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鉴全文阅读 第8分节

第六十九章 八月十四

    且说中秋佳节近了,临川虽是连遭战火肆虐,没落了昔日繁华,可到底也是一年才有一回的人聚月圆,临川郡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的,倒比往常多了许多人气。

    刘时和雁夫人一早就从附近的一户庄子上买下了几筐上好的蟹子备下了,又特地从附近的酒坊里买了十几坛的好酒,除了挑出其中顶好的留予轩辕琲等人,其他的便一概打算分给府中家丁,护院。

    轩辕琲平素倒也不怎么爱吃这一味,只是到了中秋之日,不大快朵颐几只,再饮上几盅当地有名的冰泉酿,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上几块月饼,猜几道灯谜,总归是不应景的。

    可细想起来,哪怕还没到八月十五,轩辕琲便已开始觉得乏味。

    往年,陪着她看花灯猜谜的人,都不在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是你害死出伯……”

    秋来多雨,渐生薄寒。今日也正是因为有雨,轩辕琲这才在书房里,看了一天的书,写了一天的字。

    但她的心,这一天都完全没在书上,笔上,字上。

    聿清临走前留给她的课业,她拖拖拉拉地,到如今也才不过写了一半,这一半里,有她写坏了的,还有她按着王小良的头让他帮着写的。

    “为什么……为什么……”

    同样的三个字,哪怕在当日坐在离开邺城的马车里时,她就已经自问过无数次,可到如今,她的心中依然没有一个答案。

    恐怕,也不会有答案。

    饱蘸了浓墨的笔尖因着自身笔杆被轩辕琲握在手中僵持在半空,此刻,随着轩辕琲右手莫名的微颤,一滴墨即刻便从笔尖处低落,没多一刻的停留,恰恰落于正写着的一张课业的正中,染坏了快写完的一张字不说,墨汁洇染,一连透过了几张宣纸。

    “烦死了!烦死了!”狂躁忽起,轩辕琲将手中的毛笔丢在了一边,将染了墨的课业用力地揉成了一个纸团扔在地上,就连被透过的墨牵连的几张纸也同样没免得了这般下场。

    “死芋头!留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课业,本王不写你能把本王怎么样?!哼!”

    轩辕琲嘟嘟囔囔着,可巧外头的雨也停了,她干脆就彻底撂下了混水摸鱼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课业,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康王府。

    她可不是在“逃课”,“逃学”,除了文武两边的课业,聿清临还交待了她,让她学会如何收敛自己暴躁的心性。

    聿清临说,不管她是不是康王,她都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不该让自己放纵成一只伤人的猛兽。

    而王小良说,与其拿院子里的木桩出气,伤身伤己来发泄怒火,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这也是为何,刘时和雁夫人居然放心她一个人大摇大摆地从王府里跑出来的原因。

    她有武艺在身,也不是迷迷糊糊不辨方向的小孩子,远远地派几个护院跟着,任由她出去耍,稳一稳心绪,何乐而不为呢?

    可刘时和雁夫人不知道的是,轩辕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套也算合身的女装,换在了身上,便这样从后门溜了出去,派出来的四五个护院,一个眼错不见,还当是隔壁几户大院人家的女儿,有的想多了些,更是以为自家王爷喜欢上了那女儿家,一个个特别识趣地都找了借口没再跟随,竟是没有一人,认出来那背影是换了女装的轩辕琲。

    今日是八月十四,哪怕是最近雨水频繁,也碍不了街口花灯长廊的搭建,临川郡守先前已问询过了聿清临,知晓中秋时是个老天开眼的大晴天,这才放心着了人手在主街搭起了灯廊。

    也是因为如此,轩辕琲还特地准了夜市的开放。

    明日即是中秋,灯廊里已然先挂好了从街头一直延续到街尾的各式花灯,虽然远远不及邺城里宫灯那般小巧玲珑、精致华丽。样子左右不过是粗线条的荷花灯,兔灯,红果灯,最是精巧的,也不过是个面目只能依稀分清五官的童子骑鲤鱼形制的花灯。

    可这些是轩辕琲在邺城几乎不曾见过的,每年的灯会,总是因为要去宫里依礼拜谢圣恩而看不到,偶尔远远看上一眼,也都是宫里头见惯的式样。

    上回她有好好地走马观花地看过那么一回花灯的时候,还是她初次见到公仪绯的那年。

    因着近来充沛的雨水,修修停停,好事多磨的灯廊从头到尾都被丈长的不透水的油布给盖了个严实,只待明日十五一至,主街上才会生就那让人炫目的艳色。

    可八月十五的浓厚烟火气不比需要遮掩的灯廊,在主街两旁,各样的摊子已早先摆出来了三四天。天色渐沉,时辰将酉。四通八达的主街小巷,陆陆续续地便有一个接一个的摊子摆了出来。

    人也远比平常多了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这里热闹非常,分明不会是白天里冷清清的临川。

    而这边,轩辕琲便顺着主街直行,一路上左顾右盼,远在异乡,这热闹,在她眼里,倒也十分有趣。逛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轩辕琲也忘了,她时从哪个摊子买来了个将军模样的半面面具,即刻便戴上了,也不嫌不方便。

    可也只看了这么一回儿,她便开始兴致缺缺,手里拿着一块刚买的芝麻糯米糕,吃了一多半,也不愿再吃。

    她觉得这块糕真苦,要是出伯还在,不用问,看一看也一准知道哪家的糕饼最合她的胃口。

    “且说上回说到……”人来人往的人群里,突然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一阵响锣鼓点,被吸引过去的人群波动,轩辕琲索性就一同跟了过去。待走近了,挤到人前去,才发现,原是演傀儡戏的。

    轩辕琲来的不早也不晚,她落座的时候,好戏才刚开场。

    “上回说到,那北疆狼兵来犯,一个个生的那是凶神恶煞,虎腰熊背,天生一对绿幽幽的眼珠子就和那豺狼一般,要不怎么就都叫他们狼兵呢?!”

    讲到这儿,小小的傀儡戏台上充当幕布的一块半旧的红绸被一条由几束细竹篾缠成的短杖一下子掀开了。

    不过一人张开的手臂來长的简陋戏台上,已有几个预备好的被细丝吊着的傀偶在那里互相“打杀”起来,一方是裹着黑布,手里拿着纸糊竹篾做成的“大刀”的士兵,另一方却是裹着几块零碎毛料,还用绿豆作了两只眼睛,骑着用涂了墨的纸剪成的“狼”的所谓“狼兵”。

    轩辕琲笑了笑,是了,这傀儡戏讲的,大概就是当年北疆和玄国当年的战事。她虽没亲眼见过,可她多多少少从太傅和谢瑾那里听过。

    战况激烈,北疆狼兵,无论男女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十的勇士,他们的首领更是有力能扛鼎的勇猛,可他们玄国有一代战神─白袍将军许蛟。

    听着听着,席上的轩辕琲便支起了一条腿,一手搭在支起来的腿上,一手自拿了这戏台旁边茶水摊子叫来的一壶茶汤,饮了一盏,时不时还要抓起一把蚕豆,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好!!!”

    这傀儡戏演得热闹,台下的都纷纷叫好,其中声音最大的,莫过于轩辕琲。旁边的人,不时也向她这边看来。

    轩辕琲的这副姿态作派本是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她全然忘了,她今天可是穿了女装出来,旁边的人,有那么两三个老顽固的,看了轩辕琲这样子,都摇摇头,嘴里嘟囔着什么。可轩辕琲,整个人都一心挂在了傀儡戏上,莫说不在意,便是听都没听见。

    “那狼兵的头头,名唤‘舍虎’。两军对垒,只看他手提一把带血弯刀,左劈右砍,就好似是在斩瓜菜一般,这便风风火火杀了过来!

    就在这时,只见天上闪过一道白光,随着一声龙吟,一个银亮亮的枪头,甫地直刺向那舍虎咽喉。

    那舍虎连连退后,许蛟许将军从天而降,持着他那杆‘银虬’在手,乘胜追击,挑,刺,穿,拨,一招接一招,一式接一式地不给那舍虎留半点余地!!!”

    随着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述,傀儡戏台上,便同时有一尊极其精美,穿着白绸,缀着贝片为甲的傀偶降了下来,在紧密雨布的锣鼓点中,他手里那掌长的裹了一层锡箔还缀了个小铃铛在上头的“银虬”,真就是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地直刺向他对面那裹着毛料的傀偶。

    “好!!!”

    这一出傀儡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不单是台下坐席上的人们,连带着两旁摊子或坐着或站着,或是骑在大人肩头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拍手叫好的。

    轩辕琲也不禁使劲地一边鼓掌喝彩,一边站起身来。嗓门洪亮,她身后的几个男子的声音都不见得要比她响亮。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一只酒盏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在傀儡戏台上砸了个粉碎,碎瓷片连带着原先盏子里的残酒,崩了一台子和那演戏的老人家一身。

    不等看得正在兴头上的人群开始骂骂咧咧,就听见从那酒盏砸落下来的对面酒馆的二楼上传来了一个慢悠悠,毫不在意的声音。

    “哈哈,便是玄国战神又如何?还不是到头来,来块死人骨头都没剩!”

第七十章 不打不相识

    随着阴阳怪气的嘲讽,那掷了酒盏下来的少年将军旁边的两三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也一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用着一句比一句尖酸而又刻薄的讥笑挖苦起了已然长逝的许将军。

    令人奇怪的是,除却暗暗捏紧了拳头的轩辕琲,居然没有一人为此而生气恼火,甚至,街上都变得静悄悄的了。

    人,也一个个地越走越少。

    摆茶水摊子的夫妇收了壶,盏,碟,卖泥人的老人家挑起担子便走,就连刚才还热闹着的傀儡戏台附近也瞬间变得门可罗雀。

    只剩了帮演戏的老人家收拾戏台的轩辕琲和一边盯着被砸断了一只手的傀偶的演戏老人家。他看着平日里他极爱惜的,如今却坏了的“许蛟”,双手颤颤着,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将断了的一条手臂绑回去,想要将散了花的贝片穿回去。

    “不会的,不会的……”

    哽咽着,老人家饱经沧桑的脸上,一滴又一滴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张着嘴,任由眼泪掉下来,整张脸涨红着,连带着他花白的胡子也在发颤。

    可始作俑者全然没认识到自己的错处,看了看下方又变成了冷冷清清的街道,他饮了一盏子酒,大笑几声,竟又是将手里的盏子砸了下去。

    仿佛是心照不宣的密令,又或是刻意而为的讨好。讥笑未去,那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公子哥,有样学样,不管有酒没酒,只管一个接一个地将自己手里的盏子也一并向着街上砸去。

    年轻将军模样人一如刚才没有出言制止身边几人大肆嘲讽的行径一般地,他自顾自地举起来一坛新酒,搂在怀里,开了封口,四根指头探进去,大拇指留在坛口,就这样稳稳抓牢,一口接一口地豪饮。

    而此时,原本就因为这几人的侮辱谩骂,本就不剩几人的街上更是因着一个个从天而降横飞四溅的碎酒盏而变得彻底冷清了。只余了才收拾好傀儡戏坛的一干人等和将自己的钱袋交到老人家手里的轩辕琲。

    “老人家莫再伤心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和儿孙们回家吧……”

    轩辕琲搀着老人家,将整个傀儡戏班子护送到了不远的巷口,一路上,将断了一只手臂的“许将军”抱在怀里的老人家,不住地呜咽着,双眼模糊地对着眼前戴着将军面具的轩辕琲道谢。

    不久,见着街上没了人,一直在砸着酒盏砸得不亦乐乎的几个公子哥这才罢了手,一个个拍打了几下手掌和衣衫,便又倚靠在了栏杆上,就好像刚才他们是去做了一件很费力气的功课似的。

    嘻嘻哈哈着,连同着他们当中为首的那年轻将军,每个人都坐在酒馆里躬身在地的伙计身上。时不时地,总有一两个公子哥,将穿了带着登山钉的兵靴踩在身下伙计们的手掌上来回碾踏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低了低了,再抬高些。又高了,高了,再低些……”

    然而,就在他们在这儿正乐着的时候,突然间,平齐地便有一团团蒲叶包对准几位公子哥的脑门十准十地砸了过来。

    几个公子哥躲闪不急,被软蒲叶包或是砸中的脸,或是砸在了身上。那蒲叶包软软的,只用草绳松松地系着,这一砸,里头的东西也都一并打在了几位公子哥身上。

    都有些什么?轩辕琲也记不大清,她只记得其中几样,有从附近水坑里掘来的带着草根的烂泥,还有酒馆旁边鱼坛上新刮的鱼鳞,还有几坨轩辕琲从附近马车的马兜里弄来的马粪。

    这一样样,无一不是轩辕琲就地取材,精挑细选来的。这一份份精心准备的“厚礼”,每一份都被她亲自用脚“送”了过来。

    诡异难忍,混合着鱼腥,腐草,马粪的味道,很快便在一众公子哥中间蔓延开来,在场的,无论是伙计还是中招的公子哥们,都捂紧了口鼻,跑得跑,散得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现世报,一旁坐着的年轻将军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边一个个公子哥们谩骂不止,都在忙着洗净身上,脸上污秽的时候,只听得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女子的声音从下方的街道上传来。

    “还没完呢!送你们一份大礼!”

