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全文阅读 第14分节

第130章 快意一刀

    一灯如豆,帷帐半挑。

    董李氏偎依在柳十一怀里,脸上还带着兴奋过后的潮红余晕:“十一,二少爷要是当场打死了那丁浩也就一了百了啦。谁知偏又放走了他,你不知道,他独自一人闯去李家庄,一个人就敢与我李家庄那么多男丁放对。那副样子……,唉,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凶过。真怕他会来寻我的麻烦。”

    柳十一晒笑道:“那个阿呆什么时候有这种胆子的,哼,就算他现在不呆了,也不过是多了点小聪明而已,他还敢做甚么?你既怕他,怎么又从李家庄回来了?”

    董李氏轻轻捶打了他一下,嗔道:“不喜欢我回来,你又钻到我房里来做甚么?唉!那丁浩虽然凶狠,可是他一个人怎是我李家那么多男丁的对手,本来……他就要被乱拳打死了,那时法不责众,官老爷也抓不得真凶。谁知道,半路杀出个黄脸汉子,自诩侠义,拔刀相助。那拳脚如旋风一般,一拳便击倒一个、一脚便踢飞一片,亏那些汉子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比这身材有些单薄的黄脸汉子差了可不止一里半里,结果那丁浩趁机逃掉了。

    丁浩一逃,黄脸汉子便也走了。可怜我李家二十多个汉子,轻的皮开肉绽,重的伤筋断骨,这要将养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就到了农忙时节,他们的婆娘领着孩子到族老家又哭又闹,见了奴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讪得我还怎好在李家庄待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回来,如今……奴家只有倚仗你才是了。”

    柳十一拍拍她的肥臀,安慰道:“放心吧,丁浩如今只是一条丧家犬,难为你还把他看成一个人物,他要是不知死活,还敢来丁家庄生事,不需要二少爷出马,我柳十一伸出两根手指头,就碾死了他。不过……把罗冬儿浸了猪笼,这事儿你做的确是冒失了。”

    董李氏瞪眼道:“怎么冒失了,.她败坏我董家门风,这且不说,我看她是横了心要跟她的贼汉子走,老娘岂不是鸡尽蛋打一场空?再者说,万一叫他说出你我的丑事怎么办,今后你我如何见人,借此机会除掉了她,我才睡的安心。”

    “好啦好啦,不要提她了。”

    罗冬儿已死,柳十一也懒得把自.己给丁二少拉皮条的事再说出来:“死了也就罢了,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地,日子能更好过些。村子里有我照顾着你,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嘿嘿,以后再来,就不用那般偷偷摸摸避人耳目了,柳爷就把你当了我的外房,总不叫你觉得寂寞就是了。”

    “美得你呀……”董李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一点,刚想撒撒娇,忽地双眼一抬,“啊”地一声尖叫。

    柳十一就觉眼前光线一暗,墙上出现一个人影,心.中一惊,登时就想跳起,背后已响起一个冷凄凄的声音:“别动!”

    柳十一的光脊梁上一凉,便觉是把刀子,心里顿时.一沉。

    董李氏赤身裸体,眼见丁浩脸如铁铸,目似寒冰,.蓬头垢面,杀气腾腾。那股狠厉的劲儿,比她当初在霸州城里看被处决的那个江洋大盗还要凶悍,手中还执着一柄锋寒的长刀,骇得她连取衣遮掩都不敢,只得贴紧了柳十一,哆哆嗦嗦地看着丁浩。

    柳十一变色道:“丁浩?”

    那人用刀在他.背上拍了拍,随意的就像拍一头死猪:“杨浩!”

    柳十一沉默片刻,干笑道:“丁管……杨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我柳十一只是个跑腿办事的小角色,奉命行事而已。可不是我想害你。”

    “哦?那你说,是谁想害我?”

    柳十一略一犹豫,便觉背后的刀面变成了刀尖,轻轻向他一抵,柳十一唉哟一声,赶紧往前一拱,和董李氏紧紧贴了个满怀。他忙颤声答道:“是……是二少爷。”

    丁浩,如今的杨浩便冷冷地道:“二少爷如何害我,因何害我,你从头到尾,仔细招来,若有半点虚假,我杨浩认得你,这柄刀子可不认得你。”

    “是是是,杨爷,您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柳十一僵硬着身子,把丁二少垂涎罗冬儿,设计害他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柳十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杨浩静静地听着,暗自思忖:“柳十一是丁承业的心腹,他说的应该不假。不过,冬儿她……应该只是一个诱因,在此之后,得知丁庭训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才是丁承业急不可耐,对我猝下杀手的原因。丁承业,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我老娘伤痛而死,害得冬儿尸骨无存,丁承业啊丁承业!”

    想到恨处,杨浩手腕一抖,刀刃递近几分,刺进柳十一后背,吓得柳十一惊叫起来:“丁……杨爷饶命,杨爷饶命,这都是丁二少爷的谋划,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一个下人,不能不从命啊。”

    杨浩扯起那身偷来的肥大衣裳,挥刀一斩,“嗤”地一声切下一块布来,往榻上一丢,喝道:“我说,你写。”

    柳十一问道:“杨爷,您要小的写些甚么?”他贼眼乱转,心道:“幼稚小儿,想逼我招认二少爷?嘿,但得脱身,我自会告你以刀相迫,逼我伪证,这证据有个屁用。”

    杨浩冷冷地道:“写休书。”

    “啊?”柳十一直了眼睛,吃吃地道:“杨爷是……是要柳十一休……休了我那浑家?”

    杨浩喝道:“是罗冬儿的休书!我娘死了,直到死,都是丁家的奴仆,她把卖身契藏在自己心里,我取不出来。但冬儿的休书,我一定要拿到。我不能让她死后还挂着董家媳妇的身份,写!就算冬儿死了,她也要是我的人、我的娘子!”

    柳十一被他用刀一顶,身子不由一紧,忙道:“是是是,我写,我写,可……可杨爷你总得让我起来才好。这里没有笔墨,如何书写?”

    杨浩把手一扬,手中刀一拖,董李氏尖叫一声,白白胖胖的胳膊上便多了一道口子,杨浩冷冷一瞪,董李氏吓得便不敢再叫,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满脸畏惧,以前的骄横刁蛮全然不见。

    “你的手,就是笔,她的血,就是墨!我说,你写!”

    “是是是”柳十一吓得身子都软了,两人稍稍离开一些,柳十一把那块衣襟铺在董李氏胸上,战战兢兢蘸了她血,只听丁浩说道:“霸州丁家庄董门罗氏,原系霸州柳家村人,开宝元年经媒说合嫁入董门。董家之子半年后过世,未遗一子半女。董门罗氏,温淑贤良,因其年少,不忍蹉跎红颜,为此特立休书,日后任其自便,董门上下均不讯问,立字存照。立休书人:董李氏,证人:柳十一。”

    杨浩说一句,柳十一写一句,他文采也不高,否则也不会把王羽、王翊一对破落户儿倚为心腹了。此时心惊胆战之下,那字真比杨浩当初写给徐穆尘看的字还要丑上三分。休书写罢,柳十一、董李氏各自按下手印,柳十一战战兢兢地道:“杨爷,一切均依你吩咐做了。害你之事,实是二少相逼,为人走狗,柳十一不敢不从,还祈杨爷饶过了小人。”

    杨浩抢过休书,冷笑一声道:“丁承业欠了我多少,我自会加倍向他索还!你这小人只有一身,老子大量,只要你一命!”

    柳十一大惊,张口欲喊,便听“噗”地一声,心口一凉,一柄钢刀已穿胸而过,刀子自上而下,斜斜刺穿柳十一的心口,又刺入了董李氏的心口,将这对狗男女串成了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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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村里的穆铁匠起床后忽然发现自己晾在院子里的一套衣服不见了,登时气得跳脚,他随手抓起一套还没来得及洗的穿上,正想站院里骂骂大街,臊臊那偷衣报的贼,结果又发现铁匠炉旁一柄刚打好的刀也不见了。那是准备送去城里刀具店出售的。

    穆铁匠这一怒真是气冲斗牛,他大步走到门口,霍地一下推开大门,往门檐下一站,双手插腰,气沉丹田,一声“直娘贼!”刚要如绽雷般喷出去,就见几个乡亲一窝蜂儿的向前跑去,有人还在喊着:“快快快,就在董家,柳管事跟董李氏被人一刀穿心,刺死在榻上,赤条条一丝不打挂……”

    穆铁匠一口气儿憋在腔子里,眼珠子都突了出来,他屁都没放一个。一抹身便“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谁说老子刀丢了?谁说老子衣服丢了?老子家里所有的物什儿都齐全着呢。

    李家、柳家把官司打到了知府衙门,知府衙门现在是赵县尉当家。陈观察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心满意足打道回京了,临行指定赵县尉暂代霸州通判之职。身在官场的人都知道,所谓暂代,只要不出意外,那他从代到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从一个县的县尉,到一府的通判,虽然管的都是司法,可那官儿可是大大的高升了一步。

    眼下霸州知府的位置还悬着,所以许多知府的职权也由他暂代,赵县尉这两天可真是春风得意。不过得意归得意,陈观察来霸州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案子却也不少,赵县尉这两天没闲着,他先把所有卷宗按轻重缓急分出档次,然后分派各司承办,正忙得不可开交,就听衙门口儿鼓声响起。

    赵县尉新官上任,这把火烧得正旺,忙整装升堂,到了堂上升堂一问,居然是柳、李两家告状。李家告柳家逼jian女儿,又告丁浩报复杀人。请大老爷秉公而断,判柳家赔偿、画影图形,缉拿凶手丁浩。

    柳家则告李家女儿勾诱柳家儿子,以致因李家个人恩怨,致使柳家儿子受到牵连。请大老爷秉公而断,判李家赔偿,画影图形,缉拿凶手丁浩。

    赵县尉听他们俱都提起丁浩,不由暗自吃惊,连忙追问下来,这柳李两家颠三倒四,总算是把丁家有贼夜入后宅试图jianyin少夫人、丁浩被指认为凶手最后又有罗冬儿为他作证的事说了出来。柳家又顺道揭发李家开祠堂,把董小娘子浸了猪笼,引来丁浩报复杀人,这才牵累自己儿子一一道出。

    赵县尉听罢经过,整理了一下思路,才算把前因后果弄个明白,他定了定神,向李家人问道:“那杀人凶手可曾在房中留下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

    李家人摇头。

    赵县尉又向柳家人问道:“那杀人凶手逃逸之时,可曾被什么人撞破身份?”

    柳家人也是摇头。

    赵县尉心中大定,把惊堂木一拍,指着柳家人喝道:“大胆刁民,既无物证,又无人证,何以一口咬定是丁浩行凶?”

    董李氏的父亲一听急道:“大老爷明鉴,草民以为……”

    “嘟!给本官住口。你也是个刁民,而且是个大大的刁民。朝廷自有律法,谁准你开祠堂充公堂,擅将人命浸了猪笼?此事随后本官再与你追究。现在且审柳十一、董李氏通jian致死一案。如今凶手不明,此案当……”

    柳家来的是柳十一的亲伯父,闻言插嘴道:“大老爷,这凶手还有什么不明的,一定是丁浩无疑。”

    赵县尉大怒:“咦,你这刁民中的刁民,是你审案还是本官审案,这凶手是你来定还是本官来定。本官断案,公正严明,是要讲真凭实据的,你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岂能凭你猜疑入人之罪?现在本官的事你也包揽了,你要诱导本官断案,让本官做个糊涂官么?再敢胡乱插嘴,先打你二十大板。”

    柳老头儿听了缩缩脖子便不敢吭声了,赵县尉又道:“柳十一、董李氏偷情之夜,被人一刀两命,凶手是入室行窃,被人发现临时起意杀人呢?还是这董李氏另有jian夫,怀妒行凶呢?亦或是你等所言那位在李家庄出手攘助丁浩的游侠儿杀人?或者是丁浩重伤之余,挟隙报复呢?此案疑点甚多,本官将派人前去斟察现场、寻访村民,待掌握了真凭实据,便张贴榜文缉拿真凶。”

    案子尚斟查,自然断不得案,谁也指摘不得他甚么,赵县尉吩咐师爷带两个原告下去落案笔录,又指了个班头令他有暇时去现场看看。那班头歪着一顶皂纱四角帽,皱着一身青布皂衣,懒洋洋地像是没睡醒似的,一边听着通判大人吩咐,他还一边剔着指甲,瞧那滚刀肉的模样,让这么一个老油子下去办案,恐怕他三年也查不出被告,反要把原告榨得发疯。

    这油滑老吏一番故意作态,赵县尉看在眼里,心中明镜儿似的,自然大为欣赏,勉励了几句,便让他去作践那董李两家了。打发了那班头下去,赵县尉轻轻叹了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怎为了一个守寡妇人干出坏了自家前程的事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赵某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啦,你可不要再为我捅些什么漏子出来才好……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1章 夜惊魂

    夜色深了,丁庭训房里,玉落坐在他身边,轻轻地叙说着这两天寻找的结果:“爹,女儿还是没有找到他。当日,若不救他,他就要被李家庄的人活活打死,女儿无法坐视。可是他逃离之后,就此失了踪迹,我想再找他就千难万难了。”

    丁庭训沉默片刻,轻轻叹道:“缘来时抓不住,缘去时便再无机会了。”

    丁玉落也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道:“爹,他……他这一遭儿是真的苦了。爹爹如今已相信他不是那深夜潜入嫂嫂房中的jian人了么?你为什么要我跟踪他,又说有人会去杀他,难道……”

    丁庭训不答,半晌才问:“官府.那边,对这桩人命案子怎么说?”

    丁玉落道:“柳、李两家回来到处宣.扬,说官府已经受理了案子,派了捕头来缉拿他。不过……女儿使银子买通了一个小吏,却打听到如今的霸州代通判赵大人说查无实据,还需仔细查访。派来的也不是捕头,而是一个班头儿,那班头儿这两日吃完了柳家吃李家,整天醉醺醺的,正事却一点没干。现在到处找丁浩下落的,都是柳李两家的族人。”

    丁庭训微笑了一下,丁玉落又.道:“董家血案发生后,二弟每晚都在府中各处暗伏庄丁,想要候他前来拿他个正着。丁浩不是承业三合之敌,若是贸然闯来,唉,女儿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他不会来的。”

    丁庭训阖上眼睛,微微摇头:“爹年轻的时候到处闯.荡,曾经见过契丹人最崇拜的草原狼,那狼莫看身躯不大,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无害的狗儿,可是它的凶狠却令人心惊。尤其是它的隐忍,要是没有把握,它会饿着肚子跟着对头走上三天三夜,直到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机会,才会予敌致命一击……现在的丁浩,就像是一匹狼,而且是最危险的那种----受了伤的狼。”

    丁玉落紧张地道:“那他……早晚一定会寻来?如果他执.意要找爹爹、要找二弟报仇,女儿……女儿该如何是好?”

    丁庭训望着房顶,喃喃地道:“来不来,很难说啊。什.么时候来,更难以预料。如果……他能青云直上,有足够的把握把我丁家轰成齑粉的时候,他就会来,挟一天风雷,报仇雪恨。”

    丁玉落忧虑道:“爹,要是那样……”

    “呵呵,你怕他终是不肯放过我丁家?”

    丁庭训微笑起.来:“女儿,你倒真的是看得起他呢,说起来,你大哥也是,你们兄妹,以前和他接触不多,可稍做接触,倒是不约而同,与他十分的投契,真是异数。”

    他吁了口气,感慨地说:“爹这一辈子,是一个很成功的商贾,赤手空拳打下这份家业;爹这一辈子,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士绅,在霸州能拥有今时今日的地方。可是……爹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不是一个成功的一家之主,这是爹最大的失败之处。幸好,我还有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女儿……”

    他抬起手,眼中露出慈祥,轻轻抚摸着丁玉的头发,欣慰地道:“一个人要成功,需要真本事,更需要运气。没有运气的人,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成功,要么……壮志未酬,便糊里糊涂的死掉;要么,明明一身本事,却被人压制排挤、郁郁一生。

    爹这一辈子,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少年结识的人中,不知多少人惊才艳艳,胜你爹爹百倍,却总是挣扎不得出头,最后流于平庸,穷困潦倒一生。他丁浩想要拥有能扳倒我丁家的力量,谈何容易。他出身低微、不曾习文、不曾练武,要出人头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成。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成功,直到胸中这份仇恨磨砺平了,成为一个平庸的农夫……”

    想起丁浩往昔表现,丁玉落摇了摇头,说道:“爹,以前的丁浩,其实胸无大志,只想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只想有自己的一个家,那时的他,或许难成大器。但是现在,女儿相信他这一生,绝不会流于平庸。”

    丁庭训微笑道:“那又如何?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恐怕爹爹早已不在人世人,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就算他全拿去,难道就不是我丁家的了?不管他是不是改姓杨,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毁了丁家。因为……丁家还有你、还有你大哥,丁浩这个人……不管再怎么变,骨子里却还是重情重义的。”

    丁玉落默默地垂下眼帘,心中幽幽地想:“我的糊涂爹爹呀,为什么直到这时,你才能想得明白?若是你早这样想,又怎会闹成今日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

    丁玉落愁肠百结,丁庭训倒有一种大彻大悟的豁达,他呵呵一笑道:“好啦,天色晚了,你也回去睡吧。为了这个家,爹还会尽力地撑下去,倒时你大哥那里,你要时常过去帮着照料,天下奇人异士多的是,咱们四处寻医问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把宗儿救醒过来。唉,如今……这已是爹爹唯一的期盼了……”

    “是,爹爹歇息吧,女儿回去了。”丁玉落听他提起大哥,心中一阵黯然,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丁庭训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吃力地坐起来,打开床榻尽头的暗格儿,从里边摸出一件丝绸包裹的东西,轻轻打开,从里边拿出一枝凤钗。

    那是当年他送给夫人的定情之物,夫人一气回了娘家时留在了府上,谁想就此成了遗物。轻轻抚摸着那光亮如新的钗子,丁庭训喃喃自语道:“娘子,为什么你去的那么早,如果我在外面为了家业奔波的时候,有你帮我教养孩儿,业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娘子,他们兄弟俩都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为人秉性却差了这么多呢,如今你让为夫该如何抉择才好?业儿为了争夺家产,使计害了丁浩,为夫心里是又气又怒,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为夫这双眼睛,一辈子不揉沙子,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装糊涂。这桩丑事,我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丁庭训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娘子啊,丁浩……已弃我丁家而去,再也不会回头了。如今丁家只有这么一个孽子能为我养老送终,你让我拿他如何是好?为夫想清理门户,可是我辛苦一生打拼下的这份家业,你让我交给谁,交给谁啊……”

    丁庭训越说越伤心,他颤巍巍的拭了把眼泪,嘴唇颤抖着道:“自打转过年来,为夫这身子骨儿是越来越差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去与你相见了。可是……咱们丁家运粮被劫,到底有没有内jian现在还没查个清楚。宗儿长睡不起,业儿却不争气,为夫放心不下啊,娘子在天有灵,你帮帮为夫可好……”

    丁庭训正垂泪低语,忽觉脸上微微有风拂过,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见雁九不知何时钻进了房来,正站在他的面前,丁庭训一怔,忙拭拭眼泪,怒道:“九儿,这么晚了,你来做甚么?”

