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鉴全文阅读 第9分节

第七十九章 逃

    “小姐!啊!不是,不是,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今天光景不错,不如去御花园走走吧?”

    自褚非然被立为玄国帝后,小丫头双城也跟着褚非然进了皇宫侍奉。她从来没想过,自小被卖入左丞府里为奴的她,居然还会有入宫的一天。

    虽然,入了宫,有了女官官籍,她也依然是伺候人的,还多了诸多规矩。

    双城年纪不大,比褚非然还要小上一两岁,凡事总觉得新鲜好奇,自进了宫,她这淘气性子,也不知是被教导她的女官训斥过了几回,依旧如故。

    多日来,褚非然一直乖乖待在这名为“玄霜殿”的寝殿,宫人们只道是这皇后性子温润贤淑,可双城却晓得,褚非然这是不适应,毕竟,这宫里再好,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也只有北郊的陶然居。

    “也好,那就我们两个,从偏门出去。”

    褚非然笑了笑,她又岂会不知这小丫头双城的心思?这么些时日,也难为她有这满心好奇,也只能陪着她在这玄霜殿闷闷地待了这许久。

    小丫头双城当即如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跟随在褚非然身后去了偏门。一路上,偌大的玄霜殿里居然没见到几个宫人内侍。

    原来,这褚非然平日里甚少言语,步子也是极少迈出的,有大着胆子的宫人,内侍们多少也摸透了褚非然的脾气,反正在这闷葫芦皇后身边闲着也是闲着,也不见皇上有来,索性,大都一个个自寻去了偏殿歇脚。

    宫人,内侍们想着,反正这皇后性子柔柔弱弱的,回头等女官们发现了,要打要骂的,只去她跟前厚着脸皮求个情便是了。

    褚非然来之前,已同双城各自换过了一身便服。偶尔有遇上的几个宫人,居然也没认出来褚非然和双城,只当是别的殿里阶位不高的女官,一个个都低了头,连句问候话也没说的,就躲闪到一边匆匆避过去了。

    虽然是没怎么踏出过玄霜殿,宫里也是不大熟悉的。可双城凭借着当日女官的谆谆教导,在心里对去往御花园的路有个大概的印象,拐了几个圈子,倒还真让她领对了路,带着褚非然进来了御花园。

    “呼呼……真冷,真冷,双城怎么就忘了带手炉出来?皇后娘娘,你冷不冷,要不双城带你回去吧?”

    小丫头双城兴冲冲而来,半扶半扯着褚非然小跑了一路,可等到了御花园里,两人在个没人的亭子里静坐了半晌,看了会儿雪景,便开始觉得冷了。

    往日一同出门,每每都是要褚非然拉着兴致未尽,不愿回家的小丫头双城。可不知怎地,这次却是褚非然不愿回去了。

    其实,在褚非然看来,在此处坐着,又或是在玄霜殿里头待着,没什么两样。

    “双城,我们堆雪人吧?活动起身子来,自然就暖了。”

    今年邺城的雪来得有些早,也有些大,毕竟,往年邺城可是少有积雪的。

    “好好好!”

    双城点点头,随即就和褚非然一人一边滚起了雪球,两个人力气都不大,废了好些功夫,到最后,一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娃娃立在了亭子前的一片空地上。

    石子为眼,枯枝为臂,凿痕作口。虽然大抵有了人的样子,可褚非然和双城两个看看这雪人娃娃,又看了看对方,总觉得像少了些什么。

    “御花园这时候梅花开得正好,我和你各去去折些来,顺便再看看一路上有什么其他的妙景。”

    就这样,双城完全没在意,放心地和褚非然在一片梅林前分开了两头。她似乎忘记了很久前,褚非然迷失在桃花瘴中的事情。而褚非然也没认清自己,会是个路痴。

    “唔,处处皆是白梅,怎么不见有绯桃?”

    进了梅林深处,褚非然左顾右盼,喃喃自语,不一会儿,已没察觉地失了来时的方向。

    褚非然正奇怪着御花园中的数量居多的白梅,可转念一想,又自嘲了起来。

    “哈,是我糊涂了,这里本是梅园,自然都是梅树,况且这寒冬腊月,哪里会有桃花呢?”

    话音落下,褚非然看了周遭的白梅,无论是哪处的,都是各有各的清姿,若是非要她挑出几枝最好看的来,她可是挑不出。

    “算了,反正也是用来装饰雪人娃娃的,随便折几枝好了。”

    褚非然嘟囔着,用手帕绞在身旁的梅树上,折了两三枝拿在手里,转身这便回去了。

    “没想到这御花园里白梅梅香竟这般清雅,那这几枝就留着,正好殿里案上的梅瓶可还空着呢……”

    细嗅缕缕淡梅香,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入宫而有些心绪低郁的褚非然,感到了一丝畅快。

    纷纷扬扬飘雪不停,褚非然一身素裘穿梭在梅林中,她没有察觉到手里的梅枝,每一朵白梅中心的蕊子,却是隐隐泛着血色。

    话至两头,轩辕珷出人意料地有空,跑来了宫中正在修建的高楼前,不批公文,不议国事,他只是悠闲地坐在这里,饮起了茶。

    顺便,过来看看这“摘星楼”建得如何了。

    轩辕珷手里拿着摘星楼的图纸,饶有兴趣地看着,在他一旁,有一顶新炉。前不久被安排过来轩辕珷身边的丹玉,此刻正亲手为他煮着茶汤。

    丹玉轻手慢脚地看着那点蟹眼火,心里头,却不禁嘀咕起了轩辕珷。

    他原本以为这轩辕珷真是如同他的义父口中所说,是远比先皇要圣明的贤主,可如今这般光景,年前的旱蝗灾馑未缓,灵奉寺那边也还没得个安宁,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在此安心享乐?

    “丹玉,茶来。”

    仿佛能听见某人心声似的,轩辕珷将图纸又交回了正跪在他面前的负责建造宫室的总工大人手里,随即便吩咐起了丹玉。

    “是,陛下请用。”说着,丹玉不慌不忙,从炉台上的紫胎壶中倾出来一盏茶水,不热不冷,温度适宜地递给了轩辕珷。

    茶汤浓厚,轩辕珷尤喜这酽酽一味。突而,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轩辕珷自言自语,又向是同某人交谈似地嘀咕起来。

    “说起来,这些宫室还是为了那梁国的长乐公主而建。”

    “可惜,她现在被软禁在公主府,怕是这些可都享受不到了。”

    “关了这么些时日,不知道那女人和梁使情况如何?”

    丹玉垂手奉立在一边,默然无应。这情形,他已然见过数回,自然知晓,轩辕珷是在自问自答,轮不到他来插嘴。

    “启程,去宫外的长乐公主府。”

    突然间,轩辕珷站起了身,向丹玉吩咐了一句,自己便朝向宫道方向离去,丹玉连连跟上,还不忘嘱咐着身后其他的宫人内侍。

    “皇上要出宫,还不快去备辇?”

    “不必,丹玉你一个随朕去便是。”

    “是。”

    接了轩辕珷的又一声吩咐,丹玉不敢落后,连连小跑几步,跟在了轩辕珷身后。

    今日,这轩辕珷要去公主府,真的只是看看那二人死活这般简单吗?

    各自换过了便装,轩辕珷便同丹玉来到了公主府里关押着那二人的小门前。

    昔日这公主府内外,向来是笙歌不断,颠倒昼夜。可自从两个主人被软禁起来后,偌大的公主府,冷清得,就如同毗邻着的康王旧府。

    “吱呀……”

    从丹玉手里接来了钥匙,轩辕珷推门,径直便进来了小院。意外,也不意外,院子里没有那两个人的影子。

    “皇上,天气这么冷,那二人许是在屋子里头,不愿出来。”

    丹玉俯身,向轩辕珷说着,顺便向着一间屋子的方向指了指。他知晓,那便是夏正德和夏婉两个歇息的卧房。

    轩辕珷顺着丹玉示意的方向,特意放轻了脚步,走到了窗前。那窗子已经失修,窗纱窗纸都已有了些破破烂烂的样子。

    轩辕珷没有进去,就只是站在窗前透过这些缝隙朝向屋内看着,可是,除了一团虎皮、破衣似的被子,他什么都没看见。

    “嗯?”就在轩辕珷奇怪着怎么不见人影时,屋内榻上那团虎皮、破衣似的东西动了动,片刻,夏正德披散着头发探出了头来。

    “婉儿,你去看看那边可落下来饭食没有?”

    轩辕珷偏了偏头,又看了看屋内另一角堆着的布料之类的东西,果不其然,夏婉也是披散着头发,从一堆脏乱中也钻了出来。

    负责看守着二人的士兵,本就惫懒,也尤为苛刻,二人每日三餐的伙食不仅被克扣,这眼看着要到了隆冬,竟是连炭火也一并扣了许多。

    以至二人不得不自己学会了燃炭取暖,更是要节省着用炭,各自把这小院子里所有能搜刮来的绫罗绸缎,皮裘,乃至覆在桌上的防尘都没落下,统统都扯了来,裹在自己身上。

    “今日不是该轮到你?”

    “你记错了,昨日是我,今日该是轮到你去……”

    “怎会是我?!你才是记错了!”

    在窗外看得分明,眼见着夏正德和夏婉在此狼狈落魄,却还是一贯慵懒的作派,轩辕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到底也还是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把负责看守他们二人的士兵拖回去军法处置,换另外两个靠得住来。”

    轩辕珷吩咐了一声,便和丹玉悄悄地又退出了公主府。

    “人可走了吗?”

    “走了。”

    “那继续……”

    屋内两人跳将起身,夏婉的身后显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土坑洞,而夏正德身后,则是一堆被磨得分外光滑,灰扑扑的残断木板。

    这些便是这么多日以来,两人用来挖地道的工具。

第八十章 谋

    “双城!你看,我从那边折来了这些白梅。”

    褚非然说着,从手里挑了枝同簪子一般长的,随手插在了小丫头双城头上梳着的斜髻上。

    “嘿嘿……”

    双城也同样从手里,挑了一枝出来,随手插在了褚非然的头上。

    管它是什么草标为信,宫里规矩的。二人到底是像以前还在北郊山上的陶然居住着时那样,打打闹闹热络起来。

    “看招!”

    今日褚非然在外头待着的时间格外的长,甚至比她在陶然居住着的时候还要长。

    褚非然从地上团了一团雪,松松散散地打在了双城的衣摆上,这边双城也玩性大发,把手里折来的梅枝一股脑儿地竖在雪地里,自己空出来的两手各抓起一团雪,来不及团紧实,便被她丢向了褚非然。

    “看招看招!”

    嘻嘻笑笑间,褚非然和双城的衣裘上都多多少少滚了些残雪。双城看见褚非然的脸颊渐渐红了起来,心大的她还以为是一时跑得热了,褚非然也没留意,只觉得脸有些发烫。

    “双城,我有些累了,待给这雪人娃娃做成了手臂和花环,我们便回去罢。”

    褚非然隐隐有了一丝倦意,和双城一边扎着手里的梅花花环,一边眼皮竟开始不住地打架。

    与此同时,这边从长乐公主府回来的轩辕珷,出乎意外地,没有回去寝殿批公文折子,他也携了丹玉来了御花园。

    轩辕珷同丹玉是从梅园的侧门走来的,刻意绕过了梅园中心。据说,那梅园中心处是个不详之地,轩辕珷的皇祖父便是在那里驾崩的。

    左盘右绕,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阴差阳错,轩辕珷同丹玉,走出了梅园,远远地,便一眼瞧见了在雪地里围着那雪人娃娃的褚非然和双城。

    “嗯?”

    轩辕珷看得真切,他知道是褚非然和双城,他只是奇怪周围怎么不见随侍的一众宫人。

    “皇上,是皇后娘娘和她的贴身女侍双城。您可要上前去瞧瞧?”

    “不必,有朕在,怕是会败了皇后雅趣,朕在这里看看就走。”

    轩辕珷拦住了想要上前喊双城的丹玉。

    蹲在雪人娃娃前的褚非然和双城让他想起来一个人。

    那个曾教他,同他一起堆着雪人娃娃的人,她曾唤着他“武儿”,陪他在雪地里胡闹。

    “母妃,雪人娃娃化了,雪人娃娃化了。呜呜……”

    那时,邺城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区区一个雪人娃娃,可能刚刚成型,下个时辰就成了一摊雪水。

    那时候,他总会编着他的母亲,在地上打滚,哭诉着自己化了的雪人娃娃。想必那个时候,他的母亲也是很无奈的吧,毕竟她自幼生长在终年覆雪的苏毗国,几乎从未见过这般转瞬消融的薄雪。

    “所以武儿才要在失去前好好守护啊……”

    “守护吗?那武儿就好好护着母妃!”

