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全文阅读 第32分节

第315章 碎天江

    “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应该不会有错,所以悬宿先生是昨夜进入青玉枝之后被害?”崔凝道。

    “大约如此吧。”魏潜转眼看向崔凝,“证词拿到了?”

    “拿到了。”崔凝将一沓公文递了过去,“我已看了一遍,昨晚巳时初,一名往松鹤泉送酒的小二在松鹤泉门口见过悬宿先生,这是所有证词中最后一个见到他还活着的人。”

    魏潜一面飞速翻阅,一面问道,“跟着你从苏州回来的尧仵作安排好了吗?”

    话题转的太快,崔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下面副手位置刚好没有满,便为他荐了官,只是暂时尚未收到批复。”

    仵作是贱业,尧久之却不是贱籍,所以做官没有什么问题。且监察司对这些有特殊才能的人,一向优待,能不能批复只是程序问题。

    魏潜垂眸翻公文,口中却道,“你推荐他到四处,恐怕要等很久才能得到批复,且不一定能成。”

    监察司二处一向最擅长刑讯,也擅长尸检。虽然监察司建立之初并没有规定每一处的职权,但长久以来,每一处都形成了鲜明风格,亦有不成文的规矩。

    监察司四处以前就是个闲散之地,平日抄抄卷宗,喝茶赏花,连每年一度的巡查任务都要靠捡漏。作为威风八面的监察使,平日接触最多的竟然是典书处,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闲,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没油水、穷。

    每个衙门内部都有竞争,监察司自然也不例外。自从魏潜接手四处之后,四处已经分走了很多工作,而李昴被害,二处损失了一名“得力干将”,倘若连刑讯、验尸这点长处都被别人抢走,日后喝茶赏花的可就是他们了。所以二处一定会阻挠别处吸纳这一类人才。

    魏潜自然能强硬的将人安排到自己手下,只是日后难免要把一部分精力消耗在内斗上,平白增加工作难度。再说,崔凝只要推尧久之一把就是个大人情,即使他将来人在二处,不也还是监察司?

    总之有些事情可以,但没必要。

    崔凝瞬间便想明白他的意思,一拍脑门,“我竟然忘了这个!”

    魏潜道,“先让他跟着去验尸,你晚上写一份推荐信给二处监察佐令,明日我替你送过去。”

    出现在监察司卷宗的尸检结果,需要衙门的仵作负责,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看看就作数的,想用尧久之,就要在结案之前把他的身份安排好。

    “好。”崔凝应后,便派一名鹰卫去崔家侧院将人给接过来。

    魏潜带人把整个院子都细细排查一遍,这才去证人所说的“松鹤泉”。

    松鹤泉与玉枝泉之间隔了两个院,整体面积大约是玉枝泉的五分之一,院内建有正屋三间,其中一间是室内汤池,另外两间则是供客人休息玩乐所用。

    院子不大,室外汤池建于古松怪石之间,宛若山中天然泉池,但四周又带着一些精心雕琢设计的痕迹。

    池内烟雾渺渺,旁边劲松落雪,池畔有一小小石台,从假山延伸出一块相对平整的凸起,上面放了木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简单茶具。

    崔凝第一次见识这些,处处都觉着惊奇,蹲在温泉池旁忍不住用手探了探水温。

    魏潜看了她一眼,黑眸中似有所思,只一瞬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院子中。

    “去把青玉枝掌柜带来。”魏潜吩咐一旁鹰卫。

    “是!”

    崔凝回首问道,“五哥,假如证人所言均是事实,案发现场一定就在青玉枝馆内,但却未必是吊尸的那个院子,对不对?”

    魏潜眼底浮上一丝笑意,“阿凝很有长进。”

    “可是当晚馆内应该到处都有人,假如案发地点是在别的院子,凶手是如何避人耳目把尸体运送过去的呢?”崔凝不解道。

    魏潜目光落在后院一片怪石假山之上,“从整个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并非临时起意,倘若他蓄谋已久,一定有办法避开人群。”

    试问哪个失手杀人的凶手会将尸体仔细裹起来,还专门布置一个诡异的现场,留下一句预言?

    崔凝眼睛一亮,“蓄谋已久?是不是说明凶手与青玉枝关系匪浅?”

    魏潜点头,“即便他不是青玉枝内部的人,那也一定是频繁接触者。”

    这样一来凶手的身份范围就能缩小很多。

    “用来裹尸吊尸的白练也是一个重要线索。”魏潜又提醒道。

    崔凝仔细回想方才看见那条仍垂在屋角的白练,恍然大悟,“对啊!那白练布料厚实又没有花纹,不太常用。”

    白练一般指绢类织物,而绢以轻薄、坚韧、挺括为好,但吊尸使用的布料明显厚实许多,介于绢和缎之间。

    除了中衣和丧服,时下用来做衣服的布料极少用素布,而中衣以丝绸、白叠布为主,丧服则以麻布为主,所以吊尸所用的白练极有可能是作为缝制衣服的配料使用,又或者有其他比较特殊的用途。

    换句话说,就算是在布庄里,这种贵而不常用的布料亦不常见。

    “明日先让人去查问长安的布庄?”崔凝问道。

    魏潜点头。

    不多时,鹰卫将柳欢带到。

    魏潜也没有刻意坐下来,而是选择一边排查院中仅有的三间房屋,一边问话,“你可知悬宿先生当日为何而来?”

    “哦,对了。”魏潜不等他回答,又补充道,“我问的是除了沐浴,比如,他与谁有约,来此做什么?”

    青玉枝是温泉汤馆,但又不仅仅提供洗浴服务,饮酒、歌舞、赌博,各种玩乐,只有外人想不到,没有他们不能做的。

    柳欢话刚到了嘴边便被噎了回去,心知这位不是能随意糊弄的人,只得认认真真作答,“听下头人说,他直接去了棋阁,其间还曾要过一壶茶。”

    崔凝问,“与他下棋之人是谁?”

    “小人不知。”柳欢见她瞪眼,连忙解释道,“大人莫急,且听我说。咱们棋阁和赌桌一样,都是随便坐的,认识不认识只要相对一坐便能来一局。咱们小二压根没认出悬宿先生来,便未留心他都和谁对弈过。”

    魏潜眉峰微挑,“悬宿先生不是青玉枝常客?”

    悬宿先生大小也算个名人了,小二未必认识,但是掌柜不会不识,假如他是常客,掌柜总会碰见,并交代小二好生伺候,久而久之,如何会有认不出人的情况?

    “可不是,这位先生平常都去对街的碎天江,头回来咱们这儿。听说他在碎天江名字都是他取的,里头专门给他留个院子呢。”柳欢回完话,还不忘贬低一下对面,“您二位别瞧他们家名字取的大气,实际比咱们青玉枝差的远了,贵人一般都不爱去那儿。”

    天津九星,横河中,一曰天汉,一曰天江。天江可以是星名,但也有可能是天河之意。大约是意指温泉如同星子散落,又或者是天河碎片坠落人间,一词双关,极有意思。

    这个想法从崔凝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便又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一直以来的习惯,突然跑到青玉枝来?

    正想着,便听魏潜问,“昨晚是谁在用松鹤泉?”

第316章 月下

    作为掌柜,柳欢最关注的莫过于这十六个贵客所用的院子,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昨天松鹤泉是空着的。”

    魏潜道,“其他客人都还在?”

    “在的在的!”柳欢连忙答道,“昨日长安令安抚了各位贵客,大家都同意在此多留一晚。”

    能在青玉枝里包院子的人无不是身份贵重,裴钊为了让他们配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费了不少嘴皮子功夫。他也依照约定,没有把这些人的名单放在公文里。

    裴钊做长安令,日后免不了要与这些人频繁打交道,自然不能将人得罪狠了,魏潜却没有这个顾虑,“来人。”

    “大人。”鹰卫拱手听令。

    魏潜道,“去请各位贵客到茶室坐坐。”

    “是!”鹰卫迟疑一下,又问,“大人,若是有人拒绝……”

    魏潜道,“不用劝,客客气气请着,若是不听,倒也不必用强。”

    柳欢闻言稍稍放下心来,这些贵人若是在青玉枝受了委屈,甭管是不是他的错儿,到时候他们不能朝监察司发作,自然要找人撒火,那他……

    他这厢心尚未放稳,便又听魏潜冷声道,“告诉他们,拒不来者,直接当做嫌疑犯处置。”

    “大人!”柳欢忍不住惊呼。

    魏潜看向他,目光如同话音一般冷冽,“怎么,你想阻挠查案?”

