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全文阅读 第15分节

第140章 连升三级

    杨浩说道:“将军你看,原来咱们还看不出什么,可是此时此刻,立足于此,从这里看下去,那一片汪洋中的,不过是一座孤城,一旦洪水退却,这座城如何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未等程世雄疑问,杨浩把手徐徐一挥,说道:“靠的就是北汉残存各州县的那些百姓。那些百姓大多面黄饥瘦,家无存粮,然而就是他们这些看来比乞丐强不了几分的百姓,在向北汉朝供应钱粮税赋。北汉从百姓手中一文一文的榨来血汗,维持着他们对契丹人的孝敬、维持着他们的军备军饷,维持着那些高官贵人优渥豪绰的生活。

    西北地区本就地广人稀,比不得中原人口密集,流动也快,如果咱们能把这里的百姓迁往其他地方,那么北汉还有什么?就只剩下这一座城池而已。没有了百姓,谁来供养他们?没有了百姓,兵员的损失他们从哪里补充?没有了钱粮和军队,他们拿什么守住北汉?那时候,他们想不亡都不成了。”

    程世雄听罢怔了半晌,一拍大腿,喜道:“妙啊,这么损的法儿……啊不,这么高明的法儿,俺老程怎么就不曾想到,果然是一条绝妙的绝户之计,哈哈哈……”

    杨浩笑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把这些升斗小民放在眼里,这些小民就像风中的小草,任谁有兵,来了都能践踏一番,可是不管是谁,都离不了这些卑微的小民,民为国之本,这句话绝不是一句空谈。这些人上人,谁也不能真的离开这些小民,离了他们,这些大人物也就没了立足之本。一旦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契丹人也不会再来帮他们。

    可是,这么做并不比打仗简.单,甚至还要麻烦,故土难离啊,哪怕他们要迁去的地方富的流油,这些从不曾离开过家门的百姓还是会畏惧、会担心,怎么迁移,这么多的人口一路的饮食住宿如何安排,迁移到哪里,到时候房舍、田地如何分配,如何安抚,这些事都棘手的很……”

    程世雄乐不可支地道:“俺只负责.打仗,这些事再棘手也与俺老程毫不相干。要头痛,让官家和他那些大臣文官们去头痛吧。嘿嘿,事不宜迟,俺这就去说与官家听。”

    他重重一拍杨浩的肩膀,赞道:“.你不错,你真的很不错,哈哈哈……”

    程世雄毫无五品大员的形像,得了这样好计,顿时.眉飞色舞,像只大马猴似的跑到赵匡胤那里得瑟去了。

    杨浩被他亲热的一巴掌拍的半边膀子酸麻,看着.程世雄一溜烟离去,他苦笑几声,抬头看看天色,心道:“我该练刀了。”他紧紧佩刀束带,也向山坡下走去。

    赵匡胤与文武臣僚们计议半晌,眼看众文武都.离开了大帐,他坐在那儿却一动不动,如今有太多的取舍让他难以放下了。此番出兵是为了北汉,北汉这块肥肉就在眼前,再给他一个月时间,应该就能拿下来了,可是契丹人终于还是出兵了。

    契丹人的国力,.现在是在他之上的,而且这里距契丹人太近了,他们策马扬鞭,若无山水相阻,几乎朝发夕至。可是自己这边呢,战线拉的却太长了。现在还不是与契丹人决一死战的时候。他清楚地认识到,要与契丹人一战,必须得充分准备,解决所有后顾之忧,积蓄钱粮,准备充足的针对北方骑兵的武器和战术战法,现在要在契丹人的家门口打一场硬仗,是不智之举。但有小胜,无力追之,若逢大败,这两条腿却是跑不过契丹人的四条腿的,那时恐怕这支精锐之师就得交待在这儿。

    然而,以前与北汉征战,契丹人总是及时出兵干扰,致使双方难动大的干戈,这一番成功本已在望,就这么退却了?下一次的机会,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匡胤正在心中权衡利弊得失,一个小黄门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帐,弯腰禀道:“官家,广原防御使程世雄求见。”

    “喔?”赵匡胤浓眉一挑,吩咐道:“宣他进见。”

    程世雄进入大帐,只见官家一身戎装,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等他,连忙上前参拜,他还未及拜倒,赵匡胤已上前一步,笑微微地将他搀了起来:“程将军不必多礼,此刻非比升帐朝会,来来来,坐下说。”

    一旁小黄门搬过了锦墩,程世雄叉手站着,候赵匡胤转回案后坐了,这才行了一礼,欠着屁股坐了下去。

    赵匡胤满面春风地道:“程将军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要事说与朕知道?”

    程世雄拱手道:“是,臣方才返回营中,吩咐手下将领做好明日启程之种种准备,又将官家的圣谕说与左右亲信知道,臣的身边有一亲兵,得知我军如今两难处境之后献上一计,臣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所以匆匆跑来报与官家知道。”

    赵匡胤最喜欢憨直粗鲁的武将,而程世雄又是折家的将,如今虽对他称臣,实际上却是听命于折家,心中更存了招揽之意,是以闻言亲切地赞道:“好,程将军不但战阵上骁勇无敌,还能为朕出谋画策,朕很是欢喜。你且说来,是怎样的妙计。”

    程世雄便把杨浩的话说了一遍,赵匡胤听了沉吟不语,程世雄不禁忐忑起来,试探着问道:“官家可是觉得此计不可行么?呃……俺这个亲兵,入伍不久,见识自然是短浅的,若是说差了,还请官家莫怪。”

    赵匡胤摇摇头,瞟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亲兵,嘿嘿,做一个亲兵着实可惜了。”

    程世雄听出他弦外有音,不禁喜道:“官家也觉得可行?”

    赵匡胤正要回答,门口儿小黄门又细声细气地禀道:“启奏圣上,程德玄求见。”

    大宋臣僚私下都称皇帝为官家,这是一种亲昵而不失恭敬的俗称,正式场合还是要敬称圣上的,程世雄是外臣,当着他的面,那小黄门便改用了正式称呼。

    赵匡胤不想让程世雄回避,免得他觉得自己把他当成外人,便道:“宣他进来吧。”

    程德玄进入帐中,便见官家高坐案后,一旁侧首坐着程世雄,忙近前向皇帝大礼参拜,赵匡胤候他行礼已毕,宣他起身,淡淡问道:“天色已晚,程卿来见朕,有什么事么?”

    程德玄看了程世雄一眼,见皇帝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便赧颜说道:“圣上,微臣思虑不周,弄这一场大水,不曾真个奏效,反而延误了我军攻城,特来向圣上请罪。”

    赵匡胤摆手道:“罢了,这不是你的错。说起来,朕只恨你这一计想得晚了,唉!若是我军一到北汉城下便用此计而非强攻,此刻北汉已然在朕的手中了。”

    程德率听他并未怪罪自己,心中欢喜,忙又禀道:“微臣知道契丹人已然发兵,留给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方才远眺北汉都城,苦思解决的办法,忽地想到一条计策,特来献与陛下。”

    “喔?”赵匡胤大为诧异,今番程世雄刚刚献计,这程德玄又来献计,看来取北汉还是大有可为啊。他欣然问道:“程卿请说,有何妙计呈上?”

    程德玄双手高拱,谨然说道:“圣上,臣这一计,叫做釜底抽薪之计。”

    “啊!”程世雄大叫一声,手指程德玄,刚想说一句:“俺的亲兵已想到你前面去了。”忽地省起这是在皇帝面前,忙又闭紧了他的大嘴巴。

    赵匡胤知道他的想法,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方才说道:“釜底抽薪?如何釜底抽薪法儿,你且详细说来。”

    “是,臣遵旨。”程德玄好奇地看了眼扭着大屁股好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程世雄,定定心神,朗声说道:“圣上,凡砍伐树木,必先去其枝叶,然后取其根柢。如今北汉外有契丹之助,内有民众贡赋,我大宋天兵在短时间内恐难以攻下。如就此回返,三五年内北汉元气回复,下次讨伐又要劳民伤财。微臣想,西北地方地广人稀,最为宝贵的就是人口。如果我军已必须要退、不得不退,何如把北汉国内的百姓尽量迁往我大宋呢?失去了百姓,北汉便名存实亡,不攻自破了。”

    赵匡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且详细说说。”

    “是,圣上,幸亏圣上早有防备,如今潘将军在通天河,李将军在插云岭,已分别布下重兵防范契丹人攻来,又有程将军去团柏谷接应左右,必可阻契丹人于一时。趁此机会,我们若将北汉民众尽量迁往大宋,断绝北汉的贡赋。这样,不用几年时间,北汉自会灭亡。只是,这如何搬迁、何处安置、如何安抚,还须想个稳妥的办法,否则若激起民变,或者迁走的百姓大量死亡,则反失人心,大为不妙。”

    程德玄口才了得,将迁移北汉民众的利弊得失娓娓道来,说的清楚明白,比程世雄更有说服力,赵匡胤听得连连点头,程德玄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只道这一番必受采纳,弥补上一计的遗憾,不料赵匡胤听了却没有什么表示,待他全说完了,只点了点头,淡淡地道:“程卿忧心国事,献计献策,朕甚嘉勉。此计,朕会令众臣僚好生计议一番,天色晚了,朕也要歇息了。程卿,你们二人且退下吧。”

    程世雄、程德玄方才见他频频点头,都道他肯欣然应允了,不想却等来这么一句话,二人齐齐一怔,连忙分别辞驾,拜别而出。

    一出大帐,程德玄便向程世雄拱手笑道:“程将军,下官没想到您也在这儿,今日攻城,程将军之骁勇,令下官钦佩的很呐,战阵之上,堪与程将军匹敌的虎将着实不多。”

    这本是一句恭维话,可程世雄对这个本家却不像上次那么客气,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便道:“再如何骁勇,这城池不还是没攻下来么?此事不提也罢,明日本将军就要发兵赶赴团柏谷,如今要回去安排一番,告辞了。”说罢扬长而去。

    程德玄愕然拱手,望着程世雄背影暗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打不下那城,也用不着向我撒气吧?真是……粗人一个。”他摇摇头,也拂袖而去。

    程世雄一面走,一面在腹中大骂:“直娘贼,老子没你能说,文诌诌的又是比做甚么大树、又是甚么官家英明,竟来抢俺手下功劳。官家若把这功劳只算在你一人身上,那俺绝不罢休。”

    程世雄最为护短,否则哪有那许多骄兵悍将为他誓死效力,如今程德玄向官家献计,其实并不知道他已献上此计了,也算不得抢功。可是他见程德玄口齿伶俐,说的远比他更具说服力,自己这先说的反不如这后说的,觉得愧对自己属下,这股邪火儿自然要发泄在程德玄的身上了。

    一个无名火起,一个莫名其妙,两人献策者不欢而散,大帐中赵官家却亲手持着火烛,正望着帐中悬挂的那张大幅地图出神。地图非常简陋,只有几座重要城池和几条重要的山川河流的位置,赵匡胤点了点北汉城的位置,在它周围慢慢画了一个圈,然后收回手向它周围打量着。

    北面的插云岭、东面的通天河,两者之间的团柏谷,三处都是要隘,然而,在三者之间还有无数的山谷河川,契丹人和北汉人更加熟悉这里的路径,一旦还有什么可以通行的秘密要道,被他们突破进来的话,那么这三处险隘的作用就全部丧失了。

    从地势上看,穿过这一片边绵的山脉,就是向南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地,西面和东面都是山脉,整个河谷地就像被围在当中的一片狩猎场,而置身中央的北汉都城就是那只猎物,一旦契丹人铁骑穿过那片要隘,北汉都城这只猎物就成了诱饵,自己这个捕捉猎物的猎人反过来就要变成被人狩猎的目标。十五六万以步兵为主、鏖战一月有余身心俱疲,又缺少战车等抗拒骑兵的必要装备的队伍,一旦对上这支挟锐而来的虎狼之兵会是什么下场?

    不能存着侥幸的想法,战场上可以有侥幸,但是身为统帅者是不可以把侥幸当成倚仗的,如今是该做好走的准备了,如果就这么撤走,下次来攻北汉时它必然再度恢复元气,可是带上北汉的百姓一起走那就不同了。

    赵匡胤暗忖:“如今北汉国百姓一共不过五万余户,这还是把那穷山恶水深山沟里的人全都计算在内的,这么点人口早已国不像国了,只是勉强支撑而已。若是能将北汉残存几个州县的百姓尽量迁往内地,哪怕只迁走三分之一,这北汉也要垮了,不过……那个甚么杨浩和程德玄都曾提到搬迁、安置,显见迁移人口能否成功,这才是其中重点。

    朕如今秣马厉兵,南征北讨,试图一统天下,打得是仁义的旗号。若这迁走的一众老弱妇孺安排不善,暴死于途,那与直接在此屠尽北汉居民有何两样?此事一旦传来,必受天下人指摘,未免得不偿失。朕要用此计,先得想好这些民众的搬迁安置才行啊。”

    赵匡胤的手指再度指向地图,在北汉都城及其周围徐徐地划了个圈,然后向东缓缓滑去,滑向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

    河南、山东,这一片区域相对平稳一些,也富裕一些,但是一下子安置两万多户外来居民,恐怕哪个地方官都吃不消,但是可以一路行去,逐步安置,把带走的北汉百姓分散安置,妥善安置在这四路。

    然而由此向东,整个行进路线几乎是横着的,犹如一条长蛇,处处暴露在契丹人的眼皮底下,以契丹骑兵的突出速度,如果横下一条心来阻拦,恐怕各地驻军难以阻挡,而自己的大军也无法护应周全。

    另一条路,就是把这些百姓一路南迁,进入永兴军路,往府州、河中、延安一带转移,这条路下去,越往南走越安全,尤其是一旦过了黄河,契丹人未必便敢再追下去,但是这一来,这些人口就要置于折家地方势力辖区,壮大他们的力量,恐更难让他们驯服。北汉解决了,万一西南再生事端,那不是一得之后又有一失?

    赵匡胤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回到案前,把灯烛放下,高声吩咐道:“去,传朕旨意,程世雄部属杨浩,进谏有功,破格加官,着即擢升为西翔都监,任移民钦差副使,令程世雄拨一路人马给他,立即着手北汉百姓内迁事宜。再传朕旨意,擢升都监程德玄为引进副使,任移民钦差正使,全权负责北汉百姓内迁事宜。沿路官府、驻军,当尽力给予方便,携助两位天使办理移民内迁事宜,不得有误。”

    一旁起居郎匆匆记述,起居舍人草拟圣谕,听到官家擢升程世雄麾下一小卒为八品都监时,以二人整日随侍天子,见多识广的气度,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讶异。

    都监是官,而且是八品官。从一个小卒、一个小吏,循正常途径做官的话,那难度不亚于在某事业单位打零工的转正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公务员。而且大宋官员分为九品,这人一步便从无级提升到八品,直接跳过了从九品、九品、从八品,这是连升**啊。

    程德玄原本是八品都监,如今提拔为引进副使,正七品的官儿,这连升两级的荣耀比他杨浩从小卒而做官,且连升**而为都监官的光彩来也不免要黯然失色了。

    别看后人看戏曲,戏台上的七品官都是芝麻官,那是因为戏里的主角尽是些帝王将相,其实这七品官可不算小,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博学才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弄个七品官当当的。

    如今大宋朝廷上,一二品的官多是虚职,用来给年老德昭、功勋卓著的老臣加封荣耀之用的。朝廷上真正掌大权的多是从二品、正三品开始的官吏,从五品往上的官那已是相当级别的高官了。这官岂是那么好当的,后来的大宋咸安郡王韩世忠少年时乃一泼皮,人称泼韩五,只因出身卑微,他当兵之后屡立战功,也不过是个没有品的小官,后来亲手擒拿了反贼方腊,立下这样的大功,这才升为从九品的承节郎。虽说后来做官不比开国时容易,更要循资覆历,由此也可见升官之难了。所以说,接近天颜就有这个好处,以帝王之尊,他未必记得住那些芝麻小官的官职,所以随口一封,这职阶就不低了。

    起居舍人匆匆拟好圣旨交予赵官家看了,赵官家浏览一遍,点头允可,用过了玺印,便有内侍太监持旨分别赶去传旨。赵匡胤略一思忖,又唤过一个小黄门,沉声说道:“去,把程德玄给朕唤来,朕还有吩咐与他。”

    小黄门奉谕,一溜烟的去找程德玄了,程德玄接了圣旨,得知自己做了钦差天使,官升两级,正自喜悦不禁,一听圣上传唤,慌忙整装再度赶向官家的营帐,拜谢天恩。

    赵匡胤对他嘉勉一番,这才吩咐道:“程德玄,明日朕便拨一路人马给你,搜罗北汉国内远近居民,软硬兼施,把他们尽数迁往宋境。此釜底抽薪之计,是你与程世雄麾下杨浩两人先后进谏,朕识人重人、赏罚分明,便把这桩大事交予你二人去办。至于沿路官府、驻军,你二人持天子节,可就近借助其力。”

    “微臣谨遵圣命。”

    “你来,”赵匡胤把他引到地图前,往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西路一带用手指一挥,说道:“朕命你把这些北汉百姓带往这里,一路分散安置,直至京东东路。这是此番移民内迁的第一条路线,你要尽量循这条路线去走。”

    “是。”

    “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如果……契丹人来的急了,获悉朕迁走了北汉百姓之后沿途堵截追杀,而朕又不能发兵阻截,你等实在东去不得……”

    赵匡胤的目光慢慢移向西南,手指向那里重重地一划,沉声道:“那就往西南去,引北汉百姓往府州、延安府一带转移,在那里安置他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能不去尽量不走,但若事涉百姓生死安危时,你亦可便宜行事。”

    程德玄心中了然,沉声道:“是,微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此时,杨浩正在半山腰军营中练刀,他光着脊梁,刚刚满头大汗地劈下第四百零一刀,一抬头,就见一个小黄门在四个高大的禁军武士扈卫下扭着屁股进了军营,杨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全神贯注在自己手中的刀上,他还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居然升了官了,而且是连升三级。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1章 两个鸟人

    第141章 两个鸟人

    第二天一早,移民钦差正副使者各着官衣入帐参见皇帝,赵大对他二人又嘉勉鼓励一番,便说军情紧急,令二人从速准备,迁移百姓。二人领命,各自退下,便去点收自己的人马。

    程世雄整束三军,已经要拔寨起营赶赴团柏谷了,见杨浩一身光鲜地赶回来,程世雄咧开大嘴便笑,真比他自己升了官还要开心。程世雄手下一众亲兵也都亲热地围上来,这个摸摸他的官衣、那个碰碰他的官帽,谈笑恭喜间带着几分羡慕。

    程世雄见众人围着杨浩说个不停,全然没了军队中的肃穆气氛,而自己的大军正齐刷刷地站在一旁候命,倒忘了自己方才眉开眼笑,也和他们一样不成体统。他咳了一声,喝道:“好啦好啦,等战事了啦,让小杨请大家吃酒,那时再谈笑不迟,发兵在即,都给俺老程规矩一些。”

    喝退了众亲兵,程世雄便哈哈笑道:“奉圣谕,本将军要拨一千名精兵听你调用,你是俺老程的人,你出息了,俺脸上也光彩,这么着,俺再奉送你五百人,凑足三营之数。俺老程的人马如今全在这儿,你尽管挑。”

    杨浩听了心中感激,他看了程世雄一眼,看到他脸上真心为自己高兴的喜悦,便只长长一揖,再不多言,大恩是不必谢的。他走向那整整齐齐、肃立如山的行伍,目光缓缓移动,指道:“范老四、刘世轩,所部出列。”

    这两人已与他打过几天交.道,彼此也有了交情,用着顺手,自然是要调过来的。随后杨浩又向后队走去,不时叫出一些有点熟悉的军官来。他知道程世雄此去是有恶仗要打的,因此不愿挑些精锐,程世雄看在眼里,便制止了他,主动帮他选出一些能打硬仗的人马来。杨浩连忙谦谢道:“将军,卑职此去主要是运送北汉居民,不比将军此去团柏谷要有硬仗要打,精锐之师还是留给将军为好。”

    程世雄道:“本将用兵,也差不了那.几个人。就按本将军给你挑选的人好啦,你是本将军向官家举荐的,这一回你是副使,事儿要办的漂亮,不给本将军丢脸,那就成啦。”

    杨浩拗不过他好意,只得依了.他的安排。这时军中编制,多按厢、军、营、都四级编制。一厢下辖十军,一军下辖五营,一营下辖五都,每都军卒一百人。杨浩受皇帝命,应领两营人马,程世雄又多拨了一营人给他,下辖一千五百人,三个营指挥、六个副指挥、十五个都头,十五个副都头,都是战阵经验丰富的将领。

    安排已毕,程世雄便拔营上路赶赴团柏谷,杨浩便.带着一千五百军卒赶去与程德玄汇合。程德玄受拨禁军两千人,因他是正使,为了让他能顺利完成迁民重任,赵大又把军中少量的战车、马匹等都拨付了给他,如今都用来乘载粮食,至于更多的运输工具,却需要两位钦差自行筹备了。

    二人见面,匆匆商议一番,定下集合地点,便各自率.人去搜索北汉居民,二人都以一都为一军,将人马分散遣出,将能搜罗到的北汉居民尽皆迁至集合地点待命,以备启程上路。

    杨浩集合自己的三营人马,向他们面授机宜道:“.你等此去,可多寻访县镇等较繁庶的地区,那里的居民要多一些,我们时间有限,五日之内,能弄来多少人,就算多少人。中原虽比此地富庶,但是那些一生不曾离开过家门的百姓未必便肯迁移,你等要多讲讲中原的繁华富庶,软硬兼施、恐吓一番也是使得的,但是不可杀人、不可奸yin、不可劫掠,违者军法从事。”

    杨浩又细细讲.了许多,众都头心领神会,立即一哄而散,他们这些兵前些日子随着程世雄扫荡北汉外围都城,对这周围地理都是极熟悉的,哪里繁华、哪里人多,心中都有数,这些大兵兴冲冲赶去,不管是县城还是村镇,但见了人便去抓丁,这一回不但抓丁,而且男女老少是一个也不放过。

    那些县城、村镇里有些大户人家,往常一见军马来,不管打的是何方旗号,照例敲锣打鼓,送上牛羊银钱犒劳一番,这些大兵也就绕过了他们的家门,可这一遭儿不灵了,家里越是有钱的、青壮劳力多的、骡马车辆多的,越是宋兵搬迁的对象。

    在刀枪恐吓之下,这些富绅大户只得忐忑不安地套起骡马,裹起细软,恋恋不舍地丢下一院子坛坛罐罐上路了,三五个持刀枪的大兵便押着数百号一步三回头地百姓,像轰羊似往集合地点驰马原赶去。其余的宋军则继续往下一座村寨里赶去。

    对那些穷苦百姓,宋军便向他们吹嘘中原如何富饶,百姓如何富有,那真是遍地黄金,去了就有活干,每天吃酒喝肉,守城门的都穿绫罗绸缎,比它北汉的县太爷都富。一面又恐吓他们,说契丹人新换了一个皇帝,这个皇帝蓝眼睛红头发,乃是厉鬼托生转世,喜食人心,残虐无比。这一遭契丹人被他派来,是要奸yin掳掠,把整个北汉变成不毛之地的,唬得那些没见识的乡民一愣一愣的。

    这些说辞,自然是杨浩剽窃后世某一路势力对乡间百姓的宣传,这种宣传对那些大字不识、缺少见识的老百姓是很有杀伤力的,因为他们信。于是这些乡民便心惊胆战地随着宋军离开了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他们家徒四壁,根本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一家老少扛起半口袋粮食、揭起那口大锅,全部家当就全在身上了,集中速度倒比那些富户更快。

    这一日,赵官家得到军情急报,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敌烈率大将耶律蛙哥、耶律德里、令稳都敏、祥稳已赶赴通天河。

    驻守通天河的乃是宋将潘美、郭进,这两员骁将战阵经验十分丰富,均是大宋首屈一指的名将。尤其是潘美,这个在评书《杨家将》里被描绘成凭着裙带关系做了太师、专门陷害杨家将的大宋第一奸臣潘仁美,实是大宋开国第一名将,灭荆湖、灭后蜀,乃至后来灭南汉、灭南唐、灭北汉,这些灭国大战役中,他都是一路主将,此人机警多智,能征善战,所立下的功劳实比杨家将全部人的功劳绑在一块儿还要多上一倍不止。

    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本也是一员战场骁将,但是对上早有准备的潘美,他就不是对手了。他匆匆赶至通天河,前边探马斥侯已先行过河,四下搜索不见埋伏,遂向河那边发出讯号。耶律沙心急赴援,想要抢在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之前立下头功,一见对岸没有埋伏,还道宋军正攻北汉,并不曾在这处要道上安排阻挡契丹铁骑的人马,大喜之下不待后军赶到,立即下令过河,且身先士卒,与冀王耶律敌烈冲在前头。

    不想他的大军刚刚半渡,就听山谷中一声炮响,余音袅袅尚未散去,便听河谷上游传来奔牛狂嗥的声音,一个比两匹马叠起来还要高的巨*裹着泥沙碎石和横冲直撞的排木咆哮而来,把契丹人马一截两半。

    已经过河的耶律沙和耶律敌烈目瞪口呆,率领中军正在渡河的辽将耶律德里被一根排木连人带马打的粉碎,耶律沙的儿子耶律蛙哥也做了一只通天河底的死青蛙,无数正在渡河的契丹兵被冲的不知去向。

    待押后阵的令稳都敏、祥稳唐两员大将率军赶到时,只能勒马站在河岸上,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的宰相大人和翼王大人被潘美、郭进两个杀神各率一路兵马自左右杀到,先是一阵密不透风的排箭,射杀无数勇士,然后便亮出刀枪,开始了一面倒的大屠杀……

    此时,程德玄和杨浩这对拆迁办正副主任正干的热火朝天。程德玄的人马没有杨浩的人马熟悉周边城池道路,但是一来他们人多,比杨浩多了五都人马,二来他们的办事效率比杨浩要快的多,所以搜罗来的百姓比杨浩还多。

    在程德玄授意之下,他手下的兵根本不需要软硬兼施的搞什么宣传,只要见了村镇,他们进去就抢,抢人、抢骡马车辆,所有代步工具全抢,细软银钱允许百姓带着,累赘之物硬逼着他们抛下。

    你不舍得?好办,一把火烧个精光,看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要背上粮食?不用你操心,官家拨发了大批的军粮,本来这都是准备打北汉、以及打下北汉之后用来安抚城中百姓的,现在都给你们吃了,还怕不撑你个小辫儿朝天?

