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8分节

七〇 微雨水山

    刺刺隔着船舱其实也望见了夏琝,并不知他对君黎原有这样敌意,当然就躲着不出,只听秋葵一边坐下,一边却问道,你跟这夏公子往日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他看我不顺眼罢了。君黎道。

    秋葵轻轻一笑。才几天不见,你变得这么会挑衅人了,话里都带了针似的,便真不怕他这个地头蛇?

    刺刺才有些吃惊,从舱里探头出来,道,怎么,你们方才不会吵起来了吧?

    也没吵起来——他是来找你的。君黎道。大概是被人看见了你跟我往这里来了,结果却拉错了人。

    刺刺才哦了一声,道,这样么,……多谢你们了,替我隐瞒。我可真的不想跟他照面。

    秋葵不知她与夏琝的关系,也不插言,只将伞在舱口撑起,转头去看悠悠水波。

    君黎却又问她道,你来临安,是准备趁这次机会混入宫中了?

    秋葵头也没回,道,我是追着沈凤鸣过来的。

    沈凤鸣也来临安了?君黎道。你——还——

    他想说你还在追着他,却预料得到这句话多半又要激起了她的脾气来,转念道,你还没报得了仇?

    秋葵恨道,我一路上总也有两三次险些就要得手了,可是这个奸贼狡猾无比,都到最后关头却又被他逃了。

    君黎想起沈凤鸣原说过要替自己引她来南边,他竟也没作戏言,这一路的交手想来也是他让着秋葵了,不觉忍着笑道,嗯,那你现在怎么肯放过了他,来游湖了?

    还不是因为……因为临安城实在人多,我从陈州一路跟过来都没跟丢过,可是刚进了临安,竟就不见了他踪影。

    所以就心情不好,来游湖了?君黎笑道。不过你都追了一路,暂且放一放吧,他也跑不了。反倒是这次恭王选妃的机会难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好好合计下怎么混进禁城去?

    ……我是在想,但……我要去寻琴,你们要去干什么?

    君黎便将程平被捉一事说了,又道,所以现在我们两件事并一件,就一起吧。

    你们可有什么计划么?

    先头是想了想。君黎道。你晓得么,当朝天子和恭王他们父子两个,听说都很信八字命理,回头呢,我就编一个合适的八字,将你荐上去。待到进去了之后,你想必大部分时间会受管束,但好在你们女子的地方,也许反而有机会谈及琴乐,你正好趁此机会打听一下五十弦琴的事情;至于我,就尽量找机会看能不能知晓他们将程公子关在哪里。

    等下,君黎哥。刺刺不满地道。为什么我说我要扮成选妃的姑娘家跟你进去,你就不答应,现在却让秋姑娘去?

    呃——秋姑娘自己也有事,无论如何也是必须去的,你就最好不要涉险了。

    ……不行,你若想把我一个人抛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行!要么就想办法把我也带进去,不然的话你们都别想去!

    秋葵也道,照我看,刺刺姑娘的身手不错,有她在,我反而放心些,否则你一落单,出了事恐怕逃都逃不了。

    君黎喟然道,你以为在那种地方出了事凭武功就能逃得掉?

    秋葵不忿道,我们至少比你好些!

    君黎见她又是要斗嘴的架势,笑笑转开,只听刺刺果然帮腔道,就是啊,若不是非要有个道士不可,我跟秋姑娘你一起去就行了,还会带上他么!

    也不是不行了。秋葵故作无谓地道。刺刺姑娘扮作道士,反正这道士那天卜了一卦也是说,只要有人陪我一起,就会平安无恙,那也未见得要是他啊。

    呵,你们真有本事就真去啊?若被人问起八字的详情,答不出来可不要想到我?若遇到什么事情想到要看上次的爻辞,解不出来可不要想到我?若这小姑娘孤身跟一堆男人住在一起,碰到麻烦了可不要想到我?若……

    好了!刺刺嘟嘴道。我们都是担心你呢,谁叫你功夫不济啊,出了事都要人家护着你。

    君黎只笑道,我是算命的,你们是学武的,我跟你们能比么?

    秋葵掠一掠头发,道,我的事情倒不难,可是你们要救人,恐怕没那么简单了,纵然进去了,还是以打探情况为要,救人只是见机行事吧。

    放心好了,我会看着他的。刺刺很有把握地答应。君黎却睨她一眼。

    是啊。他开口说道。你可千万记得看着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可对付不来!

    三人在船上又商量了乔装改扮、暗中联络等细节,随后便在这船上悠悠荡着,纵然沉默,也觉惬意,没了半点尴尬。心情放松之下,君黎靠着舱边,倒有几分困意上来。

    不知不觉,像是打了个盹。睁眼时只见自己斜躺在船舱之中,也不知睡了多久,而那两个姑娘却都不在里头。

    正要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略嫌刺耳的、不知用什么乐器吹出的声音,有点像喇叭,却又不是喇叭;随后又是一声,音高稍微有些异样,却好像都是走了音、破了音一般,不成调子。

    然后便听到刺刺娇声道,哎呀,这个太难了,我学不来!

    他好奇掀开舱帘,外面天色已转暗,但雨好像是停了。船沿上并肩坐着刺刺和秋葵,只见刺刺手上捏着一片薄薄的叶子,愁眉苦脸地用力去吹,又是怪里怪气的“卜”的一声,就连秋葵都忍不住笑起来。

    君黎微微发怔。他很少看到秋葵笑——不对,应该说,像这样笑得肩膀都颤起来,前仰后合的,根本就没有过。只听她道,算了,还是听我吹吧。刺刺便点头,见秋葵也将一片叶子拈起,嘴唇轻轻触上。

    那叶片在她唇中竟就能发出绝妙的乐音,高低抑扬,悠远动听。刺刺随意地便将头靠在她肩上,手中轻挥着那小小的叶片,不过也渐渐缓了,就如也听得有些醉。

    君黎也便没有打断她,靠在舱边,始终注视着两人的背影。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不去想这一次是否能平安出来,也不去想这样清淡美好的时光,是否还会再有。

    临安城是真的热闹,即使到了天暗,因为天气转晴的关系,街上人也不见少,尤其张起了花灯的地方,反而客人如织。

    三人到集市买了些必要的衣物装束和易容之物,送了秋葵回客栈,约定第二天便在此碰面。君黎和刺刺一路走回去,将将要转到武林坊,刺刺忽抬手指道,那不是……!

    果然,前面远远地能看到张弓长和沈凤鸣边走便说着什么。君黎原也晓得沈凤鸣来了临安,却不知张弓长也在,便道,跟上去看看。

    两人悄悄蹑上。张、沈二人折了两折,竟然去了夏家庄。

    君黎和刺刺在拐角偷瞧,只见不多时夏家庄里出来一人,请了两人进去,情态之中并无敌意。

    奇了,夏家庄跟黑竹会这么好。刺刺道。上次我来这里,夏公子还怒斥黑竹会呢,他们的人一路将他追杀进了青龙谷,还伤他不轻,难不成都是假的?

    那次朝廷还要斩了夏庄主,现在夏家还不是替朝廷办事?此一时彼一时,黑竹会和夏家庄,现在该算是一拨的了吧?

    刺刺将信将疑地看了半天,道,不管怎么说,黑竹会的当家和金牌杀手一起登门造访,很难得吧?

