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9分节
八〇 离别决意
君黎受他所胁,面上还是勉力作出冷笑的表情,艰涩道,哼,我正想佩服朱大人凭半招就猜出我学艺的路数,真正是眼力过人,却不料你回头就诬我一个听也没听过的“明镜诀”,简直可笑!
一边秋葵面色已经骇白,可是朱雀犹自容君黎将这句话说完,她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的意思。只有君黎其实却感觉得出来——他曾经这样落入过马斯的手中,此刻的感觉,与那时可不同——朱雀这只手虽冷,却远没有打算就此杀人。话说完,他眼神不动,就这样定定与朱雀对视。
朱雀忽然反笑,道,你这般笃定我不会杀你?
君黎憋着劲道,你若因为这点事就要杀我,连你女儿都看你不起。
秋葵忙道,爹,你先别动怒——先放了他,慢慢说不行么!
朱雀才将手松了,道,“听也没听过”——你的意思就是说,凌厉非但没教你,连提都没跟你提起过?
没有。
朱雀坐下,似乎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明镜诀”是我年轻时在极特别的环境之下,被迫自创出来的一门内功心法,世上必没有第二种内功心法会有此效。
君黎听他说那“明镜诀”竟是由他而创,心内惊讶无比,未敢再打断他话头。
朱雀续道,这一门心法最特别之处,在于其中最末一诀。我自练成此诀,再不惧任何暗算偷袭之举,因为那最后一诀的要诣,在于性命垂危之时,必受激而生反扑之力,这反扑之力足以伤人于瞬,而我自己则借此而气力重生。那时想杀我的人比比皆是,不过碍于这一诀,没法下手,便有人想到了偷我的心法秘笈去看——这些人中,就有凌厉。
君黎心下更惊。朱雀又道,不过我知道凌厉身上习有青龙心法,与“明镜诀”秉性相冲,不可能再练此诀,所以也没与他算这笔账。只是没料到竟会在你身上再看到这一诀的影子——料不到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收了弟子,把这心法授了出去。
你的意思是——你见到我方才将死之际忽然生出反击之力,就认为我学过了“明镜诀”?可是……根本不是那回事!君黎摇头道。朱大人也不该看不出来我内力修为有限,但那所谓“最后一诀”,听来厉害非常,若我能练就此地步,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吧!
没错,如果真能一步步练至最后一诀,自然早臻一流高手之境,可是凌厉只看了这最末部分,不足全本之一成,教你的不过空中楼阁,内功底子自然不够。
我已经说了,他没有教过我,你到底要怎样才信?
那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没学过“明镜诀”,如何解释方才我那一掌击至你身上,你忽然反激而出的劲力?
那个……就是……自然而生的。君黎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觉得朱雀大概不会相信。
但朱雀的这个问题,却让他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来。这种绝境逢生的情形,的确不是第一次了,一切事情,似乎便是从义父遇害之后开始。
他还记得在临安苦练时的那个独自失落的深夜,记得与凌厉相持的那以为无幸的第一百招,记得徽州城里与沈凤鸣斗掌将败的那一刻,记得天都峰上以为沈凤鸣已然殒命的一刹那,甚至是方才,对着朱雀吼出的那一句“不要动她”,和双掌相对,他以为要立毙于此的错乱瞬间。
或轻或重,或己或人,但那都是些让人绝望的时刻。在那些时候,都像有些什么力量在支持他,要阻止他往那绝望的深谷坠去——也无怪乎朱雀会说这是“明镜诀”之效——这与他所描述的“明镜诀”,唯一的不同只在于自己并没有那般充沛的内力次次都轻易反败为胜而已。
他见朱雀似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不觉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便是这么一回事。或说是我怕死也罢,总之我大概便是受不了那般无望的感觉,一到了这般境地,便想挣扎求生。
你倒很恋这凡间万端。朱雀讽道。自小出家——你该比常人更为看透所谓有望无望,岂会反有这般执念。
这话却好像触动了君黎心事。他轻轻哼了一声,道,师父也常说我难脱凡人之性,根本没法对凡间事物轻言抛却——可是难道你不是这样?难道旁人就不是这样?难道谁会不怕死,会喜欢生离死别去!
他说着,竟忽然有些动容,语声难抑。似自己那般命运,又有得可选择么?是不是越是如此,就越是想反抗,才会变得这般?
朱雀未料他忽然激动,下意识周身杀意一凝,不过随即散去。室内因此而变得愈发安静,静得出奇,就像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杀意如风卷走,都随着话语的停顿而停止了。
“离别之时,便生决意”。朱雀忽喃喃地道。没错,当年他写出这最后一诀的时候,难道不正是如此心境,否则,他又怎会将这最后一诀命名为“离别意”。他若不是贪恋世间,又怎会一再求生?有多少次谁都以为他死了,这世间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非要从地府逃出来,活到如今容颜已改,韶华已逝,仍然要在人间占据这一席之地,向那些曾看轻过他、放弃过他的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目光中一时间也充满了萧索,慨叹着,像回忆起了无数往事。
那也很好。他忽又喃喃说着,回目看君黎,竟露出线少见的微笑。若你也是天生如此,不如留在此地,拜我为师吧。
君黎吃了一惊。这话语听来随性,但朱雀一言出口,哪还会有他不答应的余地。君黎不自觉朝秋葵看了一眼,后者自然拼命向他使眼色,要他先答应了再说。拂逆朱雀意思总归不是个好选择。
他当然也晓得这一层,可是要就此答应,也犯踌躇。朱雀神色已然一冷,道,怎么,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姓凌的?
秋葵已经抢道,他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君黎,你快拜师啊!
君黎见她面上焦急,心中一叹,也只得躬身道,是,晚辈武艺低微,若蒙朱大人指教,自是求之不得。
朱雀面色才缓了,道,过来叩头。
君黎只好依言向他叩头,称“师父”。想着当初凌厉教自己武功,自己没肯拜师,如今却要拜朱雀。不过转念一想,那时未称凌厉师父,是因为担心自己命不好,连累亲近之人——朱雀本非善类,“连累”了他倒是好事吧?
这样一想,叩头也没那么难过了。毕了起身,朱雀又道,常人习我“明镜诀”心法,穷其一生说不定也难有所成,但若你果有那般心境,也便容易。除非——你是欺骗于我。所以自明日算起,一个月为限,若你修炼此诀未有起色,便足证你今日欺我,那时候休要怪我不客气。
君黎只觉头一大,心道又是这样。原本杀了马斯之后,自己一丁点儿习武之念也没有,先前为了达成凌厉的要求拼命练武,还以为那般日子终于过去,却没料到了这禁城,竟还有一样的命运。
他没办法,只得应了,想着一切只是从权,后面的事情,也只能随遇而安了。
只听秋葵又试探道,爹既然收他为徒,总不会再将他交给夏庄主,或者恭王府,或者……别的谁了吧?
我的人,没人敢动。朱雀只道。
秋葵心下大喜,听这一句话,才真正觉得今日是化险为夷了,只是君黎望着她表情,却又不免在心里暗叹。
似自己和秋葵这样两个明明不肯低头的人,恐怕以往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一天违着心认父拜师来苟且求生。或许这才是那一卦的真意?若是单独落在朱雀手里,两人中无论谁大概都是“宁为玉碎”的了,就算是死,也未必肯屈一屈膝,开口去喊朱雀一声师父或是爹。但如今知晓唯有自己周全才得保对方周全,竟便这样妥协下来,竟也不觉得心里有多难过。
转念想想,除了对不起先师,这样也并无不好。反正本也无牵无挂,耽在这里也就耽在这里,何况程平的消息还没落实,秋葵的琴也没寻到,若真有朱雀做靠山,这两件事,倒便利多了。等到目的达到,再想办法离开不迟。
心念转定,他抬起眼来,忽见朱雀竟就这样注视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慌——他那眼神,便好似自己方才那所有念头,都未曾逃得过他。他知晓他心中有鬼,他只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吧?
朱雀果然忽地一哂,道,你想见程平?
君黎心头一震,正要开口,谁料外面又有人大声禀道,朱大人,沈凤鸣大人在外求见。
君黎、秋葵闻听,都是一怔,听朱雀冷笑了一声,道,才放了他,竟还敢找上门来。回头却看向秋葵,道,女儿,你要不要去见见?
秋葵一怔道,我?……为什么是我?
他多半是为了你来的。朱雀轻笑。
……什么意思?秋葵显出些迟疑。
我想见他!君黎忽然插话道。若……可以的话,能否让我代你——呃,代师父前去?
朱雀看了看他,道,你去吧。不过,不该说的事情,就别说。
君黎应了一声,退步去了。 八一 固步皇城
沈凤鸣正在前厅内等得焦急,却见出来的是君黎,有些未敢便信,冲上来一把便抓住了他道,你们还好吧?秋葵她……她……她人呢?
君黎听他声音微微发颤,暗道他还真是为秋葵而来,便道,她没事,放心好了。反是你这两天怎样?
沈凤鸣没答,打量君黎满衣的血迹,见他神色并不沉重,也有些将信将疑,道,你怎么伤成这样?朱雀让你来的?他自己怎不来?
是我说想见你,他便让我来了。君黎道。因为……我和秋葵恐怕还要在此暂留一下,我想找你帮个忙,先带个口信给刺刺,省得她担惊受怕。
沈凤鸣拧眉道,暂留?道士,你们……真的没事?不是朱雀要挟你这般说的吧?
君黎摇头道,你别想太多,总之——他没为难我们,真的不必担心,隔两日,你便知端的。
沈凤鸣始稍稍安下心来,道,要带什么话,你说。
你便告诉刺刺,我和秋葵一切都好,叫她一切以自己为要,不要轻举妄动。程公子目下也是安全,我一有机会便会尽力救他脱困,让她什么都不必担心。
咦,你已见过程平了?
还没有,但听朱雀说起,应该没事,你便这样告诉刺刺就是。对了,刺刺如今应该和夏家的人在一起,你若能找到夏琝,应该能见到她。
沈凤鸣点头,停了一下,才道,我前两日也见到程平了,只是没机会来找你,刚刚才得了自由,还赶着去给你们打点了下离开此地之事,谁料回过头却听恭王府的人说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啊……能别这么吓我么?
君黎知道他始终对自己和秋葵的事情上心,心下不无感激,道,沈兄,我知道你这段时日已为我们得罪不少人。便这次给刺刺口信之后,你就什么都不必管了,否则,再为了我们惹到什么麻烦,我……真要过意不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凤鸣道。我只是觉得朱雀这人恐没善心,你们现在没事是万幸,但留在这里毕竟危险,有机会还是尽速离开。
你只放心就好,我们会小心应付。
但……
你觉得我会拿秋葵的周全开玩笑么?君黎道。这事情你真的别管了。
沈凤鸣听他这般说,才道,好,只要回头别让我见着湘夫人有甚闪失,否则……
晓得你关心湘夫人。君黎取笑他。先替她谢你了。
沈凤鸣竟是一语塞。自来只有他拿“湘君”“湘夫人”的说辞来闲话君黎,谁可料这道士竟也偶会这样反击一次。这倒令他顿觉不舒服起来,一挥手,道,你们没事,那我就走了。
君黎点一点头,便送沈凤鸣去厅口,行走间忽觉沈凤鸣动作似有迟缓异样。
你……还好吧?君黎犹犹豫豫地道。看你……也像受了伤?