    “小、小人不敢!”柳欢抹了一把鬓边冷汗,心想,罢了,青玉枝出了这么个大案子也不是他能插手的,冤有头债有主,只盼着各位贵人别找他这个小掌柜的麻烦吧!

    不料他想老老实实做个旁观者,偏有人不让。

    “柳掌柜把方才要送我的步天聿拿出来,也让魏大人也瞧瞧吧。”崔凝笑吟吟的望着他。

    柳欢刚刚抹掉的冷汗刷的一下又冒了出来。

    “步天聿?”魏潜不解。

    崔凝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雀跃道,“方才柳掌柜私下要送我一支笔,叫步天聿,咱们监察司有规矩,办案期间不得收受贿赂,只是那笔太神奇了,忍不住便想让你瞧瞧。”

    魏潜知道崔凝不会仅仅因为毛笔神奇而专门提起此事,遂道,“柳掌柜,何不取来一观?”

    “也不是什么……”柳欢正要想法子拒绝,一抬眼猛然迎上魏潜黑沉沉的眼眸,顿时话锋一转,“也不是什么难事!小人这就去取来,大人稍候。”

    魏潜冲身旁的鹰卫抬了一下下巴,示意跟随他前往。

    “阿凝,这里有我,你先带人去碎天江一趟。”魏潜道。

    崔凝本还想与他说说关于步天聿的联想,但想到五哥应该一看便知,于是干脆答道,“好!”

    碎天江与青玉枝相距不远,就在斜对街。

    青玉枝除了十六院,还有数个接待普通百姓的大温泉池,今日停业之后,大部分客人都奔着其他汤馆去了,因此今日的碎天江比起平时更加热闹。

    昨夜白练吊尸案早有消息传出,崔凝带着鹰卫进去的时候引得众人越发议论纷纷。

    监察司一处的人早已扮做普通客人混迹其中,见状便故意挑起话题,而后四处收集消息。

    “大人,这就是悬宿先生平时住的月下居。”碎天江掌柜道。

    月下居位于碎天江最西北角,在看见院门之前有一片树林,光秃秃的枝桠上落满了雪,其间曲径通幽,站在这里虽能清楚听见喧闹声,却仿佛离得很远。

    崔凝没有急着进门,只站在门口四下打量,“这两天都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碎天江掌柜名叫楼仲,三十岁上下,身量与魏潜相仿,有胡人血统,生的眉目深邃,若非半脸虬髯,约莫也能算个美男子。

    他看崔凝的目光有几分探究,语气却十分客气,“先生喜静,咱们馆里小厮每隔五日才会过来打扫一番。这里三日前刚才打扫过,没有别人来过。”

    崔凝没有忽略这话背后的意思,“这么说来,他经常住在这里?”

    楼仲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正是。先生在长安也有宅子,只是还是住在碎天江的时候多些。”

    就算悬宿先生在长安有宅子,恐怕也远远比不上这处,闹中取静,都不用去东西市,出门各种铺子应有尽有,回来独享清静,还有天然温泉可以泡,岂不是美哉?

    选择长时间住在这里很好理解,只是,这么赚钱的生意,碎天江竟然肯单独给他留一个院子,且不对外开放?

    崔凝推门进去,笑叹道,“您与悬宿先生交情不浅啊,这么大个院子就只供他一人使用?”

    “悬宿先生于我们一家有恩。”楼仲道。

    崔凝回头,“有恩?楼掌柜可愿与我详说?”

    “这有何妨?”楼仲笑了笑,看着粗犷的外貌一时间竟显得十分温润,“当年我母亲在大唐处境不好,是悬宿先生救她于水火,带她去了河东道,这才结识了父亲。而且我初来长安做生意时,先生也帮我良多。”

    崔凝想起《氏族谱》提到过的内容,楼氏,在鲜卑是相当于崔、萧这样的门阀大族。怪不得柳欢与楼仲同为掌柜,一个处处逢迎,一个却矜贵自持。

    “先生这般出身,怎么肯千里迢迢来长安做生意?”崔凝问。

    “家中上有两位兄长继承家业,兄长虽愿养着我,我却不想无所事事,便跑来长安做点小买卖。”楼仲不好意思的笑笑,“大人见笑了。”

    楼仲说的委婉,但是崔凝听懂了。一般这样的门阀大族,就没有一个会被当做无用之人“养着”,能被“养着”的人,要么就是被家族忌惮,要么就是不被家族认可。

    “碎天江可不是小买卖。”崔凝没有再问,转而道,“劳楼掌柜命人将院子里的灯点上。”

    楼仲点头,命小厮把廊下、园子里的灯全部点亮。

    月下居不算太大,但靠着院墙处有一座二层小楼,这是除了大堂那栋建筑之外,院子里头唯一的两层建筑。

    “掌柜且忙去吧,我自己四处看看。”崔凝道。

    楼仲迟疑了一下,浅笑道,“大人请便。”

    待楼仲带着小厮离开,崔凝便让鹰卫进去把所有房间的灯全部点上,自己则先提着灯笼上了小楼。

    站在二楼南窗,能俯瞰整个碎天江。

    碎天江不如青玉枝大,私院也少,却因为泉眼密集,泉池也修建的十分密集,这样看过去,清雪映照,波光于雾气中隐隐闪烁,果然如天河一角,又如碎星散落。

    隐约之间,还能看见其间有人。

    崔凝嘴角微抽,心道,这些人知道自己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中吗?

第317章 召值时神将符

    碎天江的泉池之间都有花木掩映,从地面上看各成独立空间,而整个汤馆四周院墙建差不多与这角楼同高,看起来并不用担心隐私问题。

    这处小楼位置也建的十分巧妙,树林假山掩映,若是夏季草木葱茏的时候在远处根本看不见它的存在,同样,小楼上也未必能看见泉池。

    凝倒是没有觉得不能理解,她方才一路进来,发现碎天江并不接待女客,一群爷们聚在池子里泡澡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崔凝收回目光,去下灯笼罩子,把屋里灯烛一一点亮,开始仔细查看室内环境。

    二楼像是静室,只简单的放了一几一席,靠东墙处有一个书架,上面书籍不多,书架旁边的地上摆了一直阔口大瓶,瓶中放了许多卷轴。

    目光稍移,落到北墙。

    “咦?”她忽然发现北面也有窗,只不过这个窗户被帷幔半掩,不容易注意到。

    崔凝打开窗子探头向外张望,赫然发现这里就是青玉枝前面的那条街!

    从此处看过去,能见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也能清楚看见青玉枝的正门。

    崔凝暗忖,这悬宿先生该不会有偷窥癖吧?

    其实挨着墙建的角楼,四面有窗不算太奇怪,若是平时来到这里崔凝也并不会特别在意,只是出现在一桩杀人案里,让人很难不多想。

    身后响起脚步声,崔凝回头,正见一名鹰卫上来。

    “大人,发现楼下其一间房里有许多朱砂符和卦象图,我等未敢动手查看。”鹰卫道。

    卦象?

    崔凝琢磨,这些术士是不是一通百通,会观星的人都会卜卦,会卜卦的人对观星也一定就通观星?

    崔凝带着满心疑惑随鹰卫下楼,去了院子南侧的一间屋子。

    这间房地方不大,就四周环境来看,比二楼那间更适合做静室。

    崔凝站在门口便能见里面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四面墙凡有空的地方全摆了书架,房间内没有点灯,黑乎乎的屋子里到处都贴满朱砂符,乍一看血乎乎的,随着风吹进哗哗作响,颇为诡异。

    崔凝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内,凑近去观看那些卦图符文。她长于道门,粗粗一看便知晓这些符咒大部分都是用于开坛祭祀。

    “奇怪了……”崔凝十分不解,为什么作为一个观星术士,屋里反而到处都是这些东西?