    沈凤鸣刚刚拿了金牌之位,过来打个招呼,将往日的冤仇也消解下,不算太奇怪。

    看不出来你还挺晓得他们那一套。刺刺道。算啦,既然是在夏家,我们也跟不进去了。

    两人还是又说了一会儿,果然张弓长和沈凤鸣久久未出,便也无谓多等,决意先回家去。

    若有机会,你这几日想办法找沈凤鸣打听一下选妃的内情,不知他晓得多少?刺刺道。反正我是绝对不找夏家的人打听的啦。

    君黎晓得后面那句才是她的重点,一笑道,我没想过让你找夏家。

七一 横生枝节

    秋葵还是第一次穿上这么浓色的衣衫。深紫色的衫裙,比一贯的白色打扮更显出些冷傲,也因此愈发显得整个人由脸到身都如雕琢出来的一般有致,真正是个美到毫巅的人物。

    以至于刺刺看着她,都像是呆了。

    秋姐姐。她喃喃地道。你真是漂亮。我若是恭王啊,一定挑你。

    今天张告示了。君黎在一边道。凡是这几日递进八字,通过了的,这月二十先是“貌选”,再是二十一日“才选”。貌选嘛,倒是不担心……

    怎么,才选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啊,秋姐姐懂得诗词音律,又弹得一手好琴……

    君黎咳了一声,道,不是说她没才,只是……

    他便正看着秋葵,道,我跟你认真说,你别生气——你若过了貌选,想必就要呆在里头了,我怕的不是你过不了什么貌选才选,是你一贯为人有些……有些孤僻。若我和刺刺就在边上也就罢了,万一你一个人,一言不合的就与人争执起来,恐怕要吃亏。

    秋葵知晓他说得没错,却还是瞟了他一眼就转开头去道,谁晓得进不进得了禁城,没准头一道合八字的就要被刷了下来。

    不会的。君黎道。我已经把你写小了三岁了,虽然仍是比不得那些十六七岁的姑娘……

    你说什么!秋葵便扬手作势要打他,眼睛向他一瞪,只见他竟然在笑,居然心里就一抖,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来。

    只听君黎笑道,那也都没办法啊,说你十**岁,大概还有人信;说你十六七,那未免有些……

    一边刺刺早就狠狠捶了君黎一拳,道,君黎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君黎笑道,我只想她知道,禁城里不比别的地方,进去之后,被人说这样的话也是很寻常的。像这样的事情怕都算不上什么折辱,说不定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别什么事都较真,有些人就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就好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孰轻孰重的好么?秋葵有些不忿。你教训完了吧,道爷?

    君黎只好一笑道,完了。

    这日下午宫里专门派了人就开始收民间女子的八字帖,直收到十五日,总共大概有个两三百户人家的女孩子要报名。十六日便来贴榜,大概有一百名女子入选,加上官宦家小姐二十个,总共一百二十人可以参加貌选。挤着看榜的不是形形色色的道士,就是女孩子家里长辈,榜没贴完就是个水泄不通。

    偏偏刺刺非要跟着一起来看,君黎只好把她带上。便在头两张榜上他就一眼看到了秋葵的名字,心中便淡定,回头道,走吧,她在了。

    刺刺却仍在张望,一直看到后几张,她才突然眼睛一亮,嘻笑抬头道,嗯,走了。

    君黎才觉有些奇怪,道,你在看什么?

    唔,没什么,回去再告诉你。

    刺刺,你别卖关子。君黎一手往她肘上握定,目光便扫过她适才看的最末几张,忽地看到一个叫“秋刺”的名字,吓了一跳,回头道,你不会是……

    刺刺早就别转了头,就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拧声道,快先走了,回去再说!

    君黎未敢相信刺刺会这么大胆,瞒着自己做这种事,但转念想想,她从来就是这么大胆,也不是做不出来。便拖了她到人少的地方,道,那个是你么?你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帖子交进去了?竟然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刺刺见他面色沉下,也有点怕,低低道,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肯啊,最先也不是没说过……

    你……

    你骂我好了啊!不过,骂也没用,我已经通过了。刺刺说着倒是嘻嘻笑起来。

    君黎当然也不能真的就开口骂她,只能哭笑不得道,你的八字递的是什么?谁给你解的?都写了些什么?

    就是我自己的八字了……言语都是自己编的嘛,就说些好的咯,什么旺夫啦,旺子孙啦,命里逢凶化吉一帆风顺啦之类。

    ……这些在里头都是有人要看过的,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不晓得怎么就让你过了。

    嘿嘿,也说不定我就真的是那么好呢?反正现在也通过了,唔,不过回头貌选,也不晓得过不过得去。刺刺说着,又显得有些发愁。

    你还敢去貌选?君黎怒道。你晓不晓得,万一后面你过了貌选,到头来又从禁城里逃出来,这够算得上欺君了?

    哼,那你为什么让秋姐姐去?她回头不也是一样要逃出来?

    你担心她做什么——她可跟你不一样,本来就出身远僻之地,孤身一人没有牵绊,避回去谁找得到她?你的身份就不同了,你明知现在青龙教跟朝廷的关系很紧张,若你又惹出这样的事情,回头总也要有人收拾这摊子——还不说夏家了,你这下倒是不避夏家了?不怕跟夏琝打照面了?

    我会易容的呀——我不叫人发现是我不就好了,我名字也不是真的。君黎哥……!刺刺撒起娇来。

    貌选的通通都要拿清水洗脸,你易什么容?君黎反而益发生气,一把拉着她便向秋葵客栈行去道,你再这样任性妄为,连扮小道士跟我进去都休想!

    刺刺觉出他这次是当真生气。她还没遇过他这样,从来他都偏让自己,纵然自己任性妄为,撒个娇也就算过去了,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次自己也算是思前想后,才作了这决定的,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对至此。

    固然,她和秋葵一起,等同于留他落单。可是要找程平,从君黎这一头说不定根本难有真正的机会。一个道士,就算荐了合适的人又怎样呢?唯有借选妃之机深入宫中,才有可能。

    一路悻悻地到了秋葵屋里,只见她站起迎上来道,怎么样,看了么?

    看了,你在里面了。君黎道。

    秋葵哦了一声,道,看不出来你编的生日时辰还不错。

    一顿,却见君黎面上殊无喜色,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还是照原计划准备下,我们明天再来找你。

    说着又一拉刺刺道,走。

    喂,今日不是说要给刺刺扮下道士看的?秋葵上前道。怎么了?刺刺,你怎么也哭丧个脸?

    我把君黎哥惹不高兴啦。刺刺撅嘴道。他可凶了呢。

    秋葵转向君黎,却听他向刺刺道,你卖乖也没用,这事情由不得你。貌选前后,你都休想离开我半步。

    到底怎么了?秋葵狐疑道。

    小丫头私自偷跑去递八字贴,也要参加选妃,若非方才在榜上看见,我还不晓得!

    秋葵吃了一惊,道,刺刺,原先说得好好的,你怎么了?

    刺刺不高兴道,你也来说我!我是为了别让你落了单!

    这个……我晓得。秋葵道。我的意思是,那天不是说好了,你和君黎一起,你还要照顾他的啊。

    是,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处境更危险一些,我和你在一起,有个照应。不是说,你们那个卦上说,你一定要有人陪着吗?可是这样让你去选妃,有好多时候你还是一个人,我们都没法和你在一起的;那日君黎哥还说起,万一你跟人起争执,若我们在边上就好啦——那我猜想,那一卦的意思就在于此了,也许你要跟人争执的时候,我们有人能圆个场就会没事。

    我知道你是为了秋葵好,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就不要横生枝节了。君黎道。

    我……横生枝节?刺刺咬唇道。我晓得啊,你怪我这个时候给你们添乱了是不是?但——你仔细想一想,到底怎么样安排才是最好的?我作为一个女子进禁城,总比我扮成男人,扮成个道士进禁城安全一些吧?你说我这样参加选妃危险,可能会是欺君之罪,怎么不说我若是个道士,回头连带着不也一样是个欺君之罪?

    那你就别去啊!君黎没好气地道。早说你别去最省事,给我在外面等着!

    刺刺从没被他这样抢白过,呆了一下,气鼓鼓地道,不要跟你说!早知道不告诉你,不要你管,你本来也管不着!说着,赌气便走。

    君黎晓得自己话说得重了,当下只能向秋葵看了眼,道,明日再来细商。便要追出去。

    哎,君黎。秋葵叫住他。

    君黎一停,目光望向她。

    她还小,你……哄哄她就好了,别那么凶。

    我晓得。君黎闷闷说了句。你不用挂心。

    刺刺跑到外面,越想越气得厉害,便在街上愤愤奔跑起来。君黎远远瞧见,便跟过去,瞧她越跑越快,料她真是情绪上来,便保持这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她跑得慢下来,他才上前了些。

    刺刺。他到她身后丈许,才开口叫她。

    刺刺吓了一跳,忙一转头,道,你跟着我!