    雁九眉毛一挑,笑容可掬地道:“老爷身子乏了,应该歇息了,老奴……来催促催促。”

    丁庭训眉头一皱,恼道:“没有规矩,老夫还不想睡,要你来多嘴,下去。”

    雁九笑得更诡异了:“老爷,您没听明白老奴的意思,老奴是说,老爷您这些年为了丁家操劳奔波,身心俱疲,真的是太累了,您应该歇着啦,一直歇下去,呵呵,这两眼一闭,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了,您还有这样伤心么?”

    丁庭训怵然一惊,双眼霍地大张,挺直了腰杆儿,惊怒道:“雁九,你说甚么?”

    雁九嘿嘿一笑,说道:“老爷,咱们主仆一场,老奴真的是不想太伤你的心。可是你这没了牙的老虎也实在太能撑了,摇摇欲坠、风中残烛,可就是坠而不倒、残而不灭,老奴实在没法子,只好尽一尽忠仆的本份,来送你一程。”

    他阴险地笑着,上前一步道:“丁家表面上看,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可其实骨子里呢?脏污不堪,早该换个主人清扫一番啦,老奴这也是为了丁家好,老爷您说是不是?”

    丁庭训大怒,喊道:“来人,来人!”

    雁九笑道:“老爷不要喊啦,您身边侍候的人,都被老奴打发开啦,老奴是内院儿管事,您最亲信的人,谁会起疑呢?”

    丁庭训沉声道:“雁九,你好大胆,老夫对你一直信任有加,你到底想做甚么?”

    雁九一揖笑道:“正因老爷对老奴如此宠信,所以老奴才不想让老爷做个糊涂鬼,有些事儿,如今总得跟老爷你说明白了才好。”

    丁庭训沉住了气,冷笑道:“你有什么事要与老夫说?”

    雁九竖起一根手指,嘻笑道:“这第一件么,这么多年来,老爷您真的是冤枉了杨氏了,当初把您酒后糊涂,与杨氏苟合,生下丁浩那个孽障的事告诉夫人的,不是杨氏,其实是老奴我。”

    “什么,你……你你……”丁庭训二目圆睁,气得手足冰凉。

    雁九自得地一笑,又道:“蛊惑夫人回娘家,给老爷一个小小教训的,也是老奴我。哎哟,老爷,您可别气着喽,老奴这话儿还没说完呢。老爷,引了灾民流匪来血洗夫人娘家,把夫人和二少爷都杀掉了的,其实还是老奴我。”

    丁庭训如五雷轰顶,惊恐地叫道:“你说甚么?二……二少爷,那业儿……业儿他……”

    “嘿嘿,如今的二少爷,其实……是我的儿子。人常说,儿肖母、女肖父,老爷您没发现二少爷长得不怎么像夫人,却和当初夫人身边那个贴身的丫环惜儿相仿么?”

    “惜儿?”若不是雁九提起,丁庭训真的是想不起这么个人物了,丁家这么大,这么多年来上房不知换了多少茬丫环,他哪记得起来。

    雁九嘻嘻笑道:“是啊,和杨氏一块儿侍候夫人的那个惜儿,她因为偷窃夫人的首饰,被老奴发现,所以被老爷赶出丁府去了,这回老爷想起来了么?嘿嘿,其实,她不是偷了夫人的首饰,而是因为有了我的儿子,您那么爱面子,丁家的规矩那么大,一旦发现男仆女婢偷情生孕这样的丑事,一定要把我们全都赶走,那时我们如何过活?所以我就劝她,找个理由被赶出府去,只有还有我在,总能让她母子衣食无忧。”

    雁九脸上的笑容有些冷下来:“她一个没见识的小女子,还能有什么主意,自然言听计从。”

    丁庭训听到这儿喉头一热,一股腥甜的味道儿直冲鼻端,他咬紧了牙根,强行抑住那欲喷的一口鲜血,半晌才压住了那口血气,怒声道:“雁九,难道……你……你偷梁换柱,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图谋我丁家家产?”

    这句话问出来,丁庭训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失声道:“不对,业儿……”

    他说顺了嘴,话一出口才想起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竟是别人的种,心中一时也不知是怒是悲:“不对,他……他只是次子,就算你移花接木,也夺不了我丁家产业,难道……难道我的宗儿,是被你……被你……”

    雁九轻轻击掌,微笑道:“老爷果然精明,已然想通了这一层了?不错,广原送粮时走漏消息,这内jian……其实就是我,可惜啊,你的儿子命大,残而不死,不过这也无妨,他既不能传承香火,又不良于行,本来这家业就得转到我的儿子手上,只要动些手脚,让老爷你早点归天就成了……”

    “你……你这天杀的老奴……”丁庭训眼前金星乱冒,气息奄奄,已是无力起身。

    雁九啧啧连声地道:“谁知道,这时候你那私生子儿偏偏出息起来了,要说呢,还真是血脉相连,天生亲近。大小姐喜欢与他亲近,大少爷也是放着自己‘一母同胞’的二弟不用,偏偏对那丁浩青睐有加,想让他认祖归宗,继承家业。他这么想,本来也没甚么了不起,可是你这老糊涂,叫了你那么多年爹的宝贝儿子不想要,偏偏也起了招揽那小杂禾中的心思。

    你不仁,我不义,这可就没话说了。老奴先使一亲信小婢下毒,大少爷就再也管不了闲事了。可是那丁浩还活蹦乱跳的,你说这可怎生是好?嘿嘿……,有法儿。要说我那儿子,长相固然俊俏,谈吐也是风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更是无所不通,大少爷长年在外奔波,少夫人青春年少、生性活泼,闷在这院儿里只见得这一方天地,竟与我那儿子日久生情,做了‘夫妻’。”

    丁庭训听到这桩丑事,胸膛剧烈起伏,却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雁九双掌“啪”地一拍:“这一下就成了,用此丑事要挟,她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女子还不乖乖就范。老奴多次观察,发现那丁浩只要回了丁府,每晚只在房中歇息,从不与其他管事往来饮酒。于是便设下这偷jian计,有了少夫人配合,有业儿、兰儿一众人物响应,这出好戏毫无破绽,由不得老爷你不信。

    老奴本想着,借你的手,打杀了你这唯一还能撑起丁家来的儿子,谁知道,这丁浩也是个风流子儿,居然勾搭了一个俊俏寡妇,还让她死心踏地的肯出来为他作证,害了我的好事。幸好,他虽未死,他的老娘却被你逼死了、又因为你这老糊涂,连那董小娘子也死了,哈哈哈,这血海深仇,可是一辈子也解不开了,老奴也未想到,这成全老奴的最得力的人物,居然是老爷你……”

    丁庭训身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牙关紧闭,污血自唇间慢慢溢出。他双眼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房顶,若非那眸中还有最后一丝光彩,现在已是一个死人。

    雁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微笑着走近,柔声安慰道:“老爷,你就安心地去吧。大少爷已经对我没有半点威胁,连徐大医士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医好他呢?所以……我会好好侍候他的饮食寝居,还会到处给他寻医问药,那样才显得兄友弟恭,二少爷这当家人才算是地方表率啊,您说是不是?现在挡我道儿的障碍全都扫清了,丁家其他的人我是不会害的,老爷您听了会不会有些感激老奴啊?”

    雁九弯下腰,仔细看看丁庭训的模样,又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惋惜地道:“老爷,您怎么这就去了呢,老奴还没说完呢。您……也是被老奴下了药的,可千万不能大喜大悲啊,要不然……死了也没有任何人看得出异样。”

    他慢慢挺起腰来,脸上露出一抹倨傲:“真是遗憾,你还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呢。”他伸出手,轻轻抹下丁庭训的眼皮,淡淡地道:“我的身份何等高贵,我的儿子做你丁家的家主,那不是辱没了你,而是抬举你丁家!你一辈子好体面,难道不感到荣幸吗?”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2章 西行路上有伪娘

    夜晚,弯刀小六和大头、铁牛匆匆在冬儿房中聚首。冬儿一边为他们斟茶,一边紧张地问道:“三位兄弟辛苦了,又打探了一日,可有丁大哥的消息?”

    弯刀小六道:“小六去府衙看了看,官府如今还没有张贴榜文进行通缉,不过依我看,他们一定在暗中缉捕大哥呢,大哥既杀了那对狗男女,身上负了两条命案,恐怕是绝不会来城中寻找我们了。”

    铁牛也道:“我去乡下探访也找不到大哥的消息。嘿,真没想到,大哥那么斯斯文文的一个人物,竟然有胆子干出这样的大事,一刀两命,快意,实在快意,这声大哥叫得不冤。”

    大头愁眉苦脸地道:“大哥杀了人,那是一定要溜之大吉的。如今也不知他是不是仍然去了广原,咱们可往哪里去寻他才好。”

    弯刀小六瞪眼道:“大哥若去了广原最好,若不去广原又有甚么打紧,就你话多。”

    大头委曲地道:“我哪里话多,我只说了一句。”

    弯刀小六啐道:“一句也嫌太多!”

    他训完了大头,又安慰罗冬.儿道:“嫂嫂放心,兄弟们一诺千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找到大哥。咱们明日一早便起程,去广原寻访大哥,若是大哥不在那里,不管天涯海角,我们也一定找到他。”

    他抓起茶杯灌了口粗茶,又对大.头和铁牛道:“我已对爹爹说了,说我老大不小,整日在家里这般厮混也没甚出息,想要出外闯荡一番。爹爹大喜,没口子地夸我,还给了我盘缠,嘱我混出个人样儿再风风光光回来。奶奶的,人家只有一个独子的人家,把那儿子当宝贝疙瘩,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可倒好,一说不在家吃闲饭了,我爹的病几乎都要马上好了八成,瞅在眼里真他母亲的不是滋味。不说了,你们也回去好生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咱们好陪大嫂上路。”

    铁牛大声道:“我们两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甚么好准备的。大嫂且安歇了吧,我们也自回去困觉,明日一早,咱们便走!”

    ……

    鸡冠岭上,杨浩祭拜了老娘,又在老娘坟茕旁罗冬.儿的衣冠冢前将那份血写的休书慢慢焚化,柔声说道:“冬儿,这是董家写给你的休书,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董家的媳妇了,你可以堂堂正正的陪着我,不用怕任何人说咱们的闲话。我娶你做我的娘子,你嫁我做你的官人,咱们……”

    泪忍不住地涌出来,杨浩忙偏过头去拭泪:“娘子,为.夫要离开你一阵儿,要去混个出息回来,你陪咱娘在这儿等我,这个地方你是喜欢的,在这里你一定比在董家快活的多。我真想听你给我亲口唱首歌啊,就唱那首《子夜四季歌》,那一天,其实我是听见了的,娘子,你的歌唱的很好听,真的,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又说了许久,杨浩才从两座坟茕前起来,慢慢地.走上了山顶。远处有一线灯火,非常黯淡,就像母亲坟头烧纸的余火一般若隐若现,那里是丁家庄的方向。

    自杀了柳十一、.董李氏之后,杨浩就料定会有许多人抓他,无论丁家、李家、柳家,还是官府,所以这两天白天他只在山野中隐藏,摘些山果、挖些植物块茎裹腹,夜间便潜进村子打探臊猪儿的消息。

    他等了三天,臊猪儿还是下落不明。杨浩知道大良哥从小就在水泡子里头抓泥鳅玩,一身水性谈不上好,可是至少掉进水里淹不死他,然而当时他已重伤,狂奔之下失足落水,很难想像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活命。如果他真的活着,他不会不回来,因为他的兄弟还在这里。想到这里,杨浩又是一阵心酸。

    该走了,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也该走了。

    霸州城里还有三个结义兄弟,但是他不敢去,现在城头想必早已张贴了他的海捕文书了吧,如今他是杀人凶犯,官府在缉拿他,不能再去给兄弟们添乱。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会体谅他不告而别的。

    杨浩沿着山脊向远方走去,行至山脊近头,走下山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杨浩站住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丁家庄的方向,那里已漆黑如墨,看不见半点灯光。

    “在霸州的这些日子,我一心想着要去广原,只为了在那里安一个家,有一处属于我自己的宁静港弯。现在,我要去了,为的却是有朝一日能重回霸州!现在,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你们,都成为我脚下的蝼蚁!”

    杨浩最后望了一眼那处漆黑如墨的所在,紧紧腰带,大步向山坡下走去。

    星光满天,天显得更高更旷远。山风激烈,扬起了他的头发。走下山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夜色中,辨不清四周的一切,只识得他行走的方向。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看起来显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可是这天地,却也因此似乎是向他一人打开,杨浩的身影就这样慢慢消失在夜色当中……

    ※※※※※※※※※※※※※※※※※※※※※※※※※※

    牛首山下有座小镇,镇子不大,不过因为身处南北东西的交通要津,因此这里虽然多山地丘陵,不宜种地,但是客栈、酒馆、茶楼、ji寮、车行,这些服务性行业却令此地更加繁荣,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客商也多。

    从这里过河可以南下,沿河向西可以一路辗转到达广原。杨浩先南后西,有意迂回,是怕官府和丁家、董李几个家族在向西惯行的道路上D截,因此有意绕了个弯子。

    一路行来为了安全,杨浩不走大路,常抄山间小道,或从旷野穿行,到了这镇上时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怎么看怎么像个乞丐,实际上他这一路除了采摘野果、打些猎物,偶尔也的确向小村农家乞些食物,如今就是一个乞儿。

    这一路下来,虽然有意避开重要道路,杨浩还是感觉到沿路村寨多设有哨卡,有官府巡检带领民壮盘察远行路人,杨浩初时以为是缉捕他这个杀人凶犯的,后来听行路的商旅谈起,才知道大宋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讨伐北汉,大军已经赶到北汉都城,如今不管是西向还是南下各条道路,均由地方设卡盘查,以防北国jian细。

    这样的情况下,杨浩行路更加艰难。其实他身上有一件信物,那是出入程府的信物。程世雄以军法治家,这信物实际上就是进入广原军营的信物,尽管有了这东西,也不是就可以在广原军营中随意出入任何场所,但是已足见程世雄对他的青睐,若非至亲与心腹,这腰牌是不会轻易相授的。

    有了这信物,他原本可以轻易经过那些哨卡,可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落案,受到了官府通缉。他如今这副模样,又是孤身一人,一旦取出信物,容易引起设卡盘察的巡捕们疑心,万一巡检们手中有他的画影图形,那时想逃也逃不掉,为安全起见,他便干脆扮了乞儿行去。

    他绕过关卡,翻过一道山坡,从密林中穿过,拐进了小镇。从他这个方向进来,先是一户人家的后山墙,贴着山墙进去,就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行至尽头便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在小镇上来说已算繁华的坊市。

    杨浩拐进坊市,正琢磨如何弄些东西裹腹,再继续赶路西行,忽见前面走来一个老僧,这老僧一身灰袍,脚穿麻鞋,阳光照在他闪闪发光的秃头上,真有神光四射、宝相庄严的气派。这老僧白眉白须、满面红光,脸上一丝皱纹也无,不知怎地,杨浩看他眉眼却依稀有些眼熟,可是仔细想来,无论古今,他都不曾见过这么一个和尚。

    就在这时,那老和尚行至杨浩身前不远,恰见一个老太太牵着小孙子的手正在逛街玩耍,立即声若洪钟,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老施主,贫僧自开封府大相国寺而来,路经此地,向老施主结个善缘,我佛慈悲,保佑老施主多福多寿,保佑小施主前途无量,大富大贵。”

    那时无论大宋、契丹,还是周边诸族,大多崇信佛教,一见这个仙风道骨、白眉白须的老和尚向自己化缘,说的话儿又这般吉利,那老太太受宠若惊,连忙还礼道歉,然后摸出几文钱来,毕恭毕敬奉于老僧。老僧稽首谢了,又说了番吉利话儿,这才举步离去。

    杨浩刚看到这儿,忽见前方有两个巡检按着佩刀慢悠悠地走来,杨浩一见暗吃一惊,赶紧一转身,拐进了一条胡同。这时几个泼皮恰也迎面走来,那老和尚见了顿时也吃一惊,连忙脚底抹油拐进了胡同,那几个泼皮远远看见他的僧袍,立即大叫:“站住,不要走。”

    他们不喊不要紧,倒把心中有鬼的杨浩吓了一跳,他已拐进胡同,哪知是谁在喊,喊的又是谁。本来他拐进胡同还故作镇静地走着,一听“站住”立即奔跑起来。谁想刚刚跑出十余丈,就听“呼”地衣袂带风声响起,眼角灰影一闪,那老和尚健步如飞,已自他身旁绝尘而去了。

    杨浩唬了一跳,这老和尚看起来怕不有八十上下了?竟有这样利索的身手。他扭头一看,只见四个年轻汉子向胡同里追过来,四人后面不远处又有两个巡捕一手按刀,一手扶着皂纱帽儿追过来。

    杨浩只道那四个年轻汉子乃是民壮,受那后面两个巡捕驱使,此时也不知他们抓的是那老和尚还是自己,不管如何,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此时不跑也跑了,无论如何也不好与他们照面,当下硬着头皮狂奔起来。

    那两个巡捕见有四人狂追一个和尚,这才追了下来,不想却引起了杨浩的误会。杨浩这一路行走,身子困乏,腹中又是饥饿,跑过两条巷子,已被他四个泼皮超了过去。杨浩扭头一看,两个巡捕已不见身影,四个泼皮又不是追他的,这才放下心来,赶紧拐到了另一条岔道胡同里。谁想他刚刚拐过墙角,迎面就有一个人飞扬着大袖奔来,宛如一只大鸟,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杨浩哎哟一声,便和那人摔成了一对滚地葫芦,这一记撞的够狠,两个人都有些昏头转向,过了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杨浩捂着胸口看那冒失闯来的人,一见那人顿时一呆。原来这人就是方才与他一起逃跑的老和尚,这时那老和尚及胸的一部美髯已然不见,两道白眉也只剩下半条,再看他眉眼,赫然竟是清水镇上那个偷官印的小贼壁宿,杨浩不由失声叫道:“是你!”

