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10分节
九〇 赤锋逐雪
除夕转眼即到。这是君黎和秋葵来到朱雀府的第七日。
大宴之后,除了太子陪着皇上和郭皇后,余者都各自回家。
朱雀要送太上皇和程平回重华宫,叮嘱君黎先回府中。府里却显得有点冷清,虽然不乏新年的诸种装饰,更不乏各色人等送来的礼,可比起别的地方的热闹,仍显得肃杀了些。
依依是朱雀叫了来陪秋葵的。两个女子一起吃了晚饭,依依正在奏琴,见君黎回来,便收了手,先自退去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秋葵道。朱雀呢?
想来要在太上皇那守完了岁才得回来。君黎道。
秋葵嗯了一声,却见依依又转了出来,道,君黎道长,这边来。
君黎有些好奇,道,什么事?
你去吧,想来是他有东西给你。秋葵道。
君黎看她一眼,秋葵道,我是说朱雀——他也托依依送了我东西,说是过年总要给晚辈些礼。不晓得给你的又是什么。
君黎便起身随依依过去。依依已捧出一个锦缎扎裹的狭长盒子,道,朱大人特地交代,这件礼物是给君黎道长你的。可要现在打开看看?
君黎点点头,接过来。
盒子是少见的紫檀木,略有雕饰,却不繁复。盖面掀开,盒中躺着一柄长剑。乍一看殊无特别,不过君黎失剑已久,忽见此物,也自高兴,伸手握起,见剑身看来狭长,适于灵巧穿刺之技,显是依着他跟凌厉学的那般路数而选。他轻按剑柄,欲待慢慢抽出,方一动,剑身稍现,却凶意忽涌,直如翻腾。
他吃了一惊,忙将剑往回一推合上,鞘面冰冷,严丝合缝。
只听依依道,朱大人说了,是特意选的这一把剑给君黎道长,为嫌道长平日为人太过谦退,杀气不够,只能以兵补足。还说——道长如今正习练“明镜十诀”中之第一诀“逐雪意”,这剑本想随着起名“逐雪”,但为补全那杀意,还是先起名叫“逐血”,是流血之血,待道长学艺有成,再改回来。
逐血?君黎皱了皱眉,再将那剑拔出。剑身不知锻造时加过何种材料,竟隐隐泛出些红,果真有三分血色,难怪方才一见之下,已觉极凶。但若真仔细看了,那红光流动得却是喑哑的,算不上张扬,倒也没先头以为的那般可怖了。
他心知这必非凡兵,就算没有乌剑的厉害,也足以藐视俗物了,当下礼道,有劳了,也烦请依依姑娘代我向师父致谢。
依依吃吃笑道,道长要谢朱大人,自己谢不就好了,怎么让我代?
君黎微微语塞。自来他还没拿朱雀当过自己人,平日若有恭谨话,都是逼了自己才能说得出口,说多了也难受,这般话是能不说则不说的。可是受他一剑相赠,若没点说法,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下意识地便推给依依了。
他只得作出幡然的样子道,说得是,待他回来,我自与他说。
携着这新剑,心里衡量了一番,究竟还是喜大于忧的,于是见秋葵的时候,面上就带了几分笑。秋葵已瞥见,也微微一笑,道,看你好像很高兴——一把剑就把你收买了?
呃……他送了你什么?君黎坐下问道。
自然是琴了。秋葵懒洋洋道。只可惜也不过是个十四弦,同那一天来的时候被弄坏的那一具一样,不过是补足个常物吧。我可没你那么不经世面——除非把五十弦琴放我面前,否则,我可没什么好高兴的。
君黎听她提到五十弦琴,心中忽地一凛,低声道,今天晚上各处都松散些,我们如今身份也是不同了——你想不想趁这机会——去趟皇室宝库?
秋葵懒洋洋的表情忽然一收敛,双目睁大,道,你当真?
我们留在这里,不就是为此么?君黎道。
那……依依那里怎么说?
我只说我陪你去附近转转,看看烟花。咱们赶在午夜前回来,陪她守个岁,也就好了。
若真找到五十弦琴,那么大——怎么藏?
先去找找看,有没有还不知道呢!
好。——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依依说了就来。秋葵霍然起身,便即走去。
两人在内城之中已不必鬼鬼祟祟。大大方方走在路上,似这般除旧迎新的日子,遇到了谁都听的是好话,没人会来找半点麻烦。
轻易地便近了宝库。说是宝库,其实就是仓库,那些值钱却又一时用不上的,都在这里堆着。
秋葵只说是朱雀让自己来寻件物事,守门的全然没在意,便容了两人进去。但一进门,两人便知道错了。
从外面看不觉怎的,可在里面瞧一眼,只觉在这地方要寻件东西,直如大海捞针。宝库总共有三层,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每层都堆放着数十上百列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物件,但大多数都以锦缎盖了,或是用盒子盛了,并非一目了然可见。纵然是按大小猜测,似五十弦琴这么大或更大的盒子也多得是,真要一个个翻找,怕是找到明日此时都找不完,而且恐怕,动静也很大。
君黎忽见每排架子都各以楼层、排数辅以天干地支编了号,心念一动,道,既然有编了数,自然是有册子记录的,咱们去翻翻记录看。
他便用心记了记编号的道理,出门去问守卫。守卫却一脸茫然,显然只司职看守,全不知什么记录,更不知谁人在掌管此事。秋葵只好拉了君黎出来,道,依我看,这总是在哪个主事太监手里了。咱们不急在一时,回头用心去打听打听,不难晓得。到时候也不必来这里犯险,就查那记录就好,查到了就依着来找,若那里没有,那……那多半就真的没有了。
这一回说是无功而返倒也不是全然无功。到底也进了宝库,晓得了里面什么样子。但那尘埃满布的感觉总让人不敢相信五十弦琴这种东西也会在此,秋葵回到府里,就有些索然,将那朱雀作礼送的十四弦琴取出来,随意拨弄。
拨弄时,便想到那日以魔音和琴弦与他在内室相斗之事。不过短短七日,变化竟如此之大。女儿?这样的谎言,因仓促而拙劣,可他竟然是信了,以至于连自己在收到这一份礼的时候,都忽然产生了种错觉,产生种“或许这的确不是谎言”的错觉。
朱雀,无论他对旁人如何阴沉狠酷,包括对君黎也时有疾言厉色,但对自己——自那日之后,从未有过。她从不知父亲该是个什么样子。或许便该这样?
想得出神,才忽觉不知不觉间将琴又弹得百转千回,忙忙一转调,想着若被那道士听到了,又要讥笑我不知在转些什么多余心思。但细听,外面却并没动静。
她住了手。离午夜还有那么一会儿,她随手掀窗,却见君黎正独个站在中庭之中,微感奇怪,探头喊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也不嫌冷?
君黎听她声音,回过头来,指指天上,道,我出来看看,好像下雪了。
秋葵没好气道,又不是第一回下雪,没见过似的——怎么不好好练功去?这么不勤快,回头一个月到了没起色,也不怕被活剥了!
君黎却笑道,今儿过年,你就放过我吧,又不差这一天。
不是我不放过你,我是担心朱雀翻脸不认人呢……秋葵说着,忽似省悟过来,望了望天,道,哪里有雪?
你仔细看就有。
秋葵虽然叱他无稽,还是披了斗篷,去了室外。方一出门,只见天空一色,地上干燥,没半分雨雪的影子。
你怕不是练“逐雪意”练得出了幻觉了吧?秋葵瞪他。
君黎一笑,道,你不信?我可是算命的。
几时连老天的命也会算了?
呃,其实也不是算命了。君黎看天。只是……只是知道了。
秋葵也再望天。天上是黑沉沉的一片,没有月也看不见星。红灯笼的光都像被黑夜吸得虚无了,只能照亮极小的部分,根本见不到远。
你等我一等。君黎忽地说了一句,不等秋葵反应,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逐雪意”,是明镜诀的第一诀。所谓逐雪,其实是朱雀的幼年记忆。关于此,他细细对君黎讲述过。
“明镜诀的源头,在于我幼时中的一记几乎致命的寒掌。”他慢慢回忆道。“我记得,那时是冬天。我中了那一掌后,内伤沉重,就昏迷在深山厚雪里,那地方,人迹罕至,天地不应。
“但我并不想这般轻易就死,所以,尽管伤重,尽管身体无法动弹,甚至眼睛也无法睁开,但我却坚持保持着自己的意识。那段时光我不知道有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几天,或许更久,便一动不动,可是意识却清楚地感觉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哪里有雪兔路过,哪里有飞鸟坠落,哪里有松鼠啃食,甚至过冬的蛇虫百脚偶尔蠕动——都一清二楚,如同亲见。到后来,那感知愈发清晰,我甚至知道天气的变化,莫说风吹林动,就连大雪落下,那每一片雪飘动的形貌快慢,都清清楚楚,如同意识离体,自由追逐而去——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无法睁眼醒来。” 九一 赤锋逐雪 二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处同样寒冷的地方,回忆那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写了这部心法的第一诀,起名叫‘逐雪意’。你现在该明白内里之意可没有这名字那般美好,其实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练就这一意,感知之锐必超越眼耳之限,纵然身不能动,形不能至,却能知身周万物变化。
“这一诀说是武学心法,其实却是心境之悟。我写来随心,未有与我同样之心境者,或许根本没法看懂,该是极难学会的。你说你生具‘离别意’是源于‘怕死’,那倒很好,因为我也是因不想死才悟得此诀,想来对你也不会太难。”
朱雀只说了这一段往事,便将这第一诀“逐雪意”留给君黎,并未讲解半句,由他自学去了。或许是与道学根底有关,或许真是与心境有关,君黎看这一诀倒很觉容易,虽于精微处深感匪夷所思,但习来顺畅,全无阻滞。
所以这一晚他忽然觉知那场已不在远的雪,也便不那么奇怪了。
秋葵不知内情,留在中庭等他。忽然见他携剑而回,便笑道,怎么,就算舞剑作法,也祈不来雪的啊。
那你看着。君黎笑着,拔剑出鞘,将剑鞘递给她。剑势一挺,秋葵已觉凛意袭到,这在以往君黎的身上,是未曾见过的。
或许是因为那隐隐带着血色的剑身——旁人的三尺青锋,他手中的却或许该称作三尺赤锋更为适宜。她便抱着那剑鞘退开,道,且看你弄出什么花招。
君黎剑尖上指,那剑却是慢的,就似在等待什么。蓦然好似有触,赤锋锐击于空,如矫夭追日,透满劲力的剑身好似瞬时长了尺余,细看才知不过幻影,一放又收。
剑势又转柔,就像跟随着忽然而弱的风声,变得细姣,尤似寻觅花丛的蜂蝶,在暗夜轻点,如同撒开一网星光,虽稍瞬即逝,却也足以点亮这被烟花衬得已黯淡了的角落。柔意仍未消,从星星点点化作流水,泼了绛墨般忽又从秋葵眼前一闪。她双目一烁,抬头去看君黎的表情,却见他双目已闭,便如那剑意不过随心。
这当然不是祈雪。可是便这当儿秋葵面上忽然一冷,似乎沾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她一怔,抬手抹去,可是下一瞬,又两束细细凉意坠至。她心内忽惊,抬眼望天。
那是雪。那天上不知何时,便如只一刹,就盛满了这灰白而净的尘,快快慢慢地散下来了。
她心中一落。“君黎……”她轻轻开口喊他一声,想说什么。而他如同未觉,全部神识只如在那剑意之上。“逐雪意”。那本不是剑法,可是心境已至,又何拘泥于形。似朱雀当年,身不能动而意动;似君黎如今,身随意动,又岂可称误解?凌厉教他的剑与身法,他往日早具形只欠达意,而如今忽如有悟,便那天地万物,原来都是自己的意。
他已看见这落下的雪——这并非用眼,而是用神识看见的雪。狭长剑身愈发夭娆,便如心意之穿行并无毫厘之差,在那片雪与片雪之间,阵风与阵风之间震震而行,幻似一梦。这是他的一梦,也是秋葵的一梦。她没想过这个从来并不醒目的道士会有这样的剑意,便这样看着他呆了。
那般肆意地舞动的身形真的是他吗?不轻也不沉,不疾也不徐,似他一贯的温润如玉,可竟这般完美地融于这雪夜。从雪未下时,到雪方下时,到此刻雪已倾下,他始终是他,未曾停止。
可她知道,他,早不是初见时的那个顾君黎了。这般身法,就算是自己,怕也已无法企及。
一城之中,内外相隔。夏家庄上下也早吃罢了饭。庄里平日门客众多,不过遇此时节,有家眷的自也顾自过了,只有沈凤鸣,终究还是一个人。
虽然夏铮是喊他一起,不过这种时候,他也不想再跟夏琝照面不快,便推拒了,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吃了这一顿原该称作年夜饭的东西,吃罢便躺在床上。手里是拿着那一张抄录了自己好友居处的纸笺看着,但自己如今的身份,竟已不适合去见他们了。
——若见了他们,岂不是连累他们、又让他们难做?我走了,马斯余党必定高兴,说不定又起了山,压着他们了。张弓长自是不会管了,也不知谁又会来帮他们一把?
