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全文阅读 第3分节

21

    邓双林钻进自己带着法院徽号的警车里像掉了魂。

    司机回过头询问:“邓院长,是不是回家?”

    邓双林想了想,心一狠:“时间还早,再到李书记家去一下吧!”

    司机看看表:“都十点多了,还早啊?”

    邓双林没好气地道:“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李东方的家也在柳阴路上,多少号邓双林记不住了,只记得离赵启功家没多远。赵启功做市委书记时,邓双林从来没去过李东方家,后来李东方做了市委书记,再想去又去不成了。

    李东方见到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不是讥讽就是挖苦。

    这次登门检讨,李东方更没有好脸色了,开口就说:“嗬,是邓院长吗?怎么这么晚还找到我家了?不大好找吧?”李东方的夫人艾红艳这时也没睡,正在客厅看一部电视连续剧,李东方又拉过邓双林,连刺加挖地对夫人介绍说,“红艳,认识吧?这位是邓院长,邓双林同志,我们峡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兼党组书记,法律专家,让红峰公司九百多人吃不上饭的著名官司就是他判的!”

    艾红艳也够尖刻的,笑笑地看着邓双林说:“哟,邓院长,您可真了不起,判得那么公道,那么有水平!沈小兰和红峰公司的职工真太不像话了,还敢不服,还敢跑到省委上访!邓院长,你心不能太软了,该抓就抓,该判几个就判几个!”

    邓双林知道李东方的门不好进,可也没想到上来就被这么弄一通,还不敢恼,不敢急。话更不知该怎么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一个劲地抹汗,借抹汗掩饰自己的窘迫。做了一辈子法律工作,干了十二年副院长、院长,邓双林还从没这样丢过人。

    数落够了,李东方才指指沙发,让邓双林坐下:“别罚站了,坐吧!”

    邓双林小心地坐下了,坐下就说:“李书记,我今天是来向您检讨的。”

    李东方说:“你依法办事,有什么可检讨的?我过去说了什么也好,批了什么也好,都可以不作数嘛!你没有必要听我的招呼嘛!激化了矛盾,惹出了乱子,也用不着你操心,反正有人来管。哦,就像红艳说的,让公安局去抓,你再判!”

    邓双林眼里真流下了泪:“李书记,您别刺我了。我现在真是很痛心,我没听您和市委、市**的招呼,一意孤行,加上管理不严,区、市两级法院部分办案同志又涉嫌腐败,就造成了现在这种严重后果,败坏了党和**的形象,也给社会添了乱。我要是早一点听招呼,就闹不到这一步……”

    李东方严肃地问:“双林同志啊,这是不是真心话呀?”

    邓双林说:“李书记,我向您和市委保证:句句都是真心话!”

    李东方又问:“你想过没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邓双林讷讷道:“李书记,您在会上不是指出来了么?是司法腐败……”

    李东方在屋里踱起了步,口气严厉:“不仅仅是一个司法腐败问题,确实还有个以权代法的问题!我就不信你邓双林眼睛瞎了,看不出这个官司的是非曲直,你是闭着眼睛不看官司,你在看什么?你在看一把手的眼色!”

    邓双林心里不由一惊:李东方公然点到赵启功了。

    李东方思索着,继续说:“在会上我不便说,在这里,我得说句公道话,双林同志,你不是不听招呼,你这个同志还是很听招呼的嘛,只要是一把手的招呼你都听。过去我不是一把手,我批示也好,招呼也好,你只是应付。现在我是峡江市委书记了,成一把手了,我的招呼你肯定会听了,是不是?”

    邓双林忙道:“是的,李书记,这个案子您说怎么改,我们就怎么改!”

    李东方手一挥:“错了,双林同志,这就是以权代法,这就是你的悲剧所在!我说怎么改就怎么改,法律依据在哪里?是依法办事的态度吗?再换个一把手,又出现一种眼色,你又怎么办?法律还有尊严吗?你这个法院院长还有尊严吗?”

    邓双林怔住了:“李书记,您……您说得太好了,太……太深刻了!”

    李东方深深叹了口气:“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你,一把手现象是客观存在,也算是中国的一个特色吧!你顾忌一把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可你不能眼睛总盯着一把手啊!一把手不是圣人,更不是司法权威,难免打错招呼,法律责任最终还在你们身上嘛,包括我们这个执政党的活动都在法律规定的范围之内嘛!”

    邓双林从李东方的话里看出了希望,联想到在赵启功家的遭遇,变得有些激动难抑了,眼里汪着泪说:“李书记,有您这份理解,我……我就是冤死也……也不说啥了!其实这事我们真是按赵省长的意思办的……”

    李东方这才问:“红峰公司上诉以后,启功同志不也指示调解吗?”

    邓双林说:“赵省长指示的调解方案,就是我们现在判下的方案,所以,不可能调解成功,我们怎么做工作,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也不接受,只能硬判。判之前,我还打电话请示过赵省长,赵省长也没表示过明确反对。”

    李东方又问:“那个赵娟娟是不是启功同志什么亲戚?”

    邓双林说:“我调查过,肯定不是亲戚,社会上都是瞎说瞎传,还有的说赵娟娟是……”

    李东方打断道:“那这话就到此为止了,你在任何地方都不要说了,免得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再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我看你们是把启功同志的精神领会错了,也在客观上给启功同志造成了被动。这个案子你们重新调查取证,依法重审,不要考虑启功同志说过什么,也不要考虑我的态度。如果重审下来还是这个结果,你们真有令人信服的法律依据,我没什么话说。另外,你们院党组也尽快开个会,请市纪委的同志参加,专门研究一下风纪问题,给我从上至下好好整顿!”

    邓双林连连应着:“好,好,李书记。”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竟是赵启功的电话。

    赵启功开口就说:“东方啊,怎么听说你们在闹翻案啊,啊?”

    李东方笑着说:“老领导,你消息来得可真快!我正要向你汇报呢!你那个宝贝女婿贺家国一上任就跑到红峰公司去了,弄了一堆材料来,今天上午在政法例会上突然放了一炮,搞得我和凡兴都措手不及,有关情况也吓了我们一跳。不过,这案子是不是就翻,得靠法律和事实说话,现在还不好定。”

    赵启功情绪似乎很好,在电话里呵呵直笑:“家国今晚来过了,已经替你们汇报过了,该说的话我也都和家国说了。这个案子该重审就重审吧,不必考虑我的面子!我们的面子和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东方,我也要对你交个底:我在任时,对这个案子是说过一些话,都是些原则话,也是有背景的,你不要让邓双林钻空子。邓双林刚才也跑到我这儿来了,说你和凡兴同志利用家国发动突然袭击,把矛头指向我,我严肃批评了邓双林,明确警告他了,不许在我们两任市委书记之间挑拨是非。东方啊,现在情况比较复杂,你也要多一分警惕心啊!”

    李东方下意识地看了邓双林一眼:“好,好,老领导,谢谢你的提醒。”

    赵启功问:“听邓双林说,你们想把他拿下来?”

    李东方反问赵启功:“老领导,你是什么意见?”

    赵启功在电话里略一沉思:“我的意见,先不要把他拿下来,还是要保护干部嘛!红峰商城官司不论是我把招呼打错了,还是邓双林揣摩错了,责任都在我身上,不能处理他。邓双林这个同志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毛病不少,私心较重,可总的来说还算兢兢业业,为人也比较清廉。当然,如果这次他不争气,真涉嫌参与司法腐败,又当别论了。”

    邓双林就坐在面前,正盯着李东方看,李东方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好吧,老领导,你的这个意见我们一定重视。”

    放下电话,李东方的脸挂了下来,冷冷地看着邓双林:“邓院长,我请问一下:你这个同志身上还有没有一点正气呀?啊?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就可以什么都不顾吗?市委还没建议人大免去你法院院长职务嘛,你跑到启功同志那里挑拨些什么?如果启功同志不严厉批评你,你大概还不会跑到我这里来检讨吧?!”

    邓双林再度陷入窘迫之中。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晚发生的事情当晚就被揭穿了,两任市委书记在电话里几句话一说,就把他的政治利益,也许还有将来的政治前途全牺牲掉了。心里一阵压抑不住的难过,聚在眼窝里的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吭吭哧哧地解释说:“李书记,我……我不是别有用心,真……真不是!您就是借我个胆,我……我也不敢挑拨您和赵省长的关系呀!我……我是太难了,真的……”

    李东方不愿再谈下去了,挥挥手:“好了,好了,邓院长,你不必再解释了,就你这种素质,这种精神状态,谁敢放心?你法院不出问题倒怪了!”

    邓双林觉得这是自己踏上仕途以来败得最惨的一天。

22

    在罗马厅门前送走加拿大友好城市的客人,贺家国看看表,才八点多钟,便到旁边的大宴会厅看了看。大宴会厅海外华人招商团的宴请活动也结束了,钱凡兴和两个主陪的副市长早就没了影子,副秘书长兼接待处处长徐小可还在。贺家国进门时,徐小可正在认真审查领班递给她的费用单,纤细的小手里捏着一支笔,就是不落下来签字。

    贺家国走到徐小可面前,咂了咂嘴:“真是我们市**的红管家呀!”

    徐小可一怔,这才看见了贺家国:“哟,贺市长,你吓了我一跳!”

    贺家国笑了:“你吓什么吓?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回扣?”

    徐小可不睬贺家国了,指着费用单,和领班办起了交涉:“怎么用了这么多饮料?不可能。一共三桌,连我们的陪同人员三十二人,你们就敢给我算九十八瓶饮料?小刘,喊你们王总过来,叫他给我数空瓶!”

    贺家国说:“算了,肉烂烂在锅里,峡江宾馆也是市**的。你别认真了!”

    徐小可坚持要领班去找餐饮部王总,待领班走后,突如其来掐了贺家国一把,说:“你们倒大方,一年就那么点接待费,中外来宾还那么多,我怎么接待!”

    片刻,王总笑呵呵地过来了:“徐秘书长,你看你,又批评我们了!你批评,我们就改嘛!你说,你说,饮料算多少瓶?你姑奶奶金口玉言,说多少就是多少!”

    徐小可也不客气:“最多五十瓶,你们再给我耍花招,我安排入上大宾馆。”

    王总愈发笑得可亲可爱:“姑奶奶,你可别使性子,我们宾馆上上下下都把你当姑奶奶捧着呀,我们对李书记、钱市长、贺市长也没有像对你这么敬重啊!”

    徐小可这才笑了:“别说好听的了,你们是敬重我手上一年几百万的接待费!”

    在费用单上签了字,徐小可和贺家国一起出去了。

    在大堂里,徐小可问:“怎么样,贺市长,我这猪脑子还行吧?”

    贺家国不屑一顾:“狗肚鸡肠而已,比一个管家婆高强不到哪去。”

    徐小可不高兴了,抬腿就往门外走。

    贺家国追出了门:“哎,你这是上哪儿去?”

    徐小可说:“去火车站接南京一位副市长,再过二十分钟车就到了!”

    贺家国见四处无人,悄声道:“那我先在这里洗个澡,你忙完过来。”

    徐小可未置可否,钻进车里,开车就走。

    到客房里洗过澡,只穿着衬衣,门就被什么人敲响了。贺家国知道,肯定不是徐小可,徐小可到火车站接人,还要安排客人住下,没有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回不来。便以为是《峡江日报》记者沈小阳,或者秘书三处副处长赵曙明,这间客房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和他一起在这里策划过国际工业园和红峰商城的文章。

    不料,开门一看,竟是一个漂亮女人,挺有风度,不像是黄色娘子军。

    见贺家国发呆,漂亮女人笑了:“贺市长,当上市长助理就不认人了?”

    贺市长觉得这个女人脸有点熟,姓啥叫啥,在哪里见过,真想不起来了,便笑着打起了哈哈:“看你说的,我这人记性是不太好,不过女朋友总能记得住。”

    漂亮女人嘴一噘,嚷道:“那你贺市长还下这么黑的手,把我往死里整?”

    贺家国恍然大悟:这漂亮女人是赵娟娟。三年前筹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许从权拉着他和赵娟娟一起吃过一次饭,好像还是赵娟娟请的客。当时,许从权的意思是想从赵娟娟那里拆点资金的,后来没谈成,双方也就没了来往。

    赵娟娟坐下后,又说:“贺市长,你不是别人,你也搞过公司,经过商,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跳出来做红峰商城的文章!你既然那么仁慈,那么有同情心,就不该当市长助理,你就该去当上帝,当联合国秘书长,连非洲难民都管起来!”

    贺家国不能不认真对付了:“赵小姐,这恐怕不仅仅是个同情心的问题吧?是不是还有个司法公正的问题呢?是不是还有个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呢?你承包了人家的商城,又转手租了出去,赚了这么多钱,就是不愿付人家合同款,甭说是到联合国,就是到了天国也说不过去吧?”

    赵娟娟说:“说得过去说不过去,总要以法律判决为准,中国现在是法治的社会,不能以权代法,以情代法,更不能无法无天。沈小兰他们一闹,你们当官的就怕了,就担心社会不稳定了,抱着这种心态还搞什么改革!”

    贺家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但是,改革不能不要社会稳定,更不能巧取豪夺!正像你说的,我也办过公司,搞过经营,所以我才更懂得珍惜稳定的社会政治局面,社会一乱,最倒霉的不是沈小兰他们,而是你赵娟娟这种人,穷人吃大户先吃你们!今天他们不能以合法的途径让你把钱吐出来,将来也会用非法的手段让你吐出来,你信不信?我今天做的,既是为了红峰公司的工人,为了社会的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你的利益!这一点,你赵娟娟要清楚!要清醒!不要再四处活动了!”

    赵娟娟笑问:“贺市长,赵省长同意你这么干么?”

    贺家国反问道:“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

    赵娟娟仍在笑:“赵省长没和你说过,我是他抓起来的典型?”