    沉溺于过往回忆,恍惚中,轩辕珷听到了一声闷响,天伦梦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怎么了?”

    也正是这时,远处冒着雪,和双城胡闹了一两个时辰的褚非然突然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双城的惊呼,在招来不知在何处偷闲的宫人和内侍们前,先招来了轩辕珷和丹玉。

    “快去传太医!”

    丹玉得了令,即刻便急急忙忙地奔太医署去了,轩辕珷将褚非然一把抱起,就近安置在了离着御花园最近的他的寝殿。

    风风火火,随着丹玉而来的,不光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大人,还有闻讯赶来的左丞大人。

    一众人等尽都前前后后围在了寝殿内外,可观遍神色,真正焦急的,恐怕也只有跪在榻前的双城和等在外间的左丞大人。

    “皇后娘娘素来身弱,今日冒雪,想来是不注意染了风寒,下官这便去准备煎药,皇后娘娘这几日多多安歇,很快便会痊愈。”

    太医令说着,待轩辕珷点了点头,便恭敬地施了礼,退了出去。

    他这一退,外间却还有左丞大人候着他,问清楚了状况,左丞大人便丝毫不顾地闯了进来。

    轩辕珷倒也没有怪责,他知道,这左丞大人是真心偏疼这个女儿,这等无礼之举,也是人之常情。

    寝殿御榻上,褚非然这场风寒来得尤急,原本一柱香前她还在御花园里同小丫头双城玩闹,这会儿却是额头滚烫地昏沉沉地睡了。

    “褚大人莫要忧心,太医说皇后只是染了风寒,修养几日便好。”

    轩辕珷眼看着左丞气势汹汹而来,先匆匆向自己行了个礼,便连上前几步瞧了瞧昏睡过去的褚非然。继而,这转过头来,便如一只饿鹰似地瞪住了跪侍在侧,正用浸了水的汗巾为褚非然敷额头的双城。

    “当初原想着你是一直在宫外伺候皇后娘娘的,熟悉的也只有你,这才送了你入宫继续侍奉。既然是到了宫里,就该更小心谨慎,怎么还毛手毛脚,这么多宫人,怎么就看不住你一个把皇后娘娘带出去吹风?!”

    左丞大人话中有话,他早在来之前,就听说了缘由,他没想到,身为皇后,褚非然在御花园晕倒时,竟是没得旁人,若不是皇上今日恰好也在御花园,怕是一两个时辰都不会有人来寻不见了人影的皇后。

    左丞大抵也知晓,猜得到,褚非然性子柔顺,这宫人先得了丹公公的吩咐,不用细心伺候,又是觉得这褚非然耳根子软,极好求情,这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这次是冒雪染了风寒,下次呢?

    轩辕珷轻抿了一口茶水,镇定自若地看着左丞大人暴怒如雷地将双城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

    如果此处不是皇宫,而他又不是皇上。这左丞想来是早亲自动手把自己打砸一顿了。

    这边,眼看着小丫头双城被数落臭骂,头是越来越低,脸上鼻涕眼泪齐出,轩辕珷这才将左丞大人叫出去,一同去了寝殿内的书房。

    书房里,谢太傅谢瑾两父子同许赫已早早的恭候多时。探望了皇后,余气未消的左丞大人,这一见了平日里言语上总是合不来的谢太傅,火气远盛于在褚非然那边,待轩辕珷一落了坐,又打发了丹玉去太医那里,便火呛呛地开口上议。

    “皇上,如今与梁国联姻一事虽然暂时瞒天过海,丹内侍也已卸任,却推了义子丹玉来您身边,怕是为了伺机而动。若他们先行一步传书梁国,泄露梁使和公主被囚,梁国必要借机发兵!”

    这厢褚左丞才说完,那边谢太傅也开了口。虽说二人之间有些许不合,可于社稷,这二人竟是出乎意外地一致。

    “左丞大人所言极是,梁国那边一旦知晓二人被囚,必然派兵攻打临川,借机取道,一并入汉。若江城关被破,无异于洪毁关堤,所害甚远。”

    “嗯……”

    轩辕珷仿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好像,他一点都不着急于这局势。

    左丞大人反倒比他要更着急,在褚非然入宫前,可还从来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如今兵权尚在近畿大营那边,若不趁早下手,只怕那边也是要等不及。”

    褚左丞步步紧逼,希望轩辕珷能快些作出个决断,可没想到,轩辕珷依旧是漫不经心,只简单地回了他一声“嗯”。

    “谢瑾,许赫,你二人怎么看?”

    轩辕珷又开始习惯性地用着两个指节敲打起了自己的膝头。

    许赫向来是沉默寡言,是以,没意外地,这第一个回轩辕珷话的,自然是谢瑾。

    “回皇上,依小臣拙见……元成侯虽得了旨意,得以掌派宫中禁卫,可近畿大营一日在他人手中,猛虎便有一日伤人的爪牙。他们那边如今按兵不动,正是等您出手,他们便可借机连同梁国两方发难,让您措手不及。”

    谢瑾顿了顿,莫名地,喉咙里有一阵发紧,他也不知道,是自己愈来愈像谢太傅一样谨慎,还是自己愈来愈看不透轩辕珷,他居然会在他面前开始有些紧张的结舌了。

    “嗯……许赫,那依你之见呢?”

    听罢谢瑾的进言,轩辕珷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比之方才,已不是漫不经心,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完全没在意过如火如荼的局面,既不忧心自己,亦不忧心他人,仿佛一切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臣以为,既是忧心梁国因为梁使和长乐公主被囚而出兵,那便让他们没有这个借口,梁国到时若执意攻打临川,兵出无名,事故不成,周遭诸国也会忧虑自身而起兵应战,于梁无益……”

    许赫缓缓说着,可他话没说完,便被从上首御座上走下来的轩辕珷给抢白了。

    “既不能伤那二人性命,又不能长久囚于公主府,更是不能让那二人安稳归梁。若是那二人有大错在先,为玄不容,梁国那边即便知道了,也怕是不肯出兵自取其辱了。”

    轩辕珷成竹在胸,经许赫这一言,已想好了算计,只是这算计,怕是又要委屈某人了。

    这般想着,轩辕珷白色御袍的一角停驻在了低着头的谢瑾面前。

    书房外头,一个听完了这门脚的内侍,连忙向外奔去,他正是急着要回禀丹公公。

    走得急了,路上正撞在一人身上。

    “小丹总管……唔!”受了毫无防备的一刀,内侍被捂住口鼻,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叫喊。

    再回身,寝殿偏门的枯井里,也许多年后,又该多了一具枯骨。

第八十二章 为王

    “王爷,这卷所书的是临川这一季以来的收成和税赋,这卷是土产岁贡,这卷是人丁户目……”

    临川康王府的正厅内,刘时少见的热情,脸上满是笑容地在家丁们方才抬进来一箱子卷轴呈简前走来走去,分外细心地给上首歪坐着的轩辕琲一一介绍着。

    缘由无他,轩辕琲马上就要迎来她的成人礼,是时候该让她知晓身为王爷的职责了。

    看着那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能将她整个人没进去的宗卷,轩辕琲感到一阵头疼。

    “怪不得平日没见阿时得闲呢?一天天只在这正厅坐着……”

    轩辕琲嘟囔着,整个人抱着手臂趴在了面前的几案上,眼睛随着走来走去,口若悬河的刘时也在不停地左顾右盼。

    仿佛又回到了无涯阁似的,眼前一身云山蓝袍的刘时忽然就变成了那个摇头晃脑,手里拿着戒尺和书卷,满嘴“之乎者也”的谢太傅。

    “唔……”还没开始看一轴宗卷,轩辕琲就开始觉得乏了。也真是奇怪,她这一双眼皮子,怎么每回偏偏就挑在她盯着书看的时候开始打架。

    可今日注定,轩辕琲的瞌睡是打不成。

    就在轩辕琲十分惬意地将脑袋歪斜在手肘上的时候,刘时突然仿佛瞧清了正厅外的来人,居然自己把一箱子的宗卷都挪到了一边,这让两个新来的家丁见了都十分讶异。

    他们没想到,这时爷看着是个病怏怏,轻易跑不得,气也生不得的主儿,居然气力是这般大。

    然而,更让他们眼珠子要惊掉下来的事情还在后头。刘时这挪开箱子,是为了来人腾地方。

    这不,两个家丁几乎都张大了嘴,张到可以塞得进去一整个馒头,他们就这样吃惊地看着聿清临举重若轻,一肩扛着一口箱子地进来了正厅。

    “咣当!咣当!”

    随着聿清临故意而为之,直接把两口箱子半扔在地的举动,一前一口两声响动自然而然地吵醒了马上要梦见周公的轩辕琲。

    “嗯?!!!”

    冷不防地被惊醒,轩辕琲下意识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但看到眼前正拍打着手上灰尘的聿清临,她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清了清喉咙,碍于正厅内外尚有家丁,护院,轩辕琲没有过来对聿清临大呼小叫。

    毕竟,随着年岁的增长,加上身边聿清临几人的教导,她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聿先生和你们时爷在就好。”

    轩辕琲摆了摆手,打发了家丁和护院。确定人都走了个干净,自己又合上了正厅的大门,窗子,却原形毕露了。

    “这两箱又是什么?!临川府的宗卷不是都在那儿了吗?”

    轩辕琲看看刘时身边那口几乎可以卧进去一个人的箱子和聿清临身边两个小了一圈的箱子,皱起了眉头。

    “这是康王府内的账目,田产簿子,岁贡单子,唔,还有……”

    聿清临伸出来了一双手,十个指头。他每说一件,便按下去一根手指,就这样,在数到只剩了三根手指的时候,轩辕琲叫停了他。

    “这么多事,都要我一个人来看?!看完这些,怕是一年都要过去了,岂不是又要从头开始看新的?!!”

    轩辕琲稍稍踮起了脚,死死抓住了聿清临的双手,就好像,制止了他这计数的行为,就能逃过今天聿清临和刘时要教她打理政务这回事儿。

    “王爷莫忧心,府中账务和内宅事宜是我和雁姨分管,这临川各路的宗卷,也有各位大人分忧,您今日要学的,是知晓如何查看,熟悉此中情况。”

    刘时笑了笑,说着便从身后的那口箱子里随手捡了一卷去年的收成卷录,摊开来,交到了轩辕琲的手里。

    轩辕琲这辈子有多处不喜,一不喜红豆沙馅的月饼,二不喜苦涩难忍的汤药……其中有不喜者,便是她不喜欢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要她安心坐下来,乖乖把这些都看完?她宁愿去老老实实地扎一天马步。

    “哎呀呀,既是已有了你们英明决断,我看临川这一年光景也还不差,那你们就继续各司其职就是了。”

    轩辕琲说着,将手里的卷录塞回到了刘时手里,正抬了脚打算向外走,迎头,便被聿清临拿了一本厚账目怼到了脸上。

    “这是王府上一年的花销,某人虽然不喝酒,可别也每次出去总盯着人家酒坛子砸……”

    聿清临话里有话,他后悔亲手教出了轩辕琲这么一身武艺,三天两头的,她总是跑到梁国兵狱那边,“小打小闹”不断,一来二去,夏正韬也少不了来临川城内“回敬”。

    两个加起来都快不惑之年了,怎么反倒比小孩子更小孩子?也怪不得临川百姓个个私底下都称她一句“混世魔王”。

    接二连三的脱逃都失败了,轩辕琲在被聿清临反手押扣回几案前坐下,忍不住低头嘟囔了一句。

    “哎呀!当王爷好烦!还是当女孩子好!”

    聿清临和刘时听了,摇了摇头。

    “职责不会因为你是男亦或是女而有所改变,你只看到那些世家小姐们不用每天埋首这些政务,却没看到她们也要琴棋书画,内外兼修。”

    聿清临说着,十分随意地席地而坐,从腰间解下了一个荷包,两根指头又照旧从里面夹出一颗桂花糖来,放进了嘴里。

    “你们凡人总是会这样想,要是我成为他就好了,又或是,来世我定要当个女子,殊不知每个都想成为对方,对方也艳羡着自己。”

    “你说什么?凡……凡人?”

