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全文阅读 第2分节

11

    沈小阳驾车赶到金石煤炭公司时,小六子正在公司门口焦急地等着,额头上蒙着一层汗。见了沈小阳,小六子就像见了救星,没等车停稳,就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拉开车门往车里钻,要沈小阳直接去城东公安分局拘留所捞老板李大头。沈小阳觉得不便直接去分局拘留所——虽然拘留所也有两个朋友,可这两个朋友不够铁,这种放人的事也办不了,便下了车,到金石煤炭公司办公室给自己熟悉的王局长打了个电话。本想按以往办这种事的策略,先云山雾罩地一通胡扯,然后再谈捞人。不料,王局长正在市局开会“打拐”,沈小阳尚未正式开侃,王局长已不耐烦了,要沈小阳赶快说正事。

    沈小阳只好说正事:“……王局,你们怎么又把李大头给提溜走了?”

    “哪个李大头?”王局长很茫然。

    “就是金石煤炭公司的李金石嘛!”

    王局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哦,是那个嫖妓惯犯呀!你又来捞他了?小阳,你别说我不给你面子,这次我得公事公办,妈的,这狗东西是屡教不改!这是第三次了,下面的意见是劳教两年,给他狗东西一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沈小阳知道问题严重了:“王局,能不能罚款啊?再给大头一次机会吧!”

    王局长回答得很干脆:“不行,对这种人再罚款了事,下面会有意见的,我这局长也不好当了!小阳,就这样吧,我马上得进会场了,市局在部署打拐工作。”

    沈小阳又发现了机会:“对了,我们报社领导也要我们报道打拐典型呢!城西分局白局长说了,关于打拐的进展情况将及时和我们通报,还要我去采访……”

    王局长的口气马上变了:“小阳,你可是我们城东分局的业余宣传部长啊,这阶级立场可要站稳啊!再说,我们在全国统一部署之前,就有过解救妇女儿童的成功经验和典型案例,你也来采访过的,”王局长仍像以往一样聪明,没要沈小阳再提,主动说起了李大头的事,“那个李金石呢,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面子,不过,罚五千不行了,我对下面不好开口,稍微多罚点,罚八千放人,你看好不好?”

    沈小阳这才松了口气:“好,好,八千就八千吧,反正大头有钱!王局,你快用电话指示一下吧!我现在就带着大头的马仔和八千块钱去接人!”

    王局长应着:“好,好,你也带个话给李大头,叫他狗东西以后注意点,再被我们城东分局抓到,一定送他去劳动教养,这没什么好谈的了!”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上午就能把李大头捞出来恢复自由。不料,拘留所的人根本不买账,说是王局长没来过罚款放人的电话。找那两个在拘留所工作的熟悉的朋友帮忙,熟悉的朋友都没当班。再打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却关了机。赶到市局去找,打拐会又散了,整整四五个小时,王局长在峡江失踪了。更可恶的是,分局拘留所的公安人员根本不把大记者沈小阳同志当回事,不但不赐座,连屋里都不让待,害得沈小阳和小六子罚了几个小时的站。等得沈小阳和小六子几乎丧失信心了,王局长的电话据说终于来了,嫖妓惯犯李大头这才交了罚款,恢复了自由。

    沈小阳这时再打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的电话又通了,说是他的电话指示早就发布下去了,可下面的同志意见大呀,非要多教训一会儿李大头不可。沈小阳心里明白,这也不光是教训李大头,顺便也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进去的人并不是这么好捞的,让他以后捞人时注意这个活生生的事实。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再次谢了王局长,用李大头借给他的车,拉着李大头直接去了一家名叫“老兄弟”的小酒楼。

    李大头是昨夜十一点多钟进去的,早饭中饭都没吃,饿得像只狼,落座后先要了只过油蹄髈,张牙舞爪,放肆地撕嚼了一通,才把油腻腻的手往洁白的桌布上一抹,向沈小阳诉起了苦:“沈大笔,如今这公安也他妈的太黑了!过去都是罚五千嘛,今儿个,一下子就涨到了八千,涨得也太猛了点,比我的炭价涨得快多了!”

    小六子忙道:“李总,你可别嫌冤,今天不是沈记者,你得劳教两年!”

    李大头吓了一跳:“还真有这事?我以为他们吓唬我哩!沈大笔,你是知道我的,我是西城区私营企业家协会副会长,我们公司是税利大户,还是精神文明先进单位!”

    沈小阳一脸的不屑:“大头,你还好意思说精神文明?我这脸都叫你丢尽了!知道么?为了你,我连报社领导交代的正事都耽误了!本来说好到太平镇肉兔养殖加工基地抓兔子的,都到太平镇和陈兔子场长谈上了,小六子突然来了电话!我真是没办法,只好甩了陈兔子,捞你李大头!你出来了,我却把陈兔子得罪了,本来说好赞助半吨兔肉的事也屁吹了!让我怎么向报社领导交代,后天就是三八节!”

    李大头根本不接这话头,继续谈精神文明:“沈大笔,我这一进一出的,政治影响肯定不好,区私企协会的那帮小王八蛋们又得算计我,造我的谣言!你看,你能不能在你们报纸‘光彩人物’栏里帮我宣传一下?宣传金石公司也成。”

    沈小阳觉得李大头脸皮实在是太厚,也不接他的话茬儿,进一步暗示说:“领导要问我怎么没把这半吨兔肉赞助回来,我怎么说?大头,你不会看着我栽面子吧?”

    李大头这才不得不正视了:“哥哥我怎么能让你沈大笔栽面子?半吨兔肉不就几千块钱么?多大的事呀?我办了!让小六子去办!权当又被公安罚了一次!”

    沈小阳道了谢,才关切地说:“大头,王局长可是让我带话给你:再被他们城东公安分局抓住,可一定要劳教了,你老哥小心点,千万管好自己的**!”

    李大头严肃地点点头:“沈大笔,你放心,就是你不说,也没有下一次了!”

    沈小阳心中暗自高兴:“这就对了,你买卖越做越大,总要注意影响嘛。”

    李大头嘴一咧:“我不去城东去城西,城西各宾馆的小鸡也不少!来,喝酒!”

    沈小阳哭笑不得,举了举杯:“就你这样的宝贝还想上我们的‘光彩人物’?”

    李大头把酒杯往桌上一蹾,牛劲上来了:“老子有钱,当然是光彩人物了!说吧,沈大笔,我得给你多少钱才能爬到你们报纸上光彩一回?”

    沈小阳脸上挂不住了:“你就是出一百万,这‘光彩人物’也不会让你上!”

    李大头一把搂住沈小阳的脖子,嘴里的酒气热气直往沈小阳脸上扑:“好你个沈大笔,哥哥给你面子,你不给哥哥面子?就看着哥哥被人家诬陷攻击?不够意思了吧?哥哥为你弄个小职务出的力少了?这光彩不光彩的,你给我凭良心办吧!”

    沈小阳支吾道:“大头,你一个生意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李大头说:“生意人才得有个好名声嘛,没有好名声,谁敢和我做生意?!”

    沈小阳骤然想起自己正编着的一本《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反正那是本没人看的赔钱书,把这无耻之徒收进去也未尝不可,便很知心地对李大头说:“大头,‘光彩人物’你就别想了,那个版面不归我管,我的小职务现在还没提上去,也没那个影响力,你干脆上我的《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吧,千字千元,很合算的。”

    李大头见多识广,根本不上这个当:“沈大笔,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当我不知道啊,你编的那些破书,还不都从印刷厂直接就进了废品收购站,根本没人看!你小子借机捞好处肥透了吧?”

    沈小阳脸一红:“你怎么知道没人看?你不干就算,喝酒,喝酒。”

    喝到后来,李大头装起了呆,半吨兔肉的钱不认了,说是从没答应这件事。沈小阳让坐在一旁的小六子作证。小六子看看沈小阳,又看看自己的老板李大头,推说自己光顾喝酒了,没注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沈小阳气了,拍案而起:“好,好,李大头,你这个嫖妓惯犯,我算服了你了!你狗东西只对妓女有感情,让你为国际妇女节做点贡献,你看你这副嘴脸!”

    李大头笑嘻嘻地讥讽说:“沈大笔,你对妇女有感情?蒙谁也别蒙哥哥我呀,你那点小算盘哥哥我能不清楚?还不是为那个没谋到手的小职务么?我告诉你,就算是这回兔子钱我赞助了,你还是提不上去,信不信?不信咱打赌!”

    沈小阳心被戳痛了,沉默了一下,讷讷道:“总是快了,我们田总说的。”

    李大头还算够朋友:“好,好,那么,看在你今天捞我的分儿上,我就赞助你们报社最后一次,再爬不上去,你就别怪我了。”继而又说,“大笔兄弟,哥哥的为人你知道,朋友的事没得说,哥哥刚换了新车,旧车就让你开了吧?为你那小职务,哥哥也没少给你们报社弄猪头、猪脚爪吧?公家的事,你以后千万别再找我了,最好找别的冤大头!反正哥哥我是对得起你了,你说是不是?”

    沈小阳想想也是,李大头算对得起自己了,对不起自己的恰恰是报社那帮混账领导们,年年提干部,年年没他的戏,还净骗他为报社搞福利。

    情绪不好,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喝得头昏脑涨,出门就蹲在街边呕吐起来。

    吐罢,却不愿回家休息,硬缠着李大头,要跟李大头到金石煤炭公司去拿支票。

    李大头直感慨:“这样的好同志都提不起来,《峡江日报》真没希望了!”

    沈小阳便晕晕乎乎地说:“大头,你……你要当我们报社领导就……就好了。”

    李大头也喝昏了头,酒气伴着牛气直冲云霄:“沈大笔,你瞧着好了,等我以后发达了,就把你们《峡江日报》买下来,给你小官迷弄个总编社长当当!”

12

    计夫顺被包围了整整一上午。以独臂老革命王卫国为首的二十三个离休老干部堵住前门后门,没让计夫顺离开办公楼一步。计夫顺没吃早饭,便一杯杯喝水,喝多了,就一次次上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被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同志前呼后拥地保卫着,连跨越走廊栏杆跳楼自杀的可能都没有。做过志愿军警卫连长的王卫国说,他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警卫他们军长时也没像今天警卫计夫顺这么尽心。

    这种时候,计夫顺就不想当一把手了,恨不得自己是个清洁工,恨不得自己不是人,他一再要老同志们去找镇长刘全友解决困难。老同志们偏不去,说刘全友是二把手,他们的困难非一把手解决不可。这困难还不小:到上个星期为止,镇上欠沙洋县人民医院医药费已经十二万了,不见白花花的银子,人家再也不给这些享受公费医疗的老同志看病发药了。老同志们拿医院没办法,就逼一把手计夫顺想辙找银子。

    计夫顺唯有不断苦笑,唯有一次次打电话,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有银子的地方和企业,却没借到一分钱。借不到钱,二十三个老同志就服不上药。这些老同志岁数都大了,全是药罐子,说倒下不知哪一会儿,断了药怎么得了?老同志们着急,计夫顺也着急,是真着急,万一有个老同志倒在他办公室,他没法交代。给一个个单位打电话时,鼻涕眼泪都快下来了,恨不得喊人家爹。然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一个意思:没钱,没钱,再说还是没钱。其实人家谁不知道?这钱借给你太平镇,就是肉包子打狗,过去不是没借过,借钱时说得都挺好听,还钱比登天还难!

    想想也是好笑,夫妻双双都当着峡江市党的基层领导,都拿不到一分钱工资,还都忙活得不得了。老婆沈小兰对工作极端负责,忙着红峰商城的倒霉官司,带着手下的群众专门围堵领导;他正相反,也对工作极端负责,却天天被人家围堵。大前天是泉河村的一百多号农民,为肉兔收购的事;前天是镇农中七十多名教师,为拖欠工资,吃不上饭的事;今天是二十三个老干部,医药费的事又冒出来了,就没有哪一天的日子是好过的。回到家,有时躺在床上还谈这些事。沈小兰从他被堵的遭遇中学到了不少堵人的宝贵经验,他从沈小兰那里领悟了不少对付围堵的聪明才智。真是一帮一,一对红。真是虚心使人进步。现在,他进步多了,再不是刚从县委组织部下来那阵子了,心里不论怎么恼怒也不会发火骂人了。对付围堵的办法看来唯有耐心,主席当年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根据现在形势的发展,只怕得改改了,“世界上怕就怕‘耐心’二字”,只要有耐心,一般来说,就没有泡不软的事。

    眼见着快泡到十二点了,该到河塘村蹭中饭了,二十三个老同志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镇长刘全友又不来救驾,也只有自寻出路了。经过一上午的实践检验证明,比耐心他是比不过老同志们了,再比下去,中饭就没处吃了。只好拿出绝招了:以个人的名义,请县人民医院先记账。县人民医院的张院长是他在县委组织部当组织员时考察过的干部,他个人的面子,张院长或许会给一点的。

    于是,在二十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计夫顺再次给县人民医院挂通了电话:“张院长吗?算我个人求你了,以前欠的十二万是太平镇**的账,现在是我个人欠你的账。你从今天开始恢复我镇二十三位老同志的药品发放,账记在我头上,我负责还!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立字据:我的工资你们可以每月派人来领!”

    张院长说:“计书记,你又耍我了,是不是?你这一年多拿到过工资吗?!”

    计夫顺愣都没打:“对,对,我是没拿到工资,所以,请你先借给我三千至五千元,完全是咱们朋友之间的经济来往,我写欠条,你今天先给我发药好不好?”

    张院长说:“计书记,真是你个人的事我没话说,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

    计夫顺只好再度哀求起来:“张院长,他们可都是离休干部啊,都是为党和国家做过贡献的,有些老同志身上还带着枪伤,胳膊都打掉了一只,你我年轻人看着他们遭难,于心何忍啊!同志,讲点革命的良心吧!”

    张院长不为所动:“计书记,这话你别和我说,最好找市委、县委说,或者找市医药公司说。我从市医药公司进药得付钱,你说的这些话不能当钱使。”

    计夫顺真火了:“好,好,张之平,你给我听着:马上给我恢复供药,我计夫顺今天就是去抢银行,也会在你下班之前先送五千块钱给你!”说罢摔下了电话。

    老同志们知道计夫顺不会去抢银行,一个个盯着他,看他从哪里变出钱来。

    计夫顺没变出钱,挥挥手说:“老同志们,你们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吧!”

    警卫过军长的前副镇长王卫国说:“计书记,什么就这样吧?你又没把五千块钱给人家医院送去,人家就会恢复发药了?又蒙我们老同志了吧?”

    计夫顺苦着脸说:“我不是去抢银行吗?老镇长,你也跟我一起去抢?”

    王卫国说:“我不跟你去抢,可我也得看到你把五千块钱抢到手啊!”

    计夫顺说了实话:“老镇长,你们请回吧,我一定会让人在下午把五千块钱送到医院,至于钱从哪来的,你们就别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我真是犯法!”

    王卫国和那帮老同志们迟迟疑疑地走了,走到门口,又有人停住脚步问:“我说计书记,你不是骗我们老头儿吧?你可是咱镇上的一把手,说话得算数!”

    计夫顺拍着胸脯道:“放心啊!说话算数,我计夫顺什么时候骗过人?!”

