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全文阅读 第9分节

拨云端 (1)

    最深沉的冬雪,将整片天都染作了白色。

    雪浓,风雾也浓。

    即便是黑色,在那狂涌跌落的白中,也难以见得。

    更何况那抹黑太快,“嗖”地一声,已穿越了雪絮,直扎入锦东的手中。

    这么凉的晨,锦东竟然未卧,其余众人,纵然是王梁,也是迷蒙着惺忪睡眼,端坐。

    显然都在等,等这个在锦东手中的家伙。

    锦东轻轻地抚摸,将所有的冰霜从黑色家伙的羽翼上剥落。

    可长途的寒冻,还是让其不由自主地抖。

    这黑色的,竟是一头足以穿越冰天雪地的信鸽。

    这种拥有无以伦比的勇气和耐力的鸽子,叫做“黑金刚”。

    果然也如金刚一样,在任何险峻下,也把消息带到。

    几个人实在是等候太久了。

    从纪先生处得到谜团后,除锦东以外的所有人就聚众在想。只是人多虽然力量大,人多却不一定就能开拓想法,更别说是江湖里只懂耍刀弄枪的草莽。

    王梁一向都有些自傲,以为自己非但是“天剑”,在才学上也有造化,这一次却连脑袋也想破了,还是无以推敲。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锦东掏了掏自己的红布包。

    那布包一向太小、太薄,让人都觉得是鸡肋一样,食而无味、弃而可惜。

    待到瞥见逃出来的是一个黑色羽毛的鸽子,大家仿佛又看见了希望。

    俱是抬头,眼睁睁凝视着鸽子飞过远方。

    没人知道“黑金刚”要去往哪,甚至都分辨不出飞行的方向,可每个人都翘首,期盼。

    很快希望又变作了绝望。

    不知何时起,厚重的雪冷冷地坠下,不带着任何的温情,掩盖了王梁的妄想。

    那单薄的翅膀要如同在霜寒下振动啊!

    锦东却只留下了冷笑。

    光阴如似针线一样,交织着时光。

    王梁等人忙碌地在对纪先生的话思想,几首不着边际的诗在耳际一次次回响,初时,仿佛每个字音都会蹿动一样,可一旦希望这些字在一起交响,都只能换来杂乱无章。

    渐渐,诗词都变成了烂熟的滚瓜,一个人念诵,另一个人就能接下茬。

    不论人们如何念来诵往,诗还是诗,没有分毫变化。

    终于在一个人将挥划的笔狠狠摔在地上,情绪爆发。

    矛头,当然指向一直游离在外的锦东。

    甚至是破口大骂。

    锦东不答,只是将手中的剑迎往白光照落的地方。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就不再动弹了。

    一旦见过了锦东的剑法,便不会再有人对于自己的武功还心存狂妄。只有乖乖地坐下,等到天地昏暗,再发白,消磨时光。

    直到今天的晨,一直没有开口的锦东才缓缓道。

    “来了。”

    谁也不晓得锦东是如何能知道,却也不禁要端坐起来,将脖子伸长。

    可毕竟是冰雪重重,哪怕过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东西来到。

    就在几个人又一次陷入无尽破碎的时候,那黑色的身影,飞入锦东的手掌。

    鸽子腿上,缠着小小的竹简。

    锦东取下,将竹简里的细长纸签缓慢展开。

    那纸签上,用好看的楷书细腻地写上了几枚字,如同刺绣一样。

    锦东的神情却像是入了魔障,迟迟没有动作,连睫毛都不曾轻颤一下。

    王梁的瞳孔也跟着收缩,一寸一寸想要看清楚锦东的变化。

    锦东还是那么冷漠。

    冷漠中,却有一笑。

    锦东笑道。

    “很好。”

    没有人知道“好”在哪,直到从锦东的指尖接过了纸条。

    王梁简直也被惊得一跳,难以想象谜底竟在那样的地方,心中竟对赵子暮佩服非常。

    锦东慢慢道。

    “休息一下,等等看正午有没有太阳。”

拨云端 (2)

    白雪,继续。

    漫无目的地将一切淹没在雪盆大口里。

    这样大的雪,谁都不愿意走出去;这样大的雪,却也拦不住穆羽蓉飞出去的心。

    那是怀春少女的心,连眼里,都迷离着星。

    在见过那个使自己怦然心动的人后,一夜,穆羽蓉简直都难以入梦,实在是天快大亮前,才眯眼睡了一会儿,现下在他的面前,精神也欠奉,只有掩嘴,连连哈欠。

    他有话对穆羽蓉说。

    他道。

    “你大概也好奇我同谢乌衣说过些什么。”

    才听到“谢乌衣”的名字,有些萎靡的精神立刻又炯炯。

    穆羽蓉忙点头,穆羽蓉道。

    “你快给我说说。”

    他点头,道。

    “我让谢乌衣照顾你,送你回唐州。”

    穆羽蓉立刻噘起来嘴,道。

    “我才不想回去。”

    他淡淡重复道。

    “是谢乌衣送。”

    穆羽蓉当然就只好脸红,眼波流转间,有些羞涩,多些温柔,问道。

    “谢哥哥怎么说?”

    他道。

    “谢乌衣答应了,在谢乌衣忙完之后。”

    一想起能够被谢乌衣护送,穆羽蓉简直像住进了棉花糖做得牢笼里,即便被困缚,也是甜的。何况路上耽搁一下,岂非更美好。

    穆羽蓉的眼珠不停地转,一下子就想出了无数个让人偷笑的坏点子。

    他又道。

    “这些日子,你便还住在这里。遇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请祖大哥帮忙。”

    穆羽蓉眨眨眼睛。

    “你呢?你要离去?”