    那老和尚这时也才看清眼前这蓬头垢面的小乞儿就是害得他扮和尚直到今天的那个丁管事,也是失声叫道:“是你?”

    两人说完,又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这句话说完,两人齐齐又是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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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下,一个和尚、一个乞儿,蹲在小镇的一个角落里。

    杨浩把自己的遭遇简要地与他讲述了一遍,苦笑道:“人生际遇无常,如今我才真正懂得。如果平日遇上,或许我会抓你去见官,可是……现在我却成了和你一样见不得官的人物。这些事,竟然只能讲给你听,命数之奇,莫过于此了,对了,你怎成了和尚,还到了此地?”

    两人在广原城外普济寺里曾经暗斗过一场,只不过那时杨浩远远的并未认出他的身份,壁宿也不知道当时跟在后面坏了他好事的人就是杨浩。眼下杨浩和他一样成了官府通缉见不得人的贼囚,他也不必有所隐瞒,便啐了一口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唉!还不是上一回偷官印栽在你手里,我从清水镇里逃出来,只穿一身小衣,大冷天的快要冻死,所以就劫了一个和尚,冒充了出家人。

    我先去了广原,厮混一阵,然后到了霸州,接了一票生意,赚了百贯银钱,本想着拿这笔钱去开封府快活快活,唉!人背运时,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偏偏到了这镇上、偏偏到了这镇上,居然遇上了贼,那杀千刀的贼……”

    杨浩诧异地道:“你不就是个偷儿,居然还能遇上偷你的贼?”

    壁宿脸一红,说道:“我也没想到那老道居然是贼,我们都投宿在同一家客栈,那老道像是一辈子都睡不醒似的,半死不活,有气无力,谁想得到他居然是贼,这老贼偷了我的辛苦钱不说,还在我囊中留下一个纸条奚落我,叫我洗手不干、弃恶向善。他自己作贼,却要我洗手不干……”

    壁宿越说越怒,说到这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跳将起来又骂:“牛鼻子、贼道人,但教爷爷见着,定要打得你老君爷爷都不识得你嘴脸。”

    一旁恰有两个道士经过,一听这话陡地停身,眉毛一竖,恶声喝道:“小秃驴,你说甚么?”

    杨浩连忙起身说道:“两位道长勿怪,这位和尚不是说你们。”

    两个道士见他们和尚与乞丐做了一路,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组合是甚么来历,便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杨浩一拉壁宿,又把他扯回墙角,问道:“那方才追你的那些泼皮又是甚么来由?”

    壁宿愁眉苦脸地道:“不要提了,我辛苦赚来的钱,被那牛鼻子死老道偷走,实在是不甘心,我本想去开封快活的,如今已走到这儿,如何是好?便想去关扑一番,再赚回来……”

    杨浩恍然道:“你输了?”

    壁宿道:“人有所长,尺有所短,我虽擅偷术,却不擅赌术,输了……那也实属寻常。只是那些泼皮是使诈的,他们存心坑我,诳我赌钱,又故意借钱给我,待我欠了他们一臀部债,这些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破落户贼乞丐……喔,我不是骂你,他们竟要我拿臀部来还。”

    “嘎?”

    “他们……他们要把老子卖去蜂寮还债。”

    杨浩知道所谓蜂寮就是男娼馆,见这连县尉的官印都敢盗取的大胆偷儿如今竟被几条地头蛇挤兑成这副模样,心中不觉有些好笑,便道:“你怎不离开这儿,还在这里厮混甚么?”

    壁宿愁眉苦脸地道:“到处关卡重重,严防jian细。想要南下,没有路引官凭是不成的,谁晓得你是不是北来的jian细?”

    “那回霸州啊。”

    “回不去了,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没有路引官凭,北上?哼,当你是要返回北国的jian细,你没看到这镇上现在多热闹?南北客商、和尚道士、三教九流全困在这儿了,往哪走?你呢,打算往哪儿逃?”

    “我不打算逃,我打算去广原。”杨浩冷静地道:“原本,我就是这个打算,现在还是这个打算。你知道,广原如今仍是府州折家的势力范围,朝廷鞭长莫及,对西北藩镇以安抚为主,赋予了地方极大的自治之权。如果我到了那里,有程将军的庇护,霸州府的海捕文书根本起不了作用。我不想藏头露尾的过一辈子,我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出人头地,等那么一天,风风光光回霸州去。”

    壁宿静静地看着杨浩,现在的他蓬头垢面,可是他眼中的锋芒,就像一柄半出鞘的刀。

    过了半晌,壁宿才缓缓说道:“杨兄,你我现在同病相怜,一对难兄难弟,兄弟要劝你几句,你现在这副样子,绝对到不了广原。”

    杨浩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我手中有一块程将军所赠的腰牌,可惜,官府画影图形正在通缉我,这里还在朝廷的势力范围,纵有腰牌,我也不敢堂而皇之的上路,很容易被官差查出身份。”

    壁宿听了眼珠一转,喜道:“我在这里,受那些地头蛇的鸟气,想走又走不得。这下可好,不如我陪你去广原,正好替你打个掩护,我也正好脱身。”

    杨浩苦笑道:“你不知官场中事,一块腰牌,如何行得两人?巡检官差只要一看,马上就看出破绽了?”

    壁宿想了想,嘴角微微一翘,神秘地笑道:“是你想差了才是,谁说……一块腰牌就行不得两人?”

    “嗯?壁老弟有何妙计?”

    壁宿站起身来,鬼头鬼脑四下一看,说道:“走,先寻个地方住下,今晚,我先施展妙手,去偷点东西回来,到时候……嘿嘿,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夜色深了,杨浩这时已经洗了第三桶水,原本滚烫的水如今也已有了凉意,本想唤那小二再些书来,可是想起那小二三番两次送水来,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如今夜色已深,恐是更不情愿,杨浩这才作罢。

    出了浴桶,浑身清爽地换上壁宿给他弄来的一套葛布衣袍。人靠衣裳马靠鞍,洗得清洁,又换上一套新衣,一个清秀少年便翩然出现。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还有几分稚气,可是杨浩沉稳凝练的气质,有如而立之年的男子,点漆一般的双眸,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锋锐之气。如今的他,经历过一番心灵痛苦的淬练,相貌虽然未变,神情气质与以往已有着很大的不同。

    这住店的钱、买衣的钱自然都是壁宿出的,壁宿那一百吊钱被一个贼道人偷去,随后又落入当地泼皮伙的关扑陷阱,因为离不得当地,又不敢做大案,是以一面用和尚身份化缘,一面零些窃些钱囊,手中倒还有些钱财,至少不致令二人吃住无着。

    壁宿给他叫了饭食之后便溜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裹,神情鬼祟中透着得意,也不知要干些什么,杨浩由着他卖关子,并不过多询问。二人这处房,在这小镇上档次算不上高,不过因为这小镇主要依赖南北行商过活,而商人每到一处总要见机做些生意,反正一到北边别的没有,就是地方够大,所以这里的客房都是一个堂屋,一个卧室,里外相套,虽无什么陈设,却方便商人洽谈生意。

    壁宿正在里屋不知忙些什么,杨浩在外屋桌旁坐下,亮出手中握着的一个东西,轻轻拭去上面稍许的水渍,在灯下仔细看了半晌。那是冬儿送给他贴身藏着的香囊,香囊有一片黯淡的痕迹,那是他的血染过的地方。因为这些日子浸了血汗,清神醒脑的香气已经变得淡淡的了,杨浩在鼻端嗅了嗅,又小心地揣进里怀。

    东西刚放好,忽然门帘儿一掀,一个人从里间走了出来。杨浩抬头一看,不由吃惊地站了起来,失声道:“姑娘,你……你是甚么人,怎么……从里间出来?”

    眼前是个鹅黄衫儿绿水裙的大姑娘,身材高挑,柳枝儿般苗条,粉面朱唇,一双俏媚的桃花眼儿哪怕不故作风情,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味道,何况她细白的牙齿浅浅咬着红嘟嘟的嘴唇儿,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灯下看来极是撩人。

    那美人儿嫣然一笑,娉婷靠近,细声说道:“两个大男人,使不得一块腰牌,若是一对夫妻,使不使得呢,我的官人。”说罢向他娇滴滴地抛个媚眼儿。

    杨浩目瞪口呆,登时作声不得,这人虽故作女声,声音仍带着些男人腔调,一听他说话,再仔细辨认她那双招牌似的桃花眼,杨浩如何还认不出眼前这妩媚女子就是壁宿所扮。

    “嘻嘻,官人,你看奴家这副模样,可能瞒得过别人耳目?”壁宿扮上了瘾,嗲声嗲气笑着,满脸柔媚。

    杨浩定晴看他,嫩脸飞霞,杏眼含烟,羞羞怯怯的妩媚模样,哪怕声音稍嫌粗糙,若她自己不说破,谁肯信他不是个女儿身?

    杨浩眼睛都直了,这壁宿……简直就是韩国的河莉秀,泰国的宝儿,伪娘中的极品啊。能不能瞒过别人耳目?不知多少女人见了他这须眉汉子的娇媚模样要羞愧的去投河呢。

    壁宿得意洋洋,捏着兰花指儿,展开双臂在房中轻轻地转了一圈儿,恢复了男声笑道:“杨老大,你看如何?”

    杨浩吸了口气,板起脸道:“回去,弄丑一些。”

    “啊?”

    杨浩一本正经地道:“还是弄丑一些吧,要不然……还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太太平平到广原……”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3章 成功路上多坎坷

    广原城已经在望,杨浩喜不自禁地扬鞭一抖,“啪”地甩了一个鞭花,回头说道:“喂,咱们马上就要到广原城了,你还撑得住吧?”

    壁宿“花容惨淡”地趴在车上,懒洋洋地抬起头道:“一时还死不了,到了广原,我得先找个郎中好生诊治一番,要不然再这样下去,我这条小命可真就交代在这儿了。”

    杨浩摇头道:“那又怪得谁来,我说那水喝不得,咱们又不是生不了火,不妨烧开了再饮用,你偏不听,这可倒好,走了一路,拉了一路,咱们一路过来要是迷了路倒不用怕了,你闻着味儿都能找回去。”

    壁宿杏眼一瞪,娇嗔道:“去你的,当人家是条狗儿么。”

    杨浩打个哆嗦,汗颜道:“我说,这儿又没有旁人,你能不能别扮女人了,大热的天儿,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谁要扮女人了,”壁宿翻了个白眼儿,都快哭出来了:“你以为我撒娇呢?我这不是有气……无力么,哎哟,不成了不成了,你快停车,我……我还得去方便方便。”

    车子还没停稳,壁宿就按着.肚子溜下了车,一拽一拽的像只鸭子似的拽进了路边草丛里去,杨浩苦笑着摇摇头,把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两人在牛首镇里时好生做了一.番准备,壁宿用猪鬃做出一副唯妙唯肖的大胡子帮杨浩贴了满脸,这一捧络腮胡子粘上去,杨浩本来略显瘦削清秀的脸庞,立时变成了一个虬髯大汉,顾盼之间,威风凛凛。

    壁宿依他嘱咐,洗净铅华,换了.一副清汤挂面的模样。不过他天生的男人女相,只要穿了女人衣服,即便不怎么打扮,照样是清秀可人,只是那股略显风尘的妩媚劲儿没了,倒更像个良家的妇人。

    二人扮成夫妻一路西行,杨浩自称是广原防御使.程将军身前的亲兵侍卫,此番回家成亲,听说西北战事已起,于是匆匆赶回参战,还携来了新婚的娇妻。杨浩这身样貌打扮,又有一个少年美貌妇人在身边,纵然官府巡检手中真有画影图形,也认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何况赵县尉有意维护他,此案根本不曾把他列为凶手,沿途巡检概不曾受过缉拿凶手杨浩的吩咐。他们听说这位壮士是携妻返回广原去打仗的,这些沿途设卡的巡检官们对他还大生大有敬意,验过了他的腰牌之后极少做什么刁难,两人这一路走来十分的顺当。

    那壁宿虽是个偷儿,却很少吃苦的,这样长途跋涉.实在辛苦,于是路经一个村庄时,他又重施故技,从村中大户家里偷了一辆马车出来,这一来二人的行进速度就快了许多。

    昨日行经那片百余里的不毛之地时,因天气炎.热,壁宿不听杨浩劝阻,见路边一汪湖泊中水源还算清澈,便去湖边喝了几口水,不料这一来坏了肚子。幸好两人早知会经过很长的一段无人区,食物、盐巴都携带了不少,杨浩便冲了些淡盐水随身带着,时常给他灌上几口,这才强撑着赶到广原,要不然这个娇滴滴的伪娘就要因为脱水变成肉干了。

    过了许久,壁宿.懒洋洋地从草丛里走出来,那张小脸白中透黄,他有气无力地走回马车,往草堆上一趴,呻吟一声道:“快走吧,再不弄点药吃,我就完蛋大吉了,身上直冒冷汗呐……”

    杨浩连忙挥鞭驱赶马车,壁宿躺在车上哼哼唧唧地道:“这一次到广原,你打算具体做些甚么,从军入伍做个大头兵么?”

    杨浩道:“嗯,战场上,要立场,除了当兵恐怕没有第二条道路了吧?你不用担心,你我也算有缘,这一路上你我情同兄弟,我今番能平安赶到广原,多赖你的相助,冲着这份情义,我总要把你安顿妥当了才会放心离开。”

    其实杨浩本无意从军,古代行军打仗的各种行伍知识他一窍不通,就是换到现代,一个班、一个排是多少人他都只知大概,更遑论古代的军队编制了。军队编制不知道,武器装备不知道、不会用,上下官阶职秩说不清道不明,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军中常识,至于行军安营、埋伏冲锋、战场厮杀、指挥调度更不用说了。他还没有自我膨胀到因为比人多了上千年的见识,就能做一个将领,指挥一些具体的战斗。官当不了,恐怕当兵也不行,发一把刀就上战场的那是土匪,朝廷的正规军队是不可能要一个没有经过基本训练的人当兵吃饷的。

    可是他如今想要拥有扳倒丁家的力量,除了从军伍上想办法还有第二条路么?他想不出,想不出就只有往这唯一的路上走,哪怕荆棘满地,随时面临死亡。有程将军这层关系在,一个特例未必没有可能。

    杨浩这番心思,自然是不便说与壁宿听的。壁宿听了他的回答,若有所思的想了一阵,向前爬了爬,死狗一般搭在骡车的木板壁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晃着身子道:“杨老大,说实在的,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想像不出你戴上皮笠子、穿上衣甲会是副什么样儿。当兵入伍……你还是省省吧,真到了战场上,不等你混出个人样儿来,已经做了枉死鬼。”

    杨浩笑了笑,说道:“其实,以你的身手本领,若是不做偷儿改做军士,说不定大有可为。”

    壁宿懒洋洋地道:“你算了吧,我这身轻巧功夫,在战场上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的。战场厮杀,凭的是一刀一枪的真功夫,江湖人的技艺,是派不上用场的。厮混了这几年,我这偷儿始终还是偷儿,一直没甚么出息,如果你能在程将军麾下谋个一官半职,哪怕做个地方上的吏目,我也有心去你那里讨个正经差使做,只是当兵……我可不是那块料。”

    杨浩笑道:“成,如果真如你所说,我能得一个稳定的差使,一定请你前来助我。如今还是先进城去,找家医馆给你诊病,你要从良,也得先治好了病才行。”

    壁宿翻个白眼儿,没好气地道:“从甚么良,我现在难道是个风尘女子么?”