    怎么敢不跟着。君黎苦笑道。消气了没有?好了就回家去吧。

    消气?刺刺冷笑了一声,下巴一抬,道,倒怪了,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要去选妃,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同意,那你尽管不同意好了,我选我的,一点都不来跟你生气!

    君黎脸上变色,道,刺刺,你别自说自话了,这一次我们……

    你是我什么人啊?又不是我舅舅了,你管得着我?我要进禁城,死生由我。要是貌选、才选我落了榜,我也没话说,但现在你就别来拦着我了,我也不会听!

    街上人多,便有人好事来围观。君黎可不比她肆无忌惮的,上前便要拉她,好歹去个人少的所在,却不料刺刺见他伸手,反手一脱,偏生不让他碰着。

    君黎一急,斜腕就擒她。刺刺未料他会来这一下追击,未防之下,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欲待去挣,谁料他这次真的用力,竟半点挣不开。

    她只好被他往僻静的小巷里就近拖去,进了巷子,他才将她一松。刺刺有些犹豫,揉着手腕却又挺直了背道,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不成?你打得过我么!

    我打不过你。君黎道。你不是一贯晓得我武艺低微,我又江湖经验不足,我又头脑不灵光——我什么都不行,所以你不是早就打算了跟在我身边保护我么?你去选妃了,我这边遇到事情怎么办?

    刺刺一怔。她没料到他气势汹汹将自己拖过来,会说出这些个理由,虽然明知这几句不过是反话,目的只是哄骗自己别去那个选妃,但她着实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默默侧开脸去。

七二 前途未卜

    君黎见她沉默下来,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刺刺,这件事,你先听我说。并不是我不在意秋葵的安危,但她和我们的目的不一样,她是来寻琴的,还容易些,一朝目的达成,也就退走了;若你与她在一起,你的目的却是救人,她必定不会坐视你孤身犯险,你岂不是又多连累了她?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我是没资格管你,但这话也是你说的,“就算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用像对待仇人一样对我吧?”既然这一路我们都是为了救程公子来的,就算只有那点同仇敌忾的关系,你也晓得我并不是为了要管你,而只是不想……

    我哪有像仇人一样对你!刺刺回转了头来,气鼓鼓的表情几乎像只河豚。

    君黎一呆,刺刺嗤笑一声,道,你倚老卖老,就晓得说这些道理给我听,都快赶上我爹了。就连我爹都没你那么啰嗦的。

    君黎听她口气缓和,就一笑,道,你不生气了吧?

    生气啊,除非你给我打一顿。刺刺道。

    ……哦,可以啊,只要你答应我不去貌选,你随便打。

    刺刺白了他一眼,转为发愁,道,可是我真的担心啊,我们只是两个道士的话,真的能打听到大哥的所在吗?

    君黎将手放在她肩上。你便这么不相信我?

    我……刺刺没说出话来,但心里大概是真的不太相信的。

    我跟秋葵是这么说的。君黎道。我不要她管我们找人的事情,但我要她一旦入了宫,有机会和里头的人物说上话,便要力陈我们这些道士的好处,尽可能让我们有机会被重要人物召见,这样就有在宫中行走的机会。其实这也不是三皇子第一次娶妃了,现今的恭王正妃就是由道士引荐的,可见至少这恭王是对道学极为相信的,而且听闻他受宠于当今天子,而他自己又尤其与太上皇,也即他的叔公要好,若有机会见到恭王,我想我们打听或行事会方便很多。

    刺刺还待说什么,君黎又接着道,不管怎么说,我也跟秋葵说好了,只要有机会就联络,至少互相知道所在,也并不是说一直就留她一个人了。里面是什么样,我们现在都不晓得,也只能见机行事。

    刺刺沉默了半晌,道,好了,你让我再想一想。

    君黎知道一时逼不得她,放缓声音道,那我们先回去吧。

    你这两天有没有找过沈凤鸣?刺刺道。

    我按照以前联络的暗号在临安城好几处留了,可是好像没有反应。君黎道。也许他没看见,也许他也想不到我来了,所以没在意。我后几天再试试吧。

    刺刺哦了一声,跟他往外走。正是午后,街头的喧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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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刺终究还是依了君黎的意思,这之后的几日才太太平平地依照计划过了。她也没那个心情真去将君黎打一顿,只是将此事“记下”,料想如果真能救得了程平出来,怎么样都是好的,还在乎这一口气么?

    貌选之日转眼即到。虽然当日应该不会有他们道士什么事儿,但刺刺还是作了小道士打扮,跟着君黎出来看。

    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秋葵等人一早便到内城西边大门处等候,一众女子挨个被念着名儿便由专人领了进去。只听前面“秋刺”“秋刺”地喊了有五六遍。刺刺抿紧了嘴,不敢出声,只抬眼瞧瞧边上的君黎。君黎没在看她,但是手却狠狠地将她攥紧,直到那唱官令人将这名字划去了才松开。

    这之后隔了一会儿才喊到了秋葵。她回眸朝两人所在之地望了一眼,刺刺晓得这一别后面的事情便不受了自己控制,难说何时再见,正有些黯然,忽见门里走出来一个人,便向秋葵一指,道,喂,你先停步!

    君黎和刺刺都吃了一惊。这人正是夏琝——原来他正在这批主持貌选的官员之中。想起那日他曾在西湖边说过必不让君黎和秋葵选妃得逞、“飞黄腾达”,如今他借职务之便,还真的从一开始便行阻挠!

    秋葵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但此刻也只能佯装不晓,顾自跟队伍走着。夏琝见状,哼一声便令暂停了念后面名字,上前便待拉秋葵出列。

    君黎哥,怎么办?刺刺急道。他……他竟这时候来捣乱!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正犹豫是否就要插手,忽然门里另一侧又现出一个男子来,边径直向夏琝走去边哈哈笑道,夏公子,真是巧啊,先前竟没看到你。说话间一把搂住了他肩,显得极为熟络亲昵,当然也将他原本伸向秋葵的手用身体一隔隔开了。

    夏琝被他一阻,当然下意识便要推,可是那人似乎熟络得过了头,搭着他肩便向一边行去道,看来夏公子也对貌选尤其有兴趣啊?不过人还没进完,真正开始貌选恐怕要午时了,别心急,一会儿才有好看的,先去喝一杯怎样?

    他说着话,另一只手却向后挥了挥,似乎是示意那唱官接着念就行。唱官似还在犹豫究竟该听他的还是挺夏琝的,那人便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唱官才忙微微一躬身表示应承,直身又开始念名字。

    这一回头,秋葵的目光与他也是刹那一相对。那里面不无暧昧调笑的神色令她一口贝齿霍然咬紧。沈凤鸣。这个自进了城就跟丢了的沈凤鸣居然在这里——在内城里!看上去,他和选妃的事情似乎也不无关系,而他在这件事上的地位,与夏琝的地位似乎也不相上下。

    只是,纵然胸中仍有对他的千般怒火,此刻也只能按捺住了,随着队伍往前走。已经进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不能因为任何缘故而弄得砸了——自己在君黎面前答应得轻巧:“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孰轻孰重的好么?”——现在,混进宫里为重,沈凤鸣的事情,只能放轻了。

    外面的君黎和刺刺也是松了一口气。刺刺却好奇起来——沈凤鸣,如果说他是偶然出现在这里,又恰巧在夏琝要拦住秋葵的时候将他拉走,也未免太巧合了吧?想着便道,看来你在城里留下的暗记,他有看见了。

    君黎却沉吟道,我只留暗记想跟他见个面说话,他没来,也就不该知道我们的计划。

    他或许看到了貌选名单里有秋姐姐,就猜到了。若他能牵制下夏公子,倒是好事,只是,唉,他的立场——实在也不能完全信任。

    这么看来,他先前应该是不方便来见我。君黎仍在沉吟道。不过既然他知道秋葵要选妃,只要能照应她的安全,就算帮了我们大忙。别的,我们本也没想指望他。

    但他——真会照应秋姐姐吗?刺刺犹疑道。他跟你是还不错,但跟秋姐姐好像……好像过节很深。

    她说着,似还有话要讲,却欲言又止。

    君黎见她踌躇,不由道,你想说什么?

