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全文阅读 第6分节
刀割剑抹 (1)
人总会试图着找寻替代。
爱不到的人,便由爱你的人替代;恨不到的人,就去恨别人替代。
所以西门惊唐向着剑冥而去。
一切的愤恨,都归咎于剑冥。
如果不是剑冥的阻拦,已将那个天杀的残空至于死地,那样穆羽蓉就离不开。
西门惊唐的嘴中喃喃,都在重复着。
“如果不是你,蓉蓉就不会走。”
巨擘镰斩破了冰冷的空,倾尽所有气力,向剑冥的面额凌劈过去。
另一边,吕慕青禁不住向着孟卿衣走近。
孟卿衣的目光不避,恰恰和那对冷峻的眸子相迎。
这大概是第一次,孟卿衣在吕慕青的眸子里看见了寒意。
吕慕青冷然道。
“你是在逼着那个孩子拼命。”
孟卿衣的脸色也是严峻,道。
“墨雨堂的好手,秦方、路书平在伏光城,褚严君则看守着邺离,而靳夜更是不知踪迹。”
“牧离或许有一战之力,可常年管着人事调度,厮杀已是不行。”
吕慕青握紧五指,道。
“你说不行,便是不行?”
孟卿衣也是一改以往死气沉沉的眼睛,瞪着虎目,一字字地道。
“若是不行呢?墨雨堂经受得住失去牧离的打击吗?”
吕慕青知道经受不起。
只有牧离有把握将最合适的人派往最适合的处境,这样的人一旦少了,墨雨堂的运行必定会滞凝。
孟卿衣一针见血,指出吕慕青的心。
“只因为剑冥是何解风带来了,只因为你觉得对不起何解风,你才会为那个孩子失去理性。”
吕慕青无力,摇摇恍若要坠地。
可是吕慕青还是坚定地站着,看着孟卿衣眼里的无奈,和无情。
“倘若没有受伤,残空本是对付西门惊唐的最佳人选。”
“那伤我仔细看过,深入肌理,原本就不是修养几日即可痊愈,如果不是彼时堂下无人,其实我不愿让他参与。”
“而那个孩子,给了我最后的希冀。”
吕慕青恢复了平静。
“因为那天?”
孟卿衣道。
“因为那天。”
吕慕青道。
“因为剑冥站出来?”
孟卿衣点点头,道。
“能够站出来,就说明无惧。”
吕慕青叹了口气。
“一个人无惧,一个人才会拼上性命。”
其中的残忍不用言明。
如果可以,孟卿衣还希望自己仍住在牢里,就不必面对这一切。
可是既然是由孟卿衣解决,孟卿衣就只能坚定不移。
“存亡之际,需要牺牲一些人的生命。”
吕慕青从来没有想过孟卿衣能说出这般残酷的言语。
可终究,吕慕青也只能沉寂。
因为孟卿衣是对的,无以质疑。
西门惊唐来得太快,才眨眼,镰刀已在剑冥的头顶。
凛冽的杀意让剑冥的脸颊忍不住有一丝抽动,却不惧。
剑冥更是不避,右手将剑一横,左手抚在剑身上,挺剑迎击。
“当!”
湛蓝色的镰割重重劈在古铜色的剑腰上,两股蛮力碰撞,二人各自向后深陷一脚,相持不下,可见彼此的膂力在分庭抗礼。
凌天的一劈都截下,西门惊唐狂躁暴起,浑身都是跋扈之意,黑洞洞的瞳孔里更有凶光迸射出去,简直要将眼前的人吞尽。
剑冥也是眉头拧在一起,鼓满浑身的力气,把巨擘镰拦在天际。
然后一丝残冷的笑意在西门惊唐的嘴角升起。
剑冥看得见,还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深意,西门惊唐的双臂突然撤力。
这一变是始料未及的。
剑冥肩上臂上的劲回收都来不及,排山倒海一般,将镰刀拨了开去。
如此一拨,换做别人,都会被荡得人仰马翻,可西门惊唐却早有了准备,脚下也有踉跄,仅仅是一两步罢了。
剑冥的心房忍不住发毛,剑冥忽然就发现一拨之后,铜剑已被顶在空中,浑身的气力都用老,无法再做出变化。
趁此时机,始作俑者的西门惊唐瞬间暴动,只见其足踝猛地一转,带动着身子,腰肌也一并发力,被拨飞的巨擘镰再次被掌握,重新蓄势。
剑冥的瞳孔缩紧,就看着蓝色的镰刀再次向自己刮来。
只不过方才是凭空的坠劈,现在已平在胸际,掠夺了狂风,向着腰间切去。
惊呼,弥漫在桑陌林里。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剑冥倘若让那把镰刀沾上,必定要被拦腰斩成两段。
这一点,西门惊唐委实确信。
出道不过七个月,如此死在巨擘镰下的人,已能将一只手的指头凑齐。
擎空力劈、兀而撤力、横腰荡斩,一连串的动作向来在西门惊唐六种致命的手段里。 刀割剑抹 (2)
恍惚之间,那巨擘镰铺天盖地一般,已在身前。
始料未及已是惊险,应对不及就会毙命。
剑冥虽想不到西门惊唐的手段,却想到了应对。
于是剑冥极旋。
那是一种近乎要将自己抛出世间的旋转。
一边朝左打着旋,一边向右加以逃窜。