    两位奉旨钦差、大宋天使跟竞赛似的抢人,驰马原上的人口越来越多。这里的人穷富都有、大户小民众多,可不比前两日杨浩搜索的那村子个个都像难民似的,其中不乏锦衣玉食、养得白白胖胖的富绅,和俊俏白净的大姑娘。有些大兵便不免围着人家大姑娘打转,虽还不曾有人真个敢做些甚么,口舌便宜却占了不少,押送途中推推搡搡,趁机蹭蹭摸摸的事也是有的。

    程德玄和杨浩担心有人会趁机勒索劫掠富绅钱财、奸yin妇女触犯军规,于是一面重申军纪,一面各自抽调一支亲军,臂上绑了红布条,在人马越聚越多的驰马原上维持纪律,才几日功夫,把驰马原管理的井井有条,竟也有些临时政府的模样了。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2章 一帝一后

    通天河一战,潘美、郭进大获全胜,杀敌八千余,契丹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敌烈授首,令稳都敏、详稳唐率军与潘美、郭进隔河对峙,不敢妄进。

    消息传到皇帝行营,赵匡胤大喜,立即通报全军,传令嘉奖,又将前线送回的契丹人头颅挑在高杆之上,打击北汉守军士气。一时间,赵大意气飞扬,只想插云岭一线若也能予敌重创,说不定连番挫败之不,契丹新皇帝便受百官攻讦,那时契丹人自顾不暇,图取北汉也有了希望,于是立即传令,命程世雄遣一部人马赴插云岭,筑固那里的防线。

    程世雄一部还未赶到插云岭,插云岭上又传大捷消息,契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联袂而来,强攻插云岭。宋军善守,而契丹铁骑在此雄岭上却无用武之地,结果被李继勋、何继筠两员虎将杀的大败,一场激战,生擒契丹武州刺史王彦符,斩首一千余,获战马六百匹,并俘虏北国汉族兵三百人、契丹族兵一百六十人。

    赵官家闻之大悦,一时踌躇满志,正思忖要不要令程德率、杨浩暂缓迁移百姓事宜,直至强行攻取北汉都城,不想他召集群臣还未商议出个对策来,忽地有探马飞奔来报,百里外山径之中突现契丹人踪影,前锋千余铁骑正向这里奔袭而来,到底敌人数目多少,尚在打探之中。

    赵匡胤闻言大惊,立即调度三军,撇下北汉都城向北方摆开迎战阵势。赵匡胤面上冷静,心中也是暗自惊懔:“这支契丹人马到底从何而来?是通天河、插云岭方向出了什么大变故,还是契丹人另有秘道可行?不管如何,若是契丹人突破险隘杀到面前,自己在前方部署的重兵都成了无用之物,契丹人与北汉兵马合兵一处后,那自己想要从容退却也不可得了。

    赵匡胤一面令人去通知程.德玄,不管已经搜罗来多少百姓,从速上路返回宋国,一面命人去通知程世雄率兵回援。至于插云岭、通天河一线,他也派人前去了解军情,着令他们徐徐调度,准备回撤,为恐他们身在险地、落入契丹人埋伏,赵匡胤授予他们擅专机变之权,令自择道路,分路返回,至平城一带再予汇合。

    此时,契丹铁骑翻五猴山,出飞狐.谷,正自密道中徐徐出来。先锋千人队已驰奔北汉都城探察情形,前军六个骑兵大队已在谷外摆开阵势,中军拱卫着主将正自谷中缓缓出来。

    这支契丹大军的主将内着靛.蓝色盘领窄袖长袍,外罩细鳞锁子甲,胸前一方亮闪闪的护心宝镜,兜鍪及护项上饰着纯白色的银狐毛,头顶银盔上一束长长的雉羽飘扬,衬得她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英气勃发中透着十分的妩媚妖娆,竟是一员年轻俊俏的女将。

    这员年轻貌美的女将正是北国皇后萧绰萧炎炎,.看她明眸皓齿,眉心一点朱红,肋下佩剑、肩上有弓,背后一壶雕翎,红颜娇媚,却丝毫不掩英姿。

    在她左侧,形影相随一员虎将,正是曾陪她冒险入.广原刺杀程世雄的那个大汉,此人汉名韩德让,契丹名耶律隆运,乃契丹国权知南京留守。

    在萧皇后右侧,也是一员年轻剽悍的将领,星眸.朗目,英气勃勃,他是契丹皇族,刚刚被提拔为大惕隐司,执掌契丹皇族政教与调解内部纠纷。他本是一个契丹郎君。郎君是汉语,在契丹语中读作“舍利”、“沙里”,意为勇士,是契丹贵族中无职事而勇武者的称号,如今新帝登基,将他委以要职,此人便死心踏地为新帝效命了,他的名字叫……耶律休哥。

    韩德让和耶律.休哥如今还没有资格独领大军,他们只是萧绰身边听命的将领,这一路军真正的统兵大帅正在谷外六阵之中,横刀立马,整军待命。此人乃是契丹老将、兵马大总管耶律挞烈,此人赏罚分明、甚得军民,是一员契丹名将。

    中军井然有序,徐徐出谷,在谷外排列出一个个大阵,耶律挞烈驰马奔到萧绰身旁,萧绰问道:“挞烈老将军,如今北汉情形如何?”

    耶律挞烈抱拳说道:“启禀萧后,北汉据城苦战,宋军攻之不下引水灌城,如今汪洋刚刚退却,北汉都城仍在刘氏手中,但已岌岌可危了。”

    萧绰柳眉微扬,那双极妩媚的眼睛微微扫视军阵,信口又问:“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攻插云岭,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敌烈攻通天河,情形如何了?”

    耶律挞烈又道:“萧后,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攻插云岭小败,耶律沙、耶律敌烈冒失前失,于通天河中伏,伤损过半。不过这两路大军皆已成***牵制住潘美、李继勋两路人马。”

    萧绰微微一笑,恰如蔷薇花开,端地妩媚:“甚好,且不管他们,立即发兵,直取北汉城下,与北汉兵马里应外合,若擒下宋帝,再大的牺牲那也值得了。”

    “末将遵命!”老将耶律挞烈把花白的胡子一抛,兜马返回本阵,把旗帜一扬,苍凉激越的号角升起,一队队契丹军开始徐徐向前开拔。

    铁蹄践踏,一队队骑兵先是缓缓前行,待与后阵拉开距离便策马轻驰起来,仿佛一座座移动的钢铁丛林,刀枪并举,没有人喊、没有马嘶,肃穆中掀起冲宵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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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营中,诸将正在纷纷进言苦劝皇帝。

    “圣上,此番契丹主将是契丹兵马大总管耶律挞烈,此人工于心计、用兵老辣,如今潘将军、李将军那边被契丹人纠缠住一时无法回援,契丹人长驱直入,打的是直捣腹心的主意,目标就是圣上,圣上应该及早退兵再是。”

    “圣上,咱们此番北上,目标是北汉,而不是契丹。无论是军械还是部署,都不适宜与大股骑兵做战,应该当机立断,马上撤退。”

    “圣上,留是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圣上,此时退走,还可从容布置。若待契丹人排布好阵势,再以骑兵截断我军退路,那时要退便只有选择河谷山川难行之径,到那时咱们这积如山的粮秣军械都要抛置于此,无法带回去了……”

    “圣上……”

    “都不要说了。”赵匡胤正在帐中疾走,忽地顿住脚步,沉声说道:“朕并非想要孤注一掷,但是朕不能现在退却。我们必须把契丹人牵制在这儿,使潘美、李继勋两路大军得以脱身。同时,我们在这里再打几仗,才能给程德玄、杨浩留出时间,让他们把北汉之民迁往我大宋领地。为了潘美、李继勋的两路大军,朕要留下。为了那数万北汉百姓,朕……也要留下。”

    他徐徐吐了口气,淡淡说道:“一旦敌势强劲,我军便翻山越岭,循河谷山川道路南返。契丹人铁骑再如何骁勇,到了那种地方他们也没有了用武之地。至于粮草军械……”

    赵匡胤淡淡一笑道:“就算全留给他们,又能济得他们食用到几时?在朕心中,一万民户,抵得过百万斛粮食!”

    众将听皇上说的斩钉截铁,不禁面面相觑无由再劝,一旁早有两个文官扑上前去赞道:“圣上以民为重,实为一代仁主……”

    契丹人来的太快了,几乎不比宋军的探马来的更慢,赵匡胤刚刚将大军撤离北汉城下,依据地势摆好防御阵形,契丹人的前锋铁骑便到了北汉城下。他们鸣鼓击号,向城中传递消息。

    城中望眼欲穿的北汉皇帝刘继元早就站在宫阙上看得清清楚楚,一见契丹兵到,欢喜得他手舞足蹈,几乎一头便从楼上栽了下去。

    他急忙跑上大殿,命侍卫都虞侯刘继业、冯进珂率军出城,引领契丹铁骑去伐送军,又命枢密使马峰赶紧打扫粮袋子、搜罗库底子,以筹备孝敬契丹大将、犒劳契丹铁骑之用。随即就跑回后宫,梳洗打扮、修理胡须,准备亲自敲锣打鼓,领着扭大秧歌的嫔妃们去迎接契丹解放军了。

    赵匡胤摆开了阵势,静静恭候契丹铁骑的到来,他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利用契丹内乱发兵讨伐北汉,这本就是一着险棋,契丹人如果纠缠于内乱不肯发兵还罢了,一旦发兵,那就是暂时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了。这种时候,对北帝耶律贤来说,不惜一切他也是要谋取胜利的。

    如今契丹人已突破险隘杀到眼前,原本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了不利,两路大军被牵绊在外,自己手中的兵马长途跋而来,苦战月余,师老兵疲,后继乏力,他知道此时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撤兵,而且是马上撤兵,毫不犹豫地撤兵。

    但是他必须要再打几仗,哪怕这几仗败了,只要给那两路现在变成深在敌后的大军争取到撤退的时候,给程德玄、杨浩争取到移民的时间,那么从战略上来说,他也是胜了。

    然而,此时他对契丹人南下支援的决心和派出的总兵力还是不甚了解的,他并不知道,与他对敌的不只是一个契丹兵马大总管,将要在这里展开大战的,是一帝一后,宋国之帝,契丹之后。

    接到军中传来的消息后,程德玄和杨浩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契丹人来的这么快,幸好他们此番搜罗北汉百姓是先驱兵至远处,然后一路往后搜,这样就避免了士卒们来回反复的在路上浪费时间,而且他们走的最远的几路人马也正往回赶,不需要等太久的时间。

    两人立刻准备起来,把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畜力车、人力车全都装上老弱妇孺和粮食,将车子捆绑结实了,做好了长途行军的准备,俟飞骑赶去召唤各路兵卒的人全回来了,便带着已经搜罗到的一万多户、五万多名百姓匆匆踏上了返宋的征途……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3章 海市蜃楼

    荒原古道上,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如蛇。

    远远看去像是一支军队,因为有许多身着衣甲、胯下乘马的士兵持长枪往来奔走;再走近些,看着像是一支商队,因为队伍中有许多大大小小各种规格的车子,有骡有马有毛驴,甚至还有骆驼;再走近了去,看着又像是一支逃难的人群,破衣烂衫的穷苦百姓,绫罗绸缎的大户千金,全都挤在一起,在荒野中慢慢行进着。有些西北大汉,大热的天居然穿着一件破羊皮袄,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春夏秋季一年四季也就只这一件衣衫而已。

    这就是程德玄和杨浩从北汉带走的百姓,大多数看起来比中原的乞丐还穷的百姓,可是此时得知消息的北汉皇帝刘继元正在宫殿里无比肉痛,这可是北汉国三分之一的人口啊。

    烈日当空,空气蒸腾,一阵风卷着热浪袭来,让人丝毫不觉凉爽。眯着眼睛向远处看,远处的景物在气浪中就像是水中倒影似的在隐隐波动。人们个个有气无力,可士兵们仍在不断催促着,士兵们现在都已知道皇帝陛下正在为他们断后,正和契丹人苦战,必须得尽快离开险地。但是不知就里的百姓们不免怨声四起,他们一面抱怨着,一面在宋军的刀枪威逼下,继续向前赶路。

    前边一辆驴车陷住了,这条古道上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此处有些坑洼,别处已经干燥,这里还是泥泞的,以致那头小毛驴使劲力气,也不能把车拉过去。百姓们从一旁走过,有些漠然地看着车子前边拼命地牵着毛驴的老汉以及车后使劲推着车子的一个妇人,没有人上前去帮上一把,他们本就是素不相识的。这种时候,人的同情心似乎也被疲惫和毒辣的太阳折磨没了。

    “快点,快点,你们磨蹭什么,赶快走。”两个骑兵发现有异,驱马过来,长枪一横大声吼道。

    那妇人快急哭了,可怜巴巴.地解释道:“军爷,不是小妇人不走,这车子陷住了。”

    杨浩驰马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咦,是你?”

    他看那妇人有些面熟,仔细一看,.忽地记起她就是自己那日在乡村搜索北汉残兵时见过的那个妇人,那妇人也一眼认出了他,欣喜地叫道:“杨老爷。”

    杨浩翻身下马,走过去道:“不用.叫老爷,叫一声大人就成。大嫂,你家那孩子呢?”

    这时,车中有人叫道:“杨浩大叔。”

    杨浩向车上看去,只见花布的帘子掀开了一角,一.个小孩子蜷缩地车蓬深处,只有两只眼睛亮亮的,用一种欣喜和孺慕的神情看着他,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脏兮兮的,还是像只小狗儿,在他身边,堆的全是坛坛罐罐。

    “狗儿,你们也被带出来了?”杨浩惊讶地道:“来,大叔帮.你把车推出去。”

    杨浩使足了力气推车,可那车轮已经陷住,车上.乱七八糟塞了好多东西也过于沉重,前边毛驴一拽,车轴部分都有些扭动了,再要使力大了恐怕车子就要四分五裂。杨浩在后边根本使不上力,他脸上一红,正想喊那两个没有眼力件的士兵下来帮忙抬车,一旁忽地传来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木恩,去帮一把手。”

    杨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盘踞在一辆车中,头顶有遮阳蓬,四下却是通风的。那大汉其实已经至少五十岁了,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满脸的皱纹好像刀削斧刻一般。之所以被杨浩一眼误以为是个大汉,只因为这人的身量实在是魁梧高大,他盘膝坐在车中,却给人一种泰山苍松、东海碣石的感觉,孤傲、挺拔。

    这人一声吩咐,车旁立即绕过一条大汉,杨浩与那老人满是沧桑透着睿智的眼神一碰,转眼向那应声的大汉望去,登时又吓了一跳,大热的天,这大汉光着脊梁,晒得黝黑的身子一团团肌肉贲起如丘,结实的好像铁铸的一般。

    看他的身量,足有一米九上下,尽管西北地区百姓的块头儿普遍高壮一些,这人的身量也实在吓人,尤其是他不止高大,而且健壮,和他那不输阿诺州长的健硕身材一比,杨浩简直就是杨柳小蛮腰了。

    这大汉走到车子后面,上下一打量,腰一弯,肩膀便扛上了车架,“嘿”地一声沉喝,那车轮都被他扛了起来,他把车抬过坎去,又轻轻放下,看起来轻松自若,犹有余力。车中的狗儿“哎呀”叫着赶紧扶住了一旁摇摇欲坠的坛坛罐罐。

    大汉咧嘴一笑,便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车旁,拿起大鞭一扬,赶着车儿往前走去。杨浩注意到,那辆车子是用两头健壮的骡子拉着的,车上只坐了那个头发花白的高大老人,而且车子过去之后,车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十多个粗壮的汉子,看起来都是他的仆从。这样的派头,此人应该是富绅豪商才对,可是看他衣着和车上简陋的布置却又不像,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大汉,个个衣衫褴褛,实比乞丐强不了几分。

    好奇只在心中一闪,他便傍在车旁,一边牵着马走,一边与那妇人聊起天来,原来这妇人夫家姓马,丈夫早在兵灾中死了,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她们母子是被程德玄派出的兵丁给勒逼出来的,她不得不从,却又怕儿子被阳光曝晒,便向同村的这个老汉央求,在车上给儿子留了块地方。

    问明情形,杨浩便道:“大嫂,这一路走,肯定要辛苦一些,但是一旦到了中原,要比这西北苦寒之地好的多。那里富庶,随便找点谋生的营生,你们的日子也比在这里强的多。你们就安心地往前走吧,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一声,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忙。”

    大嫂连连道谢,杨浩翻身上马,就要往前边驰去,车中狗儿急叫道:“杨浩大叔。”

    杨浩勒住马缰,弯腰笑道:“狗儿,唤大叔做什么。”

    狗儿眼巴巴地看他,却不敢探出头来,只道:“大叔,你也要去中原定居吗?”

    杨浩笑道:“大叔不去中原,不过大叔会护送你们去。”

    “喔……”狗儿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问:“大叔,你晚上可以来陪狗儿么,狗儿还从来没有离开村子,没有看过外面的天地呢。这里晚上好多人,好热闹,可娘怕走散了找不到我们的车子,从不许我四处走动。”

    马大嫂呵斥道:“真是不懂事,杨老爷……杨大人有许多事情要忙,一天下来不知有多累呢,哪有空儿陪你。”

    狗儿嘟起了小嘴,杨浩笑道:“好,如果晚上有时间,那大叔就陪你一齐在这草原上散步、聊天。”

    狗儿一听笑逐颜开,按捺不住兴奋道:“好,杨浩大叔,狗儿晚上等你。”

    杨浩一笑,双腿一挟马腹向前驰去,远远看到那辆被十几个粗壮大汉有意无意地护在中间的车子,他忽想起方才的猜疑,走近了去,侧首望车中看去,只见那五旬老者从膝旁拿起一个羊皮口袋,拧开塞儿灌了一大口,看他嘴边的水渍,似乎是浊酒而非饮水。

    见杨浩向他望来,那老者微微一笑,杨浩说道:“老伯是做什么的?真是一副好身架。”

    老者淡淡一笑,说道:“老汉是个苦命人,坎坷半生,只以养马为生,却不曾攒下什么家业,如今被程大人迁去中原,呵呵,说不定会有几天好日子过,老汉倒是欢喜的很。”

    杨浩见他言不由衷,料他必定有所隐瞒,看来自己这支队伍还真是龙蛇混杂,形形色色的什么人物都有呢,他正想再拐弯抹脚的盘问一番,忽听前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便赶紧一拨马头向前赶去。

    这一路行来,虽说是护送这些百姓往宋国去,迄今未逢契丹兵,也不曾遇过什么盗贼,但是一路大事小情总是不断,有人逃跑、有人斗殴、有人落队、有人生病,那些大兵哪是心平气和跟人讲理的主儿,但遇这种事一向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谁对谁错上去就饱以一顿老拳,为了少生纠纷,招致百姓仇怨,程德玄和杨浩两位钦差天使跑前跑后到处解决纠分、安抚百姓,可真是累的够呛。

    一见前边聚了人,杨浩怕是护送的百姓又与官兵起了纠纷,立即飞马赶去,到了前边,却见几名自己麾下的兵士正持枪围着一个道人,范老四正大呼小叫地说着什么。

    那道人看起来大约只有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削。看他面容清瘦,头发乌黑,一对总是睡不醒似的小眼睛,颌下一撇稀疏的胡须,穿一件又破又脏的道袍,头上挽了个懒道髻,用一根树枝插着,有点像一个落魄的游方道人。

    杨浩飞马赶到,高声问道:“出了甚么事?”

    那道人见有人来,漫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待瞧见了他的形貌,那道人却是一怔,他再仔细看上两眼,那双细细长长好象总也睁不开的小眼睛里忽然绽起凝若实质的两点星芒,竟然有些刺眼。

    可是杨浩却不曾看到,他望着范老四问完话,再转首向这道人打量时,老道道人脸上惊异的表情已经隐去,那双眸子也变得温润无光了。

    范老四一见他来,忙拱手禀道:“都监大人,我们方才头前探路,见这个道人鬼头鬼脑地躲在草丛之中,疑心他是契丹狗的探子,把他捉出来询问时,他却说是正在草丛中出恭,看见大队人马走来不敢现身,这才躲在那儿窥探。”

    “哦?”杨浩疑惑地看了看那个貌不惊人的邋遢道人,又看看前后一望无限的旷野荒原:“一个道人,独自到这西北荒原上来说做甚么?”

    范老四道:“属下正有这个疑问,这荒野古道少有人行,真有人来时,至少也得几十人同行才能安全,突然跑出一个道人,未免可疑。”

    那道人此时已耸起肩膀,向杨浩打个稽首,高宣道号道:“无量~~~天尊。这位太尉请了,贫道乃一苦行道人,天南地北,周游天下,前几日本随一支商队经过此地,却被强盗袭击,那些商旅尽皆逃去,贫道与他们失散了,这才迷路至此。贫道也是汉人,实非契丹奸细,还请太尉明察。”

    “哦?”杨浩仔细看看他,问道:“道长何处修行?”

    道人把鸡胸脯一挺,微笑道:“心中有道,天下何处不可修行。”

    “嘿,那么道长自何处而来?”

    “贫道自来处来。”

    “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

    杨浩笑了笑,轻轻抬起右手,食指向下一点,淡淡地道:“给我揍他!”

    几个兵士立即丢下刀枪,上去便是一顿拳打脚踏。

    “哎哟,哎哟,饶命啊,贫道这身子骨儿……哎哟,可禁不起军爷们的拳脚啊……哎哟……”

    老道被几个大头兵打得满天星斗,蜷缩在地上正嚎丧似的叫个不停,忽觉身上拳脚停了,睁开眼睛一看,就见那位杨太尉蹲在他的面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道结结巴巴地道:“太……太尉……”

    杨浩用马缰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微笑道:“道长何处修行,自何处来?”

    “贫道在太华山云台观修行,自太华山而来。”

    “往何处去?”

    “往雁门关外紫薇山上寻访一位道友。”

    “道长的尊号是?”

    “贫道扶摇子。”

    “呵呵,你瞧,早说人话,不就不挨揍了。”

    杨浩起身道:“前方正有大战,这关你是出不去了,且随我这路人马回返,一入我宋人完全控制的疆域,那时要往哪儿去都由得你。范老四,看住了他,不许这道人离开咱们的队伍。”说罢跨上战马扬长而去。

    老道抽着凉气,在众兵士的讪笑声中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看着杨浩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你这个妖孽,真下得了手啊。老道我今年活到九十九,还不曾被人这么打过……”

    杨浩驰马奔回,程德玄迎了上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浩勒马说道:“没什么事,就是遇到一个邋遢道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已命兵士看紧了他,随咱们大队前进,待进了咱中原地境再放他离去。”

    程德玄听了赞许道:“杨都监思虑很是周详,咱们这趟差使看似轻闲,实则危机重重啊。”

    “是啊。”杨浩拭拭额头的汗水,看着逶迤而行的漫长队伍,眉心紧锁道:“已经出来三天了,也不知官家那里战况如何,真是叫人担心,咱们应该走的快些,才能尽快脱离险境。”

    程德玄苦笑道:“可是这速度已经不能再快了,天气炎热,队伍中又有许多老弱妇孺,如果后有追兵还好,如今风平浪静,强迫他们拿出吃奶的劲儿来赶路,这几万人怎么肯?”