    “回监察司再调一队人过来看守月下居。另外,请易大人过来。”崔凝道。

    易君如可以说是监察处的另类,旁人都争着做巡察使,他却偏要守在监察司里做着和典书差不多的活。当然,懒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极为擅长处理文字方面的工作。

    这里有大量书籍字画,他是搜集证据的最佳人选。

    崔凝点亮屋内灯烛,在保证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开始小心搜证。

    书架上被各种书籍塞的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崔凝依次看过去,发现靠着西北角的书架上都是关于观星术的书籍,其中还有许多观星记录手稿。

    崔凝伸出手指在书脊上轻轻一抹,凑近灯光一看,指腹上沾满了灰尘。她掏出帕子将手指擦干净,端起烛台仔细观察,见整座书架上面都覆了一层灰尘,看这层灰尘的厚度,至少有几个月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书了。

    再看旁边几个书架,竟然都是干干净净,而这些书架上面放置的都是一些道家学说、八卦之类的书籍。

    “悬宿先生这是改行了?”崔凝自语。

    她从观星台回来之后花了点时间了解悬宿先生,他十年观测到星象“填星犯天廪”,从而推算出大唐将出现饥荒,后来应验,他一举成名。之后,他又多次测算出旱涝地动,并奔走于各地给地方官员预警,避免了许多灾祸,因此这位先生在朝野都有不错的名声。

    星象占卜是由观测星象变化而做出推算,主要研究天象与人事的关系,多卜天下大事。

    崔凝想到竹林吊尸下面的中天八卦图,不禁推测,是不是因为占星无法推算个人命理,所以悬宿先生才改行研究起八卦占卜?

    想到这里,崔凝抬起头,“来人。”

    “大人有何吩?”鹰卫于门外应声。

    崔凝道,“去请楼掌柜。”

    “是!”

    听着脚步声远去,崔凝继续查找线索,越看越觉得自己推测没错。

    悬宿先生大约是在半年前开始不碰观星术了,转而开始研究起八卦占卜,尤其是失传已久的中天八卦,他甚至开始学画符文。

    从这些由生涩逐渐变得流畅的符文之中,能清晰看见他的用心和努力。

    崔凝也不禁为他的执着而动容,只是,这些符文都是诸如“召值时神将符”之类,一般都是开坛做法所用。

    “他要开坛做法干什么呢?”崔凝恨不能将符文盯出个洞来。

    通常道士开坛做法是为了降妖除魔,但开坛也不止能够降妖除魔啊,还有可能是开运、净晦、问事等等……

    崔凝忽然想到什么,飞快的翻看所有符文,“神将符、神将符……都是神将符?!”

    没有一张镇煞除秽的符文!

    假如悬宿先生身边发生什么诡异之事,他不想让人知道,打算自己开坛做法,那么在此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学几张镇煞除秽符以解燃眉之急?毕竟想要学会做法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大人,楼掌柜到了。”

    崔凝回过神,把屋内灯熄灭之后才走出去。

    外面飘着雪,但是并不冷,崔凝便站在廊上与楼仲说话,“劳烦楼掌柜又跑一趟。”

    楼仲叹了一声,“先生被人所害,我心中悲痛不已,大人有任何需要,楼某无有不从。”

    话虽如此,可崔凝总觉得他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悲痛,遂转头看他,灯笼的光线屋檐处照过来,他高高的眉骨落下阴影遮住深深的眼窝,让人无从辨别真实情绪。

    “你之前说过,来长安做生意时悬宿先生帮了你不少,那么……”崔凝盯着他隐在阴影中的眼睛,问道,“你在建碎天江之时,他可曾向你提过什么要求?”

    楼仲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顿了一下才道,“先生说想要个能够观星的地方。”

    “所以你便让人建了那座小楼?”崔凝笑了笑,“它看起来并不适合观星。”

第318章 预感

    “大人慧眼如炬。”楼仲看向处理在雪夜中小楼,“这里原来是座观星台,前几年先生出去云游一趟,这里久不住人,上头地板木头朽了,我想着重修,便写信询问先生,不久之后收到他的回信,说是那平台四周围墙,总觉得像坐井观天,索性也别修什么观星台了,直接把顶子修上。”

    崔凝意识到这些消息可能会有用,立即追问,“具体是前几年?在外云游多久?”

    楼仲回忆道,“就是三年前的事,约莫在外有两年。”

    这件事情监察一处会仔细查明,崔凝便没有问的更细致。

    “先生近年来似乎开始沉迷八卦占卜、画符,您可知晓是何原由?”崔凝问。

    “也不是近些年才研究画符。他从前就学过八卦占卜,只是不甚上心。先生与妻女失散多年,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她们的踪迹,自从半年前不知从何处得了《中天八卦》残本,才开始不眠不休的钻研。”

    “与妻女失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会失散?”崔凝语速飞快的三连问。

    “大约三十年前吧。”楼仲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先生举家前往河东道的途中遭遇流民……”

    其实如今已经没有鲜卑部族了,他们之中许多家族已改姓融入汉民之中,就连曾经的皇族拓跋氏亦改为长孙氏。有人因形势而做出改变,便有人坚守,比如慕容氏、楼氏等鲜卑贵族。

    如长孙氏、独孤氏这般愿意顺势而为的鲜卑贵族,从未离开过权利中心,反倒是守着过去荣耀的家族如今大都已经隐世或没落。

    而如今楼氏族人聚居之地便是在河东道。

    崔凝想起楼仲说起过悬宿先生与他家里的渊源,“令慈便是那次随着悬宿先生前往河东道?”

    “是。这些年来,我母亲一直在派人寻找她们,只是至今杳无音信,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她的心病。随着年纪越大,越放不下。”楼仲叹息。

    这话,何尝又不是在说悬宿先生呢。

    “怎么会有流民?”崔凝不知道三十年前发生什么样的天灾人祸,但想必悬宿先生不会明知危险还着带一家子往河东道走,所以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在意料之外。

    “当时沁州于县出现了大片鬼土,当地官员瞒报朝廷,百姓往府衙状告,不料州府与县衙同流合污,非但没有解决此事,还将状告之人扣押。于县百姓走投无路,集结千余人进京状告,沁州派府兵拦截,双方起了冲突,恰被悬宿先生一行遇上。”

    崔凝疑惑道,“鬼土?”

    楼仲道,“听说是土壤变红,如灌鲜血,不能生长庄稼。”

    崔凝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异事,不免觉得惊奇,“那于县的土地现在如何了?”

    楼仲道,“有些地方经过深耕施肥,次年便恢复了,有些地方却越发严重。当年朝廷特地派人过去查探,似乎说是水出了问题。”

    这件事,工部应该会有记载,回去一查便知,只是想到那对母女,崔凝不免叹道,“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流落在外三十年杳无音信,恐怕……”

    楼仲颇为认同她的话,“是啊!只不过先生和我母亲一直抱着一线希望,觉得那群人并不是暴民也不是匪徒,不一定会害她们。”

    崔凝点头,转而道,“掌柜方才说先生外出云游时与你有书信往来,不知掌柜可愿将书信交予我?”

    那些信件里多多少少有些比较私人的话,楼仲不太想交出去,但方才说过事事配合,自然不好转眼便打脸,“我这就命人去取来。”

    假如楼仲想毁书信恐怕早已毁了,反正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通了多少封信,哪怕一处能够查出来,他说不慎损毁一两封又如何?所以崔凝倒也没有太多顾虑。

    “悬宿先生得了《中天八卦》残本之后潜心钻研,平时还会观星吗?”崔凝问。

    楼仲摇头,“我不知道,先生这半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月下居,脾气越发怪了,我都没见过他几回,平时也只许小厮打扫院子和起居处,从不让人进这间书房。”

    与楼仲的对话,让崔凝觉得一切都在渐渐清晰起来,同时又多了许多疑问。譬如,从这间书房里的种种痕迹来看,悬宿先生已经很久不曾关注过星象了,所以那句预言究竟从何而来?

    光是看陈元推测出“太白经天”所演算的那一沓草稿便知道,观星术、占星术绝不是抬头看星星这么简单,它们都需要大量的测算和推演,尤其那句预言并不是仅仅是从星象预测凶吉,它还推测不久之后将要出现的天象。

    假如悬宿先生真的一心钻研中天八卦,根本无心观星,那么,这句预言极有可能是凶手特意准备,而能够预测出此天象的人,放眼整个大唐恐怕都寥寥可数!

    天上繁星众多,怎么会这么巧,一个两个全都跑去测算太白星?