这样的倒行逆施,简直会让人手忙脚乱,现在却不能出一点乱。
两人对立而峙,西门惊唐右手挽刀,刀灌着怒意满满的风暴,向着剑冥的左腰而来。
所以向右逃窜,无疑是唯一拉开与镰刀差距的办法。
剑冥向左旋转,却是为了刮起风潮。
谁能相信仅凭身体的扭转就能鼓动出一阵滔天的风波来。
只是一旦你可以看见剑冥腰上的肌群是如何的扎实,你就不会再有质疑,只能张嘴惊艳。
这些千锤百炼得来的肌肉扭动出汹涌的风潮,与巨擘镰斩动的风拍在一块。
西门惊唐变了脸。
西门惊唐实在不曾想过自己的削斩会被旋转营造出的风吹外。
就在巨擘镰稍略凝慢的时候,剑冥退开。
西门惊唐硬生生再垫一步,以镰刀的尖韧,从逆风中钻了出来。
如此穷追不舍,就是不给任何喘息。
眼见着刀刃就要割在腰口,却是剑冥反击发难。
因为巨擘镰慢了半拍,剑冥已抢出挪动手的机会来,只见脚下不停,举过头顶的剑以执于胸前来,伴随着飞旋的身子,向着西门惊唐抽击。
巨擘镰虽铜剑长,却一定是带着旋转的抽击更快。
而剑锋,更是平削着西门惊唐的双眸而来。
人体之上,最脆弱的地方,莫过于双眸了。
西门惊唐忍不住闭眼,忍不住脚下使绊,一只左脚霍地插进了土里,后仰着身体,浑身都感受到剑锋的冷袭,鼻尖以上两寸被削开了一道细口,血也顺着流。
脚下,当然也在发痛。
那只左脚虽插入了土中,在狂冲之下,难免经受剧烈摩擦,至少有三根脚趾磨破了皮肉。
可毕竟是停下。
依旧对峙,依旧相望。
如果不是西门惊唐鼻上的鲜血和剑冥身上被猎猎狂风撕碎的衣裳,仿佛就像未曾动手一样。
剑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度过了方才的千钧一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充沛起来了,抬起自信的胸膛,左手稍略别在腰后,右手的剑斜在身旁,斗志昂扬,也蓄势待发。
往西门惊唐看,光景却是另一般。
西门惊唐震怒、暴怒,只见其一把扯住自己的长衫,撕了下来,露出发红的身躯,紧接着空出右手来,捏握成拳,龙珠果一般大的拳,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心疯一样,向着自我的心房捶。一拳拳,实在是用尽了力量,使寂寞的桑陌林里都荡出了闷响。
直到一口鲜血如箭一样喷出,喷在巨擘镰上,西门惊唐才停下。
这仅仅是对自己的惩罚。
终于,西门惊唐的右手又将镰刀握上。
镰刀上的蓝色被暗色的血水掩藏,西门惊唐提刀,立在胸口前,一个字一个字从嘴中撕碎出来。
“准备好去死了吗?” 刀割剑抹 (3)
西门惊唐犹似厉鬼无常,冲身而起,整个人浮游一样,从四面八方向着剑冥劈来。
剑冥脚下不动不停,唯有紧锁住自己的瞳孔,才能正面跟上。
西门惊唐仿佛在左,出手的时候,巨擘镰割的却是后心。
以为得逞的时候,剑冥却正好转过身来,长剑缠在镰刀刃上。
西门惊唐不给剑锋绕上来的机会,步履间起伏变奏,刹那已挣脱。
鬼魅般的身形竟使一人化成千军万马,笼罩着剑冥的孤影。
那镰刀从身后猛袭,在右侧化作泡影,于左边横割出去,终究却刺击着剑冥的咽喉脖颈。
剑冥调度着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眼睛在看,耳朵在听,鼻子闻着血腥,皮肤察觉住那一分悄动的空气,才折剑堪堪将快刀斩落下去。
再想退的时候,后路已被西门惊唐的狂影斩断。
满额满身,都垂落着冷汗,方才的巍峨已被西门惊唐的疯狂打乱。
七招过后,剑冥的步伐已开始蹒跚。
眼睛并不能跟上。
四面八方,哪个西门惊唐是实,哪吧蓝色镰刀是虚,剑冥没有绝对的把握分辨判断。
耳朵也不能跟上。
林间忽然有了秋蝉悱恻在叫,原本声音只是渺渺,在绷紧的神经里,竟是弥散。
鼻子更不能跟上。
血腥气息本就逐渐在空气中扩散,初时还能依靠着判断方位,如今却在整片林子里四窜。
皮肤绝不能跟上。
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汗。
剑冥只觉得自己的一切感知都被剥夺了,就像是陷落在急冻的寒潭,只余下一具躯壳空泛,随时就要被世间的蛮刀宰割过来。
连空气,简直也要掐住剑冥的咽喉一般。
大口大口的粗气在喘,终于,疲倦将所有的防备冲散。
西门惊唐眼睛里的寒光已经露了出来。
西门惊唐岂非看见剑冥已不做动弹。
那把巨擘镰也终究绽露出獠牙,一举要将剑冥两段。
举头劈来的镰刀,再也没有半分迟缓,向着剑冥的肩头,要倾斜着斩断。