    贺家国摇摇头,淡然说:“这与本案无关。”

    赵娟娟干脆把底牌摊了出来:“贺市长,我不知道你是发了哪门子疯!对我这个官司,你家岳父,我们的赵省长不止一次打了招呼,你这么揪住不放,究竟是和我作对,还是和赵省长作对?你也不想想,没有从省里到市里一大帮过硬的关系,我的官司能打到这程度吗?贺市长,我也不想说你这路人,不知深浅,但我劝你冷静一点,别上人家的当,你上了当,一条道走到黑,得罪的不光是我,还有一大批实权人物,赵省长都不会保你!”

    贺家国按捺不住了:“赵娟娟小姐,请你不要这么威胁我,我这个市长助理不是赵省长保上来的!我香我臭,我好我坏,都是风吹帽的事!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市长助理不当,我照样会活得很好,比现在还要好!用不着像你这样巧取豪夺我该得到的也会得到!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

    赵娟娟一副感叹的样子:“是啊,是啊,贺市长,你这个人比较难对付,我就算给你个几十万,你也不会看在眼里。谁都知道,你有一个智慧的脑子,按现在的说法,你是个‘知本家’,能用你的知识文化赚大钱。往上爬呢,你好像兴趣也不大。——当然,你这种人锋芒太露,又六亲不认,连赵省长当峡江市委书记时都不愿用你。所以,你想大作为也难,也就是替人家放放炮,当当枪。”

    贺家国有了些自豪,“因此,我一直主张高薪养廉,让你们没有缝子可钻。”

    赵娟娟自认为看透了:“贺市长,其实呀,钱和权一样,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如果不能变成人生的一种享受,比如美酒美女美好时光……”

    贺家国马上接了上来:“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美女——我得承认,你很漂亮,三年前头一次见面时,我对你很有好感。不过,当时我绝没想到今天我们会这样重逢,这真令我遗憾,真的,牡丹变成了罂粟。”

    赵娟娟妩媚一笑:“贺市长,你现在对我还有好感么?”

    贺家国笑道:“怎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可乘之机?想和我做笔交易吗?”

    赵娟娟道:“如果你还是华美国际的老总,也许我会和你放纵一下,我对金钱世界的成功者永远保持敬意,可你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市长助理,你觉得你配吗?”

    贺家国自嘲道:“照这么说,我还得拼命往上爬呀!”

    赵娟娟近乎真诚地道:“贺市长,我很钦佩你的正直和勇气,可作为过去的朋友,我得和你说句实话,你就是人家峡江一些政客的炮灰。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省点心,好好赚你的大钱去呢?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下去做李嘉诚,何必非要搅和到峡江这个深不可测的矛盾漩涡里呢?况且,赵启功省长又是你岳父。”

    贺家国故意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因为我看不得那么多下岗工人的眼泪,看不得你们这种人的丑恶无耻,我觉得我能让下岗工人渐渐笑起来,能让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混账王八蛋发点愁,犯点难,所以,我当官的兴趣很大,哪怕是当炮灰。”

    赵娟娟带着一脸自信和宽容,轻叹一声:“贺市长,那么,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当官的兴趣很可能来得快,去得也快,真的!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骄傲地走了。

    贺家国还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女人,这才明白沈小兰的对手是何许人,何以一群共产党人历时两年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看来,这个女人的后台不是一般的硬,而是硬得很。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除了岳父赵启功,还有相当一批实权人物。

    到得徐小可来了,贺家国仍是气愤难抑,破口大骂:“……这个狗女人,今天威胁到我头上了!我还就不信我这市长助理当不下去,我还就不信扳不倒她的那些后台,那位赵省长敢继续当她的后台,我他妈就连赵省长一起扳!她的这些后台扳不倒,我看共产党就得倒了!”

    徐小可吓得要死,狠狠拧着贺家国的耳朵骂:“你发什么傻疯?不想在峡江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策略一点好不好?!赵省长现在还是你的岳父大人!”

    贺家国一把搂住徐小可:“小可,你和我一结婚,他就不是我岳父大人了!”

    徐小可推开贺家国:“去,去,我才不嫁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疯子呢!”

    贺家国就势往门外走:“不嫁就算,今天你想嫁我也不要你了!我现在就去问问李东方,他是不是中国共产党峡江市委书记?峡江的政权还在不在共产党手里?他敢不敢和这股恶势力斗到底,他要不敢,老子明天就辞职,决不尸位素餐!”

    徐小可一把拉住贺家国:“你往哪里走?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贺家国故作感伤地说:“惨了,惨了,和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

23

    在李东方的建议下,市委常委公开成了常委扩大会,扩大到市委、市**、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的副市级以上领导干部,包括市长助理贺家国。为避免不必要的干扰,市委办公厅按李东方的要求,把会址选在远离城区的新区管委会大厦。会期原定两个整天,嗣后因为讨论的问题比较多,有些问题争议也比较大,便延长了一天,除占用原定的周末和周日之外,又搭上了一个正常工作日。

    第一天上午,钱凡兴主持会议,李东方发表了题为《实事求是,开拓进取,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长篇讲话——这个讲话后来被一些同志戏称为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在这篇讲话里,李东方以历任峡江市领导,现任市委书记的身份,对造成峡江目前被动局面的历史进行了深刻反省,主动做了自我批评,承认自己对国际工业园和峡江新区决策失误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检讨两大失误时,李东方既没有提到省委书记钟明仁,也没有提到副省长赵启功,只在主语不能缺位的情况下,才谨慎使用了“前主要负责同志”、“原市委书记”等字眼。

    与会者看得出,李东方用心良苦,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扩大矛盾。

    然而,中午休息时,许多同志私下里还是议论起来,说是李东方此举不明智,有欲盖弥彰之嫌。事情很清楚:国际工业园、峡江新区,都不是李东方的决策,责任该由钟明仁和赵启功来负。你一把手有决策的特权,责任当然也是你的。

    李东方听到这些议论后,下午又做了个补充讲话,重点谈了谈民主决策。

    李东方说:“同志们,我请大家重温一下党章,我们党章的哪一条规定了一把手有决策的特权?没有嘛!党章明确规定了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问题是,我们是不是行使了民主权利?当讨论某一项关系到人民利益的重大决策的时候,我们是在看决策本身的科学性,还是在看一把手的脸色?想没想过去看看老百姓的脸色?必须承认,我过去看的就是一把手的脸色。决策本身的科学性不是没想过,可在一把手下了决心之后全顾不上了。造成这种现实的是什么原因?很简单,我们的体制是对上负责的体制,不是对下负责的体制。我们党的根本宗旨是为人民服务,我们不看老百姓高兴不高兴,只看上级高兴不高兴,就背离党的根本宗旨了,就要犯错误啊!你不要以为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以为这只是一把手的错,你看着一把手的脸色举了手,你就有责任嘛,一百年以后你也赖不掉嘛!所以,我今天不是要替谁开脱,走到哪里我都承认,我对峡江历史上的决策失误都负有一份责任。前峡江市委主要领导同志都是很开明的,都有着良好的民主作风!他们的好作风也深深影响了我,所以,我希望这次常委扩大会也能真正体现党内民主,对我市跨世纪发展的所有议题都敞开来谈,发发牢骚,骂骂娘也没关系!今天你在常委会上发牢骚,骂骂娘,要比做出错误决策造成损失,将来让老百姓骂娘要好得多嘛!”

    尽管李东方在下午的补充讲话里大谈钟明仁、赵启功的民主作风,小心维护前面两位一把手的历史形象,麻烦该来还是来了。

    晚上刚吃过饭,赵启功的电话便挂到了李东方房间,很不客气地提醒李东方,要李东方不要鄙薄前人,说是我们的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探索,而探索总会有失误,连中央都有失误,何况我们内陆省份的市级领导?赵启功还意味深长地提醒说,他人微言轻,可以不计较,只怕钟明仁同志不会没有态度吧?李东方拼命解释,赵启功没耐心听,反复告诫李东方,要李东方向他学学,把心态放平衡一点,不要因为进不了省委常委就不顾一切。赵启功那边刚放下电话,钟明仁的秘书也把电话打来了,要李东方把他的讲话稿尽快送一份到军区总医院来,说是正在总医院住院检查身体的钟明仁要看一看。

    李东方知道,小报告已经有人打上去了,自己被两位老领导盯上了,看来,索性连赵启功那里也送一份报告去,让他们各自去判断。既然矛盾回避不了,那就正视吧。

    支持李东方的也大有人在,而且,都不是一般人物。

    市人大主任龙振玉和市政协主席方冰,对李东方的讲话高度评价,在晚饭后接着召开的讨论会上发言说,这次常委扩大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党的实事求是的好传统,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好作风又回来了。龙振玉的资历不在钟明仁之下,一直和钟明仁有矛盾,说起话来也就无所顾忌,发言中几次点名道姓说到钟明仁。指出:明仁同志是个开拓型干部,是我省二十一年改革开放事业的主帅之一,是有大功劳于我们峡江市和西川省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我们这个主帅同志比较专权,有霸气,少民主。拎着组织部的公章,说免谁就免谁,在峡江党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正是这种霸气造成了言路的闭塞,在国际工业园决策问题上,吓得当时的环保局长不敢说话。

    龙振玉也批评了李东方:“……东方同志,你倡导实事求是,有勇气,有魄力,但是,你还是有顾虑嘛!别的我先不谈,就说一点:钟明仁同志、赵启功同志有什么良好的民主作风啊?这良好的民主作风又怎么深深地影响了你?不是事实嘛,我看也不是真心话嘛!钟明仁同志决策用人缺少民主精神,赵启功同志也一个样,有过之无不及!赵启功同志在干部人事问题上的专断远胜于钟明仁,根本不容其他常委插手,田壮达就是他一手任用的,我看他要对投资公司的大案要案负主要领导责任!方老,你做过组织部长,对这方面的情况比较了解,是不是也谈一谈?”

    市政协主席方冰和龙振玉一直有矛盾,但对赵启功意见更大,也就很难得地在这个场合旗帜鲜明地支持起了龙振玉——方冰曾在赵启功手下做过一年多的组织部长,因为不听招呼,被调任宣传部长,对赵启功用人问题上的专横很有意见。

    方冰待龙振玉话一落音便说:“谈一谈就谈一谈。龙主任的意见我完全赞成。为了总结用人方面的经验教训,有些刺耳的臭话我今天不能不说了:同志们,我们的组织部不能成为一把手的组织部,要真正从形式上到内容上成为党的组织部。用人权操在一把手手里危险就太大了,一把手素质好,算是组织有幸,百姓有幸,素质不好呢?净用田壮达这种人呢?我们这个党就要垮了,老百姓就要遭殃了!同志们,看看我们峡江的现实吧!市投资公司接连烂了两套班子,整个瘫在那里,十几个副处以上干部至今不利索;红峰商城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在我们的中院败诉了?中院那个邓双林又是怎么回事呀?他这个院长是怎么上来的?称职吗?这桩官司里没有鬼倒怪了!净用这种人,他赵启功是怎么想的呀?这些话原来并不想说,没有说话的条件嘛,硬说也没用,谁睬你呀?今天,东方同志有这种民主精神,有倾听不同意见的雅量,我老头子就先放一炮了!抛砖引玉吧!”

    李东方见龙振玉和方冰的态度都挺激烈,为了缓和气氛,笑呵呵地插话说:“也不能说钟书记、赵省长在用人问题上就有什么私心,今天家国同志也在这里,我就拿家国同志的事做个例子:赵省长在位时为了避嫌就没有用家国嘛!”

    方冰毫不客气:“这能说明什么?说明赵启功同志大公无私?我看未必。家国同志有胆有识,又是经济学博士,为什么不能用?事实证明,家国同志的这个市长助理一上任就把红峰商城的案子抓起来了,大得党心民心!我看他是不敢用家国同志!”

    龙振玉也赞同地说:“尤为可贵的是,家国这个同志讲原则,讲良知,认事不认人。现在社会上公开说嘛,打官司就是打关系,红峰商城后面到底有多少关系?谁说得清?谁愿找这个麻烦?也就家国同志敢捅这个马蜂窝。”冲着坐在对过边角上的贺家国笑了笑,“家国同志啊,我看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哩,照你这么干下去,包括赵省长都不会喜欢你的!”

    这畅所欲言的党内民主气氛把贺家国的心也搅热了。

    贺家国不好就钟明仁、赵启功表示什么意见,便接着龙振玉和方冰的话头,就红峰商城的问题表了态:“龙老、方老,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红峰商城的事,你们就放心吧,我不管赵娟娟有多少后台,也不管涉及到谁,该怎么办怎么办!赵省长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是顾不了了——我这市长助理可不是为他当的!”

    李东方敲敲桌子,虎起了脸:“贺市长,你别扯远了,头脑也清醒点!”