    年岁已经不小,可大道理还不通晓多少的轩辕琲显然没理解聿清临什么意思,一边听着刘时在旁边教她如何看收成卷录,一边撇起了嘴。

    聿清临又吃了一颗桂花糖。他见轩辕琲这神情,就知晓她还是不情愿的,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今日学不会看这些宗卷,便不要想着出去了。”

    罢了,她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

    这边,轩辕琲虽然不情不愿地和刘时学着各类账目,可她也确实是聪慧,刘时教其一,她便能触类旁通。

    今日也并非是要教会轩辕琲打理卷宗,是以,各目各类匆匆看过几眼后,时辰居然意外地还尚早。

    “哈……”

    一切结束,轩辕琲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种事情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她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就这么困乏,那平日里,刘时一动不动地替她在府里的书房坐着,往往一看就是一日,岂不是更累?

    按理说,这些本该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原先自己年纪小,这才都交到了出伯和刘时手里打理。况且,刘时开始学这些的时候,也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想到这儿,想到出伯,轩辕琲想起了许多她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啊,险些忘了……”

    吃完了一荷包的桂花糖,聿清临又是忍不住将有些发粘的手指在荷包上擦了擦。一旁的刘时一边收拾着案上的宗卷,不经意地,恰好就看见了那荷包,仿佛里面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的,它在那里“张牙舞爪”地“蹦跳”着,可偏偏又被老老实实地系在腰上。

    “哈,摊上这么个主人,不知是你的不幸还是幸运?”

    刘时想着,一边从袍袖里取出来一道封函,上头盖着来自邺城皇宫那人的火漆禁印。

    “王爷,这是从邺城来的御书,如果没什么要紧的,该是皇上让您奉旨入邺述职。”

    意料之中,轩辕琲并没有马上接过去。毕竟,那件事,谁都不想再提起。

    “唔……确实是让本王入邺述职,恐怕要即刻动身,不然要耽搁了时日。这样……阿时,你同雁姨在临川留下,本王同聿先生收拾妥当便出发前去邺都……”

    犹豫了半晌,轩辕琲到底还是将那封函接了过来,只看过一遍,就撂在了案上。

    她不想见那个人,就连那个人的字迹也不想多看。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叫作“恨”。

    “既然王爷已有安排,那刘时这就去收点王爷和聿先生的行装。”

    刘时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感到眼眶内一阵酸胀,他需要马上离开正厅。

    少年老成,最是稳重的刘时,话音刚落,不等轩辕琲和聿清临有什么回应,低头便转过了身,要向正厅外走。

    “阿时!”

    “王爷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不肯回头,但哽咽的声音已经出卖了他。

    “无事……辛苦你了……”

    同样哽咽的声音,同样沉重的哀恸。心照不宣,她与他,都再也不会原谅那个人。

    过了没多久,等候着行装收点妥当的轩辕琲和聿清临站在了院子空处。

    聿清临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教导轩辕琲的机会。

    轩辕琲自己也清楚,哪怕是以女儿身冒承王位,只要她一天是大玄的康王,她便要好好守着王座下的封土。

    哪怕她再累再乏,也要恪守宗法,不能辱没身上所流淌着的王血。

    就算是想当个闲散王爷,文武两道也断不能厚此薄彼,哪怕只是疏懒治学,也会是王室的一个污点,史官一笔,够她留下个千古恶名了。

第八十三章 溪谈

    “小鬼头,你可准备好了?”

    “老芋头,你少废话,趁着阿时他们还没收点好行装马车,起码我还有三次机会!”

    轩辕琲说着,两腿迈开了一步的跨度,同时稍稍低下了身子,两手也将挡在双腿前的衣摆给提了起来,虽然仍然是在院子里,但她已作好要跑走,甚至要跑出大门的打算。

    聿清临教导她武艺的方法不同寻常,只说要赢过他三场。先前,她那半诈半凭实力,抓到了聿清临的人,赢下了第一场。可她没想到,这第二场比试的内容,却是不能被聿清临给抓到。

    这个“抓到”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像玩捉迷藏一样的被抓到,轩辕琲可以躲闪,可以跑得远远的,甚至在聿清临抓着她衣领的同时也可以还手挣脱,只要半柱香内她手腕上的那串红玉珠没被聿清临亲手摘下来,她就赢了。

    从抓人到被抓,轩辕琲心里,想要胜过聿清临的念头愈来愈盛,她想出师,越早越好。

    “那你注意了!!!”

    仿佛当头棒喝一般的振声一呼,聿清临此话脱口,轩辕琲就意识地拔腿便跑,三步并两步,到了院门,一步借力,便如飞鸟一般,跃上了院墙。

    “嗯?人呢?”

    轩辕琲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朝着院内四处张望了个大概,院中,除了偶尔过来一下,又马上出去,正收拾着行装的刘时和几个家丁外,她根本没见到聿清临的人影。

    “哼,想骗我?!”

    闻及身后树上枝叶响动,轩辕琲旋身回踢便是一脚将院墙上的片瓦朝着树上踢飞了去,奇怪的是,瓦片没落下来,也不见有什么奇怪的响动。

    好奇之下,轩辕琲干脆就从院墙上跳下,小心翼翼地,三步一回头地走到了树下,抬头望去,除了那片停在枝干上的压,也没有聿清临的人影。

    轩辕琲心下奇怪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脑袋。可也正是这个时候,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小鬼头,你输了……”

    聿清临低了头,贴近了轩辕琲的耳朵,小声说着,顺便一根手指就勾起了轩辕琲手上的红玉珠串。

    “现在是第二次机会!”

    轩辕琲立刻转开了手腕,顺势蹲下,手肘奋力地朝着聿清临一击,自己便又趁机躲出去好远,人是又立在了墙头上。

    “故计重施?哼,老芋头,本王才没那么容易上当!”

    又是在院中没看见聿清临的身影,轩辕琲索性就在墙头上坐了下来,虽然眼睛一直是看着刘时和家丁们里里外外的张罗着行装,可心里还是提防得紧,耳听八方,谨慎小心地防着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聿清临。

    “王爷,雁夫人让您去用午膳呢!”

    “哦,今日怎这般早?啊,也是,可以早些启程……”

    一个家丁在墙角喊着,轩辕琲完全没有多想,方才的提防瞬间松懈,等她人从墙头上刚跳下来落了地,招呼她的是两根树枝。

    其中一根,以刁钻而出人意料的角度,被聿清临左手拿着穿过了她手腕和红玉珠串间的空隙,制住了她的右手。

    而另一根,被充作出鞘的利剑,被聿清临的右手拿在手里,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毫无疑问,这第二次机会,又是她输了。

    “王爷恕罪,王爷饶命,是聿先生让小人这么说的。”

    家丁说完,不等轩辕琲说些什么,便低头溜了,比那野地里的兔子跑得还快。

    “老芋头,你使诈!”

    “耶~兵者,诡道也。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这句话。”

    聿清临笑了笑,将两根树枝抽离,掷在了一旁。轩辕琲眼见着聿清临转身便走,似乎忘了她今日还有第三次机会。

    “喂,老芋头!本王还要再来一回呢!你怎么就走了?!”

    轩辕琲气鼓鼓地叉腰追在聿清临的一旁,随着他一同去了后院,一路上,她不时还要躲闪着迎面往来收拾着行装的家丁们,是以,她一会儿站在聿清临的左侧,一会儿又跑到了聿清临的右侧。

    “小鬼头,你说这么多,偏偏怎么就不进自己耳朵?”

    “什么?!”

    聿清临停步偏头,眼睛垂下来,瞥向了轩辕琲,轩辕琲感到了蔑视,身高不及对面的她,干脆昂起头来,满脸仿佛只写了三个大字:“我不服。”

    “我问你,你我之间这第二场比得是什么?”

    “我不能被你抓到!”

    理直气壮,轩辕琲仍旧昂着头,聿清临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再度发问。

    “你再讲一遍。”

    “不能被你抓到!”

    “再来……”

    “不能被……被你抓到……”

    第三回,轩辕琲总算是意识到了问题。是啊,这第二场比试是自己不能被他抓到,该是处处小心躲着他的,可这一回两回的,不都是自己先跑出来找他的?

    轩辕琲后知后觉,可心头总还有些不服气,这促使她一把抓住了聿清临的衣袖。

    不等轩辕琲开口,聿清临已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悠悠一句,开口可是把轩辕琲气了个半死。

    “够了,今日输过三回了,事不过三。”

    “什么?!老芋头,谁说我输了,你你你……你这是耍赖!”

    “哎呀,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准你康王殿下抱脚,不许我算计你吗?”

    这一大一小,打打闹闹着,就来到了后院。这时候,雁夫人刚亲手备好了最后一道菜肴,正打算让刘时去叫人来,可巧,就见着轩辕琲对着聿清临拉拉扯扯地走了进来。

    像往常一样,除了坐在首席的轩辕琲,其他人,雁夫人,刘时,聿清临和王小良都照常围坐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样。

    今日的午膳格外的丰盛,每一个人爱吃的菜肴尽都摆在了案上。

    雁夫人不时地为轩辕琲布着菜,她面前的浅碟冒了尖,嘴里塞着一块刚到嘴的鱼,手里也没闲着,右手拿着筷子,筷头上夹着一片笋,左手里还抓着刘时方才夹过来的鸡腿。

    雁夫人做的菜肴很香,她一向都吃得香甜,今日尤甚。只不过,雁夫人和刘时看起来却没有平日里那么开心。毕竟,轩辕琲等人这一入邺,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再见。

    “哈哈哈哈……”

    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聿清临突然就大笑了起来。

    这一笑就好似火星进了炮仗堆,屋内众人顿时也都笑开了,一发不可收拾。

    “老芋头!吃菜!!!”

    冷不防地,聿清临哈哈大笑着而张大的嘴,突然就被塞进来了一大筷子的青菜,登时堵得聿清临便是吐不出字,可饶是如此,聿清临也还是忍不住看着轩辕琲满嘴油星的模样在笑,好在嘴里没什么饭。

    吃过了一顿饱饭,轩辕琲,聿清临和王小良三个就搭进了前往邺城的马车。毫无意外,本就有晕马车的症候,再者,又是吃得撑了,不上三刻,就连临川城的地界还没出,轩辕琲便又吐了个七荤八素。

    “呕……呕……咳咳……”

    “给你水,漱漱口。”

    说话的人是王小良,可轩辕琲抬起头,却只看见了面前的羊皮水袋。羊皮水袋是挂在一根树枝上递来的,树枝那头,远远地,王小良正小心翼翼地伸长了手臂。

    “谢了,王太医。”

    轩辕琲揉了揉方才还在翻江倒海的胃部,接过水袋,便是一连漱了几口。

    “欸,对了,老芋头怎么样了?”

    “他呀,恐怕还要再打嗝打上一阵。”

    说着,王小良也打了个嗝,他刚才为了止住打嗝已喝了许多水,现在晃一晃,自己就像个水袋一样,能听见水在震荡。

    “我现在不太想回马车里,你呢?”

    “我也不想。”

    头一回达成同一意见的两人,便在马车停着的小溪旁散起了步。

    虽然说两人是都不想回马车里继续赶路,可两人之间也实在是没什么可交谈的,左一句,右一句,二人极其乏味地在小溪边不知兜了几个圈子。

    早春尚寒,溪水也还有些刺骨。轩辕琲百无聊赖地蹲下来泼着溪水,没在意地直至手指浸得久了,身上打了个寒颤,这才随意用衣袍抹干净了手。

    这边,她转过身来,便看见了王小良正盯着自己这一举一动,眉头直皱。

    “哈,王太医,王小良,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个王爷?”

    轩辕琲说着,从溪边的苇草一类的杂草里挑出来一根嫩杆,叼在嘴里咬嚼着,席地坐了下来。

    “是不太像,可你也不怎么像个郡主,依我看,你更像个浪荡游子。”

    用脚踢开了地上的碎石子,王小良也像轩辕琲一样席地坐了下来,只不过,他分外注意,将自己垂下来的衣角都塞到了抱膝而坐的双膝之下,生怕是被溪水给打湿了。

    “浪荡游子?这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话,其实你想说我性子太野了吧?”