    话音未落,便见着有一根两指粗细的树枝挂着一个瓜似的东西,被声音的主人从下面扔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打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灯火昏暗,年轻将军只依稀看见那碎了的瓜似的东西中像有澄亮亮的东西流了出来,就在他想要凑近了细瞧瞧时,他听见了有“嗡嗡”的声音靠近了。

    “不好,是马蜂窝!快跑!”

    年轻将军大喊一声,这便自己一人从酒馆二楼直接跳到了街上,手指已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小心而又谨慎地看着四周空荡荡的街道。

    身为一名武者,直觉告诉他,有人还在附近藏着,伺机打算偷袭他。

    “梁国太子夏正韬在此,有真本事就出来痛痛快快打一场,遮头盖脸算什么英雄好汉,正人君子?!”

    夏正韬说着,手随心动,腰间长铗一瞬出鞘,锋芒毕露直指身后。

    “喂!那个夏什么!我在这儿!”说着,夏正韬侧面,轩辕琲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右手里还拿着刚刚从后巷找来的一根一人多高的竹竿,而她的左手却是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些什么。

    “本太子叫夏正韬!你又是谁?!”夏正韬说着,脸上竟丝毫没见恼火,从他的眼中,只余好奇与求胜。

    “少废话,看招!”

    说着,轩辕琲右手便执了竹竿,仿佛手中握住长枪般地,已作好了准备,然而,她下一步却没见走动,而是伸出了左手,顺带着,松开了左手拉紧的一根麻绳。

    麻绳松懈,备下的简易埋伏机关─一个半人高的空酒坛这边朝着夏正韬砸了过来。

    凭借锐感,夏正韬翻身侧闪,手中长剑锐锋径直劈开了这空酒坛,轩辕琲的小小算计落了个空。

    “哼,本太子谅你是一介女流,也只好使出这般不高明的算计来算计本太子。想来你也只不过会几招花拳绣腿,那便先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本太子绝不还手,到时可别说吾欺负你!”

    夏正韬说着,好奇不减,求胜之心也几乎被自身傲气取而代之。

    他,完全没将这看起来比她矮上了一头多的轩辕琲看在眼里。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你这么大的人了,可别被我打得哭鼻子,我可不会哄孩子!”

    轩辕琲被夏正韬的狂妄自大激起了火气,登时,她便即刻回了嘴去。且不说还没交手,便是气势,嘴上功夫她也决不能输!

    回过了嘴,轩辕琲已提起一分内劲,手执充作长枪的竹竿迅疾而来。

    聿清临对她讲,她的外家硬功已有了一定的基础,除了每日练招式,内气也该循序渐进提升,是以这几个月来,轩辕琲每日都有按照聿清临的交待和传授,临睡前打上半个多时辰坐。

    静心打坐的效果在轩辕琲提了一份内劲时,她已有所察觉。她比原先跳得更高了,手上的力气好像也多了些。

    而这边轩辕琲手中“长枪”迅疾,一点一刺,犹如凶蟒出穴,有些大意的夏正韬玩闹似的躲闪的晚了些,肩上银鳞虎甲居然被轩辕琲给穿出一道破口!

    夏正韬愣了一下,偏头看了看肩甲破口,又瞧了瞧轩辕琲手中使的那根竹竿。冷哼了一声,傲气不减半分,双眼中的好奇更盛。

    “这姑娘分明使的是许家枪,也不知他和那许蛟许赫父子二人是什么关系,也不曾听说许蛟有女儿,真是奇了……”

    夏正韬满腹疑虑,轩辕琲的一招,就被他当场看破来头,伴随着心中不解,夏正韬愈发想要摘下眼前轩辕琲戴着的面具,一看究竟。

    “哦?看来这位姑娘也学过兵械,不知师从何人?姓甚名谁?”

    轩辕琲急招猛攻,挑刺拨冲,招招紧逼夏正韬,竹竿头没远离过尺长,夏正韬虽是忙于躲闪,嘴上却也不忘打听着轩辕琲的底细。

    而轩辕琲呢,招招猛劲,她依稀感觉得到这手中竹竿支撑不了太久,可她求胜心切,出招更是迅猛,再者受到自身蛊毒影响,心思不免波动生乱,先是身法乱了,嘴上也随便扯了个谎来应这夏正韬。

    “那你可听好了,你姑奶奶我姓刘名珠!”

    说时迟那时快,轩辕琲接着竹竿撑力跃至半空,想以这招她练了许久的“银虬乍现”来速战速决。不料,对面的夏正韬,却是一眼看出破绽,自己也纵身腾跃,手中长剑芒尖直指猛冲袭来的竹竿。

    削铁如泥的宝剑要劈开一根竹竿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更何况,还是一根快要碎得七七八八的竹竿?

    “刘珠?不知令师尊可有教过你何为势如破竹呢?”

    夏正韬笑着,剑锋毫不费力地将竹竿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可他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余锐未消,直冲轩辕琲戴着的面具而来。

    “哼!”

    这边轩辕琲也很快有所应对,一脚踏上身边的垒成了几层的酒坛,转身翻跃,从夏正韬头顶上空翻过一个跟斗的同时,正正好好地避开了夏正韬这一剑。

    就这样,轩辕琲也没忘了还击,她凌空腾手反扣住了夏正韬的肩甲上的一角,将他拖倒在地,自己连忙转身几步跃走了,嘴里还不住地大声嚷嚷着,“你都多大人了,还站不稳!!!我赢了!”

    而这夏正韬,摔了一跤,倒也不恼,只是从他肩甲上的破口倒刺处取下了一串红玉珠串。

    那时方才轩辕琲反手扣住他时,一个不留神,被破口倒刺从手腕上勾下来的。

    “刘珠是吗?看来本太子还要再去康王府一回……”

    是夜,一群梁国的公子们,个个被马蜂叮得赛猪头似的跟在夏正韬身后回去了梁国的边境大营兵狱,大营的侍医们在夏正韬的营帐里一边为面目全非的公子们敷着药,一边又察觉出太子夏正韬的不对劲。

    毕竟,他们可还从没见过,夏正韬会时不时从怀里拿着一串红玉珠串,笑容满面的模样。

第七十一章 宴无宴

    八月十五,月圆佳节。康王府里府外,倒也全然是一派热闹景象,可有人却没那么高兴自在。

    “王爷,这是时爷让小的给您送来的。”

    康王府内院,轩辕琲在厅内穿了一身新衣,手里头没停歇地补着聿清临给她留的课业。听到家丁的声音,眼角便瞥见他捧了几味果子和一盘棋子大小的月饼来。

    “咳咳……那他人呢?”

    “回王爷,时爷在前院正招待郡守和其他几位大人,雁夫人在后厨忙着,时爷还说,要您先拿这些东西先垫垫肚子,这便去前院。”

    轩辕琲听了,两条细眉几乎瞬间扭作了一个“八”字,她摇摇头,随手从盘子里捡了块小团月饼,没直接吃,倒是先从中间掰开,看了看内馅,又闻了闻。

    “红豆沙?都是红豆沙的?”

    家丁半低着头,小心地瞄了一眼轩辕琲,默不作声,微微地点了点头。他也曾听管家刘时说过那么一嘴,王爷是爱吃甜食不假,可偏偏这月饼是最讨厌红豆沙的。

    可他又不是没记性,故意送来的,这是刘时吩咐他送来的,还让他回头嘱咐家丁,给王爷在宴上上一味提前预备好的“蟹羹”。

    他虽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不敢多问,也只好照办,想到这里,面前王爷又是一言不发,他更是隐隐觉得他要倒霉了,头垂得更低了。

    “罢了罢了,你忙吧,帮本王把这些课业收好,一张都不能少啊!”

    这边家丁还在战战兢兢,正盯着自己手里掰作两半的红豆沙月饼的轩辕琲,叹了口气,一手一口,将月饼吃下下了肚,起身拂袖而去。

    “来了来了,康王来了……”

    远远地,轩辕琲就听见了前厅几位大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轩辕琲勉强扯起了嘴角,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好一阵寒暄后,宴饮方才开始,轩辕琲抿了抿嘴唇,举起面前案上的小盅,想品一口冰泉酿。不料,入口却是没滋没味。原来,在她面前壶里,盅里竟都是温水。

    轩辕琲皱了皱眉,随即便放下了小盅,下首的郡守见了,不免紧张起来,他还以为是冰泉酿的味道不好,轩辕琲不喜欢。

    一旁陪侍的刘时见状,即刻便拍拍手,让侍女们奉上了一桌桌螃蟹宴。转而这才笑着又向郡守大人仿佛埋怨似的嘟囔着:“唉,康王殿下这脾气倔,从小就是如此,明明不会喝酒呢,还偏偏每次都要吃上那么几口,怕是一会儿又要胡言乱语了,还还望各位大人不要见怪。”

    说着,刘时从自己的席位上起了个半身,向着众位大人一一施了个浅稽。郡守等人这才放下心来,又看着轩辕琲还在观赏舞乐,确定是没注意到他们,这便才安心用宴。

    这边轩辕琲嘴里乏味,一早就等着雁夫人等人备下的螃蟹宴了,她不等身旁随侍的家丁动手,在她的宴馔未到时,就自己先斟好了一小碟姜醋在侧。

    她其实并不很喜欢吃蟹子的肉,只是中意那浓厚的蟹膏,一口下去,齿颊留香。再者,还有一个并不很重要的原因,她并不会剥虾蟹,往常不是宫人替她剥了便是别的旁人替她剥了,还会喂她。

    只是后来她大了,这才自己动手,只不过,比起吃来,她依然讨厌剥虾蟹的过程。

    许是刘时一早同雁夫人讲过这般故事,今日的螃蟹宴,除了刘时,郡守等人案上是已去了壳的熟蟹外,唯有轩辕琲案上的菜肴乃是一道热气腾腾的蟹羹。

    打开了装着蟹羹的青瓷盖,轩辕琲便闻到了一股扑鼻浓香。青瓷中盛着乳雾一般的稠羹,中间还依稀可见丝丝细白,伴着粒粒艳红。轩辕琲知道,那白色的该是蟹肉,艳红的是点缀的枸杞。

    除却这些,尚有一朵朵指头大小的山菌浮在上头,山菌被刻意料理过了,如同朵朵山花烂漫在这青瓷中的江海之中。

    轩辕琲愈闻,只觉得食指大动,自取了调羹,轻轻舀了小半碗,便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一入口,味道果然不同凡响,丝丝缕缕顿时尽都化在了舌尖,除这美味外,轩辕琲还尝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欺骗……

    轩辕琲并不专精厨艺,只是味觉比寻常人要来得更敏锐,再者她自幼长于王庭,山珍海味,玉露珠馐也不知是尝过多少,眼前她这手里以假乱真的蟹羹,色,香虽然唬住了她,可到底味道还是骗不过她的舌头。

    “原是用虾蟹汁煮出来的豆腐羹……”轩辕琲又是送了一羹入口,这回倒真叫她给尝了出来。

    感受到欺骗,轩辕琲摸摸用完了手里小半碗的蟹羹,便将目光投向了下首正忙着劝酒的刘时。

    而这边刘时,隐隐也感觉背后似生了一双芒刺,回头,便迎上了轩辕琲那带了一分委屈,两分恼怒,三分质问和四分无奈的眼神。

    刘时知晓,轩辕琲她在问他蟹羹的事情,也知晓,她其实知道为何会给她上一份豆腐蟹羹的理由。

    看着轩辕琲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完全没有要离开他身上的意思,刘时笑了笑,自己先偏了头,待到宴饮将近,王府内诸位大人该是时候同轩辕琲前去赏灯时,他起身,去取了件披风来,递给了先他一步去了里间的轩辕琲。

    “王爷,临川八月夜深露重,在同诸位大人前去赏灯前,请先加衣。”

    轩辕琲的嘴角稍稍向下撇了撇,左右仔细瞧了瞧里间内外,确定除了屏风后等着她的刘时外,再无他人,这才把从宴上一直粗着的喉咙松了下来。

    一开口,便是嘟嘟囔囔的埋怨。

    “为什么女儿家每个月非要有癸水呢?烦死了!讨厌!麻烦!我要真是男子就好了!”