    此时已近城门,路上已经有些行人,那行人见一个我见犹怜的清秀小妇人毫无形像地趴在车上,都不免向他望来,壁宿一看,不禁尖声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奴家这么俊俏的老娘?”

    那几个路人见这位清秀病佳人竟是个疯的,顿时吓得一哄而散。

    ※※※※※※※※※※※※※※※※※※※※※※※※※

    二人进城前,先拐到一旁僻静处,壁宿换回了男装,杨浩也洗化了脸上的鱼胶,将那胡须扯了下来。壁宿这回穿的是普通男装,不着僧袍,扯去女人假发后,他的头顶已长出寸长的头发,看来更像个小沙弥。

    有了程将军府的腰牌,二人顺顺当当进了广原城,他们先将车马赶到坊市作价抵卖出去,得了银钱便去找郎中,开方子,又去药房买了药,把壁宿安置在一家小店里,随后杨浩才告辞离去,急急赶往程府。

    一别半年,再次回到程府,一切景像依旧,就连门口那几个守门的兵丁瞧来都不曾换过,可是如今的杨浩心境却大是不同,看到这一切,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感觉。他无暇感怀,匆匆上前取出腰牌表明身份,请那府兵通报进去,不一会儿,白发苍苍的程府老管家便亲自迎了出来,老远一见杨浩,老管家便叫道:“哎哟我的小祖先,老汉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啊。”

    杨浩一呆,愕然道:“老管家这是何意?”

    程老管家道:“老汉老早的就替大人修书给你,要你若有意从军便从速赶来,必有一份不错的前程送你。可你一点信儿也没有,现如今将军大人都领兵出征了,你怎么才来……,好了好了,咱们进去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杨浩一头雾水地随他走进府去,说道:“老管家,杨浩从不曾收到贵府的书信呀,您何时写过信来?”

    程府老管家奇道:“不曾收到?这怎么可能,叶家车行信誉卓著,老汉特意指明了要你亲笔签收,他们竟未把信送到。嘿!这事没完,回头我得找他们算账去,收了老汉的钱,这么重大的事他们竟敢贻误。

    杨浩满腹纳罕:“老管家曾有信来,这……从何说起,不知老管家信上说些什么?”

    程老管家把他带走一间偏厅,使人上了茶,分别落座,长叹一声道:“浩哥儿,你错过了一个极佳的机会了。”

    杨浩焦急起来,忙问:“老管家,到底是什么事儿,您倒是说个明白呀。”

    程老管家统兵在外时,程府大小事宜都要这老头儿料理,算得上是程将军的心腹,许多机密他都经手,寻常人家的管家自是比不了的,他叹息道:“这事儿原本是极大的机密,不能明说的,不过如今这件事却已算不得甚么秘密了。老汉就说与你听吧。头两个月,我家将军大人收到朝廷密函,说官家要御驾亲征讨伐北汉,要西北边军尽早做好准备,厘清北人细作。

    我家大人得了信了,便想到了给你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在这西北地面上,要想升官,唯有立下军功才是最快的捷径,可是你一天兵也不曾当过,匆匆入伍,哪有可能做官,若给你个小校的职位,做将军的亲兵护卫,又不知几时才有机会得以立下战功。要是让你上阵厮杀,战场上刀枪无眼,纵是大将军也未必能护得自己周全,谁来照料你,你是我程家的大恩人,万一要是有个闪失,我家老爷也过意不去。这赶巧儿,官家就来亲征北汉了,官家英明神武,此番亲率大军西征,至少也有七成胜算。我家将军便想给你个安排个军邮使的差使,专司将军大营与官家行营的通信联络之职。”

    程老管家说的口干,匆匆喝了口水,又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军邮使,军邮信使亦分三六九等,与行营联络的信使驿官能得以面谒天颜,那职位却也不低了。这个差事轻松、危险也小,可是一旦官家打了大胜仗,论功行赏下来,却又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这可是难得的优差啊。到那时我家将军自然就有理由把你提拔起来,你为人乖巧、做事伶俐,又有我家大人照拂,三五七年之后,还怕不能成为掌管西北军邮谍报的重要人物?能做此差使的,向来是主将心腹,那可是威风的很呐。”

    “老天,这不就是军队里的文职,而且是最热门的文职,不需要刀枪剑雨,却能掌握极大的权柄。”杨浩虽不曾从过军,却也知道这古代的军邮绝不只是一个传讯报信儿的系统,那是集谍报、用间、通讯等种种要务为一体的系统。如果能在这样一个系统里成为一个重要人物,那在地方上还不呼风唤雨,如果有朝一日能成为这个职司的掌舵人,说他就是西北地面儿上的大宋戴笠,那也毫不为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杨浩怦然心动,紧张之余却未深思一步,想那程世雄虽感于他对程家的大恩,有心要招揽回报他,那么安排一个有油水的地方衙门给他个优差也算报了恩了,又岂能如此煞费苦心,安排他去皇帝行营镀金,替他吹嘘功劳,便轻易把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许给他?他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且不说,如此轻率提拔一个新人,就算以程世雄在军中的威望,也要顾忌各级官吏的不满,如此热忱,内中难道没有什么其他缘由?

    说起来,这个安排还是那位“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折姑娘大力促成。折姑娘把他那日所说的战略思路告诉了她的父亲折大将军,什么“集中马匹,统一使用”,“被动中掌握主动,集中力量,促成局部优势,主动为自己制造有利战机”,这番话一说出来,就如醍醐灌顶,让那手握大军、权重一方的大将军豁然开朗,又惊又喜。

    这位沙场老将从不曾想到去改革前辈们留下来的这个用兵传统,但并不意味着他看不出这么改变的好处,折子渝只将杨浩的话重复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目光,便感觉到了这样稍稍一变,对西北战局意味着多么重大的变化。

    杨浩这个法子的的确确是行之有效的,而且对缺马的宋人来说,是在现有条件下,将战力发挥到最高水平的一个最有效办法。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因素很多,天时、地利、人和、军备、后勤、将官的指挥水平、士卒的战斗力和士气……任何一个因素有所提高,都可能影响到整个战局变化和战役成败,能够掌握一支强大的机动力量,在对付以机动力见长的敌军时,便掌握了一枚强有力的棋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法子,不知多少名将却因为已经习惯了传承下来的旧的部署方法而从未想到去改变。这种新思路,还是二战期间德国人首先想到将其应用于军事之上,他们把坦克战车组成集团投入战斗,结果对上了当时仍然把坦克分散配置做辅助兵使的英法大军时,给他们造成了致命的打击,这才为军事指挥开拓了一条新的战斗思路。

    折家按此方法将马匹集中使用,在对敌西北杂胡时果然大为奏效,以前是人家人家想战则战,不想战则走,主动完全操于人手。这一来重重地挫敌锐气,尤其是西北羌人正在作乱,折家投入重兵步步为营,集中一支精锐骑兵不时出动主动寻敌作战,歼敌数千精锐,在最快的时间内平息了这场叛乱。

    眼见杨浩的办法确实有效,原本对他印象就极好的折姑娘如今更是大为青睐,立即便鼓动她九叔提拔杨浩。折姑娘的九叔就是折家谍报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折姑娘虽然不在他手下做事,其实与他的军师相仿。有折姑娘大力举荐,又见他这一番言语对折家军的战术有这么大的影响,九叔便也允了。但是要提拔重用一个人草率不得,他现在还不想让杨浩知道是折家向他摇动了橄榄枝,便授意程世雄出面,也算是对他做进一步的考察。

    杨浩对程家是有大恩的,如今又是折家的意思,程世雄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通过军邮系统传递的各种情报消息均需登记,而官家要御驾亲征,他的人还没到,朝廷方面的眼线细作已经遍布西北,程世雄不想留下什么把柄,便让老管家修书一封,以民邮渠道通知丁浩尽快赶来,以便为他妥善安排。

    这封信中当然不会说的这么详细,更不会把许诺他什么官职、将来给他什么前程都写进去,但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有一个极大的机会就在眼前,如果他有意从军,离开地方为程将军效力,那便尽快赶来。谁知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却如石沉大海,直到程世雄发兵随官家出征,杨浩也没有出现。程世雄只道他胸无大志,无意离开故土从军出征,府州折家那位五姑娘更是大失所望。

    天知道造化弄人,丁大公子当时已属意丁浩,为了留住他,竟然违心地将那封邀请函付之一炬,一个青云之上的机会就这么从他手里悄悄溜走了。

    杨浩暗想,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就等于进入了西北军界的特务机关,而且很有可能身居要职,有此身份,手中不知掌握着多大的力量,要回霸州报仇雪恨,收拾丁庭训、丁承业父子,那还不是如弹指吹灰般容易。如今这机会已然不在了?

    他急忙问道:“老管家,在下迟来一步,如今……已经来不及了么?”

    老管家道:“如今战火已经燃起,哪有临阵从军的道理。若是提前一月有余将你安插在军中,此时派你这个差使倒也顺理成章。现如今……官家已亲率大军到了阵前,两军交兵,战事正烈。若你匆匆赶到军中,立时便委你个往行营传递军情的重要差使,这也太过扎眼了。况且,你还什么规矩都还不懂,一天兵也不曾当过。值此关头,我家将军也不敢冒险啊。”

    杨浩听得心头一沉,黯然不语。老管家见他神色,便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心急,你还年轻,机会有的是。这一仗,胜算是极大的,可是如果契丹人出兵,咱们却未必能灭得了北汉国,这仗将来还有得打呢,我家将军既有意提拔,你便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杨浩叹道:“不瞒老管家,这信,在下的的确确没有收到。但是在下早已打定主意到程大人军前效力,做不做官嘛……还在其次,可是如今前方战事正急,这正是磨炼锻打自己的一个机会,杨浩实不愿留在广原坐等下一个机缘。老管家可有办法,让在下赶去程将军军前,为将军效命么?”

    “这……”老管家花白的眉毛一皱,沉吟道:“浩哥儿,如今战事正急,此时军前效力,像你这般从不曾为将领兵的人物,是不可能委以要职的。能做的只有摇旗呐喊、阵前冲锋的小卒,你……还要去么?”

    杨浩微一沉吟,坚定地道:“去,当然要去!一个好机会被我错过了,可是我未必不能抓住第二个机会,或者自己创造机会。可是如果留在这广原城里,我就绝对没有机会了!”

    老管家双眉一抖,沉声赞道:“好,少年可畏,其志可嘉。那老朽就成全你,想办法把你送至军前,至于有没有机会,那就看你的造化啦!”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4章 围城

    北汉都城,宋军四面合围,杀声震天。

    这是一片血与火的战场,到处是冲锋陷阵、喊杀震天的士卒,到处是倒卧血泊、已经永远也不会再爬起来的死尸。也许不久之前,这些死尸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汉子,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但是在他的家里,却是比天还要高出一头的夫、比君还要重上三分的父,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如今却只是一具无人顾得上多看一眼的尸骨。

    如果有北汉兵自城头向下望来,就能看见城下一片片的帽顶红缨,如火焰般飞腾,汇成了一片火海,令人望而胆寒。那是大宋禁军精锐头上的范阳帽。人马过万,无边无沿,这时城下军马何止一万,看来真有投鞭断流、举手如云的庞大气势。

    事实上,城头守军如果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会探头观望这副壮观景像的,城下那一排排集束似的弩箭,仿佛不花钱似的向城头上倾泻,暴风骤雨般的猛烈打击中,又有百余架抛石机,把一颗颗上百斤重的石弹砸向城头,每一颗巨石砸落下去,都腾起一团浓厚的黄烟,把北汉都城轰得千疮百孔。

    那城池是就地取材,用粘性极强的黄土夯打而成的,这种粘性黄土夯打结实了之后真和水泥一样坚固,又比水泥多了几分韧性,如今反倒成了比石块垒就的城池更好的凭仗。如果是砖石所砌的城墙,在这样的巨石轰砸下,很容易就要碎裂坍塌。

    城头北汉军也在顽强地向城下的宋军还击着,一排排利箭在吱呀呀一阵勾魂般的弦张声后,便像蝗虫一般从城头袭向城下的宋军。丝毫不亚于宋军抛射规模的巨大石弹,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慢慢旋转着,轰地一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个三尺深坑,卷一蓬泥浪,疾速向前翻滚出数十丈距离,巨石辗过,一路血肉……

    双方在这城上城下已经僵.持了半个月的时间。在赵匡胤派兵剪除北汉都城外围周县的同时,便已亲率大军直捣北汉腹心。半个月来,双方损失都极其惨重,相形之下,城中的北汉军无疑比城下的宋军损失更大。

    尽管他们占据了地利,将士用命.不乏勇敢,都城府库中也有充足的粮米和武器,但是比起此番御驾亲征的大宋军来,却仍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兵微将寡。

    攻城的宋军十倍于北汉守军,.他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武器装备,有堆积如山的粮米供应,后续粮秣仍在源源不断地运来,而城中则是消耗一些少一些,如今在箭矢方面,他们已经不得不捡拾宋军射进城来的箭枝才能满足城头守军的需要。战争的较量,很大程度上就是双方国力的较量,大宋如今的国力较之北汉岂可同日而语。

    这一战,赵官家势在必得。这一年,赵官家刚刚四十.一岁。

    如今正是他经验、精力、智慧都已达到巅峰状态的.年龄。他有雄才之略,更有放眼全局的战略眼光,他知道,如今苟延残喘的南唐、南汉、吴越、乃至明降实为割据的陈洪进都不堪一击,早晚他会对上真正可堪与他一战的强敌:契丹。所以,他来了。

    他这番御驾亲征讨伐北汉,醉翁之意乃在契丹。.他的目的就是要趁北国内部不稳,把他们南侵的一个重要桥头堡北汉国拿下来,为今后讨伐契丹,夺回幽云十六州做准备。

    这时的赵官家.不只有雄才大略,他的个人武勇也不曾稍退半分。这时的他,还是那个一条蟠龙棍,打遍天下八十四军州的那个赵匡胤。在他亲自统率之下,大宋禁军人如虎、马如龙,一路西来势如破竹,连一个像样的抵挡都没有遇到,就连北汉军所谓的无敌将军刘继业,也是一战即溃,望风而逃,北汉国的外围州县城池已经一一陷落在他的手中,如今只剩下这一座孤城,北汉最后的凭仗。在这里,他终于碰上了第一场硬仗,也是此番御驾亲征的最后一仗。

    赵匡胤勒马立于高岗之上,俯瞰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北汉都城,那座城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遭到覆顶之灾,却总是重新出现在浪尖上。那城头、城下,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绞肉机,在飞快地收割着人命。。

    战阵经验丰富的赵官家,同时也是一个体恤士卒,不肯无辜多伤人命的仁厚将领,他不是不知道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强行攻打要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那得需要多少人命去填,才填得平那条始终无法逾越半步的护城河,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速战不决,天知道北国那个病弱却不乏野心的新皇帝能不能整合诸倍,再度兴兵?

    二十多年前,他的老上司后周太祖郭威,攻打河中城曾经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长达一年的围城之战,损耗了无数粮草,但是伤亡却是最低的,最终他拿下了那座坚城。但是,谁能给他赵匡胤那么长的时间?

    要速战速决吗?十多年前,比他赵匡胤更具雄才大略的一世英主柴荣御驾亲征,攻打寿州城,征发了宋州、亳州、陈州、徐州、宿州、许州、蔡州等地壮丁数十万人,日夜不停挑灯夜战一个多月,寿州城竟巍然不动!

    抛石机损坏了数百架,光是那近百万颗石头就能把寿州城填平,但是南唐大将刘仁瞻仍然死守城池,寿州城始终不曾陷落,直至周围州县尽数落于宋人手中,寿州依然飘扬着南唐的旗帜。直到后来,他重病昏迷,已经丧胆的部将献城投降。

    如今这北汉都城中的守军也不是上下一心,个个不怕死的。五天前就北汉南城守将洛迁在宋军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下吓得魂飞魄散出城乞降,可是他是刺杀了监军背着许多下属守将私自出城的,事先既不曾喊话,又无白旗可打,出得城来,还未及言语,就被一个骁勇的宋军小校抢上前去扬手一刀把他劈为两半。这位洛将军糊里糊涂死在宋军小校手里,因他临战投敌,家人眷属又被守军在城头处斩,这一来,有心弃械投降的守将也坚定了信念,死守着城池,盼望着契丹人的大军来援。

    不能从内部攻破,那么征调民夫垒土山攻城又如何呢?在这地广人稀的西北地区,整个北汉国如今才不过五万户百姓,要他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来助战。比起河中城、寿州城,这里可是北汉的都城,这里是北汉国人最后的希望,他们的抵抗比起寿州来又该顽强多少倍?

    他手中现有的兵力本来足以把北汉都城中所有的军队消灭一遍又一遍,但是前提是北汉肯与他出城决战,如果要攻城,以最快的速度把北汉都城攻打下来唯有征调民夫或者大举增兵,可是……他还有兵可增么?

    国内的兵不能再抽调了,荆、湖、蜀这些已经被他覆亡了的国家还没有彻底消化,需要驻扎大量军队;南唐、南汉那里也要派驻重兵,防止他们趁机在自己腹心咬上一口;开封城下也要驻兵,五代乱世以来,拥兵自立、野心勃勃的大将太多了,不能不防有人趁机作反;西北那边羌人正在作乱,也须有兵镇压;尤其是契丹人,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比他大宋立国早了五十余年,如今的契丹人再不是以前那种部落联盟、临战匆匆组合各有统属全凭一股野蛮勇力做战的匈奴胡虏了。

    他们在政体上一如中原,是封建制的帝国;经济上有契丹人游牧、燕云十六洲的汉人农耕;军事上保持着游牧民族的勇武;地理上他们占据着最险要的地势;而军备上,他们有着大宋最为欠缺的进攻性武备:战马。这个敌人,将是他今后面对的唯一劲敌。以往只要大宋伐汉,他们必来支援,这一遭儿,他们会不会来?