    嘴里咬嚼着嫩草根,同样以打坐的姿势坐了有一会儿的轩辕琲感觉有些腿麻脚麻,干脆身子向后斜着一仰,整个人半倚半靠在了溪水边的小坡上,分外悠闲,还翘起了二郎腿。

    这两人的背影,远远看去,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轩辕琲是个男子,王小良是个女子。

    听罢轩辕琲的话,看了一眼轩辕琲这毫不在乎自己身份的作派,王小良无声地笑了笑。

    “不,我可没这么想。那换个说法……嗯……比起循规蹈矩的做一个王爷,我认为,你更适合自由自在的做一个真正的你。”

    王小良说着,抱着的双膝放了下来,他换过了一个打坐的姿势坐着,只是两边的衣角仍旧被他仔细地塞进了膝缝。

    “真正的我?”轩辕琲仿佛在自问,又好像是在反问王小良,她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确定除了她与王小良,没外人,这才低下了声音。

    “你是说做一个女子?”

    这回,轩辕琲没听到王小良的任何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出伯想过,大概,也许,唔……我那把我当儿子养的父王也这么想过,至于阿娘,她若还活着,估计也会这么想的吧?”

    “很久之前,出伯就曾经想过,等我有朝一日被外封又或是领兵出征,我大可假称病逝或是战死,就此恢复成女儿身。”

    王小良听得很认真,在他看来,这借死来金蝉脱壳的方法,不失为良策。心里这般想着,他自然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唔……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可我偏偏不想这么做。”

    轩辕琲说着,嘴里咬嚼着的苇草根只剩了半截,正随着她吐出的一个个字眼,胡乱摇摆。

    “可你眼看着就要满十六岁了,与汉国公主的大婚也要到了期限,你躲得过一时,还能躲上一世吗?”

    王小良皱了皱眉头,眉眼之间竟染了几分对眼前人的忧思。

    “你说的不错,可是管他呢?!我有的是理由先躲个一两年!再者,绯姐姐其实也不是很想嫁来玄国。”

    轩辕琲说着,将嘴里的苇草渣子朝着半空“呸呸呸”地吐了个干净,整个人又是干脆仰卧躺倒在了这小溪边上的斜坡上,以手为枕,翘起来的一只二郎腿还悠哉游哉地轻轻晃着。

    “你的绯姐姐当然是不想嫁来玄国,本来就不是公主,更何况现在已成了汉君……”

    心里知晓轩辕琲和公仪绯二人错调的身份,王小良也不知该感叹些什么,转头盯着那潺潺流溪,似是可惜又是可叹地摇了摇头。

    然而,轩辕琲接下来的突然一问,却让他慌了神。

    “对了,王小良,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也没见成家,莫不是……嘿嘿,莫不是真如老芋头说的,你还惦记着谢太傅府上的那位紫萝姑娘?”

    “哪哪哪……哪有?康王殿下您可别听那老芋头胡说八道……”

    惦记确实不假,就连这次入邺也是为了能再见她一面,毕竟,紫萝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哪怕,她已痴痴傻傻的不记得他这个大哥了。

    “嗝!溪边,嗝!溪边那两个,嗝!该上路了,嗝!上车,嗝!”

    这声音,哪怕断断续续的,王小良和轩辕琲也清楚的知道,是还在打嗝的聿清临在催他们回去。

    “哎呦!康王殿下,扶……谢谢……”

    比轩辕琲拘束,又在意着衣服不能脏的王小良,在站起来时,不出意外地,脚麻腿麻,若不是轩辕琲向着坡上推了他一把,他险些一个跟头栽进溪水里。

    “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告诉全天下的人,我轩辕琲是女儿身!”

    看过了那溪水里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最后一眼,轩辕琲在心里默默发了誓。

    很多年后,她也确实做到了。

第八十四章 初闻

    流光四月,最是闲春好风。邺城皇宫里因着三年一会的各路封王先后入邺述职,格外的忙碌。

    “眼见着四月了呢……”

    玄霜殿里,半卧在斜榻上,手里捧着一卷文集的褚非然,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晚春之景,怅然若失。

    只在御花园的望风雪地里淘气了那么一回,她便病了好些时候。等着天气回暖时,她风疾才刚痊愈,却又因着飞絮犯了哮症,前前后后这番折腾下来,居然是连殿院半隅的春景也没好好欣赏过。

    去年这时候,她人还在北郊的桃源居,也是莫名病了那么一遭。

    “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偶有不甚飘飞进来的柳絮,褚非然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不自觉地咳了几声,连带着腮颊也染上了几分绯霞之色。

    “皇后娘娘,双城这就去传太医。”

    “诶,莫去,不要紧,咳咳咳……等缓过这时候便好了,咳咳咳……”

    褚非然及时拉住了双城的衣袖,毕竟,她这是哮症,便是太医令来看了,也只是会让她好生将养,再开些温和的补济调养的方子罢了。

    除了让她多上几副汤药等着服用,其余的无济于事。如今,她也只盼着这飘絮飞花的日子快些结束。

    而这边,双城忧心于褚非然的哮症,一边吩咐着几名宫人,一边自己又将玄霜殿里里外外的雕窗都关了个严实。

    几名宫人手脚甚是麻利,这边忙完了双城的吩咐,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安分守己。

    自打褚非然在御花园那么一病,丹公公为首的一干人等又被歼除,莫说是玄霜殿,便是整个皇宫内上上下下的宫人内侍们都淘换过了一波,偷闲耍滑的,尽都被逐出了宫外。

    “双城,宫里这几天怎么这么忙?可是有使臣入朝?”

    好容易止了咳嗽,褚非然放下了文集,便翻了翻下首的女官刚送来的簿子,最近似乎添置了不少东西。

    这边双城走来,手里头托了一盏新茶,听到褚非然的问话,连忙便回了话来。

    “听说因为是皇上登基已满三载,所以各路宗室王爷都要入邺述职,所以这阵宫里才这么忙呢!”

    这时候,翻呈簿子的女官也接过话头,一并回了话。“其实自先祖起,宗室王脉渐已乏嗣,仔细算来,除了两三位偏远宗室王爷,也只有康王殿下了。”

    “康王殿下?”褚非然浅尝了一口新茶,这名头她在入宫前曾听她父亲左丞大人提过那么一嘴,这会子除了耳熟也再记不起什么来了。

    没等女官回禀,双城便端来一盘子糕饼,摇了摇头。

    “他是皇上的堂弟,皇后娘娘,你可不知道,康王殿下可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

    这边话一出口,双城就看见了女官的厉色,连忙伸手捂住了嘴,乖乖地退到了褚非然的身后,再不言语。

    下首的女官已是宫中老人,也算是看着康王长大的,自然清楚轩辕琲没那么混账,奈何打小在宫里宫外,轩辕琲都是那么淘气出格,当年还在冬狩时,又和几个世家子弟结了梁子,后来,府上又出了那么大的事……

    是以,坊间会如此评价轩辕琲,也就不足为奇了。

    “回皇后娘娘,坊间流言,言过其实,不足为信。康王殿下小您两三岁,往年下官在宫中侍奉时也曾有幸见过康王殿下几回,虽然人是淘气了些,可康王待人是极好的,从来不苛责宫人。

    皇上还是太子时,时常住在康王府,和康王殿下素来和睦亲厚。皇上他,最疼爱的便是这个王弟了……”

    说着说着,女官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年康王府上出的那件事。关于那件事,她是为数不多,知根知底的宫人之一,而且,当年也是她和几个老内侍一起凑钱收殓了替子赴死的刘出的尸骨。

    明明以前是多么亲厚和睦,兄友弟恭,却因为那件事闹成那个局面。如今轩辕琲又要入邺述职,等和轩辕珷见了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谨慎小心,唯恐褚非然看到她脸上感慨的神色后会再问起轩辕琲的其他事情,便草草找了个借口,拿过了褚非然看过的簿子下去了。

    谁料,她这刚出了玄霜殿,便遇上了捧着一大堆贡礼的内侍们,走在他们前面的,是“大义灭亲”,彻底接管了宫中内侍所的丹玉。

    “丹公公。”

    “姑姑。”

    远远地,女官便按照阶品给丹玉行了礼,丹玉因着自己年轻,便也尊称一声,同时拱了拱手。

    “诸王入邺,进献了不少新奇物件,皇上特命我送来给皇后娘娘,不知这时可会打扰到娘娘?”

    女官摇了摇头,眼睛快速地在五光十色的各式锦盒上扫了一下,脸上照旧贯是恭敬,亲人的微笑。

    “怎会呢?丹公公有劳了。只是不知,康王殿下如今可到了邺城了?”

    听到这话,丹玉也笑了笑。自那件事之后,“康王”便成了朝堂上讳莫如深的二字,这后宫里更是鲜少有人提起。

    能如此毫不顾忌在这时候问及康王殿下的,恐怕也只有这原先从东宫里出来的女官了。

    “听那一路上的府城线奏,皇上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康王殿下就该到邺城了。这不,我这给皇后娘娘送过了这些贡礼,便要依着皇上的吩咐去张罗收拾掩云殿,预备着给康王殿下接风洗尘呢!”

    “哈哈,丹公公辛苦了,那下官不便耽搁,先行告辞了。”

    两相别过,丹玉便又继续催促着身后的内侍们同他去拜见了皇后。

    这一进了玄霜殿,丹玉又少不了被褚非然问东问西的,只不过,褚非然记挂的可不是轩辕珷,而是左丞大人。

    “褚相身子康健,让丹玉转告皇后娘娘莫多牵挂。再者,诸王入邺述职,待康王殿下到了,皇上不日将在掩云殿设宴,到时,诸臣俱在,皇后娘娘您便能见到褚相了。”

    丹玉欠了欠身子,一边又用手里的拂尘招呼着身后几个内侍和宫人将贡礼一一清点。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褚非然听到丹玉这般回禀,打心里高兴,精神也为之一振,还像个没出阁的姑娘似的,若不是碍着众多宫人内侍在殿中,她整个人都几乎要从斜榻上跳起来,欢心雀跃。

    “皇后娘娘淳孝,褚相知晓,必然心中甚慰。”

    丹玉俯首,又是欠了欠身,这次,他打心底里微笑着,他是个命苦的孤儿,无论是何时何地,他见到这种场面,总是尤为的羡慕。

    这边,褚非然察觉到自己方才有些太过激动,胸口处竟有些闷闷的,好似有半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不要紧不碍事,滋味却也不好受。

    一边平复着心绪与呼吸,褚非然一边又突然想起来从女官和丹玉嘴里听来的“康王”,一时好奇,就又向丹玉问起了轩辕琲。

    “听人讲,康王殿下同皇上极为亲厚,皇上可是已有过吩咐了?”

    “回皇后娘娘,皇上确实已经吩咐过,待康王到了邺城,便住到掩云殿去。这不,丹玉先来送贡礼给您,再去收拾妥当?”

    乍然一现的艳羡,很快便被丹玉又换过了惯作的一副灿烂笑容。他暗里“催促”着褚非然,希望能就此放他离去。毕竟,哪怕是内侍之首,那件事,也容不得他随意来说。

    “这样啊……公公有劳了。”

    和一众内侍各都谢过了恩赏,丹玉如愿以偿地顺利脱身,一出了玄霜殿,在宫道拐角,他便招呼来了身后的几个小内侍,将自己得来的恩赏竟是全数均分了下去。

    “谢丹公公!”

    “多谢丹公公!”

    几个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内侍倒也都懂礼数,个个当场便跪下来,给丹玉磕起了响头。

    手中拂尘一甩,搭在臂弯里,丹玉反倒冷着脸转过了身去。

    “你们一个个还不快去掩云殿那边领差事,倒在这里磕什么头,宫里头不做事可要挨罚,还不快去!”

    明明是做了好事,碍于身份和威严,丹玉却还是要故作出一副内侍之首的气势来,唬得几个比他也小不上几岁的小内侍慌慌张张地赶往掩云殿去了。

    “啊啊啊!”

    忽地凭空一声鸦鸣,丹玉迎面只见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他头上蛮横地一掠而过。

    丹玉很讨厌乌鸦,因为它们不吉利。每每宫里头,有快要病死和老死的宫人、内侍时,它们来得比太医院和收殓的内侍们还还要早。

    他曾听他那被自己算计了义父讲过,这些寒鸦能闻得出死人骨头的味道。一想到这里,丹玉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去!”

