女挑一个,反正这回即便落选,以后左右也是要入宫为妃的。

    众说纷纭,朝中丹公公为首的武将和左丞为首的文官势力平分秋色,自打久前轩辕珷“开玩笑”似的说要为左丞的小女儿和丹公公的侄儿赐婚,左丞便渐渐地疏离了原是合作许久的丹公公。

    这几个月来,在左丞的授意下,掌管着北郊行营的丹公公的侄儿更是被大大小小的闲散文官已前后参了几本。

    到如今,在先帝时,还“和睦相处”的文官武将,在朝堂上,日渐势同水火,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这边刚下了朝,轩辕珷前脚也还没有走远,后脚便听见有几个大臣在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皇上乃天之骄子,九五之尊,自是要选一位极贵之女,温良贤淑,这才担得起凤宫之位。论家世,这点,左丞大人的女儿,我等谁能比得上?”

    “此言差矣!凤宫人选是要谨慎,可如今皇上也已登基三载,开枝散叶是首要之重,听闻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自幼身骨柔弱,更是在北郊的宅子里养了多年才接回来,怕是难承恩泽。我将门女儿虽不比诸位大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都体健身康……”

    随侍在旁的谢瑾和许赫二人,听了这般争吵,面面相觑,又是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前方。恍然才发觉轩辕珷已寻了一处坐下来,右手托腮,左手则是用着两个指节按着漏壶的节律,正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膝上。

    是坐下来听着文武两方的争吵还是坐下来在等着二人听够大臣们的争吵呢?

    “可都听全了?听全了就来御书房找朕。”

    谢瑾和许赫,从轩辕珷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心绪波澜,可愈是这般安然,二人便觉得轩辕珷心里其实已是怒海狂涛。

    眼看着轩辕珷离去的身影已被跟随着的宫人内侍们的身形掩盖,走得远了,谢瑾和许赫这才匆匆几步,经了宫道,来到了御书房。

    等到被通传召入时,谢瑾和许赫身上的余汗还未消,额上便又出了冷汗。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一路小跑出的汗还是进来这压抑的御书房而出的汗。

    轩辕珷比二人要早一步,可等着二人的,可不单单是只有轩辕珷一人,谢太傅和左丞也一早就等在了御书房内。

    “臣谢瑾(许赫)叩见皇上!”

    轩辕珷看了一眼二人,连忙放下了手中正批看着的奏章,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既而又瞥了一眼,那一前一后并立在旁的谢太傅与左丞。

    见着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内侍尽都退下了,轩辕珷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交待了事情。

    “朕已决定接左丞大人的小女儿入宫为后,祖辈盟约,父母之命,恐怕这梁国还是会借朕悔婚的名头,趁机发兵。”

    轩辕珷抿了一口手边苦涩的茶汤,将目光投降了下首的四人,似乎在等着一个答案,一个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的答案。

    “皇上,大婚之期将近,即便是如今瞒得过那夏正德和夏婉,大婚当日,又如何瞒天过海?依臣看,不如将他们兄妹二人软禁,对梁国说是二人病了。”

    左丞捋了捋自己胸前的长须,眉头紧皱不解,其实,这件事本就棘手,他这一想法,也实在算不上是个滴水不漏的高明主意。

    “左丞大人,此计并非良策。若真是将梁使和梁国公主二人软禁,若说是病了,皇上这边大婚,梁国那边一见不到公主入主凤宫,二又长时间见不到书信通传,早晚要起疑心,说不准哪天便要发难。”

    等左丞话音刚落地,谢太傅便即刻回了嘴,句句在理,尽点左丞的疏漏。

    “那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让皇上下旨即刻诛杀梁使和那长乐公主,传信上便对梁国说是二人染了时疫,不治身亡。”

    这边见谢太傅指出不足,心中挂牵小女儿非然入宫事宜的左丞,素来被一干臣子吹捧惯了,自是觉得谢太傅此刻是在找茬,不等轩辕珷有所表态,也立即又出了条主意。

    只是,拂面带来的怒火使然,这第二个主意显然也没比软禁的法子要高明到哪儿去。

    “左丞大人未免考虑不周,轻言诛杀,以病故为借口,梁帝怕是也不会信,反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出兵的好借口!朝中如今兵权尚在丹公公一干人等的手里,怎么能如此草率?”

    “太傅大人若是对褚某有意见,大可在皇上面前直接谏言,不必如此斤斤计较地拿人错处不撒手!”