    贺家国这才悟出了点什么,就此打住,没再接着说下去。

    政协主席方冰又插了上来:“东方同志,我看倒是你和市委要清醒呀,赵娟娟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啊,很多人私下喊她赵市长。谁在支持这个赵市长啊?为什么要支持啊?现在不能妄下结论。可谁的眼睛都没瞎,判决书摆在那里嘛!”说到这儿,方冰突然激动了,挺情绪化地说,“我方冰是想通了,反正这届政协主席干完就要彻底下了,也不在乎谁了!得对党和人民负责了!我今天就发个狠,把句硬话撂在这里: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地位多高,官多大,涉及到你的事,你就得给我说清楚,就得对党和人民有个交代!胡长清、成克杰官都不小,该进去还得进去,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时,李东方看清楚了,方冰是在“逼宫”。在方冰的眼里,他李东方和赵启功搭了八年班子,又是赵启功一手扶上去的,是赵启功线上的人。趁机逼他撕开脸面和赵启功反目,既得民心,又能一泄他多年的怨气。这怨气不但是对赵启功,也包括他李东方。如果不是他挡在前面,今天这市委书记也许就是方冰了。

    常委扩大会议的第一个夜晚,李东方失眠了,他发现自己落进了自己挖掘的陷阱中。他的本意不是清算历史旧账,更不是要追究钟明仁和赵启功的过失责任,只是想在健全党内民主的基础上统一思想,实事求是地确定峡江跨世纪发展的奋斗目标。没想到,民主的魔瓶一打开,局面就不可收拾了。龙振玉对钟明仁点名道姓予以指责,方冰几乎就是公开向赵启功宣战,贺家国这个政治上的糊涂虫根本不了解峡江干部队伍历史上的恩恩怨怨,也跟着起哄。钱凡兴态度变得微妙,整整一天加一晚上没发表过一句意见,按钱凡兴自以为是的个性,这是很反常的。过去不论开什么会,钱凡兴总要发言,总要插话,有时甚至不顾场合,让李东方心里常常很恼火。现在,李东方很需要这位市长同志插话,市长同志却不插话了,竟在笔记本上画鸭子,画小鸡。钱凡兴是省里下来的干部,和峡江任何线上的干部都没有关系,在方冰、龙振玉发言过火时,以自己超脱的身份是可以站出来替他阻止一下的,完全不应该看着这两个老同志把**味搞得这么浓。可钱凡兴稳坐钓鱼台,连大气都不多喘一口,实在耐人寻味。

    横竖睡不着,李东方便给钱凡兴的房间打了个电话,想和钱凡兴谈谈心。

    钱凡兴房间的电话却没人接。让秘书过去一问才知道,晚上讨论结束后,钱凡兴就回市内了,去了哪里,去干什么,没人能说清楚。钱凡兴只给会务组的同志留下一句话:他会在明天一早赶回来,误不了明天上午的会。

    李东方禁不住一阵黯然,深深的孤独如潮水一般漫上了心头。

24

    钱凡兴注意到,穿上病号服的大老板钟明仁显得老多了,头发稀疏,皮肉松垮,满脸疲惫和憔悴,猛看上去完全不像个一言九鼎的省委书记,倒像个积劳成疾的老中学教师。然而,只要稍加留心就会发现:大老板总归是大老板,这老人的眼神绝不是中学教师的,炯炯发光,透着一种决心,一种意志,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钟明仁盯着窗外月色掩映的花坛看了许久许久,才缓缓转过瘦弱的身子,语气平和地对钱凡兴说:“凡兴啊,这么晚了,把你叫过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今天下午,大军区的刘司令员还来扯了半天,劝我不要这么拼命了,好好休息几天,既来之则安之。可我这心安不下来呀,这个经济欠发达的西川,我们在改革开放中搞了二十一年,现在搞得到底怎么样了?经济还是欠发达,还不给中央省心啊!所以我说,我钟明仁不是什么改革家呀,我内心有愧呀,对不起中央,对不起百姓啊!怎么办呢?水平有限,能力有限嘛!”

    钱凡兴敏感地从这话中听出话来,笑道:“大老板,您要这么评价自己,那我们一个个恐怕都得回家抱孩子去了!西川省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嘛,历史上就是穷省,哪朝哪代搞好过?封建帝王没搞好,国民党没搞好,改革开放前也没搞好。正是改革开放后的这二十一年,您大老板带着我们和全省人民押上身家性命拼搏,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历史性变化,这个摆在西川大地上的基本事实谁也否定不了嘛!”

    钟明仁棱角分明的脸上任何表情都没有,话题突然一转,说到了李东方,像谈论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李东方同志就是我在二十多年前认识的。具体是二十几年记不住了,事情倒还记得。是在峡江地区沙洋县太平公社的水利工地上,是在一面青年突击队的褪了色的红旗下面。我印象中是个冬天,很冷,西北风呼呼地刮,我和当时的县长龙振玉同志给他们这些先进突击手戴大红花。和东方同志握手的时候,他满是老茧和血泡的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象不到一个农村孩子会磨砺出这么一双劳动的手。那双手粗得像树皮。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对振玉同志说,要把这小伙子当作典型培养。后来,东方同志从一个农村青年成长为一个市委书记——哦,顺便说一下,我还是东方同志的入党介绍人哩,在沙洋县做了四年县委书记,我介绍入党的同志就他一个。”

    钱凡兴赔着笑脸道:“大老板,这么说,您还是东方同志政治上的引路人哩!”

    钟明仁摆摆手,脸上仍是毫无表情:“我也谈不上是他的政治引路人,他的政治引路人是各级党组织,培养他的也是各级党组织。在后来的工作中,东方同志还是说得过去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始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农村出来的孩子嘛,人很朴实,又没什么靠山,为人挺谨慎,工作比较负责,也受过不少窝囊气。一九八四年沙洋班子换届,我们准备安排东方同志做县长兼县委副书记,有人不服气,给东方同志使坏。沙洋县那帮小土地爷儿们使坏都使得很高明啊,在县党代会上大搞非组织活动,却没说东方同志一句坏话。说东方同志是好人啊,有困难也不向组织说,我们只要都不选他,他进不了常委班子,就兼不了县委副书记也当不成县长了,就能早点回峡江市里发展了。当时,东方同志的家已搬到了峡江城里。”

    李东方走麦城的事倒没听说过,钱凡兴就挺感兴趣:“后来结果怎么样?”

    钟明仁慢条斯理地说:“结果还用说吗?东方同志就让沙洋这帮小土地爷儿们搞下去了,以最低票当选县委委员,常委没选上。这个结果一报上来,我真发了大脾气,把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叫来一顿骂,问他们是怎么进行的组织保障?脾气发过,选举结果还是不能否定啊,当时,东方同志情绪又很不好,要求调到市里来,我就和东方同志谈了一次话,让他以原常务副县长的身份去做沙洋县委组织部长。这一来,那些参加过非组织活动的同志都坐不住了,一个个主动跑去向东方同志解释,半年后,东方同志顺利补选进了常委班子,当上了县长兼县委副书记。”

    钱凡兴不禁感叹道:“大老板,您对东方同志真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啊!”

    钟明仁不承认自己对李东方有什么恩:“凡兴,你这话说得不对,什么恩重如山?我是要用人嘛,完全是从工作考虑,当时的县委书记是方冰,他和方冰搭班子比较合适。”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些同志的长处短处也都看到了。实事求是地说,东方同志副手一直做得不错,不论是当年做县长,还是后来做市长。可这个同志独当一面的能力和魄力也确实差些,最终把他摆到峡江一把手的岗位上,我是下了大决心,也是准备担点风险的。现在看来,我可能有些感情用事了,在关键的时候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个人感情取代了组织原则。”

    钱凡兴万万没有想到,钟明仁半夜三更把他叫来,竟会给他交这个底,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大老板这意思是不是说要找机会把李东方从峡江目前的位置上拿下来另作安排?峡江新的一把手该是谁?自己是不是该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做点必要的努力?这完全怪不了他,是李东方自己非要闯这个祸不可。

    正紧张地想着,尚未做出决断,钟明仁又说话了,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做市委书记半年多了,市***也开过一个多月了,还在那里东张西望,连个跨世纪发展的规划都拿不出来!我急他不急,也不知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今天倒好了,气魄一下子就大了,不要历史了,不讲辩证法了,否定一切,老子天下第一!”

    钱凡兴试探着递上了一句话:“有些同志说,李东方同志很像赫鲁晓夫……”

    钟明仁手一挥:“他赫鲁晓夫又怎么了?那是苏联本世纪唯一一位没有死在台上的一把手!”

    钱凡兴这才鼓起了勇气:“大老板,说实在话,和东方同志共事实在是难,你急得浑身冒烟,他一点不急,就这个常委扩大会,都拖了半个多月。我们这届**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也难,您当年定下的时代大道,我一上任就想抓,可至今搞不清楚东方同志的真实态度。他还打着您的旗号,说是您不主张把盘子搞大……”

    钟明仁打断了钱凡兴的话头:“凡兴啊,这话要说清楚:东方同志在这事上没说假话,我和东方同志去秀山时当面和他说过这个话的!时代大道的规模不能搞得太大,一定要实事求是,峡江新区那种决策错误不能再犯了!”钟明仁说到这儿,似乎悟到了一些什么,又严肃地说,“凡兴同志啊,还要声明一下:今天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们聊天,谈的都是个人意见,不代表省委。所以,你这个同志不要误会呀,不要以为我想把东方同志赶下台,没这回事!我这个老同志、老朋友是要给他补台,你这个市长也要给他补台,你要拆他的台,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一定要记住,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以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为重,以改革开放的大局为重!”

    钱凡兴心里一惊,连连道:“大老板,我明白,都明白!”

    钟明仁说是不代表省委,口气却是发指示:“要像爱护自己眼睛一样,爱护领导班子的团结,大事讲原则,小事呢,给我讲风格,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更要如此。首先给我抓好移民工作,省委已经定下来了,中央也同意了,今年就是八万。东方同志表了态,亲自挂帅,这很好。你呢,要配合落实。时代大道可以上,要尽快上,还不准加重社会和企业的负担。资金不够怎么办呢?我替你们想了一下,也悄悄做了些工作:卖掉外环路,根据我摸底的情况看,起码能卖出十个亿,搞得好,能卖二十亿以上!”

    这可是钱凡兴没想到的,就在来见钟明仁之前,钱凡兴还在为时代大道的资金问题发愁,还想着怎么在常委扩大会上说服大家。不承想,身为省委书记的钟明仁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头,而且把资金问题解决了。就从这一点上看,钟明仁就了不起,李东方这边向钟明仁开着火,钟明仁还在为峡江的建设忙活着,你不服行吗?

    钱凡兴便动了真实感情,握着钟明仁的手说:“大老板,真是太谢谢您了!”

    钟明仁语气平淡地说:“谢我什么?我这省委书记是摆设呀?不做实事呀?”略一沉思,又说,“你知道卖外环路的主意是谁出的吗?是贺家国!这个小伙子,真有经济头脑,早在三年前就想到了,弄了个书面材料交给我们的研究室。前不久,我看到了,就把交通厅下属路桥集团公司的同志找来谈了谈,问他们:外环路四个收费站,每年收费五千万,一次卖断给你们,卖上三十年左右,你们有没有兴趣呀?人家路桥集团公司有兴趣嘛!你们得给家国同志记上一功啊!”

    钱凡兴马上说:“家国同志真不错,不但有经济头脑,还有正义感,敢碰硬,这阵子正盯着红峰商城的官司干呢!把法院邓院长和政法书记陈仲成气得够呛!”

    钟明仁哼了一声:“他们也该气气了,不能总让我们老百姓受气!不过,凡兴同志呀,你要注意,也要请东方同志和市委其他领导同志注意:要保护一下家国同志,我们这个年轻博士热情很高,头脑也很好,就是没有政治斗争经验,搞不好就会吃人家的暗算!另外,也不能让这个年轻同志太张狂,别把中国西川当成美国康州了,该削他的锋芒也得削,这是为他好,也是对他的另一种保护!”

    钱凡兴早就听说钟明仁和贺家国去世的父亲贺梦强关系很好,便问道:“大老板,您对家国同志怎么这么情有独钟啊?大家都在传,说您……”

    钟明仁严肃地说:“凡兴啊,你们可不要跟着乱传啊,聘任贺家国当这个市长助理,不是我钟明仁提出来的,是东方同志最早提出来的,是你们市委常委会研究通过,报到省委来的,是省委常委们一致同意的。”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和家国的父亲贺梦强教授是‘**’的难友,在沙洋牛棚里一起待过一段时间。”

    钱凡兴心里有数了:钟明仁和贺家国“**”中自杀的父亲的关系绝不一般。

    钟明仁又问:“贺教授那部《西川王国史稿》找到没有?我让东方同志关心一下,请家国把稿子整理一下,尽早出版,也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钱凡兴说:“大老板,这事我可真是不清楚,你既有指示,就应该搞了吧?”

    钟明仁说:“叫家国同志抽空到这里来见我,我再和他说说吧!这个同志呀,和他父亲一样,就是清高,我只要在省委书记的岗位上待着,他就不来看我!”

    谈话进行到最后,钟明仁才明确问到了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凡兴啊,东方同志在他的讲话稿中说,国际工业园是当年的决策失误——污染问题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污染治理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园区的污水处理系统在我离开峡江的前一年就上马了。我问你:对国际工业园的污染情况你做过调查没有?到底有多严重?这究竟是对环保认识不足,监管不严的问题,还是其他什么问题?”

    钱凡兴太知道钟明仁的心思了,愣都没打便道:“大老板,这还用说?就是监管不严的问题,为这事,我没少批评过市环保局和园区管委会的负责同志。当然,我这个市长也有责任!至于说污染有多严重,我们倒还没发现,这得实事求是!”

    钟明仁脸一沉,抓起李东方的讲话稿扬了扬:“所以,我说东方同志是乱放炮嘛!重视环保本身并没有错,问题是要真正从思想上重视,不能光挂在嘴上说!回去后,请你们都给我多看几遍《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在这里,我有个具体要求:《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你和东方同志每人要给我读三遍,分管领导要读五遍!还要送法上门,每个涉及环保的企业都给我送一本过去!”

    哪个级别读几遍书钟明仁都规定了,这是具体指示了,钱凡兴要记录。

    钟明仁拦住了:“凡兴同志,你不要记,我把这几句话批在东方同志的讲话稿上了,你带回去请东方同志酌处吧!另外,再带两句话给他:第一句是,峡江市的改革开放搞了二十一年,今天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大家都要珍惜;第二句是,峡江历史上的恩恩怨怨比较多,干部队伍情况比较复杂,请他在对一些事情表态时慎之再慎,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说到这里,冲天怒气一下子上来了,不是对李东方,却分明实有所指,“我们有些同志,资格很老,毛病不少!自己不愿做事,也不准别人做事!人家在那里做事,他在干什么呢?他在打冷枪嘛,专在自己同志背后开火,专搞秋后算账!好在我钟明仁现在还没死,还没去见小平同志,他们这几个人给我盖棺定论还太早!”