    随手拾起了个铺路石子,丹玉朝着那只寒鸦飞离的方向,狠狠地抛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最为忌讳的寒鸦,丹玉一刻也不想再多作停留,也不想朝着寒鸦正停歇的方向走去。他顿了顿足,没有犹豫很久,手里头担着拂尘,他宁愿绕过一个大圈子从皇宫的另一头赶往掩云殿。

    可这却正好中了某人的下怀。

第八十五章 寒鸦独溟

    “吱呀吱呀吱……”

    是木制轮子滚动着碾过了地面枝叶的声音。

    邺城皇宫很大,里头住着的贵人,负责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外面严守宫门的侍卫都不少。可这近千所宫室中,多半数都是没人居住的,又或者,住的人很少,比如说,轮椅的主人的居所。

    “扑棱扑棱!”

    有着一双血宝石眼睛的寒鸦远远地飞回了小院,照旧落在了主人那如同一截枯枝般的手指上。

    “小乖乖,怎么这般没礼貌,让你去请客人,怎么反倒自己先回来了?”

    被叫着“小乖乖”的寒鸦,挪移着爪子,扑棱一下,又落在了主人的肩头,像个孩子似的用着自己喙,轻啄着主人的耳垂。

    如果这主人的耳垂没有干瘪暗沉得如同一片枯木,寒鸦的喙上没有一点它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扑杀猎物过后而染上的一点猩红,那么,这会是温馨的一景。

    “小乖乖,又不记得收拾干净……”

    猎物残留的甜腥味,被这坐在轮椅中的主人闻清楚了。竹节似的两根手指便从怀里扯出来一条绢帕,他极其轻柔地,像给一个孩子擦拭唇角一般,抹去了那一点血渍。

    寒鸦极通人性,听了自家主人的“嗔怪”,头一歪,整理起了自己的羽翼。

    “嘎吱……嘎吱……”

    院落本就清寂,任何一点响动都不会逃过此间主人的耳朵,更何况是现在此起彼伏传来的某人踩踏在枯枝药草上的声响?

    “客人来了,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轮椅碾转,一人一鸦这便出了院子。

    “想不到这宫中还有这等比冷宫还荒凉凄冷的所在,怕是以前有哪位贵人在这里去得不安生,平日宫里老人们这才要夜里绕开这边……”

    一不曾踏入,二则宫苑幽深。本是要避开那心中忌讳的寒鸦才特地绕的圈子,现在丹玉反倒是在不知不觉中迷了方向。

    随着眼前草木愈渐地繁盛,丹玉很快便转来了一道破败的殿门,也不见着有什么匾额,许是经了许多年岁,已腐朽成泥。

    “这……”

    知晓前路再无去处,丹玉回身便要折返,不料,却看见一人坐在轮椅上,正侧身对着他。

    “丹公公初临寒舍,是鄙人招待不周了。”

    一挥手,分明同常人无异。随着他这一举动,丹玉同他之间的空地突然坍塌了下去,随即便升上来了一张茶案。

    茶案上,是新煮的一壶茶。

    若是旁人,此时不是满腹狐疑便是心生畏惧,可丹玉偏偏就不同。镇定自若地走上来,斟好了一盏茶汤,很是仔细地品了品。

    “嗯……好茶。”

    “公公不怕鄙人落了毒在其中吗?”

    毫不避讳,单刀直入,轮椅上寒鸦的主人突兀地一问,没偏转过来,侧对着丹玉的半张脸,分明是一丝玩味的笑容。

    今日这一面,是丹玉见到他的第一面,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丹玉。

    在丹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了。

    “先生若是想落毒,那必是要置人于死地,可丹玉自问,先生没有要杀丹玉的理由。”

    丹玉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寒鸦主人,心中已有了几分对他身份的猜测。

    宫中有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那里深埋了同样不能见天日的陈年秘辛。难道……难道眼前这人便是那地的主人?

    “哈哈哈,丹公公果然不是常人。可是,鄙人若想杀人,并不需要一个理由……”

    随着寒鸦主人沙哑低沉的飘忽之音,轮椅也渐渐转了过来,寒鸦主人的真面目终于被丹玉瞧了个清楚。

    半生半死,半荣半枯。也不知是怎样的缘由,才会有这般的样貌。半张脸同常人无异,半张脸却是血枯尽竭,恍若腐根枯木。若不是那深凹的眼窝中尚余一点晶光,丹玉真会以为那是个半个骷髅。

    随着寒鸦主人推动着身下轮椅靠近,丹玉方才注意到,不单单是面容,连同手臂、腿、足……竟是半个身躯都同样干缩成半副枯骨。半身无恙,半身朽木,就像是有人把它们硬生生地凑在了他那一身黑绢袍子里似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丹玉才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不像那个经常见到鄙人的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丹公公看起来并不害怕。”

    轮椅贴近了茶案,寒鸦主人用他那只枯槁的手,稳稳地夹起了茶盏,另一只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汤。只不过,他一直是在手里拿着,绕动着手腕,让茶汤在盏子里打着不偏不倚的旋子,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丹玉身上还有皇上吩咐的差事,不能多作逗留。”

    不知是不是察觉此地气氛不详,又或是不愿再被那主人肩头上的血瞳寒鸦盯着,丹玉也不再拐弯抹角,甚至说完便抬步要走。

    “欸?!独溟阁虽然鄙人这个废人所管辖,可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似是故意作对一般,独溟阁的主人已经知道丹玉急着离开,却偏偏还要拦住他的去路。

    而且,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阁内院墙上攀延着的,不合时令的枯藤,此刻突然就“活了过来”,枝枝蔓蔓地顺着丹玉的袍角就缠到了他身上。

    “嘶……嘶……嘶……”

    十分诡异地,丹玉亲眼看见这一点点缠上来的枯藤蜕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

    “别过来!滚开!都给我滚开!!!”

    “滚啊!!!滚开!!!”

    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和一群孤儿挤在蛇群里无助的那一刻,丹玉卷起了手中的拂尘,不停朝着自己身下挥扫,动作愈来愈大,力道也愈来愈强,到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蛇还是他自己的腿,只顾着死命用拂尘抽打。

    然而,同样的景象,在独溟阁主人的眼中却是不一样的。

    他所见到的,是丹玉被盘根错节的枯藤给绊倒在地,他自己正倒拿着手里的拂尘,狠狠抽打着自己的双腿。

    显然,这是茶汤的功效。

    “啧啧啧,小乖乖,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丹公公的命得留着……”

    肩头上的寒鸦,用着爪喙轻轻抓挠起了主人的耳垂,那样子,像是在求情。

    “啪!”

    兀地一声响,好似是一个不小心,主人手里的茶盏子脱了手,粉碎在了地上。

    这一响,惊去了愈是挣脱就缠人缠得愈紧的蛇藤,亦是惊醒了陷入幻象当中的丹玉。

    “丹玉还有差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浑身满是土叶,丹玉狼狈不堪地起身,身上窝出了一衣的冷汗。不等面前这自称“独溟阁主人”的人说些什么,他便匆匆走了出去。

    “罢了罢了,这皇帝身边的人一个个可真没趣,等下次再来……”

    独溟阁的主人又伸出来一只竹节指,挠痒痒似的,摸了摸自己肩头上停着的寒鸦的小脑袋。

    一人一鸦的身影,随着轮椅的“吱呀吱呀”声,再度消失在了一片昏堕的日影中。

    另一边,轩辕珷才刚刚摆脱,打发走了寝殿书房里的一干大臣。

    争议无他,纷纷都进言停了那正建着的“摘星楼”。

    先有枯旱霜蝗,又是刚刚收复兵权,北有狼戎环伺,南有一汉之隔的梁国虎视眈眈,南疆更是多年按兵不动,大有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一班文臣武将,就算不想着尽忠为君,也都想着自己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和自己的脑袋。你一言我一语,都劝起了轩辕珷不能劳民伤财。

    真可笑,自登基以来,这种话还是轩辕珷头一回从这么多大臣嘴里听到。

    原本,他今日召来这些大臣,是为了加紧修葺自邺城矜河起头的“矜渠”,以防将来不时之旱,更为方便玄国往来漕运。

    可他的好丈人,褚相大人一开口,劝起上议停工“摘星楼”,那么这本就搁置了有些年头的“矜渠”,又被众臣的慷慨陈词给堵了回去。

    “许赫,你说,朕真不是个好皇帝吗?”

    御书房内,没了闲杂人等,轩辕珷也干脆是直接摆摆手,示意着下首的许赫走近些。

    然而,许赫却仍旧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与谢瑾并立。

    “皇上有心为民,仁孝可鉴。”

    许赫心里知道轩辕珷指的是什么,可他不善言辞,只好两件事都不表态,也不多言。

    “噔噔噔……”

    平常敲惯了膝头的指节,此时正拿着一枚黑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紫檀棋盘上,另一只手正支着歪斜的脑袋。

    “谢瑾,那你呢?你也是这么认为?”

    轩辕珷将头偏向了谢瑾。

    “黎民万首,皆盼天恩。摘星一楼,是为全孝,一切全凭上意。”

    “啪!”

    听够了换汤不换药的陈词滥调,轩辕珷将手里的黑子扔回了棋奁,两边的眉头仿佛解不开了。

    “那班大臣如此,就连你们两个也要这样吗?!”

    轩辕珷站起身,将袍袖一挥,统统负手收在了身后。

    可偏偏愈是这样,下首的二人就愈是循规蹈矩地做出一个臣子该有的样子,伏首请罪。

    这不是轩辕珷想看到的,他想见到的,是昔日在无涯阁为着一道术题,就能和他争得面红耳赤的谢瑾,是昔日在棋盘上纵横捭阖,大杀四方的许赫。

    可如今,这两人,也都同他生分了。

    忽然间,轩辕珷又端坐回了御座上,一切归于平淡,出声问询,却又是在自问。

    “再有两三日,琲儿就该到了邺城吧?”

第八十六章 酒醉

    且说过了几日光景,轩辕琲、天师和王小良一行人便进入了北郊地界,眼看着,便要进入邺城了。

    可是,轩辕琲却迟迟不愿,半晌过去了,她或是说马车里憋闷,要停车出来透气,一会儿又说是饿了,要填垫几口干粮入口。

    摩磨蹭蹭了许久,竟是将时辰一直拖到了午时,按理讲,他们这时本该已到了未央殿内去拜见轩辕珷。

    “停下!”

    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城门附近,坐在马车里的轩辕琲一声令下,一行人很是突兀地停在了城门正前的行道上。

    所幸此时来往的行人不多,倒也没因为阻碍而起了混乱。

    “皇上有旨,康王殿下自临川风仆而来,一路想必心身乏累,不必在此查验,自可直行入邺。”

    轩辕珷三番五次地催问各路驿馆,几乎到了一日三问的程度,也正是这般催问,他一早就知晓了轩辕琲到了北郊,也正是如此,今日在此驻守北郊城门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许赫。

    然而,马车里的轩辕琲仿佛就像没有听见许赫的声音一样,静悄悄地,就好像那马车里根本就没有人一样。

    “王爷,城门已开。”

    久久不见马车里那人的动静,许赫干脆下令让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自己也走近了马车,双手抱拳,向着马车的门帘作了个半揖。

    又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得马车里传来一声叹息,与此同时,门帘被一只手给撩开来了一角。

    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串红玉佛珠,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远处窥得这一眼的士兵,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康王身边的哪位女眷,却不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康王。

    透过门帘被掀开的一角,轩辕琲的目光穿过了大开的北郊城门,穿过了她久别的熟悉邺城街巷……

    随着目光的放远,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段她最开心的日子。

    “出伯!出伯!我想吃北街享颐斋的芝麻糕,还有芙蓉酥,桂花糕,还有还有,再来一包玉蝉果!”

    “哎呀……小王爷,多吃甜食可是要牙痛的,这么多回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呀?”