    屏风另一边正襟危坐在席上的刘时听了这话,到底是忍俊不禁,捂住了嘴,险些偷笑出声。

    这边轩辕琲说着,也已换好了厚一些的衣衫,只不过,毛燥性子不改,还没系好披风便从披风后面冲了出来,要跑去看灯。

    接替了父亲刘出责任的刘时,就在轩辕琲一半的步子都踏出了里间时,他抬手便牵住了轩辕琲的腰带。

    “唉……王爷,仔细算算,今年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可不是小孩子了。”刘时说着一边手里为轩辕琲正着衣冠,而轩辕琲,也默契地张开双臂站在那里,任他摆布。

    这是就是如此,无论是刘出还是刘时,轩辕琲已养成一个这样的习惯,哪怕自己穿好了衣服,这父子两个,总有一个是要上前来再好好整理一下,索性,每回她也都这样提前抬起双臂站好。

    “老芋头说了,没正经过了生辰,就算不上是长大一岁,所以,我现在还是十四岁。”

    轩辕琲撅着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就好像很多女儿家那般,小时候只管把自己的年纪大了说,表示自己已不再是无知幼童。等大了些,却又百般地找借口出来,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哈,好好好,王爷今年才十四岁,明年也是十四岁,再过一年还是十四岁,我们王爷永远是十四岁。”

    披风上两股缀着平安结的绸带被刘时系好,平顺地摆好后,他又侧了头,想要为轩辕琲整理一下皱了的袖口。

    而轩辕琲,因着弄丢了她母妃生前留给她的红玉珠串,这会子正畏畏缩缩地将右手蜷在袖筒里,拼了命地向外拉扯着袖口,却是欲盖弥彰地更引起了刘时的注意。

    刘时的双手搭了上来,展平袖口的同时,自然也摸清楚了轩辕琲的手腕上少了些什么。

    要说是轩辕琲随手给丢到了街上某处,这不大可能。虽然轩辕琲对已故的先康王和王妃没什么印象,可这珠串,她平日里也宝贝得紧,怎么会无缘无故弄地图呢?

    再者,刘时对于昨天一身狼狈从后院翻墙而过,几下就打倒了自家王府里几个护院的轩辕琲感到满腹疑惑,因为她昨天不仅是穿了女装,还是这般情况,浑身灰土,鞋上,裤角上也都滚满了泥水。

    现在,刘时很巧妙地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结论,昨日穿了女装的轩辕琲,同某人打了一架,那红玉珠串被那人拿在了手里。

    “王爷,您和谁打架了?还被他拿走了红玉珠串?”

    刘时自知这种事情决不能绕弯子,于是便单刀直入,一边随着走出里间,一边直接了当地问起了轩辕琲。

    “哼!那个夏……夏什么来着?!对,夏正韬,明明打不过我,被我撂倒在地还不承认,居然勾走了我的红玉珠串!讨厌!!!”

    说着,轩辕琲一脚就踢倒了井边的水桶,但力度用得不大对,她的大拇趾很痛。

    “真是麻烦,王爷你怎么能让那梁国太子夏正韬看见你穿女装啊?”

    刘时心下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轩辕琲的女儿身身份莫不是要就此露馅?

    “放心,阿时,我昨天可是戴着面具呢!他想瞧我的模样,我没让他看见,今天且让这小子等着,明天我就去剑碑兵狱去找他讨回我的红玉珠串!”

    轩辕琲拍了拍刘时的肩头,让他放宽心。可她与刘时万万没有想到,不用等过了八月十五,第二天再去讨要。

    夏正韬,他人已来了。

第七十二章 多了个妹妹

    “欸,阿时,你听府里前院怎么这么热闹,临川这边灯会还会舞龙舞狮的吗?”

    轩辕琲想着,心里头那想要看花灯的心思让她急不可耐,若不是知晓还有郡守大人和其他人尚在前院等着她,她一早就翻墙跑出去了。

    刘时听轩辕琲这么一说,停了脚步,耳边确实从前院的方向传来了十分清晰的敲锣打鼓的声响。

    轩辕琲和刘时相互看了看,觉得有些不对头,这声音分明是嫁娶时的喜乐,谁会在八月十五的时候从康王府这般招摇的嫁女儿呢?

    这般想着,轩辕琲和刘时匆匆赶到了前院。眼前,却是极为震惊的一幕。

    一群穿着红衣喜服的人,列队就站在了康王府门前,这敲锣打鼓和唢呐,也正是他们发出的。

    人头攒动,康王府门前很快就挤了个水泄不通。轩辕琲和刘时注意到,方才等着他们的郡守等人,在这时却偏偏没了影子。

    “是梁国人。”

    雁夫人拄着一根手杖,腿脚有些不利索地从转角处走了来,牵了牵轩辕琲的衣角。

    一旁的刘时听了,心下不觉已萌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该不会是那夏正韬真的识破了轩辕琲的女儿身,所以前来找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幸会幸会,幸会幸会……”

    这边,在一群红衣喜袍的乐器班子中间,另有一个穿了一身绛红袍子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手里头,一手正把玩着一串红玉珠,另一只手则是托着一个锦匣。最引人注目的,他头冠上还插着一枝木樨。而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他们的手里也都捧着一个两臂来长的锦盒。

    这托着一个锦匣,穿着绛红袍子的年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怪模怪样的夏正韬。

    突如其来,手里头更是拿着那串红玉珠,刘时不好的预感更为强烈了,夏正韬这是要做什么?!

    而轩辕琲,瞧见了自己那串红玉珠,虽然心里想的便是,不由分说打夏正韬一顿再拿走,可如今这场合,她若直接去抢,岂不是自招了女儿身的身份?

    就在刘时和轩辕琲不明所以,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满脸堆笑的夏正韬已走近了。

    平日里穿惯了甲胄,一时换回这身长袍他当真是不习惯,插戴在他冠上的那枝木樨也颤颤巍巍地,让他有些不适。

    “不知梁国太子来我康王府,有何贵干?”

    轩辕琲见着夏正韬的怪模怪样,不觉已起了防备戒心,反手将刘时等人都护在了身后,故意沉下了声音,直面那夏正韬。

    然而,夏正韬却不答她话,手里珠串握紧,一面打开了那锦匣,锦匣里盛着的,竟是一个沉甸甸的熟透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昨日令妹刘珠赠了吾这串珠玉,吾今日便来回赠一个木瓜。”

    这话,不是对着轩辕琲,却是对着刘时说的。

    “妹……妹妹?”刘时心下一惊,嘴上却牢固地把守极严,他和轩辕琲互相看了看,十分默契地大抵猜到了是怎样一回事。

    这夏正韬定是将轩辕琲随口胡诌的名字“刘珠”当了真,他自觉聪明,知晓是从邺城来的“刘珠”,自然会以为是他刘时的妹妹。

    “好你个夏正韬!之前趁本王卧病来本王府上抢地盘,现在又来本王府上抢人,是不是?!”

    轩辕琲脾气火爆,不等刘时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她便径直叉腰走近了夏正韬,一手便朝着她那红玉珠串抓去。

    想当然地,她抓了个空。

    “哼,这是珠娘给吾的,你这邺城来的矮子,还想从本太子手里抢走不成?!”

    夏正韬说着,一脸戏谑地低头看向了轩辕琲,他想不到,就是这比他矮上一头多的豆芽菜似的康王,居然能把他的王弟夏正德给揍翻在地?!

    夏正韬不信。

    而这边,轩辕琲一听夏正韬嘴里口口声声地说着“珠娘”,又见他不肯将那红玉珠串交出,火上加火,几乎就要动手。

    就在夏正韬和轩辕琲一大一小,相互瞪着,眼看着气氛紧张到极点,刘时走上前,向夏正韬伸出了手,讨要那红玉珠串。

    “舍妹刘珠昨日贪玩,回来便说不慎丢了先父送给她的红玉珠串,硬生生地哭了好些个时辰,现在双眼肿成桃子似的,没法子见人,太子殿下既是来交还珠串,那刘时便替舍妹先收下了。”

    夏正韬看了看刘时,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他。上一回见,他只记得这人身子骨不大好,如今近了细看,夏正韬这才察觉到,刘时并非是他想得那般天生不足,又或是害了痨病,而是心肺经脉受了伤。

    如果顺利,那便也算是半个兄长,夏正韬居然出乎意外地将那红玉珠串交到了刘时手里。

    接过了珠串,刘时便小心翼翼地细看了看,确认是原物无误,便轻手轻脚地放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很好,红玉珠串已到手,接下来便该解决剩下的事情。虽然刘时还是不确定这夏正韬究竟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轩辕琲的女儿身的样子,可他有一点很确定。

    这跟在夏正韬身后几个小厮模样的,手里拿的,绝不是藏起来的刀枪剑戟,而是所谓的“聘礼”。

    想到这儿,刘时无奈非常,原先他也只从别的大臣和刘出嘴里偶尔听过这梁国风俗……大异玄国,同宗而婚也就罢了,现在这又算什么?是上门来强行提亲?

    眼前这人,真的是梁国太子夏正韬吗?!这么大的事,梁帝就不管管吗?!

    王爷啊,王爷,这次你闯下大乱,害惨我了,现下,你又让我从哪里去找一个妹妹出来?

    脑中万千思绪混乱,可刘时还是故作镇定,脸上恭敬温润的好客笑意不减,这一关口,智火忽灿,他决定兵行险招。

    至于这让他看不透心思的夏正韬是否会中计,就另当别论了。

    此刻,刘时仍然将轩辕琲拦在了身后,无视她的躁动,刘时偷偷地将荷包从腰间解下,在袖口里递给了轩辕琲。

    “太子殿下,这可不是小事,您这未免草率了……”

    刘时抬手先指了指夏正韬手里托着的木瓜,在夏正韬急着要打开小厮们手里的锦盒时,刘时又连忙跑来,扣上了已露出一角斑斓虎皮的锦盒。

    “刘时,吾梁国人婚丧嫁娶从来都没有你们玄国那么多繁文缛节,喜欢就是喜欢,刘珠嫁与吾,哪怕将来不是梁后,也会是尊贵的梁妃,你大可放心。”

    夏正韬是真的不知晓“刘珠”的身份,他还只当是刘时担心他妹妹会受欺负,这便一口承诺,更要将锦盒里备好的聘礼拿出来。

    “吱呀……”被刘时合下的锦盒,又被夏正韬打开了一道缝隙。

    “太子殿下,先父去世尚不满三载孝期,你如今这般举动,是要陷我和舍妹于不孝!”