    杨浩摇头叹道:“我倒宁可就这么走下去,也不要真的有追兵赶来才好,不然……咱们就是活靶子,带着这么多人,想摆脱契丹铁骑的追踪谈何容易。”

    程德玄点点头,心中隐忧渐起。已经离开驰马原三天了,三天来风平浪静,可越是平静,他的心头越是忐忑不安,如果官家获胜,没有道理不派人来通报战况,东行路线是官家一手指定的,他不可能找不到人。然而,官家那里始终没有消息,难道朝廷的大军已经……

    他摇了摇头,暗暗安慰自己:“不会的,如果朝廷官军真的大败,那溃兵早就逃下来了,契丹人再凶猛,还能一口气吃掉这十余万人马不成?如此说来,两军应该仍在胶着对峙当中,这样的话,自己率领这几百民众,或可脱离险境,尽快进入安全地区。”这样一想,他忐忑的心又平静下来。

    杨浩提马前后看看,微微皱眉道:“程兄,此刻虽风平浪静,但是一直没有后面的消息,必要的防范还是要做的,你看,咱们的扈卫队伍拉的太长了,还有,那些战车也都混在百姓车队之中,这样一旦有人来袭,很难发挥作用,其实这些百姓都是安份守己的良民,一个兵看他一千人,也不会有人敢反抗,咱们应该把兵力集中起来,战车也集中起来守住后阵。”

    程德玄虽有一手剑术,其实允文擅医,并不懂兵法,还不如杨浩以前看看电影电视耳濡目染了解的多些,听他一说便道:“官家差派给咱们这几千兵,一是用来押送百姓,防止有人哗乱,二来提防山贼土匪拦路抢劫,真要是契丹人追来,就咱们这三千兵纵有防备又济得甚么事?”

    杨浩道:“真若有警,咱们这三千虎卫至少也能抵挡一时啊,若不集中起来,那可真是一盘散沙了。”

    程德玄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好吧,就依你所说安排吧,但愿咱们这支人马不要真的派上用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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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了,白天的酷热一扫而空,草原上的风有些冷起来。这么多人,而且许多是没有远行经验的人,虽说已经是第三天了,把他们安顿下来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杨浩去探望了押后阵的士卒,然后从三五成群聚成一堆,生起篝火煮食干粮食物的百姓们身旁走过,向前边行去。走不多远,忽听有人唤道:“杨浩大叔。”

    杨浩止步转身,就见狗儿蹦蹦跳跳地从一堆篝火旁跑过来,他的母亲正在篝火上用一口坛子煮着士兵分发的粮食,见儿子跑开,忙叫了他一声,狗儿回头叫道:“娘,我跟杨浩大叔一起玩儿。”

    杨浩向马大嫂招招手,说道:“大嫂,叫狗儿跟我走走吧,一会儿我送他回来。”马大嫂应了一声,又蹲到篝火旁。

    杨浩牵住狗儿瘦弱纤细的小手,微笑道:“狗儿,日头一下山,可就是你的天下了,哈哈,你**照顾你很累的,在她身边可不许淘气。”

    狗儿稚气地答道:“狗儿很听娘的话,从来不淘气。”

    “是么?方才我见有人在火堆旁休息,怎么见你似乎在撩拨人家?”

    狗儿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杨浩大叔,你不知道,今天来了一个穿得怪里怪气的人,娘说他是个出家人,叫做道士,这个道士好奇怪的,大家走的时候他就睡觉,一边走一边睡,大家停下来时他还是睡觉,也想跟人要东西吃。方才火堆刚刚生起,他就躺在旁边睡觉了,我拿小草棍儿搔他的鼻孔他也不醒。”

    “哦?”听狗儿一说,杨浩便知道那人是谁了,早觉得这人有些怪异,如今看他表现,还真有那么点江湖奇人的样子。江湖奇人,艺业会有多高,高得过程大将军吗?杨浩笑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道士侧着身,手托脑袋睡的正香,一蓬山羊胡子被风吹着,在火光中微微抖动。

    “杨大叔,我……我肚子饿了。”

    杨浩回过头来,牵起他瘦弱的小手,说道:“你这几天都吃甚么?”

    狗儿兴奋起来,扳着手指头向他汇报道:“这几天吃了好多好东西呢,有馕、有馍,还有白米饭,好香好香,自从我爹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这些好东西了,以前,过年的时候我总能吃上一口的。”

    杨浩怜惜心起,说道:“走吧,陪大叔去吃晚饭,大叔那里不但有馍,还有肉呢,香的很。”

    他跟马大嫂遥遥说了一声,便牵着狗儿的小手往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到了自己住宿之处,亲兵已煮好了饭,馒头、米饭、香喷喷的肉干羹。狗儿见了馋得直咽唾沫,杨浩笑着叫亲兵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来,一面吃,一面问道:“狗儿,你一直只有小名吗,你爹怎么不给你个大号儿?”

    狗儿正在狼吞虎咽,闻言停下筷子,黯然道:“我爹说,家里穷,叫狗儿好养活。爹说,等我长大了再给我起个好名字,可是……后来乱兵杀来,爹就死了……”

    杨浩看着他,其实狗儿眉清目秀,看着非常招人疼。只是由于只能夜晚出现的怪病,皮肤过于苍白。贫困的家境,弄得他有些营养不良,看他的样子,有点像小罗卜头儿。杨浩便微笑道:“别难过了,要不……大叔帮你起个名字。”

    “好啊好啊,”狗儿的眼睛亮起来,赶紧端着饭碗跑到他跟前坐下:“大叔,你给我起个什么名儿?”

    “嗯……”杨浩看看眼前篝火飞腾的火焰,说道:“你呢,天生奇病,只能夜晚出来,永远也不能见日光的,在你的生命里,最难得的就是光,所以……你就叫马燚吧,这个燚字是四个火,补一补你命中不足。”

    “马燚……”狗儿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忽地抓住杨浩的手,兴奋地道:“大叔,我记住了,以后我就叫马燚,你能不能教我,我的名字怎么写?”

    杨浩顺手抄起一截木棍,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马燚”两个字,狗儿匆匆把碗里剩下的几个饭粒全扒拉到嘴里,然后捡起一支木棍,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学着,红红的火光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的认真。

    “小家伙,困不困,我该送你回去了,要不你**会担心的。”

    狗儿仰起脸笑道:“我不困,白天睡的已经够多的了。”他跳起来,指着远远近近的人群,快乐地道:“我从来没有一个晚上,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有这么热闹。”

    杨浩微微一笑,牵起他的手,拉着这个寂寞的,很容易为了一点小小满足而快乐的小东西走上一个高坡,并肩看着那条火龙似的长长队伍,然后转向东南方向,把他抱起来,指着远处道:“狗儿,你看那边,我们会走很远很远的路,过一条很宽很宽的河,然后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城池里去。

    那座城池叫开封。当整个天下所有的国家都进入黑夜之后,那里的灯火却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那座城,是全世界第一座不夜之城。那座城里的人烧火做饭是不像咱们一样用柴火的,而是用一些黑色的石头。你说好不好玩?

    最好玩的是,每天晚上,那里都有许多许多,比咱们现在还多十倍的人,穿着鲜艳的衣服,走在热闹的夜市上,到了那里,你永远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寂寞,哪怕你天天都只能晚上出门,一样会看到集市、店铺、酒楼、茶馆彻夜开张,和白天一样。在那里,你可以找到很多很多的朋友,再也不用你**陪着你,提着一只灯笼,走在寂静的村子里,一个人半夜去爬树……”

    狗儿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静静地听着,眼睛里越来越亮,他轻轻地问:“大叔,那儿……就是大宋么?”

    杨浩一只手臂抱着他,他那瘦小的身子轻的就像一只猫儿毫不吃力,杨浩微笑道:“是的,那儿就是大宋,普天之下最富饶的地方。”

    “那……大叔为什么不去那里住下呢?”

    “呵呵,那里虽好,可是大叔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等大叔了了在这里的心愿,也许……会去那里定居的。”

    杨浩的目光慢慢转向东方,笑容渐渐消失,眼睛朦胧起来:老娘杨氏、大良哥臊猪儿,还有那惹人疼的罗冬儿,那一副副鲜活的面容,好像在夜空中一一浮现,正在向他微笑着……

    他吸了吸鼻子,止住了自己的泪水,怀里的这个孩子,虽然永远只能活在夜幕下,但是他童稚的心灵从来不曾染过尘埃,杨浩不想让他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残酷的事、丑陋的人……

    狗儿被送到了他的母亲身边,也许是因为周围有太多的人,是他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这么多的人,也许是因为杨浩今晚告诉他的关于外面世界的那番话,他兴奋的睡不着觉,一直拉着母亲的手,向她学说着杨浩告诉他的一切。他很骄傲,因为他现在知道了许多许多母亲不知道的事情,他比自己的娘还有见识。他知道这天下很大,乘着车骑着马也要走很远很远,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要过一条很宽很宽的河,他还知道河那边有一座城,是整个天下唯一一座晚上像白天一样热闹的城市,到处都是灯火,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

    他眨着眼睛,看着天上闪闪的星辰,心想:“那不就和神仙住的天宫一样了么?”

    “对了,娘,还有一件大事呢,我现在有名字了,是杨浩大叔给我起的名字。娘,娘?”

    小家伙坐起来,嘟起了嘴巴,因为劳累了一天,马大嫂随意地应付着他的言语,此时竟已沉沉睡不去了。

    晚上,才是他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是他最精神的时候。他没有睡意,一个人站起来,跑到篝火堆旁,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燃了小半的树枝,挥灭火焰,就在火堆旁,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写自己的名字:“马燚,四个火,大叔起的名字真是好听。”

    “啊,啊~~~”那个睡的像死猪似的道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打着哈欠道:“小女娃儿,人家送你个名字就这么开心啦?你可要小心喽,这天下啊,有许多坏人呢,别被人把你哄去卖啦,你还欢天喜地帮人家数银子呢。”

    “睡觉吧你,走路都会打瞌睡,现在你倒精神了,杨浩大叔是好人,才不会害我呢。你说杨大叔的坏话,我不理你!”狗儿说完,负气地一扭身背对着他,又在地上写起了自己的名字。

    邋遢道人嘿嘿一笑,重又躺下,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儿看着星空,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老道修了一辈子道法,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奇事,既遇到了这样的奇人,老道不妨随他行去,看看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定老道能因此能得窥天机呢。纯阳子那老妖道,嘿嘿,就让他在关外多等几日吧,他都活了这么久了,总不会说死便死,眼前这个杨都监,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人呐。”

    ※※※※※※※※※※※※※※※※※※※※※※※※

    天刚亮,士兵们就催促大家起身,吃过早饭启程上路,每日的行进过程是枯燥无味乏善可陈的,连士兵们都麻木了。无论前后,都是茫茫的旷野,这里的土壤似沙似土,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些贴着地皮生长的矮小灌木,一路行来,偶尔看见有几只野羚在山野间吃草,也被这大队人马惊动,跑得不知去向。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日上三竿时,人人挥汗如雨,连骑在马上的士兵都有些受不了了。杨浩和程德玄并肩站在路边,手搭凉蓬向远处看着,说道:“程大人,再这样下去,白天没办法赶路呀,你看如果白天找个遮阴的地方让大家休息,夜晚赶路怎么样?”

    程德玄道:“几万人马,夜间怕是看顾不过,尤其是妇人老人孩子,还有些人患有眼疾,夜晚看不见东西,说起来容易,真要夜间行军,训练有素的军队还成,这种乌合之众……”

    他刚说到这儿,忽地有人惊呼起来,那惊呼声好像传染一般,迅速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程德玄刷地一下拔剑出鞘,四顾喝道:“出了甚么事?”

    一名士兵指着天空,惊讶地大呼道:“大人,快看,快看,天上,是咱们的人马。”

    “甚么?”程德玄仰头看去,只见白茫茫的天空中一阵波动,一副有些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那画面是活动的,巨大的,扯天盖地。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一的是一道山梁,从山梁望下去,是无数的宋军和契丹族的勇士在忘我厮杀。那景像太鲜明了,就像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场大战,残酷、惨烈,却没有一点声音,所以也更显得诡异。

    “海市蜃楼!”杨浩惊叫出来,程德玄本来也有些惊怔,听他一喊,不由暗叫一声“惭愧”。海市蜃楼这种奇象他曾在古藉中见过记载,但是亲眼看到这还是头一次,所以方才一见竟也有些失神,还道是什么妖物作祟,幸好不曾说些什么,要不然倒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了。

    可是那些士卒,尤其是那些百姓,大多却是不知海市蜃楼为何物的,有些百姓惊叫着“天兵天将”,便匍匐在地磕起头来,许多士兵也张慌失措,指着天空大叫:“我们的人马怎么在天上?还有契丹狗,出了什么事?”

    程德玄蹙眉喝道:“镇静,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可是他能喝止的,不过是身边几个人,一条长蛇似的队伍,到处都在惊呼喊叫,哪里能制止得来。

    杨浩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不知那海市蜃楼的奇景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天幕上,契丹人正在逐步占据上风,宋兵在一步步退却,抛下无数尸首,画面始终是从山梁上向下俯瞰的,就像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山谷中、山腰上双方大军的生死拼搏。

    忽然,一面大旗缓缓地倒下,大旗就是矗在山梁上的,所以这面大旗一进入画面,便笼罩了整个天幕,整个天空中都是那面杏黄边的宋字大旗,大旗缓缓倒下,便见无数的契丹人手举弯刀像狼一般朝山上奔来,然后一只凤头战靴重重地踏在那面倒下的旗帜上,一个身影慢慢闪现,占据了整个天幕。

    先是苗条的背影,然后她慢慢转过身,只见她身穿着鱼鳞锁子甲,腰系八幅绣凤战裙,胸前一方亮闪闪的护心宝镜,兜鍪、护项皆饰银狐尾,头顶银盔一束雉羽飘扬,肩上睚眦吞肩兽,后衬半壶雕翎箭,那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双眉之间一点朱红,妩媚中自有一股凛然不可欺犯的威仪。此刻,因她站在近处,真是脚踏大地,头顶雉羽直抵苍穹,象极了法天象地的神界大圣。

    许多百姓唬得连连叩头,直呼“观音娘娘显圣”。

    只见这位女将一双秋水似的明眸似乎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她微微一笑,把手一挥,许多契丹勇士便扑上山来,如狼似虎地向前纵跃而去。

    天空中又是一阵气纹波动,那个妖娆女将的影象开始扭曲起来,依稀还能看到向前扑去的契丹勇士队型一阵杂乱,紧接着便是火光,天上着了火,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滔天烈焰吞卷着一切,那个妖娆且不失英武的女将也渐渐消失在火光中……

    程德玄长长吁了口气,转首笑道:“杨都监真是好见识,我于古藉之中,也曾见过这样的记载,据说世间有大蜃,能吞吐云雾,幻化亭台楼阁,人物车马,方才你我所见,想必……杨都监,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杨浩铁青着脸色道:“程大人,这海市蜃楼,其实并非蜃妖吞吐幻化而成,而是天气炎热,气浪蒸腾于空,便像一面镜子,把一个地方的景像倒映于空中,投射到另一个地方被人看见。”

    程德玄奇道:“喔,竟是这个原因么,杨都监真是博闻,程某还道……”一句话没说完,他的脸色忽地变了:“杨都监,你是说?”

    杨浩沉声道:“不错,方才天象所演,都是真的,而且……它刚刚正在发生。”

    程德玄脸色攸然大变,神情凝重地道:“杨都监,你是说……我军败了?”

    杨浩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未必,应该说……我军退了。”

    程德玄微微一怔,便明白了这一字之别意味着多么大的不同,败是迫于敌人武力被动退却;退是完成阻击任务主动转移,两者岂可同日而语。然而,杨浩怎么知道宋军是退而不是败?

    他惊疑问道:“杨都监,方才在海市蜃楼中所见,我军明明溃败,你说我军是退而不是败,依据何在?”

    杨浩道:“就凭天上的那场大火。”

    “火?”

    “不错,这火从何而来?契丹人没有理由放火,在稳占上风之时,大火并不利于他们进攻。那么这火便是官家让放的了,目的何在?阻敌而已。你看那粮食,本非易燃之物,却烧出这般气势,必然是泼了油的。若非我军已有心退却,而是战阵之上仓促败北,哪里能烧出这么一片泼天大火?”

    程德玄受他一言提醒,不禁大喜道:“不错,不错,杨都监所言甚是。既然我军乃主动退却,想来伤亡损失是不会大的。”

    杨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这几日行程却实在不快,除非契丹人不肯追来,否则……只消派一支轻骑,咱们却往哪里走呢?”

    程德玄一听顿时呆立当场,满腔喜悦尽皆化为乌有……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4章 仓促一战

    第144章 仓促一战

    移民大军顶着烈日在拼命地行进,顾不得百姓的抱怨,士卒们亮出了刀枪,用武力强迫着他们行进,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地行进。现在,是只能靠拳头讲理的时候了。

    人人挥汗如雨,就连骑在马上的程德玄和杨浩都灰头土脸一身狼狈,然而就是这样紧赶慢赶,第二天中午他们还是被契丹人的先锋铁骑追上来了。

    正午刚过,车队刚刚吃过午饭,正急急向前赶路,忽见空中飞鸟甚急,掠过他们头顶向前疾飞,杨浩勒马回头,手搭凉蓬向远处望去,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迅速变大,渐渐看清是一支骑兵队伍正疾驰而来。

    杨浩攸然变色,大叫道:“不好,契丹人果然追来了。”

    追来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宋军,但是这么热的天,不止人受不了,便是马也受不了,如果后面是宋军骑兵,他们没有理由这样狂奔疾驰,所以这时虽还看不清那支人马的服饰形貌,已可料定他们必是契丹人无疑了。

    程德玄这时也看到了追兵,立即拔剑大叫道:“快,快,飞速前进,号令所有人马上前进。能丢下的全丢下,慌甚么,你、你、你……,胆敢乱跑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程德玄初次负此重任,惊慌.之下拔剑在手,语无伦次地下着命令,后阵策马驰来一人,虽天气炎热,此人仍是衣甲整齐,他疾驰到程、杨两位钦差面前,朗声说道:“两位大人,咱们不能再走了,除非丢下这些百姓,否则咱们根本不可能摆脱追兵。此时再亡命狂奔,势必阵形大乱,兵士亦胆气尽丧,不敢抵抗,那就大势去了。以末将看来,这是契丹人的一支先锋人马,其兵虽锐,人却不众,我们未尝不可一战,如今须得赶紧排兵布阵以迎之。”

    这员小将人生得俊朗,一身甲胄.更显英武。因为天气炎热,他白皙的脸上一片潮红,隐隐泛着汗渍。杨浩一看,认得此人叫罗克敌,官至军都虞侯,统帅这两千禁军人马。军都虞侯乃军都指挥使的副手,在厢、军、营、都四级军队编制下,已是军一级的高级将领了。因他隶属禁军,直归程德玄辖制,所以杨浩与他交往并不甚多。

    程德玄喝道:“敌骑飞奔如虎狼,.我们有五万百姓做累赘,如何能与之一战?罗军主,你听本官吩咐,速速带兵阻挡敌军,本官与杨都监带人赶路,能带出多少便带多少,总胜过停下来坐以待毙。”

    罗克敌急道:“大人,这里地势开旷平坦,末将纵然领.兵迎敌,敌军未必便肯乖乖听我摆布,若敌骑绕过我的战车自侧翼攻击百姓,那时谁能挡住这虎狼之兵?大人,现在只能收拢人马原地备战,再也行不得了。”

    杨浩立即表态,高呼道:“程大人,下官以为,罗军主所.言甚是,如果我们一味奔逃,整个队伍都将拖成一条长蛇,一旦被契丹人段段切开,便只能任由他们宰割了。如今看来,契丹先锋人马并不甚众,不如依从罗军主,与之一战,或有可为。”

    杨浩没领过兵、没读过兵书,但是他有识人之明。.程德玄博学多才不假,但这并不代表他精通兵法,战阵经验丰富,尽管在杨浩心里,也像程德玄一般,一见契丹铁骑追来,本能地就想逃走,逃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但他相信行伍出身的罗克敌所言必有他的道理,自己不懂不代表人家说的不对,这种时候,与其把希望放在书生出身的程德玄身上,不如押罗克敌一注。

    罗克敌哪知道.这位杨钦差此时竟如关扑押注一般,只是急病乱投医,把那一注押在了他的身上,他还道这个连升**的官儿颇有见地,不禁钦佩地看了他一眼。

    程德玄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说道:“那好,罗指挥,本官授你临战专断之权,你说,咱们该如何摆布才是?”

    罗克敌大喜道:“二位大人,你们看那边,离此二里,便是一座荒山,请二位大人速率百姓离开大路转移到山下去,末将集中战车护在后面,依据地势以阻追兵,契丹人不能绕过我们攻击后阵,便只有与我一战,一线生机,或许可得。”

    程德玄即已放权,倒也不再乱出主意,眼下也由不得他再出主意,当下便道:“好,杨大人,咱们速率百姓退往左侧山下。”

    当下吩咐下去,一时间大路上人喊马嘶,驴嚎骡叫,有人哭喊,有人大骂,但却没有一个脚下迟疑的,庞大的队伍慌慌张张离开大路,在宋军引领下避往左侧那座光秃秃的山脚,大路上人马一空,倒是舍下了许多筐子罐子,好像刚遭了劫匪的集市一般。

    刘世轩、范老四等人喊得声嘶力竭,驱赶着那些百姓,牛羊一般往山下集中,众百姓挤在一起,恐惧地望着越奔越近的契丹铁骑。罗克敌眼见契丹铁骑将至,立即集中所有战车摆成内外两层的空心三角形大阵,令弓弩手们以战车为掩体藏于其内,车队摆开,堪堪挡在所有百姓的前面,距他们只一箭之地。

    随即又令营指挥使徐海波、赫龙城两员分别隶属禁军和程世雄的将领率领骑兵和步卒在车阵左右侧翼排布成两个雁翎小阵,护住百姓侧翼,这两路人马骑兵在内,枪兵在前,步卒蹲身,枪杆儿拄地,一杆杆大枪森然前指,如同一片锋利的钢铁森林。

    大阵刚见雏形,罗克敌又飞骑令人通知后面的程德玄和杨浩两位钦差集中他们的亲兵充当预备,但见一大阵、两小阵哪里吃紧便紧援补充。这边刚刚安排妥当,契丹人的那一路铁骑已然杀到。

    这一路敌骑的确如罗克敌分析的那般,只是契丹人的一支小股先锋部队。自得知北汉百姓被宋人掳走之后,北汉皇帝刘继元如丧考妣,见了他的契丹女主便哭诉自己委曲。

    萧后听说原委之后也晓得宋人这一计太过毒辣,若真让他们得逞,这北汉用不了两年便不亡也亡了,虽说契丹此番出兵转移消化内部冲突才是原因,但是若不能保住北汉,付出如此牺牲维护北汉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在赵匡胤率宋军主力主动退却之后,她立即派遣多支千人队分头搜索,一来摸清宋军主力的去向,二来便是查找他们迁走的北汉百姓下落。

    这一路敌骑的千夫长名叫柯丕咆,乃是丧命于通天河畔的冀王耶律敌烈手下大将。耶律敌烈性情暴躁,用兵素来有进无退,他所欣赏提拔的部将自然也是性情相投之人,大多冲动狂妄,做战之讲勇力而不思计策。罗克敌正怕他不肯硬冲,若率骑攻己一翼,自己临时布下的这种阵形难以保证三阵之前相互呼应,不想柯丕咆眼见自己找到了被迁走的北汉百姓,一桩大功就在眼前,顿时大喜过望,他连连拍马,吆喝连天,只想把眼前宋军杀个落花流水,哪里还去想避敌之锐,攻其虚弱。

    这一路契丹兵都是他的部属,个个骄横,目中无人,此番因萧后大胜,连那位大宋皇帝都逃了,更是不把这路护运百姓的宋军看在眼里,眼见摆兵布阵的宋兵比他们人多,这一路契丹铁骑竟是丝毫不惧,人如虎、马如龙,挟着一股摧毁一切的剽悍锐气向宋军大阵猛扑过来,试图一战而冲垮宋军的车阵,杀猪宰羊一般把他们杀个干净:“宋军的人头可以拿回去领赏,后面那数万百姓之中还有无数花不溜丢的大姑娘,哈哈!这份美差,竟被咱们抢到,莫非冀王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耶?”