    小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还是个豆丁的轩辕琲自然也爱甜食爱得紧,哪怕吃得牙痛到要哼哼唧唧到晚上,她也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若不是有刘出的看管,她这康王怕是年纪小小就要生出一口虫牙,让邺城上下都看了笑话去。

    每一次出门,轩辕琲几乎都要死缠着,拖着刘出磨蹭在享颐斋的大门,可刘出也总是抚着胸前的胡须,一边应声一边却又驻足原地,只看着眼前一身红袍的小豆丁从一开始的拽衣角,转而开始又蹦又跳,像只鸟窝中叽喳的雏鸟。

    可每一次,服软的总是刘出。一包玉蝉果,就可以哄好气鼓鼓地像只红松鼠的轩辕琲。

    突然,掀起门帘的指节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恍惚中,轩辕琲在一片西沉中,看到了当年的红豆丁骑在了一个身着蓝色长衫的中年人的肩头上,拿着玉蝉果塞了自己一嘴的模样。

    “出伯也吃,出伯也吃!!!”

    小小人儿笑意吟吟地将玉蝉果也塞进了那中年人嘴里,一包玉蝉果,往往走不到半路就会被一大一小给解决个干干净净,只剩了满嘴角的糕饼屑。

    不是父女,更是有着远超主仆的忠尊深情,轩辕琲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地面上拉长了的影子也渐淡了,到最后行至那远处宫城紧闭的大门前,只留了那小小孩童茫然若失。

    “出伯!出伯!出伯!你在哪儿?!”

    一连几声呼唤,满眼不见那身熟悉的蓝衫,小小孩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高耸的宫门。

    “不要……不要!”

    来不及劝阻,轩辕琲的手在那孩童看向宫门之时,即刻便从半空中无力垂落而下。

    “啊啊啊啊!!!”

    悬于城楼正中随风飘摆,披头散发,死而未瞑的那颗头颅,引起了红衣孩童长久的尖呼。

    这边远处,北郊城门前的马车里,轩辕琲放下了门帘,她重重地将头埋了下去。

    一滴又一滴,痛失尊长的悲恸,很快便渗入了她身上的锦绣朝服的经纬丝络,遁去了痕迹。

    可唯有那一幕,永远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梦魇。

    “走吧……”

    耽搁许久,轩辕琲强装无恙,在马车里清了清喉咙便让车夫一干人等继续行进了。

    “哎呦呦,正好,莫关城门,也让小王一起通关吧!”

    这边轩辕琲一行人刚进了邺城,便看见不过百步远的地方,有一队车马风尘仆仆而来,与其它各方入邺的宗王不同,这位王爷居然是自己当了“车夫”,远远地甩着一杆镶金饰玉,看起来尤为花哨的鞭子过来了。

    动静不小,只在城门处,便惹得一阵喧闹,轩辕琲没有心情理会,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那看起来似乎比她还小了一两岁的宗室王爷,便继续朝向皇宫进发了。

    可她没想到,很快这人便同她再次遇见了。

    时辰不早不晚,轩辕琲一行人踏入邺城主街时,已近午时。人还未行几步,便有内侍策马扬鞭而至,带来了轩辕珷的旨意。

    除了“一日三问”,轩辕珷早在轩辕琲进入北郊前就已经着人安排好了宫内宫外的住所,眼前这一道旨意,正是让轩辕琲在驿馆里好生修整一日,明日再入宫述职。

    在宗室中,有此待遇的,轩辕琲可是头一人。

    心中牵挂身在太傅府的胞妹,宣旨的内侍前脚离开回宫复命,王小良后脚便迫不及待地向轩辕琲和聿清临二人告了假。

    “去吧去吧,想不到王太医也会有耽于儿女情长的一天。”

    轩辕琲站在驿馆阁楼上,两手搭在雕栏上漠然不应。自进了驿馆后,除了方才接旨时的应和,她几乎再没开口讲过一个字。

    若不是聿清临一边调笑着一边朝王小良摆摆手,他人还不知道要在那里半躬着身子多久。

    “轩辕琲,人已走了。此地没外人,你若想哭就哭出来,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聿清临说着,随便找了一处挨着梁柱的雕栏雕栏,整个人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从这二楼掉下去一般,很是自在地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了雕栏上。

    既是借了康王之师的名头陪同前来,聿清临自然又是换下了平素那身月白的道袍。一身竹青长衫,衬得他却更不像凡尘中人。

    “不讲话,也不哭出声,是要怎样?”

    聿清临摇了摇头,从腰后解下了一个酒葫芦,仰头便饮。

    “我记得在很久前,你说过你是不喝酒的。”

    轩辕琲没有转过身来,她双眼放空,游移在一望无际的天宇。流转不停的云,一丝一缕都如同她抓不住的那方逝去身影的衣角,终是离开她了。

    “唔……人总是会变的,就好比……好比你以前最爱吃玉蝉果,可自你回了邺城后,连碰都没碰过。”

    饮下一口葫芦里再寻常不过的杂酒,聿清临轻微呛咳了一声,言语间竟有了迟疑踌躇。

    “你说的不错,人是会变的……”

    轩辕琲若有所思,目光放下,挪移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只一眼,却是心痛。这来得猝不及防的心痛,促使她即刻回避了那皇宫的一隅,可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躲不了的。

    转身之后,轩辕琲便朝着聿清临的方向走来,趁着聿清临阖目养神的间隙,她一手便夺去了那半满的酒葫芦。

    “喂喂喂,你个少年人现在可不是该饮酒的年纪,仔细回去让刘时那管家婆知道了,你我都免不了他一顿唠叨。”

    话虽如此,可聿清临动也不动,或者说,他根本没想阻止轩辕琲从他这里抢酒,若是他真有心阻止,轩辕琲也不会那么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夺下了葫芦。

    聿清临眯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任由轩辕琲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噗!呸呸呸!真难喝!!!又辣又苦又酸!老芋头,我说你到底是在饮酒还是在饮醋!”

    酒葫芦中未知的酒水甫一入口,轩辕琲就饱尝了后悔的滋味。

    说是酒,它带点酸味,说是醋,它回味很苦,说是浓茶,它却分明有着酒才有的灼舌感觉。

    “所以说,现在的你不是饮这壶酒的好年纪,其中滋味,百转千回。哈哈,不懂,你不懂……”

    说话间,聿清临甩出了腰间青绳系带,牢牢套在了轩辕琲手中的酒葫芦上,灵活手指配合着一股巧劲,只看似轻松的一提一收,酒葫芦便稳稳地被他安置回了腰后。

    “你……哼!”一时找不来词句回嘴,轩辕琲只好尤为大力地拂袖转身,没有风来,却是被她这一动作带出风来。

    “啧,女人真是变化无常……”聿清临随口嘟囔了一声,好巧不巧又落进了轩辕琲的耳中。

    意外地,轩辕琲默不出声,反倒是左闪右闪,最后索性一个腾跃,翻身上了屋顶寻了这么一处好所在,安然地躺下了。

    “嗯?轩辕琲?你怎么又不出声?轩辕琲?轩辕……琲!”

    察觉到气息突然淡薄,聿清临这才睁开双眼,只是环顾一圈,雕栏处人影不见,这最后一眼,却是发现轩辕琲不知何时爬上了屋顶。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没来由地高声长吟,猛然震地聿清临灵台清明,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再抬头时,聿清临只看见了在屋顶上“手舞足蹈”的轩辕琲的残影,那道残影,面色红润非常。

    “糟了!轩辕琲!你停下!!!”

    聿清临俯身,将身子探出了雕栏多半截时,他这毫不客气地一声叫喊,瞬间便引得驿馆里人头攒动,都纷纷朝着他看了过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将计就计,聿清临干脆也将诗句接过,装出一副癫狂模样来。毕竟,这堂堂康王,入邺述职的第一日就在驿馆醉得癫狂这种事流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糟了糟了,人是跑去哪里了?要是刘时在此,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丫头一杯即醉的酒量,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让她灌进去那么一大口……”

    且行且寻,聿清临眯缝着装出来的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驿馆后尤为僻静的后巷。

    “打扰了,请问阁下可是在寻我这酒醉了的康王侄儿?”

    清朗之音自拐角传来,聿清临看见的那人,却正是今日在北郊城门尤为狂放,自行驱车而来那位宗室王爷。

    身侧除了那醉成一团的轩辕琲外,再无他人。

第八十七章 所谓叔侄

    “啊,康王殿下约了在下前去矜河观景,这只醉猫怎会是康王呢?罢罢罢,聿某人就好事做到底,先将这年轻小子抬回去。”

    不知眼前之人是善是恶,聿清临也不想多惹麻烦,嘴里嘟嘟囔囔着,想也不想便随口扯了慌来,说罢便上前要从那年轻的王爷怀中扶过烂醉如泥的轩辕琲。

    只是,这手连一根发丝都没碰到,轩辕琲即刻就被那年轻王爷护在怀中,连同他整个人都退后了一大步。

    “诶?既然你说他不是小王那康王侄,他人又约了你去矜河看景,那此人便由本王看顾,不劳烦聿先生了。”

    说着,聿清临眼见着这自称是轩辕琲王叔的年轻王爷将轩辕琲整个人稳稳背起,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慢着,聿某人出门去矜河,顺路正好送这小子回家,所以这小子还是交于……”

    马脚漏洞,百出不停。聿清临自是不放心将轩辕琲交托出去,毕竟,她瞒了这许多年的女儿身的身份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了纰漏。

    “哦?顺路?先生说顺路,那便是识得他,先生若与他相识,那康王侄想必也与他有些交情。小王既是王叔,那替侄儿照料朋友也没什么不对,先生不必客气,天色将晚,此时再不前去矜河,怕是就没什么好景致了。”

    明知聿清临是不放心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康王交给他,又知晓他是要将这事瞒下去,年轻王爷也将计就计,接着聿清临的话头,一句句是回得让聿清临无计可施,无借口再推脱。

    “诶,慢着慢着,真是怕了你了,这边走要穿过驿馆后院,还请王爷带着康王随聿某人这边来。”

    眼看着再无多余借口和谎言来掩盖之前的荒唐事由,聿清临垂下头,长叹一声,只好暂时信了这年轻王爷一回。

    “哈,是小王考虑不周,那还烦请先生引路了。”

    说着,年轻王爷又是稳了稳背上快要滑落下去的轩辕琲,二人说话说了这些时候,她尚未酒醒,在自家小王叔的背上睡得一塌糊涂。

    “哎呀呀,一看先生便将小王这侄儿照料得很好,份量不轻呢!”

    轻手轻脚放下肩头的轩辕琲,年轻王爷笑了笑,安然自若地便在一旁的茶案处自行坐了下来,动手给自己煮起了茶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嗯……既是小鬼头的王叔,人又是他背会,这时候谢客赶人走毫无情理,罢了,且先上去谈几句,时候一长,说不准他自己就先烦了。”

    心中这般想着,聿清临看看轩辕琲也无什么大碍,便缓缓几步踱至了茶案对面的席位。

    “先生来得正好,嗯……这邺城果然要比小王那边遥封地好上许多,这明前茶色翠香幽,入口清郁,果然好茶。”

    明明是斟给聿清临的一盏茶汤,推送还不到聿清临手前便被年轻王爷又拿回了手中,自斟自尝了。

    “今日之事,聿某人多谢王爷顾全了康王体面。”

    聿清临说着,碍及自身的身份与修为,只微微颔首浅敬了年轻王爷,绕是如此,他也怕这一举会无端折了对方寿元。

    “诶,聿先生客套了,小王既是身为王叔,照顾晚辈自是该然,更何况是圣上有托。”

    年轻王爷不急不慢说着,一盏茶饮尽,只拿了了盏子在手里把玩着。不过眨眼片刻,猛地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嘴中竟开始抱歉。

    “哎呀呀,是小王反客为主了,聿先生请见谅。”

    说着,年轻王爷连忙为聿清临斟了一盏新茶,这次,聿清临是真的饮到了。

    “哪里哪里,王爷爽朗豪迈,是性情中人……”

    你来我往,聿清临趁着和眼前这年轻王爷闲聊间隙,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

    这王爷虽自称是轩辕琲的王叔,可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也还是个和轩辕琲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

    玄国皇族一向男女容貌都是俊丽非常,这年轻王爷自然也是生得清秀风流。

    一身饰了零星些许兽牙、皮毛的朝服和邺城风物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异类。聿清临已然猜到,这年轻王爷是来自何方。

    除了世代盘踞着披毛尚武的狼兵的北疆外,还会是何处呢?