    “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刘时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锦盒反扣了回去。

    登时,他与那梁国太子夏正韬,一人一只手都按在了锦盒的两端,近乎势均力敌的相持不下。

    “三载,不长,吾可以等,这些姑且就算做是预先用来定亲的,暂且收下,等孝期一过,吾便来迎娶令妹。”

    夏正韬说着,按在锦盒上的手试着抬了一下,却没挪动半分。

    “想不到这痨病鬼也有几分能耐……”

    两力加持,却又十分适当,倒没把那锦盒毁了去。只是苦了这两手托着锦盒在怀的小厮,职责所在,他不敢让锦盒落地,又不能让锦盒有所损坏。是以,随着锦盒两端力道的增加,他也只好渐渐压低了自己的身子,两股颤颤地沉了下去。

    这如同钳羊马一样的姿势固然难受,更何况他本就没什么武功底子,眨眼间的功夫,他的双腿已经抖得越来越厉害。

    “阿时说的不错,再者,等出了孝期,已定了亲的阿珠就该出嫁了,哪里轮得到你来抢亲?!”

    轩辕琲突然一声呵斥,吓得本就腿软的小厮立刻倒地,锦盒也一并砸在他的身上。

    夏正韬闻言,即刻便风风火火地,也是同轩辕琲一般叉着腰,厉声问着。

    “定了亲?定的哪户人家?你这豆芽菜不要告诉吾,珠娘是要嫁入你这康王府!”

    夏正韬看着眼睛瞪圆圆的轩辕琲,怒火中烧,理所当然地将他所想的既定成了事实。

    就是这眼前,乳臭未干,连胡髭都没见一根的毛小子,明年先要与那汉国公主完婚,即刻又要纳刘时的妹妹,这怎么行?!

    所谓急中生智,用在形容轩辕琲找借口的能为上是再好不过。

    一环扣一环,一谎接一谎。这“刘珠”既是她编出来的,那她的婚事,自然由她来做主。

    “她自小就长在康王府,出伯生前舍不得她外嫁,自然是要在府里头嫁了,就是他了,王小良!”

    说着,轩辕琲一把扯过来了一旁看着热闹的王小良,这便推到了夏正韬面前。

    王小良的腿也开始不自觉地发颤了,他只是个小小的太医,平生也最是怕这些舞枪弄棒的,更何况,这夏正韬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

    “走!”

    言简意赅,夏正韬转身踹了一脚摔倒在地的小厮的腰,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居然就这样都散了,连带着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没趣自行散了。

    “哼,梁国太子?愚蠢……”

    一场闹剧,就此收尾。始作俑者轩辕琲撇了撇嘴,将红玉珠串戴好,将头一昂,一手一边扯了刘时和王小良,便一同去找寻雁夫人。

    耽搁了这好些时候,再不去灯会,怕是连花灯上最难的灯谜也没了。

第七十三章 枫忆

    “铿……铿……”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是半生锈的锄头磕碰在混着石块、杂草的泥土上的声音。

    “我这也才没回来看过几个月?!你就把屋子乱成这副模样?!”

    聿清临说着,停了手上活计,用袖子擦了擦汗,顺便又将刚铲平了的土倒进了一旁化作狼形的黓辟琅身上的两个箩筐里。

    “嗷呜呜呜……”

    低声呜鸣,黓辟琅用一只成人脚掌般大小的前爪搭上了聿清临衣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抓挠着。

    “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你都这么大……这么大只狼了,别在那儿装委屈,为师走前可是交待过你,打扫,课业,喂鱼,采药,浇花一样都不能忘,咳咳……为师的要求是多了些,可我也从没教过你种田啊!”

    聿清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仍然记得,从临川那儿赶回止水峰的那一日,他还以为自己四五百岁,已经开始记性不好了,不然,他也没走错路……

    所以,有谁能告诉他,这满院的土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聿清临填平了院子里的第九十九个土坑后,一人一狼便开始了浮土的搬运,看着背着箩筐在身,还满山撒欢的黓辟琅,聿清临每每总是觉得,自己当初怕不是抱错了,这哪里像是只狼崽子?

    待聿清临拽着满身灰土的黓辟琅的一条后腿,将他拖曳回山顶的竹苑时,聿清临没好气地,直接变出来一浴盆的热水,将黓辟琅整只狼直接扔了进去。

    偏偏黓辟琅无论做狼还是做人都还只是小孩子心性,只当聿清临是在同他玩闹,一进了浴盆,他即刻就化成了人身,在水里泼泼洒洒个不停。

    未免被弄得一身水,聿清临退到了后院,他想着,前院的院子都是大大小小的土坑,后院恐怕也会是惨不忍睹。

    在踏入后院前,聿清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莲池里的莲花都折了,池水里养了百多年的“蠢鱼们”都翻白肚了,采来的草药连土带叶的都一股脑地被倒在廊下的台阶上……

    然而,这些预想中的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竹苑后院,一切景物依旧,莲百年不谢,“蠢鱼们”终日循着馒头屑游来游去。采好的草药也都规规矩矩地摆在架子的簸箕上。

    一瞬间,聿清临恍惚觉得,那个人从未离开过,又或是练云翡从须弥境回来了。

    直到,聿清临瞥见了廊下一角有一处空荡荡的地方,除了竹席上有一圈圈大大小小的酒坛底的印子外,再不见主人有空酒坛垒在那里了。

    “师姐……铸月……清临自许从不妄言,可到头来,却还是要将翡儿骗去须弥境,若是她知晓,会记恨我这个师叔吗?”

    聿清临心里头喃喃着,慢慢地穿过后院,步入一片竹林,过了竹林,他又来到了当年他的师姐─铸月,身死道消之地。

    止水峰是施了结界与外界分隔开来的一座山域,而眼前此处,乃是枫河,是铸月如法炮制,又施了结界,将此处又与止水峰分隔而来的一处秘地。

    从小到大,这里一直都是他们师姐弟两个为了躲师父那个老头的功课和各种杂活的指派,前来“避难”的秘地。

    在枫河,他一次知道了原来每日辰时都会消失不见踪影的师姐,是跑来畅快饮酒了。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师姐铸月,发现了每日巳时该在竹林里练剑的聿清临,是日日跑来了枫河炼药。

    虽然,聿清临一直很好奇,他师姐设下的枫河结界,为何他也能出入自如。而师父、翡儿还有小黑却不能。

    “老太婆,你曾经每年都要问我,问我是不是还恨你?恨你断了我的轮回,和我的娘亲再也不见……”

    聿清临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整个人放松地依靠在那终年都是枫红的树下,坐了下来。

    此刻,竹方却玉正被他又化作了拂尘搭在臂弯里,如今的他,身影几乎丝毫不差地同那日陨落的铸月一般颓倒在那里,周身泛起了淡淡的寒星似的荧光,就好像是失去了肉身,只余了缈缈然的空惘神形。

    一脸疲倦不堪,聿清临慢慢阖上了眼,可他并没有睡意。他希冀着,在枫河,或许能在梦中见到那些他怀念着的逝去人。

    然而,是他错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失去了自己的梦。

    是人都会有梦,可他,真的算是人吗?聿清临自己也不清楚。

    虽然看上去和其他超尘脱俗的道长们没什么两样,可他全身上下,乃至胸膛,都是死亡的冰冷。

    他活着,却也不算活着。

    “我自始至终从未恨过你,只是……只是……只是遗留的不舍罢了。”

    聿清临依旧阖着眼,虽然无梦,但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又做回了小孩子,很多很多年前,他有爹有娘,一家三口平静安乐地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生活着。

    “哈哈哈!驾驾驾!”

    他也曾是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头,哪怕不是出身富贵荣华之家,只是小门小户,他那时也与爹娘过得很幸福。

    他曾经最喜欢骑着他阿爹亲手用一根竹竿为他做的“战马”,手里还拿着桃树枝削成的“宝剑”,成日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

    就算是天上落了雨,他也照旧当他的“大将军”不误。

    可事实证明,这样的贪玩,是要惹出大乱子的,若不是他下了雨也在街上跑来跑去的玩闹,他便不会得了伤寒,也就不会渐渐拖成了痨病。

    如果……如果没有,他当年就不会那样早早夭折,他的娘亲就不会因为思子心切,郁郁而终。

    “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临儿,娘亲!娘亲!!”

    因为年幼,哪怕已经成了阴阳相隔的一缕幽魂,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仍旧日日徘徊在他的娘亲身边。

    可他的娘亲每日总是以泪洗面,仿佛看不见他的样子,阿爹也搬走了,好久都没回来过了,是因为他的病吗?

    可是……可是,临儿现在已经好了,临儿真的不咳了,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他的夭折,阿爹很快便休了他那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的娘亲,自己又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了另外一个儿子。

    想到这里,聿清临才恍然察觉,过了这许多年,他其实早已记不得他娘亲的面容了。缓缓睁开眼,一枚鲜红如血的枫叶,正悄然而落。

    聿清临伸出了右手去接这一片枫叶,随即,这片枫叶便被他拿在了手里。两根指头捏着枫叶的叶柄,枫叶就在他的眼前来回打起了转。

    “你不能再留在此地了,否则你迟早会害死她!所以你要跟我离开!”

    “这小鬼逗留人间太久,早就过了投胎的期限,怕是以后只能在地狱当个孤魂野鬼了……”

    “慢着!他是我带来,自然也要由我带走!!!”

    “大胆道人!打伤鬼差,擅改生死册,便是大罗金仙也别想救得了你!”

    一桩桩一件件,明明已过去了几百年,可当日她为了他所做的天翻地覆的一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终是他欠了她一份难以还上的情。

    就在这时,聿清临沉湎于过往云烟中,突然他手腕上有一道青光符咒闪现,既而却又很快被一阵火光瞬间湮灭。

    这异动,聿清临自然有所察觉。他心下便突感一阵不妙,这是他未免练云翡遇上不测,特地留于她颈后的一道护身秘符。

    “糟了!”

    来不及多想,聿清临跃身而起,手中拂尘瞬化剑形,待黓辟琅的一双敏锐的狼耳听到声音,化作狼形从浴盆里水淋淋地跃到院子里时,他只看到了聿清临再度离去的背影和他遗留下的只许进而不许出的护山结界。

    “嗷呜!嗷呜!”

    黓辟琅的两只前爪,猛烈地扑向了他眼中一层薄雾似的结界上,触手却是如遭火焚的感觉。

    偌大的止水峰,山顶的竹苑里,只留了黓辟琅一个,没有人察觉到,在黓辟琅缩回前爪的同时,他一双狼目的眼底,却是分明氤氲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煞气。

    而在此之前,远在须弥境内,因着来找寻多婆纳而暂居须弥境的练云翡,自那日后至今再也未见过多婆纳,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想着是不是多婆纳忘了这回事。

    这便起身,离开了暂居之所,打算先去寻那名唤“妙音”的迦陵频伽,好从她口中打听一些消息。

    不料,走了几步,才到了一棵那妙音最常待着的青莲琉璃树下,便有一双手从中探出来,将她小小的身子整个都拖进了一片令人炫目的琉璃叶中。

    “妙音姐姐?!你……唔!”

    不等练云翡问完,神色慌张的妙音即刻便捂住了她的嘴,自己一根指头竖在了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来不及多和你讲了,多婆纳已经在须弥境入口那里等着你了,你快把这些穿上,我这就带你马上离开!”