    唔,我反而担心他既然也在这场选妃里,这回虽然是将夏公子拦了,但也许反而——反而有别的目的,反而更要在后面为难秋姐姐。刺刺虽然语气不甚肯定,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君黎皱眉。在他印象里,刺刺应该从来不是个喜欢这样悲观看待事情的人,也必不是喜欢恶意揣测别人之人,忽然这般提法,应该事出有因。

    呃,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多虑。刺刺低着头道。我们先回去吧,现今也帮不上忙了,只能等明日黄昏,貌选的结果出来再说。

    君黎点点头,与她往回走着,忽地想到,道,是不是这两天你跟秋葵单独的时候,她跟你说过些关于沈凤鸣的话?秋葵对沈凤鸣的……敌意很深,她的话也许会有些偏激。那日沈凤鸣曾帮我们一起去黑竹会救人,你也记得的,也应看得出来他至少不会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所以——这次最多他两不相帮,却应该不会去为难秋葵。

    嗯,就是因为他帮过我们,我才不能完全肯定。刺刺低头说着,忽然站定,抬头道,我……我这样讲吧。如果,秋姐姐和沈凤鸣两个人在你面前说同一件事,却说得截然相反,你会信谁?

    君黎沉吟一下,道,我总是信秋葵多些,她……应该不太能说谎;沈凤鸣就算没恶意,也喜欢胡说。

    刺刺两手一拍,道,是啊,所以啊,所以我才担心呢。君黎哥,若不是你一定执意拦我,我……我方才真想陪秋姐姐一起进去,防着沈凤鸣!

    秋葵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君黎笑道。沈凤鸣那日也没跟你说几句话,又有哪件事情他们俩说得不一样了?

    就是……就是娄千杉的事情,你记不记得沈凤鸣说是娄千杉对他用魅惑的功夫,想趁他心神不定的时候杀他。可是,可是秋姐姐说不是这样的,她说是沈凤鸣去招惹了娄千杉。我想起那天二哥也是说我们误会了娄千杉,也许娄千杉真的是无辜的,也许沈凤鸣就是个坏人呢!

    秋葵那天晚上很晚才出的门,理应不知道沈凤鸣和娄千杉是怎么冲突起来的——她是怎么说的,你详细告诉我。

    刺刺有些犹豫,道,其实也不是她说的,只是她给我看了一封书信,是娄千杉走之前留给她的,那里面将当日发生的事情都写了。她……她说原本也想告诉你,因为她很担心你一直那么信任沈凤鸣也许会被他利用,可是那信……有些女孩子的话,却不方便让你看,所以她叫我提醒你,不要那么信任沈凤鸣,他……真的不是好人。

    唔,不方便给我看倒没什么,但——若真如你所说,那封信是娄千杉留的,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秋葵和沈凤鸣两个人我相信谁,而是娄千杉和沈凤鸣两个人我相信谁了,对么?

    刺刺一怔,道,也对。那不用说了,这两个人,你肯定是信沈凤鸣了。

    我不是信沈凤鸣,我只是不信娄千杉。如果娄千杉在信里说了沈凤鸣的种种坏话,那么……我倒更要相信沈凤鸣是好人了。

    哎呀,你……你不懂啦,你……你……你不晓得娄姑娘多可怜,秋姐姐说她也亲眼看到的——哎,跟亲眼看到也差不离了,她再说什么坏话也是应该的了!

    君黎见她语焉不详,但说话间忽然却将脸别开去了,一转念,多少猜到了些这“不方便让你看”的事情,面色不觉也一凝。沈凤鸣的确不是没可能对娄千杉做出这种事情来,纵然有再多的前因,若最后成了男人对女人的欺负,终归也没借口可辩。

    但……他不会动秋葵。他想了想还是坚决地道。他答应过我的。

    刺刺见他似乎猜出了其中意思,也有些怯赧,嘟囔道,难说。本性难移嘛,他……他若是好色之徒……

    你还真以为他色胆有多大?不管怎么说,秋葵是去选妃的,他还敢动可能会成为王妃的人?

    刺刺才总算定了点心,哼道,对,谅他也不敢。

七三 前途未卜 二

    沈凤鸣若不敢,夏琝呢?

    夏琝也不敢。

    若在貌选开始之前便将秋葵驱离在外,自然没人管得着,可是一旦开始了貌选,似秋葵这样显眼的女孩子,忽然退出不见了,难保不让人怀疑。

    除非她在貌选中出局。可是她怎么可能出局。

    沈凤鸣打从早上遇见就跟夏琝寸步不离,两个人先去喝了一会儿酒,被人来请说貌选要开始了,请两人赶紧过去,夏琝也就匆匆来了。礼部和宫中都派了不少人来,是为貌选主要评分之人;自己和沈凤鸣则分别代表夏家庄和黑竹会,倒不会在这次选拔中评分,只是作为这次选妃的要紧人事,也非出席不可。

    貌选的人十个分为一组,总共十二组,最后要选三十六人进才选。秋葵是头一组。夏琝并不晓得沈凤鸣与秋葵相识,只是见他从落座开始,就一直盯着秋葵没动过,心下不觉好笑,故意凑过去道,沈兄,看来你对那个小妮子很有兴趣?

    沈凤鸣便侧头道,怎么,难道夏公子觉得这一组里头,还有比她更值得有兴趣的?

    夏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紫衣女子真的很美,身材又高挑,在一应少女之中,如夭夭荷花,美艳绝伦。

    沈凤鸣早就转回去继续看着。他知道秋葵要来临安,只是,原未料到自己会恰巧奉命在此出席。若能一路这般见着秋葵,倒也算是件乐事,不过“生意”上却未免有些亏了——早知如此,那日君黎要雇自己替他“暗中照应”秋葵的临安之行,就该接下来,这活计毫不费力,却少赚了一笔。

    他想着,嘴角不自觉微微浮起些笑,随后不免又有些担心。到目前为止,他尚不知道明天的才选之后,事项是怎样安排,但无论如何这事不可能拖过年,甚至恭王可能想在岁末宫筵上就宣布新妃的人选,算来——不过九日的余裕而已。目下想来,也只有趁着便利尽早帮她达到了目的,让她早点离开——最好在见到恭王府的人之前就离开。

    可是那日君黎并没有告诉自己秋葵来此究竟所为何物。这事情——要从何帮起?

    这一番貌选还是到了日落方歇,容貌之事,有时候也多费思量。主评官便让众美先行歇息,第二日尚有复选相待;而复选之后,下午便要才选,最后剩下的让恭王府看的不过一十六人。

    其实落选未必不是件好事——次日黄昏时分,从内城走出来的落选少女,也并非个个都面容沮丧,有些甚至还雀跃欢喜。毕竟,嫁为王妃有时候意味着孤独一生,而“凡入貌选者皆赏银二两以作途中之资”——白银二两,于好多穷人家来说,真的不算少了。

    君黎和刺刺并没有等到秋葵。这该算是意料之中,不过两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眼见内城门要关,忙上前拦住那官员想问个究竟。

    那官员正是先头一日读念名字的唱官,闻言又见到君黎和刺刺都是道士打扮,嘿嘿一笑道,两位道爷,这是好事了,看来您们推举的姑娘是过了貌选才选了,便算最后嫁不了恭王,这才貌双全的,怎么都能有个好差事。

    边上还有旁人,便好事问道,现今应该还有一十六位姑娘在里面留着,难道说,一口气有一十六个好位置?

    便有人笑话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区区一十六个女人,还消化不了了?

    那唱官好像意识到自己多嘴,忙挥了挥手道,要关门了,你们等待消息就是了。

    君黎和刺刺只好随人流而退,隐隐约约看得夏琝也带随从出了内城,径往夏家庄的方向去了。

    看来是暂告一段落了。刺刺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秋葵到了这一步,应该便有机会面见恭王府的人,按照惯例,理应召我们入见。明日应该会有正式榜文贴出。

    刺刺仍是看着夏琝远去的方向,怅惘道,真是的,明知夏公子晓得,却又不能去问,实在难受死了。这个时候才真恨不得有个在朝里做官,或是在宫里办事的朋友才好。

    正说着,忽然背后一阵微风逆向拂过,让她轻轻一悚,下意识回头道,谁!