没有。沈凤鸣只道。你们自己小心。
君黎终归觉得有些不对,回到里头,见过了朱雀,听他仍是与秋葵说着话,想了想还是上前道,师父,我想问件事。
朱雀似乎早有所料,抬眼看他道,若是关于沈凤鸣——没错,他这两日是被我关在地牢里。
我是想问——你是否有对他用刑?
用刑又如何。
果然有!君黎不忿道。我就见着他有些不对劲。
朱雀不以为意道,他窥视太上皇,原是死罪,我不过罚了监禁杖责,还不算手下留情?要怪便只怪他不识好歹,始终不肯说那日真正偷窥的人是谁,我不得已,另加了一点小刑罢了。
你……一点小刑?君黎忍不住道。这分明就是想私刑逼供,还竟有理了!
朱雀未怒,却反呵呵笑起来,道,怎么,你不服气?也不过皮肉之伤,他既然还敢再找上门来,足证这点小痛根本没让他长记性。
但你……
君黎还想说什么,却也知与朱雀没什么道理好讲,不无气馁地住了口。无论如何,朱雀肯将沈凤鸣好好地放出去总还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朱雀却看向秋葵,笑道,不过,若我早知沈凤鸣是替我女儿隐瞒的,当时倒该留点情面——是吧?
秋葵低开头,不发一言。纵然心中仍有万种不屑,要她当下再说沈凤鸣坏话,好像也难以说得出来。
君黎听着朱雀对秋葵取笑得亲昵,心里却仍恍惚有些不安。那一个分明可以拆穿一切的信封就放在案上,自己也想了许多圆谎的借口,可是朱雀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便这样口口声声地叫秋葵作女儿了?若他质疑一句,倒还有消除他疑虑,也消除自己担心的可能;可是他不问,这一个谎言,便始终悬在空中,如随时要落下的利剑。
今日的这一切,他是真的便这样相信了吗?
晚膳之后,君黎被朱雀令了跟着,才得以出了府邸大门。
方一出门,已见一名太监迎上,道,朱大人,皇上已在福宁殿恭候多时了。
君黎心中暗暗纳罕,心道皇帝要见朱雀,这太监竟在门口候着等着?莫非朱雀的架子,竟比当朝天子还大?转念一想,方才夏铮、沈凤鸣还不是先后都进来了,想必在外等着也是得了皇上吩咐的——这该算是特别的照顾还是纵容,还是——传说中的——畏惧?
朱雀只是嗯了一声。那太监一礼,便自回去了。朱雀的脚步仍是不紧不慢,沿路反先去了恭王府附近。君黎已见一路秩序井然,想来毕竟内城里都是经过训练的守卫,下午的混乱没持续太久,早已重归平静。
朱雀见并无异样,才转头道,走吧。
福宁殿是皇帝寝宫,一应太监见朱雀带着这陌生的年轻道士前来,都不免心生些惴惴,偏朱雀面色冷冷,任谁也不敢多发半句言语。
时任天子乃是后世称作宋孝宗的赵昚。听通报说朱雀已至,忙迎上前来。朱雀在赵昚面前似乎还留些情面,欲要行礼,反被赵昚一拦道,不必多礼了,朱大人,朕下午听闻有刺客闯入你府中,后又听闻人你已处置了,如今情形若何?
君黎偷眼瞧他,只见他面上倒好像真是关心的表情不假,心下不由称奇。
只听朱雀却淡然道,皇上问的若是那“刺客”若何,他现在人便站在皇上面前。
他说着,侧开身,偏偏将君黎让出来。君黎吓了一跳,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哪敢抬半分头。
赵昚也是大惊,后退数步,才仔细看到君黎。
朱……朱大人,你……这是何意?他不无惊慌,指着君黎问道。
朱雀才一笑,道,皇上莫惊。皇上一贯明辨是非,也该晓得,并非旁人说是刺客,他就真是刺客。
赵昚才稍稍定下神来,抚胸道,朱大人,朕见你一下午都未来报,还深感担忧,你如今一来,竟是来惊吓于朕。
朱雀微微躬身道,朱雀知罪,皇上莫怪。
君黎听他说着知罪,但却显然也没知罪的样子。赵昚却也无怪罪之态,看来又不像畏惧。
只听朱雀又道,下午的事情不过是有人小题大作,皇上不必忧心。这道士与我略有渊源,目下我打算留在府里,今日带他来,也是想让皇上认识一下。宫中既大,太上皇那里又时有召唤,朱雀顾不上的时候,或许有些事便要他来应答,所以他日后与皇上恐还有见面的机会。另有一层关系,便是他与平公子算是好友。平公子初到宫中,不免有些无所适从,我想,留他作陪,恐怕会好些——这也要请皇上恩准了。
哦,难得听朱大人这般推举过谁——朕岂有不准的道理。赵昚说着踱步到君黎面前,道,倒要结识一下,道长如何称呼,师门何处?
君黎有些紧张,垂首躬身道,贫道君黎,师从……
他说着,看了朱雀一眼,后者呵呵一笑,道,皇上这话问得巧,君黎虽是道家身份,但如今是我的弟子,皇上尽可信任。
哦,既是朱大人的弟子,定必亦是高手了。赵昚便道。好,好,那一切但凭朱大人作主便是。
朱雀笑道,皇上既然说了这话,我也便放心了。
君黎再偷眼瞧二人。这与他想象的实在不同。朱雀这张青黑的脸,恐怕任谁看到都会害怕,可是赵昚却不,反似乎是发自内心地信任于他。
朱雀既然有天子撑腰——难怪在这内城之中,谁都不放在眼里了。何止是内城。现今天下武林原就没几人能与他差相抗衡,青龙教主就算武功盖世,可是朱雀现今之势,要灭去一个青龙教报昔日之仇,看来真的一点不难。
可他偏偏只带走了一个程平。 八二 劫后余生
自福宁殿退出,只见朱雀又转去重华宫的方向,君黎不由问道,师父,不会是……不会是还要带我去见太上皇?
朱雀侧目道,你怕了?
没……君黎只好否认。就是……原未有此准备……就连怎样行礼都不知……
你是我朱雀的人——我怎么对待的人,你便怎么对待,旁的不必考虑。
君黎才答应道,是。
朱雀却停步,道,你真明白?
君黎一怔,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朱雀轻哼了一声,道,我在这内城之中,从没将谁放在眼里过——你往后也少给我这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若给人当软柿子捏了,丢的却是我的人。
君黎有些不忿,暗道你先将我打了重伤,又非要我这般跟着出来,却还怪我萎靡不振。也只得打了精神道,话虽如此,这内城里的人我大多不识,呃,要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也不好吧?
得罪不起?哼,还真是没有这样的人。不过有几个人,你要小心些就是了。一个是一会儿要见的太上皇——他手里虽已没了实权,但说话终归还是有点份量;还有一个是这次选妃的恭王,虽然年纪轻轻,又只是三皇子,可是在宫内宫外,很有一些人缘,最好也别明着挑了他面子。
恭王?呃,那今日之事……
今日的事倒容易。本来恭王还正不知这选妃的事情如何了结才不至于给人看了笑话,眼下这样一闹,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他对外反倒是好过了,我只消私下跟他说这事情是我计划的,他不是反还得谢我?至于你,如今伤也伤了,回头跟我去他那里见上一见,他若晓得分寸,也便差不多了,若还坚持要做戏做到底,呵,我只能拿皇上来压他了。
君黎才道,原来师父今日带我去见皇上是这目的。
你是否觉得皇上很好说话、很易控制?朱雀道。
呃,我……不知道,只觉得皇上似乎本就很信任师父,所以才毫不怀疑你说的话。若是别人,就未必这么容易了吧。
朱雀轻哂道,并不是信任,而是有很多事情他顾不上细看,既然有人替他拿主意,他自然便不反对。
“内城出刺客”这种事情都不关心?君黎疑惑道。这种该是大事了吧?
他烦心的事情多得很,这种事还真的算不上。朱雀道。不过算你运气好,若换作是太上皇还在位,恐怕便不同。
怎讲?
你没听人说过我们这位太上皇最为贪生怕死?今天的事情皇上没什么,不过太上皇难缠些,所以我今日不会带你见他的面,过几天事情过去了,你再去与他照面,谅他也便翻不起旧账来。一会儿你在偏殿等我消息。
君黎哦了一声。他方明白朱雀非要今日就带他出来走这一圈,的的确确是为了解决他今日所犯之事。便这般仔细想想,方觉他收自己为徒的决定,竟远比自己拜他为师要认真。
默然不语地又走了一会儿,他方想起道,刚才说到——恭王,说到太上皇,那其他还有什么人要小心的?
其他人——也不外乎就是今年刚立的太子了。朱雀道。太子这人本身不算跋扈,不过既然是太子,总有些人会依附在他身边,寻着机会讨好他,你若嫌麻烦,也便离得远些,只是在我看来,未必小心谨慎便是好的。这种地方,若趾高气扬些,反没人说你的不是。时日久了你便晓得。
君黎心道,谁要在这里留到“时日久”。想着已到了重华宫门,往里一瞧,张庭等好几人都在里头,侍卫的阵势倒是比皇帝那端还大得多。
张庭见到朱雀,便迎了出来,行礼道,朱大人!
君黎再一看,夏铮竟然也在,另外还有一名华服侍卫,看上去职阶应也不比夏铮低。两人和张庭一起,也出来行礼。
张庭与夏铮见到君黎跟在朱雀身侧,都极是奇怪,但也不便多说。只听那华服侍卫道,朱大人,下午大内侍卫有十九人受了伤的,不过如今都已妥善处理,队伍也已重新调派,应不致有什么影响。
朱雀只挥挥手,那人道,如此便没我什么事了,告退。便即走了。
君黎看在眼里,心道这莫非也是个“趾高气扬些,反没人说你的不是”的。
那……我也走了,夏铮说着也便告退离开。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张庭道,你还有什么事?
只是想得大人必要来此,在此等候,见大人无事,也便安心了。
朱雀鼻中嗯了一声,道,你先回去吧。
张庭恭谨答应。待到他走了,朱雀方回身,向君黎道,夏铮与你关系若何?
呃……算不上有什么关系。君黎答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
算不上有关?朱雀皱眉。那么他怎会对你的事情这么上心,巴巴地在这等着。
何以见得是为了我?
他今日下午来过,旁敲侧击问我准备如何处置你,我说我未决定,他竟暗示想向我要人。哼,他从来看我不顺,平日都是避着我走,竟会特意来我府上,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我每日晚间必会来太上皇这里,他也是明知,居然也在此等着,依我想来,便是想再追问关于你的事情,只不过见到了你人活着,也便不必问了。
君黎委实也不想以对夏琝的心去度测夏铮的来意。可是料想自己当年与他那偶然一会,应该也不足以让他这般上心,况且今日事若本因夏琝而挑起,两相而比,他当然是向着自己儿子了,为了自己儿子来打听朱雀对自己的处置,才是说得过去的解释吧。
想着心里实在有些黯然,不愿多言,只道,我也猜不出。
朱雀如前所言,单独去见了太上皇赵构,叫一边太监领君黎到偏殿暂候。君黎独个儿坐了不多时,听外面又有人行来,又是那太监的声音道,便在此处了——平公子小心脚下。
平公子?莫非是程平?君黎心里一震,连忙跑到门口相望。
从那长长阶梯正匆匆走来的果是程平。
程平一仰头,也已见到君黎,一喜之下,夹手夺了那太监手上灯笼,道,你就在此吧,我自己过去。也不由得人不答应,几步便上了来,喊道,道长,你竟来了!