整个墨雨堂都在举目望着。
每个人都希望剑冥分毫之间,能够动起来。
因为牵动着墨雨堂的兴衰,因为指引着墨雨堂的未来,人们都睁着希冀的眼睛,呼唤着剑冥动起来。
吕慕青的指甲修得很平,此时攥紧,却仍然刺入肉里,疼痛可以刺心。
孟卿衣只能沉寂,孟卿衣赌过,孟卿衣输了。
这就是两个人的了断,这就是两个人的结局,一个人挽着镰刀站在,一个人裂做两半倒地。
西门惊唐确信。
因为在剑冥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向往着活下去。
巨擘镰掠夺出一道残忍又美丽的弧,让所有人都为之炫目。
然后,就要像以往那样,将剑冥的生命埋在此处。
天上地下,一切都是寂灭。
剑冥的眼里依旧是漠然,不见曙光,闭眼,仿佛在等待着镰割的处决。
薛歧的眼神却突然变。
突然变得阴邪,突然变得冷冽。
就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际,天地也变。 刀割剑抹 (4)
天地也变色,孟卿衣的脸也变色。
原来那眼底的寂灭不是寂灭,而是死神冥冥的冷眼。
桑陌林的众人都被盯得冷冽。
只觉空气凝固在一起,时间的碎砾一点点被冻结,恍惚之间,眼前出现,是一个暗色的血红世界。
连杜八指,也是心房跳动剧烈,其余的人,即便面沉如秋的吕慕青,也不禁以为地转天旋。
当是场上,对自我还有把持的,也便只有大荒境下五把刀了。
这世上虽不那么奇幻,却总有十一二种禁术,薛歧于此,从来都很有涉猎。
七年前,薛歧还独善其身,在大荒的绝迹里游略,不甚却中了陷,地面碎裂出一个窟洞,蓦然间脚下踏空,即便是薛歧也只能坠落。
那是十丈深的一个漆黑幽洞。
薛歧腰间的软蛇一般的刀才不能将其安置在洞穴的两壁之上。
但见薛歧急速跌下,人却如何也不慌,拈身撑开手脚,临危之中,竟被其摸到了许些成股的蔓藤,深埋在地下,就不经阳光的抚照,有些枯残,也有些死亡的味道。
借由蔓藤,使薛歧在空中停荡了半分。
如蛇一般的眼睛竟在窥视黑暗,薛歧稍作打量之际,突然那蔓藤再也无法支撑,从中崩断。
薛歧轻功骤起,脚尖在左旁的洞壁上一垫,泄力之后,又跳往右侧的壁梁,就这么连落七十三步,稳稳站在了洞底下。
抬头欲见,天边的光已比碗口还小。
洞窟之下,有一边安宁的池,点点水露滴下,就荡漾了水纹和轻响。
薛歧在洞窟里静坐,洞窟阴寒,正适合其养伤。
也不知过去多久,薛歧观察到,那露水连绵不绝的低落,水池的深浅却丝毫不涨,由此当知池子底下还有玄妙。
想也不想,便一纵而下,果然在池水下看到了清澈的光。
在水中,薛歧竟也能聚力,拨开几处巨石,那池水果然向着洞窟泼洒了一遭。
而薛歧,也钻向池底只容得一人穿过的口子里。
冒出水来,薛歧的身上已裹着一块小牛皮制的帛书,阳光晒下,牛皮上的字才悄悄能读。
那竟是一本记载着三百年大荒的奇技淫巧。
里面有三种禁术,最诱惑薛歧的目光。
“天地玄华,破血成杀”恰恰就被写在牛皮帛书上。
虽然没有详细,更没有破解,却也让薛歧感受了全新的武道。
现在,薛歧岂非活生生地见到!
至于孟卿衣,却已是领略过了。
十多年前,还不曾住在大牢;十多年前,往往游历着四方。
孟卿衣不似父亲孟思年一样,对权力有着无尽的向往;孟卿衣也不比孟今朝更听父母之话。
所以孟卿衣过得逍遥,在江湖之上,结识了许多人家。
哪怕是剑神狄秋,一段时间里,也是和孟卿衣共饮黄粱。
那时候孟卿衣的名声还算不得大,江湖里也没有什么五把刀。
那时候狄秋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前来激战的人从不会减少。
狄秋不负剑神之名,一剑刺出,十三种变化,变到第七次,对手往往已接不住了。
可有一次,竟生出险象。
那是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剑手,既不叫穿云剑,也不叫奔雷剑。
孟卿衣也是意兴阑珊,倚在凉亭的石柱上,提着葫芦喝酒,只是偶尔向比剑的那边瞥过。
果然没有丝毫不同,果然那个剑手也被狄秋压制得无法活动。
甚至更有不如。
甚至连狄秋剑中的第四重变化都没有接住。
清利的剑一下子就撕破了剑手的领口,有几抹血花恰恰从脸上、肩上、手上、腿上稍略出流。
剑道境界上的较量,狄秋一向很少下死手。
以为对手输了,便转身,便离走。
突然狄秋的脚步凝滞不动,就觉得身后忽然刮出一阵邪风。
孟卿衣同时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也不知是不是醉眼惺忪,仿佛整片天色都被染成了黯淡的血红。