    说着,妙音抓起一把丝线串起的一堆羽毛似的东西就绕在了练云翡的四肢和脊背上,一圈又一圈,直到从外表上看,练云翡就好似变成了一只小迦陵频伽一般。

    “张开双臂,伸直了,眼睛只管看着前方,我说什么,你就跟着一同念诵便是……”

    于是,不敢多问,伪装成迦陵频伽的练云翡就这样被妙音用爪子“带着”,飞向了更为高耸的云间,亦是飞向不远处的须弥境入口。

第七十四章 逃山

    迦陵频伽之行,迅疾如风。

    很快地,透过几重云雾,练云翡再次看见了久而未见的多婆纳。

    这一次,那个儒雅干净的清秀少年,却是双肩上各贯穿着一条沉重的断铁链,两边肩头被贯穿的伤口未愈,还有鲜血在不断流出,已经浸湿了他大半赫身躯,一身青衫,近乎全被染成了暗紫。

    “小心!!!”

    “大胆!!!叛徒休走!”

    一声刚猛梵音自妙音与练云翡身后直袭而来。一道火舌,犹如羽箭,毫不留情地烧灼在了妙音的两只爪子和脊背上。

    这一烧,妙音吃痛,更是难以忍受这专门针对迦陵频伽的烈焰,她与练云翡这便栽了下去。

    “不要管我,快和多婆纳离开须弥境!”

    妙音失去意识前猛力一推,练云翡也不敢多想,连忙爬起就奔向了已到了须弥境入口的多婆纳。

    此时此刻,多婆纳已想了办法,在一片云雾中,劈开了一道裂缝。

    “休走!!!”

    厉声如钧雷,忙于奔命的练云翡一时不及躲闪,被一道白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颈上,这颈上聿清临留下的一道隐符即刻生效护体,却也不耐这光中锋刃余劲,登时,练云翡的颈旁便被豁开了一道寸来长的血口。

    “呼……呼……”

    突袭而至的疼痛,仿佛传遍了全身,练云翡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太痛,太多的血,将她的咽喉直接锁紧。

    饶是如此,练云翡仍是一只手捂紧了自己颈项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拼力跑到了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多婆纳身边。

    遭逢突袭,再加上多日以来被关押受刑,多婆纳怒上心头,冷了一双横眉,抬头便是对那追击而来的尊者一声质问。

    “罪不及外人,浮经塔是我擅闯,秘卷亦是我盗走,你平白无故,怎能如此伤及无辜?哪里有半点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心肠?!”

    随着情绪波动,多婆纳两肩上的紧扣着的铁枷倒刺也不知不觉更深地刺进了他的筋肉之中,一道道鲜红,也愈是将他身上的青衫染得如同李子一般的暗紫。

    “阿弥陀佛,心不正,便是邪魔,持妄念,更结恶果。你们若是能随我回去,从此待在浮经塔内,再不踏外一步,一切罪业便从此化消。”

    多婆纳闻言,冷哼了一声。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口和疼痛,只见他右手抓住了左肩头上的带枷铁链,指节泛白地冒起青筋的同时,他用着几分蛮力,硬生生地将嵌进肩头的铁枷卸了下来。

    另一边的肩头,同样如法炮制。

    多婆纳一声不吭,可一边还捂着伤口的练云翡见了此情此景,自己反倒是额上出了冷汗。

    “罪业,何来罪,何来业?如果多婆纳盗取秘卷是罪,擅闯浮经塔伤了百目罗刹是业,那须弥境任由真正的邪魔逍遥,不知是不是也算得上是罪业呢?”

    多婆纳说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肩上的伤口,在他蛮力扯去枷锁后带来的疼痛,远比被束缚的时候还要痛。

    此刻,他急需医治,也急需带走无辜受他牵连的练云翡逃离须弥境。

    可显然,这二者,看起来哪个都不可能。可也并非全无可能,多婆纳怀里,正藏着被他盗来的秘卷。

    秘卷上的禁忌,既有能让他逃离须弥境的法子,也有能让他即刻恢复的法子。

    可他……决不能再用。

    “冥顽不灵!”

    远远地,只听得来自那尊者洪钟一般的呵斥,一个巨大的手掌印便从天而降了,看样子,是要把已迫近裂缝的二人抓走。

    等待二人的,就如同他方才所说,是永生永世的囚禁在浮经塔内。

    “尊者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练云翡听到自她身后的缝隙中传来了久违了的声音,是她的师叔─聿清临!

    话音刚落,人未止,冷锋先行,竹方却玉狭长的剑身已快聿清临一步,抢先透过裂缝,来到了即将被抓走的二人身前。

    刹时,神锋寒光,顿化三千剑影,齐齐地直对那从天而降的手掌印冲飞上前。掌印来势汹汹,竹方却玉虽不敌这万钧力道,奈何胜在三千化影,趁机取巧,掌印所携的力道,居然被化去了一多半。

    “小心!快走!”

    就在这时,费了一番周折才进入了须弥境的聿清临,右手剑指变换了三千剑影的阵势,来不及多想,即刻将二人护在了身后,更是推了一把,将二人直接推出了缝隙。

    许是时辰耽搁得太久,又或是劈开裂缝的多婆纳已经跳出须弥境外,那一道裂缝,即刻便肉眼可见地开始缩小了。

    聿清临却还忙于应付眼前迫近关口的掌印,只见他再次拈起指诀,嘴里念诵着玄妙真言,随着朗朗清音,三千剑影盘旋着,渐渐地在聿清临身前围成了一道有弧度的,好似半个球体一般的盾墙。

    “刹!”

    极威照身,哪怕身前是有竹方却玉化成的剑盾抵挡,可依旧是炽热难忍,那一刻,似有滚烫的看不见的火舌席卷了聿清临的全身。

    “包庇同门,私放罪人,有朝一日,天下大乱,道长可担当得起吗?!”

    不见其身,唯闻洪钟不改的浩荡佛音质问。

    而经了一招,周遭几乎皆成焦黑一片的剑盾,却不见任何动静。半晌,千锋万芒如绕指柔,竹方却玉又重新化作了一柄拂尘,落在了外身道袍皆化飞灰,自己却也还是安然无恙的聿清临手上。

    “那如尊者,好比一开始豢养了一只幼虎,坐视不管,任由其长成猛虎,未伤人,也就坐视不管,只一味看管镇压。一朝不慎,让他脱了樊笼桎梏去,惑乱四方,那又是谁之过呢?!”

    说着,聿清临也毫不在意尊者隐隐怒火,趁机径直跳出了快要消退的缝隙,随着他身影的消失,那一道缺口,也同时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存在。

    “阿弥陀佛,罢了,今日之事,到底是须弥境有过在先,既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便是谁也逃不过,你先带妙音回去医治……”

    “是……”

    昏沉中,妙音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记得尊者将她揽起,再醒来时,身上一切伤口已包扎完好,周围吵吵闹闹地,是围着她的同族,其他的迦陵频伽。

    “如果迫不得已,到那个时候,吾等也只好造下杀业了……”

    这一句,是真是假,是错觉还是真实的,说的又是谁?是多婆纳吗?又是为何要杀他?真的只是因为他盗取浮经塔中的秘卷吗?

    自那日起,这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仿佛被揉捏成团的一瓣青莲琉璃叶似的,成了妙音心中的一隅执念。

    “呼呼……”

    从须弥境回到止水峰,聿清临等人着实又是费了一番周折,顾不得自己身上也有损伤,一在竹苑内落了脚,聿清临便为练云翡包扎起了伤口。

    虽然鲜血淋漓,干涸而板结于练云翡脖颈、衣矜与指缝间的暗红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好在聿清临发现这伤口并不很严重,倒不会伤及性命,只是瘢痕在所难免。

    愧疚,气愤,埋怨……各种各样的心绪百结千转,聿清临一边手指颤颤地给练云翡敷上了草药,一边嘴上不禁冒出来三个字。

    “死秃驴!!!”

    素来温文儒雅,脾气再好的聿清临,到如今,也忍不住咒骂出声。现下若是他师姐还在,恐怕须弥境都已经被她闹了个千疮百孔!

    “这几日小心,别让伤口沾到水,翡儿乖,你累了,先去睡一觉……”

    聿清临轻轻地拍了拍练云翡的头顶,眼睛却是盯在背对着他和练云翡二人静坐在远处的多婆纳身上,语气也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嗔怪。

    一想到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将练云翡送去须弥境,这孩子便不会遇上这件事,好端端地,一个女孩子家颈项上也不会多出来一道仿佛被斩首似的疤痕。

    聿清临打算和多婆纳好好谈一谈。

    愈是内疚与悔恨,便愈是咬牙切齿。练云翡眨了眨眼睛,抬头望向聿清临,她总觉得,她这师叔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手里提起竹方却玉,一剑刺透坐在不远处一直不声不响的多婆纳。

    练云翡点点头应了应,却是和黓辟琅一人一狼,各自躲在了一方竹屏架后头,露出半个脑袋来,提心吊胆地看着一步步走近多婆纳的聿清临。

    “多婆纳,若不是看在你和铸月师姐是故交,又和刘时他们是兄弟,止水峰可不欢迎你,之前拜托了你译出的那些梵文何在?我这里也好带去给你大哥他们。还有,竹苑这里不留外客夜宿,一会儿我送你去找……”

    昂着头,没好气的聿清临,愣是没正眼瞧多婆纳一眼地,自顾自地说着,然而,还未等他说完,他便听到了“咣”地一声。

    这也是为何多婆纳一直背对着二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原因,直到现在,在体力的消耗加上双肩的外伤下,他确定已经安全了,这才让他一直紧绷抵挡的意识完全松懈了。

    聿清临低了头,只见多婆纳倒在了他的面前,两肩上的伤口处,鲜红汩汩而流,仿佛就像不能愈合一般。

第七十五章 大婚(上)

    时值九月,重九佳节。整个邺城都热闹非常,哪怕是先前逢上了枯旱霜蝗,朝廷又是一波波地征税征人。可这些,丝毫不影响邺城上下重阳节的气氛。

    即便,是有不过这重阳的,也一早都被打发着去了北郊回避。

    不同以往,邺城上下,都知晓,玄国九月,重阳之日,天子大婚。

    这母仪天下,一国之后的人选,自然是左丞家的小女儿褚非然。

    现如今,全邺城的人乃至整个玄国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被瞒在鼓里的,只有两个从梁国来的外人─夏正德与夏婉。

    轩辕珷等人,寻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说是婚期正逢着郊祭大典,正好遵循“旧俗”,先一步将这对梁国来的宗室兄妹好生生地送去南郊。待从皇陵旁的宗庙祭祀完毕,“轩辕珷”便来找夏婉完婚。

    可怜可叹这夏正德和夏婉,两个都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头,两个高高兴兴地一早就乖乖地乘了马车,等在了南郊。

    南郊除却有重兵把守的皇陵和宗庙外,人烟稀少,就连夏正德和夏婉等候在内的棚庐也是最近一月才修葺完工的,服侍的宫人,器具,装饰,无论是哪一处,都是万万比不上邺城皇宫的。

    自骨子里头本就喜好奢华的这对宗室兄妹,一向挑三拣四的性子,在这时候也没见有多少收敛。

    目中无人地,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经将整个玄国都握在了手掌心里。

    而与此同时,真正的天子婚仪早已在邺城皇宫中开始许久了,一身华贵大婚后服的褚非然,一手被轩辕珷轻轻握着,一边被宫人女官稳稳扶着,从太宁门走过了漫长的宫道,一步接一步,接受了宫道两旁文武百官们的朝拜。

    到如今,终是来到了未央大殿前。

    华衣罗裳,凤冠凝璧。褚非然却从不觉得这一身有什么好,穿起来这般沉重,这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或许,邺城中的每一位适龄女子,她们都想过要入宫,想过要与眼前这俊朗的年轻君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可她却从未有过一丝艳羡。

    褚非然,第一次尝到了拥有却不欣喜的滋味。

    “这时候,谢瑾他们应该到南郊了吧,希望一切顺利。”