    背后远远的是巨大的落阳,红彤彤的就快要消失,半昏暗的气息里,有什么人影一闪而过,入了旁边窄巷。

    两人对视一眼,往巷子里跟进去。

    那人拐了好几道弯,才在一处尤其狭窄昏暗的巷子里停了下来,一边回身相待,一边反而又取一块黑布,将脸蒙住。君黎到了近前,已经认出他来,不由失笑道,沈兄,这就不必了吧,蒙不蒙着脸,我也认得是你。

    刺刺也惊喜道,沈公子,太好了啊,我们正愁找不到你。

    沈凤鸣很有点无可奈何,道,你们是“太好了”,我却一点也不好。若非得知件麻烦事,我也不来找你们。

    秋葵碰了麻烦事了?君黎不无紧张地道。

    眼下还没,但或许很快会遇到。沈凤鸣道。秋葵今日过了才选,你们也晓得了吧?她们明后日应该会安排休息下,我听说恭王府明日可能会设宴,要请她们的亲友前去,你们道士应该也算在里头。

    唔,那是好事——我们正是想早点去接应秋葵,她一个人在里面毕竟危险。

    话虽如此,但我也听到一个消息说——在安排她们见王府的人之前,有一个人要横插一脚,先见她们一见,美其名曰——替恭王再把一关。这个人——目下在大内没人能得罪得起,很麻烦。

    你说的不会是朱雀吧?刺刺道。

    你们也知道朱雀了?

    当然知道,只是……选妃的事情,关他什么事?

    此举其实有内情。沈凤鸣道。我说的麻烦事就是这个了——既然你们晓得朱雀,也不消我多费口舌,总之若想保秋葵无虞,决计不能让她见朱雀,所以无论她要找的东西能不能找到,见朱雀之前,一定得离开,否则就休想出得来了。只是,这话我跟她讲想必没用,只能你们明日进去后设法告诉她。

    你的意思是——她还有两天时间?君黎道。

    最多两天。到时我安排下,让你们逃出来应该还不成问题。

    我不懂。刺刺插言道。朱雀虽然武功厉害,但秋姐姐跟他素未谋面,又无仇怨,见见又怎样?我们……老实说,朱雀若不出现,倒还麻烦呢!

    沈凤鸣皱眉道,朱雀和她要找的东西有关?

    不是,是我们要找他要人——要平哥哥啊!刺刺道。对了,你这些天可听说平哥哥怎样了吗?

    沈凤鸣似才想起些什么似的吸了口气,道,程平——我还真忘了——说来,这么多天一点都没听到他的消息。

    君黎便道,那日我们本来已经将他自张庭手里救出,谁料后来朱雀亲现,将程公子捉走。我就是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来了临安之后,留记号想向你打听消息,谁料你竟不出现。

    我还道你是为了湘夫人的事情——若是这样,我想办法帮你们打听一下,你们自己可别轻举妄动。

    但若照你的说法,我们最多逗留两天,都得离开?刺刺道。那怎么来得及呢——秋姐姐见朱雀又如何?她们毕竟是恭王府的妃子人选,朱雀也不能拿她们怎样吧?何况,一十六个人呢,总不会独独为难她,怕什么?

    你方才说的“此举其实有内情”,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君黎也道。

    沈凤鸣叹道,问题就在于,这一十六个人,这回可能一个也成不了恭王妃。

    为什么?

    你们可晓得恭王前两年讨的那正妃么?这女人听说极为善妒。皇上偏爱恭王,这次有心再给他选个侧妃,恭王妃当然不敢当时说不,可是私下里却是兴风作浪的,逼得恭王一个也不准收,哪怕做妾做婢她都闹得厉害。恭王也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竟也不敢驳她,又不好跟皇上明说,恐怕是私下里便跟朱雀去说了,所以今日冒出来这个消息,说朱雀要看这一十六个人——你晓得朱雀是什么样人么?他在大内,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一十六个人恭王不收,他敢收。说是替恭王再把一关,哼,不过是他自己欲享美色!

    不……不可能吧!刺刺掩了口,未敢相信地道。

    有什么不可能。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忽转念将君黎拉到一边道,哎,有些话小姑娘听着也不合适,我跟你说,朱雀这个人好色如命,宫中女子被他染指过的不知有多少,而且还有个传言,说他不止好女色,还……

    话未说完,刺刺已经挤过来,道,你们说什么不让我听啊!

    他只好住口不说了,回过头来道,总之,你明白了么?别让秋葵见朱雀,就这一句话。

    君黎咬唇道,秋葵的脾气你却晓得,如果东西没找到,就算我拿朱雀压她,她也未必肯答应走。

    那就是我要问你的另一件事了:她来宫中找的是什么?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忙。

    是五十弦琴。君黎道。

    “七方”?沈凤鸣脱口而出。

    轮到君黎惊讶:你也晓得“七方”?

    呃,我……我听说过五十弦琴“七方”。沈凤鸣转为含糊。她怎会来这里找?

    其实不是找七方琴。她自己身上平日携的就是七方琴的一半,另一半是下落不明了;她只是听说宫中有五十弦琴,想找来作为“七方”的替代。

    ……湘夫人真算琴痴啊,为一具琴敢冒这个险。沈凤鸣摇头道。好吧,我知道了,程平的事情,五十弦琴的事情,我都去打听看看。你进去之后别寻我,反正若有消息,我就设法通知你们。

    君黎点点头。沈凤鸣便道,我要走了,你们多耽一会儿再出来。便反而将面上黑布扯下,沿小巷钻了出去。

    刺刺侧着头看他的背影,半晌才喃喃道,喂,君黎哥,“那个”事情,你干么不问他?

    “哪个”事情?君黎狐疑。

    就是……“那个”,他和娄千杉的“那个”事情啊。刺刺道。

    方才哪有时间问“那个”。君黎道。你就这么关心“那个”事情的真相?

    因为……因为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我……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个坏人了,可若是那样,岂不是意味着秋姐姐和我二哥都被娄千杉骗了?

    君黎就笑笑,道,谁是好人谁不是,问也是没用的。你不是总说自己直觉最为厉害了么,就相信自己的感觉就是。

    刺刺唔了一声,忽然像是振奋起精神,道,好吧,那既然有他帮忙,我们这次,一定要把大哥救出来!

    君黎点点头。他没有问她,甚至也未敢去想——救出来之后呢?

    程平的身份,注定着他得不到自由。

七四 夜探禁城

    难得能休息两日,秋葵总算松了口气。如今她们已被安排在一人一间的精舍之中,秋葵舍外腊梅正香,闻着心情也舒畅起来。

    便今日下午的才选,正有礼乐部要人在场。秋葵虽不擅交际,但那一手好琴早就引起人注意,是以众人交谈也没忘了她,她便旁敲侧击地问起过五十弦琴,但回答却令她颇为失望:本朝以来,未曾见过。

    想来也不无道理——南朝天子都是从旧都心急火燎地逃到这里来的,旁人谁还会记得将这样东西搬来?可是乐音风雅之事却似乎是大宋近几朝天子身家性命一般的事情,别的没有,这些个稀有的享玩之物,怎能没有?