    罗克敌单骑阵前,鞍上横着长枪,眼见敌骑既未减速,也没有避开车阵冲击侧的意图,不由心中暗喜。他暗暗计算着敌骑的速度,眼看敌骑卷着冲宵的烟尘猛扑过来,忽地把枪一举,厉声喝道:“放箭!”

    弓箭手早已蓄势以待,一排利箭立即呼啸而出。宋军兵种中弓箭手的配备是最多的,每一都兵士中配刀手八人,枪手十六人,其余七十多人都是弓手弩手,近战人员的比例极小,这一轮箭雨铺天盖地,自空中俯射而下时,正是契丹铁骑前锋堪堪冲进一箭之地的时候。

    箭矢如雨,契丹兵冲势正急,且大多来不及取皮盾防备,立时被射得人仰马翻。罗克敌不为所动,把枪一挥,再度喝道:“放箭!”

    第二轮箭雨又激射出去,契丹人倚仗马快,顶着箭雨呼喝怪叫着向前猛冲,对死伤者不管不顾,待第三轮箭雨射出,契丹骑兵已冲到百步之内,冲在最前边的人狰狞的五官面目已清晰可辨。

    罗克敌冷冷喝道:“张弩,射!”

    身后号兵立即挥动旗帜,那些弩手也都是战阵经验极丰富的老兵,眼见敌军近在眼前,却是不惊不慌,依着指挥使的号令,他们以战车为掩护站在那儿,纷纷垂下硬弩,脚踏干蹬,弯腰挺身,吱呀呀一声响,张开弩弦,滑入弩箭,只听“铿铿铿”一阵机括声响,无数弩箭从战车侧翼、战车上面向契丹骑兵呼啸而去。

    弩箭比弓箭更为劲疾,兼可平射,这时契丹人离得近了,弩箭更易瞄准,登时射翻了近百名契丹骑士。眼见冲至近前的契丹铁骑人仰马翻,因冲势甚急,许多战马摔倒在地还翻滚着滑出两丈多远,使得后面的契丹骑兵冲势为之一遏,罗克敌立即发出了主动冲击的命令:“战车,冲阵!”

    数十辆战车迎声向前杀出,朝冲锋队形已经散乱的契丹骑兵横冲直撞地卷了过去。任何兵种都有其优缺点,如果柯呸咆利用骑兵机动性强的特点专攻宋军一翼,逼迫车阵随之移动自乱阵脚,然后挥军掩杀,罗克敌的车阵决难发挥如此威力。此时柯呸咆先机已失,铁骑陷入车阵,真比步卒还要不堪。

    杨浩远远看着,只见宋军这车阵战法颇像后世的坦克战术,先以“炮火”远攻,再倚仗装甲来个野蛮冲撞,大队的步卒跟在后面捡便宜。此刻便是如此,战车冲入敌阵缠住敌骑,车兵们挥舞大斧、大刀,上砍人头、下劈马腿,契丹精骑还来不及施展开手脚,就陷入车阵之中,战马不懂躲闪,马上的骑士又躲闪不及,顿时被杀了个人仰马翻。

    这种战术是对平原摆阵对付骑兵的最有利手段,后来宋军在大仪镇、拓皋等战役中大败金军,用的就是这样的战法,北方勇士也承认,中原军队,大妙者乃弓箭,次之者大刀重斧,余外再无所惧。如今这支契丹骑兵恰恰就无比配合地让宋军完美地施展了一次车阵重斧的攻击战术。

    狗儿不敢见日光,躲在车里紧张地问:“喂,老道士,杨浩大叔有没有打败契丹人?”

    老道似醒不醒地望着前方的大战不发一语,狗儿又叫:“喂,老道士,我杨浩大叔没有事吧?”

    扶摇子捻着胡须翻个白眼儿还是不理她,狗儿只好改口道:“道士爷爷,你快告诉我嘛。”

    她见这道士头发乌黑,似乎比赶车的刘爷爷要年轻的多,不过脸上皱纹却也不少,便乖巧地改了口,唤他道士爷爷,扶摇子哈哈一笑道:“你杨浩大叔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观敌瞭阵,既不曾劈出一刀,也不曾射出一箭,身边一百多名亲兵把他护得风雨不透,根本不曾捉刀上阵,他能有什么事啊。”

    狗儿一听这才放心,拍拍胸口道:“大叔没有上阵就好,道士爷爷,我听外面喊杀声实在吓人,咱们赢了没有?”

    扶摇子眯着眼睛看去,只见罗克敌亲率战车杀入敌阵,利用重装备的优势压制住了契丹骑兵的机动空间,使得敌骑完全失去了机动敏捷的战斗优势,左右两翼的宋军指挥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此时也已抓住战机,率领骑兵和步卒从两翼包抄过去,步卒杀进敌阵,骑兵沿外围绕向敌后,大有要把这支契丹千人队全歼于此的模样,便捻须微笑道:“赢啦,赢啦,你不用担心,这支契丹骑兵孤军杀来,又自弃其长,这一仗要败得落花流水啦。”

    狗儿一听喜不自禁,只恨自己不能跑出来亲眼看看杨浩大叔大胜的威风。杨浩大叔的威风?那是自然,他没有上阵又有什么关系,在狗儿心中,他是大官,就算没有上阵,这一仗也一定是她杨大叔亲自指挥的。

    在狗儿心中算无遗策如诸葛、勇冠三军似子龙的的“杨大将军”,此时正无所事事的与程德玄并肩站着,目瞪口呆地看着宋军把杀得契丹人杀得落花流水。不过宋军这一战虽胜的容易,他也知道其中不无侥幸成份,如果契丹兵真的如此不济,赵匡胤那样的英雄人物也不必率领大军循路远遁了。

    看到徐海波、赫龙城两位指挥使率军自侧翼包抄上去,大局已然鼎定,程德玄不禁大喜过望,好似这一仗都是他的功劳一般,眉飞色舞地道:“我大宋天兵果然神勇,哈哈,这契丹人来势虽凶,竟是不堪一击。杨都监,你看我军能否全歼这一路敌骑啊?”

    杨浩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大人,除非这路契丹兵没有一个想逃,否则要全歼一支骑兵,恐怕……很难。”

    这时已有契丹兵见势不妙杀出重围向来路逃奔而去,程德玄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可惜,实在可惜,不过,本官一战即能重创敌骑,令之望风而逃,这也够了。”

    杨浩见他有点得意忘形,不禁提醒道:“程大人,如今既有漏网之鱼逃去,恐怕很快就会有大队敌骑赶来,这一战虽胜,但是咱们的目的是要把这数万百姓安然带入宋境,恐怕这个任务更增难度了。”

    程德玄眉头微微一皱,想了想道:“我们要赶去东面最近的可守大城还需多久?”

    杨浩思索了一下答道:“大概还有六百多里。”他的声音有点发苦:“咱们扶老携幼的,这一段路,恐怕……跑不过契丹骑兵。”

    程德玄有些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杨大人可是怕了?”

    杨浩忍着怒意,分辩道:“大人,下官的确怕了,不为一己安危,也要虑及这数万妇孺啊。如今契丹人既已追来,且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恐怕我们是不能把这些百姓平安带到东南各道去了,如果……咱们现在按官家指定的第二条线路,向南,再向西,过河去延安府一带如何?”

    程德玄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杨浩又道:“此地往东,是一条直线,一马平川极易追赶,而且整条行进路线距北国太近,他们可以从后面追上来,也可以通知国内驻军,随时越境截击,我们带着这么庞大的百姓队伍,想要安然进入安全区域的可能非常之小。如果我们现在马上改变路线,循此山脉往南走,再往西行,渡河朝西南去,契丹人绝不敢深入宋境,追到那里去,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把人安全地带出去。如今我们小胜一场,正好起到惑敌作用,敌骑追来必往前路搜去,绝不会料到咱们突然改了行进的线路,等到他们发觉,咱们已到了黄河边上,那时咱们就能太太平平,不损一兵一马,安然抵达宋境了。”

    杨浩说的恳切,但程德玄心知赵匡胤并不希望把这些百姓带去西南折氏势力范围,如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走这条路。如果能把这数万百姓全部带到东路,这份功劳才完美,才能得到官家的青睐。是似他只犹豫片刻,便冷笑道:“杨大人有些危言耸听了,契丹人现在还在到处搜寻官家的大队人马,哪能抽调重兵追杀我们,众位将军骁勇善战,有他们护卫阻敌,咱们日夜兼程一路东向,怎知就不能安抵宋境?”

    杨浩还待再说,程德玄已趋马向前,冷冷地道:“契丹人已然退去,咱们去探望探望众将士吧,改变行进路线的事,暂且休提。”

    看着程德玄率领他的扈兵喜气洋洋迎向那些浑身浴血的战士,杨浩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不怕虎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战友,你可不要把这数万生灵带入绝境才好。”

    范老四把嚼软了的草梗儿一吐,阴森森地道:“大人,只要把那头猪宰了,还怕有人拖后腿吗?”

    杨浩知道上层人物之间还讲究个面子,可是西北折氏与朝廷的隔阂,却使下层军卒与朝廷兵马之间泾渭分明,彼此常怀敌意。但他却未想到像范老四这些兵卒根本不把朝廷威严放在眼里,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生怕这范老四真干出什么罪及九族的大祸来,不禁声严厉色地斥道:“说的甚么浑话,把你那江湖匪气收一收,你想落草为寇不成?千万不要给我闯出泼天大祸来。”

    范老四被他一喝,那脸阴森气象刷地一下就不见了,他换上一脸痞气,搓了搓手,干笑道:“卑职不就是痛快痛快嘴么,大人您怎么还当真了呢,嘿嘿,开个玩笑,就是个玩笑。”

    杨浩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一踹马蹬,向程德玄追去。

    眼见契丹兵狂风一般卷来,又向流水一般泻去,那些心惊胆战的百姓顿时狂呼起来,那个身材魁梧的五旬老者面上却是不喜不怒,他只淡淡瞟了一眼大胜而归的宋军,双手按膝,眯起一双锐利的眼睛仰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有一头苍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振翅向北飞去,他轻轻一叹,微微摇了摇头:“前路坎坷,恐难行了。”

    一旁侍立的大汉木恩沉声道:“契丹人有雄鹰传递消息,恐怕北国境内的铁骑会随时杀入宋境阻截,前路已不得安生,我要不要去提醒提醒那两个宋国的大人?”

    老者淡淡一笑道:“去做甚么?”

    木恩急道:“主上,若是契丹人杀来,战乱之中恐怕会伤及主上,咱们……”

    老者淡然道:“老夫一生随波逐流任人摆布,过的是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如今垂垂老矣,还有什么企盼?活一天便算一天,宋人也罢、契丹人也罢,与我有什么干系?”

    “主上……”

    “稍安勿躁!”老者说罢,双眼一合养起神来,木恩欲言又止,他狠狠地跺跺脚,望着天空中雄鹰消逝的地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5章 男儿意气

    第145章 男儿意气

    杨浩的担心终于成了事实,他们整顿队伍继续东行,但是第二天便在杀熊岭被一支契丹千人队追上,这支千人队在路上遇到了那支被打散的契丹骑兵队伍的逃卒,得知萧后吩咐寻找的那支迁移大军就在前方,且护送军卒不过三千人上下,他们立即派人向后传报消息,同时快马赶来。

    这一路契丹人的首领汲取了柯呸咆的教训,不敢贸进与宋军车队缠斗,而是充份发挥骑军的特点,攸进攸退、攸左攸右,整个队伍疾如飘风,利用弓箭远攻扰敌,利用快马游走驰战,宋军的车阵派不上用场,三千步卒又无法把五万百姓护的周全,在契丹骑兵的机动战术下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幸好这一带丘陵和密林很多,罗克敌率赫龙城、徐海波两员骁将拼死御敌断后,程德玄和杨浩率百姓穿林而行,当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在林中穿行一阵,太阳落山,契丹骑兵不敢于林中穷追,这才得以摆脱追兵。罗克敌等人完成阻敌任务之后也追了上来,此时,宋军将士所余已不过二千三百多人,很多人有伤在身。

    第三天上午,这支迁徙大军终于走出了森林,程德玄走出森林,立在树下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抬头看看天色,认准了方向道:“契丹人穷追不舍,我们必须加速东行,吩咐下去,抛弃一切辎重,只余五天口粮,全速前进。”

    杨浩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提马拦到程德玄面前,叫道:“程大人,下官有话说!”

    程德玄脸色一沉,喝道:“杨大人,本钦差已有决断!”

    杨浩忍怒说道:“程大人,非是.下官抗命,实是咱们不能继续东行了。程大人,你仔细看看,咱们身边还有多少将士?两番激战,咱们已经损失了一千两百名英勇的士卒,如今罗军主、赫指挥、徐指挥,上至将官,下至兵卒,哪个不是遍体鳞伤?你再看看这五万百姓,那些老弱妇孺,已经再也支撑不住这般疾行军了,难道你让那些百姓们把爹娘子女全都抛弃在这儿赶路不成?”

    杨浩这样当众质问,令程德玄有.些下不来台,他脸色铁青,怒喝道:“杨都监,你畏敌怯战,一味阻拦,到底意欲何为?”

    杨浩大声说道:“程大人,如今咱.们所余已不过两千将士,大多负伤在身,连番行军作仗,疲惫之师已难大战。这数万百姓行动又太过迟缓,由此向南的话,即便契丹人发现了咱们的意图,倚托这连绵的山脉,他们的骑兵发挥不出那么大的威力,咱们也有脱身的希望。可是继续东行呢?再往前去,就是一成平川的旷野平原,那时敌军追来,我们逃不得、战不得,便连地利都借不得,这三千将士、五万百姓,难不成要因为你我而葬送在这荒原上,变成一堆白骨么?”

    罗克敌臂上缠着血染的绷带,徐海波、赫龙城等几.员将领也都各有伤处,他们勒马驻足,冷冷地看着这两位正副天使,这两个决定着数万生灵生死命运的人物。

    程德玄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杨浩,你五次三番危言.耸听,做此惊人之语,到底意欲何为。你说?”

    杨浩毫无惧色,昂然道:“杨浩此心,可昭日月,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意图?”

    程德玄冷笑一.声,尖刻地道:“杨浩,你本乡间一小民,不要忘了,是官家金口一开,才提拔你做了这个钦差副使、西翔都监,官家恩重,咱们便不能忘了臣子的本份。你拐弯抹脚,就是想将这数万百姓送往西南,你敢说你真的没有私心么?”

    杨浩听他这番诛心之语,不由攸然变色,几员曾并肩御敌,联手浴血,但是却分属朝廷和折氏的将领听他挑开了这个盖子,以赫龙城为首的折家将都不免暗自寻思:“莫非程将军真的有意要把这五万百姓送往西南?”以罗克敌为首的禁军将军见他们神情有些不自然,一时也不免起了疑心,气氛立时变的怪异起来。

    杨浩气极而笑,持马鞭指向程德玄,大骂道:“若是旁事,我都忍得你,只是眼睁睁看你把数万人命带往绝境,我杨浩已是忍无可忍。你这匹夫刚愎自用,等到咱们身陷绝境求告无门的时候,你有几条命来为这五万人抵偿。”

    程德玄恼羞成怒,双眉倒立,森然喝道:“杨浩,你好大的胆子,你怀一己之私,不遂你意,便要冲撞本官,待回到宋境,本官必定在官家面前参你一本。现在么,哼哼,我才是钦差正使,我的话就是圣上的话,谁敢违逆?站出来说话!”

    他瞪起双眼,从众将脸上一一掠过,众将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程德玄得意地冷笑一声,喝道:“继续东行,一切后果,自有本官承担。走!”

    在他喝令之下,庞大的人流缓缓向东行去,杨浩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勒马立在那儿,眼见百姓牛羊一般被驱赶着从自己身边踽踽行过,偏偏位卑职低,无法抗拒抬出皇帝来的这个钦差正使,正没奈何间,忽地有人惊叫道:“快看,快看,远处又有一支人马来了。”

    “天呐,是从前边来的,他们绕到咱们前边去了。”

    “大毛、二毛,孩他娘哇,快钻树林子。”

    “不许乱跑,谁敢乱动,格杀勿论。”

    “娘子,不要害怕,为夫正在出恭,我马上就出来……”

    正一团混乱的当口儿,策马前立的一名军校高呼道:“不要慌,不要慌,来的是咱大宋的军队。”

    “什么?”程德玄一听大喜过望,急忙策马奔了过去,叫道:“是咱大宋的兵马?真的是咱大宋的兵马?”

    那小校指着远处道:“大人你看,那队人马服饰旗帜,可不正是咱大宋禁军么?”

    程德玄定睛看去,瞧见那队人马头顶范阳帽上一点点火焰似的红缨,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他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朝廷兵马已自前方赶来接应咱们啦,这一下我们总算安全了,哈哈哈哈……,快快快,快随本钦差前去相迎,看看来的是哪一路兵马。”

    程德玄喜气洋洋,策马扬鞭便向那队人马迎去。刚刚驰出不过百余步,后面一骑飞快地追赶上来,马上骑士一把勒住他的马缰,沉声喝道:“程大人,不可莽撞,这队人马有古怪。”

    程德玄一呆,扭头一看却是罗克敌,不禁沉下脸来喝道:“罗将军,你也受那杨浩蛊惑不成,这前方赶来的人马,有甚么古怪?”

    罗克敌脸色凝重,他并不回答,只将长枪一举,厉声喝道:“布三才冲轭阵,严密戒备。”

    宋军将士立即跑步向前,拦在百姓前面,匆匆摆开了一个X形阵势,这种阵型适于山地防御,而且可以随时转移队例,使防御重心从前转移到左翼或右翼。同时,弓手箭手在前,长枪手、盾手、刀斧手在后,骑兵在第三排的排列,也是完全出于防御目的。

    一个匆匆而就的阵势还未排布完整,那支宋军骑兵已然奔到面前,一见山脚下这支宋军竟列战阵相迎,那当先驰来的大汉哈哈大笑几声,摘弓在手,也不答话,迎面便是一箭飞来,射的正是一身文官装束,呆呆立在阵前的程德玄。

    罗克敌一见急忙举枪相迎,“嚓”地一声拨中了那利箭的箭矢,他本预料这一枪能将那箭挑飞,不想那急驰而来、一身指挥装束的宋军将领使的竟是四石力的柘木硬弓,枪箭相交,罗克敌手臂本已受伤,被这一震创口裂开,臂上一软,枪尖偏了一偏,那利箭也稍稍偏了方向,“嗖”地一下贴着程德玄的头皮飞了过去,不但射飞了他的官帽,连他的发髻也射乱了,惊得程德玄“哎哟”一声,拨马便走。

    罗克敌大叫:“保护钦差大人。”说罢策马前冲,迎向那持弓的“宋军指挥使”,那位“指挥使”见他挡开自己一箭,神色也显讶然,他反手抽箭,“蓬蓬蓬”一连三箭向罗克敌当胸射来,都被罗克敌使抢挡开,眼看罗克敌冲得近了,那人背起大弓,一猫腰从得胜钩上摘下一杆大枪,凶神恶煞地向罗克敌扑来,罗克敌这才发现,这个“宋军指挥”竟是一个眇目大汉,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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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个“宋军指挥”正是雁九的胞弟卢一生,北帝耶律贤苦于内部纷争,既无法以武力解决,又无法号令各部,皇后萧绰便献一计,招揽了早与萧家有生意往来的北地大寇卢一生,秘密委了他一个南院将军的官职,又赐金银珠宝无数,令他扮做大宋禁军,袭杀契丹部族,激起契丹各部愤怒,然后又请南院大王耶律屋质、兵马大总管耶律挞烈和新任大惕隐耶律休哥出面调停,终于使契丹各部放弃了皇位之争,一致同意出伐援汉。

    卢一生完成了他的秘密使命,本来正要将宋军服饰旗帜付之一炬,突又接到秘旨,令他马上出兵南下,拦截东迁的北汉百姓。卢一生灵机一动,将那宋军的服装旗帜又翻了出来穿上,只不过上一遭儿穿上这身衣服祸害的是北国百姓,这一回要对付的却是中原汉人了。

    但是他们穿上宋军军服能蒙骗得了北国百姓,却蒙骗不了禁军出身的罗克敌,马贼重视个人骁勇,而军队重视的是团体配合,最忌独立特行。因此在日常训练和行进冲锋中,队列如何排布其中都大有规矩,卢一生这样的外行还没到近前,便从队列上露出了破绽。况且他们散乱的阵形透着隐隐的杀气,哪像是接迎的人马,罗克敌心思缜密,顿生戒心。

    卢一生倒也机警,一见行藏已露,也不再试图冒充,立即趁宋军阵势尚未展开,发起了全面冲锋。许多宋军虽听从罗克敌命令摆开防御阵形,但是一来速度没有那么快,二来眼见疾驰而来的这支人马明明打的是宋军旗号,心中难免犹豫,这一来他们的三才冲轭阵便露出许多破绽,被那些最擅打烂仗的马贼冲进了阵中,这一来马贼们真是如鱼得水,而宋军连箭都没来得放,立时便呈溃退模样。

    宋军将士大多身上挂彩,又兼连番苦战奔命师老兵疲,阵势一被冲乱如何还是对手,这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阴差阳错之下,这堂堂正规之师竟被这些悍不畏死的马贼杀的大败。

    卢一生原本手下有千余人手,都是游走于北地与宋境之家打家劫舍的马贼,此番潜入北国袭杀各个游牧部落,在耶律贤有意放水之下连连得手,一时声名大噪,便有许多草原上的小股马匪赶来投奔,两个多月的时间竟让他汇集了三千多名悍匪,一时兵强马壮,此番打的真是威风。

    宋军措手不及,阵形一被打乱,便连指挥调度都不灵了,只得且战且走,沿着丛林山谷向南撤退,直到中午赶到浮云山谷,这才依托谷口有利地形站稳了脚跟,令百姓抛下车马驴骡从速入谷,宋军则在谷口与马贼苦战。

    浮云山口,百姓急急前行,官兵浴血断后,程德玄站在高处,眼见四千余来不及进入山谷的百姓已被这支奇袭的“宋军”截在谷外,自己麾下两千多名英勇善战的士卒如今已折去一半,不由悲从中来。

    他大叫一声,拔出长剑便冲入敌阵,程德玄一手剑术倒是了得,欠缺的只是胆气和历练,此番悲怒之下,剑法倒也犀利,一连几名悍匪被他刺中,程德玄心中恨极,哪怕斩断对方手脚使其兵刃落地无法再战,也势必再补上一剑取其性命。看他披头散发的模样,瞧来倒也惊心。

    罗克敌生怕钦差有误,只得寸步不离护侍在他左右,转眼看见副钦差杨浩竟也持刀亲自杀入敌阵,罗克敌大急,连忙又指派了几名亲兵护卫在杨浩身侧。杨浩身手不及那些天天过着刀口舔血日子的马匪,可他不管杀到哪儿,身边总跟着几名亲兵扈卫,有人持长枪,有人持短刀皮盾,有人持弩替他招呼侧翼,倒也着实被他斩杀了几名悍匪,自己竟毫发无伤。

    山谷中已经行不得车马了,车子都被丢弃在谷外,那个魁梧老者此时也下了车,被木恩扶着匆匆行在山谷之中。忽地一枝流矢飞来,一直注意观察着身后动静的木恩赤手空拳不及救援,便大喝一声伸出臂膀替他挡在后颈。

    那枝百步之内可贯重甲的狼牙箭“噗”地一声射穿了他的手臂,又在老者后颈上划开一道口子,老者眉头一皱,却无惊慌神色。但那木恩却恼了,他大吼一声:“护着主上!”返身便向谷口奔去。

    人群中忽地蹿出两个大汉,将老者挟扶到树下,与此同时又从人群中蹿出十余条大汉,跟在木恩后面向谷口奔去。那老者唤了一声,木恩身高腿长,手脚灵活,在人群中穿梭疾行,已奔出十余丈远,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呼唤,老者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坐下来听任那两个大汉为他包扎伤口。

    木恩冲到谷口,伸手一扼,“嚓”地一声将那极坚韧的箭杆竟一折两断,他拔去利箭,刷地一声撕开胸口袍襟,露出黑黝黝一丛胸毛,仰天咆哮一声,便纵跃如飞地冲入敌阵。

    一个马贼舞着单刀刚刚冲上来,就见一只体型巨大的“狒狒”突然一闪便到了他身前,那马贼一呆,只看清这只狒狒怒目圆睁,唇张齿露,然后一只钵大的拳头便呼地一声击在了他的胸口。

    “噗”地一声,由于使力太巨,那只铁拳竟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胸骨深深陷进了他的胸腔,由于那一拳速度太快,所有的力量都由这个马贼的身体承受了,这刚猛无俦的一拳打在他身上竟未将他打飞出去,他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这裸着胸膛的大汉是个银样蜡枪头,那一拳中看不中用的。

    “呃……呃……”那个马贼瞪大双眼,身子猛地抽搐了几下,一大滩污血顺着他的嘴角汩汩流下,木恩早已旋风转身离去,从死去的一名宋军身旁捡起弓来,大手一抓,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把羽箭往地上一插,然后如石敢当一般立在那儿,一挟箭羽,抽起三枝箭来一起搭在弦上,一扣三箭,轻拉弓弦,顿时怀抱满月,只一松手,三枝利箭便疾射出去,将并肩扑到谷口的三名悍匪射得仰面栽倒。

    那十余名大汉奔到谷口,也如木恩一般,人人捡拾弓箭在手,顿时箭羽横空,飒飒风响,弓弦一动,便有人应声仆倒,简直有如神助。谷口双方胶着的大战一时间变成了这十余大汉的箭技表演,要么是连珠箭,要么是一手三箭,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人不但箭无虚发,而且射速奇快,寻常士卒射出一箭的功夫,他们至少射得出五六箭,有这样十余条大汉守在谷口,不亚于七八十名宋军神射手联手阻敌,一时扑到谷口的马贼惨叫连连,纷纷倒地毙命。

    卢一生见了谷口宋军这般声威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停止进攻,只令手下开弓对射,一时箭雨往来,都对对方产生了压制,罗克敌见状忙令盾牌手护着两位钦差退出了险地。

    ※※※※※※※※※※※※※※※※※※※※※※※※※

    此时,谷中百姓正急急而行,双方对射,许多流矢便射入人群伤人,耳听得不断有人发出惨叫,这些百姓却连去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只顾盯着脚下急急前行,只知道走得越远,生的希望便越大。

    狗儿被道士爷爷抱在怀里,她的母亲在前面开路,也在人群中奋力挣扎着前行。山谷中阳光时而洒落身上,时而被山峰大树挡住,每当走到阳光下时,那老道便将大袖罩在她的头上。

    狗儿趴在老道肩头向远处张望着,寻找着杨浩,可是如此混乱的局面,她哪可能看得到杨浩的身影。

    忽然,与宋军对射的马贼有两枝箭矢射空,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朝道士的后心疾射过来。正寻找杨浩身影的狗儿见了一时惊得魂飞魄散,她突地伸出一只手,指着那疾射下来的两只狼牙箭,想要张口示警,可是因惊吓过度竟已失声,只是用小手指着,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

    两枝流矢一闪即至,快逾电光火石,狗儿骇得几乎就要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只见那老道头也不回,只将大袖一甩倒卷而起,翩若劲风疾云,大袖一扬即敛,那两只羽箭竟然凭空消失了。狗儿见了这般奇景两只眼睛睁得更大,“啊啊”地说不出话来。

    老道把袖子一抖,两只狼牙箭便从他袖底悄然滑落地上,狗儿吃吃地道:“道士爷爷,你……你是神仙吗?”