    “话说回来,聿先生你该庆幸今日你在这驿馆后巷里遇到的是小王,而不是另外一个糟老头子。”

    年轻王爷话音落地,他便起身将一扇半开的窗子干脆静悄悄地推开了,偶尔外面有那么一两句嘈杂唠叨便堂而皇之地穿窗而过了。

    大概是方才与这年轻王爷相谈甚欢,聿清临完全没在意到这点动静,直到这来自北疆边域的王爷提及,他也才多少注意起来。

    嘈杂、唠叨、聒噪,皆出于同一人。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却已得其貌。

    如果说,午前入城时北疆王爷驭马而来是不遵礼法的狂放潇洒,那现在正坐于庭院茶案处,时刻挑剔着侍人一举一动的那一身华衣的中年人却是正故作出的一副正襟危坐的矫作姿态。

    “茶水冷了,罢了,你去再煮一壶来。”

    “此处风景别致,你去替本王备下笔墨。”

    “皇上圣德,邺城才有此盛世光景。”

    年轻王爷摇摇头,倚靠在窗子旁看着庭院中那中年人的身影,似是叹息。

    “嗯……昔有煮鹤焚琴,今日得见乱墨毁案。”

    出于好奇,聿清临不知何时也走到了窗子一侧。他来时,庭院里那年轻王爷嘴里的“糟老头子”已经在面前大半张茶案上、院中的假山石上留下了惨不忍睹的狂草。

    而且,他还远远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已然盯上了脚下的青石院砖。

    一样不忍心看下去,聿清临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柄折扇来,遮在了自己眼前。

    “唔?!”

    然而下一刻,聿清临便感觉身后衣袍被人猛地一拉扯,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回撤了几步,一时远远离开了窗子。

    “聿先生抱歉,小王这样做也是不想让院子里那糟老头子看见。”

    说着,年轻王爷便又是摇了摇头,仿佛对那在院子里龙飞凤舞的中年人非但没什么好感,而且还有着十分不好的回忆。

    念头先入为主,聿清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年轻王爷是怕了这“宗室长者”的念叨,手里轻快地摇晃着折扇,拼命想要掩住那窃窃笑意。

    看着聿清临欲扬又止的眉毛,年轻王爷不禁长叹一声。

    “聿先生怕是误会了,小王并不是怕被人耳听面命的唠叨。论理,要唠叨也该是小王对他唠叨。”

    “哦,此话怎讲?”

    聿清临忽然就停了手里的摇摆的折扇,“啪”地一声骤然合起收落在掌心。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二人都是初见对方,不经意的一场交谈下来,倒是突然和睦相处地像有数十年交情的老朋友。

    “院子里那位,虽然看上去面相老成,但从辈分上讲,却是也要同康王侄一样,唤小王一声‘王叔’……”

    语落随心,年轻王爷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多年前的那次入邺述职的情形来。

    一个雄壮傲岸,胡子一大把的中年人,阴沉沉地向自己行了礼,唤了自己一声“王叔”。

    不知是因为当时一旁还有轩辕珷和轩辕琲作参照还是因为天生的对好面容的亲近之心作怪,年轻王爷当时便觉得这一声“王叔”叫得他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一旁的聿清临不知何故,突然就笑出声来,倒不是因为他看见面前年轻王爷的一脸纠结与嫌弃。

    而是在他的脑海里,已然想出再过个七八年的光景,轩辕琲正是年轻气盛时,却被几个半大孩子要叫做“叔公”,他就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轩辕琲哑口结舌,一脸无奈的模样。

    年轻王爷委实是不会猜出聿清临大笑不已的原因会是如此,他自然以为是在笑自己,一时无言以对,也只好苦笑着摇头叹息。

    叹息之后,便也毫无戒心地感慨万千。

    “记得父皇在时,听闻宫里的老人们讲,他最宠的便是康王兄的母妃,康王兄也得了他许多疼爱。唉,没想到,那件事居然真的应验,如今,居然宗室里也只剩了小王和那糟老头子……”

    “没头没尾,王爷如何在此处饮茶也能饮得醉了?”

    聿清临说着,为年轻王爷斟了一盏新茶。

    冥冥有感,聿清临突然觉得有时宫里的事情,还有远远要比轩辕珷身上附着的灵奉寺的妖邪更为棘手的。

    “是诅咒,他们都说,是康王兄的母妃咒下了整个玄国皇脉,连带着自己的亲儿子也没放过。可依小王看……哈,时候不早,小王叨扰许久,是该离开了。”

    年轻王爷饮酒似地痛快囫囵吞饮下了手中的一盏茶,双眼眼帘如扇扑朔,似有若无地掠过了睡得一塌糊涂的轩辕琲,突然便起身,在连聿清临的一声客套道别都没说出口时,便悄然离去了。

    当然,他没忘了躲开那还在庭院里的中年人。

第八十八章 述职

    虽然聿清临在照顾人方面着实是让还留在临川的刘时和雁夫人放心不下,但奈何当初实在没了合适的人选陪同前往。

    “还好你这一觉睡得畅快,酒也醒了,人也灵台清明,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背着你去见那小子。”

    聿清临说着,清晨一早屏退了要来服侍的几个侍人,自己亲自叫醒了轩辕琲。

    同样的侍人,昨日已来了一波又一波。个个都是……明艳动人?柔情似水?

    聿清临自然知道她们的目的,可人若是真放进来,那可才是真正糟糕。

    是以,说是陪同前来的康王夫子,实则他却当了近乎一天的“贴身侍卫”、“看顾大臣”。

    好好休息,睡得香甜一夜的轩辕琲倒是精气神十足,看不出有一丝宿醉之态。听了聿清临的所谓调侃,一个枕头便玩闹似地丢了过来。

    “哼,那大不了就不去见他,索性就干脆治我的罪,削了我的康王之位,这样我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轩辕琲撇撇嘴,莫名有一股火气暗藏胸口。她自小就是如此,轻易早上可是不愿醒的,聿清临这么突兀地推门直入,便走上来摇晃着叫醒了她,她自然是百般恼火。

    更何况,眼见着窗外的天还没亮呢!

    “听你王叔说,现下宗室之中,可就只剩了他和你,还有那糟老头子因为封地偏远尚未入宫面圣述职了,这时候才叫你已是有些晚了……哈……”

    自轩辕琲睁眼后,聿清临就一直背过身躲了去,轩辕琲还以为是丢过去的枕头的缘故,可眼看着聿清临左转又转,像是在故意躲着她,还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比起被突然摇醒,她突然更好奇起聿清临躲闪的原因。

    “王叔?什么王叔?诶,我说老芋头,你今天怎么总躲着我?”

    轩辕琲左看右看,聿清临也是一齐右闪左闪。两人一步一趋,身法倒是如出一辙的灵活。

    若是有旁人在侧,乍一看,还以为二人是在跳舞。

    “王叔!你来了!”

    轩辕琲突然间偏头朝着环廊一喊,聿清临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分了神,朝向门外环廊看了一眼。

    除了远远等候吩咐的侍人,门外不见任何人影。

    一瞬的失神和后知后觉的眼前心机,让聿清临疏忽了一直刻意隐藏的“真面目”。

    虽然已是修行得道之身,可一夜未睡忙于看顾,他的一双眼窝已经隐隐现出了黑青。

    “哈哈哈,老芋头,你怎么就成了乌眼青?”

    “我懒得和你废话,快点出门,时辰不早了!”

    郁闷异常,聿清临本想抱怨,可想想这说起来又是话长,眼下要紧之事,该是快些入宫。

    这边嘟囔着,聿清临极力半推着轩辕琲出了门,等到了驿馆前院,一早就有入宫的马车和内侍们候在了那里。

    除了面生的宫人,昨日见过的年轻王爷,那挥墨毁了一院好风景的中年王爷也在。

    “老芋头,你方才说我那王叔待人和气,可这糟老头子看上去比那临川府前街的屠夫还凶……”

    自知来得晚了,轩辕琲更是第一眼便看见了凶神恶煞的中年王爷阴沉沉的模样,一大把胡子一直垂到了胸口,活脱脱一副阎王相。

    看样子就知道是等了许久。

    轩辕琲自觉理亏,眼神有些闪烁,生怕这糟老头子会对自己喋喋不休,方才如脱笼青雀一般蹦跳的劲头一下子就消停了下去。

    “咳咳,康王殿下,这是您的王叔和兄长。”

    聿清临清了清喉咙,扬手向着轩辕琲介绍了一前一后站立的两人,不出意外地,轩辕琲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可这诧异很快就被满脸的欢喜给取代了。

    “啊,小王叔,是你,我想起来了!”

    虽然封地偏远,可前几年因着要向先帝述职,年轻王爷是回过一次邺城的,那是他头一回见到轩辕珷和轩辕琲。

    “嗯,想不到康王侄还记得小王,这回可别再叫错人了,是王叔,可不是姐姐……”

    眼看着中年王爷走上前来,要以宗室长兄的身份来训责,年轻王爷突然一笑,一边说着,一边借势缓和了严肃阴沉的中年王爷的情绪,借步拦在了他的身前。

    这一句,却也同时让轩辕琲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毕竟这可不是没来由的调侃,而是她轩辕琲真正做过的糗事。

    大抵是年纪太幼,识人不清。每每宫宴事仪,在一群鲜艳夺目的绚烂色彩中,她总是见了人,不分辈分,不分男女地就喊一声“姐姐”。

    诸位宗室,王公贵卿,也不知是有多少人受了她这一声“姐姐”,诸位贵妇女眷有的诚惶诚恐,有的掩面而笑觉得童稚可趣,被错认了的王侯公卿子弟,大都欲恼不能,又或是嘟囔一句不懂礼仪。

    其中要说淡然,甚至坦然接受一笑置之者,也只有眼前的年轻王爷。

    那时候虽然年纪都还小,但这件事轩辕琲印象极为深刻。

    因为她不仅仅是“没礼数”的叫了这位小王叔几声“姐姐”。当年可谓是众目睽睽下,她突然人来疯似的飞扑上去,将他扑倒,差点就亲在了这小王叔的额头上。

    后来一直到她八、九的年纪了,她那皇伯父还总和当时的贴身内侍丹公公开玩笑,说她从小就可见将来是个流连花丛的。

    “王叔,时辰已不早,与康王弟相谈也不急于这时,耽搁了入宫述职,怕是……”

    忧心自身,唯恐他这刚袭了齐王没几年就会落了别人话柄,中年王爷忍不住出声催促,话还没说完,便有被年轻王爷一手给挡回了肚子里。

    “阿理说的极是,那等述职后,还请康王侄和王叔去御花园走走了。”

    年轻王爷和轩辕琲两相点了点头,这就坐进了各自的马车,一旁同样入了马车的齐王轩辕理的脸色似乎更阴沉了。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在内侍们的引领下,走过漫长几乎不见人影的宫道,三人同自家的侍臣就一并等在了议事书房。

    等啊等,一直等到了天光大亮,轩辕珷下了早朝。

    因着长幼有序,轩辕琲是最后被传召入内的,而聿清临因为是侍臣,也只好同那年轻王爷远远在殿外廊下候着。

    “臣临川康王轩辕琲拜见陛下。”

    踏入议事书房后,不过走了三步,轩辕琲遥遥便依着礼数行了礼。

    意外地,明明在进来前,轩辕琲是恨某人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这会子,却全然没了什么感觉。

    “平身,近些。”

    长久没见,他这声音似乎比印象里喑哑了些,许是早朝在大殿上讲多了话?

    不对,他讲多了话,口干舌燥与自己何干?

    轩辕琲拧了拧眉头,被一身紧身朝服拘束着起身向前进了三步。

    “再近些。”

    轩辕琲恭敬着垂着身子,依言又近了三步,仿佛她现在只是个被人用线牵引着的傀儡。

    走过了六步,意外地,轩辕珷再没下过任何旨意。

    意料之中的沉静,让议事书房内的气氛冷如冬昼。昔日亲如手足分别良久,今日得见,本该是百感交集,话诉衷肠。

    然而,二人之间却实在不知从何讲起。

    “陛下,康王远道而来想必身上困乏,一日是解不下的,不如先赐座?”

    悄声无息地用手中拂尘屏退了议事书房内的一众宫人内侍,趁着奉茶的功夫,丹玉小声在轩辕珷面前提了一句。

    自轩辕琲入了书房,轩辕珷便一直拿了份公文在手中僵硬地挡住了轩辕琲的身影。

    他想念轩辕琲,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想再看见当日轩辕琲满脸哀痛的模样。多看一眼,他便会自责一分,自责一分,他就不得不逼着自己更无情一分。

    “混账,那还不快去!”