紧接着那剑手的剑漫天而来。
狄秋转身,出手。
一剑就有十三种变化。
狄秋穷尽了变化,也无法将对手的一剑截下。
茫茫的天,又恢复了灰白色的苍凉。
孟卿衣惊愕地站了起来,不肯懒散坐下。
凉亭外,比剑的双方,狄秋站在,对手已扑在地上。 刀割剑抹 (5)
镰刀无疑是穿割过了皮肉的。
一刹那,天上地下,四处都是血花。
实在因为这镰刀太利了,这伤口太深了。
那一刀从从左肩头到右腰侧直接予以撕开,倘若认真去看,甚至能看出血沫在蠕动。
可西门惊唐看不下去了。
对于别人的死亡,西门惊唐通常都会恣意着欣赏;可是这次,却实在看不下去了。
血花四溅的那一刻,整片桑陌林宛如凝结了一般,即便是要狞笑,那唇角的牵动也是极缓极慢。
就在这样的迟疑中,西门惊唐看见剑冥目光里对于死亡的毅然决然。
那种目光,就像是送葬一般。
然后剑出。
不快,甚至说得上慢,可是在这片极缓极慢的世界里,哪怕是慢剑,也快。
快若乌蝇从你眼前飞过,纵然看得见,无法一掌将着拍落。
现在西门惊唐也眼睁睁地看着那长剑向着自家刺透,可浑身僵住,空气里仿佛挤满了尘埃粒子,无论何以努力,都只有牵动着粒子轻轻的挪。
这一剑,肯定是避不开了。
最后一丝光穿入林间,那样冷淡,却是唯一的温柔。
纷纷有人上前,解下彼此的衣物,披在剑冥的身前。
这一战太过惨烈。
剑冥身上的皮肉,已经完全外翻,有些深处,几乎看得见暴露的骨头。
所以剑冥躺在,连站,也站不动。
连剑也不能握,剑只好脱手。
却没有人敢为其拾剑回来。
因为那剑,将那人,钉在高阔的树石。
孟卿衣向前走,因为薛岐也在向前走。
分别都别着刀,都别在腰口,一左一右。
连走路都很讲究,每一步都足够的稳,每一步都用脚面彻底和泥土接触过,每一步都在将自己的战意和状态推向巅峰。
薛岐走了六步,停住。
孟卿衣也走了六步,孟卿衣必须停住。
如果你只以为这是简简单单的彼此靠近,那就大错特错。
即便是吕慕青,也看得心惊肉颤。
却只有使刀的杜八指和牧离看得清明其中的机锋。
同样走六步,孟卿衣每一步迈得都比薛岐大。孟卿衣快刀出名,最快的刀,常常要短,短上一二寸,更甚者六七寸,一寸也致命。
薛岐走出六步,已在八蛇屠的范畴中。
尽管孟卿衣每一步都迈得大大的,于其而言,却依旧未至最佳的距离。其实再近一步,就足够,可是这一步孟卿衣无论如何都不敢走。
分明薛岐有深切地算过,否则也难以置孟卿衣在如此半尴不尬的境地。
可孟卿衣依旧是面色自若,百战之中,委实太多时候被人抓住这一点当突破口,孟卿衣却依然还在,依然靠刀过活。
杜八指和牧离一同屏住呼息,痴痴地等待在两个人的动作。
薛岐是右手刀,薛岐的刀别在右腰口,薛岐悬手在刀柄上,竟仍是正手。
孟卿衣亦是右手刀,孟卿衣将刀别在左腰,左手轻轻推住刀鞘,右手也悬于刀柄之上,却竟是反手模样。
这两人竟是此般的截然不同。
这两人的眼里都只剩下对方。
这两人终究会是在何时出手?
这两人又将是由谁率先出手? 惊变 (1)
天空,只有几束阴霾的光线。
穆羽蓉搀扶着他,两人走在陌生的枯林间,无论里面的结局何如,和两人都再无牵连。
他的眼睛稍略还能睁开,浅浅,无力地看着身边吃力的女子,一步步支撑着彼此向前。
方才二人或是闭眼,或是未曾看见,现在独自走在林子里,一时之间,前路也无以分辨,竟迷了路,只好寻了不算陡峭的路边,有一块苍树和石岩,依偎坐下。
他看着穆羽蓉,眼睛里禁不住有了亏欠。
穆羽蓉看见了,穆羽蓉板起脸,道。
“你哭丧着脸,我可不愿意见。”
他只有装着笑笑。
穆羽蓉扁着嘴道。
“你也不许笑,看着讨厌。”
他愣了愣,女人一向都是花钱买的,而凌香也是对他百依百顺,像穆羽蓉这般有些娇纵的女子,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只好问。
“我们去哪里?”
穆羽蓉眨眨眼睛,道。
“当然是带你去寻医,你受着那么重的伤,再不看呀,随时都要丢了小命。”
在穆羽蓉住的寒纱阁附近,就有老翁在行医,那医馆总是袅袅腾着烟云,出入的老者孩童也是络绎。
穆羽蓉撑着脑袋,就是想着把他送到那个医馆去。
还不忘记交代道。
“等你到了医馆里,就好好躺住,伤口不要沾水,也切记不要吃大发的东西。”
他看着眼前的俏丽美人,道。
“等我到了医馆里,你就回来。”
穆羽蓉一挑秀眉,固执道。
“才不。”
他换了一个舒服地姿势斜躺着,袒露的胸膛上,包扎的布早也红透了。
他道。
“不回来,去哪?”