    老道嘿地一笑道:“傻孩子,你见过像老道这么寒酸这么狼狈的神仙吗?”

    “狗儿什么样的神仙都没见过,可是……你要不是神仙,怎么用衣袖一下子就把那箭卷起来了?道士爷爷,你有这样好本事,为什么不救救大家?”

    “你这小娃儿,没人拿你当回事,你倒懂得怜惜他人。”

    老道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喟然叹道:“唐,梁、晋、汉、周,再到如今的宋,黄巢杀人、王仙芝杀人、朱温杀人、沙陀人杀人……,唉,杀来杀去的事老道已经看了几十年,早就看的厌了。这是帝王之事,不是我这修道之人的事。方外之人,求的是天道,人间苦乐,我能管得了多少呢……”

    “道士爷爷说的是什么,狗儿不懂。”

    老道展颜笑道:“道士爷爷是说,老道不是神仙,我这身子骨,也救不了那许多人,方才我用的这法术啊,每天只能用三回,你说我能做什么?小娃娃,你可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啊,说出去它就不灵了。你看那些强盗那么凶,一旦没有这法术护身,那我岂不是被你害死了?到那时,老道一定会怪你害我,每天晚上都来找你,在空中飘着,瞪着眼看你,你怕不怕?”

    狗儿骇得双手连摇:“道士爷爷,你别吓狗儿,狗儿胆子小,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对谁都不说。”

    老道嘿嘿一笑,狗儿怯怯地看他一眼,又道:“道士爷爷,你这法术能教给狗儿么?”

    “嗯?你这小丫头学它做甚么啊?”

    “我学了它,就可以保护我喜欢的人啊。”

    “哦?那你要保护什么人呢?”

    狗儿扳着手指头认真地数起来:“我要保护我娘,因为我娘生我养我。我要保护杨浩大叔,因为杨浩大叔对我最好,他不让恶人欺负我娘,还给我肉吃。我还要保护刘爷爷,因为村子里的人被那些兵抓出来时,只有他肯让我坐他的车子……”

    老道翘起胡子,佯嗔道:“怎么,你学了老道的本事,却不来保护老道么?”

    狗儿瞪大眼睛,奇怪地道:“你自己就会法术呀,还要别人来保护你吗?”

    扶摇子呵呵地笑起来:“有道理,哈哈,原来你这丫头倒也不傻。”他笑着摸了摸狗儿的头发,如非极亲近的人触摸头顶,本是最让人反感的事,可是这老道抚摸她的头顶时,狗儿却觉自那手上传来一股暖融融的感觉,让她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儿来。

    “道士爷爷,你答应教我了么?”

    “喔,这个嘛,道士爷爷要好好考考虑虑。”

    狗儿眼珠转了转,许诺道:“你要是教给狗儿法术,那么你晚上再睡觉的时候,狗儿就不拿草梗去吵你。”

    “好好好,我会考虑,不过老道收徒弟,可一向只收乖巧的。”

    “狗儿不乖巧吗?你要是教给狗儿法术,狗儿给你捶腿。”

    “哈哈哈……”

    “嗯……,还给你捶肩。”狗儿继续诱惑。

    老道摸摸鼻子不语。

    “夏天给你打扇,冬天给你烧炉。”

    “好像有点儿小道僮的意思啦……”

    “你答应了?”

    “嘿,我可没说……”

    谷口如野兽般的厮杀声不断传来,山谷中到处都是慌不择路地逃命的难民,只有这一老一少,在这样紧张、残酷、随时有生命殒落的时候,却在说着与眼下不着边际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这出世的道人和这还不曾入世的孩子,才会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有这样的心情……

    ※※※※※※※※※※※※※※※※※※※※※※※※※※

    宋军护卫着百姓且战且退,穿过峡谷,趟过一条大约有百米宽,却只齐腰深的大河,又一口气儿走过了一片丛林,这才摆脱了卢一生的人马追踪,在一片山坡上停了下来。

    当危险离去,人们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们麻木的神经才苏醒过来。失去了亲人的,坐在那儿号啕大哭;亲人离散的,在或坐或站或倒或卧的人群找寻着自己的家人,一边走一边哭泣;还有许多受了伤的百姓痛苦地呻吟着。

    幸存的宋兵守在外围,他们默默地为战友包扎好伤口,解下自己伤痕累累的甲胄,强撑着疲倦至极的身子寻些树枝野草来生火造饭,红红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庞,那脸上一片茫然。这些远比普通人要坚强的多的战士,也不知道他们明天还要迎来多少敌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着返回故土。压抑,到处都是一片压抑的气氛,压抑的让人喘不上气来。杨浩脚步沉重地走在他们中间,甚至不敢多看他们一眼,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如果不是他的主意,这些百姓不会抛家舍业,落得这般下场,如果不是他的主意,这些士兵不会糊里糊涂地打几场烂仗死在这儿。

    树林中,一座刚刚用草木搭好的简陋帐蓬,程德玄坐在柔软的青草堆上痴痴地发怔:“好险啊,想不到契丹人竟然扮成宋军堵截,亏得罗克敌看出了破绽,要不然……”

    想起卢十一那凶狠的一箭,程德玄余悸未消地摸了摸额头,他的额头划出了一道血痕,那是三棱箭簇贴着头皮向上飞去时划破的,此时碰触还有些疼痛。

    “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看来杨浩说的没错,契丹人果然开始派人穿越边境前来堵截了。这两天,我们经过的是一些山地丘陵地区,倚仗着地利,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可是再往前去直到铭固县城,那是一马平川的旷野平原,如果被契丹人蹑上,那时还能像现在这样幸运么?

    程德玄心乱如麻,正暗暗思忖着,一个侍卫端着碗水走进来:“程大人,先喝口水吧,饭一会儿就做好。”

    程德玄这才感觉到又渴又饿,他连忙站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接过水碗。那名亲兵又悄悄退了下去,程德玄感觉到那名亲兵的一丝冷淡,却只能无奈地一笑,官威和权力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有效的,如今这种情形,对这些大头兵的一些无声抗议他也只能故作未见了。

    他抿了口热水润润喉咙,正考虑明天的行动,就听“梆梆梆”几声响,抬头一看,就见杨浩冷着一张脸站在帐口,方才是他用刀鞘敲了几下帐口的松木柱子。

    杨浩大步走进帐蓬,逼视着程德玄道:“钦差大人,离开驰马原时,皇帝陛下交到我们手上的,是三千五百名生龙活虎的勇士、是五万健健全全的百姓。如今……咱们的人马余不及千人,几乎个个带伤,五万百姓被人劫走四千,许多人妻离子散,正在外面伏地痛哭。卑职此来,斗胆请求,请钦差大人以将士和百姓们的性命为重,正视咱们目前的处境,马上改变行进路线。”

    程德玄脸色一冷,喝道:“杨浩,你还不死心?我问你,如果咱们现在改道南下,转向西行,你便能保证契丹人马绝不会追来?”

    杨浩沉声道:“不能,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我们的行踪已被契丹人牢牢地盯住,再往东去,就是宽达三百里的一马平川,正是契丹人猎杀人命的最好的狩猎场。你说我们该如何选择?”

    程德玄是钦差正使,同时他还是南衙赵光义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如非必要,杨浩根本不想与他发生冲突,但是眼下出自程德玄的一个决定,将要决定着数万人的生死,将要决定着三千虎士的性命是否白白牺牲,杨浩已法坐视。

    走到如今这一步,继续走下去他们是无法将百姓安全带到宋境的,到了这一步契丹人同样没有余力把百姓送回北汉,他们仍然派出人马拦截,显然是打着玉石俱焚的主意,宁可将这五万百姓杀掉,也不让大宋把他们带走。契丹人的凶名早已张扬于天下,他们不怕再染上一手血腥,可是这五万百姓一旦枉死,大宋皇帝却必将背上骂名,难道程德玄竟然看不出来?

    程德玄勃然色变,厉声道:“真是笑话,我们现在距铭固还有多远?已经不到三百里了,我们带着五万百姓,历尽千辛万苦,付出几千将士的性命才走到这儿,你居然告诉本官现在应该调头南下,沿着这浮云山走下去,越往南去,山岭越高,山脉越宽,数万百姓根本不能攀山过去,那时我们只能调头往西走。真是可笑,我们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你告诉我现在应该调头往回走?我们的车马已经没了,粮食所剩无几,调头往回走,那么我们还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回去?”

    杨浩悲哀地看着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程大人一意孤行才造成的,你还来质问我?我知道如今才调头南下转而西行,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我们这五万人,很可能连一半都活不下来,可是……继续东去,十死无生。调头南下,九死一生。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帐外,不知何时,那些伤兵、都头、虞侯、指挥们都悄悄围拢过来,在钦差营帐外围成一个庞大的黑压压的圈子,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只是屏息听着帐中两位钦差大人的激烈争吵。

    帐中,程德玄的脸庞胀红起来,愤怒地道:“你左一个不能,右一个不知道,难道你要本官把这将士百姓都拿去孤注一掷吗?南下、西向,你只晓得南下西向,你可知道我们现在离哪儿最近?向东、向东,再向东去二百里,我们就安全了,这个时候调头南下?愚蠢!愚不可及!杨浩,你不要以为本官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是程世雄的人,而程世雄是折氏门下,西北西南地广人稀,凭添五成人口,自是求之不得。你一味要引他们往西去,就是出自程世雄授意,是不是?你,根本就是折家的人!”

    杨浩也恼了,脸红脖子粗地吼道:“老子是谁的人并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这五万老百姓是咱们软硬兼施地从他们家门里炕头上一个个拖来的,咱们许诺的是给他们比在北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让他们去白白送死!这三千五百个兵,既然吃兵粮拿兵饷,战场丧命马革裹尸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死也要死的值得,外面还有一千个兵,有禁军、有边军,我杨浩不管他们是吃的是赵家的粮还是拿的折家的饷,我只知道,我们并肩作战过,我们联手杀敌过,我们是袍泽、我们是兄弟,有活路,就绝不能把兄弟往死路上领!”

    帐外,哪怕是被斫断了手脚、射穿了胸膛也不曾落泪的士兵,此刻却有许多人悄悄抬起手来拭泪。

    “混帐、大胆!”帐中程德玄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喝道:“你不要妖言惑众。我是钦差,我的意志,就是官家的意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违抗钦差之命就是违抗圣谕,就是大逆不道,就该祸灭九罪!就……”

    杨浩勃然大怒,一时什么顾忌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他西北投军,本来为的是谋个官职,以偿霸州恩怨,但是这么多日子下来,眼看着将士们浴血奋战,他的肩头不知不觉间便多了一份责任,他不能对不起那么多袍泽的牺牲,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

    杨浩血气上涌,豁出去了,他大吼道:“你少拿圣旨压我,情形不妙时可择第二路线向南转西,过黄河迁往延安府,确保百姓安危为重,这是官家亲口所言,我杨浩不会跟着你走那条不归路!”

    “本官是钦差正使,岂容得你说三道四?就算本官领着你下地狱,你也得毫不犹豫地跟我下!”

    “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

    “你放肆!”

    “你放屁。”

    “你好大胆!”

    “嘿,让你说着了,人死鸟朝天,不死又一年,怕你怎地。杨某舍了这一身剐,皇帝老子也敢拉下马,还怕了你这鸟钦差?”

    “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你我分道扬镳,各走各路!”杨浩说罢转身出帐,气得程德玄张口结舌。

    待到了外面,杨浩才见月光下黑压压一片人群,都静悄悄地围在营帐周围。杨浩站住,有些惭愧地看着他们,士卒、军校、差使、指使、都头、虞侯、指挥……,所有的战士们,都在看着他,这些将士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双手,向他重重地一抱拳。

    杨浩怔了怔,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慢慢举起双手,左手立掌如月,右手握拳如日,拳掌相交,亦向众兵将重重一抱拳。

    右手日,左手月,男儿磊落,一腔热血。

    ※※※※※※※※※※※※※※※※※※※※※※※※※※※

    帐内,程德玄颓然坐倒,他不是不明白杨浩所担心的情形,可是他只能抱着赌徒心理继续硬着头皮走下去。

    此时同意杨浩的意见,率领这数万百姓调头南下,那意味着什么?那就证明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全都是错的,那么当一切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寸功皆无,等来的却将是监察御使们雪片一般的弹劾奏章。

    那时,他要为死去的两千多名将士负责,他要为落入贼寇之手受尽蹂躏的四千多个百姓负责,他要为这一路上枉死的所有人负责,他……他负得起这么重的责任吗?

    如果,在剩下的这两百多里路面上,在那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没有契丹人的铁骑出现,容他把这些百姓成功迁入宋境,那他这位钦差正使便是此番迁移北汉百姓的第一人,他将居功至伟,天大的前程唾手可得,甚至丹青史册上都将留下他的名字。这……还不值得一搏吗?

    即便是失败了,只要他始终不曾去尝试另一条路,那么就永远也没有人能证明第二条路就一定行得通,那么就算他死在返宋的征途上,他也可以留下一个为国捐躯、壮怀激烈的身后之名。所以,他没得选择,不管他走的这条路是不是错了,他如今只能继续走下去,把所有人与他绑在一起走下去,错了,那也只能一错到底,他已无法回头。

    计议已定,程德玄咬紧牙根慢慢抬起头来,帐中斜插的火把正在燃烧着,火光映着他那双有些疯狂的眸子,隐隐泛起血红的光。“噼啪”一声,松脂燃烧发出轻微的响声,听在程德玄耳中,却似听到刀枪交击,厮杀连天的声音,他的眼角不禁一阵抽搐……

    丛林一角,另一座大帐,帐中也燃着一枝火把。地上,还燃着一个小火堆,火堆上用粗重的木头搭了一个支架,用铁丝悬了一个钩儿。

    罗克敌盘膝坐着割下来充作褥子的厚厚草垫上,用一双审视着眼睛看着跪坐在对面的杨浩。

    罗克敌已脱去甲胄,他赤裸着上身,梁血的绷带斜着裹紧了他的胸膛,看起来似乎伤的很重,可是他的气色还不错,他单手提起一只盛满水的坛子为杨浩倒水,那手居然没有一丝颤动,直到一碗水注得满满的,他才把水坛重新架在火堆的支架上。

    “杨大人,此地简陋,无以待客,末将便以水代茶,杨大人,请。”

    杨浩没有碰放在地上的那碗水,他双手按膝,沉声说道:“罗军主,你是行伍出身,目前的危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连番血战之下,咱们的人马折损大半,精疲力竭,已不堪一战。而那些百姓,丢弃了大量车子,伤损了许多骡马,虽然此地距铭固县城只剩下两百多里的路程,但是以咱们现在的情况,根本捱不到地方就得全军覆没,再往前去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当机立断,马上改变行进路线,向南走、向西转,才有可能挽救数万人的性命。”

    罗克敌的眼睛微微一垂,看着那碗有些荡漾的水,缓缓说道:“杨大人,这件事,你应该与程大人商议才是。”

    杨浩沉声道:“程德玄本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越是聪明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越会坚持己见,变得刚愎自用,甚至……比猪还蠢。他现在仍然坚持东向,他这样做会把所有的人都拖进阴曹地府。罗军主,在这里,你是军中最高统帅,我希望你能与我一起阻止他。”

    罗克敌笑了笑,轻轻摇头道:“杨大人,他是钦差,你让末将如何阻止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希望罗军主能配合我调头向南。”

    罗克敌叹了口气,为难地道:“杨大人,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可是现在官家的钦使就在军中,他就代表着君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行君命?那不是自欺欺人么。末将统兵来时,接到的命令是,一切听从程大人吩咐,军令重如山呐杨大人,军令一下,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往上冲。同样的道理,军令一下,哪怕是一个错误的命令,我也必须得遵从。”

    杨浩大失所望,他苦笑一声道:“罢了,你所执着的在我看来或许有些荒唐。但是我知道正因世上有这种执着,才有许多可敬,我不为难你。罗军主,这一路上,多亏罗军主有勇有谋,咱们才勉强撑到今日。杨某如今退而求其次,还有一个请求希望罗军主能够答应。”

    “杨大人请讲。”

    “明日一早,我将率本部人马南下,如有百姓愿意相随,还请将军勿要阻拦,他们现在还能活着,也是将军之功和许多将士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换来的,相信将军也不愿他们再冤枉死去。杨某言尽与此,告辞。”

    杨浩起身,向他拱一拱手,转身便走。

    罗克敌盘膝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杨浩刚刚走到帐门口,罗克敌忽道:“今日一场血战,末将受了伤。”

    杨浩止步,转身,眉尖微微一挑,有些诧异他提起的话题。

    罗克敌继续道:“末将的伤……很重,说不定明日一早会昏迷不醒。”

    “嗯?”杨浩的目光微微一闪。

    罗克敌目光一垂,淡淡说道:“一会儿,末将会颁下一道军令,晓谕所有将士:返宋之旅,险象环生,本将军若有不测亦或无法掌控全军之时,将由赫龙城将军暂代本将军之职,所有将士,悉从赫龙城将军调遣吩咐,。”

    赫龙城赫指挥是程世雄的人,那就是说……

    想到这里,杨浩又惊又喜,再看眼前这位少年将军时,竟有肃然起敬之感,他欣然长揖道:“多谢罗将军。”

    罗克敌轻轻一笑,云淡风轻:“杨大人保重!”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6章 夺节

    第146章 夺节

    天亮了,程德玄匆匆起身,着人弄些食物果腹,又吩咐侍卫去召集所有都头以上阶级的各位将领到钦差帐前听命。

    他的营帐外面,士兵搬了十多块石头充当坐椅,在帐前左右一字排开。不一会儿,那些都头、虞侯、指挥使纷纷赶到,各依官阶左右坐下,虽说如今境况有些狼狈,但是他们的甲胄也都齐整,坐姿挺拔如松,钦差帐前的气氛立时便肃穆了许多。

    程德玄最为注重仪表,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还是精心地梳洗打扮一番,遮住了将昨晚洗过,晾了一晚刚刚干透的官服穿上,束紧了玉带,挂上佩剑,又摸了摸额头正中那点血红的疤痕,然后把官帽向下压了压,这才举步出帐,走到帐口清咳一声,两排将领齐刷刷地向他望来。

    程德玄脚步沉稳,按剑而行,在他身后,两排侍卫寸步不离,前边两人一持节一持钺,走在程德玄身后,亦步亦趋。

    那钦差的使节不过是一截饰以兽毛的竹杆,但是这小小一根竹杆代表着钦差的身份,又岂可小觑。朝廷命将,以节为信,持节的钦差,可以使之调动指挥军队。而钺,则是一柄锋利的黄铜大斧,铜质较软,本不适合战场厮杀,但是用来砍头却是绰绰有余了。这钺就是“尚方宝剑”,可以直接斩杀抗命的朝廷大臣。

    以往程德玄招集众将议事,.很少摆出这样的阵仗,今天他将节钺都摆了出来,着实有些令人意外。但是更令人意外的是,程德玄一现身,两排官员齐刷刷起身抱拳向他行以军礼,那一双双眼睛明明都已看清他身后的侍卫所持节钺,众将领竟然没有丝毫诧异。或者可以说,自始至终,所有的将领脸上就不曾有过任何表情。

    程德玄眉头微微一皱,目光一扫.众将,沉声问道:“罗军主怎还未到?身为禁军将领,难道不知点将不到,有杀头之罪?”

    赫龙城踏前一步,抱拳一礼,大.声说道:“回禀钦差,罗军主于昨日浮云谷口一战受创,夜间伤情趋重,高热恍惚,难以帐前听令,特令末将代为请罪。”

    程德玄见他全副披挂,兜鍪护项戴得整齐,这一近.身全身甲叶铿锵,语气也极恭敬,便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知道了。诸位将军,此处距铭固县城已不足三百里路程,本官决定,立即集合人众,绕过前面那座山峰,从速赶往铭固。众将官各率部众,约束百姓,半个时辰之后拔营起行,不得延误!”

    杨浩冷声应道:“行藏已然败露,意图已为敌掌握,前.方是一马平川,虎狼已磨尖利齿,程大人要驱数万军民,做那狩猎场上的牛羊不成??”

    程德玄目中杀气一闪,冷笑道:“杨大人意欲何为?”

    他今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为的就是杨浩昨夜.那番话。他料杨浩今日要率军独自南下,只待他出言反驳,便请节钺,砍他的人头,如今杨浩果然站了出来,程德玄狞笑着盯着他,目光像刀子似的在他颈项间移动。

    杨浩掸掸衣衫,.漠然说道:“杨某不会随你东行,我将率人马南下,取道西行,觅一线生机。”

    程德玄仰天大笑:“杨浩,你三番五次冲撞本官,本官以大局为重,都不与你计较。如今你胆大包天,竟敢擅立独行,本官容得你,国法军律却容不得你,来人,把杨浩给我拿下!”

    程德玄一喝,身后已得了他嘱咐的侍卫立即闪出几人,手中缨枪飒然逼向杨浩。杨浩身后也攸地闪出几个人来,迎住了他们的缨枪。这几人正是范老四和他的几名部下,那几个兵各自端着一架弩,弩机张开,箭簇森然。

    范老四双手各持一弩,阴阳怪气地道:“哥几个把枪都给我收回去,老子胆儿小,谁敢乱动,我这手指头一哆嗦,你的小命就要玩完。”

    程德玄勃然道:“杨浩,你这是要造反了?好,好的很,本官早知你这边陲野蛮目无王法,众将官,还不把杨浩及其叛逆给我拿下?徐指挥,你还在等什么?”