    钱凡兴原已准备走了,可见钟明仁正在气头上,又不敢动了,迟疑了一下,主动换了话题:“哦,大老板,这买断外环路的事,我是不是直接找交通厅?”

    钟明仁苍白着脸,喘着粗气:“嗯,去找王厅长,带着家国同志一起去,这小伙子有经济头脑,算账灵。”说罢,疲惫地挥挥手,示意钱凡兴回去。

    钱凡兴这才赔着小心退出了门,出门后发现,贴身穿着的衬衣全被汗浸透了。

25

    看到钱凡兴带回来的批示,李东方才明白昨夜钱凡兴去了什么地方。

    钱凡兴解释说:“李书记,你千万不要误会,这可不是我主动去找的大老板,是大老板亲自打电话找的我,我敢不去呀?我不去,那些问题恐怕更说不清!”

    李东方一夜没睡好,两只眼已肿了起来,嘴上也起了泡,情绪很不好,叹息着说:“说不清就不说嘛,我呀,是一片忠诚可对天,也不想再四处解释什么了!”

    钱凡兴乐呵呵地道:“有我替你解释就行了!大班长,你想象不到吧?大老板又给我们帮了个大忙,看来时代大道上个二十亿左右的规模问题不大了!”

    李东方有些意外:“哦,省里能给我们二十个亿了?大老板哪来的钱?”

    钱凡兴感慨起来:“我们这边会上——李书记,我不是指你,是指个别老同志——点名道姓骂大老板,大老板在军区总医院住着,还替咱们操着心:大老板和交通厅谈了,把外环路卖给交通厅下属的路桥集团三十年,交通厅给咱筹集十亿左右的建设资金!李书记啊,我们今天可还在分享着大老板当年的决策成果呀!”

    李东方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大老板就是大老板,那政治头脑,那作风气派,西川哪个领导比得了?大老板出手反击都举重若轻,而且是那么有情有义!再看看大老板让他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读三遍的具体指示,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蹩脚演员,把一台本应气壮山河的正剧演砸了。

    钱凡兴又把大老板的两句话复述了一下,说:“李书记,谈到个别同志不干事时,大老板发了大脾气,吓得我大气不敢喘。所以,什么党内民主啊,什么决策失误呀,咱们最好都别再谈了,尤其是国际工业园,千万别提了,自己找麻烦嘛!咱们就说跨世纪的发展规划,就说时代大道吧,别再跑题了!”

    李东方苦苦一笑:“凡兴同志啊,开会前,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指导思想,我愿意找这个麻烦吗?我的讲话稿里不是一直在回避矛盾吗?我提倡民主决策,不是要算历史旧账,而是为了今后的工作!你呀,为什么不站出来帮我拦一下呢?”

    钱凡兴说:“龙主任、方主席他们发言时,你又不是不在场,你市委书记都不说话,我怎么好说话?他们都是老同志,你又在倡导民主,让我说什么好呢?”

    李东方心里不悦,嘴上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八点半,峡江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继续进行,李东方主持会议,钱凡兴做峡江市跨世纪发展规划报告,下午讨论。讨论时,龙振玉和方冰又把话题扯到了总结历史教训上。钱凡兴心里有了底,也就不客气了,提醒发言者不要跑题,还意味深长地谈到了实干家与评论员的关系,说是我们有些同志擅长干实事,有些同志擅长当评论员,“这也好嘛,”钱凡兴笑着发挥说,“咱们就来个分工,我们这届**来做实事,欢迎擅长评论的同志都来做评论员,我们跑步的姿态不美,你指出来;我们跑错了方向,你指出来;我都欢迎,是真诚欢迎,这也算革命的分工不同吧!”

    龙振玉警觉了,呷了口茶,在嘴里漱着说:“钱市长,你好像话里有话嘛!”

    钱凡兴直笑:“龙主任,我就是根直肠子,有啥说啥,也都说在当面!”

    龙振玉说话很有水平,笑道:“钱市长,那么,我也把话说在当面:我认为单纯的实干家和单纯的评论家都是没有的。尤其是我们峡江市的领导干部,往往既是评论家,又是实干家;在这件事上是评论家,在那件事上就是实干家。要干事就不要怕人家评,人家也不可能不评。比如国际工业园,一百年后还会有人来评,决策错了就是决策错了,大家都不评,这种错误还会再犯!”

    李东方忙道:“哎,哎,龙主任,还是言归正传,谈规划,谈规划!”

    龙振玉还是给李东方面子的,便谈起了规划,来了个原则肯定,具体否定,尤其对时代大道,情绪很大:“……时代大道有必要在这时候上吗?就算外环路真能顺利卖掉,就算卖出十个亿,我看也未必上。你们市长书记不明说我也知道,这又是个政绩工程。既然是民主决策么,就说一下我的看法:什么叫政绩?不能片面理解,不要以为抓了个标志性的工程就是政绩。一届**的政绩是要全面衡量的,不但由上级,还要由老百姓评价。我市这么多企业开不上工资,近二十万人下岗,市人大门前三天两头群访,我们就不能用这些钱为老百姓解决点实际问题吗?”

    钱凡兴忍不住道:“龙主任,就算不上时代大道,卖外环路的钱也不可能用来给困难企业发工资,企业资金和建设资金是两回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

    龙振玉说:“我是说为老百姓解决点实际困难,并没建议挪用建设资金给困难企业发工资嘛。而且,实话告诉你:听到这个宏伟规划,我就怕,怕你们建设资金不够用,再出几道**令收费,我们人大接待上访的任务又会加重不少!”

    钱凡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李东方悄悄向钱凡兴使了个眼色,示意钱凡兴不要激动。

    钱凡兴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悻悻坐下了。

    龙振玉仍在笑,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钱市长,我这可不是马后炮啊,是你没开炮我就评了,又当了一回评论家,评得不对,你们常委们完全可以不听。”

    李东方笑道:“哪能不听?什么意见都要听,好听的不好听的都要听,否则也不要开这个会了。好,龙主任为民主决策开了个好头,尤其是关于政绩的评价,非常深刻,”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众人,“——哪位接着谈?”

    方冰说:“我就说两句吧!龙主任的意见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时代大道我认为只要有条件还是要上,只要不加重各方面的负担,我们经济能承受,早上总比晚上好。基本建设本来就是拉动经济的一个手段——去年国家加大基本建设的投资规模和力度,对国民经济增长的贡献很大。国外成功的例子就更多了,像德国、日本的战后重建,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萧条时的基础建设……”

    钱凡兴和几个常委、副市长便接着方冰的话头,谈起了基本建设对经济的拉动作用,钱凡兴还算了一个账:时代大道的土石方和人工费用很大,这些钱花下去实际上也起到了以工代赈的作用,对缓解乡镇劳动就业压力大有好处。

    李东方原准备让贺家国就时代大道放上一炮,现在听大家敞开一谈,一些顾虑便打消了,也就没再提这个话茬儿。贺家国会前并不赞成上时代大道,本来准备摊开来谈点意见的,但得知自己三年前以路养路滚动发展的建议被钟明仁和钱凡兴采纳了,时代大道的建设资金有了基本保证,也就从时代大道的反对派变成了拥护派,只在具体操作上提了些意见和建议。贺家国不同意在交通厅路桥集团公司一棵树上吊死,主张对外环路实行公开拍卖。谈到时代大道未来建设时,贺家国也反对搞地方保护主义,主张依法办事,搞招标投标。

    嗣后的公开得还算平和,与会者经过认真热烈的讨论,通过了中共峡江市委关于《峡江市跨世纪发展规划纲要》。

    会后,李东方身心交瘁,脸上却有了些欣慰,对钱凡兴说:“现在看来,决策时多点民主并没有坏处,让人家讲话天塌不下来嘛,该通过的事全通过了。”

    钱凡兴嘴上说:“是啊,是啊!”心里却想,只怕这天已经塌下来了。

26

    会散了,与会人员纷纷离去,李东方却发起了烧,浑身软得站不住。

    偏在这时,赵启功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正陪几个大开发商看新区,马上过来和他谈谈,也请他和开发商们顺便见个面,吃顿饭。李东方不好说不见,只得在新区管委会大楼一边输液一边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赵启功一直没来。

    这期间,原太平公社老党委书记刘川田不知怎么找到新区管委会来了,见李东方正躺在长沙发上打吊针,想说什么又没说。闷着头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咳嗽,咳得李东方心烦意乱。李东方当年在刘川田手下做过公社团委书记,知道刘川田肯定是碰到什么大事了,不碰到大事,这个老实巴交的离休老同志不会找他,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便道:“老刘,有什么事你就说,别这么闷着,闷着你难受,也让我难受嘛!说吧,说吧,什么事?只要我能解决的,我尽量给你解决!”

    刘川田磨蹭了半天才说:“李书记,你这官越当越大了,见你一面不容易了,今天不是你在这儿打吊针,我还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开了几天会!我女儿是管委会医务室的医生,我一知道你在这里,骑着自行车就从太平镇上赶来了……”

    李东方怕赵启功说到就到,便催促道:“老刘啊,你快说你的事好不好?”

    刘川田又缩了回去:“要不,等你哪天身体好了,没啥事时,我再找你。”

    李东方着急地说:“哎呀,叫你说你就说嘛,了不起是儿女调个工作的事?对不对?只要不出大格,我能办一定办嘛,你就别给我磨蹭了!”

    刘川田烟一掐,走到李东方面前:“李书记,私事我不会找你的,是公事,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非得向你汇报不可,你别官僚主义!”说罢,掏出厚厚一份材料,递给李东方,“情况都写在上面了,你自己看吧,我走了!”

    李东方坐起来连叫几声,也没叫住刘川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刘川田走了。

    恰在这时,赵启功也到了,见李东方正躺在沙发上输液,有些意外:“哦,东方同志,病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还硬撑在这儿!走,去医院,今天什么也不谈了。”

    李东方说:“吊针已经打上了,就别去医院了,老领导,有什么事就说吧!”

    赵启功迟疑了一下,这才在李东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态度平和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几个开发商拉到新区来了,知道你们在这里开会,顺便来看看你。怎么,这两天的公开得还好吧?”

    李东方坚持坐了起来:“还好。老领导,有些情况我得向你解释一下……”

    赵启功笑着,摆着手:“不必解释,不必解释!我呀,冷静以后也想开了,你没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你的讲话稿我认真看了两遍,挺让我感慨的,东方同志,如今讲真话不容易呀!你看你,把成绩全算到我们头上,问题和责任你都主动承担,我和大老板还不理解,我还在电话里说了你一通,真是很对不起你啊!”

    李东方说:“你老领导哪怕日后理解也行!”

    赵启功说:“新区是不是决策上失误我们先不谈,但遗留问题总要解决,这么多闲置的土地资源还是要利用起来。我离开峡江后,一些大开发商不断找我,我就想起了一个主意:东方啊,你看能不能在这次秀山移民上做点文章呢?比如说十五个移民村的建设,可以把一些晒太阳的地从开发商手里收回来利用嘛!”

    李东方说:“这我不是没想过,可老领导啊,你让我用什么价往回收呢?你知道的,炒地皮炒得最热闹时,经二路和纬三路街口的地价直逼北京王府井。”

    赵启功说:“当然是按我们**的一手出让价往回收嘛!”

    李东方想了想:“如果开发商能接受,倒也不是不可以,总能少占耕地吧,我们会认真考虑的。”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个主意,考虑半年了,怕阻力太大,一直没敢提到议程上来:早在五年前我们不就议过么?把沙洋县从峡江市区迁出来?你看迁到新区好不好呢?这个管委会大楼就可以做沙洋县委的办公楼嘛!”

    赵启功眼睛一亮:“哎,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不但把新区闲置的房产资源利用起来了,也给沙洋县提供了一片开阔的发展天地,更把开发商的问题解决了!沙洋县在城区的房产可以作价置换给开发商,让他们在城区继续开发,两头都活了!”

    李东方说:“让沙洋迁到新区来,只怕阻力不会小,沙洋干部要骂娘的。”

    赵启功手一挥:“怕挨骂就不工作了?!”

    李东方说:“老领导啊,我担心有人会骂到你头上,你又要不高兴了。”

    赵启功略一沉吟:“谁愿骂就让他骂吧,我们总得干事吧。”

    李东方说:“那好,老领导,既然你这么支持,这个方案我们就尽快研究!”

    赵启功趁机把话拉回了头:“被一些同志骂几句我并不在乎,要做事就可能被人评头论足,就可能挨点骂,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捕风捉影的事都往我身上扯!”脸挂了下来,“东方啊,我怎么得罪的方冰,你心里有数,你怎么就听任方冰在会上大放厥词连个态度都没有?这是哪一门子的民主啊?”

    李东方忙解释道:“老领导,你也知道的,方冰不但对你有看法,对我也有意见。正因为方冰对我的意见也很大,所以有些话我才不好说。不过,家国同志附和方冰的时候,我就当场制止了家国同志,也算表明了态度……”

    赵启功摆摆手:“这我知道,问题是,家国这个狂徒又是怎么回事?在这种阴谋重重的场合附和什么?这后面有没有黑手在挑唆啊?这个小官僚是没有政治头脑呢,还是非要出我的洋相?哦,不做我的女婿了,就一定要做我的对头吗?!”

    李东方十分惊讶:“老领导,家国怎么不做你女婿了?怎么回事?”

    赵启功深深地叹了口气:“家国和我家阿慧正在办离婚,就是最近的事。”

    李东方试探问:“老领导,你看,要不要我和家国谈一下,再做做工作?”