    此番他御驾亲征,已经考虑到北国出兵的可能,因此采取多路分兵,围城阻援,先扫清外围敌军,最后攻克北汉都城的策略。四路大军,一路直攻北汉都城,一路北取插云岭,截断北汉与契丹之间最大的一条陆路交通要道,防止汉军北窜、契丹人南下接应。第三路大军驻扎于东面的通天河,防备契丹人派军支援。他亲率第四路大军押后,目标也是北汉都城。如今连他亲率的大军也派上了用场,可是要攻取这座坚城,还是有些欠火候,但是那两路警戒大军是抽调不得的,否则一旦契丹人突然杀到,那就不是能不能拿下北汉都城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从容撤退的问题。

    赵匡胤忧心忡忡地望向北方,望向那千里长风、雄关漫道的大漠草原,那群化外野人,有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暂且放下内部的纠纷,为北汉解围呢?如果不能尽快攻下北汉都城,他们又出兵来助的话,这一番岂不是又要无功而返?

    赵匡胤怅望半晌,又回首睥睨脚下这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城池,这座城池迟早要陷落在他的手中,这座城池中的那个皇帝迟早要像其他的帝王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称臣,可是,上天会不会给他足够的时间一战功成?

    城如孤岛,战阵如云,从山顶望下去,万千军卒,犹如一群群蝼蚁。曾经,他也是这些蝼蚁中的一员,如今,他已裹上黄袍,成为一朝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管他情不情愿,这双手必须得去染上那些鲜血,只因……他是天子!

    ※※※※※※※※※※※※※※※※※※※※※※※※※

    赵官家眼望战场,忧心忡忡的当口儿,自然是看不到那千军万马之中,正有一只没穿军服的“小蚂蚁”,正匆匆走进程世雄的军营。程世雄隶属府州折家的西北边军,这次被征调来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扫清北汉都城的外围州县,同时负责护送各路转运使押送来的粮秣供应。

    放着这么一员虎将不用、放着与北汉人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西北边军不用,而以禁军打头阵,赵官家自有他的一番打算,他不但想要一举拿下北汉,还想彰显军威、敲山震虎,软硬兼施地逼迫西北两大藩镇武装折家和唯折家马首是瞻的杨家放弃兵权。

    程世雄乐得轻松,外围县镇的北汉武装被他逐的逐、杀的杀,扫清了外围便来军前报到,未得府州折家示意,他也从不主动请缨参战。这几日攻防愈发的猛烈,负责攻打西城的禁军伤亡太过惨重,赵官家不得不把他们撤下来休整,程世雄这才承担起了攻打西城的任务。

    说起这程世雄,倒真是一员天生的战将。像他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并不在他兵书读过多少。赵括有一个用兵如神的父亲,他自幼所习兵书之繁,天下名将少有能辩得过他的,可是真上了战场一无是处。孙武与他有些相似,可是同样不曾自小卒做起,甫任大将,就能百战百胜。

    没读过几本兵书,全凭战场厮杀、血火磨炼而无师自通,精于战阵的,本领也不在“科班”出身的名将之下,从一小卒开始的杀神、战神、不败之神白起,连字都不认识、只识弯弓射大雕的铁木真,就是这样的名将。程世雄和他们是一路人,若非真有大本领,他不会有那么多甘心效死的部下,也不会被折家委以重任,以外姓人的身份独领大军镇守西陲。但是直到今日之前,他是北汉都城下最清闲的人。

    如今领了攻打西城的任务,程世雄倒也没有敷衍,他集中了数十架抛石机,猛攻城池一点,轰塌一处城墙,轰坏了西城的大门,然后亲自挥舞长戟领兵冲锋。

    敌之弱点,就是我军攻击之要点,策略原本没错,然后城中守军占据地利,不需要多少兵马,就能把这个缺口封锁的严严实实,以程世雄之骁勇,连番发起冲锋竟也不能寸进,反丢下许多尸体。

    杨浩随着军中小校来到他的身边时,程世雄刚刚中箭自阵前退了下来,阵中战鼓犹在轰鸣,程世雄赤着黑黝黝的脊梁,露出一身钢铁般的肌肉,身上又是汗又是血。一条比得上杨浩大腿粗的胳膊刚刚拔去箭头,血肉模糊一片,正有一个军医满头大汗地给他包扎。这军医倒不是医术低微,也不是头一次上战场见不得血,可是碰上程世雄这么难侍候的主儿,他想不冒汗都不成。

    程世雄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军医一旁哈着腰儿给他清理血污、敷药包扎,但是这位程大将军却不闲着,坐在那儿虬髯如刺,二目环睁,声若霹雷地大声咆哮,两条手臂不时挥舞起来,把那郎中带得东倒西歪:“直娘贼,这天杀的北汉贼寇只会暗箭伤人,怎不出来与某家决一死战。”

    “你去你去,再调几架抛石机来,把他们的城门给俺老程轰塌了。”

    “把左营调下来歇息,换右营上,他用暗箭伤人,老子就用车轮战拖死他,俺看这城还守得到几时。”

    “报!大将军,箭矢不够用了。”

    “滚你奶奶的,这种事也要禀报本将军?你成亲的时候要不要本将军替你去钻洞啊?箭矢不够了就去官家行营讨要,皇帝老子能差饿兵吗?你这军需官怎么当的,不长眼睛的狗东西。”

    在几名亲兵的轰笑声中,那军需官灰溜溜地跑开了,程世雄听见前边杀声松懈,忽又跳将起来,大喝道:“你奶奶个熊,怎么松了劲儿,把俺的亲兵卫队拉上去督战,敢临阵胆怯者,杀无赦!”

    有人急道:“大将军,非是将士畏战,乃是箭矢不足,无法压制城头敌军,待箭矢运到便再度发起进攻。”

    就这当口儿,杨浩到了。那带路的小校急急上前抱拳禀道:“报~~,大将军,您府上来人啦。”

    “啊,来的什么人啊?是俺老娘有事还是俺那混账儿子惹事?”程世雄忽悠一个大转身,胯骨轴子一撞,把那费尽了心思还没缠上那条绷带的老郎中撞出去足有三尺远,一臀部坐在了地上。

    “哎哟,对不住,你看你这老头儿,也不注意着点儿。”程将雄一步便跨过去,像拎小鸡儿似的把那老郎中拎起来,扭头一看,不由奇道:“咦,竟然是你,你怎么来啦?”

    那老郎中擦擦额头冷汗,赶紧把那缠了几圈,马上就要耷拉到地上的布条捡起来继续给他包扎,程世雄回头吼道:“你奶奶的,当老子的兵死不完么?还在擂鼓。给俺息鼓,鸣金,暂歇一时,待箭矢送到再行攻城。”吩咐完了转身又问:“你怎么跑到两军阵前来了?”

    杨浩急忙上前道:“大将军,在下听闻将军出征,有心前来军前效力,可惜我赶到广原时,大将军已然出兵了,在下不愿在广原吃闲饭,央了老管家帮忙,特来军前报到。”

    程世雄顿足道:“可惜,可惜,你怎不早来,俺还当你留恋家园不愿从军呢。”众人面前,他也不便说的太细,当下又大步走回自己座椅,那老郎中扯着布条儿被他一路牵了回去,程世雄粗声大气地道:“你来你来,如今战事正急,俺可没空儿安排你,只是此时入得军中,却没有轻闲自在的事儿给你做,你虽然是俺家恩人,这一旦从军,一切便要依军法,俺老程对你也讲不得情面,你可知晓?”

    杨浩听他允了,心中大喜,忙跟进几步,长揖道:“属下知道,不管什么职司,杨浩都心甘情愿接受。”

    “嗯,那就好,咱们话说明白了才好做事。嗯?杨浩……你几时改了名姓?”

    杨浩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把事情匆匆说了一遍,其中许多内情自然无暇细说,不过大致情形也足以交待清楚了。杨浩说罢,慨然:“在下走投无路,唯一想到的出路,就是来投你程大将军。实话说吧,杨浩这番来投大将军,固然有效力之心,亦不免有避祸之意。如果大将军有所顾忌,但请直言,在下马上就走,绝不会令大将军为难便是。”

    程大将军仰天大笑,豪迈地把手一挥,可怜那老郎中半天的辛苦又白费了:“这算个屁大的事,不就是杀了一对jian夫yin妇嘛,杀就杀了呗,瞧你那怂样,才杀了俩儿就这副模样,哈哈哈哈,俺老程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不是天不收地不管。”

    杨浩听得一呆:“这夯货,该不是个法盲吧……”

    他试探着道:“大将军可是……没有听懂在下的意思,在下杀人和大将军您在战场杀人是不一样的,如今霸州府恐怕已张贴了榜文,满天下的通缉我呢。”

    程世雄把眼一瞪,嘿地一声道:“浩哥儿,你当俺老程是个大老粗,就连这点事体都不明白?杀人偿命嘛是不是?”

    杨浩刚一点头,程世雄便重重地啐了一口:“啊……呸!俺老程手下亡命之徒多了去了,他霸州知府敢来老子地盘抓人?借他个胆子!你只管留下,纵不改名换姓,他们也得装聋作哑。以后只要你立下军功,俺老程便修书一封,叫他们销了你的命案,普天之下,照样叫你横着走!”

    什么叫藩镇,这就叫藩镇。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威风!

    杨浩欣欣然一揖到底,恭声谢道:“多谢程大将军维护,自今日起,杨浩甘为大人百战军中马前卒,披肝沥胆,但死无悔。”

    杨浩此言方罢,就听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笑道:“好一个百战军中马前卒。韩昌黎诗中这句马前卒本指受人摆布、境况悲惨,让你这么一用,听来倒有一种‘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之风!”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5章 夜袭敌营

    杨浩回头一看,不由暗吃一惊,眼前这人正式说来虽只见过一面,可是想让他把这人忘了着实不易,此人正是当初在霸州曾经在赵县尉公房内有过一番言谈的那位程押司。这位程押司如今也身着衣甲,肋下佩剑,看来更添几分英气。

    杨浩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在霸州做下的案子,但程德玄笑吟吟的,仿佛既不知道他在霸州犯下的命案,也不曾听全他方才的说话,程押司径直上前,向程世雄抱拳行以军礼:“下官见过程防御使。”

    “啊,原来是程都监到了。”那老郎中好不容易帮他把伤品包扎上了,程世雄挥挥手把他赶来,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虽说两位的职衔还差着好几级,不过程世雄是皇弟赵光义的人,如今又在官家身边听用,些许礼遇还是要的。

    一旁杨浩心想:“这位程押司怎么没有回汴梁城,却跑到这北汉城下了,都监?想必是升了官的,却不知具体负责些甚么。”

    程德玄拱手道:“将军唤我小程便是,将军这是……负了伤了?”

    “嘿嘿,些许小伤,就跟蚊子叮.了没甚么两样,俺老程正在等着箭矢运到,箭矢一到,俺亲自带兵再度攻城,这座城就算是铁打的,俺也要敲它一个大豁口。”

    程德玄道:“将军稍安勿躁,下官此.番来,是奉了官家之命,请将军暂缓攻城。”

    程世雄一愣,双眉一挑,勃然道:“.程都监,官家这是何意,是信不过俺老程的本事么?”

    程德玄失笑道:“将军也太沉住不气了。如今四城各.路人马,都已有人去传谕,一概围而不攻,就地扎营,挖掘些陷马坑、多树些鹿角拒马防止城中守军偷袭,官家自有取胜之道。”

    “哦?”程世雄听了颜色这才和缓下来:“既如此,那老程.从命便是。”

    程德玄这才睨了杨浩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地道:“.这位马前卒兄,似乎你我在霸州府衙时曾经见过一面。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呵呵,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尊姓大名是……”

    “在下杨浩,现投.奔军中,在程将军麾下效力。”不管他程德玄是装傻还是有意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此关头,杨浩只能如此说了。

    程德玄一拍额头,一副恍然模样:“啊,不错不错,你这一说有些印象了,原来是杨兄,既投身行伍,你我今后就是军中袍泽了,呵呵呵,程大将军最是赏识人才,杨兄能在程将军麾下做事,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杨浩谦逊一番,程德玄便对程世雄道:“大将军,官家的军令,下官已经传达到了,这就回去覆命。”随即又对杨浩微笑道:“杨兄,待此间大战事了,你我若有机缘,本官请你饮酒。”

    “不敢不敢,应该是在下相请大人才是。”满腹疑惑地送走了程德玄,程世雄道:“浩哥儿,你怎认得此人?”

    杨浩道:“属下在霸州时,他随陈观察去查霸州知府贪污一案,曾与属下有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还是开封府押司,如今怎么做了都监?”

    程世雄嘿嘿一笑道:“官家随口委的一个官儿,要他暂在军前参赞军机、料理军械军粮而已。浩哥儿,你既与他不熟,那老程倒要劝你几句,这人有事三分笑,无事笑三分,看来是一团和气,可是这样的人其实最是难交,你如今刚刚出来做事,在这样人面前,说话办事都要小心谨慎,切莫轻易托付底细。”

    杨浩忙道:“多谢大人指点,方才他只是与属下客气一番罢了,哪会真的请我吃酒。还有,如今杨浩既投到大人麾下,那便也是军中一员,大人称呼属下可直呼名姓,万万不要再这么客气,行伍之中,一切但依军法,不讲个人情面,这可是大人您方才的教诲。”

    程世雄哈哈大笑道:“好,那咱们就不叙私情,公事公办。如今官家下令,围而不改,本将军要召集所部,部署下去。你刚刚投军,诸事不熟,暂且做一个亲军,跟在本将身边听用便是。”

    “属下遵命!”杨浩的军式抱拳礼行得虽不标准,却也自有一股肃穆味道。

    程世雄哈哈大笑,振声喝道:“甲来!”

    立即有两名亲兵拿起他方才解下的盔甲,上前为程世雄披挂起来,杨浩如今虽也是亲兵,却是连甲胄也不会穿戴的,便只在一旁看着,盔甲披挂整齐,系上绊甲丝绦,挂上他那口吹毛断发的宝剑,又将头盔给他戴上,方才那个赤膊谈笑的粗犷大汉立时又变成了那个髭髯磔立,目光如电的黑脸将军。

    杨浩看着,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羡意,但是更多的却是敬意,这才是真正的行伍之风,不知几时自己才能有他这样的威风。然,将军百战死,自己会有他那样的赫赫战功和如此风光的一天么?

    ※※※※※※※※※※※※※※※※※※※※※※※※

    赵匡胤在他的中军大帐内处理完了开封传来的重要公文,一旁贴身侍候的小黄门立即用黄绸捆扎了放进一个封匣,外面又用黄绸包裹了,一名虎贲接在手中,往身上斜斜一绑,系紧了,向赵匡胤单膝点地行了军中大礼,立即返身走出大帐。

    帐外早有一匹战马等在那里,这名信使牵马而行,走到辕门处,又有百名余威风凛凛的禁军大汉候在那儿,人人牵着马缰,这信使呼哨一声,扳鞍上马,百余战士齐齐上马扬鞭,随他驰出营去。

    赵匡胤舒展了一下身子,微微思忖一阵,问道:“程德玄,来了么?”

    一旁小黄门细声细气儿地道:“官家,程德玄早在帐外候着了。”

    “宣他进来。”

    程德玄进入大帐,赵匡篆说道:“程德玄,朕依你之计,已然暂缓攻城。但是你那边需要多久才能完成?”

    程德玄恭声道:“官家,微臣立即动身,大约十日,便可准备停当。”

    赵匡胤摇头道:“十日……朕等不了那么久,只给你五日时间。”

    程德玄为难道:“官家,大河浩荡,五日时间,恐难准备停当。还请官家宽限几日。”

    赵匡胤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朕可以宽限你,谁来宽限朕呢?”