    他稍略停顿,眸子里看向零散飘飞的雪,道。

    “有些事情我要去处理。”

    聪明的穆羽蓉本该听出他话里的决绝,穆羽蓉却未曾察觉。

    雪色将三千尺上的太阳罩得透不入丝毫光束,也让屋子里显得有些清薄。

    交代完后,他回了房间。

    只留下穆羽蓉。

    穆羽蓉全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

    心里岂非都是谢乌衣的面容。

    突然想起他最后的一句话。

    “……在谢乌衣忙完之后。”

    “谢哥哥要忙什么?”

    忍不住,就在纤细的心里使劲琢磨。

    只不过怎么想,难免都要和赵子暮有所联络。毕竟那是整个渝城的暴风眼。

    这下子连穆羽蓉也对那天听来的谜起了兴趣。

    穆羽蓉念过。

    “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是柳宗元的《春怀故园》 。”

    接着想了想,自言自语说。

    “我记得好像是下一首。”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这首是孟浩然的诗,好像叫做,叫做《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

    本是写孟浩然对旧友家乡的思愁和失意后的愤激孤苦,不算很有名头,只不过穆羽蓉的二哥向来喜孟,才有深究,小时候听着吟念,耳朵也要生茧了。

    穆羽蓉接着道。

    “下面,好像念了一首《江上吟》 ,李白的《江上吟》 。”

    李白斗酒作诗,固然是洒脱,女子觉来,却是不讲究。

    所以穆羽蓉只是念了念。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念至一半,也就不欲再说。

    最后一首白居易的《江岸梨花》也让穆羽蓉兴致缺缺,草草心间背诵。

    “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这四首诗都算不得四位才人的顶尖佳作,即便是家世渊博的穆羽蓉,念到后头,也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其余一些草莽,只怕认出来都不能够。

    而这些生僻的诗词中,难道还潜藏着隐形的脉络?

    穆羽蓉摇也摇头,无有窥径的门路。

拨云端 (3)

    当炉火也熄灭以后,天底下就再没有东西能在如此的寒雪中送来温暖。

    天寒地冻,连泥鳅也早已经钻缝。

    街上哪里还有人走?

    只有喧嚣的酒铺还似有人活。

    这些人一边感慨着风雪几多狂涌,一边又激动。毕竟不用赶着回家向媳妇谢罪——那雪地就连马车轮都只能勉强碾过,人若在碎雪上走,必定是一脚深、一脚浅,还要被严寒折磨,再狠心的妻子都会不忍。所以这些人可以尽情地欢脱,多喝些酒、多吹些牛。

    正午过后,实在不清楚都喝了几轮酒。

    这时候突然有人惊呼。

    都是醉鬼,一呼百应,都攀来窗口,眼睁睁地望落。

    你就是给这些人再多一个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甘愿在这样的大风大雪中行走。

    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行人,由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中年男人带头,中年男人的剑虽然在腰口,寒光倒是不住披露。

    这些酒鬼看了看铺外,又看了看彼此,发现眼眸里都是醉红。

    然后就有人笑笑说。

    “我是不是看错?”

    别人接口。

    “你当然是看错。”

    又有人道。

    “若不是看错,怎会有人在雪地里行走。”

    那人却摆了摆手,重新揉了揉眼睛,重新看了看。

    一行人的背影依旧。

    那人争辩道。

    “我没有看错。”

    别人道。

    “真的没有?”

    那人点头。

    “没有。”

    然后打了一个酒嗝,接着说。

    “我只是喝多。”

    别人笑。

    “你还没有醉卧,就算不得喝多。”

    那人想也想,也认同,便说。

    “既然不算喝多,那就再干他娘的几碗酒。”

    于是酒铺里的欢呼再次震耳欲聋。对于这些酒鬼来讲,即便再好奇铺外是不是有人走,都不如多贪上几杯酒。

    那雪中的一伙,由锦东牵头。

    锦东一只手搭在剑柄上,一只手捏住了拳头。扬名立万的机会,锦东错漏过。这是第二次,绝不能再有半点纰漏。哪怕是以赵子暮作为对手。

    你或许还没有听过赵子暮的传说。

    那些故事,是在夙鬼军中流传开,随后,再从退伍的老兵嘴中向江湖吐露。

    军旅之中,往往都有切磋,而在夙鬼军中,甚至能越级把将军挑落。

    整支夙鬼军中,败绩唯独赵子暮没有。

    在军兵围聚的拢圈之下,赵子暮一共迎战过三十七场,三十六胜,一平。

    这些厮战之中,非但有燕归行这般的江湖豪侠,更有大荒第一高手、赵子暮的上司顶头、“虽万人吾往矣”的虎魄啸将军关独往。

    两人在圈围之下较量再三,三次交锋竟都是关独往输在最后。

    虽然关独往都是笑笑,摸头,不以为意;其余人的眼里,则都是对赵子暮的迷崇。哪怕关独往誉为大荒第一高手,夙鬼军的军神却是在说赵子暮。

    也唯有这样的人物,才值得朝堂用四百两黄金索取项上头颅。

    因此才激得各路人马蠢蠢欲动。

    或许武功,很难有人是赵子暮的对手,但杀人的手段变化多端,那么多阴谋诡算,任凭赵子暮如何小心,都拦不住阎罗判官的笔杆。

    而这一行人,自然有凶杀的手段。

    这七八人中,至少有三个,是暗器高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连关独往都曾公开说过,常在暗器下吃尽苦头。