他想着终究还是恻然,又看见了记在最后的娄千杉,想着她手指上那一枚铁戒指——她终究还是那一边的。若她接过这金牌的位子,她——又会怎样对待我的人?
忽然坐起。他第一次觉得,应该与娄千杉谈谈。
她不是马斯。当初和马斯那样的人都曾试图谈过,何况娄千杉。
但是马斯——沈凤鸣还知道他所图;娄千杉——他却不知。
他从没想过需要知道。他从没料到世事正逆相替竟如此之快。这算是娄千杉和张弓长教给他的重要一课吧。如今自己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立场来与她相谈,但料想当初轻视她、不将她放在眼中的态度必也曾激怒了她,如今便自认落魄由她得意,想来会是她所愿。
他仔细想了一想,张弓长今日必在宫中,夏琝也只能在庄里等着守岁,今天——该是确定不会有旁人打搅的日子。便出去告了夏铮一声,说要访个旧友。夏铮还道他抱怨冷清,挽留却未成,看他去了。
沈凤鸣却又好奇起来。娄千杉——她又会怎样过年?她也是一个人?——往年里的她,又是怎样?
那排破败小屋,今天看来灯火旺了些,那些上次来黑漆漆的窗格子里也有的亮着灯儿,也许若不如此,就会睡了过去,守不到岁了。
尽管如此,整个夜还是静静的,就如同所有的希冀都被埋藏在一只扎紧了口的袋子里,要到那一刻才可以放出,而现在的一切,都是屏息相待。
可是对这些穷苦人家来说,那口袋里真的有希望么?沈凤鸣心里叹息了一声,走到娄千杉门口,欲待敲门,却见那门竟没关严,开了大大的一道缝,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着。
这么冷的天,她觉不到?还是……灯亮着,她人却不在?沈凤鸣狐疑着,忽然一股酒香从门里咧了出来。唔,她还有酒——这个年看来过得也不是太差。话说回来,她一个银牌杀手,收入应该也是不菲,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住在这残破穷苦的地方?
忽然已听里面娄千杉一笑,喃喃道,来啊,我再敬你一杯……!
沈凤鸣一惊,本欲敲门示意的手停了停。原来不是一个人。听娄千杉的声音,似乎已有了不浅的酒意。他犹豫了下。在的人也不知是谁,若是如此,自己倒不如改日再来了。
却终究好奇,手虽放下,还是无声地将门又推了一推开大了些。这破败小屋自是没什么厅院之分,也没个屏风,屋里那点灯火,已经清晰可见。
他目光所及,心念忽然一悚。哪有别人?灯下的方桌,背对着自己,正在仰面饮酒的身影不就是娄千杉一人,而——恍恍动动的昏黄光亮下——哪有别人!?
娄千杉一杯饮尽,举箸挟了一筷子桌上的菜,仍然对着那空落落的座位,轻轻笑着道,你瞧瞧,你这炒豆角的手艺,我也学会了,虽然比不过你,可是……可是你也尝一尝么。今天好冷的,再不尝,就……真……的……
她原是笑着说着,但说到“再不尝”这三个字,竟忽然无法连续,那声音变得如同悲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带着颤,又打着滚,低回着像是无法说出。那手也颤了。那一筷子豆角便在这颤中簌簌而落。他意识到她哭了。她肩膀耸动,竟只那么一时间,已哭得不能自已。
她抛筷伏桌大恸,声厉而泣道,你若还在有多好!你若还在有多好!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
这一伏下,沈凤鸣已见她边上那个位置也放了一副碗筷。那桌上只有两盘简易的菜,也几乎没动过一动,却有七八个酒壶,横的竖的,摆满一桌——原来这个女子的年夜,便是一个人在这破败的小屋饮酒痛哭么?不知那副碗筷是为谁而摆,不知她想与之一同许这新岁之愿的人又是谁,而事实却是欲见之人已不在,唯余生者长相思……吗?
他一时有些惘然,不知自己今日是否来错了,不知自己双目是否看错了,不知自己心里是否想错了。那个轻佻浮浪的娄千杉,狡险无情的娄千杉,不择手段的娄千杉,在这繁华无匹的临安城的角落,火树银花的除夕夜的深处,竟至独自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伏桌而哭。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孤独而哭?“你若还在有多好”,这世上的人原来都有悲苦心事,这世上的事原来都不遂人心意! 九二 孑然一身
娄千杉身体颤着,抖索着,才又抬起头来,将那酒壶拿过来,举头便饮。这样边哭边喝着,安静了一会儿,她忽又身体向前一扑,伸手便如要紧紧抓住那并不存在的人。
你托个梦给我,托个梦给我啊!她哭道。你告诉我害死你的元凶到底是谁,我也就不必再这样苦苦去找——你知道我有多苦,我有多难!你知道外面的那些人有多坏,有多凶?你若还在……你若还在……你若还在……一定不会看着我受人欺负的,对不对?——你若还在,我又何必要这么苦,我……我谁也不要理会……!
沈凤鸣听她愤然而语,但到最后声音竟弱下去,忽然极弱,竟似哭得无法换气,就这样仰面晕倒过去,轻轻软软就摔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将门一推,冲进去道,娄千杉!
他犹有最后一丝怀疑,或许她听到自己来了,仍然是在演戏。可是见了她,她仰面倒着,双目紧闭,那脸上,一丝往日的媚意与邪气也看不到。
他略有担心,俯身细察,却原来不是哭得闭气晕厥,只是醉了。闻这一室酒味,看桌上这一排的酒壶,若她没用任何内力相抗这酒力,怎可能不醉。
屋里和屋外竟然是一样的冷,门开着或不开,她竟然也都觉不出来。她是将自己沉到怎样一个世界之中去了?这女子就这样瘦瘦弱弱地倒在冰冷的地上,声息轻得就像不认真寻找就要找不到了。纵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人,他——也仍然没有办法不心生怜悯。
他只好将她抱起来。她面上带着酒意,大约意识也已不在,只是觉得被人抱起,忽然将头一靠,低低泣道,爹……
爹?沈凤鸣往身后那残冷的桌看了一眼。她一直在对着说话的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原来是她的“爹”?
他将她置于一帘之隔的榻上,却见这床榻也是冰冷,叹了口气,将被子打开,仔细为她盖好,便这样站在床头看她。她安静下去,似乎沉睡了,一动也没动。所有平日里那些虚假都敛去了,她是个这般无力的少女,让人实在没有办法肯定,那个满口谎言、心狠手辣的娄千杉,和这个泪痕满面,醉酒无防的娄千杉,哪一个才是真的?
沈凤鸣想到她往日的处事,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的家世,不知你遇过怎样的事。或许你的确有许多苦衷,或许你真的是个可怜的女子,但谁又没有那么一件二件悲苦的心事?这个世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又少么?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却还是不能做的,否则——你与那些害得你如此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这般在心里想着,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这些话,是小的时候,另一个人对自己说的,否则,自己又懂得什么处事的原则,懂得什么“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他忽然哂笑。这世上的人总觉得自己是最苦的。娄千杉,你是不是从来都觉得你做的事,没有人会懂——因为没有人解你的苦?但真正将自己逼上那一条路才是最苦的,你又明不明白?
放下帘子到了外间,那一桌一地都已有些狼藉。沈凤鸣暗叹今日果然是不该来的,徒惹了一身悲戚。看来也只能再寻别的机会再来相谈。
他将那狼藉的方桌稍稍理扫了下,只将一个还满着的酒壶带了走。虽说是怕她醒来再喝,但自己——却终究好像被触到了什么心事一般,也要喝那么一些,才能缓过来。
其实,黑竹会里的人都差不多吧。他沿路喝着,心内自嘲。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谁又会来这种地方讨生活。
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啊。他喝净残酒,抬头仰望。天上,那忽然而下的雪,正这样泼洒在这片大地。
直到雪已洋洋洒洒,君黎那丝忽然而起的剑意才忽然而止。剑尖垂下,他睁开眼睛,看见秋葵便这样静静看着自己。不过她眼珠随即动了动,才像回过了神,开口故意道,……总算祈完雪了?一停,又道,……算你道行高!
君黎还是这么一笑,伸手问她要回剑鞘去。秋葵正递给他,目光一抬忽然看见庭口朦朦淡雾中站着一人,吃了一惊,脱口道,爹?
君黎也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纵然神识已辨知雪般细微,可是朱雀若有意隐去行迹,自己究竟一无所觉。
师……师父。他有点忐忑自己的忘形是否早被他看在眼里。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雀看了看他手里的剑,只道,还算趁手吧?