虽然别开不过十几日,但这其中担的忧怕却不比寻常。程平不知先前发生之事,反而比君黎更显激动,问长问短,确定了众人的平安,才始向君黎说起自己的来龙去脉。
原来程平如今在此间身份,竟是太上皇赵构的孙儿,与正选妃的恭王是同辈。不过他来宫中日短,还未来得及加以封号,姓也未正式改过来,不好称呼,也只能暂叫作“平公子”,在赵构的重华宫寄住了。
程平自己对于这般说法实未肯相信,更遑论接受。起初可不是这般礼遇,无论是一路受了追杀的经历,还是初到宫中感觉到的目光,都决计不是友善的那一种。他甚至觉得这身份是自己来了两天之后,才由一干人商量出来的。
——谁不知道太上皇根本没有子嗣?连儿子都没有,哪来孙子?
但不得已,程平也只能乖乖地管赵构叫爷爷,叫赵昚作皇伯伯。赵昚倒不怎么在意多了一个侄子,见是太上皇的嫡亲,倒也为他高兴,只吩咐好生照顾不要怠慢了;赵构的态度却似复杂得多,似乎是既有欢喜,又有顾忌,对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孙儿极为在意,恨不能时时带在身边看着,但有时朱雀到来,总似要密谈些什么,便又会避着程平。
君黎待他说毕,心下暗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太上皇的亲孙,但他们如此这般地要找你,你总也跟他们赵家脱不了干系。当下也只能叹道,总之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程平放低声音道,道长神通广大,能进得来这禁城,可是有办法带我离开?我在这边不惯得很,连爹娘都没得见,还是想着青龙谷那般日子。
君黎心道,如今不要说你,就连我自己怕都离不开。便开口道,现在恐怕还不得机会,我也是在朱雀的制约之下。总还须多忍一段时日。
程平便显得低落,道,好罢,我也总想着,就算逃出去,他们又来捉我,还不是照样添麻烦。若没一劳永逸的办法,也实在不好轻举妄动。
君黎点点头,道,那,以你这些天的了解,朱雀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程平似乎想了一下,才道,我也说不清。
他停顿一下,道,初时和你们一样,都听说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论死活也要将我捉到;那日在许家祠堂落入他手,就抱了必死之心,但后来途中发了病,反而受他疗了一次寒毒。
他替你疗毒?——你现今身体可要紧么?君黎不无担心地道。
程平摇头道,现在已没事了。自来这里之后,朱雀每日正午都会叫我过去,给我运功。他说他也解不了这毒,但每日稍稍驱去我体内一些寒气,防得积累,可保冬日无虞。
他——你这冰瘴寒毒源自他的朱雀山庄,他该有解药吧?
程平摇摇头,道,他说没有。我想着也许真没有,否则,他何必每日花这个力气。
奇怪了,他竟会这么好心。
我也想不透。我原先也很是怕他,是在疗毒之事后,我才头一次敢开口同他说话。他态度时冷时热,好在只要不激怒了他,倒也相安无事。
才说了不多句,下面太监已在喊道,平少爷,太上皇请您过去。
程平应了一声,便道,喊我了,我得要过去。也不必担心,我每日中午会去朱雀府上的,你若在那,便可碰面。
君黎点头道,好。
目送了程平走了,那太监又上来道,道长,朱大人方才吩咐,说他要后半夜才回府,府里房间应已经给道长安排好了,要奴才先送道长回府去。道长请。
见君黎将信将疑的表情,那太监倒是一个苦笑,道,道长,难道我们做奴才的,还敢假造朱大人的话不成?
君黎才笑道,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
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他叫我来这里,又不要我见太上皇,莫非就是为了让我见程平?
他还是猜不透朱雀的心思,只知道这晚再坐下来与秋葵相对,回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一切,才来得及有一种劫后余生、恍如一梦的虚脱感。
但只要能够平安无事——别的,也实在没力气去多想了。 八三 灼灼而视
次日午后才又去了恭王府。朱雀似乎前日晚间已经私下见过恭王赵惇,所以这日的见面几乎是波澜不惊,便如闲话家常一般便过了去。朱雀很少亲自出面周旋这般事情,赵惇自然明白这个叫君黎的道士必已不是随意可欺的身份——比起得罪朱雀,还是宁愿得罪夏铮父子那一头的好。
一个人忽然红起来,虽说算不上稀奇,可是总要有个原因。用不了两天,内城里便有了各种说法。
比较容易为人所接受的解释,是说君黎是依着秋葵而受宠的。
——“女儿”?听到这个说法的人,都会暗地交换眼色。没错,看年纪做女儿是有余,但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这选妃里头口碑最佳的美人秋葵,被朱雀指名要了去的,一眨眼就成女儿了?
若朱雀是正人君子,倒也罢了。可内城里谁不晓得他好色嗜美,那日他见了秋葵,回头就说另十五个都不要见了,闲人们一听,当然猜想是秋葵大合他意,受他宠幸非常之故了。这般称谓,反更增人暧昧联想。
——“徒弟”?就更离谱了。朱雀从来孤僻挑剔,在此之前没收过一个弟子。宫里求着他的人多得是,他看过谁一眼?这个叫君黎的道士又是何德何能,大白天闯府非但没受怪罪,还被这样一力保了下来——当然是因了秋葵的关系了!就大多数人的看法,朱雀不过是看在秋葵的份上留他一个位置,却未见得真会有师徒之授。
于是当面虽然呵哈相应,背地里的话却都传得分外难听。君黎或许可以一笑置之,秋葵却是受不得的。好在她也没什么理由要出门,每日介都被留在府中真如大小姐般服侍起来,倒听不见那些闲话了。
禁城的墙似乎并不那么密不透风,沈凤鸣这两日没进内城,也一样听到了传言。不过这传言听在他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意思是,他们俩的确平安无事。
对于君黎的底线,他还是放心的。虽不知道他是怎样取信于朱雀,但他毫不怀疑所谓“女儿”“徒弟”必是他想出来的什么计谋。心里放了轻快,自给刺刺传完口信,他就耽在外城住处休息,难得地清净独处了两日。
来临安之前,他原也没想到这一回黑竹会的总舵,径直就设在了临安府内城之中了。本来总说倚靠谁的势力自己并不关心,但如今张弓长这样全无姿态地投靠在朝廷怀里,他也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所以便不喜住在内城总舵之中。
——再是怎样有所倚仗,黑竹会总该是一个江湖会别,不是朝廷编制。现在这样全心投靠固然能令自己地位大涨,却恐要连后路都断绝。若有朝一日得罪了谁,或是——若有朝一日,倚仗的后台朱雀失势——又如何?
他不相信这些问题张弓长会没有考虑,可是看他的样子,又看不出他的打算。如今安静下来细想,他越来越有点莫名的忧心。正好张弓长差人传来口信,让他今日下午回一趟总舵,他便在中午懒洋洋起身,伸展了下外伤渐愈的身体,准备顺路去沽点酒,再入内城。
酒馆里人不少。算来已是腊月廿五,再有几日,便是年关了。沈凤鸣想起今年的除夕搞不好要被张弓长拉去宫里,和那几个王爷一起过也说不定,又很有些心烦。
往日里可不会如此啊。他暗暗叹道。就算孑然一身,黑竹会里似这般过年的人却也多得是,跟他们一起,也好过去跟张弓长结交什么场面。
黑竹会迁来临安的消息刚刚放出不多久,会中人到临安报到的详细记录每日都会被送回内城的总舵,听说来的人还不是很多。这也是预料得到的。他虽然与张弓长说好,会极力淡化昔日与马斯“分席而治”的往事,不对马斯的人作出任何迫害之举,但旁人却未见得领情。“凤鸣”与“马嘶”,二者毕竟太不同了。于有些人来说,马斯是洪水猛兽;于另一些来说,沈凤鸣这样的才是。
不来就不来吧,只要我信任的几个来了就行了。他心里想着,出了酒馆,向内城门处走去。
这一段路走得却很不爽快,总有种被什么人一路跟着的感觉。他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后脖子,转了身。
不远处街边站了三人三骑,正在说着话。但他这一转,那边为首的便抬起了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这个不是……青龙左先锋单疾泉么?沈凤鸣心下一踌躇。大过年的不在家却来临安——对了,多半是为了他女儿刺刺。可是——跟着我干什么?
他就反迎上去,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倒巧,单先锋,怎么您会在此处?
单疾泉难得地表情凝重,吩咐身边二人道,你们先去,说我少时便至。这才向沈凤鸣道,沈公子,不想先遇见了你。也恰巧有事想请教,能否寻个方便说话的所在?
呃——我正赶时间,怕不得便。
这样——那我长话短说。单疾泉道。我想问问,黑竹会的“娄千杉”,此人沈公子可熟?
沈凤鸣心中略有惊讶,皱眉道,单先锋想问什么事?
原想请教一些关于此人的详情,但此处人多,想来也是不便,便请沈公子帮个忙,安排我见她一见,或是告知我她的所在。我听说黑竹会总舵,如今是迁来了京城临安,她想必也在临安城中。
见她恐怕不行。沈凤鸣拒绝得断然。单先锋有什么事找她,可以告诉我,我若遇上她,可以代为转告。不好意思,这是黑竹会的规矩,凭她的身份,可没资格单独接外人的生意。
我并非要找她谈生意。
若是要找她麻烦就更不行了。沈凤鸣笑笑道。
也算不上找麻烦——此事……单疾泉犹豫了一下,似乎终究是觉得不好在这里说,停了口,道,这样吧,我也刚到,如今还要赶去夏家庄,沈公子何时忙完,我再来寻你。
唔,夏家庄——好啊。不劳烦单先锋,我傍晚过来夏家庄就是。
单疾泉点头道,那好,我们夏府见。
对了……刺刺也在夏家庄。沈凤鸣想起道。
你见过她?单疾泉回转头来。
嗯,就两天前。
单疾泉的面色才像好了一些,道,多谢。
单疾泉虽然离去,那后背被人灼灼而视的感觉却好像并没消退,以至于沈凤鸣真的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莫不是伤还没好,感觉都变得奇怪了?他有些无可奈何。只是,进了内城,这感觉便即不见。他方意识到先头跟着自己的应该另有其人,只是进不得内城,只能止步在外。
想来也是。单疾泉他们三人三骑,动静那么大,怎可能作跟踪之事。但又是谁?
他忍不住退回到内城门,向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正站了一人,便那熙来攘往人潮间,就这样静止不动,很是突兀。
那人似是在伫足观望,没料沈凤鸣会忽然回来,吃了一惊,忙忙转过角落,便一晃已消失不见。这动作甚快,隔得又远,原是不足以让沈凤鸣看清他的面貌,他只是依稀觉得那青衣白肤的样子似极了女扮男装的娄千杉。
一路跟着自己的,原来是她么?