    这三人只需要游离在战线中,于赵子暮泄露破绽时,让其中上一枚喂了毒的铁蒺藜或者透骨钉,就只能任由活剥。

    其余两人一人使戈,一人用枪,起到牵制作用。

    而锦东被请出来,当然是因为一手疾风骤雨般的剑术。

    倘若也能像当年压制剑神那样,逼得赵子暮也有顷刻的左支右绌,露出马脚,割头的机会就已然不小。

    当然,还有杀手一招。

    就是王梁藏在包囊里的雷龙炮。

    这种*威力足以将一栋三层高的钟楼毁掉,到了万不得已之际,王梁就会把雷龙炮扔下。

    如此的连环套,王梁以为,即便赵子暮有六臂三头,也只能亡。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雪中拔足,有人的靴子甚至都湿了,才终于到。

    现在,赵子暮就在那扇门下。

    所有人却停下脚步,并没有前往。

    因为从另一个方向,也有一拨人潮,涌上。

    两方人把这条狭长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难免都双眼泛红。

    看来能解开谜团的,并非只有锦东一伙。

    既然目标相同,两方就是仇敌对手,为了减少竞争,锦东就能对凌香出手,如今眼前分明也是来掠食的野兽,便见其已伸手去握向剑口。

    总算让王梁抢来出来,在锦东拔剑前,已然拱手。

    王梁自报家门说。

    “在下谪剑派,王梁。”

    即便在北方,也绝非有多少人听过,另一边的人明显怔了怔,也有领头人站出来说。

    “铁胤周。”

    王梁客套。

    “久仰久仰。”

    铁胤周回礼。

    “失敬失敬。”

    王梁问道。

    “铁兄因何出没这里。”

    铁胤周抖了抖兵器,壮志雄心,大喊一句。

    “我来取人首级。”

    王梁苦笑了笑,一声叹气。

    “可惜可惜,你我是相同目的。”

    铁胤周也皱了皱眉,那谜团可不容易,像自己这样的大老粗简直摸不到门庭,幸好遇上一个只懂摇头晃脑的书生,千方百计,才破解了去。当即便赶来,想不到,竟还有一路人马也窥得先机。

    铁胤周将手中的拦山斧一举,呆木着神情,喝道。

    “那我便在这里先杀穿了你,再取人首级。”

    锦东嘴角被一抹残酷的微笑占据,铁胤周的话岂非正合心意。

    若不是有王梁夹在中间,恐怕下一瞬就是短兵交击。

    王梁道。

    “铁兄,你和我非友非敌,何必在还未拿下赵子暮前,折将损兵!”

    铁胤周斜斜脑筋,瞪直眼睛,道。

    “好像是这样的道理。”

    王梁笑了笑,表面还是那种惯有的温煦,道。

    “你我不如联手,先一同取下赵子暮的首级,再各凭本是,争一争朝堂给的黄金!”

    铁胤周似乎还不曾弄清,随口顺了一句。

    “也行。”

    突然又觉得泯了磅礴气势,又囔了一声,道。

    “我要首级,也要黄金。”

拨云端 (4)

    现在的穆羽蓉已木楞立住。

    凌香也随着不知所措了起来。

    适才凌香堪堪从房间出来,正巧遇上苦思无解的穆羽蓉,便坐落下来,一同摸摸门路。

    那些诗凌香也从纪先生那里听过,只是很快就忘了辞藻的优柔,更别提是何人的诗作。

    一边听着穆羽蓉吟念诗名,也一边用细笔在纸间记过。

    旋即就苦笑摇头,恼着说。

    “别说诗词了,就连诗名,我都没有听过。”

    今日的凌香,言语情绪,都比昨天活泼。

    穆羽蓉也是按着自己的头,一边赌气着道。

    “我就不信,这些谜题,我不能看破。”

    “一定还有,还有些线索,我有遗落。”

    穆羽蓉死劲想了想,可脑子里除了诗句,就只有谢乌衣清暖的笑容,实在想不到其余什么。

    凌香也跟着想。

    也许因为愉快,脑筋飞速着转动,接连着一拍双手,吟吟笑着说。

    “还有,还有……”

    “我还记得,每次念诗之后,都会有一串数字,应该也意味着什么。”

    只是那串数字,二女如何也记不得。

    凌香食指勾勾,指了指房门,道。

    “那个死鬼的记性向来不错。”

    于是,也有希冀浮现在了穆羽蓉的面容。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悄悄附耳,想要听听有什么动静在门后。

    忽听里面的他道。

    “别动。”

    穆羽蓉哪管那么多,一溜烟跑回了小桌,倒是凌香就僵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门浅浅被拉开,露出他的脸。

    他轻捏住凌香的耳朵,道。

    “在偷听什么?”