    赵启功心烦意乱地说:“算了,算了,这事是我家阿慧主动提的,隔着这么大个太平洋,一个在国外有事业不愿回国,一个当上了小官僚不愿出国,怎么办啊?日子怎么过啊?离就离吧,我也不劝了。”苦苦一笑,“东方啊,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三年前我不让家国到你手下做副秘书长,就是不愿看着他们小两口的婚姻破裂,想逼他去和阿慧团圆。没想到,这孩子会这么倔,对小家庭会这么不负责任,宁可到西川大学去搞华美国际公司,也不听我的,我还把他得罪了!”

    李东方不好多说什么,便赔着笑脸听着。

    赵启功发泄过后,不提贺家国了,又关切地说:“东方,那个国际工业园又怎么办啊?我一再劝你不要碰,不要碰,你就是不听,非要去碰,还在常委扩大会上公然提出来,这可不是谁要将你的军啊,是你自己给自己出了大难题啊!”

    李东方的笑容消失了,苦起了脸,很是无奈:“老领导,这难题真不小,大老板把球又踢回来了!大老板自己不总结,反要我和钱市长去读《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而且指示很明确,要我们读三遍,也太……”

    说到这里,打住了,没敢再说下去。

    赵启功接过来说:“——太霸道了?是不是?”

    李东方忙声明:“哎,老领导,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哦!”

    赵启功讥讽说:“对,对,这话是我说的,和你没关系。你这个同志对大老板的态度谁不知道?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照样执行。那么,你就和凡兴同志好好去读《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吧,但愿读完以后污染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李东方说:“我是看透了,要彻底解决污染问题只有关园。”

    赵启功冷冷道:“哦,关园?东方同志,谁借了个胆子给你呀?”

    李东方被这口气惹火了,心一狠:“老百姓借给了我个胆子,该关的时候就得关,一个市委书记连这点事都干不了,我……我不如早点下台,让能人上!”

    赵启功严肃地注视着李东方:“东方,你可一定要慎重啊!”

    李东方说:“我会慎重的,老领导,也希望你多支持。”

    赵启功想了想:“该说的话我会说,实事求是嘛!”

    又说了些别的不外乎是一些人际上的事,赵启功走了,临走前,一再嘱咐,要李东方好好休息。

    赵启功走后,李东方打着吊针,在长沙发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烧也退了,便想打个电话给贺家国,让他来谈谈。这小伙子,赵启功的女婿不想做了,事先也不和他透一点底,总得问问的。当然,也不仅仅是谈这件事,还想就当前宏观形势和复杂背景交一下底,免得这小伙子再犯糊涂,帮些倒忙。李东方觉得目前要着手解决的难题真不少,全像乱麻一样绞在一起:阵营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稍有不慎就可能失去战机,甚至可能损兵折将。把握得好,把各种政治力量的积极面都充分利用起来,胜利的希望不是不存在;若是把握不好,被各种政治力量利用了,局面将不可收拾!

    摸起电话,又犹豫了:这种底能交吗?贺家国会怎么理解?是政治策略,还是政治手腕?就算要交这个底,是不是也该随着事态的发展一步步来?再一想,常委扩大公开了三天,大家都住在新区,会上没回过家,也该给贺家国一点时间处理生活上的事。便没急着打这个电话,顺手拿起前太平公社党委书记刘川田送来的那份材料,坐到桌前看了起来。

    刘川田留下的这份材料让李东方大吃一惊。这是一份举报材料。据这位老党委书记举报,这几年太平镇干部不顾基本国策,私下里大吃计划生育超生款,已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程度。尤其是现任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在镇党委会上公开说,对计划生育要因地制宜。举报材料很翔实,有超生人员统计数字,还有对部分超生户的收费情况。

    李东方越看越气,基层政权组织违法乱纪竟然搞到这种程度,怎么得了啊!匆匆看罢,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在举报材料上批道:“如此明目张胆地破坏计划生育政策我还是头一次领教,如情况属实就太严重了。请市计生办、沙洋县计生办立即查实严处,从重从快,决不姑息!”

27

    市县两级计生委对太平镇计划生育的突击检查是在周末下午五点开始的。市计生委主任周苹老太太亲自带队,事前做了周密部署,组织了二十多个人,调了四部小车和两台面包车,还有一台开道协助执行任务的警车。两部面包车,周苹是准备用来装超生妇女的。和沙洋县计生委的同志在市计生委门前汇合后,要出发了,周苹老太太还故弄玄虚,只说有重大任务,没说是什么任务,要上哪儿去。车队先是一路向西行进,到了外环路立交桥,老太太手一挥突然“东进”,于是,二十三分钟后,老太太和她手下的天兵天将从天而至,突然出现在太平镇委、镇**大院里。

    这时,镇党委书记计夫顺正和镇长刘全友很认真地研究着太平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一入手里拿着个工作日记,时不时地记上几笔。镇计生办的吴主任也拿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学生作业本很严肃地做汇报,正汇报到要“再接再厉,争取在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之前,将育龄妇女结扎上环率提高零点七个百分点,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点二三”时,周苹老太太带着手下人马风风火火进来了。

    计夫顺和刘全友都很吃惊的样子,热情招呼着,连连要周苹和同志们坐。

    周苹和同志们都不坐,像看阶级敌人一样,逐一打量着三个疑犯。

    计夫顺被看得像是挺茫然,赔着笑脸说:“周主任,这是怎么了?你们各位领导咋招呼都不打,就来检查我们的工作了?是不是……是不是顺路来看看?”

    周苹这时已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头了,便说:“对,顺路来看看。”

    计夫顺忙让刘全友去安排晚饭,说是镇上再穷,一顿便饭还安排得起。

    周苹手一摆:“你们别安排,安排我们也不会吃。”

    计夫顺试探着说:“周主任,您很忙,那我们就抓紧时间汇报?”

    周苹说:“你们别汇报了,现在就跟我们走,河塘村,你们带路!”

    计夫顺说:“那我先给河塘村老甘、老聂他们打个电话,通知一声。”

    周苹说:“不必了,你们三个全跟我们走,现在就走。”

    一行人去了河塘村,把村支书甘同生从村办小煤窑找来,把村主任老聂从他儿媳妇家拽来,大家便在村委会那座三层小楼里见了面。计夫顺介绍说,来的都是市县计划生育方面的领导同志。老甘说,那得把妇女主任也叫来。便又叫来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主任。那位妇女主任正在家里和面蒸馍,来的时候脸上还白了一块。

    老甘又要汇报,这回周苹表示同意——自己听汇报,却把手下的人差不多全派了下去,还很神秘地拿出一个小本本,跑到门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通。

    周苹从门外回来后,老甘就汇报起来,开头还有点正经的样子,很响亮地喝着茶,在妇女主任和老聂高一声低一声的应和中大谈特谈,什么“基本国策”呀,什么“一票否决”呀,什么“常抓不懈”呀,结扎率多少,上环率多少,人模狗样的。五分钟过后,味道就变了,先以一连串的叹气造气氛,以“天下第一难”为切入口,迅速进入了云山雾罩阶段。

    “……周主任,这计划生育可真是天下第一难啊!难在哪里?首先难在人的素质上,村民的素质你就是没办法提高!就说去年那次吧,我们妇女主任发避孕套,三组赵百顺问,这玩意儿咋使?妇女主任是女同志,怎么说?就把套子往手指上套了套,说,就这么使。这一使,好了,百顺的媳妇又怀上了,还和我们妇女主任不依不饶,说是他每次和他媳妇上床,大拇指上都戴着套子,一次都没忘,怀上了怎么赔损失……”

    计夫顺怕周苹不高兴,喝止道:“别瞎扯了,这是你村发生的事吗?!”

    老甘说:“怎么不是?计书记,你不信,我把赵百顺给你喊来。”

    周苹敲敲桌子:“别喊了,别喊了,甘书记,你接着说吧。”

    老甘又说了起来,很严肃的样子:“——哎,不能让他们乱生,你不把套子往该套的地方套,硬套在手指头上是你的事,该怎么流产你给我怎么流产!流产以后就上环,不能有一个空白点,三嫂子,这话是我说的吧?”

    妇女主任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四兄弟,支部对我的工作最支持了!”

    谈到上环,老甘又来了精神:“这上环工作,我们的经验是必须抓细,一人一环,要有记录,有落实,决不能马虎。有个笑话不知你们各位领导听说过没有?不知是哪个村的,反正不是我们村的。上环很马虎哩,一个老太太上了三次环,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她老人家都代劳了,到了小女儿又要上环了,老太太又去了。这回碰到了个认真的同志,一看已经上了三个环了,就说了,老太太呀,这第四个环我就不给您老上了,再一上,您老人家不就成了一辆奥迪车了么……”

    这笑话挺新鲜,还没多少人听说过,在场的几个同志全笑了起来。

    周苹没笑,脸一拉:“甘书记,计划生育是很严肃的事,我希望你们基层同志也严肃一些!另外,也不要变着法子污辱我们妇女同志!”

    老甘仍是嬉皮笑脸:“周主任,您别生气,我这也是在酒桌听来的。”

    这时,下去突击检查的同志一个个回来了,一个超生的也没抓到。

    周苹这下子火了,拿出那个小本本,点了几个超生户的名,问老甘:“这几户是不是超生了?你们是不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把人全藏起来了?”

    计夫顺也跟着发威:“老甘,你要敢耍花招,我可饶不了你!”

    老甘一脸的无辜,大叫冤枉:“周主任,计书记,刘镇长,你们这可是突击检查呀,事先又没通知我们,我甘同生就是想藏也来不及呀!”

    周苹扬着手上的小本本:“你给我正面回答问题:这几户是不是超生了?你不要耍花招,没有接到确凿举报,我们不会来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计夫顺一眼,“我可警告你们:市委李东方书记有严厉批示的,查实严处,决不姑息!我看你们这河塘村里是大有文章,太平镇上是很不太平啊!”

    计夫顺很生气的样子,狠狠瞪了老甘一眼:“老甘,你他妈的听到了吗?啊?连我们镇上都跟着你们受牵连!这几户超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叫过镇计生办吴主任,“老吴,老甘不说你说,都是怎么回事?啊?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

    镇长刘全友也火得厉害:“说,实事求是地说!”

    吴主任正要说,老甘先说了,一开口就检讨:“周主任,计书记,吴主任,是我们工作没抓好,这几户都是流动人口,常年在外打工,根本不回村的,虽说超生责任不能由我们负,可我们还是有点小义务的……”

    刘全友说:“你们不是有点小义务,是有大责任,为什么不跟踪落实?”

    老甘苦着脸说:“他们不是在广州、上海,就是在新疆、内蒙,谁给我出路费呀……”

    从河塘村出来,天已黑透了,计夫顺积极地问:“是不是再到其他村看看?”

    周苹沮丧地说:“不去了,不去了!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周苹一行走后,计夫顺马上交代吴主任连夜给市计生委办公室的那位“叛徒”同志送十斤小磨香油,和一挂猪下水。吴主任说,人家不在乎这点东西,是想给他本家哥办个农转非。计夫顺想都没想便说,那就办,以后用得着他的时候多了。

    老甘、老聂他们也追了过来,要留镇领导们吃饭。

    计夫顺心里有事,不想吃,镇长刘全友和吴主任想吃,计夫顺同意了。

    喝的仍然是沙洋县产名酒“一块八”,菜还是老八样。老甘自认为这次为太平镇的党和**立了很大的功,喝酒时说话的口气就不注意谦虚了,让计夫顺冷嘲热讽地弄了几句。吴主任倒谦虚,却愚蠢,当着老甘、老聂的面就请示,说是后山村有个植树造林发起来的户主,家底子挺厚,愿出三万生个二胎,不知能办不?计夫顺没好气地说,不办不办,就是三十万也不办了!再办下去,就把我办进去了。吴主任直嘟囔,三万哩,前几天一万八咱都办过,很心痛,也很不乐意的样子。

    正喝着,那位村妇女主任又跑来了:“甘书记,聂主任,有情况!”

    老甘不急不忙地问:“怎么?他们又杀回来了?”

    村妇女主任连连点头说:“他们的车已经进村了。”

    老聂也问:“那帮超生娃儿们回来没有?”

    妇女主任说:“没,没,还在山洞里躲着呢,我是先给你们打个招呼!”

    老聂说:“那你急什么?”酒杯一举,对计夫顺和刘全友说,“计书记,刘镇长,咱喝咱的!”

    计夫顺早考虑到周苹完全有可能再冲到村委会来,又虎着脸演上了戏。

    老甘直笑:“计书记,这鬼子还没来到面前嘛,你咋又端起来了?你就放心喝你的酒,咱这里可是抗日时期拉锯地区,对付鬼子和八路,我们都有一套!”

    计夫顺真火了,酒杯重重一放:“老甘,你是把我们各级**当鬼子对付了,是不是?今天对付的是市县领导,过去就这么对付我和刘镇长,是不是?村口是不是还有人放哨?老甘,我告诉你,出此下策,也是被逼无奈,哪天我就是下台了,也得先把你狗日的撤了!”

    老甘笑不出来了:“计书记,咱们谁跟谁?今天咱们可是在一条战壕里呀!”

    计夫顺把头用力一摆:“两回事!我们镇上收点超生罚款,是要解决很多迫在眉睫的大问题,你们呢?是他妈的变着法子弄钱喝酒!”

    刘全友也说:“是哩,一天到晚醉醺醺的,我就没见你们清醒过!”

    老甘赔着小心提醒说:“计……计书记,刘……刘镇长,这……这年把你们二位镇领导也没跟着少喝呀!”

    计夫顺被堵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气得直翻白眼。

    刘全友则恼羞成怒,桌子一拍:“老甘,你说什么说?我和计书记一来,你就上‘一块八’,你们平时喝的是什么酒?起码老窖!别他妈的以为我们不知道!”