    程德玄目光一凝,诧然道:“官家是说……”

    赵匡胤嘿然道:“怕甚么,来甚么,契丹人终于还是出兵了。”他屈指在书案上敲了敲,眼中露出振奋之色:“来的好,有此眼光的人,才配做朕的对手。如今,咱们就要看是他们先到,还是朕先拿下北汉城了。”

    他霍地立起,沉声道:“朕……再多拨你三千健卒,只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内,你务必准备停当,能否拿下此城消灭北汉,尽皆在此一举,但得拿下此城,你便是首功。”

    程德玄脸上露出兴奋与凝重之色,他后退三步,撩袍跪倒,朗声道:“微臣这便启程,无论如何,臣五日之内必来覆旨。”

    ……

    一连三天,大宋军一改每日轮番扰战攻城的习惯,每日悠哉悠哉,挖掘战壕、堆土筑墙,安插鹿角拒马,打桩架起营帐,看那模样,好像他们大老远的从开封赶来不是为了攻城,倒是为了跑到这儿来守营似的。

    宋军如此做法,反令城中守军更是提心吊胆,不知宋军在搞甚么鬼。便有人向北汉皇帝刘继元提出,不管宋军有何目的,他们在北汉都城下安营扎寨必有诡计,不妨派兵捣毁宋人的工事和营寨。当即便有人出班反对,提出后周太祖郭威攻河中城的旧事,说赵匡胤这是在效仿后周太祖的疲兵之计,我等切不可中了敌人jian计,只管安心守城,等候契丹人援军便是。

    刘氏是沙陀人后裔,当初沙陀人曾是大唐的雇佣兵,屡次受大唐招募南征北战替大唐杀伐天下,最后又做了葬送大唐的元凶,祸延中原数十年,然而如今这个刘知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既没有先祖的勇武,也没有先祖的智慧,大臣的意见在他听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自己却没有一个决断的主意,最后便选了个折衷之计,令大将刘继业夜袭敌营,以扰宋军。

    刘继业是北汉军第一名将,他本姓杨,叫杨重贵,西北两大藩镇势力之一的麟州杨重勋就是他的胞弟。杨氏原本是归附北汉的,但是等到大宋崛起,势力及于西北,杨重勋便投靠了大宋,而他的兄长杨重贵却仍扶保北汉,并且承皇帝赐以国姓,改名为刘继业。

    刘继业在北汉国素有无敌将军之称,这个绰号来自与他和契丹人之间的战斗。别看北汉朝一旦有事,契丹人必定来援,那是为的契丹人自己的利益,大宋不曾发兵攻打北汉时,北汉与契丹人之间也时常发生战斗摩擦,这些小规模的战斗中,常以刘继业取胜告终,所以他被北汉国百姓送了个“刘无敌”的绰号。这位无敌将军当然不是真的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是至少在北汉,已经没有比他更骁勇善战、更能打仗的将领,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

    刘无敌自知军心士气已不可用,如今仍苦苦支撑,全因为士卒们还盼着最后的希望:契丹出兵。此时守城尚可,扰敌袭营与事无补,一旦失败,还要凭添损耗。可是圣旨下来,他却不敢不遵,只得回去将从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长枪营中精心挑选了六百名骁勇善战的武士,人人配以战马,静等夜深,偷袭敌营。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6章 还差三刀

    这一晚,杨浩正在月下练刀。

    大营一角是灶房所在,此时月华如水,空地上粗大的木棒堆积如山,杨浩拿起一个树桩竖在地上,双手举刀,屏息凝神,一刀挥下,力只使七分,木桩“嚓”地一声轻响,左右分为两半,刀尖离地已只有三寸。

    他的手上已经摩起了血泡,现在两手都缠了布条。他的臂膀一挥动时也有些火辣辣的痛,但是他仍然咬牙在忍。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他现在已经打消了一步登天的妄念,希望凭着自己的努力,成就他的事业。

    在这军营之中,起码的武力必须要有,那是自保的本钱,战事一起,大将军都自顾不暇,谁来护他周全?那时他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要被个大头兵一刀杀了。必须要拥有自保之力,以他现在身份,不可能拥有亲兵扈卫,那就必须要掌握一定的武力了。每天劈五百刀,是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

    每天随在程世雄身边,学他料理军务、学他盘查巡营、学他批挥调度、学他同那些大头兵们如何打交道……,夜晚,他则来到灶房旁边,当起了义务劈柴工。五百刀,听来容易,但是真的做起来,他才知道,这五百刀,每一刀都凝聚气力精神,用程将军所教的运力法门劈下去,需要耗费多少力量,但是他仍然坚持着,风雨不辍,昨天晚上大雨倾盆,他在雨中也劈足了五百刀,才像一条死狗似的爬回窝去睡觉。

    “嚓!四百九十七……”

    杨浩弯下酸痛的腰,又竖起一块木桩,以刀拄地,喘息着歇息。每一刀他都不想随随便便劈下去,他必须喘匀了气息,用最正确的运力法门出刀,五百刀,每一刀都不折不扣地按照程将军所授执行,绝不浪费一刀、绝不松懈一分气力。

    他重又举起了刀,脚下不丁.不八,身形峙如山岳,双手握刀,刀锋轻轻扬过头顶,目光似虚还实,投注在那根木桩上。

    月光映在刀锋上,像流水一般微.微波动,四百八十七刀劈下去,他想稳住手中的刀已经非常吃力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响,侧耳倾听片刻,杨浩快步奔上那堆木柴,向远处眺望,只听厮杀声从北面传来,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杨浩不由心中一紧:“北汉军袭营!他们夜袭北营,是为了打击我宋军士气,还是试图突围向草原逃窜?”

    这时营中警报响亏,程世雄也急披甲胄从大帐中.走了出来。程世雄治军有方,他的边军论装备不及禁军,看起来也是高矮胖瘦,不似禁军个个都是身高统一的彪形大汉,但是常年在苦寒之地戍守,他们的战斗力和战斗经验却并不逊于征战中原未尝一败的禁军,尤其是他们刚刚被调上一线,士卒精力充沛,是以早早做好了应变准备,营中一片寂静,毫无喧哗之声。相形而下,匆匆赶回来的杨浩反而成了最沉不住气的那个,看到大营中秩序井然,杨浩不由脸上一红。

    程世雄知道他在后营练刀,见他满头大汗地跑来.倒没有斥责,反而和声安慰道:“不必惊慌,越临大事,越要冷静。你刚刚入伍,待打上几仗,再听喊杀声时便能沉住气了。”

    他登上瞭望台探头向北方张望一阵,在这里由.于有城池一角遮挡,只能隐约见到北城方向火光隐隐,杀声震天。程世雄道:“北汉兵夜袭北城驻军,北城是禁军步军都虞侯赵将军把守,此人骁勇善战,机智多谋,北汉军未必讨得了便宜。”

    杨浩是他亲兵,.就随在他左右,闻声问道:“将军,咱们不用派兵过去支援么?”

    程世雄道:“夜色深重,敌情不明,岂可轻举妄动。一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或为其所诱中其埋伏怎么办?你记住,但凡这种夜间袭营,诸营切不可草率赴援,即便得到了被袭军营的求援信号,也得小心再三,诸营呼应而行。敌人冲营成功,也不过是只乱一营,如果自乱阵脚,仓促赴援,一旦中敌诡计,那就满盘皆输,再无回还余地了。”

    杨浩谨声道:“是,属下受教。”

    北城厮杀声持续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沉寂了下去,随后北城驻防大营发出了敌军已退的灯火和锣鼓讯号。偷袭战打的就是出其不意,一旦对方有备,或是应变及时,那偷袭的条件也就丧失了,一个明智的将领会马上撤兵,而不是把偷袭战改成大决战。

    程世雄呵呵一笑,打个哈欠道:“这帮兔崽子,咱们不去攻城,他们倒还有闲心来偷袭,啊~~~~困了,解甲解甲,回去睡了。”

    杨浩随着他步下木梯,回到中军营帐,此时他已掌握了这个时代的甲胄各个部分的组成和穿戴方法,他一面熟练地为程世雄解去披挂,一面说道:“方才突传警讯,属下见警讯来自北城,还揣测后汉军是不是要趁夜突围逃向草原呢,如今看来他们的目的就是扰乱我军心神了,将军不担心他们会再袭我营?”

    程世雄道:“夜袭这种事打得就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旦被人识破,那就没得耍啦。看这情形,敌军夜袭并非为了突围,而是为了扰我军心士气,嘿!如今各营已有了戒备,他们还敢再来?你也去睡下吧。”

    杨浩道:“是,大将军请歇息,属下给自己定了每日劈足五百刀的规矩,如今还差三刀。”

    程世雄失笑道:“不过三刀能济得鸟事,去睡了吧”

    杨浩微一犹豫,摇头道:“这每日练刀之数,属下今日若因一个理由减三刀,明日便能另寻个理由减十刀,长此下去,终无所成。所以只能增、不能减!”

    程世雄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好小子,行,那你去吧,练完了刀早些睡去。”

    此时,北汉大将刘继业马摘铃、蹄裹棉,已经悄悄在西门内集中了六百名精锐骑兵。二十名弓弩手已经派出去了,他们伏地潜进,任务是射杀程世雄大营的戍守哨兵。

    他今晚偷袭的真正目标不是北营,而是西营。城外四营之中,只有西营不是由禁军控制,而是掌握在西北折氏手中,而且他们的军队刚刚换防上阵,士气、军心、战力未曾受挫,无疑是最强的一阵,这也正是程世雄揣测他不会来的原因之一。

    但是刘继业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他看来,西营士气正旺,所以戒心势必也最小,这正是出其不意的最好机会。如果偷袭西营能一战成功,朝廷方面会责怪西营马虎大意,为敌所趁。而西营独属于折氏,军士们必然也要怨尤朝廷的兵马见死不救。他们一旦离心,这围城的军马便不再是铁板一块,北汉便有机可趁。刘无敌之所以无敌,不是他的兵比契丹人骁勇,也不是他有以一敌万的武功,正是因为他的谋略和战术。

    在佯袭北营,各营都把注意力投向北营的时候,他手下二十名神箭手已经悄悄掩向西营程世雄的驻地,暗暗射杀各处瞭望哨卡,清理拒马鹿角,为他的骑兵突袭做好了准备。

    前方一切准备停当,向他打出了灯火讯号,刘继业立即大开城门,亲率六百壮士迅雷疾风一般卷向程世雄的大营。

    杨浩刚刚走到边营柴堆旁举起他的那把大刀,厮杀声便从前营传来,杨浩心里“嗵”地一跳,迅疾提刀赶向中军赶去。到得中军大营,就见程世雄衣袍半敞,正系着带子从帐中匆匆忙忙地奔出来。

    他是料定今晚敌军不会发动第二次偷袭了,脱得那叫一个干净,袍内未着小衣,半裸的胸膛黑乎乎一片胸毛,看来这位程将军还是个裸睡爱好者。他的靴子倒是穿上了,不过布袜未系,头发上的束巾也已解去,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儿就像刚被他那位河东狮的夫人从炕上撵下来。

    前营已经燃起处处火光,由于大营中的士卒因为北汉军偷袭北城未果,已经放松了警惕,所以刘继业这一招“回马枪”,着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刚刚解甲宽衣,现在又匆匆穿戴起来,待到提起刀枪冲出营帐,北汉骑兵已旋风一般杀来,到处投掷火把,连草料车也引燃了,弄得营中大乱。

    程世雄因自己所料有误,气冲斗牛地冲出营帐,匆匆系紧布袍,从亲兵手中夺过大戟,亢声喝哮道:“可是敌军袭营?”

    早有人几步抢上前来,拜倒禀道:“启禀大将军,北汉军数百骑兵夜袭我军、马踹连营,如今似要穿过前营向大将军本阵杀来,请大将军定夺。”

    程世雄大吼一声道:“敌既向俺来,俺便迎敌去,备马,随俺杀敌。”

    一旁亲军急忙劝道:“大将军,前营混乱,敌我难分,夜色之中冒进不得,不如我们守住本阵,请大将军速召各营来助。”

    那亲兵匆匆说着,程世雄只当他在放屁,已经跳上一匹未着鞍的战马,火把猎猎中,只见他须发如飞,二目环争,大戟大扬,声绽如雷地道:“随我杀敌!”说罢一抖马缰,一马当先便向火光四起的前营杀去。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7章 战士

    众亲兵一看程大将军已杀了出去,立即一窝蜂地跟在他的后面,极其剽悍地冲向前营,这些亲兵都是程世雄亲手挑选出来的勇士,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主儿,其中有些甚至本就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后来却被程世雄招揽了来。

    杨浩提着刀随着那群亲兵向前营杀去,心中却想:“方才你还说夜色深重,敌情不明,不可自乱阵脚,不曾想这话只能拿来教训别人,轮到你自己头上,倒像捋了你的虎须,程大将军这样打仗也太鲁莽了吧。”

    跟了这么一位大将军,他也不知是祸是福,此时无暇多想,只顾向前冲去,待他冲进前营,只见程世雄大戟挥舞,已不知挑翻了多少袭营的骑士,他大声斥喝着,战马忽地前蹄扬起,希聿聿一声长嘶,马蹄重重踏地时,他手中的大戟已然重重砸向敌军中的一骑勇士。

    那骑士横枪在手,攒足丹田之力,低喝一声道:“开!”

    只听“铿”地一声,枪戟相交,这一记竟将程世雄的大戟弹开,以程世雄神力,少有人敢硬接他势若劈山的一戟,此人竟能挡生生挡开他的大戟,程世雄不由惊咦一声,兜马回来再度找上了这名骁勇的敌将。

    这名敌将正是刘继业,刘继业使一杆大枪,率领六百铁骑疾风一般驰入敌营,趁着程世雄营中将士来不及组织反击,马踹连营,到处纵火制造混乱,杀过了前营直扑中军,他的目的是擒贼擒王,如果这个目的不能达到,杀不了对方的中军主将,也要把中军冲乱,使中军无法行使指挥之责,那时尽管敌营人多势众,黑夜之中无人调度指挥,也将变成一团散沙,战力随之瓦解,那时敌军纵有十万之众,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绵羊,如何还能挡得住他这些虎狼冲杀?

    不料他还没有冲破前营最.后一线阻力,夜色中一条大汉竟拍马如飞地从中军疾驰而来,老远的便发出旱天雷般一声大喝,立时止住了满营乱窜的兵士,原本慌乱的宋军开始在一些大小军将的指挥下组织起了像样的反抗,而那使戟的大汉更是直扑过来,手中一枝大戟点挑抹刺,将许多袭营的勇士挑翻下马。刘继业见此人一身艺业了得,而且一声大喝即能喝止三军,料他便是此军主将程世雄,立即提马迎上,二人便战作了一团。

    杨浩等一众亲兵撒开双腿自中.军大营赶到时,刘继业与程世雄枪来戟往,已经走了数十回合。此时四周情形对刘继业一方来说愈发显得不妙了,这次突袭虽然成功闯营,却未能打乱敌军阵势,程世雄的军阵此时仍峙立如山,局部的骚动混乱也在渐渐平息下来,营中各处的人马正在有约束地慢慢向这里靠近,暗形合围之势,至此这场偷袭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如果刘继业能刺杀程世雄,还.可藉程世雄之死将已经稳定下来的西城大营再度打乱,可是……他却不是程世雄的对手。论谋略,他强于程世雄,论武艺,他那杆大枪在程世雄举重若轻的一杆大戟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明显差了一筹。

    “罢了,再拖下去,我这六百壮士就要全部葬送在这.敌营之中了。”刘继业暗叹机会已失,他虚晃一枪拨马便走,高声喊道:“众儿郎,随我回营。”

    刘继业一拨马头便向来路杀去,以他的武功,又借.着快马的冲势,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他,但是他带来的那些骑士却已被宋军士卒羁绊在营中,哪是说走便能走的。程世雄见他逃走哪肯甘休,紧紧摄住他的身影便随后跟去。

    此刻前营中已是一片混战,尽管这管激烈的战.斗较之战场上两军对冲的惨烈还有不如,但是对初次上战场的杨浩来说,已经令他心中产生了无比的震撼。原来这就是战场,人像野兽一样挥舞着刀枪,红着眼睛拼命地厮杀。那种凛冽、那种血腥、那种残酷的景像若非置身其中实难感受。

    他杀过人,含愤.杀过两条人命,而且是一刀毙命,可是比起现在厮杀在一起的北汉军和宋军,他当日杀人直与杀鸡无异。市井间含愤杀人与战场上冷静而残酷地消灭对手原来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难怪秦舞阳十二岁就当街杀人面不改色,但是到了秦王大殿却脸色灰败,惊恐失措。他不怕死,但是那种森严萧杀的气势却不是他一个未曾见过市面的市井小民承受得起的。

    万千士卒呐喊厮杀,千百名勇士在他身边挥舞着刀剑,抛洒着敌人的鲜血和头颅,让初次踏上战场的杨浩心生茫然,他眼看着自己的袍泽嗔目厮吼,与滚鞍下马的北汉勇士拼杀在一起,却不知该如何冲上去也像一只野兽一样噬咬敌人。

    “闪开!”

    杨浩持刀而立,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绝不浪漫、绝不悲壮,完全充满了血腥与丑陋的厮杀场面发呆,忽然有人在他胯骨上踹了一脚,这一脚使力奇大,一脚便把杨浩踹得跌翻出去,他的身形跌出的同时,便见寒光一闪,堪堪劈中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把他踢开的是程世雄的贴身侍卫石双,石双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是那满脸横肉的模样却像一个年近四旬的屠夫,平时也寡言少语。所以杨浩虽与他同为侍卫,对他却一直亲近不起来,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石双见他举着把刀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一副欲进还退的样子,倒没有心生气愤。刚上战场的人大多如此,但是只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次,下次再上战场,他就会从一条看门犬变成草原狼了。

    他正在与敌搏斗,忽见一个滚鞍落马的北汉军士挥刀向杨浩猛劈过去,急忙抢前一步,一脚把杨浩踹开,救了这个新兵一命。但是他那一脚收势不及,却被北汉战士的钢刀狠狠劈中,疼得他惨叫一声,身形便向前一栽。

    这些北汉骑卒此番袭营,人人骑骏马、着铠甲、佩弓箭,肋下挂刀,手持长枪。上马使枪、下马用刀,远射弓箭,身穿甲胄。为了尽量保存自己这支精锐的力量,刘继业可算是煞费苦心,在如今北汉城内武备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能够拿得出这样的装备来武装他们,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力量了。

    然而,他实在估错了程世雄可能的反应,也没有料到程世雄这支人马军纪竟然这般森严,在袭营成功之后不能未能造成炸营,而且凭着程世雄的一己威望,仅一声大喝便制止了乱势,如今这六百壮士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了。

    但是刘继业一手带出来的这些虎贲之士俱都是敢死之士,虽知受困于敌营,主将又已离去,却仍死战不降。那武士一刀斫中石双的大腿,趁他身形一歪向前栽倒的机会抢上一步,手中刀顺势扬起,“噗”地一声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不曾向他道一声谢,不曾给他一个友谊的笑脸,救了自己一命的战友连一声都没吭就已尸首两截,杨浩不由得痴了:这就是战场的残酷与丑陋。然而,谁说它没有悲壮与浪漫?在血腥背后,在对敌人的残忍之中,何尝没有一抹浓浓的袍泽之情、兄弟之义?