    然而,看着老同志们一一下了楼,计夫顺又犹豫了:是不是就骗这些老同志一次呢?这些老同志都是老病号,平时能不备点常用药?拖一拖问题不大吧?真能拖几个十天半月,也许就能从哪里骗点小钱来了。转念想想,又否决了,不行,现如今一个个精得像猴,他想骗人家,人家还想骗他哩!他今天对老同志们不兑现,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这才打了个电话给计划生育办公室吴主任,要她和镇长刘全友上来一下。

    吴主任上来了,镇长刘全友却没上来。吴主任说,刘全友上班没多久就叫车去了县里,也不知去干啥。计夫顺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太好:一到这种要违法乱纪的紧要关头,该镇长就没了影子!却也不好等了,一把手么,权力大,责任也就大,该定的只好定了。

    吴主任的办公室在楼下,看到计夫顺吃了一上午包围,很清楚计夫顺找她干什么,一坐下就说:“计书记,我那里真没钱了,超生罚款上个月就用完了。”

    计夫顺说:“这个月不是又让你放宽点么?河塘村不又超了三个么?”

    吴主任发牢骚说:“别提了,计书记,河塘村放宽了三个不错,一个是河塘村自己偷放的,超生罚款交给村委会了,我们去了三次也没抓到人,河塘村也不承认。”

    计夫顺气道:“真他妈的无法无天!它村委会有什么权力放?基本国策都不顾了?!你们再去堵,只要抓到那个超生妇女,咱就一票否决,对他们村委会主任老聂和支书老甘严肃处理。”又问,“那两个我们镇上放宽的呢?也没交钱么?”

    吴主任说:“一人两万,全主动交了,可这四万块钱我都没焐热,就被刘镇长借走了。计书记,你还不知道呀?昨天刘镇长的车在峡江市里正开着,就被人家债主刘总的马仔拦下来扣了,不先给点钱,车就开不回来了,一台车十几万哩……”

    计夫顺马上想到了许多与阴谋有关的问题,不悦地说:“怎么搞的?上个月刘镇长的车不是赎过一次么?这又是四万!不会挪作他用吧?”

    吴主任直叹气:“那次扣车是给咱盖**办公楼的白总,咱欠的是建筑款,六百七十万,都欠了四年了。这次是刘总,咱欠人家的装潢款也是二百多万……”

    计夫顺恼火地批评说:“刘镇这个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下子就浪费了四万块!这个同志一贯不把我的指示当回事!我早就让他换私车牌照了嘛!”

    吴主任解释说:“计书记,这倒要说句老实话,刘镇长对你的指示一般还是听的,他的车还就是挂着私车牌照被扣的,不是挂私车牌照,四万都赎不回来!刘总放车时就说了……”

    计夫顺不愿再听下去了:“好了,好了,吴主任,不论怎么说,你今天都得给我弄五千块钱送到县人民医院去!你给我好好想想,看哪个村还有想超生的?要有就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先罚点上来,哪怕先罚一部分呢,算他们买指标了。”

    吴主任汇报说:“白河村有两户想生,就是嫌价高,一户提出一万五,一户提出一万八,我没敢吐口。再说,他们一个是三胎,一个是四胎,我也怕出事。”

    计夫顺想了想,心一狠:“别管这么多了,就让他们生吧,先把一万八的定下来,拿了钱直接去医院!哦,对了,你可别把一万八都给医院了,只给五千,欠的那十二万还是欠着,人不死账不赖。这笔钱专款专用,就给老干部吃药,催得急了就给点。”

    吴主任连连应着走了,走到门口,又说了句:“计书记,见了河塘村老甘和老聂,你也亲自过问一下,处理不处理他们我管不着,得让他们把超生费吐出来!”

    计夫顺没好气地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快给我把证据拿出来!”

    吴主任走后,计夫顺也叫上司机,到河塘村去蹭饭了。

    自己清楚是蹭饭,人家也知道是蹭饭,可嘴上得说是“检查工作”。

    车出气派非凡的镇**大门,十分钟就到了河塘村。村支书老甘和村委会主任老聂已在等着了,都是一副恭敬的样子。计夫顺一见他们就想到那个被偷嘴吃掉的超生指标,——那可是钱啊,起码一万五,总能应付一两件急事,哪怕给农中的教师买点粮食呢!因此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等抓住证据,老子可饶不了你们。

    现在没证据,计夫顺也不好说什么,只敲山震虎道:“甘书记、聂主任,我可告诉你们: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脚疼可就要后悔了!”

    聂主任胆小,一听这话就怕了:“计书记,您……您是指啥说的?”

    计夫顺盯着聂主任,目光犀利:“如果老鼠偷油,我怎么处理呀?”

    甘书记当了二十年村支书了,是老油条,胆大,嬉皮笑脸说:“嘿,计书记,这还用问?老鼠偷油你处理猫嘛!猫干什么去了?”

    计夫顺一怔:“处理猫?你们作怪,处理我是不是?老甘,真反了你了!”

    甘书记仍是不怕:“计书记,不说了,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活法,咱就理解万岁吧!真逮着我偷油,你肯定饶不了我,我说啥也没用;逮不着呢,你气也没辙!走,走,走,吃饭去,一边吃,我们一边汇报!”

    喝着县产名酒“一块八”,此酒一元八角钱一瓶,听着老甘号称“汇报”的牢骚怪话,计夫顺情绪十分低落:这穷地方的乡镇一把手真他妈没法干,再干下去,没准哪天就得到纪委报到。都是国家干部,活法还就有天壤之别。早几年在县委组织部,那过的什么日子?下面的干部们哪个见了不恭恭敬敬?什么时候喝过这种“一块八”呀?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知法犯法,不犯还不行。就是为了自己别再违纪犯法,也得厚着脸皮操作一下了,看看能调到哪个好一点的乡镇去不。县里某个局也成,只要是一把手。

    心情不好,这酒喝得就无趣,计夫顺真想借着酒意好好发泄一通,可看看桌上就两个小动物——而且是已经偷了油的小动物,觉得发泄对象不对,便把许多已涌到嘴边的话又伴着“一块八”咽了回去。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甘书记又上了一瓶:“计书记,下面怎么喝?”

    计夫顺沉着脸,摆摆手:“喝什么喝?一瓶够了,上饭,上饭!”

    正要吃饭,文书小段气喘吁吁跑来了,见了计夫顺便说:“计书记,快走,快走,钱市长、花县长突然来了,带了四五台车,一大帮人,都阴着脸,不知有什么大事!”

    计夫顺事先并没接到市里、县里的通知,不知道市长钱凡兴和副县长花建设来干什么,抓起一只热馍,起身就走。临走前,看看老甘,又看看老聂,顺手一挥,满脸沉重地诈道:“老甘,老聂,你们就给我好好造吧!啊?继续造!看看,连市长、县长都被你们惊动了,什么叫基本国策,什么叫一票否决,你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我看你们的花招还能玩下去吧!”

    这下子,老甘和老聂都害怕了。

    老聂没等计夫顺的话落音,便急急忙忙坦白道:“计书记,我……我们错了,错大发了!那……那一万六的超生罚款我们退,今……今天就退!”

    老甘也苦着脸讨饶说:“计书记,您就原谅我们这一回吧!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发现五槐他媳妇超生时,她娃儿已经生下了。我们一想,咱河塘村是多年计划生育的先进单位,就犯了一回弄虚作假的错误……”

    计夫顺可没想到,这一诈竟意外地诈出了一万六,心里兴奋着,脸上却点滴不露,似乎一切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捷尔任斯基,严厉地盯着老甘道:“甘同生,你这是犯了弄虚作假的错误!你还是计划生育的先进单位?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是他妈的屡屡犯法!甘同生,你现在不硬了吧?不要处理猫了吧?马上把那一万六给我交到吴主任那去,你们给我听候组织处理!”

    说罢,带着一身酒气,大口小口地咬着热馍,很昂然地走了。

    车往镇上开时,计夫顺心里就盘算开了:意外地收获了一万六,有些该办的事就得办了。免费****,再管一顿萝卜烧肉属明显的阴谋,不予考虑。农中七十多名教师每家发四袋面粉,可以考虑了。虽说这事也有刘全友使的小坏,教师们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算缓解一下无米之炊吧!四七二十八,就是二百八十袋左右,一万五就下去了。余下一千得办两件事:看望离休的老镇委书记,癌症啊,没几天活头了,得体现一下组织关怀,奔七百花吧!那三百赶快去买几面国旗,**和几个学校的国旗风吹雨淋,早就褪色了,上次花建设副县长看到就批评过了,你说你太平镇办公楼这么气派,却连买面国旗的钱都没有,谁信啊,再说,国家现在可是制定了《国旗法》哩!

    车到镇**,一个馍也吃光了。在车里就整整衣领,对着倒车镜检查自己脸上的表情,努力驱散脸上的阴沉,装出些昂扬的笑容。办公条件这么好,前任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花建设的政绩这么大,你敢不昂扬?!在镇**院里很昂扬地下了车,却发现院里空空荡荡,市长和那些人啊车啊都无了踪影。

    计夫顺问在家的吴主任:“老吴,钱市长人呢?下去了?”

    吴主任笑了:“哪里呀,计书记,钱市长是偶然路过咱太平镇,被一泡尿憋急了,到咱院里上了趟厕所,灌了瓶开水就走了。”

    计夫顺带着满脸期望问:“吴主任,钱市长有什么具体指示么?”

    吴主任想了想:“哦,对了,对了,有指示,钱市长夸咱**大楼建得气派!”

    计夫顺的昂扬瞬即消失:“花县长不建这么气派的楼,咱也不会穷成这样!”

    吴主任一怔,手向楼上指了指:“计书记,你小声点,花县长就在楼上,又带了兄弟市县一帮客人来参观了!”

    计夫顺这才想起了副县长花建设,甩了吴主任,急急忙忙忙往楼上跑。

13

    沙洋县建委主任带着参观的人们到镇上看镇容去了,副县长花建设就忙中偷闲,在计夫顺的办公室里亲切接见了计夫顺。坐在自己曾经坐过的大办公桌前,花建设情绪很好,满面笑容地看着计夫顺,侃侃而谈:“老计啊,参观的同志对咱们的反映很好哩,都说乡镇一级办公场所的硬件设施能达到咱太平镇这水平的,不但峡江,全省也没几家!让他们到镇上走一走,看一看,相信反映一定会更好!”花建设在装潢豪华的办公室里四处打量着,挺真诚地发出了感叹,“在这里工作了六年啊,感情真是割舍不开呀!这六年,我主要就是打基础,现在大好基础给你们打下了,下一步就看你们怎么施展才能,创造政绩了!”

    计夫顺拼命振作精神,重新昂扬起来:“是的,是的,花县长,我们一定努力!”

    花建设想着自己在太平镇打下的大好基础,有些明显的兴奋,用指节敲着桌子:“不但要努力,还要进一步解放思想哩!一定要抓住历史机遇,在经济上迅速起飞!”

    计夫顺忍不住道:“花县长,咱……咱镇上现在欠债都……都一个多亿了!”

    花建设手一挥,很有气魄地教训说:“一个多亿算什么?你老计弄十个亿,一百个亿欠着,那才叫有本事!”停顿了一下,面孔严肃起来,“老计呀,怎么听说这阵子你老和全友他们说泡沫经济呀?不负责任嘛!老计,我告诉你:这不叫泡沫经济,叫负债经营,叫借鸡生蛋,你这个同志懂不懂经济呀?!”

    计夫顺咕哝道:“花县长,你知道的,咱峡江现在可正闹鸡瘟哩!”

    花建设承认说:“不错,峡江经济情况目前是不太理想,碰到了点暂时困难。你们呢?眼光就放远一些嘛,可以在全省,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寻找资金嘛!要知道,我们国家总的改革形势还是很好的,今年入关是比较有把握的,只要我们国家入了关,参加了WTO,那就全球经济一体化了。”说到这里,又兴奋了,不像个副县长,倒像是联合国秘书长,“全球经济一体化必须考虑了!老计,雀巢咖啡没少喝吧?知道雀巢的总部在哪里么?在瑞士的一个小镇上嘛。这个小镇未必就比我们太平镇大,可雀巢公司以咖啡为龙头的食品工业却遍布全球各地!所以,你这个一把手头脑要清醒,要解放,谁瘟了,你老计都不能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一把手都没信心,太平镇的经济起飞还有什么希望?!”

    计夫顺苦着脸说:“花县长,你能让县里先给点钱就好了,现在困难不少呢!”

    花建设指点着计夫顺,批评道:“老计,你这个同志呀,就是这点不好,见我就谈钱!县里哪来的钱?我们又不开银行!就算县里开银行,我是银行行长,也不能乱开支票嘛!镇上的暂时困难我也知道,没困难还要你这个一把手干什么?!”

    就说到这里,镇长刘全友一头大汗跑来了:“老书记,你咋突然来了?!”

    花建设把目光转向刘全友:“你说呢?全友,你就做梦娶媳妇,往好处想吧!”

    刘全友看看花建设,又看看计夫顺,干笑着,没敢贸然开口。

    花建设脸一拉:“全友,我这次是专为你来的,调你到县上去享福哩!”

    刘全友一怔,上当了:“花县长,这……这我的事,县上还真研究了?”

    花建设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太平镇的班子建立才一年多,你当镇长的就想溜?什么意思?是我这个老领导对不起你?还是组织上对不起你?你给我说!”

    刘全友忙道:“花县长,你看你说的,你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个大好基础,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我……我还能往哪溜啊?老领导,你可千万别误会……”

    花建设不悦地说:“我没误会,所以今天才来警告你:全友啊,你就别低三下四地往县上跑了,也别四处给领导同志送土特产了,人家不稀罕!那个县财政局副局长呢,我劝你也不要去当!知道他们白局长外号叫什么吗?‘白老虎’!手下三个副局长个个都在活动,想要调走,你倒好,还往虎口里主动跳!”

    计夫顺这才知道刘全友竟想调走,不由得警觉起来,暗想,这个政治小动物是被我老计斗败了,狼狈逃窜,还是想换片林子谋求自己独自起飞?便也笑道:“刘镇啊,你这同志是不是对我一把手有意见啊?”

    刘全友又急忙解释:“计书记,哪能啊!我对你没有意见,只有敬重哩!你说说看,自从咱们搭班子,一年多了,咱们红过一次脸么?红过么?咱们太平镇班子的团结在沙洋县那是人所共知的!计书记,真没你的事,我只是想换换环境!”

    花建设继续批评,一点也不给刘全友留面子:“全友,不是我又训你,你这个同志啊,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干不了,小事还不愿干!你真得好好向老计学学,组织上把你放在哪里,就铆在哪里去发光发热,不能光总打自己的小算盘!今天当着老计的面,我把话撂在这里:你真想到财政局做这个副局长,我不拦你,不过,以后碰到了麻烦你也别找我!何去何从,全友,你斟酌吧!”

    刘全友一下子泄了气,结结巴巴地表示说:“花县长,我……我是你提起来的人,鞍前马后跟……跟了你五六年,能……能不听你老领导的?我……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就在咱太平镇发光发热了!”

    花建设脸上浮起了笑意:“这就对了嘛,全友!太平镇的基础这么好,投资环境这么好,我又带着你们助跑了几年,一定要尽快腾飞起飞啊,你们任重道远啊。”

    刘全友像是振奋了:“花县长,你放心,太平镇一定会在我们手上飞起来的!”

    花建设欣慰地点点头,话题突然一转:“这个月,你们又没发工资吧?”

    计夫顺这才插上来,抱怨说:“我从上任到今天就没拿到过一分钱工资!”