仿佛只是想想,穆羽蓉的脸上也绽开了花。
“我要去渝城,我要去见一个人。”
渝城三面贯通着江河,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注定了此地的龙蛇混杂,三大帮派亦纷纷在这里扎营,许多利益都有重叠,擦枪走火,在所难免。
最震动的无疑是六年前的私斗,即便不算张扬的夹马道也派出了一百多人,在渝城中心的街上,七百余人在雨上携器厮杀,那不死不休的争斗不是一两把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火就能止停的。那时他恰恰在渝城里隐居,与许多平民百姓一同,卷进了拼杀里。力所能及处,他还能救下几位老人妇孺,在那看不见的角落,又有谁能去拯救?
可是没有人能阻止穆羽蓉。
那眼中闪动的光,将一切的危险都消磨。
他稍略偏过头,道。
“你别去,你等我。”
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这样说。
穆羽蓉怔了怔,悄悄的浅红,落在俏鼓鼓的脸蛋上。
“等你做……做什么?”
他才不是冲动,他说。
“等我带你去,去渝城。”
两人近在咫尺,都能看见彼此的睫毛流动。
他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本就不以为羞。
可是穆羽蓉还是木然,没有听见。
因为天地之间,突然有一声巨响,“轰隆”,如劈落的雷电。
霎那,地面翻滚,发硬的泥土撕裂。
强烈的冲荡甚至对远处的两人也有波及,穆羽蓉被余波震飞到了他的怀间,撞得二人都未免有些晕眩。
熊熊的烈火把枯枝全部燃点。
“嘶嘶嘶嘶”,到处是烈焰在蔓延。
他勉力将穆羽蓉抱住,凝注那因为爆炸而笼起的乌灰色云烟。
就在桑陌林中间。 惊变 (2)
滚滚的乌灰色的烟把整块桑陌林都给笼罩。
十二组事先埋好的*同时燃爆,将这里震荡得地动山摇。
最不幸的还是蒋钰,一组*偏偏在其脚边被引爆,顿时崩飞而出,跌落时,尸体简直也挫骨灰扬。
人多,难免乱杂,在熊熊的火焰下,身穿墨雨堂寒服的子弟们慌不择路地在逃。
只有几个房主不曾慌了阵脚,围拢成圈,将洛思冰安然在圈中。
牧离由腰际里握出一支竹笛,吹出的旋律潇潇寂寂。
你绝想不出此时的牧离为何吹笛,因为曲中的魔力只对墨雨堂的子弟可行。
所以曲子不过几许,脚步就已镇定。
虽还有些胆小的人群向着林外散去,多数竟是撤了回来,并着手,也圈起了一个圆,将几位房主包覆起来,同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不知何时的突如其来。
一首小曲就能消弭人们心头的恐慌,一方面足见牧离对于墨雨堂的人众的掌控,另一方面却也可知墨雨堂的子弟都委实是训练有素。
紧接着牧离一声高呼。
“蒙。”
四十数人纷纷从寒服胸前的内夹中掏出一条黑布,手法一致,缠着面容,将鼻息和咽喉一同遮裹。这时候即便有什么毒烟拂过,也奈何不了余众。
几个房主也是扯起袖子,捂在口鼻前,跟随着一众子弟。
墨雨堂子弟俱是左手轻轻拢勾在下巴前,臂上搭着剑锋,无论高矮,脚足都微弓,在火焰和浓雾中,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探索。
哪怕出身夙鬼军中,也会惊叹这些人的作风。
短时间内筑起来的防守,也有震慑人的威风,如没有陷阵冲锋的胆魄,倒实在不敢向这群人出手。
“簌,簌,簌”。
却是接连的三箭打破了寂寞。
那三箭从不用的方位依次射出,箭上力道却有不同。
第一箭无疑至快,第二箭稍略放缓,第三箭已不算疾,才让三支箭同时到达,同时插进三个子弟的心口。
三个人也闷声也未有,便仰后,无任何生机地倒落。
待到挽好弓,又是一轮放射,三根箭同时抵达,一人勉强生还,仍有二人面丧箭口。
吕慕青却已然有了判断,吕慕青道。
“只有一个弓箭手。”
堂中人俱是知道,吕慕青虽不会什么武功,判断却一向很少出错,何况其没有万分把握,绝不随意出口,所以言之凿凿,说出来的话实在信得过。
一个人不断地变换位置的同时,还能确保三支射落的箭可以分毫不差的一齐射中,只是在脑海中稍略想着,都免不了动容。
牧离思忖片刻,令下。
“曼陀罗。”
墨雨堂的阵,又变。
依排头一人马首为瞻,隔一人便向前踏上一步,适才紧密的圈化作了两层,倒有些疏。再以二人当一组,交错着走圆,手中的剑也如屏障一般旋涡舞动,像极了一朵令人窒息的曼陀罗。
人们又在曼陀罗阵的掩护下继续走。
面对如此坚固的防守,那弓箭手也渐渐只有沉入寂静中。
只是箭矢不再落下,并不意味着就能安然度过。
曼陀罗阵实在对远射而来的箭矢能够有效的抵御,却拦不住强袭闯攻。
徒然,竟仿佛是遮天蔽日的手,一双巨掌袭来,拨在两人面额上,悄无声息地将就两人的脖子折断。
那对双掌,简直比普通人的整颗脑袋还要大。
人高,简直仿佛有两丈,粗着眉毛,青钢色的脸,青钢色的眼,盯着众人,如同草原上狩猎的铁皮狂狼。
这人手掌一推,又是攻往三四个子弟的脑袋,来得及矮身低头,才能将自己的性命留下,否则脖颈又要被一击折断。
于是,一行人便陷入了两难。
这人身材魁梧,高大,除非关独往能来,否则无论谁硬拼都无法讨好。
可行动迟缓也是这人的弱点,如果能放开脚步奔跑,几息以后,那参天的巨掌就再也追不到。
如此想来虽不差,只是外面还有一个挽着弓的箭手在等着众人乱套。
一时,牧离也拿不定主意,心神俱焦。
杜八指终究是耐不住了,嘴上骂骂咧咧地道。
“奶奶的。”
又再次提出了虎刃横刀,转身就要穿出人群,和这个比自己高过几个头的人较量。
不该有人拦着,因为杜八指本就是墨雨堂最狂妄的利刃,用以披荆斩棘,用以斩草除根。
大家带着希冀,一个个目送着杜八指向那巨人而去。
却有一人按住了杜八指的手臂。
杜八指将按在臂上的手拨开,回头,恰恰和梁鹿禹的眼睛接过。
梁鹿禹两鬓斑白,梁鹿禹摇了摇头。
杜八指禁不住道。
“老头子,你干吗摇头?”