    凌香分明不痛,也囔着道。

    “你,你,你……松手。”

    他只是拎着那俏生生的耳朵,慢慢向厅里走。

    凌香大吼大叫。

    “哎呀,哎哟,耳朵要丢咯。”

    直叫到偏过头的穆羽蓉也憋不了笑容。

    穆羽蓉笑道。

    “你快放过凌姊姊吧。”

    凌香也委屈着。

    “对呀,对呀。人家只是想听听你有没有打呼呼。”

    穆羽蓉掩嘴,一边忍住笑,一边装严肃,道。

    “人不到中年,就打起呼噜,那可是身体的营养撑不住。凌姊姊偷听,都是关心你。”

    凌香便跟着噘起嘴,道。

    “你还不领情,你还拧耳朵。”

    一唱一和,竟把他也说得不禁摇头。

    他在桌案上望见了凌香写下的诗作、题名,才道。

    “那些数字,有两串,我还记得。”

    “一串是四、二、一、三;一串是一、二、三、四。”

    穆羽蓉记不得数字,却记住了顺序,当时纪先生脱口而出的时候,还和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于是三人便在桌前排布起来。

    《春怀故园》对应着四,《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便和二相同,《江上吟》若是一,《江岸梨花》就和三呼应住。

    若按数字顺序重新排列,分别就是《江上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江岸梨花》,《春怀故园》。

    两个女子相视,都有笑声出口。

    与谜底已越来越近了。

    再看向他时,却见他的脸色竟逐渐凝重。

    穆羽蓉问道。

    “怎么了吗?”

    他想要摇头,脖子却僵直着,不动,终究还是用笔,沿着顺序,将几个字圈中。

    喜悦,立刻从穆羽蓉的脸上溜走。

    现在的穆羽蓉已木楞立住。

    凌香也随着不知所措了起来。

    突然穆羽蓉拔腿,向着浓浓的雪里冲去,就连御寒的棉服也不曾披裹。

    他连忙给凌香找来衣物,也将穆羽蓉的棉衣抓在手中,两人紧牵着手,也奔入屋外的寒雪暴风。

    盖满一地的松雪不好走。

    十几步前的穆羽蓉已不禁跌落。

    两人赶紧追了上去,将人扶起,好好用温暖的棉衣包住娇小的身体。

    穆羽蓉扬起头,眼眶已红。

    再看屋间案里,小纸条上,被勾勒出的四个字,腥红。梨园、江桐。

拨云端 (5)

    江桐梨园,空空落落。

    正午原来是最繁忙的,晚上出场的戏子都逞此良机踩点套招,有时候虽是杂乱无章,又那么欣欣向荣。

    现在,却只剩得静静悄悄。

    只有伺候人的小二,将瓜子花生碟往纪先生的桌上放。

    已经没有戏了,纪先生还来干吗?

    梨园外是一条狭长的巷道,除非是聋子,也听不到外面的热闹,但不同于前几日那种等待良久后抱怨的声噪。

    纪先生用门牙在瓜子尖上轻轻一咬,细腻地剥开,品尝味道。

    很缓慢,因为纪先生不急。

    等待的时候,一定不能着急。

    纪先生当然也过了那种热锅上蚂蚁的年纪。

    纪先生在梨园里等谁?

    你会不会好奇?

    却切莫着急,因为等候的那个人,已然向着纪先生走去。

    来的人当然是别人找的人。

    赵子暮,当年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夙鬼军神。

    赵子暮在纪先生的身前坐下去。这一次,眉目都浅清,不像以往在戏台上那样,把脸涂得迷离。

    谁能想到,赵子暮竟是台上抖展花枪的老生,每天一边听着纪先生出卖自己,一边面容不改地拉开嗓子唱戏!

    纪先生看着赵子暮的面魇,突然却来了脾气。

    “你为何还在这里!当真不能明白别人的好心?”

    赵子暮摸来一颗花生,拇指还不见稍略用力,就把坚硬的壳拧出口子。

    赵子暮搓去花生粒的紫红苞衣,道。

    “我明白你的心意。”

    “你当着我的面贩卖消息,自然不为让旁人来追杀我,自然是为了让我赶紧离去。”

    有一抹落寞的颜色浅浅沉在赵子暮的眼底。

    “可大荒虽大,我又能去哪里?”

    赵子暮七岁就离开家里从军,二十年的争杀,一向是夙鬼军的强敌,便是当时夙鬼军的主将寇文占也有几次险些在其枪下丧命。终究因为李家朝堂的溃腐和残戮,赵子暮反戈。有其相助,夙鬼军才大破李家朝堂于狐岭。

    固然,谢家能做主天下少不了赵子暮的倒戈一击,但毁杀了众多夙鬼军的精兵强将,甚至一度要以断头之刑置处。

    但毕竟是天下新主,民间对赵子暮的蜚语又太过神乎,只能将其纳入夙鬼军下,且不许给高位,只让着当了一个小兵长的副手。而后寇文占军权独揽,野心狂妄,起兵谋反,直杀入唐州,禁军无以可挡。是在那个小兵长和赵子暮的联手下,才将几欲倾倒的新朝堂安保。

    现在你们当然已知道,那兵长,就是关独往。

    随着关独往开始对夙鬼军执掌,身为副手的赵子暮才被封将。

    如果不是十七年前的香妃案,赵子暮至今还会接着吃军饷。

    这个年近花甲的人,大半辈子都在军中,在朝堂悬赏之下,十七年挣扎,好不容易才能在渝城扎根,又如何能跑?

    即便想跑,也跑不动了。

    纪先生深深地看着那张脸庞,终究在自己的一声长叹下,沉寂了过往。

    纪先生道。

    “你也听见了。”

    说着,头也朝梨园外转向。

    外面分明是两拨人,分明打算舞刀弄枪。

    可以清楚的判断,都是抱以擒杀赵子暮之心而来的。

    赵子暮苦苦将头轻摇,道。

    “听起来,来的人实在不少。”

    纪先生道。

    “仅仅是你的头,就值四百两。”

    赵子暮纠正道。

    “不是简简单单的四百两,而是沉甸甸的黄金四百两。”

    纪先生横了一眼,冷笑道。

    “你倒是很骄傲!”