    花建设想了想,说:“老计,发不上工资的乡镇长也不是你们两个,这样吧,你们两人马上给县财政局打个报告,先借两万,把今年的工资补上,我批一下!”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刘全友激动得有点变了态,兔子似的满屋窜着,找笔找纸去打那份借资报告,一边写,还一边不断向花建设道谢,说花建设到底是太平镇出去的老领导,对太平镇的干部就是关心。

    计夫顺则保持着一分沉稳,脑子却高速运转起来,有了得寸进尺的念头,恳切地看着花建设,请求道:“你老领导既关心我们了,就把这关心的范围扩大点好不好?花县长,你看能不能把副镇级干部的工资一起解决掉呢?反正人也不算多!”

    花建设随口问了句:“老计,这副镇级干部有几个?”

    计夫顺信口胡说道:“就二十八个嘛!”

    花建设怔了下,指点着计夫顺的额头,笑了:“老计啊老计,你别绕我了!当我这么官僚啊?你太平镇连离退休干部加在一起也没有二十八,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在职副镇级干部也就是十二个嘛!十二个人,每个人一年的工资按八千估,又是十万,我可真批不了,我目前批款权限只有两万。”

    计夫顺哀求说:“花县长,你就多批两次嘛!”

    花建设手一摊:“你以为白老虎是吃素的,那么好骗?还有个总额限制嘛!”

    这时,县建委主任带着参观的客人回到了镇**大院,大院里一片闹哄哄的。

    花建设要走了,临走,又就经济起飞问题谆谆告诫了计夫顺和刘全友一番。刘全友因着意外获得的那块馅饼,对老领导花建设有了崭新的信仰,出门时,追着花建设的屁股不断表态,说是对太平镇经济的起飞与腾飞,他是既有决心,又有信心。

    送走花建设和参观的客人,计夫顺冲着刘全友粲然一笑,捉弄刘全友说:“刘镇啊,今天可是我到太平镇上任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啊!”

    刘全友应道:“那是,咱两个一把手的工资解决了,能不幸福么?!”

    两个一把手?一把手怎么会有两个?!这小动物,又要奓翅了!计夫顺眼皮一翻:“刘镇,这花县长刚刚批评过你,要你不要打自己的小算盘,你怎么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了?我说的幸福,是指咱太平镇的经济起飞!你刘镇这么有决心,有信心,我就得看着你老兄飞了——当然了,作为一把手,我一定全力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

    刘全友脸一红:“计书记,你别刺我了!你镇党委书记光保驾护航?”说罢,仍固执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感慨地说,“我两个孩子的学费这下子算解决了!”

    计夫顺极其残忍地掐灭了刘全友心头的希望:“怎么?刘镇,这两万块钱你想独吞?就不给那十二个副镇级分点?咱们就是一块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嘛,你腾飞起飞靠谁呀?还不是靠他们?不给他们都分点,人家会给你卖命?你还想飞?”

    刘全友知道计夫顺这话没说错,怔了好半天,无奈地道:“倒也是,你拿个章法吧!”

    计夫顺想了想:“刘镇,我看这样吧:咱们一人拿两千,剩下的一万六呢,十二个副书记、副镇长平均分,每人是一千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说到这里,还没等刘全友表态,叹了口气,又自我否决了,“我看,这种困难时候还是不要搞特殊化了吧!副镇级也一人两千吧!不够的部分让陈兔子先掏点!”

    刘全友黯然道:“计书记,那就这样定吧!”摇摇头,又说,“这一来,我那两个孩子的学费又不知该到哪里弄去了!一年一个,两个大学生啊,学费还都那么高,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呀?!”说着,眼圈竟有些红,用手背揉了揉。

    计夫顺心中不禁泛起同情的潮水,脱口道:“全友,要不你这次就拿三千吧,我少拿一千算了!”

    刘全友没想过占计夫顺的便宜,忙推辞:“那咋行?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好过!”

    计夫顺益发大方了:“刘镇,我的日子总比你好过一些。我老爹是离休的老干部,老婆孩子能跟他蹭,也用不着什么钱,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们谁跟谁?一个班子的好同志嘛,我又是一把手,能看你二把手犯难么?能不出手相助么?!”

    刘全友便也没再推辞,和计夫顺握了握手,很是用了些力。计夫顺于那有力的一握中,感到了刘全友传达过来的一种同志加兄弟的真诚,便觉得自己虽然在经济上蒙受了暂时的损失,却在政治上获得了又一次主动和成功。

    当晚回到家里,计夫顺颇为得意地和老婆沈小兰说起这经济上的暂时损失和政治上的主动成功,不料,话还没说完,沈小兰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讥讽道:“计书记,你看看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说人家是政治小动物,你算什么大动物?鸡肠狗肚的,还斗得那么起劲,烦不烦啊?别给我吹了!”

    计夫顺见沈小兰态度如此生硬,就知道老婆这一天肯定也不顺心,便道:“沈经理,你吃枪药了?说话那么冲!是不是又碰到什么麻烦了?你说!”

    沈小兰不说自己碰到的麻烦事,又说起了那一千元的经济损失:“计夫顺,这倒贴钱的政治,我劝你少玩,你玩不起!你以为你是谁?是大款?你都不如我家小阳,人家小鸡似的,能四处扒拉点食,你呢?看看你那破皮鞋,还能穿出门吗?”

    计夫顺这才有了点后悔:倒也是,毕竟是一千块啊!嘴上却不认账,叫道:“沈小兰,就兴你公而忘私,一天到晚带着手下人四处群访,就不兴我帮帮班子里的同志么?我这破皮鞋怎么了?怎么就穿不出门了?我是农村乡镇干部,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还怎么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就是买了双新皮鞋,我也得弄旧了穿,你这个人啊,真是不懂政治哩!”

14

    沈小阳把金石煤炭公司的四千元支票送到太平镇,肉兔养殖加工基地的陈兔子就赶在三八妇女节早上把半吨甲级兔肉送到了报社。沈小阳破例一大早赶到报社,和后勤的同志一起搞分配。想着报社的人事问题又要讨论了,便把报社领导的六箱兔肉全装到了自己桑塔纳的后车厢里,打算送货上门时顺便做做工作,争取这次小职务能真正到位。不料,偏在这时,办公室主任来了,要把领导们的兔肉都领走。沈小阳心里不乐意,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把已装到后车厢的兔肉再往下搬。

    这时已快到八点了,报社领导和同志们的上班高峰到了。两个副总编和几个部主任看到沈小阳又在忙福利,便走过来表扬了一番,鼓励沈小阳再接再厉。

    政法部主任老张比较可恶,没注意这微薄的福利,倒注意到了沈小阳的那台桑塔纳,冲着车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小沈,你这车不会是哪偷来的赃物吧?昨天公安局的治安通报会上说,咱市发现了不少赃车哩!”

    沈小阳四处张望了一下,也做出一副挺神秘的样子说:“老张,也许还真让你说准了——人家三千块钱就愿转让给我,我也觉得挺蹊跷……”

    正说着,主管版面的副总编田华北推着破自行车过来了,见沈小阳守着兔肉在忙活,表扬说:“小阳,你这同志还真行啊,到底在节前把兔子赞助来了,嗬,还甲级的哩!不错,不错!”又问,“不是说你姐夫老计不愿赞助么?怎么又变了?”

    沈小阳说:“计夫顺的毛还是拔不动,我又找了李大头,让大头花钱买的。”

    田华北想了起来,悄声问:“小阳,怎么听说李大头又进去了一次?”

    这当儿,福利已分得差不多了,沈小阳扛起田华北和自己应得的两箱兔肉,和田华北一起上了楼,边走边压着嗓门说:“田总编,你消息还蛮灵通的嘛!李大头这回麻烦可不小,差点劳教两年,我捞起来费了老鼻子劲。”

    田华北笑问:“于是,你又趁机讹了人家半吨兔肉钱?”

    沈小阳说:“你知道的,这又到了关键时刻,大头总要给我帮点小忙的!”

    田华北清楚这关键时刻的含意,转而问:“今晚有什么安排?”

    沈小阳反问道:“田总编,你参加哪边?李大头这边有一场,在福满楼,酬谢哥们儿弟兄。城东分局王局长也去,还有礼品,我让大头办的。峡江宾馆还有一场,我请客,有人替我买单,没什么礼品,让人买单,再让人准备礼品不太好。”

    田华北立即选择了有礼品的福满楼,还解释了一下:“目前全国都在进行打拐专项斗争,咱们看看情况,是不是能为城东分局搞点打拐的系列报道!”

    沈小阳正想着要为王局长帮这个忙,见田华北主动说起了,便顺水推舟道:“对,对,田总编,你太会掌握舆论导向了!这报道就我来写吧,我知道,他们的事迹很不错呢,都救出二十多个被拐卖的妇女了,还有一个西川大学的在校女生!”

    到了田华北办公室,沈小阳把两箱兔肉放下,想歇一歇,把自己的一箱扛走。

    田华北不知是误会了,还是又想占小便宜,看了看两箱甲级兔肉说:“小阳,你怎么这么客气?把你的一箱又送我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沈小阳只得再次放弃了自己应得的一份福利,脸上笑得自然,嘴上说得慷慨:“田总编,你看你,和我客气啥呀?咱们谁跟谁?自己人!”

    田华北便做出一副“自己人”的样子,招招手,把沈小阳叫到了面前,长臂往沈小阳肩上一搭,神神秘秘地问:“小阳,你怎么把赵总编得罪了?”

    沈小阳一头雾水,有点迷糊:“不可能吧?田总编,你是知道我的,别看我在外面闹得欢,只要进了咱报社院门,整个一林妹妹呀,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见了哪个总编不恭恭敬敬的?除了和你老领导随便点!”

    田华北把门关上,声音变得更加细小了,像在泄露党和国家的重要机密:“——那么,赵总编怎么这么反对提你呀?我那么替你说话都不行!昨晚开完人事会后,气得我吃了两片安定都没睡着!”

    沈小阳大为惊讶:“田总编,你们研究人事的公开过了?我事先咋没听到一点风声,你看看,连做点工作都来不及了!情况怎么样?我这小职务还有希望么?”

    田华北说:“事先我也没听到风声,是临时动议的,这次虽然黄了,希望么,不但有还很大!你还年轻,又是党员,提肯定要提的。在这次会上,我是撂下脸和赵总他们说了:一定要把你摆在后备干部的头一名,大家也同意了,还要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沈小阳气了:“田总编,这话你三年前就说了!”

    田华北和气地说:“所以说快了嘛,政法部副主任老王还有一年退二线,这也是会上定了的,你就耐着性子再等等吧,小媳妇上轿十八年都等过来了,哪在乎这十天八天?小阳,我可把招呼打在前面:千万不要闹情绪,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啊!”

    沈小阳却公然闹起了情绪,拉着脸说:“算了,算了,田总编,你们也别考验我了,这回我肯定是经不起考验了,公而忘私这种话你别给我再说了,从此以后,我就奔着私而忘公的道上前进了!”说罢,把两篇关系稿塞给了田华北。

    田华北只看了看标题,就皱起了眉头:“小阳,怎么又是饭店开业?”

    沈小阳绷着脸:“一篇是饭店开业,另一篇不是,是娱乐中心剪彩!”

    田华北有些为难:“净发这些关系稿,咱《峡江日报》干脆改《峡江关系报》算了。”

    沈小阳发泄说:“这我不反对,只要你们老总们都同意!我看与其登李东方、钱凡兴这些市领导的长篇讲话,还不如多发点关系稿呢,反正都没人看!”

    田华北说:“我们记者既要讲职业道德,更要讲政治,讲良知。你记住了,我们《峡江日报》是峡江市委机关的党报,别他妈一天到晚忙关系忙昏了头!”

    沈小阳反唇相讥:“我讲职业道德,讲良知,把这些年峡江污染情况集中报道一下,再把红峰商城的事彻底抖一抖,你们哪个审稿领导敢签发?田总编,你只要说能发,我今天就去国际工业园和红峰商城采访,保证给你们来个惊心动魄!”

    田华北被堵得无话可说了,看了看手上的两篇稿子:“小阳,这样吧,娱乐中心剪彩这条删成一百字以内的简讯,大发饭店开业那条,就发一句话新闻吧。”

    沈小阳叫了起来:“你这心也太黑了吧?大发饭店只发一句话新闻,日后桑塔纳的汽油**谁给报销?田总编,你现在把话说清楚:我借来的这台车,你到底用不用?是不是以后赶场吃饭,我小记者开车去,你大总编骑破自行车去?”

    田华北立即妥协了:“好吧,好吧,大发饭店也压缩到一百字以内发吧!”

    就在这时,女记者小糊涂敲门进来了:“哟,你们又在策划什么阴谋?”

    田华北恰巧背对着办公室的门,便装作没看见小糊涂,且迅雷不及掩耳地换了话题,一副严肃的嘴脸:“——小阳,你对工作的积极态度是可取的,这段时间的成绩大家也都看得到,我就不多说了。不过,在团结同志这方面呢,你还要进一步努力。”回转身,像是才发现小糊涂,“——哦,小胡啊,有什么事?”

    小糊涂可不像她的绰号,一点也不糊涂,眨着一双细眯眯的小眼睛,怪委屈地问:“田总编,我……我这月的钱怎么少了二十块?问财务财务也说不清楚。”

    田华北有些不悦地说:“那就问我了?我管得了这么多么?!我看你还是去问你自己吧!你胡记者这个月发了多少稿啊?在报社能看到你的丽姿芳影吗?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忙些啥!你看看人家沈小阳,月月超额完成发稿任务,还帮咱报社搞了不少福利!又是猪头,又是猪脚爪,今天又是甲级兔子!”

    小糊涂噘起了嘴:“就是少了二十块钱嘛,有两篇简讯算到了小阳头上了!”

    沈小阳忽然想了起来:上个月他操作过于频繁,实在忙不过来了,让小糊涂帮着写过两篇关系稿,用他的名字发的,财务肯定把二十元稿费算到了他头上了,忙对小糊涂说:“可能财务真搞错了,这二十块钱我给你!”想到自己现在还没提上去,还得继续团结群众,遂又热情地问,“小胡,晚上有安排么?”

    小糊涂摇头说:“没有安排,沈主任,你哪里又有饭局?”

    沈小阳见小糊涂喊自己沈主任,心头的火又被挑起了:“小糊涂,你是不是真糊涂了?你什么时候提拔我当主任了?故意在田总编面前耍我呀?!”

    小糊涂挺真诚地说:“不是耍你,小阳,大家都说你早该提了。”

    沈小阳益发气愤难抑,便故意把话说给田华北听,刺激田华北的敏感神经:“大家都说该提有什么用?现在谁还把群众的意见当回事?!峡江市的广大群众都说咱田总编能当市委宣传部长,进常委,李东方让他进了么?!”

    田华北吓白了脸:“小阳,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我也像你,天天想提拔!”