梁鹿禹小声问。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杜八指的眉头都拧紧在一起,道。
“什么?”
梁鹿禹还是那句话,还是那样问说。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吕慕青当然听得懂梁鹿禹的意思是如何,吕慕青却在拒绝。
“梁老房主,使不得。”
梁鹿禹温和在笑,沧桑的皱纹缠在脸上,却遮去了笑容。
梁鹿禹道。
“这天底下的事,哪有使不得的!”
“你们这些中流砥柱,一个都不能缺,一个都不能走。”
梁鹿禹抽出了一根烟杆,许多年前,烟已戒了,放在身边就是傍身用。
望着有些斑驳落漆的烟杆,沧桑的眼睛竟也有了明光闪烁,仿佛一下子回到壮年,依凭着手中这根烟杆和八八六十四手截穴的手段闯荡江湖的时候。
烟杆上系着个精致的袋子,里面竟还匿着些烟草。
梁鹿禹忍不住捻出一撮,仔细地将草叶铺好,再借来些火,烧灼。然后轻抿着嘴,慢慢地吮吸一口。
那熟悉的味道灌入胸腹之中,脸上便是一阵阵愉悦享受。
梁鹿禹忍不住笑笑,忍不住喃喃自说。
“若是让婆娘知道了,一定忍不住唠叨。”
只是梁鹿禹的妻子,也在两年前已过世了。
梁鹿禹站直了身子,慢慢地道。
“再来两个有肥胆的,同我一块去斗斗那个狗熊。” 惊变 (3)
引爆的中心,孟卿衣和薛歧都有了动作。
拔刀的手依旧随时待命着,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向着彼此走。
在原本应该交手的那寸土地上,各自转身。
然后背贴着背,将注意和刀口都对着弥漫开的灰烬。
方才还是敌手,眨眼便需要同仇,江湖里的事,委实都很难说。
薛歧的眼睛越缩越紧,任何的遮蔽都不起作用,立刻就从黑烟中辨出了敌人的踪迹,依着孟卿衣的后背,慢慢挪动方位。
这般阴霾中,没有夜瞳的孟卿衣什么都无法探索,只有让指尖的力慢慢缠入刀柄中。
四伏的危机让人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孟卿衣已能察觉到额头上有汗垂落。
所以孟卿衣必须要说话,说话使其放松。
孟卿衣笑着说。
“你以为这些人是冲着你,还是冲着我?”
薛歧一边追着黑雾中的人影,一边说。
“区别是什么?”
孟卿衣很详细地道。
“这些人若是冲着我,你一定要搭一把手。”
“像你这样等着和我交手,十年有没有?你不帮我,我若失手,这些年岂非是白等了?”
薛歧道。
“如果不是冲着你呢?”
孟卿衣笑道。
“那一定是找你的。”
“林子里这么多鸟,却只有你才能结下这么大的仇。”
孟卿衣用商量的口气接着道。
“既然是冲着你,大概是你有些事做得太过了。一人做事就该一人担着,我也不好跟着瞎掺和。”
薛歧道。
“听起来不错。”
孟卿衣以为有戏,说话也是赶紧。
“当然不错。”
薛歧道。
“在你左边。”
孟卿衣立时将身子面对过去,果然黑雾里的人脚下一僵,几粒碎裂的石头轻轻地滚落。
旋即,薛歧再说。
“却只对你不错。”
孟卿衣打起哈哈,道。
“那大概是因为我人长得不错,性格也不错,所以老天也对我不错。”
这时候,一个稍略幽怨的妇人声在朦胧的林间。
“可你若以为能活过今天,便是大错特错。”
孟卿衣苦笑着咋舌,道。
“这么听来,还是冲着我。”
薛歧面无表情,道。
“来了。”
那把柔软的八蛇屠在空中轻吐,将戛然而来的七根透骨钉纷纷打落,这时,滚滚的烟尘中还有一抹银光闪过,只是那刀已不知何时回了鞘中。
那妇人赞叹道。
“不愧是八蛇薛歧,如此环境中,也能将我的透骨钉一根不少地打落。”
薛歧道。
“只是因为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不值一提。”
此时,那妇人终究才黑烟中走了出来,一身却也是黑透了,包括围在脸庞的纱。
妇人道。
“这原本是我与孟卿衣的仇怨,八蛇薛歧实在不必插手。”
薛歧道。
“这原本是我与孟卿衣的一战,你也实在不应该插手的。”
妇人冷声道。
“良言也劝过,你执意不走,生死便再由不得你掌握。”
薛歧却没有退缩。
孟卿衣看了看妇人,又看了看薛歧,忍不住道。
“现在我只有一点不懂。”
妇人看着眼前的孟卿衣,脸色说不出的冷漠。
“如何不懂?”