    轩辕珷借机低声斥责,丹玉连忙退了下去,为轩辕琲布好了坐席。

    “臣谢过陛下。”

    恪守礼法,规规矩矩。无一处疏漏,无一处不周,就连轩辕琲也觉得现在这副被拘束在朝服里身体不像是她的了。

    “琲儿,你长高了,临川也治理得不错。”

    轩辕珷语气轻松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好似又回到了数年前,他不是玄国新帝,不是太子殿下,只是那个最疼惜轩辕琲的兄长。

    “臣惶恐,陛下谬赞。”

    一声“臣”,一声“陛下”,轩辕珷觉得轩辕琲哪怕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贴近了自己的额发,二人之间的距离,也还是天涯海角。

    “咳咳……嗯……但是听说你同那梁国太子夏正韬好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比起临川治物,朕更想了解下这其中曲折。”

    毫不意外的生疏,让轩辕珷突然转了态度,举起茶盏润过了喉咙,轩辕珷也不兜兜转转,直接便问起了眼前的轩辕琲与那夏正韬的纠葛。

    不问还好,一问,出人意料地,轩辕琲稍稍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几乎冒了火。

    但她马上又垂下去了头,仿佛在强力隐忍着什么。

    “臣……臣知道,他们都叫臣是‘混世魔王’,可臣只是……只是看不下去那些梁国人欺负他们,明明可以反抗,明明可以去争取,为什么一定要被人按头欺辱?!”

    轩辕琲说着,她突然感觉喉咙处一阵阵发紧,胸口中似有一团火要冲破而出,要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脱胎换骨成一个凶残的野兽。

    这点异样,轩辕珷丝毫没有察觉。

    一者自当日歼除了丹公公一干叛臣后,那从灵奉寺逃脱出来,又附在了他身上的邪魔就好似沉睡了,再也不见任何动静;一者轩辕珷又是刻意避开了轩辕琲的身影,他不想对上那双眸子,不想面对来自那双眸子里的质问。

    “嗯……那梁国兵狱近来确实是在那夏正韬的率领下屡屡进犯大玄关隘,就连汉国也深受其害……”

    “啪!”

    轩辕琲辛苦忍耐了颇久,一个不注意,下一刻,她便失手打碎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刹那间,书房里只余了茶盏粉身碎骨的回音。

第八十九章 求

    空寂中突兀地一声破碎,着实让不少人当即留下了冷汗。

    书房里,侍奉御侧的丹玉小心翼翼地看着轩辕珷,他没有任何表示。

    书房外,那位年轻的王爷和聿清临不觉相互看了一眼,愣了愣神。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不顾身份地俯耳贴身在了书房大门上。

    所幸齐王轩辕理一早就回了驿馆,不然,他若是看见了二人这样举动,他的随侍也不知要听他唠叨多久。

    “聿先生,若是生变,小王会冲进去,你就拉着琲儿马上跑。”

    “轩辕铄,你确定他会如此杀伐绝情?”

    二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谈的可以说是谋逆,更因为他们听不见屋内有一点动静。

    “琲儿,你无事吧?丹玉,还不快去给康王弟奉茶?”

    直至此时,轩辕珷仍然没有察觉到轩辕琲身上的异样,他以为,轩辕琲仍然在介怀,仍然在恼火,甚至,是恨。

    “臣……臣请陛下恕罪,臣只是气愤那梁国欺人太甚,持强凌弱的行径,才一时气急。”

    体内蛊毒发作最为猛烈的一刻被轩辕琲暗暗地强行压制了下去,可余劲绵长,那团燃烧在胸口处的火,分散在了她一双手臂之上,隐于茶案下袍袖中的手,伴随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青筋乍起,好似有蛟龙盘桓。

    “嗯……梁国素来与大玄不和,朕正有意……罢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机。琲儿,你现在已有十六,你可还记得与那汉国公主的婚约?”

    提及此事,轩辕珷终于是将目光正对了下首坐席上僵持着身子与他“闹别扭”的轩辕琲。

    然而,此时的轩辕琲还在忍耐着蛊毒发作余劲的一点点的消退,轩辕珷和丹玉都看不见她额上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臣以为如今不是与汉国公主完婚的好时机。”

    轩辕琲突然非常庆幸起能有聿清临这样一个好师父,在他的教导苦修下,她有一副好体魄和非比寻常的耐力。

    若换作是以前的那个只知道胡闹的轩辕琲,怕是现在就叫嚷出声了吧?

    与此同时,御座上的轩辕珷深知汉国是交不出所谓的“汉国公主”,自然也是抱着要推迟所谓的联姻的想法,听了轩辕琲这句话,却是默不作声,他在等轩辕琲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臣以为……臣既是身为皇族,自该恪守礼法,为宗室,为诸臣和百姓之表率,还请陛下应允,允臣……为丧子病亡的出伯守孝三载。”

    灼烧之感渐渐消退,但随之即来的却是长久的麻痹之感。

    轩辕琲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尝试着去活动,却发现,她现在居然连手指也伸展不开,握成拳头的双掌水洗一般,被汗浸得青白。

    “轩辕琲,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而提心吊胆起来,丹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轩辕琲。

    身为皇族,堂堂康王却要为府里的白身管家守孝,真是荒唐!

    “臣幼失怙恃,自小便由出伯带大,府中一切也都有赖出伯照料。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出伯,臣跪求陛下应允!”

    轩辕琲说着,向着御座上那她还没看过一眼的帝者身影重重一叩首。

    “臣求您……求陛下应允……”

    最后一字脱口之刻,轩辕琲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又感觉到喉咙一阵阵发紧,只不过这次还伴随着眼眶的发热,并不是蛊毒发作。

    丹玉发誓,他此前只知道轩辕珷心性深沉,是无情的一位帝者,可今日,他才知道,轩辕珷的无奈。

    下首的康王说那替子赴死刘出如同父母,对于轩辕珷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昔年身为太孙,身为太子,轩辕珷年少时大半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康王府度过。

    刘出于他,同康王一样,在他心中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只是,他没得选择。重重牺牲,奠基那冰冷的御座,是他身为帝者的宿命。

    “康王轩辕琲,今日临川之事已了。为刘出守孝之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丹玉听出,轩辕珷的声调也突然变了,是因为哽咽吗?

    “是,臣告退。”

    僵硬着身子,轩辕琲到底还是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轩辕珷。

    如果她抬头望去,她定会看见轩辕珷刻意扭过了头,昂起了下巴,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汹涌而出。

    “好侄儿,好侄儿,小王叔带你去仙客来,小王叔做东请客。”

    一脸落寞,轩辕琲闻言却更是无法控制地红了双眼。

    “我……要见出伯。”

    不远处廊下,受了轩辕珷传召的女官已等了有些时候,她知道轩辕琲今日会入宫,那么,轩辕珷召她来的用意,自然也无需再问了。

    “嗯?”果不其然,这边轩辕琲几人还没走出多远,女官便瞧见了从书房里退出来的丹玉走来向她使了使眼色,顺便暗下将一道出宫玉令交到了她的手里。

    女官连忙跟在了离开的轩辕琲几人身后,行至宫门,见着是许赫当值巡视,这才放心拦下了轩辕琲几人。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康王殿下。”女官匆匆行了个礼,不等几人出声问询,便又欠身低声,将那一句紧要的说出了口。

    “刘出老友的灵位与骨殖,下官等人供奉在了灵奉寺。”

    “那烦请姑姑随行带路了。”

    无声抽噎了下,轩辕琲突然也认出了面前的女官。以往她宿在宫中时,出伯总是请托了她来照料自己。

    今日的灵奉寺格外静谧,主持也换过了一位,聿清临记得,轩辕琲离开邺城时,灵奉寺的主持还是那个弥勒似得和尚。

    可今日,迎他们几个来到了灵奉寺后山小佛堂的主持却是个清瘦和尚。

    聿清临对于先前的主持去了哪里的问题,并不想深究,他察觉得出那摩若殿下还蠢蠢欲动着邪魔尚在,那牵制着邪魔的清圣佛气未消。

    一切如常,只是苦了那叫“真智”的小和尚,怕是从此不见天日。

    “这里便是刘出老友的安息处了,还有另外一位老朋友在这儿,想来他也不会寂寞。啊,燕王殿下,康王殿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女官一边将帷帽上的黑纱掩面放了下来,一边又仿佛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两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突然察觉到自己失礼,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唔,有些面熟,像是康王兄母妃身边的旧人。”

    轩辕铄看到女官的一时失神,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过之后,却又摇了摇头。

    或许,如今只剩了“惘然”二字。

    “啊对了,聿先生,昨日小王和你清谈尚未尽兴,不如就去那处继续可好?”

    轩辕铄上前一步,扯了扯聿清临的衣袖,聿清临这才后知后觉,心不在焉的同轩辕铄去了远处树下的茶案。

    “出伯,我原先有听阿时讲,这里是有许将军在的。”

    轩辕琲平平淡淡说着,抻直了袍袖,分外仔细地擦拭起了刘出的灵位和一旁装着许将军一半骨灰的狼头铁罐。

    拭净了浮尘,露出的仍是空无一字的空余。该为逝者立牌描金的人,他并不在这里。

    “出伯,阿时他很好,只是我这王爷当的委实没什么作为,还要劳烦他和雁姨在临川看顾着王府。”

    打扫过了灵位,轩辕琲又是跪了下来。眼中,似有凛凛流光。

    “许大人,阿赫他现在也很好。我刚刚才见过他,虽然头发还是那么卷,可穿上甲胄巡城的样子和您真像!”

    轩辕琲突然感觉眼睛酸涨涨的,一阵阵难受得紧,可她偏偏就是不想眨眼。

    她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记得,以前她只要哭闹一场,往往嘴巴才撇下来出声,王府里第一个跑来的总会是出伯。

    如今呢?她若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地胡闹一通,他会出现吗?

    “出伯,我好想你……”

    明明有很多话要讲,可到了嘴边,轩辕琲到底又是说不出了。

    喉咙一阵阵的难受,轩辕琲无声抽噎着,强忍着,却带动了躯体的摆动。

    蓦然,有一只手自身后搭在了她的肩头。

    “你想哭就哭吧。”

    另一边,好容易处理完了手头堆了数日的公文后,轩辕珷意外地,来了玄霜殿。

    虽然是为了拉拢一干文臣,可褚非然到底也还是他的皇后。

    “双城,双城,放线放线!”

    “好好好!”

    特地吩咐了宫人和内侍不要通传,轩辕珷和丹玉就这样悄悄从偏门绕了过来。

    此时,褚非然和双城主仆两个正放着风筝。

    玄国有俗,春日飞鸢,线断愁离。

    每年春日风好的时节,邺城处处都能看得见形态各异的纸鸢。不过,说是纸鸢,倒也不拘在这“鸢”形上。

    孩子们最爱那花花绿绿的纸鸢,写过了“晦气”在上头,一个个便都要争相比个高低,看看谁家的纸鸢飞得最高最远。

    年纪稍大了些的,或是放个“书卷”,或是放个“宫灯”,上了年纪的,自然少不得亲手放几只“青面獠牙鬼”到天上去,以祈求一年身康心安,无小人作祟。

    “桃花,还真是少见。”

    褚非然和双城手里头的风筝飞得不甚高,轩辕珷一眼便仔细瞧见了上头点点绯色。

    “回皇上,皇后娘娘入宫前一直都住在北郊桃林里的一处宅子里,想来,皇后娘娘定是喜欢桃花的。”

    眼见着轩辕珷看褚非然和双城放风筝看得有些出了神,丹玉大了胆子,上前说了一句。

    如他所想,见过了轩辕琲,处理完了一大叠公文的轩辕珷的心情没那么沉郁了。听了他这话,反倒点点头。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派人移几棵桃花来玄霜殿。”

    话一出口,丹玉意外地犹豫了下,嗫嚅着回了声“是”。

    也正是这时候,轩辕珷才突然想起,宫中是禁着桃花的。

    先帝,他那所谓的父皇,不知为什么,对桃花异常的厌恶,和他那皇祖父截然相反。

    难道只是因为皇祖父对他这嫡长子冷落,所以他便要从事事来反抗?

    践踏、抹杀他那偏心的父皇所爱的一切?

    “从今日起,那条禁令,就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