    在顶头上司田华北面前放肆地发泄了一通,沈小阳又楼上楼下跑了一圈,故意带着失落的情绪追着其他社领导请示工作,吓得那些领导一个个直躲。沈小阳的诡计因此得逞,心想,十天半月内,内心有愧的领导们是不敢和他照面了,他正可趁机操作自己的事情,于是,一溜烟下了楼,蹿进桑塔纳里,开车就走。情绪就算闹上了,那些精神文明、计划生育、这会那会的报道,让小糊涂他们好好干去吧。

    过细一想,这阵子私而忘公的事还真不少。政治骗子田华北既然主动提出要给城东公安分局上打拐系列报道,王局长那里的操作力度就得加大了。王局长做了三年分局局长了,一心想再进一步,就是缺政绩,他得好好搞搞这个系列。不能再让他们的那个宣传干事写了,那小子喝酒可以,文笔不行,他沈大笔这回得亲自动一回大笔了。田华北也是愚蠢,为了吃顿饭拿点小礼品,就主动安排上系列,简直是卖报求荣,这狗屁总编都不知道其中的操作余地有多大。

    开着车一路往城东分局去,沈小阳想,可以考虑把下岗的二姐沈小梅安排到城东分局去做合同民警,再把刘经理小姨子的农转非解决一下。只是一下子就安排两件事,会不会让王局长感到不公平?算了,只谈刘经理小姨子这一件事!二姐还是别干公安了,公安现在的形象并不好,就让她先到刘经理的粮食公司当会计吧。那么,刘经理的赞助还要不要了?那本《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还缺两万块印刷费一万块书号费呢!这问题端的有点磨人:三万块等于二姐五六年的工资了,挺不划算,看来思路还得拓宽,得把关系网好好梳理一下,给二姐另作安排。这才想到了雪白面粉公司的张经理,去年,他出面请刘经理帮过张经理一次忙,张经理也该还还情了!

    就把二姐先安排到雪白面粉公司去过渡一下吧,还是当会计。

    这一来,从系列报道开头的一连串操作就很清楚了:城东公安分局王局长欠他的情,得给刘经理的小姨子解决农转非;刘经理欠他的情,得掏三万块公款赞助他那本《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张经理不但欠刘经理的情,也算变相欠他的情,得给二姐安排个会计。挺完满的一个系列工程嘛,李大头这狗东西不闹嫖妓这一出,这么多好项目还不一定都上马呢!

    二姐就算委屈她了,暂时从事一下雪白的事业吧!大姐沈小兰也得安排了,再不安排肯定得出大事!先从红峰服装公司弄出来再说。大姐是服装公司总支书记兼经理,正经国有企业科级干部,先挂到国际工业园刘总的星光电镀公司去吧,星光电镀公司虽说是个造污企业,效益倒还不错,也缺个管内勤的副总。那么,刘总的事就得办了。刘总五十九岁,快到终点站了,一心想为自己树碑立传,去年就提出要在《峡江日报》上弄一个版或者半个版谈谈经验——你造污的企业,说关你不知哪一会儿,你还谈谈经验——刘总偏要谈!为了大姐不闹出动乱,也只好让他谈了。角度得掌握好,时机也得选准,得找一次峡江被污染的契机,谈谈他们星光电镀公司怎么严格执行环保法规的。这阵子峡江又被污染了,契机说来就来了,让刘总赶快谈起来吧!得和他说清楚,报社内定的半版三万的赞助是一分不能少的……

    这时,车开到了上海路口,离城东公安分局只有不到三十米了,偏偏遇上了红灯。沈小阳一踩刹车,稳稳地将坐骑停在了斑马线这边的边缘上,心里不免一阵小小的得意,瞧瞧,什么水平?谁敢说兄弟我这驾照是操作来的!

    不料,前面红灯变了绿灯,变了好久了,熄了火的车却发动不起来了。

    一时间,后面堵起了一大串车,喇叭震天,响成一片。

    站在路口的黑脸交警过来了,上去就给沈小阳来了个标准的立正敬礼。

    沈小阳见那黑脸交警这么文明,慌忙把手举过头顶,算是还了礼。

    黑脸交警礼毕,脸一拉:“我日你妈,你这车还能开走吗?!”

    沈小阳脸上的笑僵住了,想还交警一句脏话,没敢,只说:“就好,就好!”手忙脚乱点火启动时,又及时添了句,“同志,我……我是《峡江日报》记者,这正要到你们城东公安分局采访王国易局长哩!”

    这话派了大用场,黑脸交警像碰了什么神物,哦了一声,漠然走开了。

    红灯绿灯交替着亮过三个回合,沈小阳的车终于在一声怒吼之后启动了。

    把车开进城东公安分局院内停下,便在三楼局长办公室见到了局长王国易。

    王国易正和调来不久的年轻政委谈着什么,见了沈小阳,怔了一下,笑道:“老弟,又来捞谁呀?”没等沈小阳应声,又对年轻政委介绍说,“秦政委,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峡江日报》大记者沈小阳,也算是咱们分局的业余宣传部长!”

    秦政委忙和沈小阳握手:“沈记者,幸会,幸会,以后还请多帮我们宣传!”

    沈小阳和秦政委握着手,应付着,却对王国易道:“王局,我怎么一来就是捞人?咋就不把我往好处想呢?我这宣传部长又上任了,准备给你们上打拐系列报道,帮你们重点宣传一下。正好秦政委也在,咱们是不是先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操作?”

    王国易眼睛一亮,高兴地说:“好,好,太好了,小阳,难得你这么雷厉风行!”

    却不料,三人正要坐下来商量系列报道的事,沈小阳的呼机突然响了,两行汉字赫然出现在呼机上:“沈小阳,有重要采访任务,请速回电话!田华北。”

    沈小阳极不情愿地给田华北回了个电话,开口就抱怨——因着正在闹情绪,又是在人家公安分局,口气就格外地大了起来,田总编就不是田总编了:“老田,咱报社那些哥儿们姐儿们都死绝了?有什么了不得的重要采访非要我去?我这正采访城东公安分局王局长和秦政委呢!”

    田华北在电话里说:“小阳,你别给我叫,这回不是我给你派的活,是贺市长亲自点了你的名,要你跟他去采访!你立即给我去市**,找贺市长报到!”

    沈小阳再也没想到,新官上任的市长助理贺家国会这么够意思,会点名让自己跟他跑,心里十二分的得意,可当着王国易和秦政委的面,却故意作秀说:“老田,你别拿市长压我好不好?就算钱市长、贺市长都点名让我去采访,也得看我有没有空啊?我这边走不开!”

    田华北叫了起来:“小阳,你别给我惹事!他妈的讲点政治!”

    沈小阳继续夸张着虚假的感情:“老田,政治要讲,义气也要讲。你知道的,城东公安分局王局长、秦政委他们,不但打拐的事迹感人,也都是我的哥儿们……”

    王局长、秦政委却有些怕了,担心这位沈哥儿们如此玩义气,不买市长们的账,会给他们惹下极不必要的麻烦,忙压下了电话,劝沈小阳赶快到市**去。说是打拐还没有结束,好人好事还在不断涌现,过几天来采访也许效果会更好。

    沈小阳这才做出无奈的样子,带着很大的遗憾走了,走到门口,请那位不太熟悉的秦政委留步,却把王国易拉到了走廊尽头,悄声道:“王局,有个小事,当着你们秦政委我也不好说:我有个亲戚,沙洋县的,想在你们这儿落个户,你看能不能尽快帮着办一下?”

    王国易狐疑地问:“小阳,你说清楚:是落户,还是农转非?”

    沈小阳说:“光落户我还找你局长?哪个派出所不能落?!”

    王国易有些为难:“我这是市中区,农转非指标真是有限……”

    沈小阳不悦地说:“那就算了,不行,我直接找市领导批吧。”

    王国易马上改了口:“你别急嘛,我手里指标有限,沙洋县有指标嘛!沙洋县正卖户口,八千一个,我让沙洋那边给办一下不结了,八千全免,办完来我这里落户!”拍拍沈小阳的肩头,又补了一句,“你老弟义气,我也得讲点义气嘛!”

    这一把操作得不错,沈小阳挺满意,下楼上了车,直驱市**。

    因为头一次被市里的领导点名指调,又是被贺家国这样了不起的新派人物点名指调,就免不了受宠若惊,免不了有些飘飘然而不知所以然,也就免不了闯上一回红灯——还是在上海路口,还是撞到了那个黑脸警察手上。

    黑脸警察见沈小阳的车在红灯亮过以后,仍冲入斑马线足有一个整车的距离,像发现了现行抢劫犯,一边打着严厉的手势,一边快步冲了过来。

    这回黑脸警察不敬礼了,开口就骂:“日你妈,公开车不?红灯也敢闯啊?”待发现是刚才碰到过的那位记者同志,才不骂了,手一挥,“退回去,退回去!”

    沈小阳一边倒着车,一边解释:“是,是……是贺市长找我,有重要采访!”

    黑脸警察像没听见,身子一转,又冲着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敬起了礼。

    这时,绿灯亮了,沈小阳一踩油门,加速冲过十字路口,投奔他的贺市长去了。

    这接连发生的两场虚惊,让沈小阳产生了新想法:既然开上了车,就有了交通违章的必然性,就免不了要和这些黑脸或者白脸交警们打打交道了。下一步的操作范围看来得扩大到交警部门了,当紧当忙时总得有几个能帮上忙的哥儿们弟兄。如果操作得好,能弄到一副警车牌照就更牛×了。

    救火似的开着车,快到市**大门口时,又想,这阵子真是忙糊涂了,光顾捡芝麻,差点丢了个大西瓜!这位新上任的贺市长他又不是不认识,怎么早没想到操作一下呢?还等着人家贺市长出面来请!真是的!

15

    贺家国未等钱凡兴“散会”两个字落音,屁股已离开了椅子。待得与会的副市长们各自收拾面前的文件、笔记本,正式进入散会状态时,贺家国已走到了会议室门口。坐在贺家国对面的钱凡兴见状便笑,说是小贺的动作总是比大家快半拍。

    贺家国也回头冲着钱凡兴笑了笑,问:“钱市长,你还有事?”

    钱凡兴挥挥手:“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就这么快节奏进入情况吧!”

    下了楼,到得二楼办公室,秘书三处的副处长赵曙明过来汇报说:“贺市长,《峡江日报》来了个记者,叫沈小阳,说是您点名让他来的,您看在哪里接见?”

    贺家国口气随便地说:“什么接见不接见的,叫他进来,马上跟我下基层!”

    贺家国在此之前和沈小阳打过两次交道,都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三年前,贺家国要做市**副秘书长时,沈小阳在《峡江日报》上为他发过整整一版的长篇专访,题为《我以我血荐轩辕》,把他报国为民的热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回。热血无处可溅,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沈小阳又为他搞过一个专访《天生我材》,写得比前一个专访更精彩。沈小阳为他下海大唱赞歌的同时,也不无遗憾地指出了现行体制的某些弊端,呼吁“不拘一格降人才”。在文章结尾,沈小阳公然说:华美国际公司的开张,意味着改革开放的中国大地上又多了一个大款,而峡江市的百姓也许就此永远失去了一个公仆。这篇专访文章最终没能在《峡江日报》上发出来,据说是当时的市委书记、岳父大人赵启功不让发。嗣后,大家都很忙,贺家国和沈小阳就断了联系。到得9999网站和“华美科技”成了峡江市民的谈论焦点时,沈小阳才又来了一次,很扭捏的样子,翻来覆去说想出一本散文集。贺家国一听就明白了,当场让会计开了张两万元的现金支票给沈小阳。

    这次走马上任,贺家国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沈小阳,想借沈小阳之手,出几篇有分量的大文章,刺激一下上上下下的麻木神经。的确是麻木啊,峡江的经济这个样子,市长钱凡兴仍抱着时代大道的规划不放,在一把手李东方缩小规模的指示下达后,**这边还是变着法子扩大工程总盘子。从刚才碰头会上无意中得知,一期预算是降了些,从原计划的二十二个亿,降为十五个亿,可四条老街照拆不误,最终还要搞成什么中国的香榭丽舍大街,日后的追加预算肯定少不了。据钱凡兴说,这就叫做实事,做大事,不这样干老百姓还不会答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百姓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在目前这种经济困难时期过的什么日子,钱凡兴他们知道吗?!

    舆论必须反映人民的心声,不能继续制造这种麻木了。

    正想着,沈小阳进来了,进门就感慨:“贺市长,现在见你一面不容易了!”

    贺家国说:“有什么不容易?峡江什么地方能挡得住你沈大记者?!”

    沈小阳见办公室并无别人,往沙发上一坐,说话益发随便:“你也不容易呀,贺市长,到底上来了!这说明咱峡江的改革开放还是大有希望的!”

    贺家国正经道:“小阳,这种话别给我四处乱说!我没做市长助理的时候,人家干得不也很好吗?天又没塌下来,地球正常转动,坐地日行八万里!”

    沈小阳笑道:“行,行,贺市长,你这么讲政治,这官就能当稳当了!”

    贺家国说:“请你也给我讲点政治,帮我多做正面工作,少给我帮倒忙。”

    沈小阳马上问:“贺市长,是不是再给你来篇大专访?让你好好亮次相?”

    贺家国手一摆:“这就是帮倒忙——什么也别说了,先跟我走!”

    沈小阳跟贺家国出了门,问:“贺市长,今天去哪儿?”

    贺家国说:“去红峰商城,再不去,那里的乱子就要闹大了!”

    沈小阳一怔,吞吞吐吐地问:“贺市长,对红峰商城,市里有什么打算?”

    贺家国不在意地说:“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到了楼下门厅,秘书三处副处长赵曙明已带着车等着了,三人上车就走。

    车一路往红峰商城开时,贺家国、沈小阳和赵曙明都不怎么说话了。

    红峰商城的风波在峡江闹得沸沸扬扬,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家商城原来是峡江市红峰服装公司门市部。红峰服装公司八十年代红火过一阵子,生产的红峰牌服装曾畅销西川省内外,一度时间还打进过上海、北京一些大商城。这几年不行了,市场变化太快,新品牌不断崛起,厂子老停产,老老少少上千号人吃不上饭了,就把总营业面积近三千平方米的门市部大楼租给了早先做过电视台主持人的名人赵娟娟开了商城。经理沈小兰指望用赵娟娟上交的房租维持大家的基本生活。不承想,赵娟娟只交了五十万元定金,就再没向红峰服装公司交过房租。开头态度还好,说是商城开业,装修费用太大,缓一缓就交。这一缓就缓了一年多,仍是一分不交,态度也变了,说不是她不交,而是红峰公司停她的电,给她的营业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也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所谓的“经济纠纷”就这么发生了。红峰公司无奈,只得向区法院起诉,要求赵娟娟付清拖欠的六百七十万租金,中止合同。区法院接到红峰公司的起诉,一压就是半年,待得做出一审判决,诉讼时间已是一年多了,赵娟娟的欠款及罚息已达一千零三十二万。判决也荒唐得很,裁定红峰服装公司在履行合同时有过失,给承租人赵娟娟造成了相当损失,因此,只让赵娟娟拿出一批积压服装抵款二百六十万,合同不准中止。红峰服装公司不服,上诉到市中院,市中院来了个维持原判。因为中院的判决是终审判决,红峰公司一下子炸了锅,两个月内进行了三次群访,从市里一直闹到省里。前天,市委一位副秘书长代表市委请沈小兰到市委谈话,沈小兰竟抗命不去。说是除非改变这种不公平的判决,她不会再进峡江市委市**的大门了。

    现在,身为市长助理的贺家国在李东方的授意下,终于代表市**过来了。

    红峰服装公司的干部群众期待这一时刻显然已经很久了,几百号人无声地聚集在大门口,既像夹道欢迎,更像无声地抗议。贺家国挂着市**小号牌照的银灰色桑塔纳在三月的阳光下缓缓开着,像一把剪刀将人群一剪两半。剪过的人流迅即合拢,瞬时间又化作一片无声的海洋。在厂内破旧的两层综合楼门前,贺家国、沈小阳和赵曙明下了车,和沈小兰以及几个红峰公司的干部见了面。

    沈小兰见了沈小阳颇感惊讶,说:“小阳,你跑到这里凑什么热闹?”沈小阳跟在贺家国和赵曙明身后,根本不看沈小兰,沈小兰的话也装没听见。

    贺家国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上楼时就问:“怎么?小阳,你认识这位沈经理呀?”