当日娄千杉丢下狠话说到临安再见分晓,可是如今黑竹总舵设在内城之中,除了自己和张弓长,旁人甚至没有进内城的可能,娄千杉再是想要这个金牌之位,也没有与自己平等而斗的机会——她还能威胁到自己吗?跟着自己,算是要找机会下手吗?
他不知道。既然她进不来,他也没必要在这当儿去想。
直到他真正地自内城门里消失,街角的窥视者才又一次上前,伫足凝望。青衣,白肤,漆目,朱唇。沈凤鸣没猜错,这个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公子哥儿,正是放话一定会找他麻烦的娄千杉。
她其实并没打算一直站在这里看,但也许是听见了沈凤鸣对单疾泉的那一句“要找她麻烦就更不行了”,让她作为一个女人,一时间有了些不忍心——不忍心方才的这个背影,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
你还不知道吧。她喃喃地道。还不知道,这总舵之中,等着你的会是什么吧。
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想阻止这一切的冲动——但终究没有。她轻轻按住自己胸口,对自己说,很快,很快你就可以取代他了。你不能心软,因为,这一切,只是他不将你放在眼中的代价。
她在三天前到了临安,去指定之处报到,听说了沈凤鸣得罪太上皇,为朱雀所押的消息。直觉来说,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倒不是她觉得这件事能这么轻易让沈凤鸣失宠,而是她觉得,至少现在与张弓长合计一下,沈凤鸣不会有机会捣乱。
若没有张弓长的帮忙,凭她一个人当然是斗不倒沈凤鸣的,不是么?
她留了信约张弓长一见,张弓长果然正为沈凤鸣的事十分着恼。原本天都峰一会就是连瞒带哄地才让朱雀接受沈凤鸣这个结果,张弓长面对他时自然心虚不已,而沈凤鸣这么快便惹出事情来,他料想朱雀定必不喜,若因此追查起天都峰那一场较量的真相来,定也会迁怒于己。
但娄千杉也不见得是个好选择——既然那日她刺杀沈凤鸣失败,在张弓长心里,她便该是一枚弃子,原该从这世上消失为最好。事实上,他在她失手的那天晚上已经萌生了杀意,并且离开金牌之墙,去浮生客栈寻她下手。若非娄千杉是留在了秋葵那里没被找见,受了内伤的她也许真的便就这样殒命于这个腊月之前了。
娄千杉知道张弓长的念头。她在次日早晨看到地上滚落的橘子,就已知道有人来过自己房间了。可是她不得不再找他合作,因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达到目的。她也知道,若不在这次见面打消他的念头,自己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所以,她决定换一个样子去见他。
她决定,做回一个女人。 八四 百口莫辩
娄千杉到现在仍记得张弓长看见自己时那目瞪口呆的样子。
有时候她会想,为了达到目的费这么大的力气,究竟是不是值得。就算杀了沈凤鸣,距离自己想要的,仍然很远。她不是要这块金牌。或说,不仅仅是要这块金牌。金牌不过是个跳板。下一步,她要转而对付的,就该是张弓长了。
她给了自己五年,如今已过去了三年,自己仍然只是一个银牌杀手。若不是错过天都峰之会,也许结局就完全不同,因为就算厉害如马斯,其实也未必能够逃脱得了自己的“阴阳易位”惑术——沈凤鸣这号人物,当初她根本没放在眼里。
忽然想起那一天被沈凤鸣嘲笑“你根本不懂我为何非要这个位置不可”,可是,是你才根本不懂为何我非要这个位置不可。你以为只有你们男人的野心是值得称道的么?你可知女人的执着却是种最狭隘却也最不狭隘的坚持。我只要一年,因为我会在那一年里,逼自己找到机会,用获得金牌杀手的手段,去获得黑竹会当家的位置。
在最后那个位置上,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只要我能看一眼那一本写满了罪恶的册子,这五年的光阴,也便值得了。
江湖中稍有阅历的都知道,黑竹会记录任务的册子,是绝密中的绝密。
这是因为,从创会以来的规矩,就严禁会中人向任何人透露背后金主的任何消息,倘若违背,便是触犯了会中最大的戒条,那惩罚,非仅止一个“死”字而已。
会里接的案子都由一个专门的人加以记录,并将这册子保管着,就连金牌杀手也是看不到的,只有保管的人与黑竹会当家,在二人皆在场的情形下可得起锁翻阅。
就算近年来黑竹会纪律涣散,对于这本册子的规矩,却还没人敢破,所以娄千杉来了黑竹会这么多年,始终连保管册子的人是谁都不知,最后也只能走上这唯一的一条路,先争夺金牌杀手之位,再试等待做上黑竹会当家的机会。
“最狭隘却也最不狭隘的坚持”,她想就算讲给沈凤鸣这样的人听,他大概也是不会懂的。他多半也不会明白为了找一件当年血案的幕后主使,为什么值得一个少女耗费这么多年的光阴,在一个完全不适合女人的地方,努力往上爬。
张弓长当然也不懂了。她也不指望他们懂。反正在这个看不见光亮的世上,可以做的不就是利益交换与互相欺骗而已么?
这也正好,因为这样她才有自信再一次来找张弓长。只要她能证明自己仍有价值,并且,可以为他在朱雀面前,争得更多的利益。
张弓长果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一个美人儿在朱雀面前,可以获得的利益太明白了,比一进来就会惹事的沈凤鸣,怕不要好过太多?趁着沈凤鸣惹恼了他的机会换娄千杉到他跟前,就算是自己也不会拒绝,何况嗜色如命的朱雀。
如今要做的,就是设个局,让朱雀,让自己,的这些决定,都作得更为顺理成章、名正言顺、无懈可击。沈凤鸣平日不拘小节的地方很多,这种机会并不会少,不过,他们本来还打算等一等——等着朱雀发话这一次怎样处置沈凤鸣。如果他已经对沈凤鸣下了手,那么,甚至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沈凤鸣的离开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可惜等来的消息偏偏却是:朱雀将沈凤鸣放了出来。
娄千杉不得不在心里轻叹。如果朱雀当日对你施以惩罚,而不是没作任何表态地就放了你,你或许反而不必丢掉性命。大哥亲手杀你毕竟也落人口实,为了长远考虑,终究还是要借朱雀之手。
——沈凤鸣,“福兮祸所伏”,这句话,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你呢?
内城的午后,一如往常。没了娄千杉的跟踪,沈凤鸣走得轻巧而悠闲。
他不想因为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坏了心情,可终究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只能一再提醒自己,娄千杉根本不能将自己怎样。唯一能将自己怎样的,只是大哥。
可是那个“大哥”其实却更令他不满。自那日自己被朱雀关入地牢,张弓长就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若将位置互换,他想自己是断断不会如此无情的。也许张弓长摸不准朱雀的态度,怕得罪了他罢。但便算是自己被放出来之后郁郁一人在家里养伤,也没见张弓长来问过半句,这就有些……叫人伤心了吧?
我又无心威胁你的位置,何必又要看我不顺眼至此。他心里叹着。又想,或许是嫌我没在朱雀面前给他长什么脸。若换了马斯,也许便会讨朱雀的欢心?
这般走着,新总舵已在眼前了。这也是一家王室府第改建而成,地方甚广,算得上一个像模像样的“总舵”。只是没什么人进得来,不免冷清。
似乎来得早了,张弓长还没在。沈凤鸣先去了收集文书的房间,顺手拿起案上这几日送过来的一些记录,翻看了看。
见记录之上几个与自己熟络的都已到了临安,他不自觉一微笑,提笔便将他们如今落脚之处一一抄录下来。细细翻看之下,娄千杉也在记录之中,到达之期是三日前。想了一想,也还是一起抄了下来,将纸折了,放入怀里。
然后才又接着往自己的屋里走。将将一推门,他忽然一惊。有人。有轻轻的呼吸之声,正从屋内传出。
他心里莫名地一凉。难道有伏?然而门一开,全神戒备之下,却并无遭到任何暗箭偷袭。
那么那个呼吸是……?他往屋里望去。
这是他的房间,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已经不太记得屋里是什么样子了。可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床上,绝对不会有别人的。
但现在,床上睡着一个姣好的女人,衣裙半解,两条洁白而光滑的长腿大半裸露在外。她鼻息仍慢,似是睡到半梦半醒,想翻身却未翻,撩人心弦。
他深深地抽了口凉气,已经知道,这是一件比偷袭更难处理百倍的事情。
能出现在内城之中的女人,决计不是没来头的。就这样往自己床上一躺,偏偏这总舵之中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其中的事情,还能说清吗?安静的午后,这种感觉,便如尖刀毫无声息地已刺入咽喉,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有寒意从脊背上升起。
“这是个圈套。”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五个字了;接下去,“是谁要害我?”这五个字的答案,也几乎不费任何思量。
是张弓长叫自己今日午后过来;黑竹总舵若没有自己和张弓长的允许,旁人也进不来。还用得着想?
只是,现在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内城可不是讲道理、辩清白的地方,如果这女子是哪家皇亲,甚至是哪宫妃子,纵然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总也非要有个人人头落地才好交待,而这个人,除了自己还有谁?前两天才刚得罪了太上皇,那笔帐说翻可还没翻过去,好了,现在再来一项死罪——这兵不血刃的手段,出乎意料已极,也毒辣已极。
他心头竟也涌起丝恨意来,恨自己究竟天真了点,究竟轻信了点,也恨张弓长卑鄙了点,无耻了点。可他总还是怀着丝侥幸不肯相信,就如当初金牌之仪前,也不肯那般肯定娄千杉来刺杀自己真的是出于张弓长的授意。便带着这丝自欺,已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
这都是可以预计得到的:既然要设局,自然要有证人配合;这些人赶来,总是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决计不会让自己有逃脱与翻盘的机会。
床上的女人也似被这声音吵醒,蓦地睁眼,已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的房间里,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尖叫了一声,慌忙起身整理衣裙。
沈凤鸣见她坐起,只觉有那么些眼熟,不知在哪见过。这当儿也没空多想,只能先赶去门口。一队宫中侍卫已经与黑竹会的守卫起了冲突。
还说没有?那侍卫队长怒道。方才里面喊叫的女子是谁!
而这一边便只是喊道,我们奉命看守黑竹总舵,此是机密之地,大家都知道。朱大人说过,纵然是你们张大人亲至,也不能随意进入!
那侍卫队长一眼望见沈凤鸣的面,益怒道,沈凤鸣,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将依依姑娘交出来!
依依姑娘?沈凤鸣心头骤紧。原来那个便是依依,难怪有些面熟——该算是好消息么,她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哪家妃子,可或许这消息却更坏,因为——她是朱雀的人,那个他宠爱的琴姬!