孟卿衣露着讨好的脸,迷蒙的眼睛里尽是求饶,怯生生地道。
“你怎么就要杀我了?” 惊变 (4)
妇人遮着纱,只露着一对凄美的眼眸下,幽恨深长;随着渐渐涌起的风,一寸寸变凉。
那披在身上的黑袍,伴风而动,猎猎作响。
袍子下蜷缩着一条黑色的长鞭,锋利,恶毒,若蝎子的尾巴一样。
妇人的伤心溢于言表,字字珠玑,一字一字说道。
“因为我家的汉子死在你的手上。”
这无疑和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差不了太多。
任何争辩,都显得空洞,所以孟卿衣索性闭上了嘴,只好什么都不说。
孟卿衣却想不到薛岐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薛岐说。
“我长大的地方是南疆。”
孟卿衣道。
“从你这般阴阴恻恻来看,不是那个地方长大的才怪。”
南疆人家中多数都有养蛇,所以拥有一些蛇的习性也未尝不可。
薛岐道。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句话我们也认。”
孟卿衣笑道。
“这句话当然没有错,别说是南疆,就算你走到了北塞,也适用。”
薛岐道。
“在我们南疆,如果有人的丈夫被杀,做以报复,是要爿下仇人的头。”
“爿头”的意思可不是用锋利的刀将头颅砍下来,而是以钝器一遍一遍地抽打在脖颈处,直到骨碎,直到皮裂,直到终究分离开。
简直是最残忍的死法,简直不亚于千刀万剐。
连孟卿衣仿佛也受了惊吓,吓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如果不是还维系着戒备的模样,早就要去抚抚后颈了。
孟卿衣吐了吐舌,道。
“那该多痛。”
薛岐道。
“在你的颈骨被碾碎之后,其实你已经死了,之后无论再怎么折磨,也不会觉得痛。”
孟卿衣只好叹气,只好说。
“我当然知道死了以后就不再感觉到痛。”
“我只是在说,能不能换一个不那么痛的方式偿还这样的恨仇。”
薛岐道。
“哦?”
有灵光突然在孟卿衣的脑子里闪过。
“我想到了。”
薛岐面无神情,却饶有兴致。
薛岐道。
“你想到了什么?”
孟卿衣咧着嘴,很兴奋的模样。
“这些年我当然一直住在牢中,但是十多年前,却在整个大荒里疯。”
“疯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我在发疯,而是说明东南西北,我都有游走。”
薛岐就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应付也似,对着,点点头。
孟卿衣笑道。
“记得在西陲也待过几个月,西陲的人们有一个传统,无论犯了什么样的罪过,只要向上神供奉一只巴伏罗,西陲的人就要把你放过。”
薛岐道。
“巴伏罗?”
孟卿衣道。
“那是西陲人对蛮牛的一种称呼。”
薛岐道。
“所以不管是什么错,哪怕是杀死别人的丈夫,只要能献上一头蛮牛,天上就会饶恕罪过。”
孟卿衣大笑起来,如果不是黑烟之中,还有危险重重,简直都要笑弯腰来。
孟卿衣笑道。
“你的理解实在没错,一丁点儿都没有。”
薛岐道。
“听起来对你实在不错。”
孟卿衣还是止不了笑容,道。
“实在不错极了。”
薛岐道。
“那你实在应该问问,问问那位妇人意下如何。”
于是孟卿衣就真的清了清嗓子,向着那黑袍的妇人问道。
“我偿还您一头蛮牛,意下如何?”
大概是听见了牛,黑烟中有个圆人探出头来,圆鼓鼓的脑袋,圆汪汪的眼,圆胖胖的肚皮,圆乎乎的脸。
圆人发馋也似,将口水咽了咽,摸着肚子,喃喃地问。
“那牛可以烹了吗?”
孟卿衣笑嘻嘻地对薛岐道。
“你看看,有些传统倒委实管用。”
然后向着圆人说。
“煎、炸、炒、烧,就算你想拿去卤,都好。”
光是听着,那圆人的舌头都忍不住在摇,感慨道。
“真好。”
已经不免在幻想着牛各处部位不同的口感味道。
孟卿衣连忙道。
“那我们岂非是说好了?”
圆人接连点头。
“好,好,好极了。”
却听那妇人阴狠地道。
“我这条鞭子却说不好!”