    沈小阳这才苦笑起来:“贺市长,那……那可是太认识了,她是我大姐!”

    贺家国有些意外,哦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楼上一间散发着霉味的所谓会议室,连水都没倒一杯,沈小兰就要汇报。

    贺家国做了个手势:“沈经理,请先等一下,”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指着楼下的人群,建议说,“沈经理——你们能不能先劝楼下的同志们回去?都聚在这里能解决问题吗?社会影响也不太好嘛!你们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

    沈小兰说:“贺市长,他们愿意等在这里,说明他们对中共峡江市委、峡江市人民**还抱有希望!我请问:我们人民**什么时候开始怕人民了?”

    贺家国笑了笑:“如果人民**真的害怕人民,我今天就不会来了。”

    沈小兰眼圈红了:“快两年了,我们那么反映,你们谁来过?!”

    沈小阳忍不住插上来道:“贺市长今天不是来了吗?贺市长刚上任!”

    贺家国马上觉察到沈小阳话中有漏洞,便说:“过去市委、市**没来过人,并不是说就不关心你们,据我所知,李东方同志就为红峰商城做过三次批示,进入司法程序后,李东方同志仍然密切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今天也正是李书记、钱市长委托我来的!如果你们抱着这种对立情绪,打算给市委、市**施加压力,对不起,我现在就走!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全市下岗工人近二十万,**都要关心的!”

    沈小兰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姿态:“贺市长,那就请你走走看!楼下这几百号饿着肚子的工人群众能让你甩手就走?你们不是说要开除我的党籍吗?告诉你们:不要说开除党籍,坐牢的思想准备我都有!你们就看着办吧!”

    沈小阳吓白了脸:“姐,你怎么这么说话!你还敢把我们贺市长扣为人质吗?你要弄清楚了,贺市长今天是代表市委、市**来了解情况,解决问题的!”

    沈小兰含着泪,厉声道:“沈小阳,请你给我闭嘴,这里轮不上你说话!”

    沈小阳火了:“姐,你的事以后还要不要我管了?要我管,你就别逞能!”

    沈小兰说:“我逞什么能?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天下,法治的社会,一群共产党人靠法律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哪里出问题了?我和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非要搞搞清楚不可!你们可以不负责任,我对红峰公司的九百三十二名干部职工得负责任!这个合同是我沈小兰签出去的!”

    贺家国看着窗外的人群,平静地问:“那么沈经理,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沈小兰含泪叫了起来:“这还用问吗?出在腐败上,司法腐败!从区法院到中院的办案人员都被赵娟娟买通了!官司没判,赵娟娟就知道结果了!人家原先是名人,现在是大款,有钱请客送礼,我们穷,没钱请客送礼!”

    贺家国回转身,正视着沈小兰:“好,好,很好,沈小兰同志,我请你给我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我们就把司法腐败好好反一反,不论他是谁,也不论涉及到哪级干部!可如果没有证据,这话请先不要说!我提醒你一下:你这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说罢,冲着沈小阳和赵曙明挥挥手,“他们现在不太冷静,我们先回去吧!”

    沈小兰怔了一下,凄切地叫了起来:“贺市长,你……你们别走,别走!楼下的干部群众真……真不会让你们走的,他们盼你们盼了两年了!”

    还真没走成。

    贺家国带着沈小阳、赵曙明下了楼,刚走到门口,几十个几乎可以做他们母亲的老年妇女拥了过来,一片灰暗的服饰和花白的脑袋把他们重又逼回到楼梯口。

    贺家国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没想到沈小兰的话转眼就变成了现实,自己头一次下基层就碰到了这种难堪的事。他是带着真诚的同情来帮红峰服装公司的干部群众解决问题的,可她们的眼神中流露出的除了冷漠就是敌视。

    赵曙明是市**的老秘书了,大概经历过这种场面,灵机一动,撒谎说:“哎,哎,各位婶子、大娘,让一让,大家都让一让,让贺市长出去上趟厕所……”

    女人们不睬,反而向前逼得更紧了点,其中有人说:“楼上有厕所的!”

    贺家国没办法了,只好带着赵曙明和沈小阳又回到了楼上。

    沈小兰的态度这才变了,抹着泪,连连道歉说:“贺市长,刚才是我不好,现在我冷静了,真冷静了!您能听听我们的汇报么?能么?红峰商城还被赵娟娟占着,一千万的欠款又要不回来,我们真是无路可走了呀!”

    贺家国脸涨得通红,极力忍耐着:“沈经理,你赢了,真没让我走成!不过,我也把话说明白:我今天可以不走,可以在这里奉陪你们,但是,什么汇报我也不会听!除非你们现在就采取措施,请楼下的职工们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沈小阳也上去跟着劝:“姐,你们快让楼下的人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堵在这里,让贺市长怎么听你们的汇报?你们这是给谁施加压力呀?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嘛!”

    沈小兰这才松口了,带着身边的几个干部下楼去做劝离工作。

    沈小兰下楼后,沈小阳赔着小心解释说:“贺市长,我……我事先真不知道你是要到这里来,知道的话,我……我就回避了。我姐这个人就是认死理,我一直替她担心,我……我正想办法把她弄走呢!她今天真不是冲你,是冲窝囊官司……”

    贺家国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小阳,我心里都有数。”

    沈小阳却仍是说:“贺市长,你真得帮帮他们工人啊,我知道的,工人们太可怜了!”

    听了沈小兰代表红峰服装公司做的汇报才知道:因为一千万欠款要不回来,二百多名离退休工人的劳保工资十个月没发了。红峰商城仍被赵娟娟占着,五百多名下岗工人没有岗位,每月一百二十元的生活费也欠了两年。公司没有办法,只好把服装厂内的院子改成了小菜场,让无路可走的下岗职工贩菜卖菜勉强维持生计。这还是李东方当市长时签字特批的。服装车间和公司干部总共留了一百多人,有活干时发点工资,没活干时一分钱没有。

    贺家国似随意地问:“那么,你们这几个在岗干部每月拿多少工资呢?”

    沈小兰说:“谈不上每月拿多少工资。在座的同志,每人每年拿到的工资不会超过一千元。像这位刘工,情况特殊,夫妻二人都在我们公司,老婆又常年有病,实在太困难了,我们党总支研究后,做了个特殊决定,每月保证发二百元。至于我个人,这两年我没拿过公司的一分钱工资和奖金。贺市长,您如果不信,可以派人查,查出我打官司的这两年中以任何名义拿了一分钱,你们开除我的党籍!”

    刘工马上证实道:“贺市长,如果说咱们党内还有好党员的话,我们沈经理算一个!这两年要是没有沈经理,恐怕不少人得上街讨饭,有些家庭得出人命!”

    贺家国心一下子热了,关切地问:“沈经理,没有工资,你们一家怎么生活?”

    沈小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和孩子跟他爷爷,饭还有的吃,我那口子自顾自。”

    贺家国不解地问:“你那口子怎么能自顾自呢?总得承担些家庭责任吧?”

    沈小阳替沈小兰解释道:“我姐夫在沙洋县太平镇当镇党委书记,也一年多没发工资了。好在是个芝麻官,早上一顿省了,中晚两餐总有人请他吃。”说罢,带着讥讽开了句玩笑,“所以,贺市长,对腐败问题,我们恐怕也得辩证地看,没有吃吃喝喝的腐败风,咱困难乡镇的基层干部准得饿跑一半!”

    贺家国根本没心思开玩笑,瞪了沈小阳一眼,没接茬儿。

    沈小兰叹了口气:“贺市长,比起公司困难职工,我的情况还算好的。”

    贺家国对沈小兰的反感已消失得了无踪影,动容地表示说:“沈经理,你们做得对,在这种困难的时候,党员干部一定要和群众同甘共苦!在红峰公司群众的眼睛中,你们可就代表党的形象啊!”

    沈小兰话说得也不客气:“可贺市长,咱党的形象被腐败败坏了,被一些大党员败坏了!贺市长,您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您是红峰公司的一名员工,面对这场无理可讲的败诉,会作何感想?您会认为我这个小党员代表党的形象吗?”

    贺家国郑重地说:“沈小兰同志,我仍然认为你代表党的形象,正因为有许多像你这样坚持原则、坚持正义、对群众负责的党员同志,我们这个党才大有希望!不过,必须指出的是:身为基层党组织的领导入,你一次次带头群访,不顾影响,是极其错误的。李东方书记和钱凡兴市长让我郑重转告你:过去可以既往不咎,再发生这种群访,峡江市委一定严肃处理,直至开除你的党籍!”

    沈小兰反问道:“那么,市委能对红峰公司九百多干部群众负责吗?”

    贺家国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要负这个责!我也不相信中国共产党执政的法治国家,靠法律打不赢这场官司!市委、市**不能用行政命令干预法律,过去不能,今后也不能,但是,市委、市**有能力逐步铲除包括司法腐败在内的种种腐败!对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有信心,你们手里如果已经掌握了赵娟娟的行贿证据,请交给我,我将和有关部门一查到底!”

    沈小兰嫣然一笑:“贺市长,你知道赵娟娟是什么人物吗?”

    贺家国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物,也不管保护她的是什么人物!”

    刘工小心地插上来道:“贺市长,听说……听说她是赵启功省长的亲戚。”

    贺家国不禁一怔:“哦——这……这不可能吧?”

    沈小兰当时并不知道贺家国和赵启功的翁婿关系,逼了上来:“贺市长,如果可能呢?如果赵省长就是赵娟娟的后台呢?”

    贺家国沉默片刻,手一挥:“那也要按党纪国法办事嘛!”

    这话一落音,沈小兰和身边红峰公司的干部们全鼓起了掌。

    嗣后,关于这场诉讼的汇报又进行下去,直到中午十二点半才结束。

    办公室的同志送饭来了,是一箩筐馒头和一盆漂着黄菜叶的白汤。

    沈小兰说:“贺市长,你是不是也吃点?体验一下我们基层生活?”

    贺家国笑了:“我到‘上层’才四天,过去老和‘康师傅’打交道。就吃点吧可不行,吃就要吃饱噢!”

    馒头还不错,是热的,沈小兰说是下岗工人自己蒸的,每个比街上便宜三分钱。白汤就有点怪了,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却又没见着一片鱼肉一根鱼刺,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贺家国便问:“沈经理,这是什么汤?”

    沈小兰大口喝着,说:“是营养汤,贺市长,我保证你没喝过。”

    贺家国还要问时,刘工说话了:“贺市长,这是我们沈经理的一大发明:用附近各菜场鱼摊上捡来的鳝鱼骨头和鱼内脏做的,每天熬一大锅,给上班的同志补充点营养……”

    贺家国的心像被谁突然捅了一刀,禁不住一阵抽搐……

16

    沈小阳这一天算是卖给了贺家国,上午是红峰公司,下午是国际工业园。进了园区就没停下过脚步,在五个多小时里连着察看了十个造污最严重的厂子。管委会主任方中平的汇报是在陪同贺家国察看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完成的。在星光电镀公司见到了那位刘总,沈小阳本想和刘总商量一下“谈经验”的事,可见贺家国老盯着电镀污染问题追个不休,便没敢造次。直到对星光电镀公司的察看结束,贺家国带着秘书处长赵曙明先一步走了,沈小阳才见缝插针说了几句,要刘总快点准备事迹材料,争取抢在市委、市**对所有造污企业采取动作之前,先把稿子发出来。

    刘总有些沮丧:“小阳,你看看贺市长脸上的表情,还能让我谈经验么?”

    沈小阳安慰说:“不怕,不怕,打个擦边球嘛,你别谈治污了,谈创业!”

    刘总又有了些高兴:“早先我就说谈创业,你偏叫我谈治污!”

    沈小阳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嘛,我哪知道贺市长会这么快上台,会这么重视治污问题?!好了,刘总,这事就这么定吧。另外,我也得麻烦你一件事:我大姐你知道的,为红峰商城的事忙活两年了,再闹下去准得出大乱子,你看能调到你们星光来么?你真安排了,不但是给我帮了忙,也算是为市里分了忧。”

    刘总有些为难:“小阳,你大姐沈小兰名气也太大了,我肯定没问题,反正要下了,也不怕你大姐以后和我闹,问题是班子里的那些同志能同意么?”

    沈小阳怂恿说:“刘总,只要你同意,他们说啥也没用!拿出点气魄嘛!”

    刘总想了想:“我尽量办吧,你最好让市里哪个领导再批个条,我好说话。”

    沈小阳说:“好,好,我就让贺市长批吧!”说罢,急急忙忙走了。

    到国际赛艇公司追上贺家国时,贺家国正用一口娴熟的英语和公司的一位外方经理说着什么。双方说得都很激动,沈小阳却没听懂几句。悄悄问了问公司的女翻译才知道,贺家国是在和那个外方经理谈苯污染的问题,指责对方出口污染。外方经理也不示弱,说是你们请我们来的,贺家国便大谈中国现在的环境保护法。并且说:是我们请你们来的,现在可以请你们走!

    离开国际工业园回到市**时,已经快六点了,沈小阳想着晚上还有两个操作性质的饭局,便想快点回去。贺家国却不放手,又在办公室对沈小阳和赵曙明发布指示,要他们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尽快形成文字,做两篇大文章。一、红峰商城诉讼的来龙去脉;二、如何根除国际工业园的造污?

    沈小阳敬服贺家国的胆量和气魄,却担心这两篇大文章发不出来。

    贺家国说,你们只管给我写,安排发表是我的事,我会请示市委李书记的。

    沈小阳再无话说,只得记下要点,拿上资料,领命而去。出了贺家国办公室的门,在走廊还矜持着,保持着快步走的姿势,下了楼就小跑起来。待得蹿进自己的车里,益发忙乱了,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机一一打电话,向两个饭局的同志们先行电话报到,告知自己从市领导手里获得了解放的好消息。

    报告这一好消息时,也没忘了借赞扬贺家国抬高自己,说是这位新上任的贺市长真不得了,简直是峡江的朱总理,跟着这样的市长干活能把人累死,还得跟着喝“营养汤”,真不如跟腐败首长跑,有吃有喝又有送。

    在电话里吹了十几分钟,忙碌的身影首先出现在“福满楼”。

    落座后就更忙了,这一桌人都是冲着他沈小阳来的,都是他操作系统中的重要环节,他不热情可不行。于是,先替雪白面粉公司的刘经理谢了城东公安分局的王局长,感谢王局长一举解决了刘经理小姨子的户口问题;又替王局长谢了报社领导田华北同志,感谢田华北对城东公安分局和王局长的特殊支持。嗣后,又给在座其他各位哥儿们弟兄分别敬了几杯酒,成功地把酒桌上的欢乐之火点了起来。

    待得王局长和同志们喝得很有些样子了,沈小阳抽空出去了一下,把真正的东道主——正在隔壁喝着的“嫖妓惯犯”李大头引来给王局长敬酒。王局长和李大头明明刚在局子里打过交道,在这种场合却心照不宣地做出陌生状,由沈小阳做了一番介绍。在沈小阳的介绍中,李大头成了报国为民的著名企业家,王局长便说“久仰”、“幸会”。李大头便在这幸会的当儿敬了王局长三杯,王局长一一喝了,喝过后也回敬了李大头三杯。因着李大头是报国为民的著名企业家,王局长就果断放弃了公安人员的高尚身份,和无耻的“嫖妓惯犯”李大头称兄道弟了。这时,报社领导田华北也扯着破锣嗓子旁若无人地吼起了《你有几个好妹妹》,沈小阳才借口贺市长等着要稿子,奔峡江宾馆第二战场去了。

    田华北一见沈小阳要走,马上放弃了嘴上的那几个好妹妹,非要送沈小阳。

    沈小阳知道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有窥私癖,也就没多加阻拦。

    果然,刚出了包房,田华北就问:“小阳,贺市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沈小阳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能有什么关系?就是正常的工作关系嘛。”

    越是这么说,田华北越是不信:“有什么内幕消息么?你的稿子哪天见报?”