呃,是——很好。他低着头道。多谢师父。
朱雀嗯了一声,往里走道,你要悟诀,不必让秋葵在外面陪你挨冻吧?
我……君黎看了秋葵一眼。是我不好。
朱雀就笑了一声,道,我只教你以心意“逐雪”,你却把凌厉教你的那套搬弄出来,变成以身以剑逐雪——是挑衅于我了?
没有,我……我试试剑而已。
朱雀已进了屋,回身道,还不进来?
君黎见他面色并非怪责,心里松了口气,轻轻哦了一声,与秋葵也跟进去。秋葵不欲这般尴尬,便道,太上皇那里不要爹陪着守岁啦?
他自有他孙子陪着,要我干什么?朱雀说着往厅里一坐,依依连忙端了热茶上来。他又道,我只跟他说,我这头也有个女儿的,他还能非留着我?
秋葵反而愈发尴尬,君黎却在心里暗暗庆幸,心想好在没在那皇室宝库多逗留,否则岂不是糟糕了。
午夜已近。外面是大雪纷飞,可关了门,屋里却暖。依依点起熏香,香烟淡淡,四个人便在这厅中等待新岁。
四个本该孑然一身的人,却竟没有孑然一身。这样的感觉究竟该如何形容?这种似是而非的关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烟雾袅袅中,秋葵看着朱雀与君黎言语往来。耳和心却好像变得远了,变得不知想到多远的将来。他们,一个并不真实的父亲,和一个无可期待的心上人。原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可却都是她终将失去的。
白师姐,若这样的面对面都不是真实,我们的真实,又在哪里?
沈凤鸣一夜没回夏家庄。昨晚上似乎是下意识,便往自己原本的住所来了。
他起得倒是很早——其实是睡不着,满脑子还是娄千杉那一句钻入心底的“若你还在有多好”。他想去看看她,但又觉得最好不要。他可不希望娄千杉知道昨晚上他去过——娄千杉一定也不希望昨晚上她醉成那样时有人去过——而那个人还是他。
往回走时,正遇见了夏夫人与一个女伴往灵隐寺去上香。这夏夫人娘家姓陈,虽然是道学渊源,可却也算不上道教徒,大年初一去佛寺上香这回事,在官家夫人里很是寻常,她自也不会例外。
夏夫人也瞧见了他,便道,沈公子,巧了,遇见你。昨晚上你出去就没回,亦丰一早还跟我说起,是不是宿在朋友家了?
那“亦丰”自然是夏铮的字。沈凤鸣闻言便道,是啊,昨天……不小心喝得多了,也便没费事往回走。劳夫人挂心了。
如今可醒酒了?我们正要去灵隐进香,沈公子若是没什么事,要不要同去?
沈凤鸣便道,既是夫人相邀,凤鸣却之不恭。
夏夫人那女伴道,凤鸣?公子就是那沈凤鸣了?
夏夫人才笑道,忘了介绍,不错,他是沈凤鸣公子——沈公子,这一位邵夫人,是我的好友。
沈凤鸣哦了一声,道,见过邵夫人。
这邵夫人大约四十岁的年纪,容貌端丽,笑道,不必多礼了。外子也在大内担职,我听他提过你名字。
这之后也没有太多叙话,沈凤鸣跟着两个妇人,便往寺里而来。大年初一,灵隐寺不可谓不热闹,沈凤鸣却还是第一次来。他是无心拜佛的,见两个妇人虔心求愿,便自四处去转转。
忽然却在人群中见到一个熟悉的侧影——那个叫依依的女子,她也在此,正跪拜叩首,口中不知在求些什么。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似乎是护卫。朱雀也是在那日依依出了事情之后,才开始派人跟随她,不似以往都让她独自行走。沈凤鸣看见她,心里止不住就有些喟然,虽知不能怪她,可想着若不是她,自己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这般盯着她瞧自然已被一边的护卫看在眼里,那人已走上来将沈凤鸣一推,道,喂,你看什么?
依依抬头,正与沈凤鸣目光相对,吃了一惊,忙站起来,道,别无礼,我认得他。
沈凤鸣听她口气,显然她也已不将那日的事情算在自己头上,冷笑了笑,一欠身欲走。
沈公子留步。依依反而上前来,又将那护卫遣开,方道,受朱大人之托,正要找公子。 九三 魂不附体
沈凤鸣听到是朱雀的意思,停步道,他要你找我?
嗯,朱大人说,沈公子有什么情况要与他联络,就找我就好了。这是他的信,上面也写了我的住所。
她说着,将一封漆封的信函交给了他,笑道,倒省了我今日再去找公子了。公子先看,若有话说,我替你带回去。
沈凤鸣万料不到朱雀说的会找人来接应是用依依。他拆信来看,果如依依所说。想来朱雀究竟未敢轻信他人,包括君黎秋葵,他都未肯放出去半步,也就只有依依了。
他想了一想,道,我写个短信。
他就近去寮房借了纸笔,写罢也照样封了,交给依依。
待与依依分开,他才想起夏夫人和邵夫人不知是否上完了香,忙又折回来,往里一看,邵夫人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夏夫人还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口中念念。
只听她喃喃道,愿菩萨保佑,亦丰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言罢叩个头,又喃喃道,菩萨保佑,君方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言罢又扣个头,再喃喃道,君超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还是叩了一个头。
君超自是他的小儿子夏琛了。沈凤鸣见这妇人给丈夫、儿子求福,同样的言语重复了三遍,一时也不知是好笑或是感动。却听夏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喃喃加了一句道,菩萨保佑,君道身体康健,无灾无难。再叩了一个头。
沈凤鸣微微皱眉。君道?君道又是谁?这“君”字一辈里,还有什么人?
他猜测是夏铮的侄子之类。只见夏夫人这一拜拜下,伏地不起,细听她口中仍在喃喃,道,盼夏家旺盛,父子兄弟和睦,上下齐心……
“父子兄弟和睦”么?沈凤鸣若有所感,微微皱了皱眉。恰听外面邵夫人又回了来,喜道,容容姐,我跟住持说好了,这次我们一家出一百两,算个意思,你要不要也来客堂一起谈谈?
夏夫人陈容容才站起来,道,好啊,不过——你拿主意其实就好了。
沈凤鸣往后一避,只装作未在意。
程平这天中午照例到了朱雀府上,方进前厅,就听见书房里传来朱雀哈哈大笑之声。
他就问了问出来迎自己的君黎,道,朱大人和谁在说话,这么高兴?
依依在里头。君黎道。她刚上香回来,看他给朱雀送了一封书信。
正说着,一名下人已经出来,躬身道,朱大人请平公子、君黎公子稍待,一会儿再请二位进去。
却原来依依已经把沈凤鸣那信交给了朱雀。她是没见那信中写了什么,见朱雀读罢忽然大笑,也觉奇怪,道,他写些什么,这样好笑?
朱雀只道,这个人倒真有意思。遣退众人,方将信给了依依,道,你自己瞧瞧。
依依看着,却竟笑不出来,反而脸色变白了,不无些害怕道,朱大人,我,我真不知他写了这些……
朱雀已敛容,悠悠道,未知是他真的怜香惜玉,还是不满我让一个女人与他接头……哼,统共没说些什么有用的,却竟敢教训我。
他说着,抬手兜起依依下巴,道,你说说,这件事,我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对你“毫不顾惜”,将你“置于了险境”?
依依忙道,依依于此事是没半句怨言的,他实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没有怨言——意思是你也觉得他说得对,只是“没有怨言”?朱雀反问。
依依被他捉了语病,只得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雀将那信抽回,又看了一遍,忽然一捏,那纸张顿如化为烬灰,口中却道,他提到夏琝要找他麻烦,你看怎么解决?
依依犹犹豫豫道,夏家公子他……他毕竟害怕大人,找人去警告他一句,也就好了。
找人警告他?朱雀冷笑。若是他爹,倒还好说——一个小小的夏琝我都要伸手去管,当我真有那般闲?
依依听他否定,不敢多言。只听朱雀又道,沈凤鸣既然自己敢去夏家庄,该是笃定有办法,又何必要我出面。不过你也把这笔账先记下,回头我让君黎去查一查。若猜得不错,当日将你挟去黑竹会总舵的人,多半正是夏琝。
依依一惊,道,夏琝假扮沈凤鸣?
他们两个人身材的确差不多,他若有心让人错认,只要改个装束,又有张弓长作接应,将守卫都暂时调开,被人那么远远看见,当然就会认作沈凤鸣。
依依低头道,可……朱大人却不准备将夏琝怎样?他虽然不起眼,却也易惹出事来啊。
易惹事的比闷声谋事的又如何?朱雀说着呵呵而笑道,你若还在因那日之事害怕,那往后这事情,我便找别人去做——也省得竟被沈凤鸣这般后辈指手划脚。
依依慌道,不……不敢!依依还是……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朱雀看着她,忽又道,或许他说得没错。女人终归还是女人。
他并不知道沈凤鸣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因为昨晚上见了那样的一个娄千杉,而那余慨未消。后来回想起自己写下这般言语,也发过一头悔汗,辗转不安直到见到下一个来接头的人方消——此是后话,容后再提。
就算是大年初一,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与依依谈毕,朱雀还是花了一刻钟给程平疗毒,随后一起用饭。
等到君黎学有小成,这运功疗毒的事情,就交给他了。朱雀道。就怕等到他能学到那一重,天气早已不寒,倒不见得还用得上了。
程平虽然与朱雀也没有太多话可说,但每日来此间的时光,总觉得比呆在赵构身边要快活些,往往中午来了,便到近酉时朱雀本就要去重华宫到视之时才肯离去。不过这日下午朱雀与君黎却都并不相陪,只因朱雀一早已经说了,下午要再与君黎讲那“明镜诀”之事。
自上次说了“逐雪意”的往事,他也未察君黎行功进度,可是昨夜忽见他长剑追雪,虽然叱他擅自以剑将心法之物具了形,但不可否认君黎对这一诀领会之快实已超出自己预计。
他原打算先给他两个七日,却才不过一个,第一诀已无可再挑。其实根本不必等到一个月——到此时,他已知那日君黎所言,并非妄语。
这倒令他心头有了阵久违的兴奋之意——看来自己这“明镜诀”竟不致随己而绝。君黎其实心里也难抑同样的兴奋之情,因为当时凌厉所教的那些,倒未必符合自己天性的,是存了报仇之念始终逼自己练得苦,才总算不负他望也不负他名;可朱雀这心法,原以为必定比招式之学更难上百倍,却原来非但不苦,还隐隐有种与书写之人心意相通的快感。或坐,或站,或随时闭目冥思,皆如在悟——哪又似招式之练拘于形?只可惜朱雀只讲了一诀,他也未敢催促,好不容易盼来今日,料想总算可以听听第二诀了。
“上次说到——逐雪意源自我重伤之后,神识如魂魄离体,随意而感身周万物。”朱雀道。
嗯。君黎嗯了一声,满脸皆是聚精会神。
“但纵然再是灵敏感知万事万物,若不受自控,那便只能‘魂不附体’而已。你习‘逐雪意’日短,或许还来不及感觉到神识散入万物之中便难归来之离奇。我亦是后来回想起当时感受,才觉此事之可怕。”
呃,师父……君黎小心打断他。若说到“魂不附体”,其实我……先前是没有,但昨晚上用剑,却……真的……不知是否错觉,有过你说的那所谓“魂不附体”之感。
朱雀皱眉。什么样感觉?