    崔凝摸了摸塞在袖子里的那张纸,心里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朔风忽急。

    夜雪之中,一名太监躬身打着灯笼引领一名素衣宽袍的少年往内宫方向去。

    沿路伫立的禁卫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少年,无他,因为这个人太特别了,素衣白发,眼睛上蒙着黑纱,在卷啸而过的风雪里,如妖似魅。

    太监领着他到殿门前,微微清了下嗓子,声音温缓却又十分响亮,“圣上,司言灵到了。”

    安静须臾,里头亦传出一个太监阴柔的声音,“宣司言灵觐见。”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襦裙的宫人引领陈元入内。

    今晚大雪,没有什么光线,根本不需要遮眼,但陈元还是系上了,因为这样让他内心觉得安全。

    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不似陈元想象的那么大,却比他想象的奢华百倍,而坐在书案后面的女帝一身常服,头发随意挽着,虽则就连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非凡的气势,但也比他想象中要平易近人许多。

    “末臣,陈……”陈元俯身参拜,顿了一下,继续道,“司言灵参见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上移开,“免礼。”

    陈元直起身,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让他无从躲避。

    “把黑纱取了吧。”圣上道。

    陈元愣了愣,抬手将遮着眼睛的黑纱取下,突然明亮的光线令他眼睛有一瞬的刺痛,但很快便适应了。

    “你不像他。”圣上评价道。

    他?

    陈元很快反应过来,她所说的应当是上一代司言灵。

第319章 自由

    曾经,陈元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经常想走出小院去看看,但是自从搬上观星台后就像斩断了和世俗尘缘的一切,连好奇心都快消失了。

    可是此刻面对至高无上的女帝,他曾经以为消失的那些东西,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身体里。

    他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只要她稍微动一动手指,便能恩赐他求不得的一生。

    “是,末臣与他不同。”陈元嗓音透出一丝丝掩不去的颤栗。

    圣上闻声,坐直身子,再次仔细的打量他几眼,笑问道,“哦?你知晓他是怎样的人?”

    “知道,也不知道。”陈元道。

    圣上嗯了一声,带着些许疑问。

    “末臣与他素未谋面,只知道……”陈元便俯首继续道,“他是被这尘世束缚的人。”

    因为被束缚,所以被旁人利用,做下许多违背良心的事,至死不能解脱。

    “你与他又有何不同?”女帝饶有兴致的问。

    陈元顿了须臾,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末臣只愿被陛下束缚。”

    “哈!”圣上像是极为高兴,又像是觉得荒唐好笑。

    陈元恍若未闻,从宽袖中取出一沓厚厚的稿纸,双手捧过头顶。他不懂尘世中的弯弯绕绕,但素来是个极为灵透的人,白天崔凝走后,他将她的那些话反复咀嚼之后才做出了现在这个决定。

    圣上从不缺为她效命的人,他若只是庸庸碌碌,凭什么求得她多看一眼?

    宫人上前取了手稿,奉至圣上面前。

    自女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崇佛教,上行下效,如今举国上下几乎皆信佛,但她从没有觉得道家无能,相反她对他们的能力知之甚深,并且十分认同。

    陈元呈上的是他自入观星台以来所有的星象观测。

    圣上对观星术并不陌生,可是陈元这份手稿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手他在过去半年里用星象预测了较为重要的几次天气变化,粗粗看来,竟无一误!

    这其中的预测并不限于长安一带,更多还是其他各州府的情况。

    他在那观星台上,平常有谁去见过他,见了几回、送了何物,全部都在监视之中,所以应该不存在偷偷收集消息弄虚作假的情况。

    如果对天气变化有了精准的预测,那么必然对农事、军事等各个方面都有助益!

    她在看完一遍之后,立刻便想到了这份手稿所带来的各种价值。

    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陈元此人。

    司氏姐妹一案告破后,很多人都觉得司言灵是个神棍骗子,其实不然,当年他也是极有本事的一个人,在观星、卜卦、琴棋书画等各个方面都十分出色。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所以后来的所作所为才更叫人失望。

    圣上当年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未曾想过此事牵连那么广,几乎将半个朝廷都一网打尽。这使得圣上对有道门背景这些术士方士越发不喜,但她能在这女子艰难的世道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自然不是个因噎废食之人。

    她推崇佛教,不喜道门,其中一个原因便是道门入世者多,而佛家总在红尘之外。俗世之人总容易有太多羁绊,在这个君权神授的世道,有宗教背景的人一旦有了私欲,会更加可怕。

    圣上抚平手稿,抬头问,“你所求何事?”

    “自由。”陈元雪白的眼睫微颤,内心巨大的波动使得声音破碎,隔了片刻后,他声音越发坚定,“我想要自由。”

    “自由啊……”圣上淡淡笑道,“这世上可没有绝对的自由。”

    “不。”陈元鼓起勇气反驳了她的话,“心之所向便是自由。我想亲自去酒楼尝尝那些饭是不是比平时更好吃,我想看看没有围墙的星空是不是更辽阔,我想站在人来人往的东西市,试试是不是人多一些会更快乐……我不想,一生都困在一方院子里。”

    从前他藏身的那个小院坐落于闹市之中,平常总能听见各种人声,若是有活儿了,也能趁机出门看看别处的风景,虽然只可以透过车窗窄窄的缝隙。可是观星台上只有风声雨声,冬天风雪尖啸,每到夜里犹如万鬼齐哭,它们拥挤着撞击门窗,仿佛下一刻便能将他吞噬。

    “抬起头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圣上道。

    陈元,“是。”

    “你最近可曾预测出‘太白经天’?”

    陈元嘴唇微抿,想起崔凝说过的话,遂答道,“是。”

    “哦?”圣上的声调似是漫不经心,却让人不敢不说下去。

    “末臣近来观测到太白星的轨迹,推测十二月壬子,太白昼见,经天。”

    “太白经天会如何?”

    “据古书记载,太白经天乃不祥之兆,但末臣醉心于推算星象与气候之间的关系,并不精于此道。”便是他不懂政事,亦能体会“东宫弑逆”这四个字中的凶险,更何况崔凝还曾专门提醒过,推算的天象可以说,但是占卜之辞万万不能提。

    圣上沉默片刻才道,“你所求之事,但看你日后有几分真本事了。”

    没有拒绝,没有驳斥!

    陈元内心激动不已,“谢陛下隆恩!”

    圣上也是许久未曾见过这般单纯的快乐了,被他笑容感染,不由露出丝许笑意。

    开明坊。

    雪已渐小。

    两侧被雾气笼罩的汤馆,人声鼎沸,到处挂满灯笼,热闹显然才刚刚开始,相比之下稍显清冷的街道上却是行人寥寥。

    这时,一行人策马冲破雪幕直奔碎天江而来。为首那人一身黑衣,身姿矫健,后头坠着那位却是圆不隆冬的模样,被马上下抛着像一只身不由己的球。

    “总算到了!”易君如看着碎天江的牌匾,觉着脸都已经被风雪拍打的没有知觉了,不由腹诽崔凝这大晚上不消停。

    一众人“气势汹汹”的从大堂穿过,又是引起一番议论。

    “易大人!”守着月下居门口的鹰卫远远见着易君如,拱手行礼。

    易君如随意的抬抬手,“崔大人呢?”

    “大人还在查线索。”

    崔凝正在带人把月下居仔细排查一遍,凡有疑点之处都记录在册,命人好生看管,不得毁坏。

第320章 夹道(一更)

    易君如走进月下居,正瞧见崔凝从一间厢房中出来,便疾步过去,“小崔大人让人喊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夜已深,崔凝懒得客套,“此处有间书房,里头东西过于繁杂,烦请易大人受累查一查,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行。”易君如见她面带疲色,劝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吧,破案非是朝夕之功,倒也不必把自己熬垮了。”

    崔凝笑道,“才一个晚上哪里就谈得上熬垮身子?不过我确实要先去青玉枝向魏大人说明碎天江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碎天江的小厮过来给崔凝送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正是悬宿先生和楼仲之间来往信件。

    信件不多,总共就十来封,崔凝翻看了一遍,便将东西揣进怀里,同身侧的鹰卫道,“跟我回青玉枝。”

    说罢,抬腿朝院中小楼走去。

    易君如回头看看院门,本想提醒她走错方向,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此处有他不知道的暗门,便也懒得多嘴,回身令人领着他去书房。

    崔凝带着鹰卫登上小楼,翻身从窗子跃下,落到了青玉枝门前那条路上。

    今日青玉枝闭馆,街道冷冷清清,身后碎天江里头熙攘之声恍如隔了一个世界。

    崔凝摸了摸怀里的匣子,快步走进青玉枝,路上遇见守卫,便问道,“魏大人呢?”