    这时,门前响起了汽车的刹车声和杂沓纷乱的脚步声。

    计夫顺知道情况不妙了,打断刘全友的话头,借着一肚子情绪,向正确的方向发挥,声音很大:“我看刘镇批评得很对!你们工作就是落得不实!就是花架子!关于流动人口的计划生育管理问题,后山村有宝贵经验嘛,你们就是不重视,不学习!今天不是我批评你们……哦,哦,周主任,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苹冷冷看着计夫顺:“计书记,说,说,继续说!”

    计夫顺觉得哪里不对头了:“周主任,我这正批评着他们呢,你看……”

    周苹说:“我不看了,还是你出去看看吧!有请了,计书记!”

    计夫顺跟着周苹走到门口一看,差点没当场晕倒:两个面包车里装满了超生妇女和她们的孩子,而且不是他们镇上掌握的那收了钱的六个,竟是二十五个,大的六七岁,小的仅三四个月,还在妈妈怀里吃奶!

    周苹很得意,有点猫玩耗子的意味:“计书记,我们内部出了叛徒不错,你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嘛!不要以为藏在山洞里我们就找不到!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吗?双枪老太婆!没有点和你们打游击的水平,我还当什么市计生委主任!计夫顺同志,我劝你就不要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组织上从宽处理!明天,中共沙洋县委会找你的!”说罢,手一挥,“撤!”

    这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倒误了卿卿的性命!计夫顺眼睁睁看着周苹和她的车队在柔润而可爱的月光下绝尘而去,像根被烧焦的木桩,呆呆站在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足有四五分钟一动不动,一句话没有。

    刘全友上前推了推计夫顺:“老计,老计,你是怎么了?”

    计夫顺这才醒了过来:“哦,刘镇,回去,快回去开会!”

    老甘小心地说:“这么晚了,还……还开什么会?计书记,咱就……就接着喝吧,今日有酒今日醉,别管明天刀砍头,反……反正事已经出了……”

    计夫顺一把揪住老甘,眼睛血红:“这事怎么出的?啊?你他妈的给我说!”

    老甘吓坏了:“计书记,我混蛋,我……我连夜查这个叛徒!”

    计夫顺怒道:“我说的不是查叛徒,是说的那二十五个超生!我知道的只有六个,怎么一下子变成二十五个了?那十九个你们村里收了多少钱?你们是自掘坟墓,也把我往坟坑里推!”放开老甘,又对刘全友说,“刘镇,咱们真该死呀,咱们上面开了一个口,他下面就给你挖了个洞,连墙都挖倒了!趁咱们还没下台,马上回去开镇党委会,就研究一件事:改组河塘村班子,把甘同生和老聂全撸了!”

    说罢,拉着刘全友上车就走,连头都没回。

    这回轮到老甘和老聂在柔润而可爱的月光下发呆了……

28

    沈小阳这阵子真是交了霉运,几桩事的操作都不太顺利。国际工业园刘总那篇谈经验的文章辛辛苦苦写好了,三万块钱的版面费也让刘总及时交了,副总编田华北愣是不签字发稿,说是市领导打过招呼了,国际工业园的污染问题很敏感,凡是园区内重要涉污企业的报道和文章一概不发,暂时要享受一下香烟广告的待遇了。刘总的经验文章享受了香烟广告的待遇,刘总打到《峡江日报》账上的三万块钱,田华北还不愿退,说是哪次搞征文活动给刘总挂个名,让他当一次评委吧。这么一闹,大姐沈小兰去刘总那里当副总的事就屁了。好在大姐日子好过多了,二审判完的二百六十万先拿了回来,红峰商城的官司也有打赢的希望,倒也罢了。

    严重的不幸落在了大姐夫计夫顺头上。

    本来已经操作得很好了,城东区城管会缺个管稽查的科级队长,好歹也是一把手,城管会李主任也同意把计夫顺调去,沈小阳正准备让计夫顺去沙洋县委组织部办手续,噩耗竟从天而降,计夫顺到底栽在太平镇了,这前前后后只晚了几天,实在令人遗憾!

    计夫顺这个倒霉蛋,该招的招了,该认的认了,检查和坦白交代材料写了一份又一份,在每份材料上都说自己很惭愧,给党和人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致使太平镇计划生育工作严重失控,破坏了基本国策,让中华人民共和国额外增加了近一个连的小公民。到了这时候,乡镇级政治家计夫顺的政治风度一下子全没了,一把手的架子也不端了,丧家犬似的,一天几次给沈小阳打电话汇报活思想,也不管沈小阳是在什么场合,在干什么。最后急不择路了,还要给市委书记李东方写信。

    沈小阳硬拦下了,不让计夫顺再往枪口上撞,劝计夫顺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苍穹。还说,你自己的事你不好说,不如我说。你说李书记不会信,你的信李书记也许看都不会看。我说就不一样了,是公事,可以写文章,让贺市长签字在《内部情况》发表,李东方书记准能看到。计夫顺便跺脚搓手催促沈小阳快写。沈小阳被逼无奈,只好甩下哥儿们弟兄的一堆烂事,赶快写了洋洋洒洒近五千言,题为《来自太平镇的报告》。虽说不是政治家,沈小阳却很有政治头脑,很巧妙地从前任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花建设的政绩工程入手,然后谈到计夫顺这届班子的负重生存,苦苦挣扎,为了稳定大局,以致走投无路,被迫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在违心的煎熬痛苦中如何工作,率领全镇人民奔小康的实事一桩桩,一件件,包括给教师们送大米、送工资等,很有点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

    贺家国看了文章极为震惊,当天下午就电话通知沈小阳,要沈小阳晚上到峡江宾馆2267房间来好好谈谈。贺家国在电话里也说,太平镇的事件很典型,值得好好下功夫。还透露说,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刚开过,政绩问题是会上的争论焦点之一,李东方书记也许正需要这样一份典型材料。

    沈小阳把这大好消息告诉了计夫顺,计夫顺激动得眼泪鼻涕都快下来了,死缠活磨一定要见一见尊敬的贺市长,当晚就跟着沈小阳去了峡江宾馆。沈小阳原来倒是大包大揽的,可走进峡江宾馆大堂后,突然变卦了,觉得事先没和贺家国打招呼,就把自己姐夫带来了,私人色彩未免太重了一些,便让计夫顺在大堂候着听传。

    因为事先有约定,贺家国已在房间等着了,房门是虚掩着的,沈小阳推门进来时,贺家国在卫生间冲凉。沈小阳隔着卫生间的门和贺家国打了个招呼,报告了自己的到来,便坐在沙发上去喝茶。喝茶的时候,看到茶几上胡乱扔着一堆《西川古王国史稿》的楷书手稿,便信手取过一册,翻开来看了。

    片刻,贺家国穿着睡衣出来了,见沈小阳在看手稿,一边用于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大脑袋,一边问:“怎么?小阳,你对西川古王国的历史也有兴趣啊?”

    沈小阳岂不知道楚王好细腰的典故?何况现在又有求于贺家国,便做出兴致盎然的样子说:“贺市长,你还不知道啊?我的散文集里有几篇文章就是谈西川古王国的。我省原是西川古王国旧域,当年王国都城在现在的秀山。其民族游牧为生,产名马,善骑射,曾数度突人中原地区,直下洛阳……”

    贺家国乐了,连连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阳,就是你了!给我帮个忙,把这部书稿认真整理一下,拿到西川人民出版社去出版。我实在忙不过来,也真没兴趣,看了几页就不想看了。”

    沈小阳不禁暗暗叫苦:这他妈的不是找事做吗,这么一大堆发黄的书稿!

    往沙发上一坐,贺家国亲昵地拍着沈小阳的肩头,又说:“老弟,这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一部稿子,钟明仁书记很看重,又是让李书记带话,又是让钱市长带话,老催着我整理出版,还要亲自写序,我就没办法了,想捎带着搞一搞。现在有了你沈大记者,我就可以脱身了。搞不明白的地方,你到西川大学历史系请那帮老教授多指教,出版经费也不要你管。”

    沈小阳听说钟明仁很看重,还要写序,而且是贺家国父亲的遗著,真正的兴趣又来了,明确表示说:“好,好,贺市长,这事交给我了,你就忙你的大事吧!”

    贺家国从文件夹里拿出沈小阳送上来的那份《来自太平镇的报告》,说:“这期《内部情况》发两篇稿子,一篇是政策研究室搞的沙洋县迁址新区的前瞻性研究报告——这篇吹风文章是李书记亲自组织的,再一篇就是你的稿。”

    沈小阳满怀希望地问:“贺市长,我这篇稿李书记看过了么?”

    贺家国说:“我已经复印了一份,让赵处长送过去了。”就说了这么一句,便谈起了稿子,“小阳,你家伙目光很敏锐嘛,又抓到点子上了!我对你这篇稿子的评价是四个字:触目惊心!太平镇干部教师一年多没发工资,困难到这种地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看也在情理之中!生老病死,吃喝拉撒,那么多事要办,镇上除了债务还是债务,让我们那位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同志怎么对付啊?!”

    沈小阳压抑着心头的兴奋,连连说:“是的,是的,贺市长,计夫顺同志走到违法犯纪的这一步真是被逼出来的呀!”

    贺家国在房间里踱着步,感慨说:“我们有些干部开口政绩,闭口政绩,都在那里搞短期行为,搞杀鸡取卵,谁也不对将来负责,怎么得了啊?别说什么可持续发展了,以后不出大乱子就谢天谢地了!这个太平镇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发人深省嘛!”

    沈小阳试探着问:“听说李书记对太平镇问题有个批示,还很严厉?”

    贺家国挥挥手,不在意地说:“这我不知道,没听说。”

    沈小阳说:“我听说了,李书记说,要对计夫顺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贺家国口气随意,透着不平:“处理什么?我看这个计夫顺就不简单,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把局面维持下来了,超生款都用在非办不可的正事上了,自己的工资都没发,你还要人家怎么样?!”想了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头,“哎,小阳,你怎么对计夫顺这么关心?这个计夫顺是不是找过你了?”

    沈小阳这才说了实话,道出计夫顺不是别人,是他大姐沈小兰的丈夫。

    贺家国眼皮一翻:“我说嘛,你沈小阳是不是也想把我当枪使?”

    沈小阳忙道:“不是,不是,贺市长,恰恰相反,我……我是你手里的枪!”

    贺家国有些不太放心了,盯着沈小阳道:“小阳,你可别玩花招,你给我说老实话:你这篇稿子是不是实事求是?有没有胡编乱造的东西?”

    沈小阳保证说:“贺市长,稿子里有一句话失实,你拿我是问!”

    贺家国仍不放心:“我听说这两年你混出了个外号叫‘沈操作’是不是?”

    沈小阳苦起了脸:“贺市长,你不能听那些谣言啊,造你谣的人更多!”

    贺家国问:“哦,都造了我些什么谣,说我些什么?”

    沈小阳支吾说:“别说了贺市长,我……我说了你准生气。”

    贺家国很大度的样子:“你说,你说,我不生气。”

    沈小阳说:“有些家伙骂你是流氓市长,说你……见……见了女人就黏糊……”

    贺家国的大度一下子消失了:“这帮王八蛋,做我的文章哩!”

    沈小阳故意说:“贺市长,你也别生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贺家国火了:“什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善意的批评吗?是他妈的造谣攻击!”突然悟了过来,“哎,沈小阳,我这是谈你的问题,咋扯到我头上来了?怪不得人家叫你沈操作,你是真能操作!今天我可警告你:以后你敢打着我的旗号去拉关系,办私事,别说我对你不客气!私是私,公是公,你给我分开点!”

    沈小阳乖得像只猫:“是,是,贺市长!”

    贺家国意犹未尽:“我现在被人家许多眼睛盯着,你不是不知道!你说说看,这种时候你还忍心给我添乱吗?作为朋友,你得给我帮忙,不能给我添乱!你打着我的旗号惹了麻烦,就是我的事,我就说不清!”

    沈小阳解释说:“贺市长,我……我还真没敢打过你的旗号……”

    贺家国心情变得不太好了:“算了,算了,不说了,你先回去吧!”

    计夫顺的事还没落实,沈小阳不太想走,便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茶几上的《西川古王国史稿》,一边问:“贺市长,这稿子整理好后,你看不看?”

    贺家国说:“有空我就看一看,没空就算了,反正到时候再说吧。”

    沈小阳把手稿捆好,要出门了,才鼓起勇气道:“贺市长,计夫顺的事,你能给李书记说一声么?就是你刚才向我说的那些话,只要你出面说说,也许……也许计夫顺就不会被撤职,他毕竟是我大姐夫……”

    贺家国没好气地道:“我不说,正因为他是你大姐夫,我才不去说!”

    沈小阳仍不走:“贺市长,我姐夫他已经来了,在大堂等着,想见见你……”

    贺家国火透了:“沈小阳,你让他来干什么?不见,不见!见了我说不清!”

    这一来,沈小阳就很沮丧,灰头土脸的,到大堂见到计夫顺时,什么牛也不敢再吹了,弄得计夫顺心情也渐渐沉重起来,一路上唉声叹气,当夜连觉都没睡好。

    然而,第二天上午,贺家国找到李东方,谈太平镇问题的时候,还是替计夫顺说了话,态度还很激烈,口口声声说把计夫顺撤职查办难以服人。得知李东方还没来得及看那篇《来自太平镇的报告》,贺家国非催着李东方当场看不可。

    李东方说是马上要开会,找出那份报告清样,却没有看的意思,对贺家国说:“家国,你别给我说那么多理由,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个计夫顺是不是违反了基本国策?违反了就得处理,这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不看都是这原则!”

    贺家国冲着李东方直作揖:“首长,你先看看文章好不好?十分钟就看完了。”

    李东方这才戴上眼镜,看起了文章,边看边说:“你也学会‘逼宫’了嘛?!”