果然,那鞭子在半空中卷了两遭,向着孟卿衣的嘴猛烈抽打。 惊变 (5)
你若是以为孟卿衣只懂得油嘴舌滑,那也错不了。
只不过一旦孟卿衣握住手中的刀,便不同了。
什么时候,孟卿衣都可以轻佻,只有握住刀的时候不同,神色虔诚得宛如信徒一样。
现在,孟卿衣就是如此模样,悬空的手,也终究把持住刀。
你有没有听过蜜蜂翅膀的震动,那是刀出鞘。
天上地下,简直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连薛歧的眉目也不免沉下。
便是同属于五把刀,也无法将那璀璨的刀锋看到,却有一种对快的感受。
这一刻,连薛歧也不得不承认,孟卿衣的刀简直是快到了颠毫。
黑烟滚滚中,只闪烁了一道光华。
分明是妇人先出的手,那长鞭在空中抖了两遭,然后霹雳一般,向着孟卿衣的嘴唇打到。
等到妇人反应过来,长鞭已然断了。
那条鞭子是牛身上最坚韧的脚筋缠做的,就连麻子泉的剪刀也剪不了,刀光闪过间,切成了两半。
薛歧终于看清楚了那把刀。
那刀短,且薄,此刻此时,正在妇人的肩头靠。
妇人虽遮了黑布,脸上的铁青却依旧看得出,凤眼里的仇恨更显著,如针一样盯着孟卿衣,仿佛要将人心也扎出。
那胖乎乎的圆人瓮声瓮气地道。
“姑奶奶!”
孟卿衣却冷喝道。
“不要动。”
当然不能动,那刀就贴在脖颈上,随时就能把脑袋摘落。
孟卿衣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佘毓香。”
妇人狠狠地咬牙,切齿着道。
“你没有记错。”
孟卿衣道。
“那你的丈夫就该是蒋天风。”
妇人沉默了片刻,不免眼里就有了些许朦胧,唇角也微微地上勾。
“那就是我家汉子。”
孟卿衣厉声道。
“那便没有错,是我割了蒋天风的人头。”
那朦胧立刻也染上了烟雨,眼眶泛着红,人却还未从记挂中挣脱,呢喃着说。
“临走,那死鬼还领着我去泛舟,绿水幽幽,波光也幽幽,我家汉子拥住人家,还在耳边说着爱我。”
“我们在一起已有了十七年,可每次那死鬼如此说,我都难免怦然心动。”
果然,谁都可以看见妇人脸上微微的绯红。
佘毓香接着道。
“那死鬼答应我,要将‘阿房红石’送给我。那可是大荒最稀有的红色宝石,哪个女人能不喜欢!”
那绯红从脸上急切地褪缩,佘毓香道。
“我没有等来我的‘阿房红石’,却只等来了我家汉子的死。”
旋即,仇恨又占据了所有的面容。
“是你,就是你,是你摧毁了我的美梦。我不杀了你,何以消仇!”
孟卿衣冷冷地道。
“只是你莫忘了,是谁的脖子上架着要命的刀!”
佘毓香却突然开始笑,笑声诡异得让人不免生*皮疙瘩。
佘毓香淡淡道。
“你当真以为能杀了我?”
孟卿衣反问道。
“我不能?”
佘毓香处自悠然,竟不为肩上的刀口有任何惧怕,反倒是将话题一转,道。
“有一个人,却不晓得你是否知道。”
如此时刻,佘毓香惦记的,却还是一个人,孟卿衣不由得便好奇起来。
“哪一个?”
佘毓香道。
“寇文占。”
那已是个些许古老的名字,还能与其联系的事迹,简直也要追溯到三十年前了,那时候的孟卿衣,就算出生,也只有一两岁的年纪。
可是孟卿衣竟然屏息,竟然对这个名字仍有记忆。
良久,孟卿衣才说道。
“你说的寇文占,可是紫金甲的寇文占?”
佘毓香冷笑道。
“三百年大荒,只有一个寇文占。”
那时候薛歧也差不多是方方生下,又成长在南疆,自然对那段尘封的记忆不懂。慢慢看着孟卿衣的脸色冰寒,薛歧道。
“寇文占是谁?”
孟卿衣的唇抖了抖,突然念道。
“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慕文占胜黄巢。”
“这是‘苏秦榜’对此人的评价。”
孟卿衣想了想,接着说道。
“你有没有看过夙鬼军的军装?”
薛歧见过。
青花楼中,本就有一些从夙鬼军退下来的老兵,夙鬼军的军甲作为荣耀,被带去四方。
薛歧道。
“那是一件银黑色的甲胄。”
那岂非是一件死物!可许多时候,薛歧都能在其中看见生机勃勃。
可孟卿衣却默默开始了摇头,难道以前薛歧都看错了?
孟卿衣已静静地道。
“夙鬼军装本不是银黑色的壮烈,而是一种紫金色的雍容。”
薛歧想起了孟卿衣方才说的话,薛歧道。
“紫金甲?”
孟卿衣点头。
“那是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寒露,朝堂之上,浩浩汤汤,一片紫金铠甲,涌满了整个殿堂。那是军中之中企图反噬,领头造反的,正是寇文占。”
“寇文占秉剑前来,简直已要刺头谢家王上的咽喉了,却是关独往终究站了出来,于紫金军甲中冲了出来,以肉掌将那一剑拧下来。”
于是寇文占兵败,被谢家王上处以万剐的刑断。
孟卿衣沉声道。
“寇文占实在应该死了。”
却料不到有人说。
“寇文占又活了过来。”
说话的人处于黑暗,从孟卿衣紧紧收缩的瞳孔下,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