    他的眼睛慢慢地红了,就像现在那些正在用尽一切手段亡命厮杀的战士们一样,露出噬血的疯狂,他大吼一声,挥刀便向那个北汉武士劈去。暴怒狂奋之中,他浑身血液沸腾,石双之死,似乎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勇气和杀气,他血贯瞳仁,每劈一刀都大吼一声,势若疯狂。

    但是他的灵台中仍保持着一线清明,仍牢牢记着程世雄告诉他的那句话:“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天下事都是同一个道理,使刀杀人也是如此,每一刀你都须凝神注力绝不分心,但是每一刀都须力留三分,唯此方能出刀疾收刀亦疾,刀势连绵如狂风暴雨,叫对手连个喘息的空儿都不得。”

    杨浩心中只记着程世雄的这句嘱咐,他现在什么高明的刀法都不懂,自身的气力也不算高明,但是仗着一股激愤之中的血气之勇,谨记着程世雄对用刀运力的指点,一刀刀劈下去,竟是杀气腾腾,刀法犀利,有如杀神附体。

    那名北汉武士被他抢了先机,又兼身披盔甲,行动远不如匆匆奔上战场连轻便的衣甲也没穿的杨浩灵活,被他上一刀、下一刀、左一刀、右一刀,连绵不断地劈下来,一个失手,杨浩已旋风般一刀斩下,在他颈上一劈一拖,“噗”地一声人头扬起,一腔鲜血喷出两尺来高。

    热血溅了杨浩一脸,他伸手一抹,便大叫一声,举起微微有些卷刃的钢刀冲到了正压住一名宋军挥拳猛击的北汉战士身后,犹如劈木桩似的一刀劈下,“嗤啦”一声就从那名北汉战士两胛之间的脊梁骨一刀划到了尾椎骨上,刀尖深陷,自那人小腹穿出,距那名宋军战士的下体只有三寸距离。

    那个宋军被他这凶猛的一刀也吓懵了,火光熊熊中只见杨浩满脸污血、面目狰狞,那宋兵还未及道谢,杨浩已然收刀,旋风般扑向下一个对手……

    ※※※※※※※※※※※※※※※※※※※※※※※※※

    程世雄大营中浑战成一团,程世雄却紧随着刘继业杀出了大营,一开始还有几名亲兵想急急跟上,结果被混战的敌我双方一冲,便失去了主将的身影。程世雄在料定敌人不会重施故技再度偷袭之后放心高枕,结果却等来了刘继业的偷袭,这简直就是在他的部下们面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啊,程世雄又羞又恼,怒气值已冲盈到了百分之一百二,他在刘继业马后穷追不舍,只想杀了这个不开眼的北汉大将出一口心头恶气。

    刘继业马至半途回头一看,竟无一兵一卒被他带回,不禁悲从中来,偏偏那个布袍乱发、手持长戟的大汉还阴魂不散穷追不舍、口里又呜哇乱叫的,顿时心头火起,他拨马回身便与程世雄再战,交手十余合,左肩被程世雄长戟豁开一个口子。刘继业只得拨马再逃,急不择路地逃到一堵城墙下,前边是又宽又深的拒马战壕,刘继业翻身下马,扔下马匹跳下战壕,程世雄竟是不依不饶,一边“直娘贼、贼厮娘,且莫逃走,来与老程一战!”地骂,一面也跃进了战壕。

    刘无敌心中这个气呀,奈何单打独斗正是程世雄所长,方才两番交手他已知道论武艺自己不及程世雄,何况此时又负了伤,只得跳下护城河,游到城墙根下,扯着嗓子向上呼喊。程世雄自然不会蠢到游过河去抓他,便只站在河岸这边大骂。

    北汉城头守军听得城下呼喊,立即打起灯笼火把,却看不清城下那人模样,不一会儿来了一位与刘继业相熟的将领,识得刘继业声音,忙叫人用绳索从城头顺下一个大箩筐,请他坐进筐去,才把这位灰头土脸的大将军拉上城头。

    程世雄指着城头又大骂一阵,担心城中派兵出来D截,这才翻身上马返回大营。营中此时已经结束了战斗,各营将校正率所部打扫战场,程世雄的亲兵则在一位裨将带领下提心吊胆地追出大营,直到见了程世雄,他们才放下心来。

    上百支火把簇拥着程世雄,把大将军迎回营去,大营中士卒听说程大将军无恙,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地欢呼声,欢呼此起彼伏如同澎湃的巨浪,杨浩置身其中,真正感受到了程世雄的个人魅力在他的队伍中有着多么巨大的力量。

    我,也能么?杨浩有些口干舌燥。

    程世雄已经看到了举着火把的他一脸血污的样子,那样子看起来很丑陋,如果让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见到了可能会吓得做恶梦,但是在程大将军眼中,那却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勋章。

    他没有在人前表现出对杨浩特别的关护,只是淡淡一瞥便回转大营。进入前营之后,他便吩咐下去,令人马上向官家行营汇报今晚敌军偷袭的详情,又向本阵其余各营以及东、南、北三处围城大军以鼓讯和灯讯传递了消息,这才返回中军本阵。

    杨浩注意到,前营处置俘虏、清扫战场的事程世雄一句不问,完全交由前营守将负责。他麾下其他各营的将官也都严守本营,并无一人离开队伍赶来慰问主帅的安危,只以灯火讯号发出询问,得知程世雄安然无恙后各营的灯火便次第熄灭,进入一片沉寂,仿佛今夜从不曾发生过这么一场鏖战似的,杨浩不禁暗暗钦服这看似粗犷的汉子治军有方。//

    回到中军,程世雄和亲兵们一起来到角营灶旁,亲手从那口新打的井里提上水来,士兵们互相冲刷着身上的血污,程将军和普通士卒一样裸着上身,如果不是他臂上有伤,看来他也要提起一桶水来,痛痛快快地冲个凉。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冲洗着身上的血污,他们的一些袍泽兄弟就在方才的一战中丧了命,还有一些负了伤、断了手脚,如今正在郎中照料下养伤,可是从这些士兵们脸上杨浩完全看不出一丝哀伤和缅怀,尽管方才并肩做战时,这些汉子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同伴去挡一刀。

    以刀枪写人生,视生死如等闲,这就是粗犷的西北大汉。因为石双之死一直抑郁在心的杨浩看到这些大好男儿放下生死的快意模样,不禁也敞开了自己的胸怀,因为石双之死而一直郁积于胸的闷气一扫而空。

    他解下束发的布巾,让一头长发披撒;脱下自己染血的战袍,裸着那与袍泽们相比略显单薄的身子,提一桶水,自头顶畅快淋漓地浇下,甩一甩细密的水珠,仰头望向静谧而湛蓝的天空,天空中繁星无数,那里边有一颗,一定就是石双的英灵。

    “兄弟,不错啊,看你文文静静的,第一回上阵杀敌就敢杀得这般凶悍,像咱西北的兵,没给咱大将军丢脸。”往回走的时候,范老四搭着杨浩的肩膀夸奖。

    新兵总是受人排挤欺负的,哪怕程大将军曾经叫他一声“浩哥儿”,如果他是个甭种,照样不会有人把他放在眼里。战场上,想赢得别人的尊重,就得一刀一枪的凭本事去拼,今日一战,杨浩已经被程世雄麾下这些骄兵悍将、亡命之徒视为自己人了。

    回到中军,众亲兵侍卫散去,各回营帐休息,程世雄掀开帐帘刚要进帐去,忽地顿住脚步,扭头唤道:“杨浩。”

    杨浩所住的营帐就在大将军营帐的左侧,他正欲进帐,闻声止步,转身望来:“大将军。”

    “你今夜遗下的那三刀,可曾补上?”

    杨浩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会心的笑容,他双手抱拳,郑重说道:“回大将军,那三刀,属下已经补上了。”

    程世雄摸摸颌下的大胡子,侧头看着他,营帐中的灯光流泻出来,映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里有一抹狡黠的意味:“这人肉桩子,比那木桩如何?”

    杨浩一叹,答道:“不好劈啊。”

    程世雄哈哈大笑,一掀帐帘便钻了进去:“好生歇了吧,大丈夫要出人头地,这世上还有得是人肉桩子等你砍呢。”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8章 沧海桑田

    第138章 沧海桑田?

    刘继业逃回城去之后,为他六百壮士带孝祭拜,痛哭失声。经此一战,皇帝刘继元心惊胆战,对于夜间袭营的提议再不敢接受,只令四城紧闭,防止宋军再度攻城。这位后汉皇帝在宫阙之内每日登高远眺,向北方怅望,犹如一块望夫石,他的求援信使早就派出去了,可是契丹人却始终不曾露面。难道父皇帝已经抛弃了他这个儿皇帝吗?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继元愈来愈是绝望。

    这两天,杨浩已和程世雄相处的亲密无间,杨浩上一世养成的规矩本份、文质彬彬,在这些老兵油子的影响下已荡然无存,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兵了,一个有些痞气却更具野性的军人。

    这一天,他和范老四、刘世轩,带领一队军卒离开了大营,向西南方向扫荡。因为军中接到消息,被打得溃散四逃的北汉残兵这两天破坏了粮道,袭击了自广原赶来的辎重队伍。由于程世雄这支人马原本的任务就是负责扫荡外围,因此官家将原本围攻西城的禁军稍做整顿后重又调上前线,代程世雄分担一部分防务,令他出动一路人马确保粮道安全。本来杨浩是他的亲兵,不需执行这样的任务,但是程世雄嘴上虽说军营之中不循私情,对他毕竟有些关护,便让他担负了这个任务,其中不无锤炼之意。

    “杨指使,前方有一个村子,说不定就有北汉的残兵败将躲在村中,咱们要不要去搜一搜?”

    范老四指着前方一个小村庄向杨浩询问道。范老四和刘世轩是这一路人马的“差使”,是官,但是没有品级,只是这百十名士卒的统领,杨浩是程世雄亲兵,派出来之后临时委了个“指使”的官,是这支队伍的负责人,不过这“指使”同样是不入流的小官,连品级都没有。

    杨浩向前望去,只见平原上.有一个村落,村子十分的破败,残垣断壁、茅屋土墙,村前又有一条小河流过,四下一望都很荒芜,纵然真有北汉残兵,也没有办法在此设伏,便颔道道:“使得,我率一路人先进村去,刘大哥,范大哥,你们在侧翼照应。”

    杨浩头一次带兵,虽说手下只有.百余名士兵,当得又是个比弼马温还小的官儿,但是有任何决定都十分的谨慎,对士卒们也十分的关护,“兄弟们给我冲”和“兄弟们跟我冲”哪个是真把别人当了兄弟,纵然这些士兵全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也能分得清的,他谨记着“身先士卒才能得到士卒的拥戴”这句话,遇事必身先士卒,一天下来两个原本十分倨傲的“差使”已经对他有了几分真正的敬意。

    杨浩说完不待他们推辞,便率.了一路人马先行往村子里走去。村子里静悄悄的,这一队大兵持刀扛枪的冲进来,也没有鸡飞狗跳的景象,这个村子实在是太穷了,就像村口那两株叶子稀疏的百年老枣树,干瘪的不见一丝油水。

    杨浩并不向每处院子、每间房子搜索,那些破院子、.破房子藏上十个人便无法遮掩行藏,他只是沿着大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村子尽头,在一些主要路径上都安排了警备,这才向后面遥遥挥手示意,范老四和刘世轩两个兵油子立刻率领所部散开,逐门逐户地搜索,将村民们驱赶出来。

    村子里是有人的,尽管兵灾四起,可是这些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儿,从生到死到过家门二十里外地方的人屈指可数,他们生于此、长于此,便也只想死于此,尽管这里是那么的贫瘠。所以当这些没有什么见识,但是却见过大宋兵、折家兵、北汉兵、契丹兵,甚至西域杂胡远来劫掳的盗匪的百姓们被一家家的从房子里赶出来时,杨浩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惊慌,而是一片木然的神色。

    这些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是无一例外的.是骨瘦形销,衣衫破烂,有些人家穷到孩子根本没有衣服穿,裹着破旧的被单儿走出来的。

    杨浩微微皱了.皱眉,对迎上前的范老四道:“都是些苦哈哈的村民,没有一个像当兵吃饷的,不要难为了他们。”

    范老四咧嘴笑道:“哈哈,杨指使不必担心,这些村民家里除了些破烂的坛坛罐罐,还有那一床快要烂掉的被褥,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兄弟们看不上眼的。”

    杨浩提着刀,目光在那些神情呆滞的村民们身上一扫,见到几个面黄饥瘦的年轻姑娘,便道:“嗯,不管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许劫掳,这是我带兵的规矩,还有一条,不得奸yin妇人。”

    范老四道:“这一条,范老四敢向杨指使拍胸脯儿保证,咱们程大将军麾下,攻城掠地,疆场厮杀,拾拣劫掠钱财的事是有的,大将军也不禁止,但是这一个yin字,咱们程家军是绝不会触犯的。”

    范老四话音刚落,就听一桩破宅院里传出一声妇人的哭喊:“军爷开恩,饶过了我母子吧,哎呀……”

    杨浩眉尖微微一挑,立即举步向那栋房子走去,范老四刚刚在他面前夸下海口,如今听这动静,也不知是否哪个军卒见色起意,要欺凌人家妇人,不禁悻悻地骂了一句,随着杨浩快步赶去。

    杨浩赶到那栋院落,就见一个士卒一手持刀正要往房里闯,一个妇人却拖住他的胳膊使劲儿往外拽,同时苦苦哀求道:“军爷,小妇人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杨浩看这情形不像是军卒欺凌妇人,脸上怒容这才敛去,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军卒扭头一看是他,连忙振臂甩脱了那妇人,说道:“杨指使,属下奉命搜查房舍,将所有村民带出来,可这妇人却借口她的儿子身染怪病见不得光,一味阻挠,这房中想必是有什么古怪之处。”

    “哦?”杨浩向那妇人看去,这妇人年岁并不太老,感觉上似乎只有三十出头,但是头发花白、脸色憔悴,依稀有几分自己老娘的影子,杨浩心弦微微一颤,忙道:“大嫂且莫哭泣,你儿子多大了,生了什么病,竟然见不得光的?”

    那妇人见他说话和善,连滚带爬地便扑到他脚下,流泪哀求道:“这位太尉,您行行好,放过了小妇人、放过了小妇人的儿子吧,我家穷破不堪,哪里会藏什么汉兵,小妇人不敢欺瞒太尉,我儿自幼患有奇病,平时看来全无异样,就是见不得日光,只要被日光照到,便起一身疱,弄不好便要全身溃烂,有性命之危。小妇人说的全是实话,村中老少人人知道,绝不敢欺瞒太尉啊。”

    范老四勃然大怒:“你这妇人又在胡说,你儿倒底是人还是鬼?天下间哪有一个人好端端的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见日光,你这分明是出言搪塞,欺哄我家指使!”

    那妇人被他一喝,吓得浑身发抖,杨浩挥手制止了范老四,弯腰将那妇人搀了起来,缓声道:“本指使奉命搜索北汉军残孽,这房子是一定要搜一搜的,你既说你儿不能见日光,那我便进去看看,如何?”

    那妇人还未答话,范老四便道:“既如此,那属下进去搜搜。”说罢抬腿便踢开房门闯了进去。杨浩心下感激他对自己的关爱,但是对他莽撞的作风却不太适应,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后跟了进去。

    房门踢开,一束阳光照进去,在地上形成一条长方形的光影,在对面炕头上,蹲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抬起一条细黄瓜似的小胳膊,正努力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范老四进了屋只看他一眼,便当他死人一般不再去看第二眼,他紧握钢刀谨慎地四下打量着,可是这残破的屋子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到处空空落落的,哪里藏得住人。

    杨浩跟进屋来,看了那孩子一眼,说道:“关上房门。”

    随后进来的那名士兵忙把房门掩上,房中光线顿时柔和起来,炕上那个孩子这才把手轻轻放下,那双眼睛向杨浩望来。他瘦的可怜,细细的脖子撑着一颗比身材相比显得有些大的脑袋,他的皮肤惨白,眼珠有些发黄,蹲坐在炕头儿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狗儿,可是他的眼神却像是一匹狼。

    杨浩一步步向他走过去,那妇人紧张地叫:“太尉老爷。”她想冲过去护住儿子,却被那军士一把抓住。

    杨浩温和地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答,只是用一双敌视的眼睛看着他,杨浩微微一笑,说道:“你**没有骗人,我相信她说的话。”

    小孩子眼中的敌意立即消失了,小孩子的心灵世界是简单的,爱简单、恨也简单,而且容易满足,杨浩这句相信他母亲的话一出口,便立即博得了他的信任、亲切,还有感激。

    “你从小就生了这样的病,没有出去玩过吗?”

    这一回,小孩子说话了:“出去过,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娘就每天晚上陪我出去,没月亮的时候要打灯笼,这村里我熟得很,我还爬树掏过鸟蛋,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别人家的孩子那时候都睡觉了。”

    “嗯。”杨浩亲切地摸摸他的脑袋,头发很稀疏。他知道,这孩子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皮肤病,一万个人里也未必会有一个人得这种病,眼前这个孩子无疑就是其中一个。在这个时代,一个只能晚上见人的人,他该活得多么艰苦,他的家里很穷,而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但是他的母亲仍然疼爱他,抚养他,可以想见在这本就贫穷的小村庄里他们娘俩儿活的多么不容易。

    杨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儿。”

    “没有大名?”