    她便还是不死心。乐部没有,但也许只是乐部的人不晓得——皇室的宝库之中,应有此物。

    但自古没听说谁从皇家宝库中盗物轻巧来去的,起码也要真成了王妃,才有可能接近——可难道为了这具不知道是否真存在的琴去当真成了王妃?这可不是她本意。

    ——就算君黎不说,她也知道,在被恭王府的人真正看上之前,一定得离开。

    随身带着的,是那一具普通的七弦琴。今日下午的才选,她原是想奏那一曲《湘君》的,但一见到沈凤鸣也在场,便郁闷非常,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用那一首曲子,于是改换了一曲《行行》。这是自四个多月前在鸿福楼听君黎说起他那道号的来历之后,她渐渐回忆起师父以往奏唱此曲的细节,将原本没有特意去记的曲子,连忆带改,成了曲章。在后来几个月里,她偶尔也会弹起,总觉内里的孤独,又何止是君黎当日叹的那一声。

    比起《湘君》那般至少还算乐在其中的相思情结,那般或还可有回应的款款心曲,这曲《行行》却好像看透世情般悲凉。当初不自觉唱着《湘君》的自己,想必也是未曾揣明了和君黎之间的痛隔,虽然不无苦涩,毕竟还聊作寄托;但如今看他,他未变,却正是这未变,告诉了她她的决离是一个全然正确的选择。他们,果然只能止步于此,作这样的朋友而已。

    至于,师父当年又是为什么而叹咏《行行》,怕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得知了。她想着,手指便又不自觉地抚上琴弦,朱唇微启,随着琴音静静而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此刻在武林坊民居之中的刺刺,也正支着脸发呆。“君离”。她也在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从第一天来,她就看见后院地上写满的“我叫君黎”这四个字,而其中字与字缝隙中夹着的“我叫君离”,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君离”。“与君生别离”。她自然也懂得将它们联系起来,甚至胡思乱想着,是否这与他非要离开顾家有关。可是这些问题,她没有办法问,因为,他们说过,“不翻旧账”。

    有时候,她倒希望看到君黎对秋葵会有些特殊的举动、言语,来证明他其实是可以对一个人很亲近、很关心、完全没有隔膜的。但好像也并没有。不是不亲近,不是不关心,但大概也只有身在其中,才体会得到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

    果然,他仍是如此。而且,不但是对我,对秋姐姐,也是如此。她叹了口气。早先听过沈凤鸣叫他湘君,叫秋葵湘夫人,她还像有了大发现一般,拿来追问君黎是怎么回事。可是君黎只是淡淡回答说,沈凤鸣从来喜欢胡说八道。她想想,也没什么可反驳。

    本来,以她这般年纪,这种事情无谓多想,可是独个人的时候,她偏偏发起呆来,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样融化都融化不了的人。难道道士真的和常人就不同?可是——自己却偏偏不要他这样。

    等大哥的事情了了——她心想——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高兴起来,否则,我也就不是单刺刺了!

    曲子终了,秋葵抱琴站起。四周已是一片静谧,她悄悄踅出。

    琴音,可不仅仅是用来抒怀的。悄悄加入魔音,也可以不知不觉中使人熟睡。如今守在附近的人应该都已睡去,自己出去,便算只是踩踩地形,探探消息,也是好的。

    一十六名待选美人,四人一院,共占了四个别院。出了院墙,虽说这内城号称十步一哨,层层设岗,但其实远没那么大阵势,一到晚上,唯见昏暗。

    秋葵仗着目力,辨清小径,一步步向深处而行。走不多久,只见一道清清河水蜿蜒而至。而那河上隐隐有舟行,泛出烛火灯光,又有人喧哗吵笑。秋葵忙掩身于树后,心内暗道,这禁城之中居然有河流,看这位置,该是引了运河之水又凿出的支流。而这么晚了,不晓得哪家王公贵族又在河上泛舟消遣。

    藏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动静,那船也远远去了,除了许久才路过一次的巡卫,除了几处府邸门口挂着夜灯笼,多仍是一片漆黑。她便沿河而行,可那河到了一处宫门,却又断了流。

    她忽地想起,选妃时听人谈论过,河道断流处——可不就是太上皇居所,重华宫的偏门?此处乃是昔年奸相秦桧的旧邸,秦桧死后,却被当今天子收了,扩建了一番,比原先更大了不知多少,内里更有殿院若干。眼见此处灯火明亮,人员似多,她不敢造次,远远避开。这些地方,她可没法进得去。

    还想去别处,算算离开时间也不短了,唯恐院口那些人醒了,自己再回去便露了痕迹,只得原路折返。内城太大,一时之间,也探不到竟。

    回程上却又逢着了那只船折返,只见岸边却忽然灯火大亮了起来。秋葵一惊,要避那光,便就近向一处府邸后藏身,只见那船正要在此处靠了,船上方才似乎是一场筵聚,如今更近了,笑声说话声更是清晰可闻。

    只听一苍老些的声音道,这次选妃如此顺利,也全靠二位上心。

    便听有两人先后谦谢了,用语间秋葵却大是吃惊,原来先前说话的,听称谓,竟便是现今的太上皇赵构了。至于那说话的两人,言谈间也听得出,一人是夏家庄庄主夏铮,另一人则便是张弓长。

    另有个年轻声音也在旁说话,似乎便是恭王。秋葵心下一一将人数过,又不免奇怪怎么恭王的亲事,却由身为叔公的太上皇出面来宴请?她也怕自己会否听错了什么,便欲远远看一眼,但头只刚一动想探,忽觉一股杀意从那船上瞬时涌出,烈得她满腔皆凉,贴住墙根竟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她已知不好。那船上应有非常之高手,自己才动,就已被发现。以自己目下的身份在此偷窥皇室之人,且是太上皇,这……只怕是杀头的罪!就连今日刚递上了名字的所谓“亲属、举荐者”的君黎和刺刺他们两个,说不定都要被牵连了!

    心一瞬间沉到了底。怎么办?要逃么?可是被那杀意这样压着,又逃得掉么?船上夏铮已喝道,什么人,出来!众守卫立时严阵以待,便有人寻摸过来。

    正是百无一计,未防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一拉,似是用力很大,就像是将她一下子拎起来丢到了后头去。秋葵被摔得痛极却又哪里敢出声,却见这个摔了自己的人已经迎上前去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一晃而过的背影,随即便已被折过了视角。只是,听到他随后说话,那犹豫未确的猜想还是被证实了。

    正是沈凤鸣的声音在告罪道,太上皇,三皇子,诸位大人请恕罪,凤鸣深夜在此信步而行,未料几位大人正在此下船,怕惊扰上皇,适才就隐在屋后,不想还是没瞒过几位大人……

    赵构似乎并未见过沈凤鸣,秋葵只听到一阵低语之声,应是有人告知他沈凤鸣的身份。只听张弓长也告罪道,上皇请息怒,是卑职治下不严,致有此闪失,还请上皇降罪。

    只听赵构道,既然是张大侠的人,朱雀,你自看着如何发落。

    秋葵听到“朱雀”两个字,心便像突然多跳了一下。原来有他在场!难怪这样轻的手脚也会被发现,难怪会是这样排山倒海的杀意过来。她没见过朱雀的面,可是听君黎和刺刺说过程平被带走的情形,料想这宫中也唯有他有这样的武功了。

    想着时,才突然意识到那杀意不知何时已消弭。不过她还是一动也未敢动,只将自己埋在房屋的阴影里,听一群人下了船,沿着河要将赵构送回重华宫去。人渐渐行前,她才在已转的角度里,得以看清一群人竟浩浩荡荡有三十多个,除开赵构、恭王赵惇、朱雀、夏铮、张弓长、沈凤鸣,还有几个兵士、随行太监、美婢。但她可没漏看一伙人的中间,赵惇身后,朱雀身侧,还有一个人,一个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人——虽然已是很远,但应该不会认错——程平。是他,那个君黎和刺刺一心要救的少年,他在这里!没有半分行动受制的样子,他在这一群人庆功的船上,在和太上皇、恭王一起的筵席里!

    只是,如今自己余惧未消,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人走远了,她才觉出右臂、右腿都是火辣辣地痛,几乎是咬了咬牙才能站起来,更不敢再多逗留,慌忙悄悄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七五 变数忽至

    肘上、腿上都有不轻的擦伤。她用屋里的酒小心清洗了伤口,疼痛之余躺到床上,才来得及想起沈凤鸣如今不知要等来什么样的发落。不过料想,他背后有靠山,又有什么好怕?