是了,这大内,还不正是朱雀的大内?与其冒险去拦截什么随行者众的妃子,自然是半路带走一个琴妓来得容易得多。若真是张弓长所为,他的目的已很明白了吧,就是要借朱雀之口判了自己的死。胆敢挑衅朱雀,胆敢动他的人,况且动的还是他的宠姬——他若得闻会如何震怒,简直没有人敢去想。也难怪这队侍卫都人人自危,觉得若晚一分将人救了出来,便都要多一分受牵连的危险。
事已至此,我还有没有半条生路?他在想这个问题,连汗都已滴不出一滴。朱雀会不会肯听我解释?若有说那么一句或是半句话的机会,我——要说什么? 八五 百口莫辩 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脑子里竟会这么乱,以至于第一反应,是定要将张弓长也拉下水。原来我也会恨。若有说半句话的机会,我也一定要对他说,“是张弓长做的”,纵然我要死,也必不让他好过得了!
可是,他却又知道,说这样的话,固然可以害人,却是救不了自己的。但周围是闹哄哄的一片,守卫、侍卫,各说各话,有人说看见些什么,又有人添油加醋,更有人催促要闯入内,哪里冷静得下来想接下来要怎样才能逃脱性命。
忽见张弓长与张庭两人正快步走来。张庭先到了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怎么回事?
那侍卫队长慌忙行礼道,张大人,有人来报,说看见他——他说着向沈凤鸣一指——方才鬼鬼祟祟地挟了个人进来。恰巧朱大人那边也有人来问,说今天午时都过了,依依姑娘还没过去,我们有些怀疑,就想来这里看看,果然听见里面传来依依姑娘的喊声!
沈凤鸣的目光却已与张弓长对视了。后者似乎有些心虚,避开他只向那侍卫队长道,不可能罢!是否听错了,凤鸣怎可能做这样的事。
便不说还罢,这话一说,沈凤鸣忽然心就凉了一凉,觉得自欺的侥幸,也真的应该到此为止了。张弓长来的时机太巧,巧到他都有些不忍揭穿。
张弓长话音方落,已见里面怯生生走出来一个女子。她似乎脚上有些扭伤的样子,一瘸一拐,面上有依稀的泪痕。
张庭大惊道,依依姑娘,你……你……真在此处?
张大人!依依见到熟面孔,才泣道,我……我不晓得怎么到了这里,他……我看见他……我……
她语焉不详,但张庭面色也已变了,便向张弓长道,张大侠,你作何解释!
张弓长才返身又看向沈凤鸣。四目相对,那目光里尽是难以言状的心照不宣。沈凤鸣已经了然,只觉心内一阵发酸。事到如今,这样的事,算不算是自找的呢?是自己一直不愿放手那块辛苦到手的金牌,才从没与张弓长对质过他以往所为,总以为他没了选择之下,便不会再有要害自己的理由,可原来逃避到最后终于也是要逃不过的,有些理由永远都会有的,那些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永远都会重复发生。
他看着他,悲冷道,有什么好解释。我现在就跟你去见朱大人,你满意了么?
张弓长没料到他会毫不反抗,怔了一下方道,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张大人,此事在下定不姑息,这便亲自将他解去朱大人面前,悉由他发落!
张庭见状,也露出些无奈,道,你还是先别带他去了,朱大人见了他面,一怒取了他性命要怎办?我看缓一缓,你先自去,寻着机会求个情,或许回头还能留下条命。
张弓长却道,这般事情,弓长怎可徇私护短,我定必也一同向朱大人请罪,甘愿受罚!
张庭只得道,那好,我先将依依姑娘送过去,这件事我只能实话实说,你们……自求多福!
他摇摇头,没再往下说。
张庭不知张弓长的主意,但沈凤鸣却清楚。朱雀一怒取自己性命,不正是他所愿?若照张庭的话先去求情,岂非前功尽弃了。
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论到“演戏说谎而又不露痕迹”,张弓长还是稍稍差了火候。就连张庭都知道,以张弓长的立场,原该护着沈凤鸣,不是这般径直带他送死——朱雀又岂会一无所觉。
朱雀有时后半夜在内宫之中巡视,因此常常到午时才会起身,先给程平疗毒,而后与他一同用饭。依依是朱雀一直以来的宠姬,若不在他府中过夜,便每日午前进来,看朱雀心情,服侍他起床更衣。
但今天吃完午饭已经好一会儿,依依却没出现,再怎样也有点奇怪了。朱雀正令人去问,忽见张庭带回来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依依。君黎、秋葵和程平都在一边看见,不免心中惊讶,却听张庭说出这样一个叫人心惊的来龙去脉来。
饶是朱雀最近几天心情不错,面色也已然难看,沉声问依依道,是这样么?
几人都不敢出声,就连依依都未敢再哭了,只低头道,大概……大概是这样,依依其实也……因为不知是怎么睡去的,所以……也只知道醒来时衣衫不整,就……就那一个人在边上,先头的事情……记不清了,只是张大人的人,都说看见我被他掳走的……
外面随后就有人来报,说张弓长带了沈凤鸣,在外请罪。朱雀杀意已涌,站起道,带他们到前厅!
君黎见他带着这怒意便要走出,连忙抢上两步,伸臂一挡,道,师父,求你三思!
你敢拦我?
不是——师父,这件事情有蹊跷!君黎追道。我绝不相信沈凤鸣会做这种事,师父能否冷静一下,等依依姑娘精神好些,问仔细了,再作决断?
朱雀方自脚步停了一下,似乎想了一想,才道,我自有定夺。
君黎觉他杀意微有收敛,心略略放下些,便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前厅里去。秋葵、张庭、依依也欲跟去,朱雀却又回头,道,秋葵,你带依依去休息。
秋葵只好应声离开。君黎心头反又一凛。他将两个女子都支走——不会是真动了杀机了?若是如此,我可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张弓长一见了朱雀的面,慌忙上来便拜称知罪。君黎的目光却去看他身后的沈凤鸣。沈凤鸣见朱雀杀意凛凛,并非没有惧怕,但更多的却是无奈,也只好行礼。
以身份来讲,沈凤鸣在朱雀面前本也排不上说话的份,所以朱雀看也没看他,只向张弓长道,怎么,这种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敢来见我?
张弓长连连叩首道,弓长知罪,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弓长未敢擅自决定。
哼,再重大也是你黑竹会的人,莫非还要我教你怎么做?
张弓长伏身道,弓长说此事重大,一则因依依姑娘是朱大人这里的人,对她不敬,便是对朱大人不敬,二则因沈凤鸣是京里诸位大人已首肯的新任金牌杀手,上任不满月,若便有甚变化,恐有损众位大人威名。所以弓长是既不敢徇私包庇,却也不敢轻易便处置了他,只能立刻带他来见大人,大人无论有何处置,弓长决不护短!
沈凤鸣心下暗道,你便是没胆自己对我动手,落了人闲话,要逼出朱雀一句话来。不敢轻易处置了我?若朱雀此刻便动手要取我性命,恐怕你便在心里暗暗叫好!
他恨郁难平,张口欲言,却听君黎在一边道,这事情来龙去脉还没弄清楚,哪有现在就决断的道理!
沈凤鸣抬头见到他目含忧急,心中一温。纵然有人想我死,但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希望我活着。只听朱雀已叱君黎道,没你的事。君黎似含不甘,也只能闭口不言。
朱雀又向张弓长道,你理由倒多,不肯动手——这事情你不会也有份?
张弓长忙道,此事弓长决计不知情,只是怕朱大人说弓长自作主张,毕竟凤鸣如今连太上皇都已知晓名姓了,若忽然又治他之罪,牵连甚广!
就连君黎都觉得这话刺耳。张弓长分明是唯恐朱雀忘了沈凤鸣还曾得罪过太上皇,特地来提醒于他;又显然带了点激朱雀之意,似乎是说,若你怕“甚广”的人说你,就别治他的罪。
朱雀果然冷笑,道,牵连甚广?笑话,区区一个黑竹会金牌,我还不放在眼里!拿来!
他说话时,已向沈凤鸣伸出手来。张弓长心知他指的是沈凤鸣的金色圆牌,并不表态,便站在一边。
沈凤鸣咬牙道,黑竹会中有训,凡得金牌者,皆须经过金牌之仪,刻字于金牌之墙,以示郑重。我这块金牌受自我大哥,乃是按照规矩一礼一仪半分不差才拿到手的,要从我手上交出去,除非是我大哥开口,旁人无论是谁,都休想轻易问我要走!
他似是顶撞朱雀,但一双眼睛却灼亮逼人地看着张弓长,口气早是悲愤。一边张庭听这话明着是不将朱雀放在眼里,便要发作,朱雀手却一抬,目光森森然地射向沈凤鸣:你的意思是我管不得黑竹会?
是,按本会的规矩朱大人就是管不得。大人可以断我生死,但却不能判我进退!
此言一出,君黎已经出了身冷汗。本来朱雀的意思看来已是只要他交出这块金牌就好,他却偏偏还出言相激。他直是恨不得上前打沈凤鸣两个耳光好叫他清醒些——现在是什么时候,若没了“生死”,哪还来“进退”! 八六 百口莫辩 三
沈凤鸣当然不是不想活了。若今日自己是个旁观者,他决计也会觉得这般做法傻到了家。可是他偏生是这样的性格,旁的什么小节都可以不必拘,但那些觉得重要的事,就死也不能退让。如今让他觉得最重要的倒未必是这块金牌,而是与张弓长的那一层关系——而是他仍然怀有最后那一丝儿孱弱期待的那一层关系。难道自己和他不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道自己陷入绝境,他会好过?他总觉得于情于理,他应该不至于完全将自己推给了朱雀去宰割,可是事实是,他真的便这样看着,一动也没动过,一句话也没说过。
朱雀怒极却反笑,转向张弓长,道,你找的好金牌——他不服我管,你看怎么办?
他说“你看怎么办”,便真在一边袖手看着。张弓长原见沈凤鸣出语不逊,也不阻止,满心希望又惹怒了朱雀,只消他现出杀意,说一句明白的话,自己立刻可依言而行,不料朱雀偏是不说,偏将这事情又推回了来。
他终究不好明说要沈凤鸣身死,当下只得道,是。凤鸣今日所为,自然罪无可恕,但究其原因,多半是前段时日受朱大人之罚,心怀不忿。这也怪我后来未曾与他多谈,以解心结,以致他积怨做出今日之事,弓长绝不徇私,这便依大人意思,要他交出金牌,将他逐出黑竹会,自此必不在大人面前出现——却恳请大人看在他是年轻意气,饶他不死,我必也叫他向依依姑娘磕头赔罪。
这番话说得有进有退,旁人听来很是合理,但其中却又尽是暗示,先暗示他沈凤鸣乃是记仇之人,“心怀不忿”,再将依依提起,撩朱雀火头,提醒他这次受罪的可是他的宠姬,若“饶他不死”,可还有骚扰依依的可能!
朱雀只是冷笑看着沈凤鸣,讽道,如今是你黑竹会的大哥对你的处置,怎样,够合你的“规矩”么?
沈凤鸣也冷笑道,够,很够了。朱大人开恩,没判我的死,可是我的大哥却没对我留情。
朱雀却道,我还没判你的生死。交出金牌,你便不是黑竹会的人,我现在要你死,你总没话说了?
张弓长心头大乐,一边君黎心头却大悚,忙道,师父,这……
我当然有话说!沈凤鸣忽断然道。没错,我如今已不是黑竹会的人了,但也因此,黑竹会的规矩我就不必守了。有一些原来不方便说的话,我想现在同朱大人说说,若大人有兴趣,能否请他们都离开一下,我们单独谈。
轮到张弓长心里大悚,怒道,沈凤鸣,今日之事,我原当你是一时糊涂,但你若再对朱大人无礼,我也必不会再为你求半分情!