    沈小阳这时已在往车里钻:“田总编,你别问了,贺市长现在不让我说。”

    田华北越发好奇,扒住车门问:“市委、市**是不是要有大动作?”

    沈小阳神秘地道:“田总编,你就等着***爆炸吧!”

17

    沈小兰难得这么高兴,见计夫顺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也没生气,只开玩笑说:“计书记,我看你们乡镇干部真用不着开工资,日子这么难过,还革命小酒天天醉!”

    计夫顺酒气冲天地说:“老婆,我这是麻痹自己的神经,不醉就痛苦!”

    沈小兰说:“正因为痛苦,才更得振奋精神,别整天混吃混喝,蒙骗群众!”

    计夫顺往老式破沙发上一倒:“你以为我是你?会拿着鸡蛋碰石头?!”

    沈小兰笑了,坐到计夫顺身边:“哎,计书记,这话你别再说了!我这鸡蛋还就把石头碰裂了!告诉你吧:红峰商城的事终于引起市委、市**重视了!市长助理贺家国今天到我们这儿来了,还和我们一起吃了饭。”

    计夫顺显然很意外,坐了起来:“这么说,你们还真闹出点名堂了?”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头,“那个新上来的贺家国可是赵启功的女婿,他能支持你们了?”

    沈小兰怔了一下:“哦,赵启功的女婿?贺家国?计夫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计夫顺牛了起来,不以为然地道:“沈经理,你以为我也像你,那么没有政治头脑?连一个个市县领导的来龙去脉都不弄清楚,我这工作怎么做?”

    沈小兰的情绪明显低落起来:“照这么说,我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计夫顺说:“那当然,我不也经常这么哄骗底下人么?蒙过一天算一天嘛!”

    沈小兰觉得贺家国到底不是计夫顺,又多少坚定了些信心:“我就不相信一个市领导也会这么不负责任——哎,你猜猜看,贺市长这次是带谁一起来的?”

    计夫顺略一沉思,眼睛一亮:“带着你家弟弟沈小阳,是不是?”

    沈小兰手一拍:“哎呀,到底是政治动物,一猜就准!小阳给你吹过了?”

    计夫顺哼了一声:“还要等他吹?我小舅子我能不知道?前天还找我操作过兔子呢,天上要是有道缝,他准能把老天爷都操作起来!这笔杆子早两年给姓贺的写过马屁文章,姓贺的这一上去,他这小动物还不贴上去了?!”

    沈小兰知道丈夫对弟弟没什么好感,便说:“今天我对小阳也没好气!”

    计夫顺态度却有些缓和,叹着气说:“老婆,咱们以后对小阳可得客气点了,事实证明,小阳同志活得比咱好,咱就得服气,就得好好向他学习,向他致敬!”

    沈小兰瞥了计夫顺一眼:“计书记,你什么意思呀?这么阴阳怪气的!小阳的毛病归毛病,可这两年也没少帮过咱,咱多少也得凭点良心吧!”

    计夫顺一把搂住沈小兰,笑道:“看看,误会了吧?小兰,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让小阳抽空到咱家来一趟,我得瞪起眼睛和他说点正事!小阳既然贴上了市一级的领导,我就得让小阳帮着操作一下了!”

    沈小兰挣开计夫顺:“你歇着吧,太平镇党委书记当得好好的,操作什么!”

    计夫顺认真了:“什么当得好好的?沈经理,我现在连自杀的心思都有!”

    恰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沈小兰走过去,开开门,沈小阳一头倒了进来。

    沈小阳也是醉醺醺的,进门就嚷:“姐,快泡杯浓茶,快,快,今晚两场!”

    计夫顺马上接过话头:“还都是大宾馆,还都是好酒,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沈小阳冲着计夫顺粲然一笑,自嘲道:“计书记,有点腐败是不是?”

    计夫顺忙道:“小阳,这话我今天可没说——我现在思想也比较解放了!”

    沈小兰把泡好的浓茶往沈小阳面前重重地一放:“都解放到酒缸里去了!你们就这样喝吧,哪天喝死了才好!”旋又问,“小阳,贺市长又和你说啥了吗?”

    沈小阳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吸吸溜溜地喝着浓茶:“姐,你操那么多心干啥?不怕老啊?就是贺市长说了啥,我也不能告诉你!你看你今天闹的,差点让我和贺市长都下不了台!姐,你这两年活得太累了,也该换个活法了:我给你联系了一个单位:星光电镀公司,每月工资一千三,你给我个话,去不去?”

    沈小兰怔住了:“我都四十出头了,还真有这么好的单位要我?”

    沈小阳茶杯一蹾:“也不看看是谁操作的,姐,你就抓住机遇吧!”

    沈小兰略一迟疑,便摇起了头:“小阳,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走了,红峰公司九百多人怎么办啊?商城的官司又怎么办啊?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嘛!”

    沈小阳咂起了嘴:“还责任?姐,你以为你是谁?是市长省长中央首长?谁要你负责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赵启功当市委书记时就想撤你了!我这么替你安排,是为你着想,也是为党分忧,为国分忧。你再这么闹下去,峡江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就被你破坏了,亏你还是党总支书记,觉悟都不如我这个新党员!”

    沈小兰又倔上了:“沈小阳,你说什么?赵启功想撤我?赵启功是什么东西?不是赵启功,赵娟娟能这么狂吗?官司会败诉吗?!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就得讨个说法!”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前一阵子你姐夫还说,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变化再快,中国共产党执政的这个基本现实还没变!”

    沈小阳冲着计夫顺讥讽地一笑:“你看看我姐这口气,像不像***?”

    计夫顺也好言好语地劝道:“小兰,小阳说得对,是没人要你负什么责嘛,你现在离开红峰公司市里巴不得哩!你想想,峡江市哪个基层干部敢像你这么和上面抗?说到底,这也不是你个人的事嘛,你何苦来呢!”

    沈小兰气了:“照你们的说法,我早就该走了,是不是?那九百多人的死活,我都不要管,是不是?你们这还有点原则吗?我不说党性原则,就说做人的原则:当初是我代表公司和赵娟娟签的合同,闹到今天这种局面,我甩手走了,心里能安吗?人家不骂我祖宗八代?”摆摆手,“好了,你们都别说了,红峰商城的官司不翻过来,我哪里都不去,就陪公司的干部群众走到底了,这也算是一种活法吧。”

    沈小阳觉得挺没趣,站了起来:“好,好,姐,你厉害,你英雄!你这活法也真让人佩服,——你就好自为之吧,别等哪天连命都玩掉了!”说罢,要走。

    计夫顺上去拦住了沈小阳,笑得无比甜蜜:“哎,哎,小阳,你家伙先别忙走啊,你姐的事说完了,我的事还没说嘛!坐,坐,你再坐坐,咱们好好聊聊!”

    沈小阳却不坐,在门口站着,一脸的不屑:“你的事?计书记,陈兔子给你汇报了吧?那半吨兔肉可是我让大头掏钱买的,你那采访的事咱还是从长计议吧!”

    计夫顺笑了笑:“你咋还记着这事?我都忘了!我是说调动,你能不能帮我操作一下,调到哪个好一点的乡里去?或者到县哪个局去呢?只要是一把手就成!”

    沈小阳没当回事:“计书记,你把我当啥了?当你们县委组织部长了?”

    计夫顺笑呵呵地把沈小阳按倒在破沙发上:“小阳,你不是贴上贺市长了么?贺市长后边又有赵省长,你就让贺市长给我帮个忙嘛!太平镇这倒贴钱的一把手我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你不知道,连刘全友那种家在镇上的小动物都在活动调走!”

    沈小阳这才认真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夫,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不是我姐,到底是基层上的一把手啊,不能光想着自己能不能开上工资。目光得放长远一点,得学学人家贺市长,干出点名堂,创造点政绩……”

    计夫顺打断了沈小阳的话头:“小阳,你别给我提政绩,千万别提!一提我就恼火。不是前任镇党委书记花建设弄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政绩,太平镇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你都想象不到我们财政到了什么地步,光对外的借款和担保贷款就是一亿三千八百万,几年也还不清!镇上大小十二台车,已经被法院查封了九台,我和刘镇的车也三天两头被扣。到镇上任职一年零一个月,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沈小阳摆摆手:“计书记,你别说了,这情况你说了不止一遍了。”

    计夫顺仍坚持说:“小阳,有些情况你不清楚,今天我得给你说透:经济困难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人家前任书记凭这些花花绿绿的政绩升了县长,还牛得很哩,还要你负重前进,去起飞,去腾飞!我他妈的往哪里飞?只能往违法犯纪的道路上飞,再不跳出这个火坑,只怕迟早会烧死在这个火坑里了!”

    沈小阳狐疑地看着计夫顺:“姐夫,你别吓唬我,啥违法犯纪?都咋回事?”

    计夫顺这才把被迫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吃超生罚款的事说了。

    沈小阳和沈小兰都长了脸,他们都想象不到,这个从县委组织部下去又自称懂政治的干部怎么会这么没有政治头脑,这么无法无天,竟敢在基本国策上做手脚,连一票否决都不顾了。

    沈小阳皱着眉头问:“计书记,这么干时,你老人家考虑后果了没有?”

    沈小兰又气又急,手指杵到了计夫顺的额头上:“你是发疯,是自掘坟墓!”

    计夫顺麻木地点着头:“我知道,都知道!可我不这么干又怎么办呢?我是一把手,得负责任。离休干部要看病,农中老师要吃饭,那么多烂事要应付,也只能以身试法了。好在这不是我的发明,花县长在任时就这样干过了,大家心照不宣吧。”

    沈小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姐夫,你别说了,我给你找机会操作吧!”

    计夫顺嘱咐道:“小阳,还得抓紧,真闹出事来,我想走也走不了了!”

    沈小兰责任心又上来了:“你真走了,镇上工作怎么办?烂摊子谁收拾?”

    计夫顺眼皮一翻:“谁收拾?要我说,谁拉的屎谁吃,谁欠的债谁还!别他妈的都把别人当冤大头坑!我真走了,自问一下,还是于心无愧的,起码我没再拉一堆起飞的新屎!”

    沈小兰责问道:“这种讲原则的大实话你咋不去和那位花县长好好说说?”

    计夫顺泄了气,哭丧着脸道:“我他妈敢吗?!人家花县长还嫌债欠得少呢,让我解放思想,奔着十个亿,一百个亿去欠,前几天把话撂下了,能欠下来就叫本事!鼓励我们全球寻找资金,做好思想准备,迎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到来……”

    沈小阳哑然失笑:“就你们那鬼地方还全球寻找资金?还全球经济一体化?”

    沈小兰却2笑不出来:“你既然头脑很清醒,就要想法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嘛!”

    计夫顺有些失态地叫了起来:“我头脑清醒有什么用?改变得了这种讲政绩的现实吗?上行下效,从省里到市里到县里,那些大型政治动物谁不在没命地讲政绩?我计夫顺这种最基层的小动物不踩着老百姓的脊梁往上爬就很不错了!”

    沈小兰激动起来:“那你早就该向县委市委省委反映,不行,我就去反映!”

    沈小阳见沈小兰又倔上了,有些怕,忙劝道:“姐,你可别发神经,你自己的麻烦还少吗?你们红峰公司的官司还不知怎么说哩,就别再操那么多心了!姐夫的事我找机会办吧,必要时真得请贺市长帮个忙!”想了一下,又说,“姐,不是我杞人忧天,我真担心你们的官司会把贺市长给填进去!”

    沈小兰这才想起来问:“哎,小阳,怎么听说贺市长是赵启功的女婿?”

    沈小阳点点头:“咋突然想起问这个?人家早就是赵启功的女婿了!”

    沈小兰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沈小阳听罢笑了:“姐,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别人我不知道,说贺市长我太知道了,我早就深入采访过他,给他写过两篇大文章!三年前不是赵启功反对,李东方就让贺市长当上市**秘书长了!姐,你别看贺市长是赵启功的女婿,他们翁婿关系微妙得很,贺家国的后台倒是李东方!贺市长和我说了,这次一定要按李东方书记的指示把红峰公司的官司搞到底,你就放宽心吧!”

    沈小兰却不敢放宽心,沈小阳走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和计夫顺谈了好久。计夫顺不知是应付她,还是宽慰她,又改变了看法,说是对一个男人来说,知遇之恩远远大于亲情关系,更何况翁婿关系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亲情。计夫顺振振有词地说,红峰商城的官司关键在市委书记李东方的态度,只要李东方不怕得罪他的老领导赵启功,事情就大有可为。沈小兰便又随着计夫顺的话头去想李东方的态度,新的疑虑禁不住潮水般泛上心头:李东方一直在赵启功手下做市长,做了八年,过去和赵启功的关系又那么好,犯得着为红峰公司九百多号干部职工得罪自己的老领导么?再要问计夫顺时,计夫顺已睡着了,因为喝了不少酒,呼噜打得像震天雷,身上的被子也滑到了地上。

    沈小兰拾起被子给计夫顺重新盖好,心事重重地坐到窗前发起了呆。

18

    李东方走进市委第二会议室,一眼便看到了贺家国。贺家国笑眯眯地在靠窗子一侧的座位旁站着,和法院院长邓双林说着什么,样子挺亲热,话却说得蛮刺耳。

    贺家国说:“邓院长,我可让你坑死了,那天在红峰公司差点做了人质!”

    邓双林不太在意地说:“沈小兰那帮娘儿们,简直是动乱分子,一贯无法无天!”

    贺家国笑问:“哦,咱峡江市现在还有法呀?邓院长,你们凭什么判人家红峰公司败诉?法律依据在哪里?你们把法律当啥了?当真吃完原告吃被告啊?”

    邓双林脸拉了下来:“贺助理,你……你这同志怎么这么说话?”

    贺家国仍在笑:“邓院长,你让我怎么说?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你们执法公正吧?是不公正嘛,不能怪人家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要闹嘛,我就看不下去!”

    邓双林显然不想和贺家国纠缠:“你既然看不下去,就找赵省长反映去嘛!”

    贺家国不依不饶:“哎,我找赵省长反映什么?官司又不是赵省长判的!”

    邓双林哼了一声:“赵娟娟这典型却是赵省长树的,你先回去问清楚再说!”

    贺家国叫了起来:“赵省长树的典型就可以无法无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东方这时已走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坐下了,见话题说到了赵启功,禁不住注意地看着贺家国和邓双林,会议室其他入座的同志也把目光集中到了贺家国身上。

    贺家国对自己的岳父兼领导赵启功明显缺少敬畏的意思,仍站在那里对邓双林嚷:“赵省长树的典型也好,赵省长说过什么也好,都不能成为这场官司的判决依据,连这点都闹不清楚,你老邓还当什么法院院长!”

    邓双林很恼火:“贺助理,这种话你别和我说,回家找赵省长说去!”

    贺家国火气也上来了:“邓院长,你口口声声让我回家说去,什么意思?赵省长和我的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今天我们开的是政法工作会议,我这个市长助理也有发言权,有什么问题就得谈什么问题,根本不必回家去说!赵省长真做了什么以权代法的事,你邓院长就说出来,我贺家国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东方听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家国同志,先不要说了!”