    只是这一次逢着他却不同以往,不要说说句话了,就连交流一个眼神的时间都没有——连表达嫌恶之心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着自己了?想到被他跟着一路竟半点没发觉,她不由一把抓了被子,心中又愤懑起来,忽然又回想到被他害得或许已经寻了短见的师妹娄千杉,她心头火一旺,忽地坐起。

    ——也许是应该感谢他这次帮了自己,可是却远不足以抵消往日种种。可不要以为,这样就能算了——我曾发过誓终有一天要取你性命,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可不是轻描淡写就要改去的!

    次日,次次日,都是休息之日,自然仍不被获准走动。秋葵只晓得君黎和刺刺应该已经进了内城来了,正受着恭王府的款待,却未知详情。因了昨晚的险象,就算今晚上故伎重施,她都有些犹豫不决。

    她从来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回想起朱雀那般不动已倾的杀气,心中还是觉出阵阵寒意。如果要夺回程平就意味着和这样的人为敌,她宁愿劝他们罢手。

    她还没有正面见到朱雀。偶尔想到,这是自己的白师姐当年用命心许的男人,那种感觉,竟也会奇妙。

    好消息是,跟君黎、刺刺甚至不用什么特别的办法偷偷相见,这日傍晚径直就安排了十六女与各自亲友见面。交换消息间,秋葵没提起沈凤鸣,只说已见到过程平,看情形暂时无碍,但似乎仍受朱雀控制。

    君黎与刺刺闻听,也似心中踌躇,不知如何以对,隔了一会儿,君黎方道,说到朱雀,我们遇见过沈凤鸣,他说……

    你们见过他了?秋葵惊讶道。这么说他已经告诉你们了?

    君黎和刺刺一对望,道,告诉我们什么?

    秋葵方意识到,沈凤鸣与两人相见,多半是昨晚那件事之前,这一下有些语塞,良久,才只得把昨晚的事情完整说了。

    君黎一皱眉,道,那沈凤鸣后来怎样,还没消息?

    秋葵摇头,随即道,但他的身份,总不会被杀头,我看,还不如给我们自己的事情多担点心的好。

    君黎也只得点头道,如今也只能先想我们自己的事情。照你这么说,你也见识过了朱雀的本事——其实,后日,可能宫里会安排你们见朱雀,但朱雀未安好心,所以最晚明天晚上,我们必须要离开,不能跟他照面。

    这事情……沈凤鸣说的?

    嗯,他那日就为了这事情来找我们,我托他多照应你,想必就是因此才有了昨晚上的事情,若非是他,你这次也就……

    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秋葵没好气地道。我只说——见朱雀,该是绝好的机会吧?既然得知程公子就在他手上,那这一关终究是跳不过去,能名正言顺地见他,不是再好不过?

    这件事由不得你,总之,明晚非走不可。君黎沉声道。今天晚上你若不便利,便不要外出了,皇室宝库的所在,我和刺刺替你去寻,若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还有明日——但那之后,便要连夜离开,远走高飞。趁着还没跟什么显贵见过面,避过这一段日子之后,应该也就无事了。

    就这样就放弃,下次要等到何时才有机会?我们好不容易才……

    秋葵!君黎低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明晚非走不可。

    秋葵一时竟然反驳不出,就连刺刺都沉默了,似乎也想起了他当日不许自己参加这选妃时不容抗辩的口气。

    哦。秋葵勉强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明晚走不走,到时可不由你说了算。

    那边恭王府的已经在催众家眷或道士,说还有旁的款待事宜。君黎也便匆匆道,好吧,那今晚,我跟刺刺去探探路,一则找找你的东西,二则看能不能晓得朱雀住在哪里,有没有机会打听到程公子消息。对了,方才恭王还说,明日还要跟好几名宫中要人一起商量过年时候怎样讨个吉利,邀我和刺刺同去,这也算个打听的机会了。

    秋葵只是点着头。

    看眼下的情形,我们要来见你,只要有宫里人跟着,应该也不是太难,一旦有什么消息,我就来告诉你。

    没有消息也要来。秋葵道。

    君黎也便点点头。

    两人便随众人离了院子,刺刺才见君黎脸色不太好,不觉道,怎么了君黎哥,你还是不放心么?不管怎么说,反正明晚就走,最多就是无功而返,我们也是尽力了,以后再找机会就是。

    君黎看了她一眼,却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沈凤鸣说,程平的事情,还有琴的事情,他都会帮我们打听,有消息就会来找告诉我们。

    刺刺点头道,是啊。

    按照秋葵的说法,昨天沈凤鸣必定也看到程公子了。他有了程公子的消息,是不是应该来告诉我们?

    对哦……

    但他没有来。

    你……你的意思是……

    我担心,他可能出事了。

    刺刺沉吟道,秋姑娘说太上皇让朱雀决定怎么发落他,可沈凤鸣是黑竹会新任的金牌杀手,朱雀倒该要保他的,不会拿他怎样吧!

    在宫里,偷窥也好,惊扰也好,都是大过,太上皇发话,怎么都要对他有个交代。我倒不是说沈凤鸣会有性命之忧,但是他至少会被加强监视,或是限制行动。他原本说过,明晚可以帮我们安排,让我们逃走,但现在的情形,他恐怕帮不了了。

    说的也是,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不过,君黎哥,你那一卦说秋姐姐要人伴着才能转危为安,看来还真的准得很,沈凤鸣他……能帮的也都已经帮了,既然我们来了,就换我们伴着秋姐姐,想必就算没有沈凤鸣,也能逃得出去,不会有事的。

    君黎才总算微微一笑,道,是啊,但愿如你所说。

    刺刺也一笑,转念道,今晚上我看看门口戒备的情形,我来想办法。

    这晚分头探路,倒算顺利,回到宿处,君黎便凭着记忆将两人所探得的内城地形拼接起来,加上白天秋葵所述,绘就一幅大致的草图。

    末了,他却叹了口气,又在图上某处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刺刺似乎猜到他所想,道,皇室宝库虽然难进,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们设法弄套衣服,易容改扮,总能等到机会。

    话虽如此,时间却未必够了。

    刺刺抬头,只见天色已发白。今天自己两人还得去参加议讨除夕讨吉利的事儿,也不知要议到几时,这之后就算易容改扮,混入深宫,却也未必能逢着机会进了宝库。

    可是……我们怎么也要试一试啊?刺刺道。别告诉秋姐姐,我们自己试一试,如果晚上还是没机会,就照样退走,你看怎样?

    君黎点头道,也好,不试一试怎甘心。这图却别让秋葵看到,省得她又不肯走了。

    回头我来抄一份没有宝库所在的图给秋姐姐,便说别的探明了,宝库却还是未知,等到出去以后,再告知她真相。

    两人商议定了,便依计划准备。

    万料不到,午前去秋葵院前要见她,竟吃了个闭门羹。

    这闭门羹在于,四个院落前守满了人。刺刺去问,才晓得里头十六名美人儿都由宫女伺候着,一上午都在沐浴更衣。

    这一等又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才总算得知沐浴更衣毕了,可是为首的女官出来,却宣布十六人今日都不得见客。君黎和刺刺心里一紧,也不好形于色,这壁厢跟随自己来的府丁便请两人先回去恭王府里入席。两人晓得,这一走,今日怕是出不来了,今晚脱逃的详细计划、内城另一边的地形草图,可都还在手上这封信里,但这信——通过别人转交,委实太冒险了,谁晓得哪一道手是不是会打开先阅?

    我们晚上再来。刺刺只得低声道。晚上,分头行动,我来这里接应秋姐姐,然后与你会合。

    君黎点点头,但心里仍然带着忐忑,边走边回头望着那院子,总觉得,这个计划逃走的晚上,或许永远无法到来。

    十六名美人也不晓得为何忽然大张旗鼓地来沐浴更衣,四人一院子都聚着讨论着是不是今天就要见恭王,只有秋葵隐隐有些担忧——就算要见,大概也是见朱雀。

    把侍的少监守卫,自早上一来,就在门口没离开过。她有些忧心。果然和君黎刺刺是无法相见了,如果能捱到晚上,就只能再靠琴声将守卫催眠过去,才能离开。

    但便在下午——一应女子都在倚枕稍息,忽然却从宫内来了个太监,点名指了秋葵。

    朱大人要见她。他只说了六个字。

    秋葵在屋里依稀已闻,惊开一双眼睛。已有宫女进来请她,她第一次觉出自己竟会这样慌乱。

    朱雀——若不是前晚被他震慑到骇极,她根本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令自己害怕的人;而又尤其是,他竟然在预计的时日之前,在见所有人之前,单单要见自己——这是出了什么事?总不会是……君黎他们已出了事吧?