    “没有,我要名字没什么用的,除了娘,我见不到旁人,也没有人叫我。”

    杨浩听的心里一酸,他是个孤儿,可是这个孩子比他更孤独,所以也更早熟,他的话引起了杨浩的共鸣,他沉默了片刻,探手入怀,摸出了四十文大钱。那是他领的一个月的军饷。杨浩把那钱全放在了炕头上,然后向范老四和那军卒摆摆手,说道:“咱们走吧。”

    那个狗儿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等到杨浩走到门口,他忽然问道:“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杨浩回头看他,笑道:“大叔叫杨浩,记住了?”

    狗儿歪着头,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记下这个名字,然后他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杨浩大叔,我记住了。”

    杨浩摇头一笑,他因为一时的心灵悸动,随手把这个月的饷钱都留给了这对可怜的母子,他不可能见到每一个可怜人都因为怜悯而去帮助他们,也帮不了他们一辈子。这一刻的偶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离开这户人家,杨浩在村中又搜寻了一阵,这个村落是从广原往北汉城下运粮的一条必经之道,但是村中并没有那些北汉残兵的踪迹,从这些村民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此时已是午后,虽然不是正午烈日,但是阳光依然炽热,杨浩率队又向前搜索了一阵,便向来路返回。

    当阳光终于不再那么炽热的时候,杨浩率人赶回了北汉都城。翻过一道山梁,看到眼前大平原上的那座孤城时,杨浩一下子呆住了,他带领的一百多名士兵也全都呆住了。

    眼前原本是一座雄伟的城池,在那城下,一座座营寨绵延无际,营寨中旌旗如云,战鼓如雷,城池四面,都有无数戴着红缨范阳帽的战士在厮杀着攻城,箭矢来往如乌云密布,数百架抛石机抛掷的巨大石块如流星雨轰击着大地……

    但是现在,那些景象全都不见了,连绵无际的营寨没了,四面攻城的大军没了,暴风骤雨般的弩箭没了,空中往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巨石没了,洪水滔滔而来,淹没了半城,北汉都城如今已是一片汪洋……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第139章 一计不成

    最近雨水很充沛,大小河流都是暴满,然而莫名其妙地就把北汉都城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这可能吗?

    正当有些心眼直的宋兵惊慌失措地寻找着自己的队伍时,杨浩心中灵光一闪,已经明白过来:“引水灌城,这是我宋军借助天地自然之力以水灌城啊。”

    杨浩刚刚想到这儿,就听一阵战鼓声起,河水涌来的那条山谷中突然杀出无数兵卒,看服饰正是大宋禁军。他们乘着小船儿,更多的却是站在粗大原木绑扎而成的巨大木筏上,船上和筏上装着强弓硬弩,士兵抵着一人高的大盾,借着水流的涌动,不需费力撑划,便鼓噪着向北汉都城南门冲去。

    自古以来,借助自然之力威力何止胜过千军万马,博望坡一把大火,关云长水淹七军,都是利用地势,借助水火自然之力,人为制造一场灾难。然而,这里毕竟是一座高大雄伟的城池,城基甚为宽厚结实,这场人为制造的洪水能一举制之么?

    “快看快看,那是步军都虞侯赵将军的人马。”有些眼尖的士兵看到一个数丈方圆的大木筏上所立的旗帜,便兴奋地喊叫起来。他们立在山脊上看着,只见那位步军都虞侯赵将军率领各种简陋的船只、木筏一路呐喊着杀到北汉城下。

    城中早有所恃的北汉军立.即发出一阵密集的箭雨向他们袭来。因为洪水淹到了城池一半的高度,他们距城头的位置已经很近了,可是立在这样操纵不便的船只木筏上,既不能携带重型攻城武器,又无法灵活躲闪敌军的箭矢,正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大宋禁军虽然骁勇善战,这一轮冲锋还是在无数箭雨下无功而返。

    随即,原本驻守南营的宋军再度.发起了攻击,一员宋将战的兴起,弃盔解甲,乘小船于前,亲擂战鼓激扬士气,不料城头箭如飞蝗,他连躲闪之处都没有,手下亲兵立在狭窄的小船一侧用盾为他护住身体,只不慎露出一线空隙,一枝利箭便射中他的脑袋,主将身死,士卒溃散,第二轮冲锋又失败了。

    随即,宋军一方暂时进入了沉.寂,显然将领们正针对这种情形在商议对策。杨浩看看他们出兵的那座山谷与自己这里是相连的,便赶紧招呼士卒道:“走,咱们快去与大队人马汇合。”

    他们沿着山脊一路行去,堪堪走到那座藏兵谷,已.经发现了宋军的一杆杆大旗,忽地听兵士惊呼道:“我家程将军出兵了。”

    杨浩驻足一看,果然宋军再度发兵,一杆大旗上高.书一个程字,旗下立着手拄大戟,昂然而立的程世雄。这一遭儿,宋军不再使人力硬攻了,在程世雄身前有数十架木排,木筏上堆着无数碎木柴草,只使几个小校在木筏两侧控制着方向,驶向北汉城下。

    木筏将到那座城池南门时便放起火来,那些识.水性的宋兵跳下水向后面游去,一架架木排接连撞上南城门,一时烈焰焚天,浓烟滚滚,把城楼上戍守的北汉兵都熏烤的逃到了两旁城墙上去。大火冲宵,就加水面都映得彤红一红。

    杨浩等人一面.观战,一面向那座山谷靠拢,山谷中早有人看到他们这支队伍,已派人迎上前来,问明是负责扫荡外围的人马归来,便向他们指引了本阵的所在。杨浩等人不急着赶向自己城池,只在山脊上看着自家将军攻城。

    那数十架木排拥塞在一起,火焰冲天烧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余焰尚未燃尽,程世雄的大筏已让开位置,高声喝道:“射箭!”

    后面轰然应喏,一只比程世雄的木筏更庞大的筏子驶上前去对准了城门,木筏上有一只怪模怪样的大弩,那是一只“八牛弩”,数十人绞弦上箭,八牛弩上,中间是一支比投枪还粗的巨箭,左右各有三枝细一些的小箭,称为“一枪三剑箭”,此箭一发,射在被烈火几乎烧透的大门上,本已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巨大城门受不了重创轰然倒下,洪流一涌而入,程世雄大喜,刚欲挥戟号令三军趁机入城,不料那城楼摇晃几下,竟因下边失去支撑,又受洪水浸泡,一下子垮塌下来。

    巨大的城楼一倒,把洪水激起一团两丈多高的巨*,冲翻了最前面的几只小船小筏,把程世雄的大筏也推得向后一冲,若非他以大戟牢牢钉住筏面,此时便和筏上许多士兵一样摔倒在地。

    这一来城楼垮塌,虽然城楼主体被没入水中,但是有它阻着,想要藉洪水一拥入城也成了泡影,尤其是城楼的一角飞檐还竖在水面,阻碍了木筏和小船靠近,速度更是大受影响。北汉城头守将正是刘继业,他见此情形暗叫侥幸,连忙组织弓弩手自断墙左右向船上筏上射箭,阻止他们靠近。

    刘继业立在城头,一面指挥调度,一面手执大弓,亲自向宋军射箭。他箭术如神,射无虚无,弓弦一响,必有一名宋军中箭倒下或一头栽入混浊的洪水。程世雄立在激荡摇晃的木筏上,脚下无根,平时的勇武连六分都发挥不出来,手中的大戟没有有武之地,他便拔出佩剑拨打城头箭雨,一着不慎险被刘继业射中,身旁的几名亲兵更是早被刘继业的神箭射得穿胸而过,仆毙在地。

    程世雄恨得咬牙切齿,大吼道:“发踏橛箭,给本将夺下城头。”

    那张八牛弩又改了作用,一枝枝短而粗的箭矢被搭上了弓弦,一排排地射到城墙上,牢牢地钉进墙去,只要筏子能靠近城墙,士卒们便可以借这些箭矢组成的“梯子”攀爬入城,可城头箭发如雨,滚木擂石一类的防御武器更不短缺,木筏本不及当初在城下步行时快速,此时更难靠近过去。

    双方鏖战许久,各自死伤无数,正战作一团时,城中居然又推出一个大草包来,那是用军中马料组成的一个大草包。这个大草包在水面上一直向前推来,竟把南城门塌陷造成的漏洞给补上了。那些柴草都浸了水,难以引燃。湿沉之余,却仍保持着柴草的柔软,根本不怕巨弩激射,而且这样的大草堆,你就是靠近了也无法攀爬,有这个草堆堵着,本想藉城门被攻破入城的希望更显渺茫。

    赵匡胤远远看着,眼见一个个宋兵暴露在城头箭雨之中下饺子一般摔落水中,恨不得如当年一般亲自披甲执锐杀上战场,可是……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亲上战场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梦想了。何况,他亲上战场,便能一战功成么?城中也不知是哪位守将指挥,居然临危不乱,把对守军本来不利的条件转化成了更易守城的条件,此刻洪水滔天偏偏却借不上力,空有大军在手却派不上用场,赵匡胤的心中愈发焦急起来。北面……北面契丹人的快马正在一步步靠近啊。

    “传令,鸣金收兵!”赵匡胤咬着牙根发出了收兵的命令。

    三战俱溃,遗下无数死尸,宋军鸣金收兵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洪水的流速也已经趋缓,混浊的流水中枯木败叶翻卷上下,远处,水中若浮若沉的还有许多将士的尸体。一片汪洋之中,北汉都城好象浮在水面上的一个巨大堡垒,没有人知道它能不能捱到洪水退却契丹人赶来,但是至少现在、至少今晚,它仍然好端端地矗在那儿。

    ※※※※※※※※※※※※※※※※※※※※※※※※※※

    残阳如血,杨浩和范老四、刘世轩并肩坐在山梁上的一方巨石上。石头被太阳晒了一天,现在坐在上面屁股底下还有余热,熨得很舒服。已经是傍晚了,但是因为没有风,所以显得异常闷热。

    此时如果天上飘来几片乌云、下一阵毛毛细雨,整个天地就能马上变得清凉起来,但是他们眼前明明是一片汪洋,这人为制造的洪水却不能稍稍降低天气的炎热,这就是天威与人力的区别。行营里的那位天子,此刻天威如何,是不是正发雷霆大怒?

    三个好友坐在石上,望着远处那座突然显得陌生起来的城池,范老四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咱们倒是不怕汉军袭营了,可是要攻下此城,似乎更难了一些。大将军去行营商议军机,也不知道官家能不能想出旁的法儿。”

    刘世轩指着远处的城池道:“那城墙虽以黄土筑成,却坚逾砖石,而且城墙极厚,这水既一冲不垮,如今水势变缓,更难奏效了。”

    杨浩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天气极为炎热,既然水冲不垮,若是再将水堵住呢?你们可记得被雨淋过的地面,再经日头一晒,便要卷起一层皮来。若是这被水浸过的城墙再经烈日曝晒,必然也会皲裂,说不定那时只要伸手轻轻一推,这城墙就塌了。”

    范老四“咦”地一声道:“这个法儿似乎不错,说不定真的可行,杨指使是大将军身边的亲信之人,不妨把这个主意说与大将军听听。”

    “你们在议论些甚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三人回头一看,急忙跳将起来叉手施礼:“大将军回来了。”

    “嗯!”程世雄不打仗时毫无将军架子,他摆摆手,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那方大石上,拧着眉毛看向远处那座城池,随口说道:“坐。”

    范老四和刘世轩不是他身边的人,与他毕竟隔着一层关系,一见大将军到了,便觉有些拘谨,忙道:“属下不敢打扰大将军思虑,这就告退。”

    程世雄没好气地道:“思思思,思个屁,死了那么多人,这座城还是一动不动,还不如在城下日夜扰战,说不定还有机可趁,那程德玄出的馊主意……”

    说到这儿,他忽地意识到有些不妥,出主意的虽是程德玄,采纳主意的却是官家,这样发牢骚可就有点大不敬了,虽说眼前这三人都是自己麾下,他也不方便多说甚么,便摆摆手道:“你们去吧。”

    三人连忙退下,程世雄扭头看了一眼,又道:“杨浩,你留下。”

    杨浩应声止步,其余两人赶紧离去,程世雄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法儿,又浸又晒的?”

    杨浩把自己的想法又说了一遍。程世雄晒笑道:“说得容易,你可知道那黄泥夯土都初筑城时都渗了糯米汁的,城墙结实的很?你可知道那城墙有多厚?足足四丈呐,岂是一层地皮可以比拟的。要依你这法儿,这水至少得浸上十天,水汽才能渗透城墙,那时再使三五日功夫堵住缺口,洪水泄了之后再晒上五七八天,这城墙才有可能裂得开,这一算下来,恐怕……得一个月左右了。”

    杨浩道:“大将军,咱们攻了一个月的城,死伤无数兄弟,却未进寸步,如今只耗上一个月的时间,便能轻而易举拿下这城,难道就等不得么?”

    程世雄摇了摇头,轻叹道:“是啊,咱们真的是等不得了。”

    他站起来往前走出几步,站在山崖上看着那座水泽孤城,然后目光慢慢转向北方,向那里一指,说道:“明日一早,咱们就得拔营起寨,赴团柏谷驻扎了。”

    杨浩一呆:“去那里做甚么,又发现了哪一路北汉人马?”

    程世雄沉声道:“不是北汉兵,而是契丹兵,契丹人出兵了!”

    杨浩听了顿时怵然一惊,汉之匈奴、唐之突厥、宋之契丹、女真、蒙古,明之鞑靼、女真,这些来自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素来就是中原农耕民族的噩梦,特殊的生活环境,促使他们始终拥有相对于中原汉人更为强大的进攻性武力,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他们的骁勇,杨浩早在一卷卷史书中知道的清清楚楚,现在……就要与他们对上了?

    程世雄淡淡地道:“本将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契丹人兵分两路,一路由南院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敌烈及大将耶律蛙哥、耶律德里、令稳都敏、祥稳唐率兵赶赴通天河,另一路由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北院大王耶律屋质,自插云岭而来,两路大军遥相呼应,形成钳势,来势汹汹啊。”

    杨浩听了大吃一惊道:“契丹人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这……这不是发倾国之兵了吗?”

    程世雄微微一笑道:“倾国之兵倒是未必。北国战将如云,也不只这几员将领,不过此番派来的都是他们有名有号的大将倒是不假。官家方才商议军机时还对契丹皇帝此番安排赞不绝口呢。”

    杨浩喜道:“赞不绝口?可是官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程世雄哑然失笑:“并非为此,北国皇帝甫立,国中许多大将不服,在此情形下,若是北国皇帝只担心自己皇位的安全,斤斤计较于眼前之事,必然不愿出兵攘助北汉。然而,如果他够聪明,看的足够长远,就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草原各族各具强大实力,如果以武力征服各部保住皇位,必然后患无穷。如果他能说服各部,以维护契丹的理由将各部团结起来发兵救援北汉,他就能把指挥调度大权掌握在手中。一旦胜了,这更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桩大功,这个契丹皇帝精明的很,官家识英雄重英雄,可是他一发兵,咱们打北汉就吃力的很了。”

    杨浩道:“那么官家令大将军驻守团柏谷,可是为了阻止契丹人攻来?”

    程世雄道:“不错,这一番讨伐北汉,官家势在必得,征调了大量的军队和辎重粮草,岂肯无功而返?官家当初发兵时就担心契丹人终会出兵,早已令潘美、郭进两员大将守在通天河畔,又令李继勋、何继筠守在插云岭上,卡住了这一水一陆两条要道,但是官家还是放心不下,你要知道一旦让契丹人长驱直入,与城中北汉军里应外合,我们的大军就危险了,官家怕是也不能安然南返,是以又派俺老程去团柏谷驻守,随时出兵接应潘、李两路人马。至于这北汉……”

    程世雄摇了摇头,叹道:“若是几路大军都能挡得住契丹人的铁骑,坚持一个月以上,这北汉便要从此姓宋了,若是不然,恐怕官家这一遭儿又要无功而返。唉,这北汉……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啊。自郭威朝时,便打来打去,反反复复直到今日,北汉越打越穷、越打越破,可是在契丹人的支援之下,它却总是不肯倒下。”

    杨浩担心地问道:“那么将军觉得,咱们能挡住契丹铁骑一个月的攻击么?”

    程世雄沉默有顷,说道:“还没出招,谁知道谁胜谁负?不过……以我预料,若是指挥得当,打上几个胜仗是可能的,但是契丹人气势汹汹而来,咱们想在契丹人的家门口挡他们一个月,恐怕……很难办到。俺猜,官家也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还不甘心而已,再过几日,若是仍无希望攻下北汉城,恐怕他就要改变主意准备撤兵了。”

    杨浩站在他身后,看向那座被洪水围住的城池,沉默半晌,说道:“将军,属下觉得,如果这一番不能灭了北汉,却也未必就无功而返。其实,臣下有个法儿,这法儿在中原是行不通的,但是在这地广人稀的西北地面上,相信却能奏效。属下相信,这法儿只要使出来,北汉不灭也灭了,只是……这一计虽不需刀枪剑戟杀来杀去的,其中的麻烦却不比战场厮杀为少,不知道官家会不会接受。”

    程世雄霍然转身,很感兴趣地道:“喔,你有什么法儿能不动刀兵便灭了北汉,且说与本将军听听。”

    杨浩往山下一指,胸有成竹地道:“这一计……便是釜底抽薪了!”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小说网,.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