    “小崔大人。”门口守卫行礼,“大人进了玉枝泉那边的夹道。”

    崔凝顿了一下,想起那处狭道。温泉馆为了造出不同季节的感觉,刻意用夹道将温泉密集的院子与别处隔开,使得一半温暖如春,一半白雪青竹。

    如此固然能在冬季隔绝寒气,但若是到了夏季,除了青玉枝外的其他院落定会热的没法待人。

    这个问题曾在崔凝心头一晃而过却并未深思,眼下看来,这恐怕就是凶手能在人群聚集之处避人耳目的关键。

    差役边走边解释道,“咱们院以为园子里冬夏并存的奇景是因为这个狭道,眼见着其中能容一人往来,魏大人便进去查探,却发现狭道靠近‘夏院’这边的墙壁上有不少孔洞,却并不能通过狭道走到别处。”

    “但是魏大人发现身处狭道之中,热风流动,比起隔热,这里更像是通风口。”

    看起来,狭道既解决了夏季这边闷热的情况,又同时能够隔热。

    魏潜原以为此路不通,却不想再次探查玉枝院的时候发现狭道外部墙根处积雪深厚。

    狭道中温度比‘夏院’那边还要高上许多,他行走其中不过半刻便汗流浃背,热气一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流转,外头贴近墙壁处不太可能积雪甚深,除非,这堵墙足够厚实。

    “狭道靠近玉枝院这边的墙壁建的十分巧妙,从外头看两侧墙壁并无差别,没想到中心竟然是空的,还有个十分隐蔽的入口。”差役打着灯笼,拨开翠竹,“大人请进。”

    崔凝看见后头是假山,心中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进去。

    之后不需差役多言,稍稍侧身,崔凝便见到了隐藏的洞口。

    原来整个假山是中空的,只是洞口开的隐蔽,并不冲着院中,所以从外部看只是竹林掩映后巨石层叠。

    文人爱石,认为家中奇石多才显清贵,因此专门接待贵客的青玉枝中有许多假山奇石并不奇怪,只是没有想到有人利用它巧妙的连接墙壁,造出了一个十分自然且隐蔽的入口。

    从漆黑的洞中穿过,崔凝看见了一个约莫只有四尺高的门洞。

    她从差役手中拿了灯笼朝里头瞧了一眼,目测空间宽度不过一尺多点,崔凝这样娇小的少女进去也只是勉强通行,魏潜恐怕就只能侧身前行了。

    “五哥?”崔凝站在门口唤了一声。

    里面传来魏潜沉闷的应答声,“等等,马上出来。”

    不过片刻,崔凝听见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方欲探头便见魏潜一身凌乱的从矮小的门洞中钻了出来。

    崔凝愣了一下,自打她认识魏潜起,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整整齐齐,就连久坐之后衣物上出了褶子也非得要抚平才行,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山洞不算矮,崔凝和差役都能直身行走其中,偏他个头太高,只能微微俯身。

    崔凝便恰好见着他隆起的勾结之下,微微扯开的衣领。

    他着圆领袍服,不似交领容易散开,其实什么都要紧的地方都没有露,只比平时多露出一小节脖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样让人移不开眼。

    崔凝耳根一热,忽然想起是那日中了药之后脑海中的幻像。

    “先出去再说。”

    魏潜颇有磁性的声音响在狭窄的洞里,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听得人越发面红心跳。偏他毫无所觉,十分自然的从她手中接过灯笼,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几乎将人半圈在怀中,拥着她向外走去。

    差役见他提着两个灯笼,便连忙接了一个,悄悄瞄了二人一眼,深觉得自己煞风景,便提着灯笼转身疾步往外走。

    魏潜蹙眉看着差役匆忙的背影,方才反应过来,侧首瞧见崔凝泛红的耳垂,竟然难得透出一两分娇羞,不禁笑了一声。

    虽然声音短促,但不难听出其中愉悦。

    “五哥笑什么?”崔凝抬头,眼前便是他的下颚和脖颈,又慌忙收回目光。

    魏潜不语,心中除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又夹着一丝陌生的悸动,还有许多因为她年纪尚小而产生的辨不清好坏的情绪,个中复杂,实在难以描述。

    崔凝虽是疑问,却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有些羞窘罢了。

    二人出了山洞,冷风袭面,脑中清明许多,默契的将方才山洞之中微妙的情愫藏于心底,思绪重新回到案情上。

    “碎天江那边可有收获?”魏潜边问,边随手整理衣袍。

    “疑点不少。”崔凝将在碎天江的见闻一一说与魏潜,末了又问,“悬宿先生在碎江天居住的院落恰挨着青玉枝门前的路,站在个角楼上亦能望见青玉枝往来的客人,他会不会平日就与青玉枝中的某个人有联系?”

    魏潜道,“有可能,不过未必是青玉枝的人,也有可能是往来客人。”

    “对了,这是悬宿先生数年间与碎天江主人楼仲的通信。”崔凝把匣子递给他,接着道,“那楼仲颇为配合,但我总觉得他在隐瞒些什么,这些信件未必齐全。”

    楼仲能有如此坦荡的态度,要么是真的毫不知情,要么是早将一切处理干净,根本有恃无恐。

    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就算通信全是走的官驿也没办法找出所有记录,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人脉极广的商人,一个是游历四海的术士,自有别的渠道递信。若想知晓他有没有事先销毁一些信件,几乎不可能。

    甚至,若非楼仲主动交代,旁人都难以知道有书信这回事。

    “暂时只查到这些,书房中太过凌乱,就暂时交给了易大人。”崔凝道。

    能成为监察使的人没有一个是废物,尽管易君如平日十分懒怠,梦想是光拿俸禄不干活,但其实拉出来也十分顶用。在完全不破坏现场的条件下迅速提取书房里的文字书画,满大唐能做的到的人都不多,而易君如便是其中之一。

    魏潜对她这份知人善任颇为赞赏,“做的很好。”

    崔凝忍不住翘起嘴角,问道,“五哥在夹道里可曾查探出什么线索?”

    魏潜点头,“凶手确实是通过这个隐秘的夹道搬运尸体。这个夹道造的十分精巧,从外部看不出来,走进去才发现它通向了所有院子。从地上的痕迹来判断,尸体正是从松鹤院运出来。”

    崔凝疑惑,“可是夹道如此窄小……”

    狭窄的甬道,就算是崔凝这样的身材独自走在其中都束手束脚,基本不可能做其他动作,更别说扛着一个人。

    “你可记得尸体被发现时的模样?”魏潜提醒道。

第321章 坦诚(二更)

    “是被裹成蚕蛹的样子!”崔凝眼睛一亮,“凶手是把尸体裹起来,用绳索绑在身上运出。”

    因为那个狭窄的甬道,就算是崔凝也无法随意施展。

    “不错。”魏潜解释道,“吊尸屋檐的过程也很难不弄脏裹尸布,但尸体上的布很干净,没有拖拽过的痕迹,而在尸蛹底部被血水浸染,仔细查探才发现边沿有一丝灰痕,应该是凶手把尸体吊至屋檐上之后为了除掉拖动的痕迹,将最外面一层解开弄掉了。”

    “布的接口很自然,没有撕扯剪过的痕迹,像是完整的一匹布,要么凶手极为熟悉布料,知晓如何作假,要么就是外头裹了别的布。究竟如何,稍后丈量一番便知。”

    崔凝接着道,“这个夹道的宽度,已经能排除很多人了。”

    魏潜身材劲瘦,但是身量高,身架大,只能侧身走,在里面根本施展不开,几次为了查看地面痕迹,只是稍稍低头便险些卡在里头,否则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他力气很大,在里面顺利拖动一具尸体不成问题,但是狭道中有几次转弯,却不是他力气大就能顺利转移的。

    所以这个凶手骨架不大且十分瘦削,身高基本不会高于魏潜。

    “明日我会抽空找几个身量不同的人试试。”魏潜不会想当然的去猜,“不过在此之前,你先进去重新查探一遍,毕竟我在里面实在难以行动,免得漏掉蛛丝马迹。”

    “那我……”

    崔凝想着叫人取个更亮的灯笼来,却被魏潜阻止,“明日再探吧。你耽搁到现在,往家里递过消息了吗?”

    崔凝颇为乖巧的道,“递了。”

    魏潜忍不住笑起来。

    因着要迁都,又是临近过年,近几日夜晚都不闭坊门,回去倒也十分方便。

    夜晚酷寒,魏潜看她脸颊冻的微红,便令人准备了马车,与下属交代完许多琐碎的事便乘车送她回去。

    马车是青玉枝所有,布置的奢华舒适,车厢也算宽敞。

    两人不是头一回同车,以前她靠在他肩上,他枕在她腿上,都曾有过,按理说应当习以为常,却不知为何,崔凝从没像这次一般觉得他的存在感如此强烈。

    魏潜何等样的观察力,早便发现她的不同。

    崔凝并非不知男女之事,可算不上开窍,虽说平日里从不吝啬表白之言,总嚷嚷着“最喜欢五哥”,但对他的态度与对崔况并没有太大差别。哪怕是上次在苏州已经吻过一回,之后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仅仅坐在一个车厢就有这么明显的反应。

    更何况是像今日这样只要他稍一靠近便耳垂泛红,他一个眼神过去便透出丝许腼腆羞涩之意。

    忽然开窍,多半有什么转变的原因。

    他含笑问道,“这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特别之事?”