哼,有些人心里有鬼,现在才晓得害怕。沈凤鸣冷冷道。我可不是什么仁义大侠,正人君子。我退让到这般地步,有些人却仍要害我,那么也就别指望我让他好过。朱大人,你要听还是不要听?
听听也无妨。朱雀说着,向君黎使一眼色,后者点点头,便道,那——我们先告退。张弓长虽然心里紧张,却没办法,只能也退了出去。
恰秋葵正一个人在廊间踟蹰,见君黎往里退进,忙上前道,怎样怎样,朱雀他动手了没有?
君黎摇摇头,同她说了前面情形。秋葵一皱眉,便道,沈凤鸣一贯狡猾,不知道这回又要辩些什么出来。
你不会觉得依依姑娘真是他劫走的吧?
我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啊。秋葵喟然道。他是什么样轻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当他是傻子?若真有那般念头,这临安城大了,哪里没有乐子找,怎么可能来动宫里行走的人?
秋葵哼了一声。她方才问了依依几句,早知有蹊跷,只是却也不愿说出沈凤鸣什么好话来,总当他是见色起意、色胆包天之人。如今听君黎如此说,她便有些不悦,道,你便是偏帮着他,样样与我作对。
君黎没心思与她争论,闭口不言。
秋葵便道,反正照我看,朱雀是那种一早心里便定了主意的人,决计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改变打算的。就算这次事情他真是无辜,这地方可不是以是非作决定的,这事儿总得找个人担,不是他就是张弓长。
君黎叹了口气,道,若是他们两人选一,自然是沈凤鸣倒霉了。朱雀哪会动张弓长,张弓长当初就是他朱雀山庄的张使,现今更是比张庭还要听话。黑竹会由张弓长当家,也便等同于是朱雀自己当家,他怎可能将这么好的手下弃了?
秋葵见他是真的担心,也不好再说些落井下石的言语,只得宽慰他道,最多也就是将沈凤鸣逐走吧,不见得真会要他性命。到这个地步,朱雀又岂会看不出来这事情的真相?他只是要这个面子,不能就此饶过沈凤鸣而已。
君黎沉默。就算只是逐走,也已经足够残忍。沈凤鸣的金牌得来有多不易,他一清二楚。如今若真这么轻易地就丢了,加上张弓长那显然已放弃了他的态度,于他来说,大概也不比死了好受多少。若这真是张弓长的目的,那他究竟是胜利了。
足有三刻钟工夫,朱雀才派人将几人都叫回了前厅,面色看来一无变化。沈凤鸣的脸色并不那么好;张弓长不知端的,面上也阴晴不定,直到朱雀低低向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才像放下心来,点头称是,道,多谢朱大人,此事弓长定妥善处理。
沈凤鸣手上握着那块金色圆牌,已到了张弓长面前,道,要妥善处理是么?拿去!
他将金牌一甩,转身便扬长而走。张弓长忙忙向朱雀、张庭等一躬身,道,弓长先行告退,改日再来请罪。便也匆匆随之离去。
君黎瞧这意思,应该正如秋葵所说,虽然没伤沈凤鸣性命,却还是将他逐走了。可是张弓长若真有心为难他,这之后暗地里做些什么也没人防得了。他心头郁郁,便道,师父,我想……
你是不是也想被逐了出去?少管闲事!朱雀不待他说完便已打断。
君黎原想觅机与沈凤鸣问问清楚,提醒几句,闻言也只得罢了,心下道,我倒想被逐出去呢,可是你肯么?
见事了,张庭也便告退了。君黎想着这之后自己和秋葵出不了内城,沈凤鸣却大概再进不得内城,联络不得,关于他的死生消息,恐怕真的没法得知,心头怅怅。那一边张弓长其实心头更为怅怅。虽然听朱雀的口气没什么事,更吩咐了将沈凤鸣逐离黑竹,撵出内城,但沈凤鸣临走这一出单独密谈足以让他夜难安寐。他如今总不好私自动手,想来也只能另觅别的机会再对付他了。
大多数知晓此事的人,最后都将朱雀的决定归结为他心情正好——自秋葵来了之后,他好像真的心情很好,以至于平日里必要生气追究的一些事情,他都一件没追究过。如此想想大概也能解释得通沈凤鸣怎么竟能逃得了活命了。
沈凤鸣也希望可以这样想,但事实却又不完全是这样。
他已经回到了外城的住处。在屋里躺了一会儿,脑中仍然带着从方才谈话中留下的乱。在要求与朱雀单独谈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报复,是想让张弓长心里不安而已。但面对朱雀,他终究还是非说一些什么不可。
除了为今日的事情辩解,他选择了告诉朱雀那日天都峰之会金牌之争的真相——让他知道,杀死马斯、夺到这块金牌的人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君黎。
真是讽刺。这些自己当日和张弓长都严令众人不得外泄的事情,却在自己口中告诉了朱雀。——就算朱雀不信依依的事情是张弓长搞的鬼,那天都峰之会,他回头一追问君黎,便知真相,便会知道张弓长原来已经撒了谎。
话说出口,他却难受到现在。虽然已经不是黑竹的人,可原来破坏规矩是让自己这般郁闷的一件事。原来拖一个人下水,也并不能让自己好过。
可最让自己不爽快的是朱雀听了之后,根本不像有很大的反应,就像那些自己还以为十分重要的秘密,经了这样严重的思想斗争才说出来,在别人那里却完全不值一哂。
他才明白,朱雀根本不在意张弓长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在意任何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所做的,只是利用;他所要的,只是价值。就算自己再说出张弓长别的事情来,料想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同。
难怪你没对依依姑娘的事情反应太大了。他干脆带了些挑衅地道。你根本也不在意依依姑娘的安危,你只在意自己是否因此被冒犯——所以我是不是做了这件事,你也不在乎;我说是张弓长陷害我的,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朱雀没有回答,只反问道,你觉得,张弓长非要把你做掉,目的是什么?
他微微怔了一下,还没回答,朱雀又道,你是否一直觉得他是因为天都峰那件事情不悦,所以才一心不希望你留在金牌杀手这个位子上?
沈凤鸣只好点点头道,是。
那你觉得他对天都峰那件事情始终不悦,是否源于京里自我以下,都一直希望最终报上来的人是马斯?
沈凤鸣又只好点点头道,是。
朱雀却冷哼了哼,道,无知。 八七 意料之外
那朱大人的意思是……?
马斯我根本没见过一次,为何要执着于他?便算他真的更合我意,区区一个黑竹会金牌杀手之位的归属,这等小事,我又为何要放在心上?
……那就是说,执着于马斯的不是朝廷,是……是张弓长自己了?
那你又错了。朱雀道。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张弓长若真的对马斯这么满意,又为何将这金牌之位空了这么多年?又为何不直接将金牌给予马斯,偏要同意弄出一个天都峰之会来?你在黑竹会这么多年,看不出张弓长是什么样人?
沈凤鸣便讪讪不敢言语。他不是未想过——那日钱老曾对自己说,张弓长这个黑竹会当家的位子,是捡了凌厉的空子,好不容易拿到手里的。论资质、才干、武艺,他都远远比不上凌厉和历任黑竹会老大。或许他真的是害怕——害怕金牌这个位子一旦有人,便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因此,他也许并非针对沈凤鸣,而是针对这金牌之位上的任何人吧。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沈凤鸣才喃喃地道。
你总算懂了。朱雀冷笑道。若不是我令他今年一定要选出这一个金牌杀手来,恐怕他到现在仍会继续空着这位子——但他也还是给我拖到了年底。
沈凤鸣默然不语。说到底,所有人都是在为着自己的利益,作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其实自己下意识中又何尝不是,就如那时逃避着未曾与张弓长对质,也是为了不那么快地失去所得。其实那都是些饮鸩止渴的举动,可为什么他们都能做得那么好,偏偏自己,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
朱雀见他眼神有些颓落,道,也不必觉得心有不甘,我今日不会杀你,只不过要你交出这块金牌,反正你如今在黑竹会,必也难有作为。但我们也不妨把话说明——你若愿意帮我来个将计就计,事成之后,不要说金牌,整个黑竹会都是你的。这条件应该还可以?
沈凤鸣心中暗自惊诧,口中便道,将计就计?愿闻其详。
很简单,张弓长的野心如今定非止在黑竹会——既然进了内城,岂有不往上爬的道理?临安城内外,他可交结攀附的关系太多,今日之事,若没有旁人共谋,也不可能。我要你替我找出他与人相谋的证据来。先头张弓长始终防你,你处处受他监视,如今脱会离开,应该轻便。
沈凤鸣呆了一会儿,道,为什么你便相信我?若换我到张弓长那个位置,你岂不是一样要提防?那么何必多此一举?
我喜欢有原则的人。朱雀道。有原则的人,更好控制。
沈凤鸣就听得有些气闷,道,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让谁控制。
我控制原则,原则控制你,如此而已。除非你出卖原则,否则,你怎么翻出我掌心?
沈凤鸣沉默,心道所谓的规矩、原则,在朱雀的眼里,原来也只不过是工具。
但我的原则,写在我自己心里,你管不着。他还是抢了一句。
朱雀不以为忤,笑道,不必与我争,我喜欢什么样人不喜欢什么样人,也不凭谁一句话。在朱雀山庄的时候,张弓长就不太得我欢心,我想过找人将他替了,不过他跟卓燕走得近,我也便没动他。如今——呵,我要他扶一个金牌杀手上来,其实本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替代他,他会如此紧张也自有他的道理,既然选了金牌,他自己不可能不作其他准备。若发现他真与谁走得近了,你随时来告诉我。
可是我以后恐怕连这内城都进不了。
张弓长若有活动,也必不会在内城,我眼皮底下。旁的你放心,我自会派人给你打点,与你接头。但你若被他发现了,我也不会出面保你,便只怪你自己不小心了。
沈凤鸣越发听得气短,道,这事情风险太大,我若离开这里,什么都不帮你做,你也没办法。
朱雀冷笑道,你会么?
怎么不会?
你不想回到黑竹?
……比起自己的性命来,回不会黑竹也没那么要紧了。
那么秋葵呢?朱雀眯起眼睛看着他。秋葵还在我这里,你想不想她好过?
你……什么意思?沈凤鸣惊疑道。秋葵不是你女儿么?
是不是女儿……哼,要紧么?朱雀看定他。重要的是……你在意她。
沈凤鸣开口欲言,朱雀已笑道,不用否认。你替她顶罪、不肯吐露她的实情,还曾闯上门来打听她的消息。她虽然不领情,我却替她领了。若不是看在这份上,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杀你?你以为我说我能控制你,是随口说说而已的么?