    赵子暮笑道。

    “我浑身的家当,都不见得能抵三百两银子,想不到一副脑袋,却可以卖黄金四百两。”

    纪先生道。

    “王上病危,太子急欲上位,任何可能带来差错的人事,都要除掉。”

    赵子暮道。

    “只论气度,已是不及谢昀殇。”

    纪先生道。

    “气度虽及不上,魄力却比得了。一口气竟愿意拿出黄金四百两,就连前朝那些贪奢的李家王上,也做不到。”

    “如果不是这些金闪闪,谁又会鼓足胆来对付‘无命枪’?”

    园外,已然平静下。

    一直没有兵刃相交,仿佛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争端都抹拭了。

    纪先生的面色沉下。

    原本以为园外也会有一场厮杀,胜者,再对赵子暮有遐想。可外面的人显然已完成了协商,便是先斩下赵子暮的人头也好。

    顷刻间,赵子暮也肃静了。

    那双眼睛虽然深陷,苍老,却还能闪着当初一样咄咄逼人的光。

    赵子暮道。

    “老朋友,帮我一个忙。”

    纪先生没有迟疑犹豫,纪先生沉声。

    “你说,我做。”

    赵子暮道。

    “我若活不下,两天后,有一个约,你便为我赴了吧。”

    “在寂寞林,榕树下,有一个姓舒的小孩,你替我告诉那小子,别等我了。”

    锦东再不能等了。

    锦东感觉得到脉搏在跳,因为兴奋,也因为紧张。

    无论是谁,要以夙鬼军中未尝一败的赵子暮做对手,怎么能不紧张!

    只是锦东再不迷茫。

    所做的一切,哪怕要将性命拼上,都只为了成名,在整个大荒天下。

    与王梁合作,正是因为王梁对于声望不计较。

    杀死赵子暮后,提头领赏的是锦东,坐拥黄金的是王梁。

    雪花,狂乱地在空中飘,仿佛是在泣述即将发生的一切。

    锦东站在所有人前,率先要走往梨园内。

    相隔的,就只有一扇门。

    锦东的手置在门上,有彻骨的冰凉。

    却凝固不了锦东满腔的欲望。

    那手稍略用力,不曾上锁的门就要被推开了。

    随着门缓缓的分离,锦东的脸上也悄悄浮上残忍模样,嘴角分明未曾上扬,却仿佛带上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笑。

    雪光,白白茫茫。

    将梨园的内堂照得通透的亮。

    很快,这些白色的雪光就要染上浓烈的红色。

    锦东手中按剑。

    在白光中,走向前方。

    有人,身坐桌前,手上,有一杆戏台弄耍的红缨枪。

    这人一步未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时光。

    时光里有什么?锦东并不知道。

    锦东只是确定,这个人,等不到明年花开草长。

鬼门关头 (1)

    剑光暴涨,几欲刺开所有拦在眼前的人胸膛。

    可赵子暮首先需要应付的,还并非是锦东的剑法。

    两个根牛毛一般细的透骨钉借着皑皑的雪光,隐没地朝赵子暮打向。

    就见赵子暮眼睛甚至未眨,手腕流转,那杆戏台上的红缨枪已如起舞的风火轮一样,没有任何脆响,就钉入了乌木枪身上。

    唯有具备毒辣的眼光,才能从这一手一气呵成上看出荡气回肠。

    锦东却只盯着赵子暮的胸膛。

    剑锋刁钻,剑影动乱。

    一剑刺来,非但是快,更抖,仿佛随时随刻,都在不住地颤抖,任何人看在眼中,也分辨不出这一剑终究刺尽与否。

    以为是虚招的时候,这一剑就要刺入心口;若是按实招来应对,这一剑虚晃一下,从别处进攻。

    初时交手,连剑神狄秋也没有把握,以至于落了下风。

    此间的玄机,赵子暮倒不能懂,可赵子暮虚实都不顾,只挺枪去点锦东握剑的手。

    锦东眉皱,只凭这一点,赵子暮已不愧为最顶尖的高手。

    即使是戏台上表演用的红缨枪,也较剑长,锦东更是绷直手臂刺剑,枪与手腕的间距,就是赵子暮和锦东最短的距离。

    锦东的剑离赵子暮的胸膛还有一尺,枪头简直就要穿入手臂。

    那枪只挺出一半,锦东已要收剑撤去。

    半招就把锦东的绝妙破尽,莫非还能有转机?

    然则锦东的面容,却是半点都不着急,对于这样的情况,仿佛早有算计。

    看着锦东落定,赵子暮忽然有了笑意。

    直到指尖都在发紧,脸庞的浅笑还是未停。笑容里稍略还泛起苦,似乎从未想过会中了这般的下三路。

    赵子暮道。

    “迭魂香。”

    锦东冷笑一二,道。

    “辛苦。”

    很快,宛似有数以万计的蝇虫蛇鼠在爬过皮肤,难熬的麻痒一下子将赵子暮的神经揪住。

    而笑容,也止住。

    锦东道。

    “马上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马上我就会切下你的头颅。”

    王梁稍略向前提步,一双带着贪婪的寒眼打量四处,生怕哪里还有埋伏。

    可是望着赵子暮身上的肌肉不停抽搐,又忍不住欣赏起那些令其销魂的痛楚。

    王梁道。

    “赵将军,接下来,我会用索链将你缠住,毕竟这迭魂香什么时候就不起效了,很难预估。”