    贺家国讥讽说:“逼什么宫,我敢么?首长,我这是帮你爱护干部!”

    李东方仍在看稿:“怎么爱护?咱们是不是还得给计夫顺发几枚勋章啊?”

    贺家国毫不客气地说:“首长,这勋章你最好是发给计夫顺的前任花建设副县长吧!搞了那么多宏大的政绩工程,让计夫顺这届班子连饭都吃不上了!”

    后来,李东方看着稿子眉头越拧越紧,显然是被报告的内容吸引住了。办公室主任来提醒李东方去市**开区划工作论证会,李东方也推了,要办公室主任告诉市长钱凡兴,先把公开起来,自己迟一会再去。

    看完报告,李东方脸色很难看,讷讷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啊!”

    贺家国明知故问道:“你首长想不到什么?”

    李东方桌子一拍,近乎愤怒地说:“想不到太平镇的经济会搞到这种地步!我只知道他们有困难,只知道那个花建设能吹会造,却不知道花建设六年拉了这么多臭屎!”

    贺家国说:“谁拉的屎就让谁去吃,李书记,我有个建议:就把这个花建设降级使用,再调回太平镇去做镇党委书记,太平镇搞不好,就让他永远待在那里!”

    李东方苦苦一笑,又往回缩了:“又天真了吧?你知道这个花建设是什么人?这可是我们赵省长最欣赏的一位基层干部!三年前,我们赵省长就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说,乡镇一级干部中,他最欣赏花建设!说花建设是峡江市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个镇党委书记,起点高,有气魄,赵省长亲自点名把他提了上去。如果赵省长晚走一年半年,花建设没准就当上县长、县委书记了,你说我现在拿花建设怎么办?!”

    贺家国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李书记,你看看,这可不是我想盯着我家岳父大人较劲吧?是他网罗的那帮宝贝东西净往我枪口上撞啊,躲都躲不开!”

    李东方意味深长道:“知道难了吧?!峡江目前的情况就是这么复杂!”

    贺家国却来了劲:“李书记,再复杂也得讲原则,先撸了花建设这狗东西!”

    李东方打定了主意,摇摇头说:“还是算了吧,花建设毕竟只是沙洋县的一位副县长,我们有了底,以后不重用就是了,新的矛盾就不要再制造了。赵启功同志对你我的意见已经很大了,我们也得策略一点,不能四处树敌,再说,我们的干部体制说是能上能下,但让花建设下也难啊!就算把此人安排到了太平镇,也得带上括号——副县级,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这煤球儿滚到哪儿都是黑的!”

    贺家国问:“那计夫顺同志怎么处理呢?你能不能和沙洋县委打个招呼?”

    李东方想了想:“家国,对计夫顺的处理,我们先不忙定,你最好抽空下去看一看,这个同志到底怎么样?我们副市以上干部都有个乡镇联系点,你是不是就把太平镇做个联系点呢?可以从太平镇入手,解剖麻雀,深入了解一下国情嘛!特别是了解一下下面人的生活是怎么个样子!”

    贺家国立即同意了:“那好,首长,我就把太平镇当个点吧!”

29

    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和镇长刘全友在基本国策问题上犯了错误,市委书记李东方又做了严厉指示,沙洋县委认定是保不下太平镇这个领导班子了,组织部就按县委指示,开始在县里各部委局办和乡镇一级干部中物色新班子人选,准备重建太平镇班子。人选物色工作进展得极不顺利,征求意见时,几乎没有哪个同志愿意到太平镇去做一二把手。白水河乡党委副书记宁愿辞职,也不想去做太平镇党委书记,谈到后来,眼泪都下来了。有些同志本来官瘾挺大,很想进上一步,可一听说去的地方是太平镇,头马上就往回缩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组织部门的同志说:组织上既然不想要我们了,就在县上把我们直接开掉好了,不必弄到太平镇转一道手续了。还有些同志说,我们倒是想为组织分忧,可老婆孩子不能不吃饭啊,让我们去也行,工资奖金得由县上发。组织部也觉得这问题太棘手了,计夫顺和刘全友一年多没开上工资,现在的十二个副镇级也还没工资可发,专给这几个新同志发工资,说得过去吗?

    县委季书记这才想到计夫顺和刘全友过去待在太平镇闪闪发光的种种好处来,觉得这两个同志太不容易了。副县长花建设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在几个常委面前不断吹风,替计夫顺和刘全友说情,县委常委们专门研究了一次,集体承担了一回风险:鉴于太平镇的特殊情况,原班子暂时不动,仍由计夫顺任代书记,刘全友任代镇长,让他们戴罪立功。在这次会上,县委季书记就表示了,只要李东方和市委吐了口,这两个同志的职就别撤了,给其他处分;李东方和市里若是追得紧,再慎重考虑换班子的事。

    于是,县委季书记一个电话打过来,计夫顺又到太平镇戴罪立功了。

    真是多事之时,太平镇上已经云谲波诡了,仅仅十天时间,小动物们就快闹翻天了。镇上唯一一家赚钱企业肉兔养殖加工基地也快挺不住了,场长陈兔子一见到计夫顺就眼泪汪汪地诉苦说,这十天内六个副镇级杀气腾腾地硬“借”走了十四万,工商税务卫生检疫部门三次拉走甲级兔肉一千多斤,乙级兔肉八百多斤。更要命的是,以郝老二为首的一帮地痞流氓又开始闹事了,不准农民养殖户直接把兔子卖给加工基地,非要经他们这帮地痞转一下手。许多农民养殖户无利可图不说,更怕香没烧成惹来鬼,都灰了心,把小兔子全掐死了。

    陈兔子拉着计夫顺的手,哽噎得直抹泪:“计书记,你可回来了,这就好了,这就太好了!我知道你会回来,前天我还和郝老二说,计书记回来饶不了你们!郝老二就笑,说你栽到基本国策里去了,不但是要下台,没准还得进去哩!我就不信,杀了我我也不信!如果像你这样的书记都进去了,这世上还有公道么?!”

    计夫顺安慰说:“兔子,你别怕,也别愁,谁借的钱,我让谁来还,谁拉走的兔子,我让谁掏钱,少一分也不行!都把企业当唐僧肉,谁还敢在我们太平镇好好办企业啊!”想到郝老二那些地痞们,无名怒火蹿上了心头,破口大骂道,“我日他妈,这才几天啊,兔崽子们就翻了天了!派出所张所长干什么吃的?!”

    陈兔子眼一睁多大:“计书记,你还不知道啊?那个杀人犯郝老大回来了,张所长哪敢惹呀,躲都来不及!听说郝老大还扬言要找你算账哩!”

    郝老大是郝老二的亲哥哥,在太平镇赫赫有名,比郝老二还痞,没人敢惹,去年计夫顺一上任,就碰上了郝老大杀人案。这个郝老大仅为了一元钱的争执,捅了一个卖肉的老人七刀,不是抢救及时,卖肉老人就没命了。派出所当时不敢管,想罚款了事,计夫顺大为恼火,逼着派出所抓人立案,依法严惩。不承想,县法院刚判了郝老大十五年,这狗东西就越狱逃跑了,县公安局的通缉令一直贴到镇**大院门口,至今还残迹尚存,依稀可辨。

    计夫顺知道这人回来不是好事,镇上不会肃静,搞不好自己都有生命危险,遂当场摸起电话,找到了派出所张所长,故意加重语气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冷冷问道:“张所长,我请问一下:郝老大的通缉令取消了吗?”

    张所长说:“没取消啊,计书记,怎么回事?咋想起问这个?”

    计夫顺道:“你少给我装糊涂,这个通缉犯溜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张所长这才说:“这我知道啊,我都派人到郝家去过几趟了,一直没见到郝老大的影子,县刑警大队那边我们也汇报了,都在积极抓!计书记,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计夫顺哪有什么线索?便道:“那好,你们千万别大意!出了什么事,别怪我计夫顺小脸一拉,不认人!”

    从肉兔养殖加工基地出来,计夫顺回了**大院,想和镇长刘全友商量一下工作。刘全友的办公室却还关着门,显然好多天没人进来过了。问了问隔壁的文书小段才知道,刘全友仍在家里闭门思过,接到县委和他的电话后,根本没来上班。

    计夫顺骂了几句脏话,紧接着又不辞辛苦地找到了中兴路刘全友家里。

    刘全友这回表现得不错,关键的时候没往后缩,也没把责任推给他。案发之后,计夫顺想,他是一把手,这次反正逃不掉了,要死死一个吧,准备承担全部责任把刘全友保下来。刘全友却不干,说敢做敢当嘛,背地里硬是往上交了一份认罪检讨书,自己的责任一点没推,还替计夫顺担了不少事。如此一来,患难见真情了,被停职的这十天里,二人热线电话日夜不断,关系前所未有的好。计夫顺赶到刘全友家院门口,敲了好半天门,刘全友的黄脸老婆才把院门开开了,唤住了汪汪乱叫的看家大黑狗,向屋里招呼说,全友,是计书记来了,你就别再装病了。

    刘全友这才慌忙从床上爬起来,慌忙揪头上还捂着的脏兮兮的毛巾。

    计夫顺问:“刘镇,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咱们不是说好一起出山的么?”

    刘全友笑了:“计书记,我这又有新情况了,正要和你说呢!”

    计夫顺问:“又他妈什么新情况?”

    刘全友说:“花县长告诉我的,绝密!”把头勾了过来,很神秘的样子,“知道为什么又让咱两个倒霉分子戴罪立功的么?日他妈,是没人愿意到咱这儿来受这份倒霉罪!人家一开口就问县上要工资!你说说看,咱凭什么再白干下去?去他妈的球吧!”

    计夫顺哭笑不得:“那你什么意思?又想撂挑子?”

    刘全友脸一绷:“嘿,怎么也得算计工资呀,不给工资咱就白大公无私啊,该病就病嘛!”

    计夫顺抬手揭下刘全友又捂在头上的脏毛巾,扔到椅子上,一把拉住刘全友:“你家伙别病了,咱病不起了,小动物们翻了天了,不狠心镇镇这帮小动物,以后就不好管了,快跟我走,事不少呢!你不是向花县长表态要起飞么,快,我陪你去飞!”

    刘全友挣着,死活不干:“老计,我飞个球!你这同志就继续官迷吧,我是不迷了,撸了我的这个镇长,我到哪里都能拿上一份工资,凭什么在这里受洋罪?!老计,你要听我的,我劝你现在就回城进医院,一天也别在这儿待!谁翻天就让谁翻去!”

    计夫顺严肃起来:“刘镇,你别给我耍赖皮,这临时主持工作的决定不是我定的,是县委常委会定的,你硬赖着不去上班,不是坑我一人么?够朋友么?再说了,组织上还没处理我们,我们也得对组织负责嘛!你刘全友今天真不,我一定找机会收拾你!”

    刘全友磨蹭了好一会儿,又发着牢骚,推上破自行车,跟着计夫顺出了门。

    计夫顺满心都是事,出门后,夺过破自行车,自己骑上去,要刘全友坐二等。

    刘全友坐上去后,又嘀咕起来:“计书记,你看看,这形象不好呢!咱两个一把手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太平镇街上示众,更像‘倒霉分子’了!”

    计夫顺想想也是:情急之下就不注意政治了,真是很不应该的。便难得接受了刘全友一回意见,下了车,和刘全友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很亲热,很团结,也很威严的样子。为了显示自己和刘全友都不是什么“倒霉分子”,见了街上的革命群众依然不断地打招呼点头,像没发生过“基本国策事件”似的。

    革命群众真不错,比平时热情得多,都主动凑上来和计夫顺、刘全友说话。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二位领导到了兔市上。

    真是巧,郝老二正在兔市上闹事,带着几个小地痞强行低价收购兔子,折腾得兔市上乌烟瘴气:只见兔市上各色兔子满街乱窜,各色兔子的主人们也满街乱窜,追拿各自的兔子。计夫顺和刘全友走到郝老二身后时,郝老二正折腾一个卖兔子的农民老汉。先放跑了人家一笼兔子,老汉哭喊着追兔子时,郝老二又提起另一笼的兔子一只只往地上摔,边摔边骂:“日你妈,嫌价低?老不死的东西,死兔子价更低!”

    计夫顺气坏了,冲上去一把揪住郝老二:“反了你了,郝老二!”

    郝老二一见是计夫顺,有些怕了,身子直往后缩:“计……计书记,你……你不是被撤了么?胡汉三咋……咋又回来了?刘镇长,你快帮我说个情!我改,我改!”

    刘全友根本不理郝老二,扯了扯计夫顺:“走,走,计书记,这事让派出所去管!”

    计夫顺死死抓住郝老二,回头对刘全友说:“不行,刘镇,我得管,我正要杀一儆百呢,你快到派出所拿铐子,把狗日的铐起来在兔市上示众!那个郝老大不是潜逃回来了么?不是吵着要找我算账么?我正要找他算账呢!”

    郝老二吃过计夫顺的苦头,知道计夫顺说得到就做得到,冷不防一拳打到计夫顺脸上,拔腿要逃。计夫顺及时地把脸一偏,下巴上还是落下重重一击。刘全友一看不好,用自行车一挡,把郝老二别倒在地上。计夫顺扑上去死死压在郝老二身上,反剪着郝老二的胳膊,命令刘全友去派出所拿铐子。

    郝老二被按在地上直叫:“弟兄们,上,揍这×养的,这×养的现在不是书记了!”

    小地痞们大都知道计夫顺为“基本国策事件”下台的事,一个个跃跃欲试想往前凑。

    计夫顺眼瞪得像灯笼:“你们谁敢上?谁上我铐谁!他妈的老子又上台了!”

    刘全友担心计夫顺吃亏,没敢走,也黑着脸跟着助威:“你们想找死就上来吧!”