就是……似乎沉入其中无法自拔。虽然很有随心所欲之畅快,可是却也像师父说的,散去容易,收回却难,就似要等神识自然愿意回来才好——若强行收回,便又不畅。所以本来没打算让秋葵在雪中等那么久,后来却——不知不觉便很久了。
朱雀一笑:“你既然已有此感觉,那也就不必我多加解释。逐雪意与明镜第二诀‘观心’乃是相合相辅,我原该一起教给你,却担心你受了限制,才只先给了你一诀。‘观心意’,究其本质,不过就是静坐时的内省,省的自然是自己的心,是名‘观心’。有逐自然也便有收,但正如世间万物一般,心意也是一样——放时容易,收时却难。若自己的神识心意真那么好控制,又为何我重伤时分明如此清醒,却又无法控制自己醒来?这也是我写这一意最初的缘由。”
那师父后来是……
“后来也是有人路过,将我救起,辅以疗伤之法,我才醒过来的。但若无人路过,又该如何?我是否便此还是自人间消生呢?我便回想那该醒而不醒之态,分明是神识散去却不受自控,如此便成了我为神识而控,却非它受我而控。它若不想归来,便不归来,那么纵然再敏锐善感百倍,又岂可称高手?尤其是,若遇擅使惑术之人,那般敏锐,反更增其害,神识反为他人所用,岂非不战自败。” 九四 明镜诸诀
君黎顿然有悟,道,我师父也常说要多多习练“定力”,想必就是“观心”这诀的意思了?
朱雀面上一冷,道,你“师父”?
君黎一怔,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是说……是说先师逢云道长。
朱雀哼了一声,才道,“没错,‘观心’一意,与定力有极大关系。现今世上之内功心法,鲜有将观心自省放入其中,却不知若人无此定力,纵然习得高深内功,也不过为武所噬——功力愈高,却行愈险。因此而走火入魔终致功力全失或是丧命,倒还罢了,不过是自食其果;但若心智沦丧,便指不定做出什么样事来。
“我看你定力略好于常人,想来是于此有过修炼,所以这一诀你应该也有所悟,不会太难。待到有所得,你再如昨夜一般以‘逐血’试试——那剑虽凶,但到那时候,也便应左右不得你心意。”
君黎心下激动,便道,是,多谢师父。
朱雀点了点头,道,“‘观心’之后,尚有八诀,你如今首诀已快,我先告知你那八诀之名,但习练却不必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就是。
“第三四诀,又是相合相辅,是为‘若虚’意与‘若实’意。我当年虽逃得活命,但那内伤难以痊愈,自此夜夜发作,冷彻心骨,虽遍访名医,却无力回天。大夫多数都说我必活不出两年,叫我每日守住火盆取暖,或可减轻痛楚、延缓发作。我便此苟延残喘好一段时日,还给自己改了名叫‘朱雀’,想借火鸟灼热之意,以度此难。可倏忽又到冬天,滴水成冰,人人都缩脖拢手,那火盆常人取暖尚且不够,何况于我,更是如同杯水车薪,而我非但身内冷,还更周身散出寒意来,旁人见我便如见鬼魅,避我尤恐不及。我躺在床上便生心灰,但仍是那一个念头——还不想死。一日忽发奇想,想着那寒伤在我体内已经如许多时日,旁人早将我当个冰人,若我真是个冰人又如何?一个冰人活得最好的时候难道不正该是在冬天——这世上谁都可以怕冷,唯独冰人是不必的。
“于是我第一次开始考虑放弃驱散体内之寒,而接受其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当我天生如此。这在一开始是极为困难的,我放弃火盆,每日只在房内打坐,感受体内之息,但‘寒’究竟仍是苦,我必须要欺骗自己那种痛楚并不存在,才能坚持下来。这般欺骗,就是后来的‘若虚’。这便如你无法对抗一个强敌时,便决意纳他为友,可这友人其实也并非那般听话,尤其在一开始,未必便愿意与你为友——而那些并不友善之举止,你却必须装作不知。时日一久,他或许会改变心意,或许仍然不会,甚至变本加厉,这都未知,但你必须清楚:即使他改变心意愿意与你为友,也决计不是无缘无故的——你身上必然要有他所可藉之力。因此,我后来离开住处,反而去到野外,去到更冷之处,因为我知道那才是我身上的‘寒’更喜爱的地方——我必须要让我自己更冷,才足以容纳我体内这个‘寒’,才让它有理由愿意‘与我为友’。
“那时候身周的人都以为我疯了,觉得我或许自知活不了多久,便自暴自弃,以求速死。其实我却在利用那天地之寒,苦炼自己,将‘若虚’化为真正的实力,是为‘若实’之力。那一个冬天过去之时,我知道我赢了。或者说,我觉得我赢了——我回来的时候,身体比走时更寒。寒伤从来没有痊愈。它还在,只是没法与我相抗了。
“但春夏随即到来。那寒伤慢慢吸收我先前体内之寒,愈发强大,我没了外力凭借,又有些抵它不过,于是一路北上,寻求寒冷之所。最后寻到那冰川——我后来那‘朱雀山庄’——便此住下来,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而那一路我也便虚虚实实与我体内之伤似友似敌地互斗不休。虽然没能完全控制了它,但至少它的动向逃不出我预计,大夫所言的两年之期却已早过。
“这两诀你听来似乎与你干系不大,但事实上,这虚实相辅,却是与世上万物相处之理,亦是你习练内功从无到有,从贫瘠至丰沛之最要二诀。你秉性非寒,习我‘明镜诀’也不会将你变成那般‘冰人’,但纵无此累,习武之路必非坦途,终究会遇到些阻滞,需要以这二诀心法相与。待前四诀习得之后,你便可称有所小成,辅以你原本的身法剑法,出得门去,也堪跻高手之列了。”
君黎听他一番言语,头一次对成为一名高手心生神往,只道,那后面呢?后面还尚有六诀?
朱雀点了点头。“前四诀是我在那冰川之中回忆当年所遇而写,后六诀却都是去了冰川以后所悟。第五诀名为“潮涌”,取自每到春时,那冰川积雪融化,自山下滚滚而去的惊雷般气势。那姿态之狂放,之倨傲,虽百万人亦无可匹敌,当者自溃。这一诀的两个要点,其一自然是丰沛精深之内力,其二却是那桀骜不羁之气势。若是你来习——内力这一层,倒不必担忧,三、四诀之后,你进境必快;气势那一面,却要看看了。”
他便真的将君黎看了半晌,才道,“你天生不够张扬,若不是那‘离别意’之相,似你这样的人,我是不会起心来教的。但是太张扬的人,却又更未必适合,因为他们恐怕连‘逐雪’‘观心’都要过得艰难——收弟子这般事情,当真费思量。”
君黎似是想了一想,才道,君黎斗胆,想问一句——气势一说,其实未必非要那般张扬吧?“明镜诀”既然重心境之悟,我见其中也多内敛之意,为何又有这般狂放之诀在其中?
朱雀冷笑道,“‘内敛’?敛的是什么?先要有狂放之态,才有收敛之必要——若是什么都没有,那恐不是内敛,不过是心虚吧!‘潮涌’这一诀,在此‘明镜诀’心法中,不但重要,甚至称为最重要都不为过。无论你是什么样天性,无论你最后想给人看的是什么样表现,你都给我先张扬、狂放出来再说!——又怕什么?‘潮涌’之后,自然有第六诀‘无寂’。你若嫌潮涌霸道,自可再容潮水退去,无所不寂,无处不寂。但若连恣意放出都没有,那所谓内敛,从何谈起?又何谈收放自如?”
君黎若有所思,喃喃道,先要有狂放之态,才有收敛之必要……
朱雀见他表情,又道,“对你来说,在‘潮涌’尚未完全领悟之时,不需要去想‘无寂’。‘无寂’虽然我当年写时是最难的一诀,但于你,说不定只是‘潮涌’悟出之后一点小小的变化——而‘潮涌’太霸道——难说以你的个性,过不过得去。
“不过想想,头一日你冲进我这里来,那行径也算不得不狂,那言语也不可谓不妄。我只觉你少了一点睥睨天下的自傲,总将自己看得太轻。须得先告诉你,君黎,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自轻。若似你这般无病无痛的就要自轻,哼,那我朱雀不是早要投河百次?
“不过,现在说这个还早,你学了‘若虚’与‘若实’两意之后,或许有所改观。倘真的开始习练‘潮涌’意时还那般放不开手脚,呵,我只能将你派去南城守宫门了。”
君黎怔了一下。南城多得是皇亲国戚进出,没哪个不是鼻孔朝天的,在那里看门的怕都是受饱了气。莫非朱雀的意思是自己既然那么不长进喜欢自轻自贱,便干脆丢去那里受气去?还是——他觉得自己受气多了,说不定便能被激出些什么来?
他听朱雀这般说起这两诀,暗道以往见朱雀身周涌起的威慑之意,该便是所谓“潮涌”之态了。那张狂真是极致的张狂,张狂到叫旁人窒息难语;可若一旦寂静却也是绝对的寂静,寂到无迹可寻,似昨日自己那般穿云透雾的“逐雪意”竟都找不见。
这不动声色间收放自如的功力,自己真能有朝一日也领会么?
朱雀说了如许多,也似有些倦,见君黎眼神明暗不定,便道,最末四诀,我往后再与你说吧。你先将‘观心’这一意看了,看是否进境仍快。到“若虚”意入门,你便可试着给平儿疗毒。他那毒亦是难解之物,与我当年的境遇略有相似,也算是你摸到其中门道的一种手段。
呃……师父,平公子那寒毒——真的无药可解?君黎道。
无药可解。
也无法尽驱?
朱雀抬眼看他。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先前却听人说,说青龙教主拓跋孤,他的青龙心法,可以根除这寒毒。
所以呢?朱雀冷笑。你是想讥我明镜诀比不过他青龙心法?
倒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想着既然他可以,师父的功力应不下于他,为什么……不行? 九五 寒热相克
朱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已说了这身功夫源出少年时寒伤,在冰川那许多年,就如与之共生,而平儿身上之毒既然是寒性,我也不过能与之共生,每日所作,不过是让其不要为恶,真正要解,终须由至热之力来解。
所以青龙心法能解?因为是……“至热之力”?