    虽然谢太傅此言缓而悠长,却像是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渐渐地捏在了一条吐信恐吓他人的毒蛇的七寸上似的,抓住了左丞的话语中的疏漏,针锋相对地趁机迎头痛击。

    连日来本就烦恼良多的左丞,被谢太傅这一言所激,仿佛药信碰上了星微火苗,这便整腔怒火都炸了出来。

    当着轩辕珷的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唇齿相讥起来。

    一旁的许赫,连带着上座的轩辕珷心里都一同泛起了嘀咕,虽然说这左丞在前朝气焰嚣张,可也与谢太傅没什么交恶的地方,缘何今日,谢太傅看起来这般咄咄逼人?

    旁人不晓得,可谢瑾怎会不知道自家老子的心思,不为别的,那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儿原是谢太傅和谢夫人相中的儿媳人选。

    虽说谢太傅和谢夫人也只在前些日子,那左丞大人为小女儿准备的笄礼上见了一回,可夫妇两个觉得这名唤“褚非然”的姑娘和自家儿子是极般配的,尽管看起来性子是太柔顺了些,可谢太傅和谢夫人见了她,别家的姑娘竟怎么也看不上了。

    然而,谢太傅和谢夫人还未来得及请托媒人,便又从别的大臣那里听来了这姑娘要入宫的消息。

    这是觉得自家儿媳被皇上抢了,又不好问皇上,所以才把怨气发在左丞身上吗?

    谢瑾轻轻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点动作随即便被轩辕珷瞧在了眼里。

    见了眼前情形,又回想起这些天来,谢太傅一见了他,便是一副欲言又止,郁闷不已的模样,轩辕珷此时心中竟是猜到了七八分。

    原先,他还以为,是自己将轩辕琲外封到临川,谢太傅这才对他满腹意见……

    “太傅大人左丞大人,两位爱卿不必在此多有争执了。这事若要我玄国先出手,总是理亏的,朕想,只要想办法让梁国主动提出,不嫁那长乐公主,此事便可得圆满,诸位可有高见?”

    察觉到御书房内有些颇为尴尬的气氛,轩辕珷清了清喉咙,制住了谢太傅和左丞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

    “皇上圣明,这吃亏的事,总该让那梁国去做才好,臣等愚钝,如今实在想不出主意,您有此一言,想必妙计已成竹在胸,臣等恭听。”

    这边左丞才要开口,可谢太傅眼见着,却先他一步开了口,且恭恭敬敬地向轩辕珷作了一揖,同时,双眼还得意地瞟了一眼一旁的左丞。

    若不是轩辕珷尚在,而自家小女儿非然又即将入宫,只怕左丞会上来一拳打落谢太傅的发冠,再同谢太傅扭打不休。

    “朕也要多谢太傅大人当年巧记,在玄梁二国的姻约上并没有细写,只写了梁国公主嫁入玄国联姻,以修两国之好。梁国那边怕是当时也没多作细想,如今,正好,可从王公贵胄中挑一位出来赐婚。二位大人可有人选?”

    轩辕珷笑了笑,还好他昨日重新翻阅了与梁国来往的姻约国书,这样,也不算是他悔婚在先了。

    可新的问题也一并出现,赐婚人选,最好的莫过于皇族宗室,奈何玄国几代以来皇脉稀落,适合人选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先帝当初因着继位人选的问题,对宗室颇有猜忌,贬得贬,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又都远封他乡,即便现在传召也是赶不及。

    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从世家子弟中甄选,除去现今掌握兵权的将门子弟,文臣、王公中已有了家室的,年纪尚幼的,家世不低的,这般挑算下来,也只剩了两位人选。

    正是如今站在御书房里的被轩辕珷召来谢瑾和许赫。

第六十八章 所谓赐婚(下)

    御书房内,轩辕珷这般出言一问,他自在御座上瞧见了一左一右的谢太傅和左丞大人脸上神情先乐而后忧的转变,可比那因着一出《沉香救母》而出名的梨君楼主的神色来得更有趣。

    至于谢瑾和许赫,二人规规矩矩地站一侧,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不过,凭着这二人的聪敏,听了自己这番话,也该即刻明白今日被召来的目的了。

    虽然轩辕珷是试问他二人有何人选,可偏头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旁边的谢瑾和许赫,谢太傅和左丞大人心照不宣,已是明白了轩辕珷的意思,这是要在这二人中选一个出来。