    小地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没敢上,一个个扔下他们的二哥逃了。

    嗣后,刘全友用计夫顺的手机给派出所张所长打了个电话,张所长带着几个警察赶到了现场。两个派出所警察接替计夫顺,扭住了郝老二,要往派出所带。

    计夫顺捂着已肿起来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张所长,别带了,就把狗日的给我铐在这根电线杆上示众!铐上一天一夜,让那些横行霸道的大小浑虫们都看看,长长记性!谁敢欺行霸市,讹诈老百姓,就这下场!”

    张所长有些为难:“计书记,这……这……”

    计夫顺一把夺过张所长手上的铐子:“这什么?你们不铐我铐,我不怕什么郝家几虎,有本事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张所长小声提醒说:“计书记,违……违反政策哩!”

    计夫顺吼道:“违反什么政策?国策我不都违反了么?该我下台我滚蛋,在台上一天,我就得对太平镇的老少爷儿们负一天责任,就不能让老少爷儿们哭告无门!”

    围观的受害者们先是热烈鼓掌,后就嗷嗷叫了起来,全为计夫顺助威,要求计夫顺马上就铐郝老二。那位被摔死几只兔子的农民老汉竟在计夫顺面前跪下了,口口声声喊计夫顺“青天大老爷”。计夫顺便在“青天大老爷”的呼叫声中,把郝老二反铐在了电线杆上。

    郝老二破口大骂:“计夫顺,我日你八辈子老祖宗,你不得好死!”

    计夫顺愤怒之下,不讲政治了,揪着郝老二的头往水泥电线杆上撞。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一辆挂市委小号牌照的桑塔纳汽车悄悄地在路边停下了,市长助理贺家国从车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马路牙子上一声断喝:“住手!”

    计夫顺看着贺家国一下子愣住了。真他妈的倒霉透顶,临时主持工作的头一天就碰上了这种巧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场合,会以这种形式见到这么一位市领导。以前他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贺家国,前天在峡江宾馆那么想见都没见上!

    因为在峡江宾馆没见上,贺家国也就不认识计夫顺,打量着计夫顺,很严肃地责问道:“你是什么人啊?怎么可以这么粗野,这么不讲政策呢?”

    计夫顺心慌气短,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

    刘全友介绍说:“这……这是我们镇党委计书记,计夫顺同志。”

    贺家国愕然一惊:“你……你就是那个计夫顺?”

    计夫顺窘迫地点点头:“是,是,贺市长,我……我内弟沈小阳常说起你。”

    贺家国气呼呼的,要说什么,却没说,想了想,手一伸:“钥匙呢?”

    计夫顺很不情愿地把手铐钥匙递给贺家国,咕哝了一句:“他是个地痞哩!”

    贺家国像没听见,把手铐钥匙交给了张所长,然后对张所长说:“带回所里处理吧!”

    张所长遵命把郝老二带走了,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着,四散开了。

30

    到镇党委办公室一坐下,贺家国便严肃批评说:“简直不像话!计夫顺同志,你究竟是个共产党的镇委书记,还是一方恶霸?有你这样对付群众的么?难怪你胆子这么大,连基本国策都敢违反!我看你这个同志是无法无天,根本没有什么法制观念,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党和**的形象全坏在你们这些同志手上了!”

    计夫顺、刘全友都不敢作声,一脸沉痛的表情,老老实实听训。

    贺家国慷慨激昂:“你说那个小伙子是地痞,就算他是地痞,是罪犯,可我们对罪犯也有政策,也不能搞体罚!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围观,你考虑过政治影响没有?就你这样的党委书记,群众能服你呀?不骂你是法西斯呀!”

    计夫顺频频点头,一边听,一边在工作日记上做着记录,认真而严肃。

    贺家国见计夫顺接受批评的态度还算好,口气才多少和缓了一些,他说:“计夫顺同志,按说,我不该头一次见面就这么批评你,可我真是为你好!我劝你千万不要再这么激化矛盾了。你这样激化矛盾,党和**的形象被你破坏了不说,你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有危险嘛,没准哪天就会受到报复,就会有人打你的黑枪啊!”

    计夫顺连连说着“是啊,是啊”,又拼命在工作日记上记个不停。

    刘全友不知计夫顺都记了些什么,向计夫顺的工作日记上瞥了一眼,却发现是一片涂鸦,有圆圈,有线条,还有一些小人脸。刘全友想笑,又没敢,自己也学着计夫顺的样子,时不时地看着贺家国,在小本本上画起了小鸭子。

    贺家国语重心长,侃侃而谈:“一个民主,一个法制,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如果我们这些党和**的领导干部都不讲民主,不讲法制,依法治国从何谈起……”

    计夫顺直说“深刻,深刻”,又在工作日记上乱涂一气。

    刘全友也“记”得认真,在贺家国深刻论述民主与法制问题时,小鸭的轮廓和一只可爱的小脚蹼已出来了;当贺家国谈到自己以后要把太平镇当作自己的联系点时,小鸭的另一只小脚蹼又出来了,还有一池塘涟漪起伏的水纹。

    说到最后,贺家国站了起来:“先谈到这里,我们现在出去走走吧!”

    计夫顺和刘全友把小本本全合上了,陪贺家国一起去“走走”。

    一路走着,计夫顺便向贺家国介绍太平镇的历史和现实情况,汇报工作,还不断地检讨:“……贺市长,工作没做好,我和刘镇都很惭愧哩!今天,你对我们的批评太及时,太深刻,太生动了,简直就像给我们上了一堂党课啊!”

    贺家国先还高兴着,一思忖,觉得有点肉麻了:“老计,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再这么说,可就是把对付花建设县长的那一手用来对付我啊。”

    计夫顺忙说:“哪能啊,贺市长!我内弟沈小阳天天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咱峡江的朱总理哩!还说你为我们主持正义,让我们很受感动哩!你这一来抓点就好了,我们太平镇就有希望了,你要是能带点钱,带点项目来,那就更好了!”

    贺家国说:“那你们就不要把我当外人,啥都不要瞒我,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要实事求是。领导作风上必须有个根本性的转变,尤其是在民主与法制问题上——你们能不能为峡江地区各乡镇起个表率作用啊?我做你们的后盾。”

    计夫顺连连点头:“可以,可以,贺市长,你来指示,我们执行。”

    贺家国诱导说:“河塘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大吃超生款,不是都撤了么?能不能搞一下海选啊?让全体村民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自己选个信得过的村委会和村主任?我们国家已经颁布了《村委会组织法》嘛!”

    计夫顺怔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贺市长,这……这合适么?《村委会组织法》颁布了倒是不错,可海选在我们沙洋县还没搞过哩,现在还都是组织提名选的,这才放心嘛!”

    贺家国说:“你们放心的候选人,人家村民放心吗?试试海选,我看没什么坏处嘛!”

    刘全友咂着嘴说:“贺市长,你不知道咱这儿的老百姓是什么素质哩,山后几个村的村民至今连身份证都没办,县公安局还不给通融,我们求完爷爷求奶奶,两头挨骂,唉!”把相关情况说了。

    贺家国有些惊讶:“哦,还有这种事啊?”想了想,建议说,“那你们就改变一下工作作风,送证上门嘛,一个村一个村跑,到村上给他们照相,给他们办证。在这里,我还要提醒你们:一定不能把**办成衙门。这些年我跑了许多国家,见得也算多了,人家国外**就有个为纳税人服务的自觉意识,老百姓来办事,市政厅里有茶喝,有的地方还有免费咖啡供应。我们是人民**,是为人民服务的,资本主义国家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啊?当然,受经济条件限制,咖啡目前我们供不起——没有咖啡,备上一杯热茶,递上一条毛巾,总能做到吧?这样做了,形象是不是就改变了?也让来镇**办事的农民兄弟有个温暖的感觉嘛!”

    刘全友还想说那照相、办证的钱谁出,计夫顺却抢先表了态:“贺市长,你说得太对了,这事我们就按你的指示,先着手起来,改变工作作风,也一举改变镇党委和镇**的形象!”

    贺家国仍没忘记河塘村的海选:“那,河塘村村委会和村主任选举的事怎么说?”

    计夫顺只好违心地表了态:“贺市长,你说海选,咱就海选,咱就按你的指示办吧,海选看看!”

    贺家国脸上露出了满意,临走时,拍着计夫顺的肩头说:“老计,老刘啊,我就把你们太平镇当作民主与法制的一块试验田了,你们就这么给我好好试,试出经验来算你们的成绩,我到县委和市委给你们请功,试出问题来,全由我负责!”

    送走贺家国后,计夫顺和刘全友又合计上了。

    刘全友怀疑说:“老计,贺市长这一套行得通么?”

    计夫顺说:“不花钱的事就试试吧,河塘村让他们海选去,选坏了重来嘛。权当是演习!”

    刘全友直咂嘴:“送证上门,得花不少钱哩!”

    计夫顺说:“那就先不办,先把茶桶和毛巾的事办了吧。”

    刘全友说:“这不得花钱么?买个新茶桶得三百多呢!”

    计夫顺道:“刘镇,你这个死脑筋!买什么茶桶?把大会议室那个茶桶搬到大门口就是了,开会时再搬回去,又不费事的。茶叶也别买,哪天到咱茶场去要点茶叶梗、茶叶末,是个意思就行了,就买五条粗毛巾吧,用不了十几块钱。”

    这时,派出所张所长来了电话,问计夫顺怎么处理郝老二。

    计夫顺想都没想便说:“张所长,这还用问?我不说过了么,把这小兔崽子给我在兔市上铐一天一夜,以儆效尤,你马上办吧!”

    刘全友有点害怕,提醒道:“老计,贺市长知道了可不好啊,他又抓咱的点!”

    计夫顺根本不当回事,哼了一声说:“刘镇,不这么办,郝老二和那帮地痞可就更猖狂了,不知多少老百姓又要遭殃倒霉!”摇着头,又说,“我们这个贺市长,我看水平也不咋地,对基层情况太不了解了,咱可不能全听他的,全听他的工作就没法干了!”

    郝老二便又被铐上了,真就铐了一夜带一上午。郝老二手下的地痞们见不可一世的郝家受到了如此严厉而残酷的惩罚,一个个都老实了,兔市秩序就此恢复正常。

    被铐在电线杆子上的郝老二开始还硬,“日娘捣奶奶”骂了计夫顺整整一夜。天亮之后,骂不动了,开始讨饶,让人带话给计夫顺,说是自己再也不敢了,求计夫顺放了他。计夫顺见示众的目的达到了,也怕影响太大,再传到贺家国耳朵里,生出新的是非,才让张所长把郝老二放了,且带到自己办公室,让郝老二写认罪悔过书。

    郝老二不知怎么写,可怜巴巴地看着计夫顺:“计书记,你说啥我写啥,行不?”

    计夫顺便说:“也行,那你狗日的这样写吧:先写你一贯横行乡里违法乱纪干坏事的事实情况,还有这次惹事的经过,包括怎么打我一拳。下面写我对你的法制教育,怎么和你促膝谈心,讲道理,你又怎么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行和错误,以后决心做个讲法制的公民!”

    郝老二委屈地说:“计书记,你……你没和我谈心啊!”

    计夫顺眼一瞪:“现在不是谈心吗?皮又痒了,是不是?”

    郝老二马上老实了,按计夫顺的意思全写了,签了字,按了手模。

    最后,准备释放郝老二了,计夫顺又问了一句:“郝老二,我铐你了么?”

    郝老二已成了驯服的狗:“没,没,计书记,您和我促膝谈心,讲道理哩!”

    计夫顺对这结果十分满意:“滚吧,敢四处乱说,小心我揪你的舌头!”

    贺家国从太平镇回去后也很满意,向李东方汇报说,计夫顺还是个想干事的基层干部,也很负责,就是工作作风比较粗暴。具体到计夫顺怎么粗暴,贺家国没敢和李东方说,怕李东方旧账新账一起算,再把计夫顺撸了。

    李东方这时的心思全在关系全局的大事上,听贺家国说完也没追问什么,把精心起草的第二个批示交给了贺家国,要贺家国把这个批示在《内部情况》上作为编者按发表出来。

    批示主要谈政绩问题,其中一节很严厉:“……太平镇的问题极其严重,后果有目共睹。更严重的是造成今天这一后果的历史原因。请同志们好好读一下这篇《来自太平镇的报告》,树立正确的政绩观,增强政治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有关部门要尽快研究建立切实可行的决策责任约束机制,对类似太平镇这样的决策失误以后要坚决追究责任,对责任者给予党纪、政纪,甚至法纪处理,使国家和人民少交一点‘学费’,这种‘学费’我们已经交不起了。”

    对计夫顺和刘全友的处理问题,李东方在批示中没有说,也没有和沙洋县委打任何招呼,可批示下达后,沙洋县委却立即嗅出了从宽处理的气息,常委们马上开会研究,趁机做出对计夫顺和刘全友有利的处理决定:计夫顺党内严重警告,刘全友行政记过,两个“倒霉分子”这才算彻底过了关。副县长花建设则因为李东方这个批示被沙洋县委调整了分工,不再管城建、工业了,改管文化教育和计划生育。

    分工调整后的第二天,花建设便跑到赵启功那里“反映情况”,说李东方故意指使贺家国找他的茬儿,对那些过去跟着老领导干实事干大事的同志们大搞秋后算账。赵启功当面严肃批评了花建设一通,花建设一走,却马上打了个电话给贺家国,口口声声叫着“贺市长”,问“贺市长”究竟还想得罪多少人?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李东方去做孤家寡人?贺家国本想在电话里为李东方和自己解释一下,把太平镇的问题说说清楚,赵启功根本不愿听,把自己的话说完后便气呼呼地摔下了电话,弄得贺家国心情败坏。

    尽管心绪不好,贺家国还是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对手们开始全面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