嗯,青龙心法算是灼热之属,若练至那最高的第七重,便算得上至热,不要说这区区寒毒,就是我少年时那恶性寒伤,怕也能治愈的。拓跋孤说来应是这世上唯一能解他毒之人,只可惜他似乎犹记旧恨,平儿在他青龙谷那么多年,毒仍在身。
师父的寒伤……如今不是也好了么?
朱雀便微微仰头,叹道,是啊,如今是好了……若身在火中仍不算“至热”,我也不知什么能算了。不过,伤愈了,我一身功力也随之散掉了大半,若非在牢里清净这十几年,怕还回不来。
他转回来,道,不过你算是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青龙教主拓跋孤——你若日后遇见他,记得避开,因为你斗不过他。除此之外,明镜诀应不惧任何对手。
意思是那青龙心法的确是……是“明镜诀”的克星?
并非青龙心法是明镜诀的克星,而是——寒热原本就互相克制,不似其他。相互之间若功力有毫厘之差,便如相距千里。当年拓跋孤率人来朱雀山庄时,还未练就青龙心法第七重,我内力较他略胜,以阴寒克阳刚,他并无胜机;但机缘巧合,他生死之际忽然反悟了那第七重心法。我自此转为略逊,反为他所克。如今十几年过去,我在湖上游船又见过他一面,他功力精进,更胜往昔,凭你,呵,旁人你或可一争,但遇见他,动起手来却是一转眼就丢掉性命的事情。
君黎虽对青龙教主并无好感,可是想着与他从无冤仇,自然绝无动手的可能。但朱雀说来便如真的似的,他心中也不知该好笑还是苦笑或是哭笑不得,点头应了。
朱雀似觉已说得够多,便道,你自参详这一诀。今日初一,我还是早点带平儿回重华宫,若回头有什么人来府上寻我,你便接着。
君黎答应了,至送他和程平离了府,却忽觉怅怅。这怅怅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回到房里,看着那案上“逐血”剑,微微发呆。
不对。不对。他用力摇头。朱雀并不是把你当了自己人。他不过是暂时利用你。他的狡猾,你决计猜测不到的,根本不必在此因为欺骗了他而烦心。若你真的对他吐露什么实情,那便未免太天真——他捏死你便如捏死只蚂蚁,这也就罢了——秋葵又该怎么办?
可是心里那般难受只是挥之不去。并非为了他教自己这一身绝学,而却偏偏是为了他的那一句“你若日后遇见他,记得避开,因为你斗不过他”。
他忽觉得自己的师父——真正的师父——逢云道长,口气也不过如是。让自己无论如何别动寻亲的念头以免招厄,其中的关心也不过如是。
他努力平静心绪,去看这一诀“观心意”的内容。正好是观心。观自己的心,也在这字里行间,观他——这写下此诀之人——的心。
善于观人于微的自己,竟也到此刻都看不透——朱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细细读了“观心诀”,方读一遍,便听人报说还真有人上门来了。
原本大年初一,有人上门来讨好朱雀再正常不过。但君黎听到这次来人的名字,还是微微皱了下眉。
夏铮。传说中与朱雀并不同道,甚至微有过节的夏家庄庄主夏铮。
他整整衣衫出去见客,夏铮一身朝服,显然是一早上朝之后还未回过家便来了此间。与君黎一朝面,他似乎有些意外,眼神变得闪烁起来。
君黎已经行礼道,夏大人。——夏大人来得不巧,师父他正好出去了。请先上座奉茶,若有什么事便对我说,我可以代为转告。
哦,他既不在……不必了吧,我……改天再来。夏铮似乎便流露出欲告辞之色,但目光向君黎又看了数眼,忽然又似有些犹豫,变得欲言又止。
君黎见他表情,道,夏大人不必客气的。天气寒冷,难得过来一趟,喝口热茶再走吧。
夏铮目光微垂,并未看他,只道,君黎道长,我们……往日里见过罢?
君黎便笑道,夏大人说笑,我们自然见过了,在恭王府的时候,不是大家都……
我是说往日。夏铮抬头。十五六年前,我们有见过吧?
君黎才沉默了,半晌方勉力一笑,道,我以为夏大人贵人多忘事,早把那一茬子往事抛在脑后了,想不到您也还记得。
夏铮面色才稍稍松快了些,道,我见君黎道长态度始终这般冷淡疏远,自然未敢轻提。何况……也说不定是我弄错了,毕竟当年眼睛不便,如今单凭道长字号,闹了笑话便不好了。
君黎低头道,非是我要对庄主态度冷淡,而是……有些事情让我实在亲近不起来。
夏铮心念一转,已知他多半指的是夏琝,正要解释,君黎却又展颜道,庄主先坐。既然我师父不在,我们也正好叙叙旧。还是……今日初一,庄主要赶回去陪家里人?
没,倒不急着走。夏铮摇了摇头,总算依言坐下了,低低道,君方过往或有些得罪之处,请你……莫放在心上。怪我一贯宠他,他始终不懂事,说这回是看到选妃的姑娘里有会武的,担心有甚闪失,就擅自去告诉了朱雀。我已说过了他,要他下回遇事须得先同我商量才行,他也知错了,盼道长勿怪。
君黎看着他。他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没关系,都过去了。他笑笑道。只是,若非是在当日那种情境,与庄主你重遇,原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朱雀没有为难你吧?夏铮抢问着,似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尤其着意。
没有。君黎答着,总觉得他这一句话问得晚了些。——朱雀有没有为难他,难道看不出来?若真为难了,今日还轮得着相见?
可是又想起他早就曾来打听过朱雀对自己的处置。那真是出于当年的这段交情,或是出于对夏琝闯的祸心中内疚?
夏铮的表情仍显得有点忐忑难安,道,果真没有?我虽不想与他交恶,但若他真对你有什么胁迫,你便对我说,我……必替你讨个公道。
君黎笑笑道,庄主今天上门来寻我师父,究竟是有什么事?总不会就是为我讨公道来的吧?
自然……自然有别的事,但也是想见见你。夏铮道。虽然这几日一直听人说你在他这里不错,但没确切有你的消息,我也心里难安。如今见着你好,也便好了。
君黎听得有些发怔,道,多谢庄主关心。其实当年那一别之后,我也时常想起庄主来,未知庄主的眼疾后来是如何得愈,倒是件幸事。
嗯,亏得一些江湖朋友替我四处访医,这才渐渐好了。不过说来惭愧,其实这双眼睛目力比起年轻时早已不及,不过就是普通视物罢了。
君黎点点头,一时好像也没别的话说。想了想道,那个剑穗……破损了,所以……
那不打紧。夏铮接了话,也显得有些尴尬,又道,你若喜爱那剑穗,我这个还是赠与你。
他说着,随手将佩剑一抬上来,就将剑穗解下。君黎还没及拒绝,夏铮就已递了过来。
也……没有什么能表示。他说道。算是我替君方……聊表歉意。
君黎犹豫了下,没再推拒。只道,夏庄主太客气了。
夏铮立起,道,我便不多留了。回头我自再找朱雀,你也不必替我传话了。
君黎也只好点头立起,道,那好,有劳庄主今日特地过来,若有机会,我们再叙。
此是新年头一日,可从头至尾,两人没说一句吉祥话,似乎是忘了,或是觉得并没适宜的情境。君黎欲待将他送至外面,却被夏铮一意劝回,只得罢了,回来将那个剑穗拿回了房里,系在“逐血”之上。
“逐血”剑身偏狭,并不是那么正气的剑,挂上这么一个正当大气的剑穗,反而显得有些可笑。若是将剑锋抽出,暗赤色的锋刃下带了一个鲜红的剑穗,实在也是有些奇怪。可是君黎偏有些莫名的执着要这般系着——当初一把木剑尚且系了那大大的剑穗,何况如今?
这“新”剑才刚系好都没及拿在手上试趁试趁,又有报说张庭来访。他只好又转了出来。张庭倒很大大方方地遣人抬了些礼要送进来,见到君黎,毫不见外,道,今日没料朱大人这么早过去——我刚已遇见了他,他让我径直送府上来就好,就劳烦道长,找人抬进去吧。
君黎听是朱雀应过的,便叫了人来搬,却见后面更上来两顶轿子,他不由一怔,道,张大人,这也是……
自然也是给朱大人的了。张庭将一顶轿子侧帘一掀,只见却是一名生得极为水灵的少女。只听张庭哈哈一笑道,大过年的,总要有些新意,这两个也是精挑细选了出来的——放心,我方才也同朱大人说了,他也没说不要,你便给她们安排安排罢。当真不满意,大不了明日再送回去。 九六 夏氏兄弟
张大人,你那些个东西也便罢了,两个活人最好便不要送来吧?君黎有些无奈地道。师父他不喜欢太多陌生人在府里,你也知道的。若真是他同意的,也……等他回来再说好么?
这么冷的天,让两个娇嫩的姑娘家到哪儿去?自然决计不会进了朱大人的房间,只是安排个所在让她们候一候罢了。
正说着,里头秋葵和依依听得搬东西动静,也出了来,一眼就瞧见了两顶轿子,也便猜到张庭之意,依依便施礼道,张大人,朱大人适才走时没说有这一回事,我们也不好擅自留人。自来朱大人若看中了谁,指名会要,倒不须劳烦张大人挑选,您还是先把两位姑娘带回去吧。
张庭反而走进院来,一笑道,依依姑娘,原来您在这儿,也难怪君黎道长怎么都不肯让两位姑娘留下了——她们自不能与您相比,只是——容我说句不中听的,就算依依姑娘今日拦了她们不让进,回头总有姑娘不在的时候,有些事,姑娘也管不上吧。
依依原非此意,反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一旁秋葵听得不忿,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依依管不上,你管得上?
张庭躬身道,不敢不敢,若在秋姑娘面前,我自不敢说什么话。
君黎担心他对秋葵说出些更不好听的来,上前道,跟她们都没关系,这是我的主意,回头我师父真怪罪,就说是我不让进的。我先替师父谢谢张大人好意了。
张庭脸色暧昧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好,既然君黎道长坚持,我也没办法了。一挥手,两顶轿子便抬了出去。他又上前,悄悄道,对了,君黎老弟,刚刚我瞧见夏铮夏大人匆匆离去——他可是来过此间?
夏大人是来过,怎么?
他可曾也送了礼?
张大人要问这个干什么?
有件怪事。张庭道。我见他似乎是备了礼来的,可是不知怎么好像没送出手——刚刚走的时候,他那两个家丁还是捧着走了,实在让我有些看不懂了。
君黎皱眉,道,我不知晓。他想来是见师父他不在,也便算了。
张庭微露疑惑,不过也不说太多,道,不多打搅,我也先回去了。
依依见他走了,才上前来,道,夏庄主真来过?