    赵子暮的声音都发了涩,已能听出对于自己的身子,赵子暮全然控制不住。

    赵子暮道。

    “你就好再用七支钢钉将我周身大穴钉固,才能安枕,毫无任何忧处。”

    王梁简直都要拜倒,笑道。

    “您的一席话,实在发人深省,使人受教。”

    随后挥了挥手,便有二人一左一右延展出两条铁索,交缠在赵子暮的四肢腰口,任由其有万顷之力,再想动,也不能够。

    终于,锦东再次向着赵子暮走。

    手中握剑,剑锋上涂抹的迭魂香粉在惨白的光中轻悠悠地飘脱,然后举起,随着目光,一同盯在了赵子暮的咽喉。

    赫赫威名的赵子暮终究要死于自己之手。

    锦东脸上,有了得志的笑容。

    长剑出手,夙鬼军的军神当真就要这样死透!

鬼门关头 (2)

    “啊!啊!啊!啊!”

    谢乌衣狮吼。

    一向浅静的谢乌衣还从不曾这样失态过。戏班其余人员都木楞住,连粗气也不敢喘落。

    那近乎要吃人的模样从一个温雅的人身上爆发,甚至比看起来就一副恶相的人还要教人胆寒心慌。

    谢乌衣是被人打昏的,如此才躺在这辆离行的车上。

    车棚太大,要用五匹马,才勉强能拉。

    戏员也多,像这样的车,足足有七辆。

    那个打昏谢乌衣的人坐在另一驾马车上,听着漫天的嘶吼,禁不住把脖子也缩下,只能在心中默默念叨。

    “不知道,不知道,谢乌衣不知道。”

    “不怪我,不怪我,是赵伯让做的。”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纵然没有血缘,也已入父子一样,赵子暮如何能让其也卷入现在的凶兆。

    谢乌衣没有责怪自己。

    时间上简直已来不及。

    谢乌衣将那件乌灰色的大衣披紧,由前行的马车上翻身下去,在雪地里也放足,紧走了数步,

    手刀虽无光,却一样将一条牵住车马的皮栓切开。

    谢乌衣道。

    “五匹马能走,四匹马也能到。你们在别处好好活下,我去救二爹爹。”

    已没有了方才的急躁和咆哮,蹿上马的身姿尤为潇洒,一道鞭花打在黑马臀上,即便是碎雪地,也撑足肆跑。

    所有人都从车棚追头出来望,就见那道灰厉色的身影消失在飞雪下。

    谢乌衣极力在打量两旁的路,才好不容易从一块被雪掩盖的石碑分辨出现在是七里外的一处。

    从自己知觉难察的那一刻起,好生计较,现在恐怕已过了正午。

    对于赵子暮的武功,谢乌衣无疑是信服。

    可那将是一拨一拨的人来人往,宛似车轮战术,以赵子暮的年纪,体力上和精力上,如何能承受得住!

    更要担心的是一些下三滥的招术。

    谢乌衣不能再磨磨蹭蹭的,烈烈的鞭子就抽在黑马的臀骨。

    那马发了狠地想前奔出。

    可即便是这样,时间也要云香两炷。

    谢乌衣必须想办法抄近路。

    可城外的郊道只余着如此笔直的一条,也只有不断地抽打,不容马儿慢下来,才是仅有的办法。

    愈近渝城,心也愈会着急。

    只凭感觉,也以为一炷香燃烬。

    现在才到了放手一搏的关头。

    若要缩短路程,就不能在大道上盘绕,只见谢乌衣抓稳了马缰,后面的鞭花适时的轻下,左右马头方向的缰绳却精密地摇荡。

    一人一马从只容得两人并肩过的窄道疾跑,分明是个艰险的夹角,在人马的配合下,也能于不减速的情形中扭过去。

    就在几乎到江桐之时,意外却发生了。狭长的小道,迎面就涌来一只宽轿,简直把所有空隙都给堵上。

    眼看快要相撞,谢乌衣紧扯绳缰,黑马无疑是打横着,避进了左边一条窄巷。

    巷弄狭隘得让马转不开身子,只好顺着路游荡。

    谢乌衣心头不住地发凉,如此往下,岂非要越走越远了?

    从窄巷里冲闯了来,竟在澜江之畔。

    谢乌衣稍略勒马,心中决断,而此时此刻,也顾不了太多了。

    谢乌衣打马,竟奔驰在澜江上。

    冬日里的冰寒,连江水都给冻上。

    只是终究是厚厚地凝结,抑或只是薄冰一片,谢乌衣哪里能知道。唯有赌一把,将一人一马的性命也赌上。

    只要穿过了澜江,梨园就在眼前了。

    可事态如何就能向着谢乌衣啊?