    他虽然平日话不算多,却也不是什么话都爱憋在心里头的人,所以想到便直接问了。

    问者无心,听者不由心头一紧。

    魏潜见她脸色微变,眼神有一瞬闪躲,心中一顿,“发生何事?”

    在此之前,崔凝是有心瞒着被掳的事,也不觉得会露出什么端倪,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比她自以为的要大。

    有一瞬间,她想要骗他。

    她中了香之后,感受过对他的渴望,才隐约明白书里说的“双修”到底意味着什么。

    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大可不必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只是面对魏潜的时候,她想死死瞒着最好让他一辈子不知道,又因为时时心虚忐忑难受,想立刻坦白,那种纠结,是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尝过的滋味。

    “若是不愿说,便不说。”魏潜心里着急,面上却不露一丝,“不想说便忘了,莫要时时记在心上,扰了心神。”

    崔凝眼睛微微热,她压下莫名涌起的泪意,带着鼻音轻声道,“总是你一味地宠我。我却从没有为你付出过。”

    魏潜闻言,声音里不由带上了笑意,“我自是希望你亦待我好。可你才几岁?我大你这些岁数,还能与个丫头计较不成?再说我也并未付出什么。”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时时念着他的好了。

    魏潜觉着,对于高门大族的娘子来说,他那些照应还未必有仆从照顾的妥当。

    他平日公务缠身,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心思放在崔凝身上。魏潜扪心自问,两人若非同在监察司又是上下属,他恐怕连这点照顾都做不到。

    “我不小了!翻过年就要及笄了!”崔凝强调道。

    “嗯,是大姑娘了。”魏潜笑看着她。

    崔凝扁扁嘴,内心却陷入挣扎之中。

    她活到如今,经历实在乏善可陈,很多事自然没有办法根据过往经验做出判断,但多少也知晓关于被掳一事不该与魏潜说,免得彼此膈应,她从心底也不想他知道,可是,一则她自己不是个能藏事的人,二则,魏潜有着令人心惊的洞察力,这不就被他看出端倪了吗?

    与其遮遮掩掩由人心里生疑,倒不如痛快些罢。

    崔凝吸了口气,慢慢将那晚被掳的事说了。

    她说的小心,魏潜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晚崔家三姐弟一同外出,丫鬟婆子家丁护卫跟了一溜,便是遇上劫匪也不怵,更遑论崔氏在长安地位超然,等闲没有那不要命的往刀口上凑。因此魏潜虽察觉一些异样,却未料到竟然出了这档子事。

    崔凝以为事情说出口便能松口气,不料见他面色沉沉,那口气竟然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魏潜再是心性洒脱也还是个男子,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但他当下怒的是谢家二房手伸太长,又自责对她疏于保护。

    只是一晃神,转过眼便见她小狗儿似的巴巴瞅着自己,心不由一软,“可曾伤着哪里?”

    崔凝摇头,“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等他叮嘱,又连忙道,“我日后定然将崔平香拴在裤腰带上,再不嫌她麻烦!”

    崔平香是祖父给她的女护卫,只不过她平日不过是家里衙门两头跑,并没有什么危险。再说,她是认认真真去衙门当值,后头跟一串子丫鬟护卫跟着算是怎么回事,所以平日都不乐意带那么多人。

    “五哥。”崔凝坐直身子,抓住他的手犹豫道,“这次,我……”

    先前话已经说透,她既已经下定决心要同他过一辈子,便不愿总将“一拍两散”的话放在嘴边上。只是发生这种事,除了这个,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求他谅解?可是他凭什么谅解?而且,她又有什么错?她也是受害者。她觉得难受仅仅是因为担心魏潜以后心里有疙瘩。

    “崔世宁。”魏潜头一回连名带字的唤她,神色也是从没有过的冷肃,他垂下眼帘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还抓着我的手,便想着不负责?又生出什么一拍两散的念头?”

    崔凝满脸惊诧的看着他忽然欺身向前,将她逼在角落里。

    两人呼吸交缠,心跳如擂。

    停了几息,魏潜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坐回原处。他深吸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棂,崔凝则是愣愣的看着他染上绯色的耳垂,一时无言。

    魏潜察觉到她的目光,耳朵几乎要烧起来。

    以前她懵懂,再亲密也都隔着一层什么,现在一想到她什么都懂,再亲近起来便忍不住脸红。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起两人初遇的时候。

    她小小的人,将旁人哄她的话当真,半夜跑进他屋里寻“神刀”,被他一脚踹飞仍不屈不挠,后来知晓他擅长破案而千方百计的接近,笨拙试探,懵懂的令人揪心。

    那时她还是个懵头懵脑的小丫头,他都已经快要长成青年了,按说该是连话都说不通,未料想相处之下却有一种模糊年岁的和谐。

    崔凝总觉得他什么都好,在魏潜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处处都合心?

    这世上太多人会因为他接下了担子而理所当然的驱使他,案子查的慢了、遇到困难了,会责备他,苦主亦会因为失亲之痛失去理智,将情绪宣泄在他身上。

    他们眼神里透出的情绪,或逼迫责难,或哀求期盼,足以将他淹没。

    这些是人之常情,魏潜可以理解,也未有过怨言,可崔凝是他遇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例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因为几乎没有线索,案件难有进展,她几乎不会透出负面情绪,可她自己却一直为此努力着。

    崔凝幼时懵懵懂懂,但魏潜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一种近乎睿智的本能,哪怕是七八岁刚逢大难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时候,也能做出最艰难也是最好的选择。

    崔家是不能与凶手抗衡吗?未必。只是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崔家不会将这件事糊里糊涂的揭过去,但在形势明朗之前崔凝若不管不顾的去查,崔玄碧非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支持她进监察司,更会早早将人关起来,在有结果之前不可能让她出现在人前。

    师门之仇,在崔凝眼里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人之仇,她对每一个伸以援手的人都怀着感恩的心,从不会因为崔家的顾虑、他的犹疑而生怨怼。

    男女之情,崔凝不懂,魏潜又何尝触及过?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为谁动情,就连积极促成这桩婚约,都只是觉得,他会喜欢崔凝的性情,与她在一起最为放松。

    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眼前这个少女乱了心曲。

第322章 风雪夜谈话

    魏潜回过神,见她神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不由气笑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之人?”

    “才不是,五哥最豁达了!”崔凝挠了挠头,“可我听说,世间再豁达的男子也会在意这些。”

    她如此坦诚,魏潜亦不会半吞半吐叫人不安,“也不独是男子。世人都有独占欲,可有人会被欲望支配,有的人不会。阿凝,我不是圣人,但也不至沦为被欲望和情绪支配的浑人。”

    崔凝听着他理智平静的说着自己不会被欲望和情绪支配,突然觉得坦诚布公的谈论这件事,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可是,话已至此再想别的也是多余。

    魏潜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摸摸她的头,“莫钻牛角尖。”

    崔凝点头。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刻意挑起话题,马车里很是安静,但交握的手互相无声安慰,却也没有一丝隔阂。

    魏潜把崔凝送到家,站在门口看着她冲自己挥手,直到崔府的大门缓缓关上。

    在雪里站了一会,魏潜转身上车,沉声与车夫道了句,“去监察司。”

    他确实不是圣人,当然会有情绪,他不会把情绪宣泄在崔凝身上,却不代表不会收拾掳了她的人。

    谢飏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魏潜自是知晓他的事。

    此人看上去是因为对谢家二房的亏欠才处处容忍,但明里暗里无不在毁谢家二房的名声,二房要争,自然争的别人手里的机会,又不知不觉中树了多少敌?