    程德玄见禁军指挥徐海波呆呆地站在那儿,好象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不禁大怒,如今罗克敌伤重,自己最可倚赖的朝廷大将就剩下他徐海波了,这个蠢才不马上调兵制住杨浩及其一众附逆,居然还站在那儿发呆。

    听他喝令,徐海波双眼一垂,抱拳应道:“钦差大人,末将不是此地最高属官,正副钦差既起争执,末将未获军主将令,不敢干预。”

    程德玄几乎气晕过去,大骂道:“混帐,罗军主已伤重昏迷,难道你要本官去着他下令不成?”

    徐海波面无表情,木然答道:“罗军主伤重,昨夜已指定将领代司其职。”

    程德玄怒不可遏,喝道:“是谁代行其职,出来!”

    “末将在此!”赫龙城应声出列,拔剑出鞘,凶神恶煞般地喝道:“奉军主之令,赫龙城如今代行军都虞侯之职,三军将士悉从本官调遣,不知钦差大人有何吩咐?”

    程德玄气的一佛出世,也忘了他是隶属边军程世雄一系的人马,当下一指杨浩,喝道:“吩咐?还问本官有何吩咐?你还不马上把这辜负天恩、蔑视朝廷的狂徒擒下?”

    “末将遵令!来人啊,你们还不马上把这辜负天恩、蔑视朝廷的狂徒擒下,更待何时?”

    赫龙城一声令下,数十虎贲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地扑上来,把程德玄和他那些亲兵团团围在中间,看那情形,谁敢妄动,立时便要被斫为肉泥。

    程德玄又惊又怒:“你……,赫龙城,你要造反?”

    杨浩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将抵在他胸口的锋利枪刃轻轻拨开,淡淡说道:“圣上有言,如前行受阻不得东行,可当机立断,南下西行以避强敌,将百姓迁至府州、麟州、延安府一带。程德玄出于一己私心,执意东行,置众将士与数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有负圣恩,来啊,给本钦差夺了他的节钺!”

    赫龙城向程德玄的侍卫们喝道:“尔等还不退下!”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垂下枪尖,倒退而回。刘世轩随之走出,旁若无人地从程德玄身旁走过,从那两名侍卫手夺过钦差节钺。

    “你……你们……”程德玄手脚冰凉,一时只觉手足无措。他是一个文吏,一直在开封府南衙办差,天子脚下,律法森严,那里的官吏个个兢兢业业,做事如履薄冰,谁能想象会有人胆大包大竟敢抗拒钦差天使。可是他却忘了,当兵的三个月不发饷,就敢杀官造反闹哗变的。例朝以来,军卒哗变炸营的事都有发生,如今诸事有杨浩顶着,这些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大头兵哪会把他这鸟钦差放在眼里。

    杨浩一手持节,一手持钺,高声喝道:“由此向东,二百里平原,契丹铁骑虎视耽耽,正坐候我们自蹈绝境。为数万军民安危计,本官决定,放弃东行,转而南下,避敌坚锐,另觅生机,诸营将官速回本阵,差遣人马,约束百姓,半个时辰之后,拔营起寨。”

    “本将遵令!”众将佐轰然应喏,只听甲叶子“铿锵”作响,战靴踏地嚓嚓有声,片刻的功夫,上至批挥、下至都头,诸营将官走得一个不剩。

    程德玄孤零零地立在当地,无比怨毒地看着杨浩,攥紧剑柄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范老四挑了挑眉毛,把手中平端的两支弩机晃了晃,程德玄咬紧牙关,那握剑的手终于一根根张开,慢慢垂了下去。

    范老四一张嘴,“卟”地吐出一截草梗,他摆了摆头,立即便有两名亲兵过去,缴了程德玄的剑。

    杨浩转身行去,漫声说道:“程大人,剩下来的路,就让杨某带着大家走吧,你可以歇歇啦。”

    程德玄冷笑:“杨浩,你夺我节钺,目无朝廷,此番南下西行,成,你有欺君之罪。败,千古骂名你要一肩承担,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愚蠢的一个人!”

    杨浩脚步微微一顿,又复前行:“程大人何必不忿?杨某夺的不是节钺,而是责任。成败功过,由得后人说去,杨某能力有限,只为眼前的人、眼前的事,负责!”

    ※※※※※※※※※※※※※※※※※※※※※※※※

    这支多灾多难的人马终于调头南下了,尽管这一路上丘陵丛林跋涉不易,但是这样的路上不需苦苦赶路,百姓们还吃得消。尤其是这一路上树木荫凉,又多河水山泉,也算是在这烈日炎炎的天气里的一桩享受。

    罗克敌躺在一个简易的担架上,他的伤当然不是真的那么重,可是程钦差还在队伍里,如果他好的太快,程钦差面上须不好看,所以这戏还得再演几天。杨浩走在他旁边,看着前方人群中那几个高大的身影,说道:“罗军主,依你的见识,可能看出那麾下十八壮汉皆为神射的老者来历?”

    罗克敌微微蹙眉,说道:“本官也看不出那人来历。那日浮云谷口,若非这老者手下十八条大汉以神射之技相助,边撤边以箭术招呼,迫使那支冒充禁军的契丹人马撤退,恐怕咱们还不能轻易摆脱他们。据此看来,他们对咱们应该是没有敌意的,草莽之中尽多豪杰,西北地区尚武之风盛行,有些大户人家豢养些骁勇善战的武士也是有的。”

    杨浩轻轻叹气道:“只是……看他行装模样,却不象富绅大户人家的作派,难免让人生疑。”

    范老四插嘴道:“大人,他那十余个手下,一手箭术神乎其神,徒手格斗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西北有些养马贩马的大豪,家中有几个这样的高手是可能的,可是十多个手下无一庸手,那可不是人人办得到的。”

    杨浩道:“是了,你就在西北当兵,可曾听说过什么姓木的人家?我询问那老者身份,他总是不答,不过他那十多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彼此称呼都是姓木的,其中以那个木恩为长。”

    范老四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不瞒大人,投效程将军以前,我范老四是个马贼,这西北道上的英雄人物,我纵然不曾全都见过,也一定听说过的,其中绝无一个姓木。”

    杨浩道:“这就奇怪了,曾有人听木恩唤那老者为主上,这样的称呼,我虽不知出处,却觉得那老者身份应该不低。”

    “主上?”范老四摸摸大胡子,狐疑地道:“莫非那老家伙不是汉人?据属下所知,党项羌人、吐番诸部的近侍武士称呼其首领多用主上的敬称。啊……,大人,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党项羌人?”

    杨浩奇怪地问:“何以见得?”

    范老四道:“党项羌人特别崇尚白色,故自称‘大白上国’,你看那老者和那十几个大汉,外边虽裹着各色衣袍,但内里尽是白衣。还有,党项羌人尚武好战,若受外族侵辱伤害时,必须复仇。未复仇前,蓬首垢面赤足,禁食肉类,何时斩杀了仇人才能恢复常态。我听说那日十八壮士突然出手相助,就是因为那个老者被契丹人的流矢所伤,那大汉木恩和那十几个汉子才暴跳如雷,扯烂衣衫,赤手上阵,不畏生死,剽悍难敌,看着实像是党项羌人的作派。”

    范老四越说越觉可能,便道:“大人若觉得可疑,属下去盘问一番可好,别看他们个个武艺了得,可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如今在咱们军中,就不怕他们能翻上天去。”

    杨浩连忙摇头道:“如此情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只是心中存疑罢了。他们现在和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蜢蚱,莫要惹恼了他们凭添许多风波。只要他们不生事端,管他们是什么出身来历呢。”

    范老四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罗克敌问道:“杨大人,咱们逃入山谷时,所携粮食不多,这几天行军下来,粮食眼看告磬,从此往南,再往西少,一路少有人家,更无大城大阜,可是无处补充粮食的,这一点杨大人须得注意。”

    杨浩道:“这两日我已经开始节省着用了。这里都是丘陵山地,每到驻扎之地,我都使人猎取野物、采摘野果山菜,下河捉鱼,以补粮米不足。等出了森林,行进速度应该可以更快一些,我想会捱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看看在丛林中艰难行进的队伍,喃喃道:“再难捱,我们也必须得撑过去……”

    天色晚了,人马又在林中驻扎下来,百姓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不需有人吩咐,安顿了家小之后,青壮们便四下散开,摘野果、挖野菜,捕捉一些小兽地鼠,以补粮米不足。

    那个老者在一棵大树虬龙般暴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了下来,木恩吩咐两声,便有几个大汉分头去捕食猎物了。他们没有兵器,但是每回出去,总能徒手捉到几只猎物,令别人眼热不已。

    木恩从老者身边取过皮口袋,赶去小溪边汲水,老者有些疲倦地靠在树上,阳光从枝叶间投射下来,映在他的身上一片斑斓。老者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自己一生境遇,实在是离奇之至。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汉人百姓,然后稀哩糊涂的一路东向,直至走进这连绵的山脉森林。

    他是一个党项人,党项诸部中最强大的有八个部落,分别是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离氏、房当氏、米擒氏、拓跋氏,这就是党项八部。其中拓跋氏本出自鲜卑族拓跋部,是党项诸部中最强大的一部。而他,原本就是这个最强大部族的首领之子,他叫李光岑。

    可是,对他而言,身为部族首领之子、身为拥有夏州、绥州、银州、宥州、静州五州之地的定难军节度使之长子并不值得庆幸,反而是他这一生坎坷痛苦的根源。

    做为拓拔氏族长之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另一个强大的部落吐番潘斯罗部做人质,这是两族联盟互取信任的一个手段,做为家族的长子,这是他的责任,他的父亲是拓拔部族长,是党项各部的大首领,是大唐钦封的定难军节度使。可他,却只能从小生长在异族,被人扣为人质。

    当他十五岁的时候,按照约定,应该由他的父亲把他接回去,再换一个儿子来继续充做人质,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定难节度使李彝生病暴卒,他的三叔被迅速拥立为三军留后,后唐末帝李从珂顺水推舟,把定难军节度使的职位正式转授了给他。于是李光岑这个正牌继承人便处于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对吐番部来说,他已经失去了人质的作用。对党项各部来说,他是最合法的继承人,但是党项人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节度使。谁敢冒天下之大讳,替他一个孤儿出头呢?

    还是有一个人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四叔绥州刺史李彝敏,李彝敏听说三哥夺了侄儿的权位,遥指夏州大骂不止。他立即扯旗造反,声讨不仁不义的三哥,同时派人去接侄儿到自己的地盘。

    结果在吐番潘斯罗部的他随着四叔的信使驰骋千里,日夜兼程赶往绥州的时候,他的四叔就已兵败被擒,被他的兄长手刃授首,李光岑离开了吐番,却仍旧是一个孤儿,只不过这一遭除了当初受他父亲所命一直追随侍奉在他身边的数十名武士之外,他又多了四叔派来的十多个死忠之士。

    定难五州已经是三叔的地盘了,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孩子,有什么本事把本属于自己的权力夺回来?他不但无力抗争,还得不断逃命,提防三叔派来追杀他的人。他把大唐所赐的李字去子留木,改了姓氏,在草原上流浪,从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流浪成满头华发的老朽,那流浪的身影始终不曾安定下来。

    三年前,那个三叔终于死了,三叔的儿子、他的堂弟李光睿成了新一任定难军节度使。李光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波澜不惊,这么多年的坎坷流离,他几乎已经忘了夏州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

    但是就在此时,党项诸部扯旗造反了。诸部一向被拓拔部凌压其上,压迫的太狠了些,此时换了新主,诸部中有些桀骜不驯者便联起手来挑战这位新任定难军节度使的无上权威。

    李光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党项人,忘记了夏州,但是党项诸部没有忘记他才应该是定难五州真正的主人,没有忘记他还在草原上流浪,于是他们一面起兵,一面派人远赴草原寻访,想要打起他的旗号,号召更多的党项人归附。

    李光岑不想来,他少年时的雄心早就死了,他如今只想带着已发展为一个部落的部下们在草原上生活。可是,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党项诸部的使者诚辞恳切,他的部下们也不甘雌伏,李光岑只得率人赶回他已忘记了归路的夏州。

    可是,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像他三十多年前千里驰骋,日夜兼程赶往绥州时一样,那些造反的党项诸部勇士匆匆起兵没有筹画,以致粮饷不足,于是他们就去侵扰府州掠夺军资。谁知道府州折家不知怎地突然改变了几百年来的传**法,竟将所有军马集中军马跟他们打了几场漂亮的机动战,这支扯旗造反的队伍还没有与夏州的李光睿正式交锋,就被折家打得溃不成军,造反失败了。

    刚刚赶到半路的李光岑此时再南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他把随他远征的近千名勇士打发回草原保护部落,他则留在北汉境内,将一些本来携作军资的东西就地变卖出售,谁知道这时候北汉与大宋又打起仗来,他莫名其妙地便被掳回来,成了这支逃难大军的一员。

    想起这半生遭遇,李光岑自嘲地一笑:他这辈子注定了是个失败者,是个被白石神抛弃的罪人,如今莫名其妙地流浪到了宋境,也好,天下虽大,始终没有他的立足之处,就到宋国去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吧。在那里,他不必再背负那么重的责任、不必再背负那么多人的期望,草原上的那个部落,失去了他这个一生都与失败为友的首领,或许……也会过的更好一些……

    李光岑正浮想连篇,木恩打了水回来,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奉上,李光岑接过水袋,喝了一口,眉头便是微微一皱,他嗜酒,身边一直都带着酒,可是这一路行来,酒早喝光了。

    不远处,正在三五成群的百姓间嘘寒问暖的杨浩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便朝他走了过去。

    “老丈,喝一口。”杨浩从后腰解下一个皮口袋,递到李光岑手上,微笑着扬了扬下巴。

    李光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拔下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立时传来,李光岑不由双眼一亮,立即如获至宝地抓紧了那个皮口袋。

    杨浩呵呵地笑起来:“老丈喜欢,那就送给你了。不过这美酒杨某也只有一袋,喝光了可就再也没有了,老丈还是省着点,想了就喝一口,解解馋就是。”

    杨浩并不好酒,这酒是从浮云谷口退下来时,顺手从百姓们弃置的物品中捡的,杨浩本来是想要个水袋,以防奔逃当中口渴难耐,不想在林中彻底改变了行进路线,这一路并不缺水,这袋酒也始终没有换掉。

    李光岑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他眯起双眼,含着那口酒细细品味了半晌才徐徐咽下,褐红色的脸庞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一个大汉走回来,提着三只野鸡和一只兔子,李光岑将他唤到身边,从他手中拿过一只兔子、一只野鸡,放到杨浩身前,说道:“你的。”

    杨浩知道他这是要以物易物,也不推辞,便将这两只尚有余温的猎物接了过来,李光岑一看更是高兴,他嗅嗅酒味儿,旋紧木塞,把酒袋放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拍,这才问道:“杨大人,咱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林子?”

    杨浩道:“我问过熟悉附近地理的军士,按照现在这个速度,明天咱们就能走出去。到那时速度就会快的多,出了林子往西,就要进入一片不毛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或许大家会有几天苦日子过,不过不用担心契丹狗在后面追赶,总比前几天要好一些。”

    这时一名士兵匆匆寻来,禀道:“杨大人,赫将军请你过去一下。”

    杨浩向李光岑颔首示意,起身行去,李光岑看着他的背影微一犹豫,唤道:“杨大人。”

    杨浩笑吟吟地转身问道:“老丈还有何事?”

    李光岑郑重地道:“大人若是早早南下,想必太太平平。此时被迫南下,却是困难重重了。老夫年轻时,曾经被人追杀过,大漠草原,荒山野岭,都曾是我藏身之地。所以我知道,不是到了易行的地方,行进速度就一定会加快的,人的疲惫,会越来越深,行进的速度也只会越来越慢。

    尤其是到了那种四下一望都是漫无边际的荒原,即便意志坚强的人,也会陷入绝望,人心里一里没有了希望,倒的比谁都快。这些普通百姓,大多一辈子不曾离开过家门,那种身陷死境的绝望会比契丹人的铁骑更让他们恐惧,一旦发生骚动,后果堪忧。”

    杨浩脸上轻松的笑意消失了,李光岑又道:“林中有野果野菜野味可以食用,勉强可以弥补不足,可是一旦到了荒原上,又缺少必要的食物,心存绝望,腹中无食,那时……。还有,现在食用各种野果野菜,风餐露宿,已经有人生病,这么炎热的天气,这么密集的人群,一旦发生瘟疫,那就遭了。”

    杨浩越听脸色越是沉重,李光岑沉声道:“杨大人,你的敌人与程大人的敌人不同,但是凶险却丝毫不弱于他,甚至比他的困难更大。能不能带着大家走出去,你这一遭要与天斗、与人斗、与己斗、与命斗,不可掉以轻心呐。”

    杨浩略一怔忡,肃然揖礼道:“多谢老丈提点,杨某明白了。”

    他转过身,刚刚走出几步,就见不远处林下,被刘世轩带人看管着的程德玄正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那阴鹫的眼神,就像一头低空盘旋的秃鹫正耐心地等着一个垂死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心中不由一寒。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7章 地狱、天使

    杨浩曾经试过两顿不吃饭是什么滋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有点饿。但他以前从未试过三顿不吃饭是什么感觉,而现在,整整三天时间,每顿饭都只是和范老四、刘世轩三人共喝一头盔稀粥,胃里始终不曾被食物添满过,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绿了。

    饥饿还只是其一,枯燥的、一望无际的荒原给人的精神折磨更加叫人无法忍受。三天来,不管他走出多少里路,纵目望去,所见到的情景与他刚刚踏进这片不毛之地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以致叫人有种很沮丧的感觉:似乎这三天来,根本就不曾走出多远的路。

    杨浩记得前世的时候,曾经看到杂志上提过一种最残酷的施刑方法,那种方法既不是老虎凳辣椒水,也不是烧红的铁钎,蘸水的皮鞭,而是一间保持绝对安静的房子,把人丢在这样的房间里不闻不问,不出几日,这个人就会精神崩溃,面对询问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可以保留。

    杨浩一直不能理解那种折磨到底有什么可怕,现在他隐约有些明白了,这种一成不变的荒漠景像,与那绝对没有半点声音的禁闭室有什么区别?它们都能把人的意志彻底摧毁,叫人有种宁肯放弃一切躺在那儿等死的冲动。

    他们现在走的是一个“匚”字形,他们绕了一个大圈,现在要回到起点方向,然后继续往西南走,光是走这种冤枉路,就够叫人沮丧的了。还有饥饿、绝望,天空中一颗炎炎的烈日。见鬼了,不但四周的景像似乎总是一成不变的,那颗炽烈的太阳似乎也总是悬挂在同一个位置,炙烤着他们身上的每一滴水分。

    尽管他们离开森林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盛水的器具都装满了,并且再三告诫百姓要节约用水,但是很多百姓根本不懂事情的严重性,才三天的功夫,许多人身上已经没有半滴水。除了少数有远行经验的人忍着饥渴攒下了一些饮水,其他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军人每日给他分发一点活命水。天气热,他们喷出的鼻息更热,喉咙里好像要着起火来。

    三天下来,所有的人都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机械地随着别人的步伐往前走,有人倒下时,哪怕是他的亲人也无力去扶一把。有人趁夜逃走了,但是逃走的人只有死的更快,大队人马说不定走到哪儿时,就会看到沙土地上有一具被太阳迅速晒成的干尸,这具已经无法辨清面目的干瘪尸体,一天之前还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

    士兵们现在和普通的百姓没.有什么区别,能扔掉的负重之物已经全都被他们扔掉了,包括甲胄,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们毕竟是在战场上打过滚的战士,他们还能保持建制、听从命令,这才维持着这支队伍没有全面崩溃。

    毒辣的太阳落山了,可徐徐吹来的风还是一片热.浪,人们有气无力地躺在沙土地上,摇晃着只剩下一滴水的皮囊,却不舍得舔上一舔,谁知道明天能不能找到水源呢,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水的珍贵了。

    他们走的是一条古河道,泥土下面泛起的碱性把.这里变成了一片不毛之地,碱性的沙土随风左右扩散,千百年下来,把这左右原本就不多的草木戈壁都变成了沙土地,连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都没有几棵。古河道上,有一些不知多少年前的老树倒卧在地上,显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活力。

    粮食,是士兵除了刀枪之外唯一没有抛弃的东.西,现在杨浩已经实行了军事管制,粮食一概由士兵保管,统一取用,每天熬煮出来的稀饭,不管官兵将士还是平民百姓,每人都是一碗,它能勉强吊着人的性命,不会让人死掉,但是这一碗粥落肚,却能勾起人更大的饥火,让人饥饿的想要吃人。

    程德玄原本总.是带着一脸阴鹫的笑意,等着看杨浩的笑话,可是现在他连仇恨的力气都没有了。队伍一停下来,他就一头仆倒在地,喘息着,节省着自己每一分体力。现在连最盼着杨浩失败的他,都期盼着能早一天走出去。他不怕死,可他没想到这种折磨竟比死更令人痛苦。

    左侧一片地域稍低,地上零落地长着一些芦苇,芦苇现在也是干的,一点就能着。有些人正在掘着芦苇,底下的沙土有些湿气儿,那些芦苇的根茎说不定还能吃呢。

    分散开来觅食歇息的百姓发现了一泡浑浊的泥水,不大的水泡子,两丈方圆,水本来也不浑浊,被他们合身扑进去一番扭打争夺,便成了泥汤子。可就是这泥汤子,在他们眼里仍是最珍贵的东西,他们继续厮打,直到士兵们亮出刀剑干预,这才平息了一场为了活命发生的殴斗。

    那泡污水很快就被他们宝贝似的分掉了,刚刚闻讯赶来的其他百姓绝望地瘫坐在那儿,一个三旬上下的憨厚汉子陪着最小心的笑脸,向人乞求着哪怕是一滴水,他说他的娃还不到一岁,孩他娘没了奶水……

    他吞吞吐吐的还没说完,那口泥水已经被人喝光了,他只能颓然转过身,徒劳地走向下一个人。有几个心有不甘的百姓在那块湿地上挖掘着,希望能够找到哪怕一条蚯蚓,其中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身上穿的皱皱巴巴的袍子是绸料的、还有金钱纹,看来应该是个员外。然而他的钱现在已经支使不动那些以前像狗儿一样蹲在他脚下听命的家仆长工了,每个人都在为了一口吃的、一口饮水在挣扎,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无论高低贵贱,那真的是众生平等了。

    官兵开始分发饮水了,虽然只有一点,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百姓们还是跌跌撞撞的抢过去开始排队。扶摇子老道领着他那份宝贝水挤出人群,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些半人半鬼的百姓,眼中有些怜悯,可他也无能为力。

    他的辟谷功夫,可以百日之内不吃不喝;他内外兼修的一身功夫,金铁之兵已很难伤到他。可是,他毕竟不是真的神仙,他不能呼风唤雨让这里降下一片甘霖,他也不懂得五鬼搬运之术,把这些百姓一夜之间搬离绝境。以他近百高龄的身子骨,他在太华山那样险峻的山路上行走时照样轻松自若、来去如风,可他在这荒漠上,也不能陆地飞腾,日行百里。

    “道士爷爷,我已领了水了。咱们回去吧。”狗儿牵了牵他的衣角,这几天,她和这个整天喜欢睡觉的老道士这一路上已经成了相依为命的忘年之交。扶摇子从失神中醒来,将自己的那口水倒进了狗儿的破碗里,自嘲地一笑:谁会想得他,他这被太华山附近百姓尊为真人、睡仙人的百岁老道,竟然也有这么凄惨的一天,天威之下,谁堪一击啊?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杨浩。

    杨浩锁着眉头,趟着炙热的沙土一步步走着。他很奇怪自己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从不曾吃过这样苦头的他,居然还能站着,居然在队伍停下来之后还能强撑着巡视一番。只因为他的心中一个意念还在支撑,他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倒下,如果他也垮了,这么这几万人很有可能一个也走不出去,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条古河道上。

    这个时候,什么安慰、鼓励的话都是无力的,事实上此时既没有一个百姓想听他什么保证,也没有力气站出来闹事,杨浩走关,看到了人群中坐着那个魁梧的老者和他身边的十几条大汉,他们也已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只不过他们毕竟是有着荒漠求生经验的,虽说在这有如蝗虫过境的大军经过之处,以他们的本事也找不到什么猎物,可是在离开森林的时候,他们一定储备了些什么,现在气色看着比大多数百姓要好的多。

    见杨浩的目光向他望来,李光岑向他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杨浩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去。忽然,他看到一个男人趁着夜幕的降临,拉住一个女子闪进了一条洪水暴发时冲刷出来的沟壑,杨浩一怔,立即抓紧腰刀跟了过去。

    他一直担心会有人因为生的绝望而将人性中卑劣无耻的一面爆发出来,做出什么**人怨的恶事,可是一直以来,这支队伍还算平静,想不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这种事一旦发生一件,立即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甚至把所有人的变成疯子,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甚至来不及去唤几名兵士,便急急跟了上去。

    奔到那处黄土的深沟,杨浩脚下一滑,和着斜坡上松软的沙土一起滚了下去,他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土沟里,那个妇人正被推倒在地上,那个男人纵身扑上去,一边急不可耐地解着衣服,一边抱住那妇人亲吻。

    杨浩怒不可遏,冲过去一脚便把那汉子踢开,手中的钢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厉声喝道:“你好大的狗胆,在做甚么?”