    望着未央殿下乌泱泱的大臣们,仿佛提线木偶似的一下接一下的随着司仪口中莫名的唱诵的朝拜,轩辕珷面无表情。

    大婚确实是一件喜事,即便他是个平凡人也该高兴极了。可他这手里握着的,并不是他的挚爱,她也未必见得有那么几分真心爱自己。

    他与她,甚至也只是在左丞府上见过匆匆一面,说到底,这一场大婚,最初也不过只是他与左丞之间的一个交易。

    非然为后,左丞便助他夺下丹公公一派的兵权。

    轩辕珷想着,隐隐开始觉得他的皇后,这名为“非然”的禇家姑娘有些可怜,派了暗卫探听来的消息说,她自幼多病,便被养在了北郊桃花林里的一处宅子里。

    什么仙人赠花,梦桃而生,轩辕珷可不信,他想,说不定这非然许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所生,又或是从别处抱来。

    奇怪的是,这种总该有些蛛丝马迹留下的渊源,那些暗卫居然没查出一丝半点来。

    想到这儿,轩辕珷突然留意到,他手心里握着的那只手,不知不觉已出了一层薄汗,余光看去,手持羽扇的褚非然的身子,已经开始有些站不稳了。

    可司仪的长篇大论,众臣们的大礼也还没有结束。

    轩辕珷稍稍偏过头来,原是想让随侍的谢瑾去暗里提点一下司仪的,可这一回头,他也才恍然察觉,今日,谢瑾他并不在皇宫。

    可也正是这一瞥,他瞥见了羽扇后,那有些摇摇晃晃,困得已经要睁不开眼的褚非然这等模样。

    轩辕珷忍俊不禁,轻轻地拉了拉褚非然的手指,褚非然这才强打了精神,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好在她一直手里擎好着羽扇,她这困得七七八八,翻白眼的不雅失仪之举,才没被这阶下的文武百官们瞧见。

    不经意的一瞥,不经意的一笑,这一点一滴,都被阶下离得近的几位大臣瞧得仔细。

    升格成了国丈的左丞大人,一面尊崇着礼数行礼,一面得意扬扬地朝着一班武将看去。

    他原以为,自家小女儿非然长年被他养在北郊桃林,礼数仪态上不比诸位世家贵女,再者,又是轩辕珷忌惮却又不得不联手合作的重臣之女,轩辕珷会因着这两点缘由,而厌恶非然。

    可如今看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多虑了。看样子,轩辕珷与非然会是一对恩爱的帝后,非然不会受委屈。

    那么,同时身为左丞,他自然也会尽心竭力地辅佐轩辕珷。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亦是他身为人父,自甘为爱女所做到最好的一切。

    与此同时,冒做了“轩辕珷”的谢瑾,这才慢腾腾地从宗庙中出来,这个把时辰间,他同太常寺的几位同僚,大人,外加许赫,一直侯在宗庙里。

    刚才有几个小内侍来报,夏正德喝醉了酒,眼下正闹酒。

    很好,他们今日便是等待这一个成熟的时机。原本谢瑾还怕这夏正德不醉,特地还在酒里落了些让人易醉的药粉。

    此刻,不耐漫长的等候,目中无人的夏正德在席位上,已是自斟自饮地喝了个酩酊大醉,眼下,正东倒西歪,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拿羽扇扇风的夏婉。

    “婉……婉儿……嗝!怎么有两个婉儿?!”

    因为酒醉,夏正德脸上晕了三团酡红,正是两边的脸颊和尖钩似的鼻尖。口齿不清地,他两眼使劲地眨了眨,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夏婉身影。

    只不过,饮多了加料的美酒的他,无论如何,眼中天旋地转地,也还是只有重重叠叠的夏婉。

    “兄长,你胆子也真不小,眼看着那轩辕珷就快来了,你居然敢醉成这样?哈哈……”

    夏婉停了手中的羽扇,嗤嗤笑着,这时候,她倒做作成了一派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模样,将原本用来掩面的羽扇去掩住了自己的嘴。

    可惜,就算这羽扇是大鹏的鸟羽制成的,也掩盖不了她那听着让人不舒服,令人作呕的笑声。

    醉酒使然,夏正德骨子里头的劣根,逐渐占了上风,他耳朵里听着夏婉的笑声,眉头一皱,还当她是在揶揄奚落他。于是,这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夏婉面前。

    “本王可没醉,就这几杯酒,算……算什么!便是那轩辕珷来了又怎么样?!”

    说着,夏正德一边笑着,一边丝毫不顾旁人和礼数,直接就在夏婉身边坐了下来,不安分的手,熟门熟路地,从夏婉的肩头,一路上行,抚过了白皙的脖颈,最后两根指头,轻轻地钳住了夏婉的下颌。

    这南郊候着轩辕珷一行人的棚庐伺候的宫人本就没几个,又都是些胆小怕事的,见了这光景,一个个竟都低了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啪!”

    夏婉一掌便将夏正德那只不规不矩的手给打落了去,神色在此时也正了起来,站起身躲开了夏正德。

    “兄长请自重些,这里可是玄国,你怎敢在本宫面前如此轻浮?”

    这时候,夏婉居然好端端地,将羽扇擎在了手中,可一双流转顾盼的瞳子,已再三泛起波澜,此刻,正不住地朝着席上晃悠悠的夏正德使着眼色。

    纵是眼前盛装的妙人儿重影不清,可夏正德也知会了夏婉的意思,甚是不耐烦地朝着四周那些宫人、内侍摆摆手,随口说让他们去看看不远处的宗庙轩辕珷一行人到了何处,即刻就这样打发走了他们。

    这碍事的闲杂人等一走个干净,夏正德便起身,一把从夏婉身后将她揽在了怀里。

    “兄长,你可真是饮得多了,醉成这副模样,手软脚软,不然怎么这就要倒在婉儿身上来了?”

    夏婉“挣扎着”,半推半就,反是让夏正德一双手臂将她圈得更紧。被美酒释放了不正的心性,夏正德开始嘟嘟囔囔起来。

    “婉儿,你今天真美。真的……真的很美,你不该叫我什么兄长,百多年了,算什么兄妹,便是按着我梁国风俗,若不是太子提议让你嫁来玄国,你早该是本王的正妃了。”

    说着,被翻涌的酒意开始折腾的夏正德,开始嗅起了怀中夏婉的头发,不知道是染了什么的香气,既是让夏正德闻着鼻子痒痒的,心也是痒痒的。

    而这夏婉偏偏怕着轩辕珷和众臣即将到来,如果众目睽睽下看见二人如此失礼荒唐,那今日的大婚可就要变刑场了。

    夏婉一边小心躲着夏正德,一边却又不完全远离他。她知道夏正德是喜欢他的。

    她是梁国边域的宗室公主,她的祖父,和梁皇的祖父,拥有一位共同的先祖。几乎从记事起,她便作为“人质”长于皇宫,直到她那记忆中的父王去世,她也再没回去过。

    平素,这夏正德和太子夏正韬算是对她最好的二人了。原本,她以为,身为宗室公主,按着旧俗,她会是嫁给其中一人。不曾想过,她有一日会来到这千里之外的玄国。

    她知道夏正德喜欢她,她也喜欢夏正德,可她也喜欢梁国的太子夏正韬。或许,那并不该称之为“喜欢”,说到底,她只希望能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不会让自己奔波流离的人来依靠。

    “婉儿……婉儿……”

    夏正德这时候又跑来,搂住了夏婉。

    这二人绝不会想到,这一幕,已被棚庐外只差一步就踏进来的“轩辕珷”给瞧了个仔细。

    “梁使大人身子不适,你们还不赶快搀大人去好生休息?”

    夏婉错愕间,听到了棚庐外的人如是说,她立刻擎起了羽扇,遮掩好了面容。

    羽扇后的那张脸花容月貌犹在,却是羞愧,胆怯,战战兢兢。

    那双眼,直至夕阳西下,大婚礼成,也没发现,站于她身侧的,是戴了鎏金假面的谢瑾。

第七十六章 大婚(下)

    夜深人静,经过了一天几乎八个时辰的忙碌,玄国这一对刚刚大婚的帝后才真正地可以在寝殿内松懈下来紧张了一日的心弦。

    褚非然仍旧十分拘束,她手里仍然擎着羽扇,哪怕她的手腕因为擎举了一天已经在发颤。她就这般模样,缩在寝殿御榻上的一角,一动也不敢动。

    透过羽扇的略有稀疏的缝隙,她偷偷窥看着轩辕珷─这个握了她一天的手的男子。

    自打一同进了寝殿,退去了宫人,直至现在,轩辕珷都完全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他一直在一张书案前批看着堆积成小山一般的折子。

    褚非然不知该做什么,大婚前的那些时日,左丞从宫里请托了几位女官,有教她礼仪的,有教她琴棋书画的,也有教她宫里规矩的,还有一位,教了她一些云里雾里的事情。

    到底是婚期仓促,无论是哪一位女官的教导,褚非然都只记了个三四成,以至于现在,哪怕她眼皮又开始打起了架,她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当当当~”远远地,从隔了几重椒墙的宫道那边传来了巡回侍卫的报更声。

    折腾忙碌了一日,一听到这报更声,轩辕珷立刻便觉得自己的双眼眼皮变得十分沉重,这案上的公文,仿佛永远都不会批完一样。

    下意识地,轩辕珷站起身,想要歇息,抬头,看到了御榻上那倚靠在扶枕上已经睡着,手里却还抓着羽扇的褚非然,这才惊觉褚非然居然还在等他。

    缓缓几步,轩辕珷唯恐惊扰了这褚非然的好眠,他走近了,到了御榻旁,却是从靴中取出来了一把匕首。

    不巧,迷迷糊糊的褚非然也正是在这时睁开了眼,轩辕珷手里的匕首,映着烛火而雪亮亮的刀尖,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褚非然连忙站起身,擎好了羽扇,她以为,轩辕珷是要为着她的不守礼法而杀了她。

    毕竟,那教她宫中礼仪和规矩的两个女官,左一言右一语,可是再三叮嘱在宫里要小心。犯了错,不是挨打便是要砍头的。

    然而,轩辕珷瞥了一眼缩头缩脑,却还小心翼翼地瞧着自己神色的褚非然,下一刻,将匕首的刀锋横过了自己的指头,丝毫不在意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自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被轩辕珷尽数滴在了御榻中央的一方素色细绢上。

    褚非然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轩辕珷如此“怪异”地滴了血,又自行裹好了手指上的伤口。

    “朕知道你本就无心入宫,今夜你就暂且睡在这儿好生歇息,朕还有事要忙,不必等朕了。”

    看着眼前褚非然一脸茫然的模样,轩辕珷确信,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就好像,她还是一张白纸。

    “这禇家能养出有这般天真烂漫的心性的女儿固然难得,可惜偏偏送进来了宫里……”

    轩辕珷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酸乏了一天的筋骨,自扯了一道小屏来挡在了御榻前,接着便又回到书案前,继续埋首于批复了不到三成的公文堆前。

    小屏后的褚非然纠结着,看到小屏那头的轩辕珷吹熄了御榻旁的灯火,只留了一盏书案上的稀微火苗。犹豫再三,也熬不住一身困乏,褚非然摘了头上的凤冠,将羽扇搁置在了枕旁,一仰,不到片刻,御榻上,只听得见她浅浅的眠音传来。

    而轩辕珷呢?埋首公文,竟是这般在书案前忙了一夜。

    话至两头,那梁国的长乐公主夏婉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虽说是夏正德因着酒醉早早就被拖回了公主府,夏婉也是一路上擎举着羽扇,丝毫没察觉身旁鱼目混珠的谢瑾。

    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哪怕是轩辕珷早先安排宫人们在棚庐内下了令人神智昏沉的药香,夏婉也是昏沉沉地被抬回了太傅府。这事情也终归瞒不了多久。

    等到了夜里,夏婉头昏胀胀地,同时感到喉咙里火烧一般的干渴,她迷迷糊糊着,推了一下身旁站着的一个人。

    “茶来!”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初醒的夏婉自然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身在皇宫。

    殊不知,她眼下却是被关在了谢太傅府里的柴房中,而被她支使去倒茶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宫人,而是亲自看守着她,又睡着了的谢瑾。

    感到身下有硌着脊骨,生硬的异物,夏婉看不清,还以为这几根柴枝是轩辕珷平素用来防身的刀剑一类的兵器,这便没理会,更何况,她口里正渴得紧,现在更需要一盏茶来润润喉。

    方才的那一声“茶来”,并没有像夏婉预想中那样,有宫人连忙为她奉上茶水。不耐烦渴,夏婉伸出两个指头尖,揪起了她以为的服侍她的“宫人”臂上的一块肉。

    两根指头,狠狠地将这块拧起来的肉,在臂上转了个个儿。

    “哎呦!你!你快松手!!!”