    贺家国这才发现李东方已入了座,正在注视他,便甩开邓双林过来了,问李东方道,“哎,李书记,我组织的那两篇文章到底怎么说呀?也该给个意见了吧?”

    李东方说:“先开会,啊?开完会,你到我办公室来谈!”

    八时半,市长钱凡兴匆匆忙忙赶到了,政法工作会议按部就班地开了起来。

    这是全市政法工作的一次例会,主要研究严打。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陈仲成主持会议,就即将开始的春夏季严打工作做了部署。陈仲成照例讲了一些套话:公检法密切配合啦,对影响恶劣的大案要案必须从重从快啦,如此等等。接下来,市长钱凡兴代表市**讲了话,李东方代表市委讲了话。李东方的讲话是脱稿的,几次提到了当前严峻的经济形势,要求与会者对治安问题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千方百计维护峡江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钱凡兴几次插话说,稳定是前提,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什么事也做不起来,我们的时代大道想都不要想。

    谈过春夏季严打工作,陈仲成又通报了一下市投资公司田壮达案的进展情况,说是被引渡回来的田壮达经过十天的顽抗,终于开始交代问题了,那三亿港币的赃款还是有希望追回来的。李东方插话说,不是什么希望不希望,是一定要追回来!钱凡兴也说,这还用说吗?不把钱追回来,把田壮达杀上十次也没意义!陈仲成这才汇报说,这三个亿目前都在国外,田壮达提出了个要求:只要不杀,就把钱交出来。省委领导同志也指示了,挽回经济损失是第一位的,可以考虑答应田壮达的条件。

    这个省委领导是谁,不用陈仲成明说与会者心里都清楚。

    大家都不说话了,喝水的喝水,发呆的发呆,会场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零点。

    过了好半天,贺家国才像个天外来客似的,带着满脸讥讽打破了沉寂:“哎,怎么都不作声了?你们都不说,我就说说吧!这可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卷走国家三个亿,好不容易从国外引渡回来了,狗东西还敢和我们谈判?我真弄不明白了:咱们在座各位是干什么吃的!当真就收拾不了这么一个经济罪犯吗?!”

    李东方注意地看了贺家国一眼,制止了贺家国:“好了,贺市长,这件事今天先不说了,以后再定吧。”说罢,四处看了看,以征询的口气问,“大家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贺家国应声站了起来:“哎,李书记,我还有事!”说罢,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红峰商城判决书复印件,在手上拍打着,扫视着与会者,“同志们,李书记、钱市长刚才反复强调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要我们不要掉以轻心,守土有则,所以我不敢掉以轻心,有些可能引起社会稳定的问题,得提出来,比如,红峰商城……”

    法院院长邓双林马上紧张起来,侧过脸死死盯着贺家国:会前的争执已证明,贺家国今天是有备而来的,邓双林不能不防。其他与会者也看出了名堂,知道今天这个政法例会不好收场了。

    贺家国晃动着手上的判决书复印件:“红峰商城官司是怎么回事,许多同志心里都清楚。大家不太清楚的,可能是红峰公司九百三十二人的现状。同志们,因为输了这场官司,他们的商城被人家合法占着,他们的两年的租金被人家合法赖着,红峰公司九百三十二名干部群众现在只能靠在菜场捡菜叶,捡鱼贩子扔掉的鱼骨头鱼内脏煮汤来增加营养!”愤怒地将复印件摔到桌上,“我真不知道这份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狗屁判决是怎么做出来的!”

    邓双林站了起来:“贺助理,你现在好像还不是主管政法的副市长吧?”

    贺家国冷冷一笑:“邓院长,你意思是不是说,我管得太宽了?”

    李东方敲敲桌子:“都冷静一些,邓院长,请你坐下,听贺市长说完!”

    贺家国又说了起来:“沈小兰同志含着眼泪问我:怎么一群共产党人在中国共产党依法治国的今天,会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今天开会前我就请教邓院长了。邓院长态度很明确,一口咬定沈小兰是动乱分子。同志们,根据我调查了解的情况,沈小兰同志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一分钱工资没有,带着九百三十二名职工苦熬岁月。在中院判决下来之前,沈小兰同志一直做工作,不但没带头搞过群访,还制止了三起群访。是中院的这个狗屁判决,把沈小兰同志逼到了第一线!沈小兰身为红峰公司党总支书记兼经理,带着群众到省委门口群访当然是错误的,性质也许还很严重。但是,没有这个沈小兰,也许乱子会更大,也许愤怒的工人们早就冲进赵娟娟的红峰商城乱砸一通了!”

    邓双林又站了起来:“贺助理,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一口一个狗屁判决!”

    贺家国讥讽地看着邓双林:“那是什么判决?是公道的判决吗?如果你有灵魂的话,灵魂不受折磨吗?你每天躺在床上能睡着吗?邓院长,从红峰出来,我可是天天睡不着了!”

    钱凡兴这时说话了,态度鲜明,口气也颇为严厉:“邓院长,你不要生气,家国同志说你们是狗屁判决,我看没错!就是一个狗屁判决嘛!赵启功同志、李东方同志前后两任市委书记一次次给你们打招呼,你们就是不听,不能横加干涉嘛,不能以权代法嘛,你这个法院院长眼里还有没有党和**?这里是美国吗?!”

    李东方语气平和地插话说:“钱市长,不横加干涉,不以权代法,这都没什么错,问题是这判决的法律依据究竟在哪里?邓双林同志啊,法律不是哪些人的专利啊,更不能成为某些人谋私的工具啊,你说是不是啊?”

    形势这么快就变得一边倒,邓双林事先显然没想到,这才知道不妙了,头上的汗禁不住落了下来,似乎又想说什么赵省长之类,却终于没敢,只讷讷道:“我们……我们当然是有法律根据的。我们……我们本来也……也想调解,可当事双方都……都不答应,我们只好……只好依法判决了。”

    贺家国又追了上来:“好,邓院长,我姑且算你依法判决,那么,按你们判决书的裁定,也是赵娟娟欠了红峰公司二百六十万吧?这二百六十万又在哪里呢?”

    邓双林不知不觉改了口,不喊“贺助理”了:“贺市长,你既然做了调查,就该知道,我们已经扣下了赵娟娟价值二百六十万元的服装和商品抵债。”

    贺家国笑了笑:“这价值二百六十万元的服装和商品卖给你法院,你法院要不要啊?我给你打个对折,就算一百三十万,你们都拉走!连运费我都替你出了!”

    邓双林心里啥都有数,支吾着,再不敢作声了。

    贺家国把面孔转向李东方和钱凡兴:“李书记、钱市长,赵娟娟的底我摸到了,她不是没有钱,是因为有人给她撑腰,一直赖账。她个人在工行上海路储蓄所的存款就有八百二十万,在股市上还有一千五百多万。我在这里请示一下:我们是不是就先执行邓院长这个依法做出的判决,强行扣押二百六十万,支付给红峰公司,让沈小兰他们先吃上几顿饱饭呢?”

    李东方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钱凡兴。

    钱凡兴当场拍板道:“有钱怎么能不还呢?邓院长,你去执行,马上执行!”

    邓双林连连点头:“好,好,钱市长,我散会后就让执行庭去办!”

    李东方故意问:“邓院长,这不算以权压法,干预你们办案吧?”

    邓双林几乎要哭了:“李书记,你知道的,我……我也是有苦难言啊!”

    李东方沉下了脸:“你邓双林当着峡江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都有苦难言,峡江的老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你难在哪里?心里装着老百姓,真正依法办事,我看就没什么难的!”说到这里,停下了,看了看身边的政法委书记陈仲成,“老陈,我建议你们政法委好好开个会,研究一下司法腐败的问题。看看红峰商城官司后面有没有腐败?腐败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没有当然好喽,可以把我们邓院长树成廉政典型嘛!有腐败怎么办?也好办,该撤的撤,该下的下,该抓的抓!判错的案子,伤了老百姓心的案子,该改的改!他邓院长不改,我们换个李院长王院长来改!”

    陈仲成麻利地站了起来:“是,李书记,我们立即进行专题研究!”

    李东方挥挥手,让陈仲成坐下,自己却站了起来:“同志们,司法腐败的消极影响不可低估啊!说一件事,就在前天,在我家门口,一个妇女同志把我拦住了,跪下就磕头。我拉起来一问,什么事呢?在我们邓院长眼里肯定是小事一桩:这位妇女因为自行车碰撞,和一个小伙子吵了几句,小伙子一拳打断了她一根肋骨,当然,三年过去了,肋骨早愈合了。问题是,三年来这位妇女从公安局告到法院,没人睬她。据她说,公安局和法院都被那小伙子买通了。买通不至于,这么个小小纠纷,了不起就是请我们公安、法院的同志吃吃饭,送点烟酒。估计我们陈仲成同志都不会有关心的兴趣,你抓不出什么行贿受贿的犯罪分子嘛!可是,同志们,这吃吃饭喝喝酒,就把人心吃掉了,就把社会公正和老百姓的希望喝没了!在老百姓眼里,党和**是谁?就是你们这些具体的执法人员,你们头上可是戴着国徽啊!”

    陈仲成解释说:“李书记,其实,我们公安局、法院都是有纪律的……”

    李东方把话头接了过来,继续发挥道:“有纪律当然好,我也知道有纪律,问题是执行得怎么样?贺市长手头有个名单,是红峰公司的工人同志提供的,是在红峰商城一案的办案过程中吃过赵娟娟请的部分区、市法院干警,有时间,有地点。沈小兰同志和红峰公司的工人们眼睛可是雪亮的啊,两年来一直盯着呢!你们好好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属实啊?查实一个处理一个,通通给我赶出司法公安队伍!先把招呼打在前头:别给我叫冤,别说只喝了一次酒,半次也不行!”

    钱凡兴接上来说:“对,只要有一次,你头上就不配戴这枚国徽!”

    陈仲成又站了起来:“是,李书记,钱市长,我们坚决执行这个精神!”

    谁也没想到,一次例行的政法会议公开成这个样子,因为贺家国这位市长助理的出现,扯出过去谁都讳莫如深的红峰商城官司。更没想到,贺家国胆子这么大,身为赵启功的女婿,却一点不给赵启功面子,还不讲官场游戏规则,当面把中院院长邓双林弄成这个样子,连带着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陈仲成也受了牵连。

    邓双林看样子是被击垮了,散会后,脸上的沮丧怎么也掩饰不住,他走到李东方面前,说是要汇报。李东方正收拾桌上的文件,不想听,摆摆手,让邓双林去找政法委书记陈仲成汇报。

    正窘迫时,贺家国过来了,开玩笑说:“邓院长,哪天我要是犯到你手里,你肯定会从重从快吧?”

    邓双林哭也似的笑了笑:“贺市长,现在是我犯到了你手上!”

    这时,陈仲成插了上来,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家国同志,李书记说,你那里有个红峰公司工人提供的违纪干警名单,是不是现在交给我?”

    贺家国从文件夹里翻出名单,递给了陈仲成,笑问:“还要我协助调查么?”

    陈仲成脸绷得更紧,冷冰冰地道:“家国同志,如果李书记、钱市长有这个要求,你可以代表他们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检查,协助,我看就没有必要了。”

19

    散会后,贺家国应约来到李东方办公室,李东方已等在那里了,办公桌上就放着那两篇要谈的文章。贺家国进门一坐下来,李东方就拿起文章,开门见山对贺家国说,两篇文章他都认真看了,写得都不错,只是不能马上就发表。红峰商城的错判现在没纠正,发了社会影响不好。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就更敏感了,不是说一声关就关得了的,一来涉及大老板钟明仁,二来两三万工人没法安置,峡江现在的就业压力本来已经够重的了。贺家国不赞同李东方的看法,一再强调舆论的监督作用,希望尽早将红峰商城一案曝光。说到国际工业园的问题,贺家国认为,可以分期分批关,先把造污最严重的头十家企业一批关掉,既然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舆论准备就得搞在前面。李东方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心里的主意早打定了,这日也就和盘向贺家国端了出来。

    “——家国,你别吵了,我倒有个建议:你看能不能从报社和宣传部抽几个人,搞个不定期的《内部情况》呢?不唱赞歌,专登这种谈问题的文章,发四套班子副秘书长以上干部,让大家及时了解各方面的真实情况,保持清醒的头脑。”

    贺家国觉得内外有别也好,建议说:“是不是就用这两篇文章开头?”

    李东方说:“红峰商城这篇我看可以用,国际工业园那篇还是不要用了吧?”

    贺家国真不高兴了,埋怨道:“李书记,你胆子这么小?内部刊物还怕呀!”

    李东方笑着解释道:“我这倒不是怕,是要讲策略,干什么都得一步步来嘛!家国,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我劝你胆子也不要太大,更别给我出难题!”

    贺家国便问:“李书记,那我今天在会上是不是给你出难题了?”

    李东方摆摆手:“这倒没有,你这一炮放得很好,也只有你小伙子能放!”

    贺家国自嘲道:“那是,这炮一放,我算是把邓院长和陈局长都得罪了。”

    李东方指点着贺家国,笑了:“你得罪的可不止他俩哟,还有你家岳父老大人!峡江干部队伍可是复杂得很哟,我估计,隆隆炮声,马上就要传到你家岳父老大人耳朵里去了,你小伙子等着瞧好了,他这一两天就会找你训话的!”

    贺家国眼皮一翻,满不在乎地道:“他训谁?我又没做错什么!”

    正说着,钱凡兴进来了,问李东方:“大班长,咱市委常委会也该开了吧?”

    李东方不睬贺家国了,对钱凡兴道:“凡兴,按捺不住了,是不是?”

    钱凡兴一屁股坐下来:“一寸光阴一寸金嘛,你早定盘子我早干活。”

    李东方摆摆手:“这盘子我不定,大家讨论大家定,凡兴,我劝你也别定。”

    贺家国见状,便告辞了:“李书记、钱市长,你们谈,我先走了。”

    李东方又交代说:“家国,红峰商城的事你得给我负责到底啊!”

    钱凡兴也开玩笑说:“家国,你现在是万能胶啊,哪里有窟窿你就填哪里。”

    贺家国说:“万能胶?抹布吧!哪里有灰哪里抹,脏了我一个,幸福您二位。”

    李东方说:“哎,家国,这马屁你别拍,钱市长有没有感到幸福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幸福感。不过,我倒希望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能多少有点幸福感。”

    贺家国走后,钱凡兴谈起了工作,焦点仍是时代大道,说是一期盘子从二十二个亿压缩到了十五个亿,基本上是大老板钟明仁当年的思路,只不过把将来发展的余地留大了些。又说,想抽个时间先找钟明仁征求一下意见,问李东方去不去。李东方不说去不去,只问:“时代大道的预算能不能再压压呢?”

    钱凡兴直皱眉头:“大班长,再压下去还有啥干头?那就没必要当我们这届班子的政绩工程拼了嘛!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还是担心下面的承受力,对不对?前几天,我去青湖市,路过沙洋县的一个小镇,就是太平镇。镇上的办公楼真气派,比人家青湖市一般的县**大楼都好,这说明下面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嘛!”

    李东方白了钱凡兴一眼:“好过?那个太平镇恐怕早就破产了吧?!”

    钱凡兴根本不信:“大班长,你别听他们乱叫,到峡江这半年,我算是看透了:下面的干部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吹,能吹上去,拼命吹;再一个是叫,没啥好吹的,他就给你叫苦。一个个好像都活不下去了,咱不睬他,看他活不活了?我保证一个个都死不了,活得比咱们还自在!”