沈凤鸣竟尔失语,只听朱雀仍是道,你帮不帮我这个忙,最终自是在你了——你若真的不管不顾,逃得远了,我也是没空来追捕你。只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沈凤鸣如今躺在床上想起这一番谈话,仍是心中未静。原是自己气不过要说些什么,可是朱雀却好像更是计划已久的样子,到后来,却成了他的谋划之谈。也许他防张弓长也已久了,只不过在等这一个机会——而正好今日等到了。
经此一事,自己看起来倒好像因祸得了“福”,只不过这“福”还在三千丈外——一切不过是朱雀的手段,自己哪有机会说个“不”字?现在是被逼到不得不为了。若“事不成”,朱雀一个翻脸,那不仅是一无所有,而且朱雀对付弃子,怕比张弓长更要狠快上百倍吧。
其实,倒未必是为了秋葵,而是——所谓的——“原则”,本就让他没法就这样做个逃兵。朱雀敢这样明着说出来,就是看定了自己真的翻不出他掌心了吧。
他翻了个身,忽想起今日傍晚还与单疾泉有约,便起了来。单疾泉——星使卓燕——朱雀言语中曾提到,张弓长以前与卓燕交好,所以他才没那时就动了张弓长位置。但这个他器重的星使,这个他不肯“凭谁一句话”就不喜欢了的星使,最终还不是背叛了他?似朱雀这样的人,原来也仍然不会吃一堑长一智么?这凭一己喜好而作的决定,是否也是他心内的某种捉摸不透的——“原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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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想必没有这么快传到夏家庄——若晓得自己被逐出了黑竹会,夏铮夏琝这对父子,还不知会不会先翻脸不认人了?
沈凤鸣想着苦笑。连张弓长都不讲情面,才认识不多久的夏家父子若不讲情面,那是再正常不过。反正今日也是去找单疾泉的,若是刺刺小姑娘在近旁,倒要问问她,当初说的替自己到青龙教美言几句,让拓跋孤罩自己一罩的事情,还当真不当真了。
话说回来,刺刺又为什么要记着这情面呢?
刚过了晚膳时分,夏琝有事外出,单疾泉、单刺刺父女正与夏铮夫妇聊天,夏铮的小儿子夏琛也在一边作陪。忽听沈凤鸣到访,单疾泉便站了起来,告罪道,是我与沈凤鸣约了有事相谈,也叨扰庄主甚久,天色不早,这便先告辞了。
单先锋不在庄中留一晚?夏铮也站起。这回头真要说是我招呼不周了。
不敢多叨扰,我们恐怕会谈得甚久,在此也不太方便。反正明日一早我便带刺刺启程回徽州——若不快些,都要赶不上过年了。
夏铮便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强留了。君方那小子也真是没个样子,不知道跟哪些个狐朋狗友早先约了,说推不掉,难得单先锋过来,他也不陪着,刺刺可千万莫要生他的气才好。
他言语中的“君方”,正是夏琝的字。单疾泉便笑道,夏庄主太客气了,这些日子刺刺不晓得给你们惹了多少麻烦,我早便过意不去。
两边又客气了几句,单疾泉就带刺刺出了门来,见沈凤鸣在外等着,便道,有劳沈公子特地过来,我们还是换一处谈吧。
沈凤鸣也是无可无不可,便随他去了后首一家客栈。纵然刺刺一心不想独自回房,单疾泉还是坚决让两名手下将她送了回去。
他才在桌边坐下,让店家上了酒,显得很有点疲累地道,见笑。最近事情太多,好在刺刺人是找到了,也要多谢沈公子告知,我今日刚来,原也不知她真会在夏家庄。
不敢当。沈凤鸣道。昔日欠过单先锋一个人情,未敢相忘,这点事算什么。说起来……我好像听谁提过单先锋与夏庄主很快便会结为亲家,倒要先恭喜了。
单疾泉却苦笑了下,道,儿女的亲事,有时候想想也是麻烦得很,今日找沈公子打听,也是为此。
这话怎么说?单先锋要打听的人不是娄千杉么?
没错。单疾泉道。这事听来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是我那大儿子无意托我,要向这位娄姑娘提亲,所以——
话还没说完,沈凤鸣将喝未喝的一口酒已悉数呛了出来。只听他连连咳了好几声,才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找她。单疾泉便道。我原对这姑娘一无所知,但听无意的意思,他们已然私订终身,若是如此,那总也不好负了人家。
私……私订终身?沈凤鸣犹似还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才摇头道,没可能,他们才认识多久?你晓得娄千杉是什么样人? 八八 败屋密谋
我正是不知。只听说她是你们黑竹会的人,刺刺来信中提到过她,但她与娄姑娘也没见过面,所言不过道听途说,未可尽信,所以我才想亲眼见见。无意毕竟是单家长子,终身大事也儿戏不得。
沈凤鸣咳了一声,道,刺刺小姑娘的道听途说,多半也是从我这里听去的吧?自然了,偏听未必尽可信,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单先锋,劝令郎还是早点死了心,他恐怕不是娄千杉的对手。
这话怎么说?
沈凤鸣摸了摸鼻子,道,若我跟你说这女人水性杨花、轻佻浮浪,你作何感想?
你意思是她并非正经女子?单疾泉犹豫了一下道。但我想无意应不至于会喜欢上这样……
所以我才说他不是对手。沈凤鸣道。不知无意公子与她相识前因后果若何,我所言或许偏颇,但总之我所知道的娄千杉,绝非善类。
见单疾泉犹疑,他停顿一下,喟然道,我们两个男人在背后说一个女人的坏话,也不是个事儿。若单先锋不信,不如我带你去见见她本人。以单先锋的眼力,一定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否令公子良配。
单疾泉奇道,下午见着沈公子,你尚且坚不肯安排我见她,现在怎么……?
此一时彼一时嘛。沈凤鸣笑道。不过话也说在前头,她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如何,单先锋也别要为难她,怎样?
我自不会为难她了。单疾泉道。被你一说,我倒好奇了——原本年轻轻的女孩子做黑竹会的杀手就很奇了,纵然不是为了无意,我也该认识一下。
呃,在单先锋面前,她那点修为自无所遁形,不过无意公子年纪轻轻的,遇到有几分姿色又喜欢骗人的女子,难说是不是就上了当。沈凤鸣说着,将那抄写了娄千杉所住之处的纸笺展了出来,道,要去的话,就事不宜迟了。
今日天色已晚,恐有不便吧?
刚刚酉时,还不算太晚。黑竹会的人,遇到任务,半夜不是照样要起来,哪有什么便不便?
单疾泉点点头道,那好,多谢了。
两人依着那地址,一路往西北面林子里走去。这里有一排低矮民居,娄千杉独自居于其中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若非有那留信为证,谁也必看不出来。
那屋子破败,自外看墙衰瓦缺,窗纸也薄得全不避风。天色真正地暗拢了,周围几家想来都是穷苦,屋里都没个灯火,也就只有娄千杉的这一间窗子里还透出了亮来。
两人刚刚走近待要敲门,忽听一男子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似乎很有点气愤愤地道,哈,好笑,朱雀心情好不肯杀人,这也要怪到我头上来?这事情当初也是大家说好的,谁知道最后是成了这个结果?
单疾泉与沈凤鸣同时屏息,对视一眼。这个声音——竟然是夏琝。单疾泉尚不知他所言何事,沈凤鸣却心头一凛——今天的事情——夏琝与娄千杉竟也牵涉其中。那时娄千杉一路跟踪自己,原来却有关联。
他并不吭声,因为他晓得对于单疾泉,这事情更加蹊跷——娄千杉是无意想娶的女子,夏琝却是要娶刺刺的男子,这两个人又怎会先搅到了一起?
只听夏琝又接着不忿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比我好些吧。看看我呢?忙了半天,我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谁又替我去把那道士给做了?
夏公子稍安勿躁。只听一女子柔声道。今日在此一会,原也不是来争执的。大哥自然也不是在怪你了,只是今天的事情功亏一篑,他难免有些不快。都消消气吧,若是自己先吵了起来,往后还怎么合作?
单疾泉再看了沈凤鸣一眼,似乎是想确认说话的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娄千杉。沈凤鸣点了点头。听娄千杉今日柔柔的声音,他料想她也没有作男子打扮,便以女子之态见人了。
夏琝闷哼一声,道,沈凤鸣纵然没死,至少也被逐出了黑竹会,自此也再不会威胁到你们什么,你们的目的达到,谁还会将当初的条件放在心上?谁来管我的死活?
单疾泉听到“逐出了黑竹会”,吃了一惊,却见沈凤鸣目光垂下,似乎并不愿对此事露出什么表情。他方明白为何他要说“此一时,彼一时”——被逐离了黑竹,他便没有了护着娄千杉的必要,而听他们意思,这事情全系出于他们的计划,原本甚至是要取沈凤鸣性命的——不知夏庄主于此,又是否知情?
只听娄千杉又道,夏公子,事情都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也不必太着急。那道士运气好,但也未必好得了多久,待我进了内城之后,寻机会替你除了他,总不会叫你失望。
夏琝冷笑道,除了他?他现今可是朱雀的心腹,你敢动他?莫说是你了——你大哥都未必敢动他!若是打草惊了蛇,我可惹不起朱雀!
娄千杉却笑道,当然不能莽撞动手了,但机会都是人找出来的;再者,夏公子未免也太不信任我了吧?难道在朱雀面前,我比那一个道士还不如么?
夏琝便好像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难讲。可别忘了朱雀身边还有那个女人秋葵呢。
娄千杉便冷笑一声,道,秋葵嘛……姿色虽然不错,但心计就差了点。还正是因为有她在,我的机会才更大啊——你不晓得她与我还有些儿同门情谊么?
她说着,咯咯娇笑起来,转头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单、沈二人才终于确定这屋子里的另一人便是“大哥”张弓长。只听他冷然开口道,本应如此。停了一停,又道,不过夏公子,沈凤鸣那头,却要交给你了。今日之事,也难说朱雀是否对我存疑,我这边就不方便出面对付他。但如今沈凤鸣背后既无靠山,凭你们夏家庄的实力,对付他应该不难?便算不直接出面,随便撂几件案子在他头上,总也有办法解决了他。
夏琝喟然道,这般黑锅却要我背?我跟他说来也没什么仇怨,这事情,做起来我也手软。
我和那道士也没什么仇怨啊,大家不都是互相帮忙嘛。娄千杉娇滴滴接话。
夏琝沉吟一下,道,那好。不过你们可当心点,别让我爹晓得了。上次秋葵那件事情,我已经吃了他一顿说。
放心,我们是什么样人。娄千杉道。
夏琝似乎心情微躁,道,若没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娄千杉娇笑道,我晓得,夏公子岳父大人到访,可是急得不得了了。
夏琝没好气道,便是因为跟你们这一会,竟没与他吃顿饭,也不晓得回去他还在不在!
你先去吧。张弓长道。这几天若有什么事,反正还可来此与千杉商量。
对了——张大侠,你打算何时带娄姑娘去见朱雀?
先过一段时日吧。张弓长道。若这几天便立刻带她去,易惹朱雀疑心。
单疾泉与沈凤鸣听到夏琝准备走,早便悄悄避闪开些,过不多时,果见他出门离去。沈凤鸣心中暗恨,想自己与夏琝从来无甚过节,他却便这样要取自己性命,若非今日听说,还不知何时便着了道。
抬眼看单疾泉,他也在皱眉。沈凤鸣忽然心里又有一阵幸灾乐祸,低声道,这下信了么?这女人,你觉得无意能拿得下?