    睡得正香的谢瑾,突然在梦里被这么一拧,不单单梦醒,整个人就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

    就在谢瑾一边揉着被夏婉方才拧死的肉,想着明天说不定是一片青紫时,他的两只耳朵又受到了摧残。

    “啊!!!救命啊!这里可是皇上的寝殿!你个大胆的采花贼,居然赶闯进来?!来人,快来人!!!”

    看不清楚脸,只听出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夏婉这下又惊又慌,还当谢瑾是要非礼她的轻浮浪子。当下便放开喉咙,静悄悄的柴房附近,登时便走府里头养的几条狗狂吠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就一直偷偷守在柴房门口,想看谢瑾是不是又偷藏了好吃的东西的玉姐,原是忍不住困乏,一样依靠在门板上睡了的,一前一后,被夏婉的大声呼救和几声犬吠这么一闹,她不但人醒了,也跟着开始在柴房前乱嚷嚷。

    “救命哦!!救命哦!!!”

    前后夹击在两波愈赛愈高的叫喊声里,谢瑾发觉,现在便是他没长耳朵,也要被两人吵死,这样下去可不行,早晚这整个太傅府的人都会被吵醒。

    一不做二不休,谢瑾果断地扯烂了自己身上还没换下的喜服的衣袖,随后立刻将这一团绫罗绸缎直接塞进了夏婉嘴里,将她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快一步,谢瑾又拎起角落里备着的草绳,将夏婉绑靠在了一根梁柱上。

    没了夏婉的高声叫喊,门外的玉姐也停了叫喊,可她也不管不顾地直接开始拍门。

    “瑾哥儿,瑾哥儿!你是不是从外头买了糕饼来,我都看见了,给我留一块儿!留一块儿!”

    谢瑾无奈地摇摇头,本来,这玉姐是一直待在谢夫人身边的。奈何因为褚非然入宫,谢夫人自觉的看中的儿媳被抢了,这便生了闷气,再者,他这兔崽子又是领回来夏婉这么个天大的麻烦,谢夫人干脆就从后院自套了马,一早就回了清河的娘家。

    而这边,谢太傅也破天荒地去了宫中值宿,哪怕,他只是太傅,根本用不着值宿。

    于是,今夜的太傅府,能做主的,也就只剩了谢瑾一人。

    谢瑾被连绵不绝地狗吠和玉姐的拍门声扰得两端的太阳穴都在跳。这也注定了,他今夜不得安宁。

    “玉姐乖,玉姐乖,你在这儿看好这个姐姐,瑾哥儿去给你拿糕饼。”

    自一开始便是错误的决定,又在错误的地点,遇上了错误的人,谢瑾似已窥见了今夜太傅府鸡飞狗跳的慌乱。

    “好,那你快点!”

    玉姐说着,也真就乖乖地,进了柴房,手里拾了截柴棒,两只眼睛,紧紧盯在了满脸惊恐的夏婉身上。

    谢瑾打算再去找些在棚庐用过的药香来,他后悔当初没有多点上几支,不然,预料之中,夏婉该是到明日午时才能清醒。

    这边谢瑾忙得团团转,想办法安顿着太傅府里的各院嘈杂,又一边翻寻着他白天没用完的药香。

    却不知,他将夏婉交待给玉紫萝看守,实在是个大错误。

    且说那玉紫萝,一开始想着谢瑾真是去找糕饼,便老老实实地守着夏婉,不过,这三更半夜,她可耐不住瞌睡,只眯了一会儿眼,夏婉就开始手脚不老实了。

    “沙沙沙沙……”夏婉扭动着被绑缚的手脚,在一根柴棒的断面上来回擦着,这作动,渐渐波及至远,牵动了放在高处的斧子,很快便听得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你个妖怪,老老实实地坐下!”

    斧子落地的声音吵醒了再次入梦的玉紫萝,虽然她心智只不过似十岁孩童,但夏婉要逃跑的心思,也瞒不过她。

    “妖妖……妖怪?!本宫是玄君的帝后,更是梁国的长乐公主,你个傻子哪只眼看本宫像妖怪?!”

    愤懑不平,夏婉一边试图挣脱开手脚上的绳索,一边气到嘴都在发颤,自打几年前刚来邺城时,被轩辕琲当街骂了那么一通,还没人敢这么惹她!

    不过,若是现在夏婉面前有一方铜镜,她或许该清楚为何玉紫萝会叫她妖怪。

    方才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挣扎,蹭花了她脸上的妆容。红的,绿的,白的,黄的,通通都如同打翻了粉盒一样混搅在了她的脸上。

    这也怨不得在没有灯火的柴房里,玉紫萝把她当作了妖怪。

    与此同时,蒙了面,仔细封了鼻窍的谢瑾,手里小心翼翼地拿了小半只白日剩下的药香,一路走来,随着香气弥散,万籁俱寂。直到他最后走至柴房附近,远远地,便听见玉紫萝和夏婉在争吵。

    “本宫再说一次,不准叫本宫是妖怪!”

    一根柴棒飞了出来,正中了谢瑾的额头。

第七十七章 软禁

    飞来横祸,意外被柴棒打中了额头,谢瑾登时便吃痛一声。直到这会儿没方才那般惊慌得夏婉也才听出是谢瑾的声音。

    心下多半猜到了是什么情况,夏婉即刻吵闹不休,又跳又叫,更是喊打喊杀,在院子里不住地左看右看,找寻着夏正德的身影。

    也多亏了夏婉这般胡闹,谢瑾手里所剩不多的药香发挥了最大的功效,袅袅迷烟,顺着五窍,再次迷晕了夏婉。

    可同时,一旁毫无防备,还当谢瑾手里拿来了糕饼的玉紫萝,一连猛吸了几口她以为的糕饼香味,不过眨眼之间,也栽倒在地。

    “夜长梦多,看来要先快些把这女人先扔回长乐公主府软禁起来……唉……算了,先把紫萝送回去。”

    谢瑾摇了摇头,将亦是中了药香的玉紫萝背在了背上。

    原本这夏婉本就不该被他带回太傅府的,谁知那药香白日里的分量不足,夏婉昏昏沉沉的,却也是怎么也不肯回公主府。

    无奈之下,他和许赫分开了两路,许赫押送烂醉如泥的夏正德回公主府,而他先把夏婉拖回太傅府,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去一同软禁。

    刘时不在,轩辕珷又身在皇宫,谢太傅更是不愿插手此事。是以,谢瑾和许赫两个,一人一边,竟是忙乱地应付了两边整整一夜。

    翌日,待夏正德和夏婉悠悠转醒时,两人先后出了内室,不等嘴里大骂不见了的宫人,便先看见了公主府内外重重把守着的玄甲军。

    两人错愕之时,也十分惊奇于对方为何在此,不过,当听到门口两个谈天的玄甲兵说起昨日皇上大婚,立了左丞家的女儿为后时,凭着残存而模糊的记忆,这二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本王还奇怪呢?!那轩辕珷原先就推三阻四,先说要为先皇守丧,又说要整顿内政,修养生息,接着又兴建宫室。怎么就突然说要完婚?!原来是一早就要软禁你我!”

    火呛呛地,夏正德余醉未消,半肿着眼睛,衣衫邋遢地在院子里来回踱起了步子。

    而这夏婉呢?一见自己同夏正德被软禁,整个公主府里里外外又都是玄甲军,别说他与她想去找那轩辕珷理论,便是出府也出不去。

    或者说,即便是两个人死在这公主府里头,梁国那边也不会有人知晓真相。

    这下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底只是自小养在宫里,没人精心教养的,夏婉这便开始哭哭啼啼。

    头夜里早就花了的一脸妆容,这会子被她的泪水鼻涕又糊得更乱了。且因为昨日的惊慌失措的挣扎,夏婉现在还顶着一头夹杂着草叶、柴枝的鸡窝似的盘发。

    如果不知道她身份的,这一打眼,准以为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疯女人。

    自顾不暇,夏正德本就忧急自身性命,心中没了往日缠绕的花红柳绿,现在只剩了满塞的杂草。

    “给本王闭嘴!!!哭哭哭,就知道哭,倒不如现在省着点用,要不等那轩辕珷把刀架到你我脖子上来的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夏正德没好气,一边破口大骂着夏婉一边在院子里愈来愈快地踱着凌乱的步子。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夏婉,没得申辩,又寻不出法子,眼泪没见省着,反倒流得更多了。

    约莫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升高了,被困在院子里的夏正德和夏婉也渐渐感到胃里一阵难受。

    “咕噜咕噜……”

    自打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不知道饿肚子是何滋味的二人,今日算是明白了何为“饥肠辘辘”。

    饿着肚子,也就没有什么力气,没什么力气,夏正德也就不再踱步子,夏婉也停了她连绵不绝的泪水。

    于是,一个还是有些火呛呛的,另一个还是抽嗒嗒的,来到了这院子唯一通向外院的门前,齐齐拍打了起来。

    “轩辕珷!有本事就放本王和夏婉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耍这样的手段,阴奉阳违,你食言而肥!!!”

    “轩辕珷!!!轩辕珷!!!来人,本王要见轩辕珷!!!”

    虽然是四只手在拍门,可大声叫喊的,只有夏正德一个,夏婉一声也不吭,因为她觉得这样有失体统,而且,因着刚才她的抽泣,她现下一张嘴,便要打嗝。

    “咣咣咣!!!”

    小门被门内软禁起来的两个梁国贵客敲得山响,可门外守着的两个玄甲军完全不理睬。反倒放心地解了盔甲,坐地一齐划起了拳。

    “欸,我说,这都午时了,是不是该送点吃食进去了?”

    士兵甲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了本该是准备给夏正德的美酒,一边又向着士兵乙说着,两眼朝着被砸得山响的小门一连瞥了几下。

    “叫这么大声,拍门拍得这么响,哪像是饿肚子的?!先不用管他们,好歹先划完这局拳再说……”

    士兵乙有恃无恐,他并非是不知道门里头被软禁的那二人是什么身份。只是,任是梁君来了,被软禁在此,又能怎样?这里可是邺城,玄国地界,天子脚下,再是能在梁国只手遮天,也还不是乖乖地被困在这儿?

    况且,他一个阶品不高的士兵,也都晓得,这两人若是真有那个能耐,断然也不会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拍门之声如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喊大叫了这么好些时候,夏正德只觉得喉咙痛,肩痛,手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渐渐地,饿过了劲头的夏正德和夏婉都瘫软倚靠在了小门上。

    这时候,早该被送进来的食盒才被一根绳索吊着,从一边的高墙落下放到了地上。

    饿归饿,两人现在顾不上皇族使臣和宗室公主的身份,宛如两头饿狼一般,争向半爬半跑地扑到了食盒上。

    食盒打开来,里面只剩了两碗残羹剩饭。

    饭是冒尖的,从尖至底,都油亮亮的,饭粒中,还夹杂着煮老的菜叶、菜梗。没有一丝热气,就连扒出来的鸡肉也是冷硬得咬嚼不动。

    “这是人吃的吗?!叫轩辕珷来!本王要见轩辕珷!!!”