    那人被杨浩一脚踢翻,躺在沙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看他模样,三十上下,形容有些猥琐,不过身材却还粗壮,他舔了舔嘴唇,嚷道:“你……你干什么,你凭什么坏老子的好事?”

    杨浩把刀一压,喝道:“本官早有命令,胆敢奸yin妇人者,杀!难道你没有听到?”

    那人嘿嘿地笑起来:“谁奸yin妇人啦?我跟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我们不愿意就这么死,我们想临死之前快活快活,**鸟事?”

    “嗯?”杨浩一怔,扭头看了那妇人一眼,那妇人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虽然一路跋涉满脸风尘,那身罗裙也满是泥泞,可是看得出她还颇有几分姿色,撕开的胸口被她半掩着,隐隐露出圆润的肩膀和一痕粉腻,身子珠圆玉润,很有些成**人的味道。

    因为杨浩突然闯来,这妇人匆匆坐起,掩着衣襟,垂着头不敢抬起,脸像一块红布似的。那男人满脸痞气地躺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个水囊来摇晃着,水囊中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在这时候,那声音简直就是仙乐纶音,可以迷醉人的一切神志。那妇人立即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中握紧的水囊,舔着皲裂的嘴唇,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

    “你给我你的身子,我把仅存的这点水都给你,如今这一口水,可是一锭黄金也换不到,这交易天公地道,说起来你还占了大便宜呢。怎么样?你要就过来。”

    那少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犹豫着看了杨浩一眼,那汉子吃吃地笑起来:“真他娘的好笑,命都快没了,你还怕旁人耻笑?你若不要,那我自己喝掉,你可不要后悔。”

    男人说着,拔下水囊木塞,做势要喝,那妇人尖叫一声道:“我要,把水囊给我,给我!”说完纵身扑了过去,一把抢过了那个水囊。

    杨浩怔怔地收回了刀子,无力地拄在地上,那汉子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翻身便把那少妇掀翻在地,当着杨浩的面,野兽般撕扯起她的衣服来。那妇人趴在地上,已经完全不在乎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被扒光下面,她把那水囊紧紧抱在怀里,紧闭着眼睛,听凭身上的男人野兽般耸动着。

    当那丰满白润的臀部从裙下露出来的时候,杨浩便转过了身,耳听着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默默地走开了,用刀子一下一下插着斜坡上的泥土,艰难地爬上了土坡,走向自己驻营的地方,始终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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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克敌、赫龙城、刘海波等几员将领正围坐在那儿商议着什么,一见他来,便纷纷站了起来。罗克敌沙哑着嗓子说道:“杨大人,这片不毛之地咱们谁也不曾来过,还需几天才能走出去现在也全然不知,如今就算咱们的兵士也……,粮食和水支撑不了几天了,再这么下去恐怕……”

    这条路是他选择的,尽管也曾有人向他叫骂过当初不如闯向铭固,就算被早已等在那儿的契丹人杀个精光,也算死的痛快,总好过走回头路,这样半死不活的受罪,可是这些将领们却不曾有一个对他有过怨言,杨浩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十分感激的。听了罗克敌的话,他惭愧地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是我的错,没有想到那一路逃命,不止丢光了所有的辎重给养,大家的体力也消耗过甚,已经支撑不住这样的跋涉,是我……把大家带上了绝路。”

    罗克敌忙道:“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契丹人已经掌握了我们东迁的意图,而铭固城外那一片近两百里的旷野,是他们最好的阻击地点,他们不在那里布下重兵等着咱们自投罗网才怪。要怪,只怪我们没有早早听从大人的劝阻,如果早些南下西向,凭着我们满载的给养,也不会落得这么狠狈。”

    杨浩苦笑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止百姓们已经绝了希望,其实就连我……,唉!”

    罗克敌道:“杨大人,末将正与诸位将军商议,咱们再这么走下去,已是死路一条。我想,咱们是不是应该派人出去,想办法往回运粮?这样,咱们这些往外走的人有了盼头,就能多撑几天,走的也快些。如果咱们这边在往外走,外边同时运粮进来接应,这样路程和时间节省何止一半,就不定就可以挽救咱们这些人的性命。”

    杨浩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罗克敌奇怪地道:“杨大人,你怎么了?”

    杨浩涩声道:“派几个人出去,成。可是你们看看这片不毛之地,可有任何标志和可供辨认的路途?派人出去,他们取了粮,如何与咱们的大队人马联络?他们真的带了粮草来,如何知道咱们走到了哪里,与咱们在哪里接应?在这毫无标志的大荒原上,就算他们带来一万人,要跟咱们擦肩而过,彼此也发现不了对方啊。”

    几位将军听到这里都呆住了,脸上原本溢起的兴奋顿时一扫而空,罗克敌也不禁嗒然若丧,如何联系?如何联系?他苦涩地一笑,颓然坐倒在地。几个人或站或坐,石雕木塑似的怔在那儿久久无言。阳光,把他们的身影一点点拖曳起来,拖的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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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杨浩枕在沙土上刚刚朦胧睡去,范老四匆匆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人,大人,快起来。”

    杨浩被弄醒了,他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吃惊地道:“出了什么事?”

    “大人噤声,”范老四左右看看,紧张地道:“大人,一旁说话。”

    杨浩匆匆起身,随着他走到一边,问道:“怎么了?”

    范老四小声道:“大人,刚刚死掉一个人。”

    这几天哪天不死几个人?杨浩都有些麻木了,他愕然道:“死的是谁,咱们军中的将领?”

    范老四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不过,咱们抓来的那个道士说,这人得了瘟病。大人,卑职瞧着也像,听他家里人说,今天上午他还好端端的,可下午便病怏怏的了,结果太阳才落山,他就完蛋了。大人,咱们这支队伍要是再生了瘟病,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属下没敢张扬,要不然消息传开,恐怕咱们的士卒都要逃走一半。”

    杨浩心中一紧,忙道:“走,咱们去看看,都有谁知道这信儿。”

    范老四边走边道:“幸好如今不管有人生病还是死掉,旁人都懒得过问,如今除了我和刘世轩,还有几名绝对信得过的侍卫亲军,就只有那人的家人和那道士知道,我已经把他们全控制起来了。大人,紧急关头,不可有妇人之仁,你看咱们要不要把那家人和那道士全都……”

    他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劈,杨浩忽地站住,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几步之外一堆篝火,篝火旁睡着几个人,还有两个人坐着,他忽然其中一个身影有些熟悉,不禁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那是个妇人,从杨浩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这妇人正是傍晚时为了一口水被那无赖拖进土沟中奸yin的妇人。她盘膝坐着,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旁边一个男人跪坐着,他用身子遮挡着水囊,偷偷地给那孩子喝了几口水,然后赶紧把水囊又藏回怀中,看着儿子唇边的一点水渍,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欢喜:“娘子,多亏了你,要不然儿子就要……,这水从哪儿弄来的,这是咱们的救命水啊。”

    那个妇人贴了贴儿子的脸蛋,幽幽地道:“这水……是……是奴家向一个好心人求来的。”

    “是谁这么好心啊,为夫给人说尽了好话,都求不来一滴水呢。今儿下午,牛老爷使了两锭金子,才从别人那儿换来一个水囊底子。娘子,人家这么大的恩情,你该引我去谢谢人家才是。”

    “这……唔……”那妇人吱唔着,神情有些慌乱,就在这时,他们忽然注意到悄然站在一旁的杨浩,那男人马上按紧了藏在胸口的水囊,生怕被他抢去。那妇人忽地认出了杨浩,尽管现在杨浩未着官衣、未佩腰刀,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杨浩。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雪,没有半点血色,她像一个待死之囚,绝望地看着杨浩,身子些止不住地发抖,眼中露出哀婉乞求的神色。

    杨浩忽然明白过来,他看看那个男人,又看看少妇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眼睛有些发热,他慢慢走近了去,轻声道:“大嫂子,这里白天虽热,晚间却凉,小心莫让孩子受了风寒。”

    轻轻逗弄了一下那孩子的脸蛋,杨浩又向那男人笑了笑:“水,是本官送给这位大嫂子的,可惜……我也只有这么一点了,再坚持一下吧,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一定会把大家带出去的,一定”

    轻轻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杨浩忽地起身大步向前走去。范老四跟在后面,看见杨浩走着走着,忽然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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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具死尸已经被范老四的人严密控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他的家人聚在一起,轻声呜咽着。扶摇子老道盘膝坐在地上,还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只是那脸上也带着几分沉重。

    杨浩大步走过去,拱手说道:“道长,请这边说话。”

    扶摇子微一颔首,长身而起,随他走到了一边。范老四朝他的手下打了一个古怪的手势,那些士兵立即四下散开,对他们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手也悄悄地握紧了刀柄,扶摇子眼角一扫,不以为意地转向杨浩。

    杨浩郑重问道:“道长通医术?”

    扶摇子微一颔首道:“贫道于丹石岐黄之术,略知一二。”

    杨浩又问:“那人……果真生了瘟疫?”

    “不错,这病发作极快,一旦生疫,只需半日便能发作,迅速毙命,利害甚于刀兵。”

    杨浩心中一沉,来回踱了几步,说道:“疫症,一旦传开……,道长,现在其他人……我是说他的家人,可有染病的可能?”

    扶摇子摇摇头道:“如今倒是没有染病的症状,不过这数万人,是否只有他患了瘟疫,眼下还不得而知。”

    杨浩蹙眉道:“本官所虑,正在于此。数万百姓,如果瘟疫真的蔓延开来,那真是……”

    他霍地抬头,问道:“道长对此病可有治愈之法?”

    扶摇子长叹一声,摇头道:“贫道能治,但是没有药物,贫道也束手无策。”

    杨浩怅然抬头,看向群星闪烁的天空,苦笑一声道:“我能做的,我已经全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还望老天垂怜,给我们一条活路。”

    他回首叫道:“范老四。”

    范老四立即应声赶来,手握刀柄,隐含杀气的看了扶摇子一眼,说道:“大人请吩咐。”

    “你带几个人,用布巾掩住口鼻,弄些柴来将那尸首就地火化。”

    “是,大人,还有……”

    杨浩本已准备离开,听这语气回头一看,只见范老四向他挤眉弄眼,瞄向那道人,杨浩恍然,一拍额头转身道:“是了,这几日昏头胀脑,我也糊涂了。那人的家人、以及这位道长,你把他们带离大队好生看管,若至明晨还无异状,才可释他们自由。但须严嘱,不许他们胡乱声张,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范老四呆了呆,只得勉强应了声是。扶摇子有些诧异,再看向杨浩时,眸中便多了一丝异色。

    杨浩满心烦躁地往回走,想像无数人身染瘟疫,死不堪言的形状,不禁心乱如麻。恍惚间,他突然被一个人撞倒,那人哎哟一声,站立不住,也摔倒在他旁边。随即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那人身上,那人立即尖叫一声甩开了那个黑影,不想那黑影以惊人的速度再度扑到他的身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脸。

    杨浩吓了一跳,还道是有什么小兽伤人,定睛一看,才见是一个小孩子扑到那人身上,正狠狠噬咬着,那人连拍带打,惨叫连天,却甩不脱那孩子,远处一堆篝火旁站起几个百姓,向这边张望着,却没人凑过来看个仔细。

    “给我住手!”杨浩厉声喝止,上前提起那孩子背心,那孩子一听他声音,立即欣喜地大叫:“杨浩大叔。”

    杨浩这才认出这个像一头骁勇的小狼似的孩子竟是狗儿,杨浩不禁又惊又奇:“狗儿,你在做什么?”

    狗儿一见了他,脸上的凶狠就全然消失了,她小嘴一扁,便要哭了出来:“杨浩大叔,这个坏人趁我娘睡着了,偷了我们的水囊。军爷每日发的水都只有一点,这水囊是我娘辛苦攒下以防万一的,这是个坏人,杨浩大叔,你要帮我。”

    杨浩一听气冲斗牛,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衣领把他扯了起来,定睛一看那人模样,心中更是愤怒:“竟然是你?你当本官的刀是吃素的吗?竟敢一再犯到我的手上。”

    原来这人竟是傍晚时用水囊迫使那妇人就犯的泼皮。这个混蛋用自己的水囊坏人清白,然后又来窃取别人的水囊,杨浩气得浑身发抖,若是钢刀在手,此时必定把他当木桩一般劈为两半,再无二话。

    那人被他抓住也不反抗,只是哈哈笑道:“你要杀我?来啊,来啊,我董十六压根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多活一天也不过是多遭一天罪,我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杨浩怒不可遏地道:“你既想死,却来偷别人的水囊?”

    那人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是真的想死……,所以才想在临死之前快活快活,可是……我想自杀,对自己又下不了狠手,渴得实在难受,这才想要偷水。如今既犯到你手里,你只管杀了我好了。反正,我也不过就是比你们早死两天而已,你们终是要来陪我的,哈哈,哈哈……”

    杨浩杀心大起,森然道:“本官不止要杀你,我还要活剐了你,让你留在这儿当个孤魂野鬼,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一定会走出去!”

    “嘿嘿,哈哈,可笑,可笑。你凭什么走出去?你可知道从这片荒漠走到水草丰美的子午谷还要走几天?就凭这大队人马的速度,至少还要走七天,七天呐!嘿,到了子午谷又怎么样,还是没有粮,从那儿再到广原城又得十天,这还是最快的速度,十七天呐、十七天呐,我们还撑得了十七天?倒不如下十八层地狱更爽快一些。”

    杨浩的身子猛地一震,失声叫道:“你说甚么?难道……你走过这条路?”

    ※※※※※※※※※※※※※※※※※※※※※※※※※※※

    一心求死的董十六被带到了几位将军面前,他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和颜悦色地询问了半天的赫龙城赫大将军翻脸了,在他几名亲兵拳打脚踢一番折磨之后,董十六成了一只小鬼。

    他的鼻梁骨被打折了,满口牙齿也被敲落,鼻子和嘴巴里都淌着血,一只手像鸡爪似的蜷缩着,因为他的五根手指都给拧转了方向。董十六再也撑不住了,惨叫着招了供。

    原来,此人竟与杨浩一样都是霸州府人。因为酒醉争ji杀了人,被官府判了死刑。结果朝廷复审的朱批还没有下来,他就越狱逃跑了。他要逃跑自然不能往往中原跑,越往南,官府的控制力越强,他唯有逃往西北。

    可是因为自霸州通向西北的几条道路都在朝廷控制之中,为了不被官府捉住,他就走了一条自狱中牢犯那儿听说的一条古道。那狱中有个老贼,多次走过这条路,他将路线画给董十六看,董十六把那路线背得烂熟于心,这才开始策划越狱,这条秘道,就是杨浩他们现在所走的这条古河道。

    这条路是他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些天的亡命经历他至今记忆犹新,又怎会不记得这条路?董十六当初穿过这条死亡线后,本想再往南行到广原城去,结果到了广原附近才发现城门口还贴着他的海捕通知,于是折身又往北逃,干脆溜到了北汉去,谁成想这一回被大宋军队将搂鱼似的一网下去,鱼虾蟹鳖什么东西都一网捞了上来,竟把他这个亡命死囚又给弄了回来。

    他当初走这条路时,事先做了充份的准备,粮食、饮水,和一些应急的药物,全都做了充份的准备,就是如此他都几乎走到绝望,如今杨浩这支迁移大军把辎重都丢在了浮云谷口,在他想来,怎么可能活着走到子午谷?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董十六被带了下去,杨浩把几员大将叫过来围坐在篝火旁,一脸兴奋:“诸位将军,我想……诸位白日所议,现在有了着落了。”

    罗克敌等人心思也极机敏,听他一说,立即便想到了董十六的身上,罗克敌道:“大人,莫非你想利用这个董十六救咱们脱困。”

    杨浩道:“不错,此人曾经走过这条路,而且还去过广原。简直就是上天垂怜,给咱们送来了这个向导。我的意思是,派人乘快马日夜兼程赶往广原索要米粮,再用车马送回来,与此同时,咱们的大队人马也全力往前赶,一个迎面去,一个迎面来,这样所用的时间将节省一半都不止。我们要逃出这绝境,未尝便不可能。”

    众将听了顿时振奋起来,刘海波想了想,说道:“官家曾下谕,两位钦差可就近征调当地官府米粮、民役,甚至官兵相助。咱们自广原索取粮食,征召民役押送,须得持节钦差方有这个权利。如今……可是由杨大人亲去么?”

    杨浩略一沉吟,说道:“不成,大军西返是我的主意,杨某誓与众将士百姓共存亡,绝计不会离开。”

    赫龙城急不可耐地道:“杨大人,你不离开,那谁人去得?旁人去了,哪有权力征调粮食、民役、官兵。”

    杨浩犹豫道:“如果……咱们请程大人走一趟,怎么样?”

    罗克敌、徐海波、赫龙城等将领听了齐齐摇头,就连他们背后的亲兵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赫龙城是程世雄的人,说话毫无顾忌,他嘿然道:“杨大人是磊落君子,也须防范小人暗算。那程德玄恨不得食你肉、饮你血,你让他去广原,那不是授刀于人么?”

    杨浩摇头道:“赫将军想的差了,杨某并非对他没有防备,只不过这事可不是他一个人去办,事关数万条人命,他再恨我杨浩,也绝不敢在这件事上动手脚,程德玄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干这种图一时之快而不计利害的蠢事。”

    杨浩这样想,其他几人可不敢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现在被他们软禁起来的人身上,就连隶属禁军的将领徐海波都敞开胸怀,无所忌惮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程德玄不用心作事,或者有意拖延,那时我等徒呼奈何?如今看来,只有请杨大人走一遭,我们才放心得下。这里你尽管放心,节钺被你拿走,我们把脸一抹,不承认他的钦差身份,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众将众口一辞,杨浩无奈,只好应承下来道:“好,既如此,咱们便让那董十六绘出地图来,纵不十分准确,想那子午谷旁边有山有河,也易寻找,你们夜晚歇息,白天辨日光而行,且莫迷失了方向,待走到子午谷,便在那里歇息等候。依咱们行军速度,自此往广原去,需十七八天路程,不过我骑快马,日夜兼程,只需三日到四日之间,一到广原,我立即开官仓取粮,征调骡车民夫,将粮食以最快的速度送回来。如果一切顺畅的话,应该差不多与你们前后脚的时候到达子午谷。”

    罗克敌振奋而起,说道:“好,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杨大人便请启程。末将会将钦差亲赴广原运粮的消息晓谕全体军民,必定振奋军心士气,便大家坚持到子午谷去与钦差大人汇合。等所载的水和米耗尽时,末将把剩下的几匹马也杀了给大家充饥,应该可以撑得到地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浩便带着范老四、刘世轩等几名亲兵急急启程了,随他一起去的,还有那个鼻青脸肿的董十六和那个老道扶摇子。杨浩担心军中会有瘟疫蔓延,此去取粮也要带些药材回来,这扶摇子既知药理,自然也要带上。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一个不问世事的出家人,一个逃至北汉的死囚,一个一心想做官然后回霸州报仇雪恨的家丁,还有几个从了军的马贼。

    这一行人,没有一个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可是拯救数万军民的重任此时却正担在他们的肩上。他们策马驰入了荒原,金色的阳光晒在他们的肩背上,载着数万军民的最后期望……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8章 乞丐钦差

    今天,是广原知府徐风清的五十二岁寿诞,一大早便贺客迎门,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徐知府身着松鹤梅图案的寿星翁,笑容可掬地站在二堂高阶之上亲自迎客,状若福娃。

    徐府中,真是谈笑皆豪富,往来无白丁,不一会儿功夫,各种珍贵礼物便堆满了门房和二堂左右廊下披红的长案。徐知府长袖善舞,见客便笑:“哎呀呀,冯老,有劳了有劳了。哎呀呀,杜举人,礼重了礼重了。哎呀呀,骆观察,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官家征讨北汉,正率大军与契丹援军苦战,徐某一介文人,无力上阵杀敌,安守后方,寸功不立,做为食君之禄之人,已是惭愧之极,一个小小生日,怎敢当此厚礼?”

    贺客们便不免要恭维一番,赞他经营后方,井井有条,各种物资,不断输运,有力支援了前线战事,虽功名不显,实有功于国、有功于民,喜得徐风清眉开眼笑。

    待贺客们来的差不多了,徐府里便摆开了盛宴。大户人家一向的规矩,前堂是散席,中堂是贵宾,后堂是女客。徐知府是文人,这宅子布置的极是秀气雅致,中庭是一个大水池,池中假山藤萝,小亭曲桥,水中碧荷成片,锦鲤翩跹,抬眼望去,枝繁叶茂中便露出后宅红楼一角,真如人间仙境。

    池中小亭不止一个,呈梅花状排列,中间一亭最大,各亭中都设酒宴,款待各方高朋贵友,众人纷纷落座,贺过了老寿星,便杯筹交错起来,酒过三巡,耳酣脸热,廊下又有丝竹雅乐,倒不觉酷夏盛暑之苦。

    徐风清受人恭维了几杯,醉.醺醺举起杯来,向各亭中的宾客们高声说道:“诸位好友,诸位好友,且听徐某一言。”

    中庭各个厅中的宾客们都停了.箸筷酒盏,向他这里望过来,徐风清一手持杯,一手抚髯,微笑道:“诸位,我广原防御使程世雄程大人正率广原男儿随圣驾征讨北汉,劳苦功高啊。徐某与程将军一文一武,共牧广原,程将军征战北国,徐某心甚念之。在此,徐某提议,我等举杯,遥祝官家大败契丹、伐平北汉,建拓土开疆之不可武功。祝我程大将军御前效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加官晋爵,步步高升。”

    “请啊请啊……”,众宾客们听了轰然.响应,纷纷起立,走到面向北边的亭边,举杯在手,神色肃然,一本正经地随着徐知府遥祝起来,这祝词还没说完,就听月亮门儿那边一阵啧杂,众人诧异望去,就见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冲了进来,迎客的家丁想要阻拦,被其中一个高大的乞丐一推,一跤便跌入了莲花池,碧绿荷叶一阵晃动,待他站起身时,一只青蛙蹲在他的头顶张皇四顾。

    徐风清又惊又怒:“岂有此理,何方乞丐来本府闹事?”

    北方战事激烈,有些流民已到了广原,广原是由一.座军镇发展起来的城市,虽容纳不了太多居民,不过一些流民还是能照应过来的。徐风清今日寿诞,有意在城中四处搭起赈灾棚子施粥,一来是件功德,二来免得流民闹事,不曾想竟有人胆大包天闯到他的府中来了。

    就见那几个乞丐闯进了中堂,二话不说便直奔徐.知府所在的中间这个大亭而来,月亮门口这才出现徐府的老管家,脚步踉跄,眼见中堂一片混乱,不禁急得搓手。

    那七八个乞丐闯过来,一屁股便占了他们的座.位,头也不抬,各自如狼似虎,伸出手来抓起食物便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看他们破衣烂衫满身泥土,其中一个手像鸡爪子似的蜷在那儿,只有一只手可用,可抢起东西来却比其他人还快的多。

    广原通判张胜.之一见勃然大怒,高声喝道:“岂有此理,这是哪里来的乞丐扰闹知府大人寿宴,来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乞丐给本官抓起来重重惩办。”

    那乞丐中有一个人低着头,也不管鱼中有没有刺、肉中有没有骨,只管囫囵吞咽着食物,听见张通判这么吩咐,他抓起一壶美酒,一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着,一手解开肩上的一个包袱,“当”地一声扔到了张胜之的面前。

    包袱一落地便散了开来,露出里面两件东西,一件竹竿儿似的东西,每一节上还箍着一些兽毛,此时脏兮兮的也看不出那兽毛本来颜色,另一件却是被折断了长杆儿的一只斧头,黄澄澄的,斧头上还镌刻有细致精美的图案花纹。

    杜之文杜举人低头看了一眼,愕然道:“这是甚么?”