    而这一切,谢飏在其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纯然一个无奈的受害者。

    就譬如崔凝被绑这件事,谢飏所作所为全都在情理之中,包括他送崔凝回家之后马上素衣披发托鞭上门请罪,行事君子,几乎无可指摘。

    但魏潜读过谢飏编纂著作的书,深知此人绝不是什么心性软弱可任人摆布之辈,更不是愚蠢之人。

    当一件事情过程毫无破绽的时候,就要从结果反推。

    外面雪越下越大,快要出坊时,车夫隐约瞧见路上有光亮,便慢慢减速。

    待近了,车夫才发现那是一辆马车横在路上,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厮疾步过来,冲车内的魏潜施礼,“魏大人,小人是谢家家仆,我家公子有事求见。”

    正在小憩的魏潜睁开眼睛,冷肃的面上突然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谢飏?让他过来。”

    那谢家家仆话说的客气,谢飏却没有真的上来拜见,而是令人将马车驶至并肩,推开车窗,“魏大人。”

    魏潜亦推窗看向谢飏,深邃的目光几乎要将人洞穿,“这么晚了,谢大人不会也是专程等在这里向我请罪吧?”

    谢飏受了鞭,面色有些苍白,比起平日华姿夺目,此刻显得内敛许多。

    他闻言微微挑起眉梢,看起来有些意外,“没想到表妹已经与你说了此事。”

    哪怕事先有了心理准备,魏潜此刻面对谢飏内心依然不平静。也亏得崔凝说了,否则谢飏突然找来,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纵使他再好的修养、再洒脱的心性恐怕也忍不了。

    “既然如此也免去谢某多费口舌。”谢飏卸去外表那些十分有侵略性的风华气度,露出来的锋芒依然令人心惊,“魏大人若是有什么心结,退婚也无妨,谢某总归是没有的。”

    “谢君好谋算。”魏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倏然一笑,“这局,魏某记下了。”

    谢飏亦缓缓勾起唇角,“谢某从今后只是乡间无权无势的读书人,魏大人若是以势压人,某自是没有反抗之力,不过……遗憾的是,魏大人是真君子。”

    “谢君大可不必着急感慨。因为……”魏潜语气平静,“魏某能碾压你的,远不止权势。”

    谢飏愣了一下,旋即大笑,清朗的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愉悦,“有意思!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从前魏潜在坊间名声挺大,但多是不好的谣言,譬如因为小时候绑架遭遇导致那方面不行,又譬如爱打女人,这些谣言铺天盖地,凶猛涌来,几乎将他真实的才华品性全部淹没。

    就算是后来中了状元,定亲之后在崔家的推动下进行了一番“洗冤”,那些“过去”也永远印在了他的身上。

    他自入监察司后越发低调起来,如今除了一小部分人会惊于他破案天赋,或者赞美他出色的皮相,对他就没有什么更好评价了。

    可以说,这些外在的糟污让人低估了他,也让谢飏低估了他。

    “谢君还有什么话想对魏某说?”魏潜道。

    谢飏笑着摇头。

    魏潜看着雪幕之后谢飏那张犹如神祗的脸,冷声道,“你砍了自己的翅膀,却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脚下的垫脚石,欲图借此登高。就连我,在这局里也成了你的刀。”

    “但是,有些人可以白白被你利用,有些人却需要你付出相应代价。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踩着别人登天远不如靠自己双翅扶摇直上。”

    魏潜敲敲车壁,“走吧。”

    谢飏看着马车离开,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在他看来,魏潜这番话无非就是败者的不甘罢了。

    不过,他还是抬眸,看了一眼正飘雪的苍穹。

    他想,再不甘又如何,魏潜能忍住自己不对伤害崔凝的人动手吗?

    当然不可能。

    魏潜可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人,也没打算忍过。只是谢家二房如今没有权势,靠着姻亲势力和吃谢氏声誉老本到处钻营。于魏潜来说,简直就像个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一碰便会散架。

    更或者,都不需要他动手,只要崔家表现出一点斩断关系的意思,那些原本有所忌惮的人就会把谢家二房生吞活剥。

    如此轻易,甚至都不能让他把这口气出了。

    比起谢家二房,更让魏潜在意的是,谢飏今晚的挑衅,让他想的更多。

    譬如,从前谢家二房虽然因为各种小人行径堕了谢氏的名声,但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蠢货。品行和能力从来都不画等号,以前的谢家二房也是凭着自己手段,才从落魄走到今日这个地位。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越来越荒唐,行事手段越来越粗糙不讲究?

    有些事情,当真是细思极恐。

    如果这一些的背后都有谢飏的手笔,那他这一次突然跳出来暴露自己,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第323章 玉枝闲雅集

    马车在前行。

    魏潜没有关上窗,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吹散了困倦。

    他盯着纷纷落落的雪幕,心头一片清明。

    从前魏潜就知道谢飏不简单,也未必就是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光霁月,但没有想过更多。今日这人露出的一丝真面目,让他不由更深入剖析。

    如果某个行为从逻辑上说不通,那就只能从心理推测了。

    此事若是叫旁人去想,怕是很难摸到头绪,但偏偏,这个人是魏潜。

    他与谢飏一样是难得的少年奇才,深知很多时候,洞悉一切并能翻手云覆手雨非但不会让人爽快,反而会觉得无趣和寂寞。

    魏潜幼时对什么都很好奇,也曾为达目的操纵过他人,且总能成功。

    对他来说,太过轻易的事情,很快就失去了乐趣,于是每次都期待着征服新事物所带来的刺激感,不会去想善恶对错。

    若非是父亲从不放弃对他的教育引导,魏潜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

    人的本能里都有操纵的欲望,不管多么聪明的人,一开始都会因为能够掌控一切而兴奋雀跃,魏潜也不例外。

    谢飏会主动下战书,大概率说明已经厌倦了在背后操纵一切、没有敌手的感觉。方才他的一切表现,无一不印证着魏潜的猜测。

    可是,纵观谢飏的过去,一直是被操纵压迫的那一方,那他是从何而感到无趣呢?

    换句话说,他在背后究竟布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局?

    从谢飏恶劣的挑衅举动以及他对谢家二房的态度来看,很难让人有什么好的联想。

    魏潜突然就想到了谢飏在大理寺任职时,那个死在朱雀街上的官员。当时谢飏在那个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是个无辜被牵连的人。

    这个案子是大理寺负责,加上当时魏潜全心扑在司言灵案上,便没有过多留意。

    魏潜不质疑大理寺的能力,既然查出是仇杀,那多半真相就是如此。然而案件的凶手和真相可能只有一个,一个事件的推动,却有可能是多方施力的结果。

    这背后究竟有没有谢飏的影子,不能仅凭他一个异常举动去臆断。

    如今看来,是时候去了解一下了。

    马车行到朱雀街,外面明显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明亮花灯,商家门口放着系了红绸的青竹。暖融融的光线笼罩这青翠艳红,看上去缤纷热闹。

    魏潜方才收回发散的思绪,目光落在那青竹上,直到马车驶过消失在视线中。

    ***

    崔府。

    往常这个时候,崔家上下早就熄灯休息了,最近却也像外头街市一样灯火煌煌。崔凝回来时,不仅自己院儿里的人没有睡,连平常十分养生的凌氏都在看书等她。

    崔凝解下披风,上前问道,“母亲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凌氏嗔道,“才折腾一通也不知道身子好全了没有,这就又熬到半宿,就不能叫人省心!”

    “睡一觉便好了,让母亲担忧操心是女儿的罪过。”崔凝恭恭敬敬的行着礼,却偷偷抬了一只眼睛去瞧凌氏,冲她笑。

    那顽皮的模样当真像是家里多养了个小子,看得凌氏一阵心塞。

    正巧青禄端了宵夜进来,崔凝怕她又要唠叨,连忙道,“青心快捧了水来给我净手,饿坏我了!”

    青心忍着笑,捧了温水上前,“夫人就知道您回来定会喊饿,早令厨房熬了稠稠的海鲜粥,配了今夏渍的乳黄瓜和爆汁羊肉包。”

    “听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崔凝欢欢喜喜的坐下,望着凌氏美滋滋的道,“还是母亲疼我。”

    “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凌氏看着大口吃粥的闺女,摇头叹气,“你祖父与况儿都赶不上你忙。”

    至于为什么不说崔道郁,那是因为,在凌氏心里自家夫君就是个不求上进的咸鱼。

    崔凝放下勺子,笑答,“我不是没他们聪明嘛!笨鸟不仅要先飞,还要每天比人多飞几个时辰才行!”

    凌氏被她逗笑,冲青心她们道,“快都瞧瞧这只笨鸟理直气壮的样子!你倒是扑棱的欢快,就不想想当娘的多心疼。”

    “嗨呀,那母亲快快疼疼我。”崔凝凑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卖乖。

    凌氏哼了一声,伸手将粥取了过来,无奈笑嗔,“正吃着饭呢,耍什么活宝!”