    天寒地冻虽久,万雪飘飞却就是近来的时候。

    果然澜江上只是几层薄冰,黑马驮着谢乌衣踩下去,已有龟裂的纹路在冰面上碎裂开去。

    黑马也有些踌躇,动物对危险简直有灵敏的嗅觉。

    谢乌衣却没有时间犹豫不决。

    随着马鞭抽得马臀滚烫,就将性命和谢乌衣的一同悬上。

    本是如履薄冰,扣在冰面上的更是坚硬的马蹄铁,脚下的冰还未大裂,却是四面八方的冰裂如碎屑。从四角,向谢乌衣和黑马困袭而来。

    黑马方穿过江心,一条冰道已断裂成了两截。

    好在灵性使然,又兼以谢乌衣骑术高明,一跨坚实的细蹄子,已然翻越。

    愈近岸边,更是凶险,任何踏足的地方都已成了碎块,黑马就像离弦之箭,把自己抛在空中,向岸堤射掠。

    间不容发之际,前蹄总算落在泥泞掺冰的地上。

    后蹄却是踏了个空,陷入无边无垠的冰江之下,身子也倾斜,后倒。

    谢乌衣慌忙飞脱而下,扯住绳缰,浑身力气骤然间爆发在一点之上,把失蹄的骏马救上了岸。

    一人一马快速爬上了大道,眼前梨园正门早被人拥住,便溜向后门。

    后门由内打了锁,也就只有破开屋顶的琉璃瓦。

    谢乌衣接着几处凸出的犄角,想要往上爬,才发觉双手都被冻得紫僵,要使出浑身解数,才翻到屋顶上。

    来到琉璃瓦前,瞳孔收缩了。

    只见赵子暮被锁着,一把剑要将咽喉夺下。

鬼门关头 (3)

    世上当然有傻子,你却绝不能把人当傻子,更何况是一个有办法破解开诗谜的“傻子”。

    铁胤周眯起眼角,如同蝉后的螳螂。

    只要没有黄雀,笑到最后的必定是螳螂。

    不用吹灰之力,赵子暮已然动弹不得,对铁胤周来说,实在不错。

    还一直在怕,还一直没有把握,等到赵子暮身子缠上了两条枷锁,眼角之中就只余下了冷漠。

    现在,只有一件事需要铁胤周去做,就是将眼前的人生剥活脱。

    由人数上判断,优势简直是压倒的。

    王梁一行,统共也只有八人,现在一左一右按扣住索链的两人一时间无以战斗,当真需要应付的,只剩其六。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的视线都锁落在赵子暮的身上,不羁地将后背暴露于冷冷的白光。

    一众九人,即便不用对望,也齐齐有笑。

    笑容冷屑得就像是把死人来望。

    那只主导行动的手却还没有下落。

    既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铁胤周不着急。

    铁胤周甚至想欣赏一下锦东抬手,将那一剑刺进赵子暮的胸口、抑或咽喉,然后露出狂悦的笑容,最后冻结在下一个时空。

    你说铁胤周阴暗也好、变态也好,只要想到将别人的喜悦变折成绝望惊恐,铁胤周就从内心涌出激动。这样的事,甚至比*,还能给铁胤周带来畅快。

    铁胤周瞳孔收缩,眼睁睁瞧住锦东的剑,一点一点,于其的双目平行。

    外面的白光再次将剑照耀得银烁烁。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焦灼。

    谁也不曾想过,那个口口绵延的传说,终究会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快剑钉死在椅子上,没有任何余力反驳。

    唏嘘,当然会有。

    稍略,或许再带着一些些落寞。

    即便盛名如同赵子暮,仍然要沉沦在江湖的寒潭之中,生或死,都由不得自己把握。

    却依旧有无穷的人,追着名声奔走。

    锦东岂非也在其中。

    锦东出手。

    铁胤周在看,在王梁一行人的背后。

    如果在平常,以锦东这样的剑法身手,铁胤周只会想着擦身而过。可毕竟锦东的剑要向着咽喉刺下,无论多锋利的剑,刺入咽喉的那一刻,都要被喉骨卡着一下。

    就只一刻,足够给铁胤周出手的想法。

    背着王梁一行人,铁胤周的手势便开打。

    手势隐蔽而复杂,串成了一句话。

    “持剑人,首先击杀。”

    首先击杀的意思,就是一瞬间,所有的攻势如同暴风骤雨一样,敲打在锦东身上。届时会有四个快剑手掠过王梁,从上下左右,一同包夹锦东全身的穴口。还有两个挽弓射箭不过在弹指瞬间的飞箭手会联手射出九子连环箭,把锦东所有的退路都封锁。

    一旦锦东死透,剩下的人甚至不是对手。

    所有的行动都在等着铁胤周发号施令的手。

    铁胤周的手在等着锦东雷霆刺出的一剑。

    锦东的一剑在等着对准赵子暮的咽喉。

    每个人都在等候,等候着属于自己的时刻。

    赵子暮呢?有没有在等着什么?

    长剑刺入空中!

鬼门关头 (4)

    在这样的大雪下行进,无论是谁,都免不了蹒跚着步伐。

    一脚脚扎进雪里,再一脚脚向外拔,体力上遭遇着极大的损耗。向来算得上顽强的凌香在拐角也终究跌倒,从膝盖至脚踝也红肿起来,仿佛负着无尽的重量。

    就更别提穆羽蓉的情况。

    一边湿红了眼眶,还要一边拔足在雪中飘摇,孱弱得宛如卷风中的细苗。

    若不是靠着他苦苦支撑住二女的腰,此刻,便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被冻凝成霜。

    若是还要他一直咬牙挺着,他就会是那第三座冰雕。

    他发了狠,才把凌香抱在怀上,深一脚浅一脚,撞到一座楼家,把封紧的门敲开,让疲倦得瑟瑟发抖的凌香在里面能有一壁依靠。

    一段长途,有时候,将一些人抛下,大概很有必要。

    凌香拉了拉他的衣袖,有在挣扎的泪光,也似自我责怪一样。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实在让人难以和性感的凌香一块联想。