    张通判却是认得的,他看清那黄铜斧头上细致精美的貔貅图案,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俯身抓起来看个仔细,随后再拿起那短短一截带兽毛的竹杆,便也认了出来,顿时惊叫道:“这是钦差节钺?”

    “甚么?”徐知府听了,脚后跟上像安了两个弹簧儿似的,嗖地一下便从亭边闪到了张通判面前,那手“移形换影”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他仔细看看张通判手里的东西,吃惊地转向那群乞丐道:“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一蹿,一杯酒全泼在了前襟上,徐知府却恍若未觉。就见他对面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泥垢的乞丐撕一口鸡肉,喝一口美酒,然后把鸡骨头一扔,油乎乎的嘴巴撅得跟鸡屁股似的蠕动着,抬起双手把披在脸前边跟门帘儿似的长头发很潇洒地左右一分,含含糊糊地笑道:“徐大人,久违了。”

    “你……你是何人,你认得本官?”徐风清看着这乞儿那张瘦削的、胡子拉茬、泥垢满面的脸,愕然问道。

    那人不理徐知府,先对左右道:“大家少吃一些,咱们饿得很了,一下吃的太饱,肠胃会受不了的。”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老乞丐神色从容一些,吃的也不太多,他只吃了几口,喝了几杯酒水便放下了杯子,听了这乞丐的话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正想开口提醒呢。这个乞丐老头儿也是蓬头垢面,一件长袍破成了鱼网状。

    这乞丐反复催促了几遍,那几个同来的乞丐这才恋恋不舍地住了手,可是一双饥饿的眼睛还是盯着桌上的酒肉,不肯移开一眼。那人苦笑一声,又将脸上长发左右一分,起身抱拳道:“徐大人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霸州丁浩……哦,我原本姓丁,如今已随母姓改姓杨了,在下杨浩,与大人曾有几面相识,大人可记得去年冬天程将军家的小公子被歹人掳走……”

    徐风清“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他吃惊地道:“你是丁浩,不对,你是杨浩,本官知道,本官当然知道,圣谕早已颁下,晓谕各州各府,本官知道杨浩杨大人奉圣谕迁北汉之民回返宋境的事。可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一言难尽啊徐大人,如今每耽搁一刻,不知便有多少人饿毙在荒原之上,实在是等不及了,杨某已把钦差节钺给大人看过了,大人知道我是钦差便好。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杨浩走过来,抓起徐风清的手便往外走,徐风清讶然道:“杨浩,啊不……杨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杨浩一头走,一头道:“去广原府库官仓!”

    其他各席的客人就看见一群乞丐闯进来占据了主席,山吃海喝一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见其中一个乞儿跳起来扯了徐知府便走,张通判和一众同席的官员贵客们也不阻拦,都乱哄哄的跟在他们后面,那几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簇拥着徐知府便出去了,众宾客不禁又惊又奇,连忙也撇下杯筷跟了上去。一时又有机灵的小厮跑去后堂通报,待徐夫人和徐小姐带着一帮贵妇急匆匆地赶到中庭时,只见杯盘狼藉,已是一个人影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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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原大街上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一幕奇景,知府大人被七八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簇拥着急急往前走,一边走徐知府还脸色沉重地跟旁边那个乞丐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的,是平素极威严的通判大人,通判大人左手提着一只斧子,右手提着一根鸡毛掸子,气喘吁吁一溜小跑。

    再后面是几个徐府门前扛枪守门的大兵,最后面是一帮衣着锦绣的高官、富绅与博学鸿儒,其中老朽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肥胖的跑得汗如雨下,可是仍然紧追不舍,不肯落下。

    百姓们莫名其妙,彼此问问谁也不知端详,便也追在后面跑起来。推车的小贩,抱孩子的妇人、逛街的老太太,越来越多的不知情百姓加入了这支游行大军,浩浩荡荡直奔前方。

    杨晋城杨捕头正在巡城,天气热,杨捕头走得没精打采的,他刚躲到一个茶铺子里要了口茶水喝,猛一抬头,就见无数百姓兴高彩烈地跑在大街上,把他吓得“噗”地一声便把一口茶水喷到了对面的巡捕身上。

    他跳将起来,慌张叫道:“出了甚么事,可是流民闹乱子?”

    几个跟班的捕快面面相觑,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杨晋城一看,赶紧打发年纪最大的老贾回衙门去叫人,眼看那百姓人山人海,杨捕头吓个半死,叫他赶紧把三班衙役、各房巡捕、民壮弓手尽皆调来听用,再去城守将军处报个信儿,他自己则带着几个巡捕提着刀跟在百姓后面追了上来。

    徐风清听杨浩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叫苦:“哎呀杨大人,本官早已接到朝廷令谕,所经之处各地官府要尽量予以方便的,你是钦差,既持节钺到了,有如圣上亲临,本官哪有不依从你的道理。可是……霸州府存粮着实不多啊。新扩建的府库官仓才刚刚建好,还不曾储存粮食。旧府库中的存粮前些日子押送到北汉去一批,剩下的粮食如今只够全城百姓食用半个月了,霸州的粮队还没到呢,要是大人把粮食全拿走,万一运粮车队像上回一样出了岔子,这广原城就要闹粮荒了……”

    杨浩截口道:“大人,如果是你看到那迁徙大军的凄惨,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拿粮出来的。这是救命粮,耽搁不得,先把粮食装车让我带走,然后徐大人再紧急从附近城镇或赊买、或借调,以应广原之急吧。”

    徐风清也是无奈,杨浩既已找上门来,他就没办法置身事外了。若是任由这几万百姓活活饿死,朝廷的言官学士、各道各路的御史观察岂能不参劾他,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苦着脸答应下来。

    可他转念一想,又发愁道:“还是不成啊杨大人,供几万人食用的粮食得装多少车?押运粮草去北汉的车子一直未见返回,如今府库里可是根本没有几辆车子可用啊。”

    杨浩听了心中顿时一沉,他忽地想起上次刚到广原时去过的叶家车行,不由大喜道:“顾不了那许多了,本官是钦差,是有权征调民车民夫的,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徐大人去府库清点粮草,命人马上打包准备起运。本官持节钺去叶家车行借车借人。”

    他刚刚转身,忽又止步道:“不成,那些普通百姓哪里认得什么是节钺,徐大人你还得借我个官儿,再借几个兵来壮壮声威才成。对了,这里还有一位道长……”

    杨浩把扶摇子老道一把扯到了面前,徐风清一看,眼前分明便是一个鱼网装的乞丐,哪里像个道人。杨浩道:“难民中已有瘟疫迹像,急需一些药物,还请大人派人随这位道长去搜罗一些药材,以便一同运往子午谷。”

    徐风清忙回头吩咐道:“张通判,你速随钦差大人往叶家车行借车,征调民役民夫听用。你们几个,都随钦差大人去,有敢抗旨者,尽皆下狱。柴主簿,你随这位道长去搜罗药材,但需什么药材,各大药房不得抗拒,所调药材尽皆记下,本官会奏请朝廷颁发帑银,调拨饷需,那时再做偿付。”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49章 路遇

    张通判和柴主簿连忙答应下来,王主簿带几个人随扶摇子去取药材,张通判则带着几个兵丁跟在杨浩后面往西角楼大街跑。徐风清自带着剩下的继续往府库走。

    杨浩急急跑向西城,那些百姓都跟在徐知府后面去看那谁也不知是什么热闹的热闹去了,倒没人跟着他捣乱。眼看到了西城境界,前方大街上忽有一个斯文公子,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子,摇头尾巴晃地走过来。

    那位公子一路走,一路看些年轻貌美的大姑娘,正觉风景怡人,“春光”无限好,猛地瞧见前边急急跑来一个乞丐,微微一怔间,又看见那乞丐身后急急跑来的七八个大兵,这位公子顿时脸色大变,调头便往回跑。

    杨浩人虽到了广原,心却还在荒漠,哪有心思管别人闲事,是以也没理他。前边那个公子却越跑越慌,他发现自己往哪儿拐,后边那群大兵就往哪拐,自己往哪走,那群大兵就跟着往哪走,眼看就要到自己的家门了,这位公子跑得一头大汗,猛地顿住脚步,发狠地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要追了,我把这只鹦鹉放了还不成么?”

    那个乞丐没理他,从他旁边跑过去了;那个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拿着掸子的人也没理他,从他旁边跑过去了;那些扛枪的士兵还是没理他,照旧从他旁边跑过去了。这位公子满腹纳罕,他看看手里的鸟笼子,又看看跑进自己家门的那三起人,便也跟在他们后面跑进去了。

    原来这位公子就是叶家车.行的少东家叶之璇,上一回他从“迎春阁”出来,被刚在家惹了一肚子闲气的程大将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放走了他那只六十贯钱买来的雄鹰,从此得了“军人恐惧症”的毛病。

    他喜欢养鸟、遛鸟,又怕被当兵的.看见再逼他放掉,是以走在街上只要看见当兵的一定远远的躲开。近来程世雄率大军往北汉参战,广原城中只留下守城的一部分人马,城中街巷里难得见到官兵,他走路才随意了一些,不想今儿出门没多久,却又遇上了他们。

    叶之璇回到家里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就见自己老爹率领一家老小正端端正正跪在院子里,台阶上站着那个长发披肩的乞丐,一手持斧,一手持着鸡毛掸子,叶之璇不由又惊又怒,冲上前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乞丐竟敢登堂入室,持斧抢……咦?”

    他说到一半,忽地想起还有几个官兵在场,强盗打.劫,官兵总不会帮腔吧,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莫非有什么是本公子不了解的?

    这时就见他老爹回过头来,厉声喝道:“小畜牲,还不.跪下!”

    “爹……”

    “跪下!”

    叶之璇赶紧跪下,叶老爷回身伏地道:“钦差大人,.小儿莽撞无知,钦差大人勿怪。”

    “钦差大人?”

    叶之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如罩云山雾海。自己家里虽说趁着几个闲钱,可毕竟只是个商贾人家,你就是去求,知府大人都不会进他的家门儿,可钦差……钦差那可是皇上派出来的人,那是天使啊,三使到我家来干什么了,怎么……怎么这位天子使臣比叫花子还磕碜?”

    杨浩和颜悦色道:“叶老掌柜,事关数万生灵性命,还望叶掌柜仗义相助。本官此来,代表的是朝廷,你放心,如果车马民夫有什么伤害,朝廷自会抚恤补偿。因征用车辆造成生意停顿产生的损失,官府也会酌情赔付。”

    叶老掌柜顿首,慨然道:“钦差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小人虽是一个商贾,却也懂得大义所在。纵然我叶家的车队全部葬送于塞外,这么做也是值得的。这件事能着落在叶家,那是叶家的荣耀,叶家的车子骡马每日行走各地,并不都在广原,但是小人马上开始准备,现如今正在广原的所有车辆、车夫,全部调集起来,赴府库听候大人调遣。”

    杨浩大为动容,他没想到民间一个铢称寸量,经营买卖的生意人竟然这样知礼明义,他连忙把节钺交到张通判手上,上前扶起叶掌柜,欢喜地道:“叶掌柜深明大义,本官会把此事告知徐知府,由其上疏朝廷,为叶掌柜奏请表彰。”

    叶掌柜听了连称不敢,眉宇之间却是喜气溢然,钱他有的是,唯独这名声和荣耀,却不是能凭万贯家财就能赢来的,若是朝廷赞许一声“义绅善士”,从今往后叶家在这西北地面上还是一个商贾那么简单么?叶掌柜确是诚心想为难民出一把力,如今意外得到钦差大人这样的许诺,惊喜之下转身便对儿子说道:“儿啊,这一番赈灾救民,乃是一桩极大的善行义举,你亲率车队,随钦差大人赴子午谷去吧。”

    “啊?我?”跪在一旁没事人儿似的叶之璇哪知父亲一番苦心,想把这“义绅善士”的嘉奖封号戴到他的头上,一听这话愕然抬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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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浩赶到府库时,徐知府正在指挥人将粮食打包待运,见他赶到,徐知府连忙迎上来,拱手道:“杨大人,可曾调来了车辆?”

    杨浩道:“叶家虽是经营运输的,不过车辆都在各地运营,如今他们在城中的车子也并不多,今日运输回城的车子已经尽都截了下来,只待卸了货便马上赶来。还有一些运输客人的车子,也需向客人说明情况,赔付运资,然后便会赶来。不过……这些车子光是运粮也还是不够啊,我本想运足够的粮食和药材过去,还要弄些空车,让老幼多病的人乘车而行,这样可以加快行进速度,想法虽好,如今可是大打折扣了。”

    徐风清忙道:“杨大人莫要心急,大人着急运粮回去,便只管先行一步,这几日本府再在好生筹措一番,准备一批车辆,乘载粮食随后赶去接应。对了,北边如今战事如何?可需官兵押送?实不相瞒,广原如今守城的官兵不多,本官抽不出多少人手,扣除护城人马,送你三百兵还勉强使得……”

    杨浩摇摇头,心道:“北边现在都打乱套了,如果真的运气不好碰到契丹人,你那三百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派去何用?”

    他正想拒绝,忽地瞧见杨晋城带着一堆巡捕衙差站在那儿,这都是他从衙门里叫来的,到了这儿才知道只是虚惊一场,原来只是朝廷钦差赶来征调粮草。这位钦差竟是他认得的人,半年的功夫,人家就从丁家一个小管事成了朝廷上的堂堂钦差、八品都监,杨晋城站在一边瞧着,实在眼热的很。

    杨浩一见了他,本已到了嘴边的拒绝忽又咽了回去,一指杨晋城,笑道:“徐大人,本官不要你的兵将,只望你能借我一些巡捕衙差听用,如何?”

    徐知府一听愕然道:“杨大人是说……他……他们?”

    他指着杨晋城一行人,杨晋城等人霍地挺起了胸膛,徐知府晒笑道:“他们,除了巡城更戍,城管治安,防奸禁暴、查缉走私,抓抓抢劫行窃打架斗殴的泼皮,赶赶占道经营乱倒马桶的刁民,还有甚么用处?”

    杨晋城等巡捕衙们听了又羞又臊,那刚刚挺直了的腰杆儿又悄悄弯了下去。

    杨浩摇摇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三千精兵做不了的事,你只消借我三百城管……啊不,三百衙差巡捕,却能做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呢。”

    杨晋城等人听了又洋洋得意地挺起胸来。

    徐风清恍然道:“杨大人是想……让他们去管理那些北汉迁来的百姓?”

    杨浩道:“不错,近五万人呐,男女老少,良莠不齐,吃喝拉撒,行进驻营,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市大军。那些官兵战场厮杀并不含糊,让他们管理百姓却不在行,除了喊打喊杀,他们也不会做别的了。这些事,贵府的差役巡捕们却最在手。”

    徐风清道:“要借调些巡捕差役倒是使得,不过本府一共只有五百衙差,借你三百……”他犹豫了一下,顿足道:“罢了,还是钦差大人那边的事情紧急一些,本官这里,就让剩下来的人辛苦一些就是了。”

    杨浩一听,欣然道:“多谢徐知府慨然相,五万军民都会感谢徐大人的恩抚照应。”

    就在这时,有人驰马赶来,他勒马驻足,见府库中忙忙碌碌,许多力工在装盛着粮食,便高喊道:“粮储使大人何在,在下是霸州丁家的信使,丁家起运的粮食马上就要入城了。有请大人准备点收。”

    杨浩身子一震,霍地抬起头来:“霸州丁家!”

    从别人嘴里听到霸州丁家时、从他自己嘴里说出霸州丁家时,他都没有什么感觉,可是现在听到丁家庄的运粮壮丁自己报出“霸州丁家”四个字来,却如蜇伏一冬之后的第一声春雷,一下子把他封闭了许久的心窍都震开了来。

    这些日子,先是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接着是绝地跋涉的生死挣扎,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已经淡漠了的,突然又无比鲜明的浮现在他的心头。

    那个有些唠叼、有些怯懦、一辈子只想守在丁家大院里,却对他慈爱万分的老娘;那个大冬天的打只狍子,藏在土洞里等着与他分享,一辈子只想有个女人,活得像个男人的兄弟臊猪儿;那个温柔纯真得像一泓清澈泉水似的罗冬儿……,他们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在杨浩的脑海里,就像一柄温柔的刀,一刀一刀削去了他心头已经结痂的伤疤,重又流出鲜红的血来。

    徐知府看了眼那报讯的使者,回头再看杨浩,忽地吓了一跳:这位乞丐装的钦差大人,不知何时已双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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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浩与徐知府并骑赶往城外,那丁家的家丁已被先行打发回去了,徐知府令丁家车队暂在城外等候不必入城,那家丁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不是像上次一样,又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官府,是以屁也不放一个便急匆匆溜了。

    徐知府虽是文官,倒也懂得骑马,不过他只能骑太平马,纵马驰骋是不行的,好在如今还要等扶摇子搜集草药,等待叶家车行的车子向这里集中,一时不急着上路,所以杨浩便陪他慢慢向城外赶。

    丁家车队来的还真是时候,他们现成的车马,而且都是惯跑长途的,粮食也是早就捆扎好的,杨浩已决定直接将丁家运来的粮食拨一部分运往子午谷,就连丁家的车马和车夫也都一齐用皇令征调了。

    马向东城去,堪堪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见一行人缓缓走来,正好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户人家正在出殡,看那情形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家族人丁也不少,百十口人披麻带孝,打着招魂幡、一路洒着纸钱,前边八个大汉抬着一口棺材,棺材前边一个身披紫色袈裟的僧人,在两个灰衣僧人的陪同下,念念有词地诵着经。

    那一口棺材和百十号送葬的人把路挤得满满当当,让人家退回去是不行的,何况死者为大,官府也不能不遵民俗,徐知府便皱眉道:“杨晋城,要他们快些过去,本府有要事待办。”

    杨晋城正要趋马上前,杨浩制止道:“算了,咱们的药材、车子还未集中上来,不差这一时半刻,家有丧事,本已悲痛,不必催促了。”杨浩说着,朝那队出殡的人仔细看了一眼,这一眼望去登时呆住

    汉魏时高僧常着红色袈裟,唐宋时风俗却是穿紫色、绯色袈裟,这位僧人穿的就是紫色袈裟,胸前以象牙结镮,头戴毗卢帽。只见他慢慢腾腾、一步三摇,口中念念有词,走一步,手中金刚铃便“叮”地一响。

    看他模样,唇红齿白,端个俊俏,再披上袈裟,戴上僧帽,俨然便是唐三藏再世,杨浩不禁失声叫道:“壁宿!”

    壁宿被太阳晒得昏沉沉的,正眼也不抬地诵着好不容易背下来的“听闻解脱咒”,忽地听人叫起他“俗家”的名字,啊呸!老子根本就不曾出过家,还不是赶鸭子上架……

    他赶紧抬起头来,就见一个叫花子骑在马上,旁边骑马的人物也各有特色,除了另外两个形容剽悍的乞丐,还有一个锦衣长髯的文士、皂帽红袍的巡捕,不禁有些讶异。

    杨浩翻身下马,站在路边说道:“壁宿,你……你怎么做了真和尚?我是杨浩啊。”

    “杨浩?”壁宿大喜,撇下那两个灰袍僧人便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我听说你做了钦差,你怎么这副模样,微服私访吗?”

    “微服个屁啊,”

    杨浩发牢骚道:“甭提了,一路被契丹狗追杀,迫不得已我只好率人转了方向,这回来,是向广原徐大人征粮的。你出家了?”

    “我出个屁的家啊。”

    壁宿大吐苦水道:“你留下的那些钱本来算计是够用的,谁想那个庸医治病没本事,收诊金药费倒是奇高,他说是甚么北方战事吃紧,许多药材都被官府收购走了所以药费才贵了几倍不止,我也不知真假,那时整天趴在炕头上,只得由他说去。唉,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就这么着,等把病治好,药费诊金早把我的钱花光了,倒欠了店家一大笔宿费饭费……”

    杨浩看着这位难兄难弟,不信地道:“凭你本事,要弄回点钱来还不容易?”

    壁宿瞪起桃花眼道:“容易?容易甚么?北边大战,广原城里每天都要查验户藉来历的,我住那店里巡捕们不知来了多少趟,其中有个竟然是认得我的,晓得我的身份,警告我不得在广原做案。如今非同往日,但有趁乱行窃打劫,罪加十等,当众砍头也是有的,我纵然弄得到钱,又没有出城的腰牌,那时还不让人瓮中捉了……咳咳,万般无奈,只好替那客栈掌柜的洒扫洗碗,当个小二,这债也不知道要还到甚么时候,你去风风光光做了钦差大使,我却在客栈里成了小二哥,苦哇……”

    壁宿说的悲伤,杨浩听得几乎都要一拘同情之泪了,他们一行人进城时,就看到守城官兵对出入行人盘查甚严,远方逃来的难民都要全身上下搜个仔细,若不是范老四等人身上揣着官兵的腰牌,他也是要进不了城的,知道壁宿这番话并无虚言,便道:“是我思虑不周,那你怎么又……?”

    壁宿嘿嘿一笑,洋洋自得地道:“天无绝人之路,咱这卖相好啊。钱员外的老爹死了,想要风光大葬,又舍不得花钱请那普济寺里和尚做法事,便从这广原城里找了两个游方和尚,又嫌他们太过丑陋,便灵机一动,雇我做主持法事的大和尚,说定了要替我偿清饭钱宿费的。”

    一旁有个麻子脸的胖子,一身的孝衣,外披麻袍,手里执着根哭丧棒,听见壁宿这番话,登时脸皮发紫,想来就是那位钱员外钱大孝子了。可他听说这个叫花子是钦差大老爷,又见旁边站着知府老爷,却是不敢发作。

    杨浩听了便去看那两个真和尚,只见这两个灰袍僧人,一个粗眉恶眉,鼻孔粗大,一个憨厚粗壮、膀大腰圆,倒似沙和尚与猪八戒再世,若再配上前边那个扛着引路招魂幡的小童儿,就可以演一出《西游记》了。

    壁宿诉完了苦,两眼放光地道:“杨浩,啊不……杨钦差,杨天使,咱们可是患难之交啊。如今你做了大官,可不能忘了自家兄弟,你身边还缺不缺人?如果你肯要,我就投奔了你去,为你铺床叠被、端茶递水……呸呸呸,这几天在客栈里做惯了这些事儿啦,都说顺嘴啦。我为你牵马坠镫,帐前听用,行不行?”

    杨浩正色道:“不瞒你说,我这钦差,如今可不是享福来着,你真的愿随我去?”

    壁宿跳起来道:“愿去愿去,当然愿去,宁给好汉牵马,不给赖汉当爷,谁不想往高处走啊,瞧瞧你这才几天的功夫,都跟知府老爷肩并肩的站着了,我当然愿意跟你去。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嘛。你等等……”

    壁宿返身便走,回到棺前,整了整毗卢帽,抖了抖紫绶裟,棺材前一人捧着灵牌,一人捧着香盘,都不知道这位神神道道的和尚要做什么。

    只见他走到香盘前,拿起一根针,穿上一条红丝线,将针插在净沙中,左手无名根掐着红丝线头儿,结金刚拳印,右手剑指净沙,念念有词地道:“已故钱鑫隆,贫僧空慧,现有超度解脱秘法,使你离苦得乐,了脱生死,你须用心听,至诚信,明此理,发大心,成佛道,度众生,莫失最后善缘良机。

    已故钱鑫隆,谛听!谛听!依教奉行!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你果能如是观行,诸境顿空,即得解脱,永无苦恼,即得快乐。

    已故钱鑫隆,谛听!谛听!依教奉行!勿生瞋心及邪念……寿命无量,无有疲倦,如上忠言,真实不虚,毫无妄语,切记!切行!南无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咒塔梭哈。南无十方三世一切阿弥陀佛,嗡,嘟噜嘟噜,渣雅穆克梭哈……”

    壁宿说完,便到棺前,稽首一礼,拾起棺上搭着的白绫解了一个结,诵道:“尘缘已了,解脱一切,愿以诸功德,使我佛信徒钱鑫隆施主往生极乐世界,回向一切佛净土,业消智朗,解脱成佛……”

    壁宿这个半调子大和尚,把这本该沉棺入土时做的法事就在这大街上一口气儿做完了,拍拍手掌,浑身轻松地走回来,对目瞪口呆的钱老爷道:“这下成了,你只管把你老子抬去埋了吧。贫僧这就去了。”

    杨浩愕然道:“你……从哪儿学的做法事?”

    壁宿一指那两个真和尚道:“跟他们学的。”

    杨浩吐了口气,苦笑道:“你倒真的用心。”

    壁宿一本正经地道:“你以为我想背下来?可是不尽心不成啊,我怕被那钱家老鬼缠上,那时怎生消受得起?”

    杨浩听了哑口无语:“……”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