    李东方直咧嘴:“凡兴,你可别官僚主义呀!”

    钱凡兴手一摆:“大班长,我才不官僚主义哩!就在前几天,峡中市委书记周家举他们突然跑来找我,说是峡中市遭灾了,一场尘暴摧毁了多少多少房子,搞得多少多少人无家可归,这帮混东西,想打老子市长基金的主意。我二话没说,跟着周家举就去了趟峡中,一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被风刮倒了几间民房,几块广告牌。我一分钱没给周家举,倒过来罚了他五百公升汽油!”

    李东方笑了:“凡兴,你说的这事我信,周家举这同志是有点滑头,找着机会就敢向市里省里伸手。”停顿一下,“不过,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下面有困难也是真实的,而且还是比较普遍的。就说太平镇吧。你光看到了办公楼,就不知道他们欠了多少债!镇上那些大楼都是怎么盖起来的?是趁着新区开发的房地产热让人家带资盖的,你还没往镇里去,镇里洋楼多着呢,现在一大半被法院封了,也把后面的继任者坑死了。”说到这里,转移了话题,“殷鉴不远啊,凡兴,咱现在做事就得慎重了,一定要实事求是,别再无节制透支未来了。”

    钱凡兴心里不悦,脸面上仍是笑:“大班长,时代大道看来你是不想上了?”

    李东方没正面回答:“凡兴,市委常委会尽快开吧,原则上定在三天以后。要开就开好,把大家的思想统一起来。今天,咱们先通通气:这十几天我想了很多,觉得当务之急不是要抓时代大道这种政绩工程,而是要务实求进,从严治党,从严治政,在改善人民生活、改善投资环境这些方面多做工作,为我市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积累点后劲。我这里起草了一个发言稿,准备在常委会上敞开谈的,你先看看,也多提意见。”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厚厚一沓打字稿递给了钱凡兴。

    钱凡兴接过打字稿,在手上拍打着,一言不发。

    李东方这才说到了时代大道:“至于时代大道,只要有能力,有条件,该上就上,不过,我个人建议不要再提得这么高,也不要变成常委会的主要议题。尤其不要提什么政绩工程。讲政绩本来没有错,看一个地方的主管领导是不是称职,政绩当然是个考察标准,这比过去凭上级的印象,凭档案提拔干部是一个历史进步。但是,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什么都走极端,讲政绩讲到极端上,副作用就来了,老百姓也就反感了。所以,我就想,咱们能不能多从老百姓的角度考虑一些问题呢?我们党的根本宗旨不就是一句话么:为人民服务。你说是不是?”

    钱凡兴沉着脸:“李书记,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东方呵呵笑着:“哎,凡兴,你怎么没有可说的?畅所欲言嘛,找我单独谈可以,在常委会上谈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完全正常,大家讨论嘛!”

    钱凡兴把李东方的讲话稿往包里一装:“那好,我先学习一下你大班长的讲话精神再说吧!”说罢,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想了起来,“哎,大班长,还有个事我得问清楚:陈仲成会上提到的那位省委领导是谁?田壮达这样的人不杀,还有谁该杀?老百姓能满意吗?”问这话时,一脸的情绪。

    李东方含糊其辞地说:“这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问问陈仲成吧!”

    钱凡兴硬邦邦地说:“大班长,原则问题你一把手不能含糊,别管是哪个省委领导,该顶就得顶!腐败问题老百姓最反感,那不是什么政绩工程可比的。政绩工程就算搞错了,也是为老百姓干实事,老百姓骂几声,心里还是能理解的。”

    李东方怔了一下:“凡兴,你放心,这事我会慎重处理的。”

    钱凡兴走后,李东方陷入了深思:同样一件事,在会上他不表态,钱凡兴就不发表任何不同意见,现在,他婉转地否定了钱凡兴的工作思路,钱凡兴就从侧面攻过来了。当然,从好的方面想,钱凡兴这是讲原则,和在会上支持贺家国,为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讲话的表现一致,不唯上,只求实。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好像就有点不对头了:钱凡兴不会不知道这个省委领导是谁,只是钱凡兴长期在条条上工作,和这位省委领导没什么来往,所以不怕得罪这位领导,反而逼着他去得罪。你口口声声老百姓,人家市长同志就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了。

    情况真是错综复杂,某些问题上的同志,转眼就变成了另一些事上的对手。

    正想着,陈仲成进来了:“李书记,有些情况我要汇报一下。”

    李东方中断思索,打起了精神:“好,好,老陈,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找你哩!你会上说的那个省委领导是不是赵启功同志呢?哦,坐,你请坐!”

    陈仲成在李东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明确道:“是的,李书记,是赵启功同志……”

20

    赵启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婿贺家国上任后会拿红峰商城的官司大做文章,而且竟会得到市委书记李东方和市长钱凡兴的公然支持。钱凡兴是大老板钟明仁派过去的人,支持这种让他闹笑话的事不奇怪,李东方怎么也站出来支持?李东方难道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么?更蹊跷的是,贺家国为什么一定要抓住红峰商城做文章?是这位狂徒狂性发作,要演绎一个包打天下的清官故事,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授意,有人操纵、利用贺家国搞政治名堂?峡江市的政法会议是上午开的,下午许多电话全打来了,说什么的都有。他一手提起来的政法委书记陈仲成还屁颠屁颠地专门跑来进行了一次详细的汇报,明确判断说,这事不是偶然的,一是有准备,二是有背景,背景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身为市委书记的李东方。

    赵启功真觉得李东方没有任何理由要这样做。李东方和他一起搭了八年班子,关键的时候又是他一手扶上去的,怎么会在这时候拆他的台呢?况且,他们的政治利益是一致的。便揣摸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自己的宝贝女婿身上,说轻了这位刚出道的贺家国同志患上了热血青年总爱患的政治幼稚症:以他这个省委常委、副省长为假想敌,表演为民请命的闹剧,言重了是贺家国身后另有更大的野心家,而李东方则乐观其成,趁机建立自己一把手的权威。

    这一来,赵启功的心情就变坏了,一下午都在琢磨怎么教训贺家国。偏巧,那天晚上西川国际饭店有个重要外事活动,大老板钟明仁一定要他和白省长参加,他也不好推辞,便在西川国际饭店打了个电话给贺家国,要贺家国先到家里等他。

    外事活动结束,不到九点钟,夫人刘璐璐来了个电话,说是贺家国已在家里老老实实等着了,赵启功便急急忙忙往家赶。不料,车在柳阴路2号院门口一停下,法院院长邓双林突然从一辆停在月影下的警车中走了出来,把赵启功吓了一大跳。

    赵启功责备说:“双林同志,谁派你到我家门口站岗的?搞什么名堂啊!”

    邓双林结结巴巴地说:“赵省长,我……我想向您汇报一下工作。”

    赵启功没好气地说:“找我汇报什么?你找李书记、钱市长汇报去!”

    邓双林非要汇报,赵启功只得说:“现在我没时间,贺家国正等我呢!”

    邓双林眼睛一亮:“那正好,我们就一起汇报,有些事我就好说了!”

    赵启功明白邓双林的意思,严厉地道:“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谁封你的嘴了?”停了一下,又说,“双林同志,你如果愿等就等吧,我和家国谈过再听你的汇报!”

    邓双林真做得出来,连连道:“好,好,赵省长,我……我就在外面等等!”

    甩开邓双林,一进门,年轻的夫人刘璐璐便指着书房,悄声对赵启功说,你这小官僚女婿来了好一会儿了,快去接见吧。赵启功点点头,往书房走,推开书房的门一眼便瞅见,贺家国站在一排书架前看书,看得聚精会神。赵启功走过去才发现,那是本他常看的书,法国人贝尔特朗·德·儒弗奈尔的《论权势》。

    赵启功把书从贺家国手上夺走,贺家国抬起了头:“哟,爸,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启功在大书桌前坐下,也让贺家国坐下:“家国,知道我找你谈什么吗?”

    贺家国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爸,是谈我和阿慧的婚姻问题吧?”

    赵启功摆摆手:“你们的婚姻问题我不想再谈了,你们都三十多了,不是孩子了,该怎么处理,自己去拿主意。我今天倒是要和你谈工作,好好谈谈!”

    贺家国笑了:“爸,既是谈工作,那我是不是就得喊你赵省长了?”

    赵启功脸一拉:“不要嬉皮笑脸的,我问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在峡江政法工作会议上放起炮来了?你是自拉自唱呢,还是有人在幕后导演?”

    贺家国也严肃起来:“赵省长,你是不是指红峰商城的官司?这官司我深入调查了解过,问题相当严重,造成的影响也极其恶劣,我既知道了就不能不管嘛!”

    赵启功盯着贺家国追问道:“是你贺市长想管,还是有人想管啊?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是东方、凡兴他们授意你这样做的,还是你自己主动跳出来干的?”

    贺家国想都没想就说:“这种事还要谁来授意?打官司变成了打关系,司法腐败到这种程度,一群共产党人竟然打不起一场有理的官司,我能不跳出来吗?我不跳出来这市长助理就别当了!李书记、钱市长如果不支持,他们这官也别做了!”似乎觉得这话刺激了些,又补充道,“爸,这不也是你过去向我强调的么?当官一定要为老百姓做主,一定要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难道我做错了?”

    赵启功叹了口气:“家国,从原则上讲,你没做错。但是,政治上的事都是很复杂的,你既然做了市长助理,从了政,就得用政治家的眼光来看问题,就不能凭热情和冲动乱来一气嘛!你想没想过:红峰商城的案子是在我做峡江市委书记时发生的,赵娟娟又是我树起的私企典型,你这么一闹,会给我造成什么影响?”

    贺家国笑道:“爸,我不认为会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不管谁树的典型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嘛。再说,改革开放以来,烂掉的、垮掉的典型多得是!”

    赵启功意味深长地说:“问题这么简单啊?我的政治对手不做我的文章啊?你也许也听到不少了吧?说我和赵娟娟关系非同一般,甚至说我拿了赵娟娟的好处。”

    贺家国承认说:“这种议论是不少,我在红峰公司就亲耳听到过。可人正不怕影子歪,爸,你的为人我了解,我不相信你会为了贪图赵娟娟经济上的好处,袒护赵娟娟。所以,决定放这一炮时,我有数得很,事实上不会给你带来什么被动。”

    赵启功讥讽地问:“家国,你怎么就对我这么放心?高官搞腐败的也不少嘛!”

    贺家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爸,这是在家里,没外人,我就说实话!”站起来,指着书桌上和书架上的书,“爸,你看看你常读的书,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纳的《侍臣论》,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哦,还有曾国藩的《挺经》。我注意到,这许多书上还有你的眉批,有些地方批得很精彩。你以旁观者的角度说说看,一个读这种书的成功男人会贪图一个个体户的小便宜么?”

    赵启功可没想到,贺家国竟还有这一手,不由得警觉起来,呵呵笑道:“我可没有你贺博士想得这么多哟,也就是兴趣所至,随便看看嘛!”言毕,马上转移了话题,半真不假地道,“我过去倒没看出,你还挺有头脑嘛,一上台就踩着你老岳父的脑袋搞了这么个风光的政治亮相,也让东方同志跟着风光了一回……”

    贺家国忙解释:“爸,这你就误会了,不论是我,还是李书记、钱市长,我们都没这个意思,真的!我们就是想还红峰公司干部群众一个公道,保持峡江社会政治秩序的稳定,同时,也以这件事为突破口,把司法腐败好好整一整!李书记在会上说得很清楚,司法腐败已经伤了老百姓的心了……”

    赵启功绷起了脸:“这我不反对,不是峡江市委书记了,也反对不了!但是,你这个狂徒也给我记住了:我容忍你一次,不会容忍你第二次,你想出什么政治风头尽管出,可少在我身上做文章!更不要上人家的当,让人家当枪使!”

    贺家国还想解释什么,赵启功却不愿听了,说是还有事,把贺家国赶走了。

    贺家国走了没几分钟,一直等在门口的邓双林便来了,进门一坐下,就哭丧着脸说:“赵省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真是没办法!我这法院院长当不下去了!李书记、钱市长把红峰商城的账全算到我头上了!他们今天做了个局,让贺家国点火放炮,借题发挥,矛头全是指向你老领导的,我下午在电话里就向您汇报过!”

    赵启功不为所动,平静自然地说:“双林同志,电话里说过的事就不要说了,仲成同志和家国也向我汇报了不少,情况我大体都知道了。家国是我女婿,东方和凡兴同志我也都比较了解,我不相信他们会搞我什么小动作!再说,东方同志在会上也没说错什么嘛!司法腐败不惩治怎么得了啊?啊?双林同志,你是法院院长,我请你说说看,你们法院同志在审理红峰商城一案的过程中吃没吃过那个个体户的请?有没有人收过那个个体户的钱物,我看少不了嘛!过去我不是没提醒过你和陈仲成,你们往心里去了吗?从思想上重视了吗?!现在名单在家国和东方同志手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赖的?就是我做市委书记也饶不了你们!”

    邓双林忙说:“赵省长,我向您保证:我个人没拿过赵娟娟一分钱好处,只是跟随您一起见过赵娟娟一面。案子的审理,也完全是按您的意思办的,李书记心里不是没有数,他们现在翻这个案子,就是要让您老领导难看,做您的文章……”

    赵启功心里的怒气迸发了,桌子一拍:“不要说了!我让你把案子办成这样了吗?我反复强调的是不是调解?你们为什么不调解?你们办案人员又吃又拿,和那个个体户串通一气,弄出乱子来了,就变成我的指示了,你们可真会钻空子!”

    邓双林白着脸挺委屈地说:“赵省长,赵娟娟确实是您介绍我认识的嘛……”

    赵启功出言铿锵:“这我不否认,我不但介绍你认识了,还要你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予以关照。不过,你记住了:是法律许可的范围,不是让你无原则!而且,我说这话也是有特殊背景的,是在前年六月发展私营经济工作会议之后说的!在那次会上,那个个体户被我们市里树成了典型,是私企的代表人物,她又主动找到了我,反映困难,这诉讼上的事,我不找你法院院长找谁?”

    邓双林无话可说了:“可……可现在,李书记和钱市长拿我开刀了……”

    赵启功问:“你个人真没拿过那个个体户的好处?一点好处都没拿?”

    邓双林保证说:“赵省长,我要拿过赵娟娟一分钱,你开除我的党籍!”

    赵启功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这个院长上没上过那个个体户的床?”

    邓双林迟疑了一下:“没有,赵省长,您亲自过问的案子,我敢吗?!”

    赵启功这才放心了:“好,双林同志,只要没把钱装错口袋,没上错床,也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要积极配合东方、凡兴同志的工作,把消极影响尽量挽回一些。不要四处打我的旗号了,我离开峡江了,有些事情也不好正面表态了。”

    邓双林试探着道:“赵省长,您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给李书记做个解释?把当时您对我的指示给李书记点点?李书记还是挺尊重您的,您要是能随便说上几句,我……我这一关就……就能过去了……”

    赵启功没等邓双林说完就火了:“刚才你还说东方同志把矛头指向我,现在又变成对我很尊重了?邓院长,请问:我是该信你前面的话,还是该信你后面的话?你是不是别有用心啊?先是挑拨我们两任书记之间的矛盾,挑拨不成,又把我拉出来当挡箭牌?我看你是昏了头!邓院长,对不起,请你回去吧,我还有工作!”

    邓双林似乎觉得无缝可钻了,只得站起来,讪讪离去。

    赵启功又说了一句:“还有,以后办私事时少开警车,这样影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