君黎点点头。
依依便也有些疑窦,道,他自来是不屑于和朱大人往来的,就算路上碰了面都未必打声招呼——竟会携礼而来——必有所图。
君黎一笑道,或许那礼是要送去别家的,只不过路过这里,他人进来坐了坐,礼就不必进了。
轮到依依皱眉,道,不管怎么说,君黎道长,你还是提防着他点儿。
君黎才点点头,道,我知道。
陪陈容容以及邵夫人在寺中用了素斋,沈凤鸣回到夏家庄时已是未时过半。
夏铮、夏琝看起来都还未回,小少爷夏琛又似乎在午睡。陈容容只得向沈凤鸣道,我今日还有旁的事要出去一趟,要是亦丰回来,跟他说我酉时定回。
她方走没多久,夏铮便回了家来。沈凤鸣将言语转述,夏铮想了一想,道,我去寻她。
沈凤鸣只觉有些古怪,却也并不多问,顾自回房去了。不多时,耳中忽听到有呼呼风声,掀窗去看,只见是夏琛午睡之后,正在后院中习剑。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他看了一会儿,只见这剑法轻夭中不失稳重,颇有大家风范,该正是嫡传的“夏家剑法”了。
夏琛一轮练毕,额头见汗,抬手一擦,回身已见沈凤鸣。后者也不避他,只赞道,二公子好功夫。
夏琛倒是一笑,道,必比不过沈公子。我爹常赞沈公子身手出众,还说有机会要我讨教,不知今日可有暇?
沈凤鸣笑道,好啊,我也正好请二公子指教。
他便下了场,也不用兵刃,便与夏琛过起招来。夏琛已很得这剑法之精义,只是显然临敌却少,对手之间,便有些紧张生涩。沈凤鸣每到逼他入绝境,也便退两步,如此方来来回回交手了五百余招之多。
忽然中庭转过来一个人。两人余光扫见,都是一停。来人正是夏琝,见沈凤鸣与夏琛在此习得兴起,面色就是一沉。
夏琛收剑喜道,大哥,你回来了。
怎么就你在。夏琝言语中,便似沈凤鸣不存在一般。“爹和娘不会还没回来吧?”
好像回来过。夏琛抓了抓头,道,我先前小睡了一会儿,所以……不太清楚。
他们都回来过了。沈凤鸣在一边道。不过似乎有旁的事,所以又外出了。听夏夫人说酉时之前必回。
夏琝虽然每见沈凤鸣心头就憋得郁闷,可是也不好表现,只能嗯了一声,梗着脖子道,他们也没说去哪?
大概是去扫墓了吧。夏琛在边上道。我一早听娘跟邵夫人提起过,好像是什么往日的好朋友。
夏琝哦了一声,喃喃道,大年初一的,扫什么墓。走,我们去前面等。
夏琛显然练剑练得意犹未尽,但这个大哥从来我行我素,由不得他不答应,只能道,好吧。
夏琝状似亲热地将这弟弟一把搂过,往外便走,眼见已过了中庭,方压低了声音道,君超,我告诉你,你少给我接近那姓沈的。
夏琛有些狐疑,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说?你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寄住在我们家?是大内的朱大人亲口要求将他逐出来,黑竹会也不敢再收他,他没路可走,才找着爹来投靠,他自是在宫里大大地得罪了人了。虽然看起来是没人追究他了,可谁知道——朱大人万一一翻老账要找他麻烦,我们不是被连累了?
那……可是,爹又为什么要收他进来?
我也是想不通——我私下里不知找爹说了多少次,他反斥我不讲义气。义气岂是这样讲的,上回那件事都忘了似的。朱大人在皇上跟前随便说两句,咱们都得被捉进去,竟还不小心点!我看,你若有空,也跟爹和娘说说!
夏琛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道,可爹还说叫我多与他亲近亲近呢?
夏琝猛地一松手,道,我会害你不成?你自己想想我说的有理还是爹说的有理!
夏琛又哦了一声,闷了一会儿,道,大哥,我听你的。可你几时才陪我练剑?
又练剑?
是啊,原本你不是答应了今日的,这会儿却也挺晚的了。爹明日还要考较我呢。
好好好现在就去。夏琝只得应了。
对于夏铮不教他夏家剑这件事情,夏琝原本倒不是太在意,因为母亲陈容容带他来到夏家庄,已经是他十岁时候的事情了,而在那以前,他已经开始跟陈容容学武。他不知以往的来龙去脉,只知母亲并非夏铮元配。那时母子两人住在临安城一处并不繁华地带,夏铮偶尔也来看看。他偷听过他们说话,夏铮有时会提到让两人去夏家庄,却是陈容容不答应。年幼的夏琝自然是不会提出什么自己的意见的。
或许是在外面相依为命到底艰难,也或许是夏铮患了眼疾之后,陈容容心生怜惜,最终还是带着他进了夏家的门。夏铮正室夫人过世,也无妾室,就将陈容容扶了正。夏琝长大以后,也就想通也许自己本是个私生子。可私生子又怎样,左右自己也是长子,母亲如今又有名有份,唯一的弟弟也是一母所生,起初那些有点奇怪的目光,只是旁人还不习惯他的到来而已吧。
直到他无意中听到自己母亲与庄内副总管聊天时,说到二十多年前庄里的一些事情——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后来才悟起,母亲是十来年前才带着自己来的,二十多年前庄里的事情,她怎会如亲见一般说得那般清楚?这感觉,就似母亲原就在此,是后来才带着自己离开的——自己,好像并非原先以为的,是在外的私生子身份。
这也许更不是坏事,可是为什么又要在外那么多年?他去问陈容容,陈容容只摇头说,怪我当年跟你爹赌气。他没法问出更多细节来,只得作罢。
距离那次疑问也已经过去了数年。夏铮除了不教他剑法,对他和夏琛,似乎并无不同。可仔细想想,便是这剑法一事,令得万事都似有些差了。夏铮督武严格,常在后院训斥夏琛,但陈容容待夏琝就宽松得多,也并不在意他剑术进境,夏铮自然更不来管。推开来讲,便是旁的事情,夏铮似乎也对自己这个弟弟更严厉些,对自己却显得纵容,除非犯了什么要紧的错,否则都一概谅过。他固然乐得轻松,有时却偏有莫名的眼红——或许夏琛也是一般地羡慕他,只是这位置若交换,只怕夏琛也是不愿的。
或许因为他隐隐感觉得到,夏铮对自己的纵容并非溺爱,而是种自然的……疏远,尽管这或许并非他本意。也正是这种感觉才让他难受起来。
在自己出生的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令得事情如此?他想,他迟早要将这个问题弄清楚。
但他其实并不知晓,这,远非他和这个夏家庄关系的全部。 九七 夏氏兄弟 二
山上的雪积得好深。陈容容在山里走着,也要运一些巧劲,才能走得顺当。
她从没有告诉夏琝,今天,大年初一,才是他真正的生辰。那是因为她不希望他知道,他的生辰,其实是一个人的忌辰。
事实上,她从没有对他说起过他。
她寻到了那块墓碑,用力将雪扑净。碑是很好的青石,仍然泛着当年的玉色。碑上的字刻得很深,一个一个,清清楚楚。
她叹了口气,点燃香烛,将祭品摆开。
都怪我啊。她抚了抚碑上的名字。都只怪我。
她怔怔看着香烛燃烧,忽然背后一阵窸窣有声。她往后一瞧,正是自己的丈夫,夏铮。
你果然在这里。夏铮一见着她,便也叹了一口。
陈容容默默点点头,给他让出个位置来,容他走过。夏铮上前。也望着这碑上的名字。
这他亲手刻上的名字。
他叫田郁。夏琝今年已经二十四岁,那么田郁死去,也已经二十四年了。
他是当年夏家庄最出色的门客,也是夏铮最好的朋友。但也许正因为此,他才会那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陈容容的生命里。他只出现了三次,可那已经足够了——足够一个女人,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他本是那样的一个青年才俊,若不是那一夜不堪夏铮那不肯相信的眼神而在他面前就此自尽。
他这一死,夏铮和陈容容,再无法说清那十年里,究竟是他恨她更多一点,还是她恨他更多一点了。
或者他们都更恨自己多一点。
陈容容恨的是自己的自私——夏铮原本从未怀疑过她肚里孩子会与旁人有关,可她偏偏在他愈来愈沉的期待与喜悦里难以自处。她要一个解脱,所以终究选择了说出真相。
她解脱了。她离开夏家庄,想独自一人负担这般罪过。她以为只要不说出田郁的名字,夏铮永远也不会知道此事与他有关,却怎知知晓了此事的田郁,还会在她临盆这晚出现。
他虽然逃避了很久,却也想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但他也忘了作好准备——忘了作好面对自己最好朋友的准备。
他根本不知要怎样面对,正如夏铮这样来找陈容容,其实也不知要怎样对处。可是一个羞愧无地到便此刎颈自尽的田郁,让他的所有愤怒与悲哀,在爆发出来之前,就哑了。
他没想过要面对他的尸体——即便他做了他觉得无可原谅的事情!
一切往前追溯,又或许是他夏铮的错。陈容容不是他的正房,只是妾室,可她与夏铮青梅竹马,夏家庄上下都知道夏铮只宠她一人,宠到已过了分。
就连夏铮也知道自己过了分。所以始终无出的正室病逝的时候,他觉出些愧疚,便有意疏远了陈容容,甚至找借口离了家一段时日。
田郁想必不是有心,陈容容也必以为自己不会踏错。毕竟对于田郁——她连他的样貌其实都记不准。她心里的人,从来亦只是夏铮而已。
她却低估了“寂寞”二字,也高估了自己和田郁的意志。那不过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大错已成,一切已无可改变了。
她还试着在夏铮回来以后对他笑脸相迎。夏铮也似恢复了往常对她的宠爱,却并不明白为何在月后她得知有喜时,会是那般脸色。
只有女人自己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那一番事情将夏家庄闹得天翻地覆。陈容容当然不能留在夏家庄,就算夏铮不赶她走,当时的老庄主——夏铮的父亲——也决计容不下这般事。可是夏铮终究没有写给她那纸休书。她不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或只是报复折磨她。她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没打算再嫁人。
他们分开了十年。若不是那一日副管家李曦绯匆匆跑来说夏家庄出了事,她大概永远都不肯踏回那个地方一步的。
夏铮自陈容容离开之后,未曾另娶过谁,反而醉心武学,功力与日俱增。自他掌夏家以来,从来没什么阵仗难倒得过他,所以没人想过若他倒了,还有谁能主事。可是那一回,他真的倒了。庄主双目被人毒瞎,命在顷刻时,才终于有人想起这个还没有被休掉的半个女主人——她虽然只是个妾,可是她的地位,从来不低。
她二话没说便来了。她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对夏家愧疚,不过是略尽责任,而决计不是因为还想回夏家,却无法面对那个已经盲了的丈夫,那个命在顷刻的丈夫。
她曾发过誓,终此一身,不让她的君方踏进夏家庄的大门一步。可是她最终没有坚持得住。
——夏琝没猜错,他的确是个私生子,只不过——他弄错了自己的父亲。那些看着他的奇怪眼神,并不因为他是新来的,而是因为夏家上下都知道,他就是十年前那场风波的由来。
陈容容现在真的不知道,从一开始对他的欺骗,究竟是不是错了。那时害怕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因此自尽,害怕这孩子将账算在夏家头上长大了去报仇,只告诉他他就姓夏,而夏铮就是他父亲——却忘了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也是另一种痛苦。
夏家庄上下虽然严禁提起此事,可是所有的一切,真的不会有瞒不住的一天?