    “皇上,依臣之见,赐婚人选既是要世家子弟,又非是现在掌控兵权的将门,赐婚之前,还要依例升位的,此人选非元成侯莫属,皇上正可借此良机,晋元成侯为将,一分兵权。”

    先进言的是谢太傅,顿了顿,他到底还是不想自家儿子谢瑾掺和进来,无奈之下,也只好麻烦世侄许赫了。

    按理来说,谢瑾总归是要比许赫要适合来当这个赐婚人选,可左丞先前被谢太傅一激,也不多加考量,不等轩辕珷有什么反应,便也进言,推荐了谢瑾。

    “皇上,谢太傅此荐有失妥当,依臣看,该是赐婚于太常寺丞谢瑾,皇上大可趁这个机会,一并同元成侯提为兵部侍郎,将军。”

    这下,听完谢太傅和左丞大人的进言,轮到谢瑾和许赫面面相觑了。

    二人神色颇为的默契,都是十分无奈地看了看对方。

    此事棘手,他们谁都不想对方来淌这趟浑水,可眼下,他们也都帮不了对方。

    而这边,上首御座上的轩辕珷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手里茶盏中的酽酽茶汤,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

    其实,最合适的人选,早在他昨日里翻阅完两国姻约国书,想好对策的时候,在他的心中便已有定论。

    这谢太傅和左丞的进言,让他心中本就有丝微倾斜的那杆衡器,更为地倾偏向了其中一方。

    不知,另一方,现在可明白他心中所想?

    轩辕珷将目光投向了谢瑾和许赫二人,这选择,不如交由两位人选自行定夺。

    “谢瑾,许赫,你们二人可有什么看法?”

    闻言而上,谢瑾和许赫又是互相看了看对方。罢了,既是躲不掉的,那便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

    “皇上,臣知晓元成侯已有婚约,所以臣愿领命!”

    这边谢瑾见着许赫刚犹犹豫豫开了口,立刻便抢白过来。

    许赫不善言辞,那就让他这贯是能说会道的来吧!哪怕谢太傅已向他投来了一道道诧异惊愕的目光。

    “噔……”

    轩辕珷将手里的茶盏落在了案上原处。“哦?许赫已有婚约,朕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是邺城里哪家的姑娘?”

    突然来了打听到底的兴致,轩辕珷尽数将目光都对准了愣在了原地的许赫。

    如今,只要一个满意的回答,赐婚一事即可敲定。

    “先父先母在时,曾为臣在北疆与人定下了一门亲事。”许赫顿了顿,鬓边的一缕卷发随着他的俯首从他的耳际松落下来。

    若不是今日这样一提,他几乎要忘了这件事情。

    如今看来,原本身为人选之一的他,毫无悬念地可以退出了。毕竟,他身上还流有一半北疆人的血,是他不能为将的原因,更是在玄国尴尬的存在。

    然而,曾有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想,自己如果是个真真正正的北疆人,该有多好。

    “这……”谢太傅这下哑口无言了,他忘了还有这回事,亦是忘了许赫的身世。

    “既然谢爱卿如此自告奋勇,那这赐婚一事便可尘埃落定了,太傅大人,左丞大人,二位可还有异议?若无异议,这便退下回府吧。”

    轩辕珷左手的指节又是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在了案上。

    “是,微臣告退。”

    四声齐朗,谢太傅父子连同左丞,许赫即刻便退下了,一出了御书房,左丞便抚了抚自己及胸的长须,眼眉带弯地快速瞥了谢太傅一眼,一番得意忘形尽数化作了一声畅快大笑。

    “老夫就在此先恭贺太傅大人和谢瑾世侄了,加官进爵,天赐良缘,哈哈哈!”

    说着,左丞一甩袍袖,负手大摇大摆地顺着宫道走远了,将谢太傅和谢瑾两父子远远落在后面。

    今日的宫道格外静谧,偶有经过的宫人内侍们如是觉得。因为今日没见谢太傅和谢瑾父子两人在宫道上吵吵嚷嚷的。

    往常这个时候,不是作儿子的又在顶老子的嘴,便是作老子的,拿着手里那世代承袭的太傅戒尺,说要打杀自家的“不肖子”。

    这种景象才是宫人和内侍们素来见惯不惊的,如今谢太傅父子两个这般安静,便是新来的小宫女、内侍也察觉到不对来,远远的向着二人施了礼就避让开了。

    路途不长的宫道,今日在谢家父子的脚下成了一条格外漫长的青石板路。

    不知经过了几代风洗雨涤,最初两旁镌刻着梅瓣的青石,早就是平光如鉴,是以,没了往日父子间的吵嚷,二人一前一后错落的脚步倒格外清晰。

    “走快些,要到了宫门上钥的时辰了。”谢太傅晃了晃身后手里的戒尺,催促了一声。

    “父亲不怪我吗?”