    凌氏不了解官场,但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愚妇,唠叨归唠叨,却不会对衙门里的事指手画脚。

    这世道本来就对女子更严苛,崔凝被破格提拔,是占得陛下如今一心培养女官的便宜,若是平日里不能叫人心服,日后恐怕很难再进一步。

    其实莫说是崔凝一介不入流的女官,便是当今陛下又哪里容易了?

    不知道多少人拿着鸡蛋里剔骨头的劲头等着呢,但凡有一星半点失误便会被放大数倍,最终归结为“到底是妇人之见,就是不行”。

    这些道理,崔凝在衙门里待久了也慢慢明白了,只是这些于她来说不痛不痒,犯不着说来叫人担忧,母亲宠她,她也不愿给母亲添丝毫忧愁,自是什么有趣开心拣着什么说。

    就着腌黄瓜用了一小碗粥和两个羊肉包子,崔凝一边擦拭唇角,一边与凌氏闲聊,“母亲看的什么书?”

    “是你表哥编纂的书。”凌氏将书合上递给她,“左右没事做,在你桌上瞧见便读来打发时间,不过这书着实不错,有趣儿又发人深省,我这个平日不爱读书的人瞧来,也颇为得趣。”

    青心在旁解释道,“娘子不是说家家户户门口摆的青竹红绸有趣,要看看谢郎君的新书?奴婢便去买了一本来。”

    崔凝接过来,见到封皮的上的名字不由严肃了几分,“《玉枝闲雅集》?!”

    “怎么了?”凌氏疑惑。

    不怪她多想,今晚在青玉枝里转悠了那么久,扭头就看见这么个名字,怎能不警惕?更何况案发地一群读书人在玩诗词换青竹红包的游戏。

    只不过玉枝本就是竹子的别称,玉枝泉的名字由来于此,这个“玉枝”也未必就是指玉枝泉。

第324章 帖子(一更)

    崔凝摇头,“只是想到点事情。”

    “回家了就莫要想那些公务,好好休息要紧。”凌氏说罢,转身示意婢女把拿过来,“今日收到了一个帖子,是宜安公主单独下给你的。”

    “宜安公主?”崔凝放下书,接了帖子,见上面用银粉绘了一株清雅的昙花,疑惑道,“我与这位公主并无任何交集,怎么会单独给我下帖?”

    没有交集都客套的说法,崔凝压根没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头。

    “宜安公主是先皇与一名宫婢所生,从前不太受今上待见,如今陛下坐拥天下,大约是眼里再没有这些微末之事了,倒也从没苛待过她。我看到帖子后去打听了一番,宜安公主给不少未出阁的小娘子都单独下了贴,都是颇有几分才名的,想来是因着你在监察司为官之故。”凌氏道。

    崔凝翻开看了看,“观赏牡丹?”

    凌氏点头,“听闻宜安公主在庄子里建了暖房,花费巨资养成了几株魏紫姚黄。”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位公主可没什么好名声,原想着不叫你去赴宴,不过打听了才知晓,这次宴会是太平公主起的头,宜安公主只是打个下手。”

    “明日戌时?那便去走个过场吧。母亲也去吗?”崔凝问。

    凌氏道,“去的。”

    她想到玉枝泉是太平公主名下产业,里头出了人命,还牵扯到太子,在这当口,公主竟还有闲情逸致举办宴会,这心态未免也太好了吧。既然帖子送上门来,崔凝便是为了案子也得去瞧瞧。

    凌氏起身准备回屋,摸摸她的头,“早些休息吧,别的事开宴前我再同你细说。”

    “嗯。”崔凝跟着送她,“阿姐怎么样了?”

    凌氏叹了口气,“她身子一向不错,没什么大碍,只是心里不痛快到底有些影响。凌家那边也得了消息,我让他们过几日再来接人,免得回去越发赌气。”

    先前崔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以为只是二人性情不合,对凌策现如今的模样还颇有几分同情,在凌氏透了一点内情之后,她只觉得他脑子里有坑,“凌策又不是全然不知阿姐是什么样的人,纵然脾气不合,关起门再怎么吵吵闹闹也都罢了,在外面总该给彼此留几分体面,这才成亲多久,他这样不是打阿姐的脸吗?干脆劝阿姐把他休了吧!”

    凌氏扶额,“说的什么胡话!”

    “母亲,我不是说笑。”崔凝难得在凌氏面前这样严肃郑重,“我从前不懂事,现在且能看明白几分。他们一个把体面看的比情爱更重,一个随性冲动,情绪上来便不管不顾。本性难移,这样的事情不会只有一次。”

    二人教养都很好,哪怕性子不同,相敬如宾也并不难,可若是动了心,一切便不可控了。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是策哥儿做的不对,但总不能因为一次错便否定一个人一桩婚吧。”

    “我没有否定他。他人不坏,却不一定就是阿姐的良人。这次是他被情绪裹挟酒后冲动,但他秉性如此,背起了整个凌家的责任,本就已经不堪重负。他与阿姐在一起,也许终能相敬如宾,可左不过就是互相摧折罢了,这又何苦呢?”

    这个道理,凌氏怎么会不懂,可是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尤其是他们这样的门第,岂是想断便能断的?

    当初公爹和婆母闹成那样,已经到了分隔两地不复相见的地步,婆母那样坚韧自傲的性子,还不是任由摧折,死也必须得死在崔家。

    凌氏沉默须臾,帮她掩了掩衣领,“待我问问你阿姐和你父亲的意思吧。”

    听凌氏这样轻易的答应,崔凝反倒怔住。

    “傻样儿。”凌氏笑将她拥入怀里抱了好一会才松开,“只盼你这桩婚事将来能让我省心些。”

    崔凝目送她离开,带着满心疑惑回屋。

    青心见主子心不在焉,便屏退闲人,一面伺候她洗漱一面小声道,“听闻夫人当年也曾名动长安。”

    崔凝果然十分感兴趣,“你同我说说母亲的事吧。”

    青心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夫人年少时擅骑射,还曾被陛下赞过巾帼不让须眉。还有,夫人一手丹青也十分出色。”

    那时候凌氏门第远逊于崔氏,凌氏能将女儿嫁给崔家嫡脉,有一半原因正是凌氏本人名声极好。

    崔凝诧异极了,因为自打初见母亲至今,从未见过她的画作,倒是常常见她记账本打算盘。至于骑射就更让人吃惊了,凌氏浑身上下看着就与“骑射”两个字没有半点干系。

    青心忍不住越矩说了几句,“这长安城哪年不出几个惊艳世人的女子呢?不过嫁为人妇后都渐渐消磨在后院琐事里头了。”

    再是惊艳的少女,终归不过昙花一现。

    岂是凌氏过到现在,不顺心的事寥寥。嫁入高门大户,婆母从不过多干涉苛责,下无庶子庶女闹心,夫君虽没有经世之才,但人品正直,相貌俊美,更是十分爱重她。要说有什么不足,也就是膝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早殇一个打小没能养在身边。

    即便如此,她身上惊艳过时光的才华与精气神,也都渐渐消磨在后院琐事之中了,更遑论那些日子难过的妇人。

    “唉。”崔凝叹了口气。

    青心满以为要听到几句惆怅感慨,不料却听她啧了啧,道,“一定是因为没有人陪她骑马,这回迁都去洛阳,一路上多得是机会,不如到时候全家一起骑马。啧,小弟跳起来够不到马背,能爬得上去吗?”

    青心忍着笑,“娘子这话叫小郎君听着又该不高兴了。再说,这寒冬腊月的,您真舍得拉着夫人出去吹风吃雪?”

    “那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崔凝想过年时送个礼物哄母亲开心,但是盘算一下自己的积蓄,几乎都是家里给的钱,虽说用这些买了礼物也算是一片心意,但她是个已经为官的人,终归差了点意思。

    可怜她那点月奉连根好簪子都买不到,还是要努力升官才行啊。

    崔凝平日作息很好,这会儿可能是撑过头了,竟觉得没有什么睡意,“帮我把那本书拿过来。”

    “娘子早些歇着吧。”青心嘴上劝着,却依言将那卷《玉枝闲雅集》取了来。

    “我不困,睡不着。”崔凝道。

    青心见她坚持,只好把迎枕给她塞到身后,又怕冷着手,叫了两个婢女一起去把碳炉移过来。

    也就一转眼的功夫,刚才还口口声声自己不困的人,正手里握着书歪在迎枕上睡得香极了,就连青心给她脱了夹袄扶着躺下都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