夏铮没食言。他始终没亏待过夏琝——但究竟他心里明白他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些下意识的疏远,无可避免。或许他也气自己,可当亲生儿子与这非亲生的放在一起时,有好多选择,无法选择。
譬如,夏家庄的将来,是给谁?
陈容容也只能陪他一起痛苦。当年那场事,谁也不提起,可是田郁之死是因为她,也是因为他,他们,终究无法就这样将他抛诸脑后。正月初一,他们,非来这里不可。
默默地看着那对烛将尽,陈容容才哑哑地道,你今日怎么下朝这么晚?
夏铮没答,似乎是在犹豫一件极重要的事。陈容容眉头微蹙,道,出什么事了吗?
夏铮才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看住了她,道,我今日见到君道了。
陈容容的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所有那些方才为田郁为夏琝的悲戚都似露不出这样的苍白来。她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又像是不知从何问起,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夏铮明白。他明白她有千言万语要问。其实在所有那些自己在夏琝与夏琛之间犹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叹那一句,“若是君道还在,便一切都好了”。因为,夏君道才是他的长子——而这个亲生儿子,在不过一岁半的时候,就已那样被带走了!
若说他和陈容容为什么十年之后都无法分开——不是年少的青梅竹马,不是当年的百般恩爱,而是他们那时一起看着那个小小孩子被人抱走的撕心之痛。那是他们这对少年夫妻的第一个孩子。明知活着却永不得相见,比起彻底地离别与心死,又是什么样的痛楚和折磨呢?而,当年夏铮心情郁郁地疏远了陈容容离家出行,谁又能说不是因为失去了他?
少年时的他,或许真的有些任性,所以将那件事情也隐隐怪罪在陈容容头上。是陈容容坚持要给这个孩子起字叫“君道”的,她解释为“君子有道”,可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小浸淫道学的她在这孩子身上为自己加的一个标志,好证明夏家的长子,是属于她陈容容的。
谁又料竟会一语成谶?
陈容容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来,喃喃道,他……在哪?
在宫里。夏铮似是在回忆,脸上像是露出些不由自主的喜色,忽然像想到什么,变得一忧,可随即又还是转回一喜。
他还记得我。夏铮像是很高兴。他还记得……当年……见过我,不枉我那时特地去打听他的下落……
他好吗?他……他怎么会在宫里?你瞒我多久了!陈容容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我怕你知道了之后,忍不住要去找他。
陈容容声音颤得更厉害,道,可你还不是去找了他了?你怎敢……你怎敢偷偷去见他,你忘了逢云道长的话了么?你就不怕……就不怕给他招来大难!
我……我前些日子其实就见了他一面,那时候,未敢肯定是他,后来才渐渐得知的。今日原本也没打算见他的面,只是他不慎得罪了朱雀,被这奸人困在府里。我怕朱雀不放过他,今日原想……想找朱雀谈一谈。
陈容容面色愈见苍白。朱雀?你去见了朱雀?
她知道虽然从大内至朝上讨好朱雀的人都极多,但夏铮却是从来没求着他的,甚至曾与他针锋相对过。大概正是因此,之前朱雀才摆了他一道,撺掇得皇上差点将夏铮杀了。后来得脱此难,夏铮再是不屑于他,也不敢再与他对着干,只是避而不见,不得已相遇,也只能避在一旁。而要开口对朱雀说好话,原比杀了他还难过。
“没,最后还是没见着,反……见到了君道。”夏铮说话时却低着头。“我见他看起来很好,就……还是先回来了。”
陈容容听得夏君道该是无恙,心绪稍平,转念却又道,可君道他……怎会,他怎会落在朱雀手里?一停,忽道,必是因为你——因为你前些日子见了他,招来了这般麻烦!
夏铮脸色发青,只道,你先不要急,听我说。
他才大致将所知的来龙去脉说了。两人相顾默然,隔了一会儿,陈容容才将脸转去了那墓碑的方向。
难怪你这些天心神不宁,总往内城跑。她轻轻地道。只是,你却别再去看他了——若被朱雀看出端倪来,只怕对他大是有害。如今我们有君超,还有……还有君方。我们……早没有君道了。
她那张转开去的脸上却早淌了泪,夏铮纵然看不见,又岂能不知。但是自来对这个早已失去的长子的期待,不就是他平安就好?难道到了今日,还能让他回来?
他搂住陈容容。对。他喃喃道。我们有君超,还有……君方。 九八 身不由己
傍晚时分,天气又变得阴沉沉的,就似一场大雪又要压下。
君黎将自己关在房内打坐,来回体悟那“观心”意。心绪虽静了,可于心法领悟上,好像没太多进展。
他坠入自己的意中,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在意天已黑了。只是那游走的意识恍惚间让他知道,依依和秋葵应该先后都试图来喊过他,却因见他在用功便即返走。
她们像是意识中两个轻飘的存在,轻得远不足以让他睁开眼睛来。直到——忽然哪里一沉,像是极重的什么力量闯入自己的世界来,逼得他一睁眼,才见朱雀已推开了他房门。
怎么,还非要我来请?朱雀不豫道。为了你,她们两个可都没肯动筷子。
君黎定一定神,忙下床来,道,我……我适才太入神了。
朱雀皱眉道,“观心意”不是用来逼自己的,若觉得难,就缓一缓。出来吧。
君黎才出来,饭桌上只听秋葵讥嘲道,我看啊,幸好爹傍晚回来这一趟,否则我们都别想吃饭了。
君黎不大好意思地道,我练功也是不自知,往后若再这样,你们不必等我。
依依给朱雀斟了酒,笑道,君黎道长不必在意,等一等也便等一等。若没你在,秋姑娘饮食也没乐趣呢。
秋葵一拉她,君黎与她一对视,下意识讷讷地加了句,对不起。
席间反而无话了,吃得有些冷清,忽然外面传来人声,朱雀便道,想来到了。
君黎不知何事,却见依依起身去迎,秋葵似乎也是知情,却偏低头不语,也不与自己拿眼神透露什么消息。
门口一阵腾挪,依依不多时已领了两个少女进来,君黎一见,便知是下午被自己拦走的那两个,不知朱雀何时已问张庭要回两个人来,还添到了席上。两个少女虽然透着些怯意,但终归也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坐下便开始劝酒劝菜,好好一顿饭于是一下子变得旖旎,君黎只觉尴尬,也不好说什么。看秋葵那不自在的表情,大概也是为此吧。
他只原没料到两个女子落座却坐在自己一左一右。或许是因为她们究竟看着朱雀的样子害怕,下意识都坐到自己身边来,他初时还勉强应着那殷勤,可到后来也愈发局促了,好不容易顿饭吃完,朱雀站起便携了依依,道,我今日有点儿累了。君黎,她们两个你照应着。
君黎原本以为吃完饭算是万事大吉,哪料这才是个开始,忙也站起喊道,师父!
朱雀却笑,道,你不必多有顾忌,两个女娃儿原都是为了你要的,你带她们回去吧。
啊?君黎有点不明白,却又依稀有点明白,见他旁边依依也是一般表情,他料想自己竟没会错意——问题是,自己跟可不是朱雀这般人——他自己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会还想把这种事染到自己头上来?
目光忽然闪到秋葵。她咬着唇,似在看他,可与他目光一触,却又转了开去,只是那红至耳根的样子还是被看得清清楚楚,连她自己都恨不得站起来就避开这般情景。
君黎有些无奈,道,师父,我独个人惯了,不喜欢旁人陪着,尤其是……还是两位不认得的姑娘。所以……若师父不怪罪,我还是安排人送她们二位回去吧?
朱雀似乎不悦,面色沉了一沉,并未立刻发作,只道,若我怪罪呢?
那……我……我还是不能……师父,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修道之人,这般事情,真的……不妥。君黎紧张张地说着。
朱雀冷冷哼了一声,道,好啊,你不要是么?——依依,把她们两个送到我那里去。
依依怔了一下,随即道,是。便上前道,两位姑娘请跟我来。
师……君黎还想说什么。总觉得两个生嫩生嫩的少女就这样要落了朱雀手,也是件万万看不下去的事情。可是才说了一个字,边上的秋葵忽地站起,涨红着一张脸,咬紧了牙道,你就是这样对待女人的是么?
众人都是一怔,秋葵看定了朱雀,又道,如今依依在边上,你都能这般——当年你也是这样对待……对待我娘的吧?你到现在仍是这样,不但自己如此,还想逼君黎也如此,我看你真以为女人好欺负是吧?
朱雀并不反驳,目光打量了她两遍,冷笑一声,开口只向依依淡淡重复了一遍:把她们两个送去我那里。
依依终于带着两个女子走了。秋葵似乎是气极,胸膛都在微微起伏,抬手将面前的酒杯一摔,转身就回了房去。
她在气什么?是为这两个女子不平,还是为依依不平,还是恨朱雀竟然想让君黎沾染“女色”——她说不出来。
那一桌将尽的饭菜也都冷了。朱雀瞟了君黎一眼,回头便待走,君黎忙上前,道,师父,那两个女……
除非你是要我叫人送她们去你房里,否则——你便不必开口了。
真的不能放过她们?
放过?呵,她们却未必要你放。你以为是为旁人好,其实未必是好。以己度人,君黎,在你有本事让天下人都听你的话之前,就收一收这般多管闲事的性子!
君黎眼见他便要走,咬牙道,那送她们到我房里!
朱雀停了停步子。你说的。
是,我说的。
朱雀没回头,只道,回去等着。
君黎却没回去等着。他其实沮丧得很。这个大年初一,从与夏铮的尴尬谈话,到悟不出“观心”诀,到现在莫名地被塞来两个女人。他自然打定主意不会动谁一下,可是还是沮丧——沮丧虽然妥协着留在朱雀府里,却原来仍然有许多事情是妥协不了的。
因为他们究竟是太不同的人。“以己度人”,呵,他竟还说我以己度人——最以己度人的不是他么?
迟早。他心想。迟早会难以容忍他的某些作为而非离开不可。
他独自在这厅里坐了许久,直到有人上来小心翼翼道,君黎公子,这饭菜都凉了,可以收了么?他才抬头哦了一声,道,收吧。
他慢慢地往回走。两个女子由一个府里家丁陪着,正候在自己房间外。他心头一阵烦乱,只上前叫那家丁先退了,才请两个女子进去。
两个少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张庭说精挑细选过,倒非虚言,可对君黎来说,却无半分意义。不要说这世上大部分人的脸孔在他看来只是诸种相面之辞的集合,就算是真能触到他内心的女子又如何?他终究是个道士,不要说“止乎礼”,就连“发乎情”都要被自己扼制吧。
他忽然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荒谬感,用力咬一咬自己唇,向那两个少女道,你们不必慌,我也是被我师父所迫,不得已才将你们请到我这里来,瞧来今晚是没机会送你们走了,委屈你们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回张大人那里去。
两个女子对视了一眼,一个便道,君黎公子是嫌弃我们姐妹么?