单疾泉不语。
还有那个夏琝——你放心让女儿嫁了他?沈凤鸣追了一句。
单疾泉反而笑了,还未说话,只听里面张弓长又已道,难得——难得有个男人见了你,却竟毫不动心的。
这语气已变得有些轻佻,与方才那沉沉的口气全然不同。娄千杉轻笑道,他满脑子他那未婚妻子和岳父大人的事情,哪里看得进别的女人。
你便不生气?张弓长道。便不想找个机会将他收服收服?
他想必说话时,也做了什么轻佻的举动,娄千杉忽冷冷道,大哥,我们说好的。待我拿到这块金牌,我自不会食言,但现在……
张弓长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若去了朱雀面前,还有我的份么?
娄千杉口气又转为暧昧,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胆了……
单、沈二人无谓多听,好在张弓长不几句话也便出门离开。两人噤声目送他走远,沈凤鸣方道,你还要见见娄千杉的面吗?
今日就不必了。单疾泉道。若被她知晓你我听了这段对话,徒惹麻烦。
两人便往回走来,一路上似乎各怀心事,不觉又回了客栈,单疾泉才抬头道,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凤鸣苦笑,便将今日之事告知,只略过了朱雀与自己相谋的那一段。
这样说来——娄千杉很可能会替代你成为这金牌杀手?
想来是如此,不过……张弓长的心思,我也摸不透。他应该是不希望金牌这个位置有人的吧。沈凤鸣道。
见单疾泉似在沉吟,他惊了一下道,哎,单先锋,你莫非在考虑着让令公子娶了娄千杉能有什么好处?但纵然如此,朱雀真要找青龙教麻烦的话,凭此一联姻也挡不住。
单疾泉却摇头道,我只不过在想她为什么要招惹无意。在我先前看来,她只是为了要对付你。 八九 第一军师
对付我……?
无意回来这段日子,提到你的次数很多,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甚至流露出想除你而后快的意思。但我思前想后,他与你自那次鸿福楼之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打交道,也即是说他忽然对你大有恶感,视你为仇敌,必定是有人在旁挑唆。若他真那么“嫉恶如仇”,那有机会排在你前面的人多得是。
沈凤鸣吐了一口气,道,走运啊,幸亏无意有你这么个心里雪亮的爹,否则我岂不是早就完蛋了。
单疾泉笑道,那也未必,因为刺刺却是在说你的好话的。
刺刺小姑娘?哈,倒看不出来她竟这么够意思。
单疾泉眉间却又蹙拢,道,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夏琝要找你麻烦了,你的处境总归不太妙,劝你想法避一避。
沈凤鸣喟然道,我怕他了?有本事便来。
怕不怕是一回事,但你现在已无可倚仗,他夏家却是临安的地头蛇,留在这里,我怕你躲不过今年。
沈凤鸣有些沉默。他在回想朱雀说的“我会派人替你打点”——不知道是不是包括打点这样的麻烦?可是他想必也不会知道夏琝会要对付我,如何打点法?况且他后来的意思,是说我若自己不小心,他也不会给我出头——我果然是“无可倚仗”了么?
不知看到张弓长与娄千杉、夏琝秘密相会算不算朱雀说的“与什么人走得近”的消息。但听他方才说话间的意思,他父亲夏铮好像于此都不知情——若只是夏琝自己,那不过是小脚色,朱雀都未必会放在心上的,好歹也要引出些大鱼来才好交待吧。
他想着强笑道,多谢单先锋挂心,我自会小心,总没有让宵小之辈这么轻易得手的道理。
单疾泉看着他,倒面露些忧色,忽道,你若坚持要留在临安城里,有个险中求生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去投靠夏家庄。
什么?沈凤鸣疑心自己听错。自投罗网?稍一镇静,却又省悟——夏铮于夏琝的行动若不知情,自己若能跟夏铮搭上线,夏琝岂非束手,只能这么看着了?
可是……夏铮又凭什么要帮我?他又道。他纵然现在不知情,他们父子终究是一路的,沆瀣一气,回头我岂不是插翅都逃不了。
所以才说是险中求生。你能过得了夏铮这一关的话,后面就不必担心,因为他们父子的关系,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夏琝怕他,尤其是这次要做的毕竟是不可告人之事,就连他自己都觉羞愧,岂敢对他讲?
夏家庄以后迟早也是夏琝的,他们还会有什么不好?
单疾泉诡笑了笑,道,就像张弓长和你那般不好了。
你的意思是夏铮害怕夏琝会……觊觎他的地位?可是他们亲父子,与我和张弓长的关系大是不同吧!
倒不是夏铮不想将庄主之位给夏琝,而是——单疾泉停顿了一下,道,我先问你,依你看来,夏琝的武功怎样?
夏琝……沈凤鸣迟疑道。普普通通,在那个年纪的公子哥儿里,还算过得去吧。
那么夏铮呢?
倒没怎么见识过,但他之前曾担当御前侍卫,想必不弱。
单疾泉微微一笑,道,当年拓跋教主与夏庄主认这门亲戚的时候,是起过冲突,动过手的。虽然是拓跋教主胜了,但他曾说,夏铮是他遇见过的少有的“手底功夫还可以看一看”的人之一。夏家家传绝学人称“夏家剑”,这一手功夫在夏铮手里,是有些名堂的,可是他偏偏一点儿都没传给自己的大儿子夏琝——夏琝如今手底下的功夫是传自他母亲的“八卦剑”,你难道就不觉得有蹊跷?
我倒是未在意这一点。沈凤鸣道。我看夏琝对武学本也领悟不高,未必传他夏家剑法,他便有成。何况八卦剑我听人说其实比夏家剑法更上一筹,是夏夫人结合道家之学与夏家剑法自创而出,二者择一,选八卦剑也没有那么不妥吧。
这事在别家就没什么,可是夏家世代在此临安城扎根,可不比小的世家门派,夏琝如果是要继承家统之人,父亲的绝学怎可不具?夏铮没教他夏家剑,却反将这剑法传给了小儿子夏琛——内中就算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庄中上下必有议论,夏琝听得多了,岂可不患得患失?他非要与我们家联姻,据我猜想,一半原因也在于此。
见沈凤鸣沉吟,他又道,我并非要说服你什么,只是告知你听——你若仍然担心夏铮不肯留你,那便当我没说过。
沈凤鸣沉默不语。虽然仍觉此举甚险,但想着说话的毕竟是堪称洞人心机、聪明绝顶的单疾泉,无论是昔年的朱雀还是后来的拓跋孤,一贯也对他言听计从,他若没把握,该没道理给自己出这样的主意。
好。他便点头。我相信你。
他是真的相信单疾泉,为着他曾经在天都峰,在毫无利益瓜葛的情形之下,为自己解过围。只是他忘了单疾泉终究是只老狐狸。与他相比,自己想的实在少了那么一点点,也料不到自己这于他完全偶然之事,竟也能成为他利用之机。
——这个拓跋孤身边的第一军师,心念电转之快若有旁人能追得上的,也就不是单疾泉了。站在青龙教的立场来说,真正于他们有益的,并不是沈凤鸣的安然无恙,而其实是夏铮父子之间的那道——或许现在还不太明显的——裂痕。在还未尽知夏家父子兄弟微妙关系的此刻,沈凤鸣当然是不会明白的,也不会料到若久之后夏铮父子反目成仇的“功劳簿”上,将不得不记上自己的一笔。
自己的事情算是拿定了主意,两人又在这客栈堂中聊了几句娄千杉,几句朱雀,几句君黎,几句青龙教,几句黑竹会,把那些能讲的都讲了个遍。末了,夜真的深了,才道别离开。
沈凤鸣次日中午就去了夏家庄。夏铮夫妇却似乎正有别的客人,隔了一会儿,才送客出来。
沈凤鸣正瞧见这个准备离去的客人,心中一讶,暗暗称奇——他竟是见过此人的,却不知她与夏家庄也有来往。
——当日他受君黎之托给刺刺带完口信之后,刺刺虑及自己受夏琝的人暗中监视不便,托了他另一件事——给武林坊的一户人家再带个口信,说这几日不过去住了,要其勿虑。他便去了。那时应门的,就是这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妇人。刺刺没告诉他她的身份。从那日口信的内容听来,刺刺和君黎前段时日是住在这户人家,可他一时也猜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见她相貌清美,待人淡然,自有风韵,不像寻常人妇。
女子的目光也望见了他,并不显得惊讶,只一点头,便道辞离去。夏铮才迎上沈凤鸣,道,沈公子——沈公子的事我已听说了。久等,先请进来吧。
沈凤鸣未料夏铮会这般客气,进得内里,忽又见夏琝闻讯而来。后者见了他,面色微变,也只得随在父母身侧,不发一言。
言来语往出乎意料地顺利。见夏铮还算义气,沈凤鸣也便放下心,又打听道,夏庄主,先前刚出门去那位夫人——她是庄里的朋友吗?
夏铮面色一迟疑,一边的夏夫人已道,你不认得她?
我……倒是见过,但……始终不知她是谁。
夏铮奇道,她就为了沈公子的事情而来的,沈公子怎会不认得她?
为了我的事?这……这话怎么说?
那想必是黑竹会的谁帮忙去求了情了。夏夫人在一边道。凌夫人看在也同曾是黑竹会那一块金牌主人的份上,虽自己不方便插手,也来问问我们的意思,看我们好不好照应沈公子这一阵。
其实倒也不须凌夫人特来提了。夏铮已道。沈公子与犬子一贯笃好,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岂会坐视。在宫里办事,这般事情也是无奈,想想当初我也是差点被砍了头,一转眼还不是官复了原职,料想朱大人或许过段日子也会改变主意,你便放心留在我府上就是。
你还提当初那事。夏夫人便有后怕怪责之意。沈凤鸣在旁,心里却是怎一个惊字了得。凌夫人——苏扶风?这第四十六任金牌杀手,自己和她从无交集,只有被凌厉在鸿福楼那一回整得狼狈,要算起来也不是什么善缘。她出于什么目的会替自己说话?
——或许是刺刺?刺刺既然住在她家里,想必与她是很好的,也许真有那么一丁点儿当自己是个朋友,便去求了求她。不过话说回来,刺刺要做什么,单疾泉没道理不知道,他必是默许了的吧。他想必回头就要提出解了刺刺和夏琝的婚约,这时候去夏家说情已不太合适,才另寻了他人?
沈凤鸣猜到这里,对单疾泉自然只会更为感激。事实上他也的确猜对了一大半——单疾泉固然另有目的,却确实是为他牺牲了一点人情的。当初凌厉好说歹说求得他答应上天都峰照护君黎,算是凌厉夫妇两个欠他的人情;如今他让刺刺找苏扶风说情去,算是又把这份子要了回来。说起来,这份人情其实也挺贵,毕竟让凌厉欠一次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花在沈凤鸣身上,足证他至少还看得起这个年轻人。
沈凤鸣大致明白了今日为何会这般顺利,心里倒没什么疑窦了,偷眼看一边的夏琝,却见他满脸涨红,想必气得不轻。到了下午夏琝果然又出了门,沈凤鸣料想多半是去找娄千杉发牢骚了,心里忍不住又幸灾乐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