    虽然在梁国时,他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父皇最为疼爱的幼子,可他好歹也是个王爷,他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夏正德忍不住将刚才硬塞的几口残羹冷炙给吐了出来,他感到一阵恶心。而一旁的夏婉,更是从一开始,连碗沿都没碰一下。

    小门外,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听着夏正德的骂声,自己嘴里也不禁嘀咕起来。

    “有的吃就不错了,看来还是没饿到时候。”

    大约,约莫着时辰到了,内侍站在小门外仔细听着夏正德从骂骂咧咧再度无声,他才打算回去复命。

    临了,倒也不忘朝着门口懒散的两个士兵身上各踢了一脚。

    “都好生守着,回头让丹公公他老人家瞧见了,仔细叫人把你们两个的头给拧下来!”

    两个士兵闻言,醉醺醺地连忙从地上爬起,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懒洋洋地重新站在了门口。

    可等那内侍走远了,两人又“瘫”在了地上,各自腆着酒足饭饱后的鼓撑撑的肚子,又是和对方划起了拳。

    “啪!哎呦!”似有清脆物件落地和一个女人吃痛的叫声。

    “嗯?什么人?!嗝!”

    “哈哈哈嗝,还说你没醉,除了门里头那饿得晕过去的那两个,哪里有人嘛?!”

    士兵乙打着饱嗝,嘲笑着士兵甲的疑神疑鬼,一边又将他面前的充作划拳赌注的玉佩拿向自己这边,这即刻迫使着想要查看四周士兵甲坐了下来,从他手里抢回来了玉佩。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都没注意到,方才墙头上有一个脑袋悄悄地探了出来。

    刚才正是夏正德让夏婉踩着他的肩膀去看个究竟,只不过两个都脚软手没劲,向后跌坐在了食盒上。

    脾气秉性是差了些,可好在这夏正德和夏婉的脑子还算灵光,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将来如何,也要先想法子逃出公主府才是。

    往日里在公主府背着轩辕珷等人你侬我侬,要紧关头却是要各自分飞的二人,居然在这时候,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与依靠。

    话至两头,方才那回去复命的内侍已经到了丹公公的私宅。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手里把持了兵权的丹公公的私宅,居然会建在多少有些冷清的西街,而且,还是在地下!

    邺城中,南街多是王公大臣们的家宅府邸,北街则是有众多百姓人家和集市,而东面,千金楼,仙客来,红玉楚馆比比皆是,尤为热闹,只这西面,只有灵奉寺和几家私塾,清圣而敬畏。

    可又有谁知道,这西面,灵奉寺下镇着邪魔,附近又是这大内侍暗里的私宅呢?

    这回来复命的年轻内侍,熟门熟路地敲了敲一间私塾后院偏门旁的院墙角,从下至上数起的第十三块青石砖,确定没错,他这便按了下去。

    随着机关转动,墙角旁一口不起眼的井里的井水“咕噜咕噜”突而干涸了下去,水退去之后,一级级带着水气的石阶浮现了。

第七十八章 丹玉

    “唔……咳咳……”

    自打从井中暗阶进入了一条缀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的甬道,年轻内侍没走上几步,甚至才刚刚到了这甬道的尽头,一股子酒肉味便远远飘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这时候,此地的主人,肯定是在内宅中正开怀大嚼。

    过了甬道,年轻的内侍便在夜明珠的荧光下,来到了一座宛若皇宫大门似的门前,按部就班地,他在接受了几个侍卫的重重盘查后,这才真正进了来。

    这丹公公的私宅,虽是建在地下,可每一处都几乎和皇宫一般无二。年轻的内侍每每来此,恍惚中,都以为邺城的白昼是到了黑夜。

    像在宫里一般,年轻内侍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宫道,鼻前那酒肉筵席的味道,也愈加浓重。

    很快,他来到了目的地,同未央殿所差无己的一间宫室。除了冲鼻的酒肉味,其中传来的喧哗声,早在“宫道”那边,他就远远地听到了。

    “义父。”

    年轻内侍规规矩矩地向着中央泡在酒池里只着了一件寝衣的丹公公行了个礼。一同在场的其他大臣内侍,也都一一向他问候着。

    “是玉儿呀,来来来……”

    年轻的内侍,皱了皱眉头,再抬头,却是一脸欢喜。

    “丹玉谢过义父。”

    这边方在离着丹公公最近的席位落座,年轻内侍便被他的义父塞进手里一大块新鲜的鹿炙。

    之所以说是新鲜,是因为这鹿是现宰的,如今炙烤过后,递到了他手里,还尚有些活泛的筋肉间,有殷殷血丝渗了出来。

    丹玉为何不喜酒肉气味,这怕也是个缘由。

    眼见着丹玉手里拿着鹿炙,却迟迟不下口,丹公公用一方蜀锦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混着鹿血的油腻,那脸上的一双细缝瞥了过来。

    “玉儿,可是这鹿炙不合胃口?来人……”

    此言一出,远远一旁为众多享乐的内侍们炙烤着鹿肉的厨子即刻便吓软了腿,好似双腿被钉在地上一般地起不来,记得的,也只有磕头求饶了。

    “不是不是,义父,丹玉刚刚从长乐公主府回来,尚未复命,怎敢在义父面前造次呢?”

    话音刚落,丹玉立即低下头来,张大了嘴,把手里这一块只有五六成熟,如同幼童手臂一般大小的鹿炙往自己嘴里送。

    在这大口咬嚼着的空隙,丹玉还顺手捞起了案前的酒壶,不需要酒盅,他直接对着壶嘴便饮。

    一旁的丹公公看得很是高兴。他现在所看到丹玉的模样,一如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时一样。

    虽然,在那群孩子中,他既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强壮的的那个,可他却是最聪明的那个。

    一群饿了数日的孤儿们,除了他,大都扑向了桌上的“山珍海味”。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很是怕自己不够吃,毫不客气地将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挥向了四周昔日的“同伴”,直到打到他们一个个都躺在了地上,再无力与他争夺。

    可他显然忘记了角落里剩下的一个瘦弱的小个子。

    “啪!”

    自知力量悬殊,小个子等到这时才拿起一个碗来,砸在了大快朵颐而毫无防备的那个高个子同伴的头上。

    这时候,他成了这群孩子里的唯一的胜出者。桌上的“山珍海味”自然也就是他的了。

    当时的他,还不叫“丹玉”。看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一旁看着的丹公公欣喜得紧,收了他做义子,也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当日的“山珍海味”,是别的一群孩子的尸体做成的菜肴。而像他这样活下来的孩子,还有许多许多……

    自那以后,丹玉便厌恶起了酒肉的味道,时间一长,一众富态的内侍里,他倒成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丹公公曾说,当初他在他眼中看到了贪婪与活下去的念头,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边待丹玉好容易就着酒水,吞咽下去了大半带血的鹿炙,丹公公这才摆摆手,放过了一旁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几乎见骨的厨子。

    “好玉儿,公主府那边情况如何?”

    “夏正德和夏婉两个被软禁,府中遍布玄甲军和侍卫,夏正德骂了皇上两个多时辰,夏婉倒没见有什么太大动静。义父,现下要传书给梁国那边吗?”

    丹玉抱拳向丹公公请示着,丹公公却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拦了下来。

    “你们都先回去吧,宫里头缺了人伺候可不成……”

    待一众酩酊大醉的内侍们摇摇晃晃地出了宫室去,丹公公抬起了一只手。

    十分默契地,丹玉连忙搀扶起了浸在酒池里的丹公公,自先皇驾崩,他整个人更是肆无忌惮,连带着身上的肉也是不厚此薄彼地多了一层又一层。

    这多少也让他有些行动不便,不过,穿衣这种小事,自然有人会来替他做。

    丹公公的内侍宫服被丹玉拿在手里,就好似是完全扯开了一匹新上贡的蜀锦。丹玉的身形本就比旁人更为瘦削,这肥大的宫服,被他一抖一扬,更是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

    “嗯……好孩子,到底是从小跟在义父身边的,还是你会伺候,那些个粗手粗脚,榆木脑袋的宫女,内侍可比不上你。”

    丹玉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恭敬如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穿好了衣衫的丹公公在一旁的坐席上落座了。

    “是义父教导有方。”

    一边被伺候着饮了一盏新茶,丹公公一早就喜上眉梢了,他对丹玉很是满意。

    虽然这孩子只不过是他从那些幸存的孩子里看中的其中一个,也并非他的族人,可丹玉于他,就好似真的是亲骨肉。

    丹公公其实并不姓“丹”,现下北郊近畿大营的张将军是他的同族。入了宫,做了这等差事,是愧对列祖列宗的,是以,同其他内侍一样,他舍去了姓氏,以名为姓。

    哪怕有了如今的权势,可他依旧是再不能还复本姓了。那些个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同族,明里上尊他敬他,暗地里却是绝口不提。

    所谓亲族,笑话!

    “好玉儿,义父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有些事情,就要交给你了。”

    丹公公吹了吹盏子里的茶汤,漫不经心地说着。

    丹玉很聪明,只这一句,他大抵就猜到了丹公公多半是要把他派去轩辕珷身边。

    “义父,皇上立了左丞之女为后,一众文臣也纷纷归诚,皇上迟早要对义父下手,这时候您将丹玉安排过去,会不会……”

    丹玉心里一阵嘀咕,他虽然才入了宫没几年,没见过轩辕珷,却也从旁人嘴里听过的,凭心而论,就连丹公公都猜不透心思的主子,该是多么一个可怕的人。

    “皇上确是是治国安民之明主,少年沉稳。可你知道吗?他那鲁莽冒进的性子,可是永远改不了的,灵奉寺这事他便操之过急,年前只一纸诏书就削了灵奉寺三成的奉养,那些个和尚,早就对他心生不满了。”

    先前进食了大量的油腻荤食,上了岁数,胃口不及从前的丹公公一连饮了三盏茶汤,这才把一股子反上来的油腻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梁国那边传书也是要传的,但不急于一时,明日,你且先去皇上面前伺候着,等时机一至,义父这里即刻传书梁国举兵攻打临川,那时皇上必然两头兼顾不暇……哈哈哈哈……”

    “是。”

    丹玉俯首稽身,就这样慢慢倒退着,出了这处处包藏祸心的宫室,皱着眉头,丹玉一路上都紧咬着牙关,有遇上一同在宫中伺候的其他内侍,他也只点点头,连句话也不说,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哼,不就是仗着有丹公公他老人家疼爱和背后撑腰?!”

    在阴阳怪气的传音中,丹玉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眉头也拧作了一团,他捂住了胸口,一路小跑着,总算是如他所愿地,及时来到了西街的一处巷角。

    “呕……”

    压制良久,丹玉将方才囫囵吞吃的带血鹿炙和美酒连带着晨起时用的一碗清粥一股脑儿都吐了个干净。

    自打知晓了他当日狼吞虎咽的“山珍海味”的庐山真面目,吃东西便成了他的梦魇。他吃得极少,如果不是为了活着,他宁愿绝食饿死。

    “啊!”

    “嗯?!”冷不丁地,丹玉身后突然冒出来了一声凄厉的鸦鸣,宛若鬼泣。

    显然,在这几乎没什么人烟的西街,这突兀的鸦鸣把丹玉吓了一跳。

    未几,待丹玉新打了井水,净过了口。他意外地发现,这只乌鸦似乎盯上了自己。

    “去!”丹玉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碎石子,朝着那只乌鸦歇着的屋顶砸了过去。

    如他所想,这乌鸦顿时惊飞。

    丹玉没有将这乌鸦放在心上,他以为,这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只普通乌鸦。

    可他自己恐怕也记不得了,在他初来邺城时,他们之间已经见过一次了。

    来日方长,他与这只乌鸦还会见到,下一次再见,说不定,这只乌鸦,是站在了它主人的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