嫌弃?从何说起。君黎摇摇头。你们也看见的,我是个出家人,修的这一门道是清净之学,不沾染乱心之物,自然也不会对二位有什么非分了。
那女子却反吃吃笑了,道,难怪公子方才席上,酒都不肯喝一口。不过,我听人说道家原有一门“房中术”,也是修行之正道,怎么公子却又……不能沾染女色呢?
君黎略皱了皱眉。他实在不想与两个女子讨论什么“房中术”,只道,两位还是先休息吧。我去隔间,不相打扰。
公子莫走!那少女却上来将他一拉,娇声道,君黎公子若不要我们,朱大人、张大人那里,都交待不过去了!
没什么交待不过去的。今日只是从权罢了,回头我自会与我师父说。
公子自然好说,可是我们……我们又怎么办?我们既然被挑上了,那便终究是这个命,不是将清白交在这家,便是交在那家。这大内奇奇怪怪等着要各式女人的地方实在太多,有些姐妹运气不好,便落在些奇奇怪怪的人手里——我却不想那般受苦,若公子肯要我们,我们……也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另一个也道,我们情愿跟了君黎公子,好过再过那般心头不安的日子!
君黎被缠得无奈,虽然可怜她们身不由己,但也有些愠怒,只能将衣袖一抽,道,我可以帮二位想别的办法。今日晚了,明日有暇再说。
两个女子听他口气已经有些不悦,才对视了一眼,松了手,道声公子恕罪,由他离去。 九九 身不由己 二
君黎出去搜了十几枚凳子和一床薄被,在隔间搭个“硬床”,回忆那观心诀,打了会儿座。心头纵有万事不畅,但静心观心,还是平静下来,如此才睡了。
冬天本冷,硬凳薄被的,原是不暖,可他睡至半夜,迷迷糊糊间却觉热燥。恍惚中忽然好似身边有人。那身体滚烫烫的,轻轻蹭蹭地便钻入了他被子,随即,一只纤纤玉手已伸入他衣内。
他在睡梦中皱眉,半梦半醒中已知道有些不对,可竟如贪恋这暖,随手将身边身体一抱。边上女子轻轻“噫”了一声,将他解衣敞体,钻入被中吻他。
君黎自来轻淡的呼吸忽然一灼,连睡梦中的自己也吃了一惊,忽然一清醒,睁开眼睛来,明明白白地见到自己怀里钻了一个半裸少女,呓呓语着,咻咻喘着,而自己分明是静心才卧,如今竟已被撩起了丝丝火气。
他慌乱间忙松了那将她揽住的手臂,连人带被惊下了这张窄窄的“床”。一站起,他忽嗅到股怪异的气味,头脑中一阵晕眩,怒道,你竟……竟使迷药!
话一出口,方显喑哑,整个嗓子乃至身体都根本被药性烧到干涸了。他未敢再语,薄被披在身上,先在喘息间运起自来学过的一切“定力”之术之法,将自己那丝不期而至的“火气”强压了下去。
娇滴滴的少女忽失所倚,从床上衣衫不整地坐起,瑟瑟发着寒抖,就腻腻地又要依过来。君黎既知这女子用出迷药这般手段,对其再无同情心软,唯觉可怕,往后一退,那少女便跌在了地上。她一怔,忽然一扑抱住君黎双腿,哭道,公子,你便要了我,便要了我吧!
却不防颈上大穴轻轻一麻,是君黎伸指下来,往她昏睡穴一拂。他已觉再不能与此女纠缠,见她脖子一歪,终于便此昏睡过去,一颗呼狂乱跳的心才放下来些。前日里的“逐雪意”也清明过来,他清清楚楚能感觉到另一名女子正在隔间房内来回踟蹰,显然极为紧张。而那迷烟半散不散地,也是从隔间的门处发出,想来燃尽之前,大半都被自己这么吸了进去。他暗骂自己失察,可是要怎样?只能怪自己要揽这样麻烦事,难道怪这两个女子还能有什么用?他只能甩开被子,将那女子抱起,几乎是无可奈何地过了隔间,将她抛到那边床上。
那边另一名少女似乎也有些失措,君黎再不客气,返身将她颈上穴道也轻易一点,一样丢去了床上。
明日一早就将你们送走。他心里暗暗骂道。今晚至少别来扰我!
他回到隔间,推窗散烟,要静却还是静不下来,倒了几上的凉水,一连喝了十数杯,勉勉强强回到“床”上,盘膝要运那“观心”之意。可观谁的心?自己心内此刻却起伏得自己都不忍卒看。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一个女子这么抚摩身体,抛开迷烟不说——若自己真的心如止水,迷烟又迷得起些什么来?
他竟有些对自己绝望,拿被子用力蒙住头便又睡下,只希望到了明日一早,天地敞亮,一切便可过去,什么都会好。这之后,自己再不来做这样好人,再不来沾染这般荤腥!
可,被子里好热,心反而愈跳愈快。拼命阻止自己,可竟阻之不住——就像小时头一次做了一场猥琐之梦后那般心里不明不白的惊怕,可那梦却偶还是在后来的年月里不期而至。
也正是那般梦才提醒他,他还没从这尘世超脱。他还是一个男人。就算天一亮,一切深夜中辗转之念都会烟消云散,不值一提,可如今却正在深夜,他要怎样消得去那般辗转?
他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方才甚至下意识间还曾将那少女搂过来,不是因为自己迷茫中,看见自己潜心之中,其实一直念着一个人?他以为又是一场梦境来到,那已经见怪不怪,也不必背负任何责任的梦境,是不是便是他藉以躲藏自己的心灵却放纵自己的身体的唯一的地方?
没有。没有。他心内默然嘶吼。我从没那般想过。我纵然再是无法忘却,却从没对她……那般想过!
他到天快亮时才能睡去,醒来已是很晚。府内上下想是都已知道他将两个女子要去了,没人来打搅。
但心绪也平了。他只穿好衣服,去里间看那二女。两个女子已醒了,也穿戴整齐,但或许是昨晚被他吓到,都瑟缩在床上未敢动。
都出来吧,今天送你们回张大人那里去。他口气平平。
两女没办法,只得跟着他出去。在前厅内却遇见朱雀。君黎未作什么解释,只郁郁道,师父,我送她们两个回去。
朱雀笑笑道,何必要这般不开心。却也不拦着他。
回来已是中午,程平已至,正在屋内疗毒。君黎只觉众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似有些怪,心中越发气闷,虽不想多与任何人解释自己什么都没做,但转念一想,秋葵那里,是不是还是去解释一声。
他却也并不知该与她从何而起这个话题。秋葵开门见是他,表情露出些小小的尴尬,让开门由他进来。
那个……我今天起得晚了。君黎有些没话找话。
秋葵反而一笑,道,一会儿就该一起吃饭了,怎还特地来找我?是做了亏心事,怕我说你?
君黎见她虽这般说着,却并无恼怒之色,心中奇怪,道,与其说我是做了亏心事,倒不如说……我是心情不好,来找你说会儿话吧。
秋葵面上莫名一红,道,你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朱雀不是什么好的都留给你么?
连你都这般无稽了。君黎有些失语。
秋葵见他是真的郁郁,才坐下,少有地安慰他道,好了,我都明白。
君黎才平静些,语气转为涩涩,道,你又知道了。
当然知道啊,你这般胆小怕事的道士,敢做些什么?秋葵抬起下巴来。我才不信你有胆子碰她们一碰呢。
君黎反而笑了,道,是啊,还是你晓得我。
秋葵面上的笑意却微微一敛。是啊,我是晓得你。她心下暗道。我晓得你此心已决,决计不会为了任何人重回这凡尘,区区两个女人又能怎样!
她指节在桌上轻轻敲着,犹记方才朱雀的那句话:“你在他面前这么久他都不曾动心,便那两个女子,能奈他何?”
这两句话令她心中暗涌。来此不到十日,朱雀是不是已经看出了自己对君黎的意思?自己已经这般努力隐藏、收敛,不流露出半点,竟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而与此同时,他也看出了君黎对自己的无意。她与君黎或许时常在一起吃饭、谈笑或窃窃私语,朱雀却仍然明白地知道,君黎的心没动。
果然很快便有人来喊了午饭。君黎与秋葵已说了一会儿,不复窒闷之态,出来见到朱雀,听他并不问起昨晚,君黎也便不提。昨晚的一切,便如从未发生过一般,销声匿迹。
不知朱雀是否也对他已不抱希望,再没安排过这般事情,君黎总算可以安心习悟心法。“观心”一诀花了他十余天时间,才算豁然有得。这些日子他多数都闭门不出,端坐在榻上,闭目静息,就像在苦苦思索,有时足足坐大半天都不动一动,连程平来了也未必出来见了。
秋葵有时也多有不满,偶尔抱怨,朱雀却言道,他心意本繁复,思虑太多,要一一理净本是不易,理净后尚需安定,更花时间,由他去吧。
君黎也是真的“由它去吧”,催动逐雪意放神识而出,又游动心意着意试着收回。但偶尔心潮有漪,那夜的暗热又如不受自控,侵入身心。他初时见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可忽有一日却想起那“观心”意中那一句“凡心之物,皆入我之观”,言下之意,只要是心里的念头,都不该逃避,看个透彻方好。这心内之漪,虽非己愿,却终究也是心意之一部分,始终避之不看,则这一截心意无从控制,那朱雀所云“控制内心”之说从何谈起?
他大着胆子去看自己这一截尘心——或说,欲念。以往只懂得压制,却并不识得本意,如今仔细看来,忽觉欲念或许也并非大奸大恶之物。因为,若非有那一寸心动,又哪来那一番暗热之欲?
但或许受逢云道长之教的那些条框太多,已无法从他身心抹去,纵然再是放纵自己内心之念,也终究还是在这桎梏之内。他暗叹一声,睁开眼睛。观心。就连那桎梏也是自己的心,又怎能说这样便不是真实的自己?
识得这一层,入了桎梏,却如解了心结,晓得有些事情终究抛却不得。他与朱雀本就不同,自己观的心自然也未必要与朱雀的心意神识相同。
正月十四,天晴月圆。他看来精神好了很多,想着或许明后日又可以“逐血”剑来试较自己第二诀的进境,若有所得,便要告知朱雀,或许可以随后开始第三诀之炼了。
或许是因为放下了,所以无意中说起那天晚上两女对自己用了迷烟之事。朱雀听说,面色却忽然变了。
“这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