    这边眼见着快到了宫门,谢瑾停了脚步,声音不大地问向了谢太傅。

    谢太傅却没有回头,但本就拖延的脚步却是彻底搁置了下来。在他身后的谢瑾,听见了谢太傅一声长叹。

    “我谢氏一门世承帝师之责,所以阿瑾你可知晓为父手中这戒方之名?”

    谢太傅说着,转过身来,将那精铜所制约有小臂长的戒方捧在了手里。戒方上坠着的朱红流苏,在摇摆几下后便静在了那里。

    “丹铁为尺,以戒天子。是谓‘天子戒’。”

    “是了,既持天子戒,就该行戒惩之道,你祖父还在时,常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跪在这天子戒面前痛心自责,直到他抱病而终,所以为父这才承了天子戒。”

    谢太傅缓缓说着,摆摆手示意谢瑾随他一同出了宫门,直到搭乘上了回太傅府的马车,谢太傅又看了看手里的天子戒,抬头望了一眼根本就望不到的御书房的方向。

    “你祖父与为父做不到的,愿你这代圆满。以戒天子,就要随时准备作出牺牲,平心而论,如果能辞官远走,为父是断不想让你涉足庙堂的!”

    谢太傅又是一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他不能现在告诉谢瑾。

    除却帝师之责,终有一日,他也不得不像他当初那般,在接过天子戒的同时,一并为玄国世代帝者去分担那不见天日,浸透骨髓的一隅黑暗。

    “阿赫,方才在御书房,你认了你有婚约,怎么从前不曾听你提起过?”

    轩辕珷不紧不慢地从棋奁中夹出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他许久不曾同许赫手谈一局了,还记得在很久前,许赫承自他父亲许将军的棋艺已远在谢太傅之上。

    谢太傅的棋艺,轩辕珷不敢妄评,也只从左丞大人的调笑中听来过,当年谢太傅还年轻,尚未出仕前,在邺城里,和另外二人并称“玄都三少”。

    三人都是宗室世家子弟中出挑至极的人物,三人皆擅长棋艺,曾在三日之内一举赢遍了邺城中的所有应战的棋手。只不过,谢太傅在这三少之中,却是名副其实的“三少”。

    文采第三,乐艺第三,画艺第三,棋艺第三,就连年纪,也是名副其实排在第三。

    虽然是当朝太傅大人的独子,可人人见了,都称他一声“谢三少”。

    直到后来,玄都三少中最善吹箫的人去了,又过了几年,最善下棋的那个人,也没了。

    落子无悔,黑棋敲定,轮到的白棋却被许赫拿在手里攥了好一会儿,这才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登时,轩辕珷又一落子,白子便被黑子吃去了一大片。

    “是指腹为婚,那时臣还年纪尚幼,后来便随先父回来了邺城,既是没见过那个女子,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不是如愿有了个女儿。”

    许赫见着棋局失利,面上不见忧虑,反倒是更为气定神闲地落下了手中下一颗白子。

    “原来如此……嗯?是和局。”

    棋局近至尾声,轩辕珷皱着眉头,仔细点算了经纬纵横上错落的黑白二色,不差半分。

    是他的棋艺进步了吗?轩辕珷自认他还没这个能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许赫在让着他。

    “阿赫,你毋须让朕。”

    失了兴致,也没了再来一局的念头,轩辕珷倍感乏味地将黑白子各自归到了棋奁中,招来了宫人上前收理。

    “皇上赞谬了,是陛下棋艺已远超微臣,非是臣有所顾忌。”

    看着面前恭恭敬敬俯首的许赫,轩辕珷在心里叹了无数口气。

    他变了,轩辕珷已许久没看到过许赫以前所拥有的虬龙般的影子。

    这还是当年那个为父独闯皇陵,打翻一片的许赫吗?!还是那个在北郊荒林,一人凭着手里的白虬枪护得他和轩辕琲周全的许赫吗?!

    物是人非,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周围的人、景都变了?

    或许,早在他当初“杀了”自己的那一刻,让人怀念的一切就同那个自己一样消弭于世了。

    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