    他尽量学着记忆中的林凡那样,笑笑。

    可毕竟说不出话。

    此时此刻,简直就连吐出一个气,恐怕都要付出许多体力上的代价。

    他在凌香的掌心里轻捏一下。

    那撩拨的轻痛虽是稍纵,却不知如何就连同掌纹一并融化。

    凌香美丽的杏眼里秋水漪浓,望着他的脸颊,有一句话脱口。

    “你要回来接我。”

    他怔了怔,没有力气点头,只眨了眨眼。

    于是再次闯入暴风雪中。

    望着那无畏的背影,凌香在心中暗暗地说。

    “我等你来接我。”

    漫天的雪甚至能遮住现在和过往。

    那些方才被他踩出了的脚印早已重被飘零的雪盖上。

    他又在雪原上踩出一个一个深坑,重新追到了跌跌撞撞的穆羽蓉。

    穆羽蓉的眼睛仿佛都要被黑色淹没了。

    在这样的冰冻里,空气稀薄,让人如陷深渊一样。更何况脚下的路也只有沼泽可比。

    只要再次倒下,穆羽蓉就放弃了。

    连爬也爬不起来地放弃了。

    也许最后被冻僵,穆羽蓉已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突然,身子一松。

    “终于,撑不住了?”

    那是一种绝望的自问,然后,就任由肢体去倾倒。

    “哈,哈”。

    在狂乱的雪刮落,也是那么的寂静。

    只有这些冰冷冷的呼吸声被听到。

    穆羽蓉还能睁眼,稍略睁眼,眼睛才终于穿掠了疲倦的漆黑,看见了雪光。

    没有跌倒,而是在肩上,在他的肩上。

    穆羽蓉的心房突然被一把火烧着,突然不知该如何感激他。

    穆羽蓉不敢说话,只是听着一声声重重的、哼哈的喘气,在耳边回荡。

    那就是究极的累吧,一边在难以着力的碎雪下踩出坑坑洼洼,还要背着自己。

    就在那一声声粗犷的气喘吁吁中,江桐梨园就到了。

    那整条窄巷都塞满了人。

    人挤着人。

    穆羽蓉一眼就望见了屋檐上的那个每每萦绕在梦醒前的人。

    然后,穆羽蓉才看清现在的情况。透过未遮掩拢的窗,飞闪出一抹剑光。

鬼门关头 (5)

    那一剑夹杂万般的私寒,不留余地第向着赵子暮的咽喉刺下来。

    天上地下,大罗金仙,要就赵子暮的性命也难。

    王梁的心底满是得意的色彩,不住浮现着四百两的金灿灿,只要刺穿那喉咙,就是自己的。

    铁胤周也尽是微笑,心中却有扭曲的寒芒,一只挥斥方遒的手藏在大腿边,枝等喉咙多一个窟窿,就动乱。

    谢乌衣简直被急出了眼泪,倘若平时,依照身法,谢乌衣分明还有拦下长剑的信心,可现在天冻地寒,经历长时间的雪中奔波,就连手都僵紫住,仿佛连琉璃瓦也碎不烂,何谈把剑拦!

    穆羽蓉更是不忍心看。

    想起赵子暮或许是谢乌衣的近人,也着急起来。

    穆羽蓉大喊。

    “住手。”

    只是清脆的声音在飞雪里徘徊,就连一丝雪花都无法震散。

    那剑还是依旧朝咽喉刺去,不因任何阻碍而更改。

    以往,只要穆羽蓉大喊一声,不论是父母亲抑或诸位哥哥,即便是西门惊唐,都会耐下性子等着说完。

    这是第一次让其感受到无能为力的苦奈。

    也是第一次让其明白什么叫做江湖路寒。

    只有两人,心底是清明了然,没有任何纷繁复杂的想法,只有等待。

    其中一个当然是他。

    生生死死,他见过太多,别说是一剑穿入咽喉,即便是十把剑将喉咙刺透,他也见过。

    江湖路寒,残忍许多,除非关己,否则一丝都不会触动。

    另一个,当然要说是赵子暮。

    如果不是把生死都放低,又如何能独身来赴局?

    赵子暮但见剑刺而来,就明白自己必死无疑,眼睛也未闭,只在盯着人心;剑刺了一半,人心变了,赵子暮也只好随着苦笑,笑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下来。

    锦东的确变了。

    变得很坚决,也很明白。

    那一剑简直已要刺破赵子暮的喉咙,那一剑马上就要为锦东换来所有期待已久的功名利禄,那一剑却也跟着变了。

    就见闪烁着寒光的剑突然在空中一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子暮死定了的时候,所有人的心下都稍略放松的时候,一折。

    斗转间就要在铁胤周的胸口扎出一个血淋林的大洞。

    以锦东的性情,倘若不是王梁由中拦着,在梨园外就避免不了向另一组的人马下手。

    无论是谁,也不能同自己分享杀死赵子暮的名头。

    方才隐忍一下,一方面是为了给王梁的面子,有时候固然看不上王梁,锦东却不否认王梁委实有些手腕;一方面也想利用另一边的人手,毕竟赵子暮的威名在大荒乃如大作的狂风,如今既然已被扣在手下,就轮到处理旁人。

    从赵子暮嗅过迭魂香,无以动弹,锦东的心里已有对铁胤周下手的念头。

    由这剑刺向赵子暮咽喉始起,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身后如同芒刺一般的铁胤周沉浸在轻松之中,如此杀回来,才能轻易得手。

    所以这些江湖人,非但说什么不能信,就连做什么,也千万不要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