    众女似乎有些羡慕,却也有些替她担惊。秋葵还待拿自己的琴,女官进来,却厉声道,不得携持他物!

    很糟糕。没有琴,就连衣裳鞋袜从里到外也是宫里赐的、宫女给穿的,一丁点儿机关手段都没有了。

七六 孤身犯禁

    出了外面,见那来请的太监似很受尊敬,想是侍奉的主子威信不低。他人还没有秋葵高,一见她之下,不由抬头,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一番。

    若是平日,秋葵被人这样看几眼,早就给了人好看。但如今却只能咬牙忍着,只听那太监道,扶美人儿上轿。

    秋葵就这样坐着轿子,一边想要凝聚起心神,一边却终究有些六神无主,就这样被送到了朱雀的府中。还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形下,这种感觉似乎是纠集了受辱、惊怕、猜疑和一切心神不宁,就与那日在小客栈里遭了沈凤鸣羞辱之后一动也不能动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毫无办法”,就是这四个字。那时觉得生不如死,此时难道又不是?可是……却“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地等待。

    此刻心里,忽然竟会那么想看到君黎,就如那一日在绝望之中看见他推门进来,那种永难言喻,也永难忘怀的心中巨动。便只那一眼见到他,她晓得,所有的不安便都消退,所有的坏处,他都会一力承担过去。

    再是喜欢骂他无用,但偏偏就是他,会让自己觉得心有所依。若此刻也能看见他,若能得到他一个哪怕只是眼神的安慰,一个如何行事的提示,自己这颗心大概也就会安定了吧。可是如今,他又在哪里?

    当然不能怪他。他应该是被叫去议事了,不可能知道自己已忽然被朱雀叫去;他的计划,是晚上才开始。

    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来了,只有自己。

    君黎和刺刺的确是被叫去议事了。这倒也不是什么太正式严肃的场面,礼部几名负责大典的官员和几名喜欢张罗此事的皇亲陪着三皇子恭王,穿着便服,坐得倒是闲散适意,内容也是大多为闲聊,反正大典事项几已完备,那所谓讨吉利的事宜,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除了君黎和刺刺,另外还有六七个道人,昨日也见过,都一起受了恭王府的赏赐。若非想着先前没见得着秋葵有些郁郁,君黎恐怕也会与他们一起交谈甚欢。

    忽听外面有人高唱道,夏大人到——

    好几人离座站起,一人便笑道,夏铮这次迟到,倒看看有什么法子罚他。

    只见夏铮进来,向几名皇亲与官员互相施礼。君黎等一众道人也站起向他行礼,眼神微动时看见他身边,夏琝也跟着一起来了。

    刺刺已经精心改扮,此刻倒不担心;反是君黎不想与他朝面,也便尽量避开他视线。不料是夏铮的视线投在脸上——许多年前,当他尚幼,他们曾有一会,蒙夏铮见赠过那个剑穗。如今故人重逢,他心头不自觉一热,但夏铮恐怕也未必认出了他,或许只是觉得有些眼缘,而目光稍作了逗留而已。

    这目光一相接,还是引起了夏琝的注意。只听他哈哈一笑,上前道,你这道士果然在此,我还怕你不敢出现呢——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夏铮已斥他在众人面前失礼,但几名皇亲不知内情,便都笑道,夏大人紧张什么,大公子有什么好消息要说,大家一起听听看就是。

    夏琝嘿嘿一笑道,诸位大人想必都记得这位道长推举进来的那位叫秋葵的姑娘吧,那位姑娘的美貌与才情,得了不少赞誉,咱们朱大人也有所耳闻,所以方才已经派人将她请去了。——道长,这可是喜事,被朱大人看上的人,日后定必前途大好,您也可以跟着沾光了!

    君黎脸色已变,上前两步便道,此话当真?她被朱雀——朱大人请走了?

    何止是他,在座众人的面色也微微一变。纵然再是不明内情,谁又听不出这夏琝语带讥诮,与这道士似乎有些宿怨;而谁又不晓得朱雀是什么样的人,便在座皇亲,大多也未敢得罪了他。如今宫里早也传言恐怕恭王不准备当真收侧妃了,朱雀明日要将十六人一一见过。而那个最得赞誉的秋葵竟今天就先被朱雀要去,说不准正是夏琝父子从中搞的鬼。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一时惋惜这样美人要牺牲在朱雀手里,眼下的情境,于他们却终归只是看戏。

    夏琝左右早有人上来,将欲上前的君黎拦开。只听夏琝仍讥笑道,道长高明啊,看来在下的确是输了,道长很快就要“飞黄腾达”,到时别忘了提携小弟一把才是?

    君黎原本对他的言语还有存疑,但目光及处,夏铮似乎也是默认的态度,心中大惧,咬牙道,各位大人,失陪!便向外冲出。

    这般退席却是前所未有,席间已有人露出不悦之色。夏琝审时度势,喝道,大胆道士,不识抬举,恭王在此召会,岂容你来去自如!便喝左右道,将这二人拿下!

    君黎却已忧心如焚。千算万算,竟算不到朱雀会提前发难。若真让秋葵落到了朱雀手里,其他一切事情还有什么意义?纵然救了程平,纵然拿到了五十弦琴——丢了秋葵的清白,又对得起谁?

    他此刻心里也便只一个念头——对,那卦上说,有人相伴,她便可安然无虞。希望还来得及——纵然私自离席要是死罪,我也不能在此刻让秋葵落单,否则,我虽死何赎!

    他拉着刺刺,施展开十成的步法便欲冲出重围,但内城岗哨众多,便一发令,多处皆动。君黎晓得这一次事情已闹大,无论如何要无幸,好在已知道朱雀府邸的位置,便尽快到那里,若能救得了秋葵,旁事又有何惧;唯一的只是怕连累刺刺,不过见刺刺的眼神,他也知道,便算自己不这样冲出来,她听到这种事,也必会冲出去救秋葵了。

    奔跑间与刺刺都是左冲右突,困难非常。他见夏琝也在后指挥众人,心头忽闪。对了,让刺刺随着自己冲这重重守卫,最后去面对朱雀,倒不如……

    他忽然一抬手,将刺刺头上道帽一揭,又将她发髻一扯,刺刺满头乌发忽然便披落下来。她一怔,道,君黎哥,你……

    猛然回头,正看到夏琝,她忽明白君黎心中所想,急道,我不要,我跟你去!

    君黎却已经松开了她手,刺刺分神之下,瞬时被几名守卫利刃加身,只听君黎远去间喊道,夏公子,你总不会连刺刺都不放过吧!

    夏琝一怔停步,转望已被押住的这个小道士。她长发正飘着,那一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里已经急得流出泪来。他两步走近去,抬手,就着这泪水到她脸上一抹——易容脱落,将她脸都抹得花了。

    他望着她,竟呆住,不知所措。

    一般的守卫自然并非君黎的对手,但一路过去人数众多,靠近朱雀府邸时,他也已受了伤,手里握着夺来的剑,也顾不得许多,犹自拼杀冲突。但还未到府门口,他已听到府中传来琴音。

    秋葵。她若还在弹琴,想来目前还无事。君黎心中一松,没料伤口受琴音一激,忽然大痛,暗道不好。她在用魔音——倒不是担心自己会受魔音所害,而是——她难道竟想用魔音去对付朱雀?她这点功力,遇到朱雀还不是自受其害么!

    他心里又大急,眼见周围追兵似乎也受了魔音所噬,已十分迟缓,他咬了牙提剑就向朱雀府中闯去。

    秋葵没有带琴来,可朱雀有琴。

    秋葵来的时候,也有人在抚琴。抚琴的不是朱雀,是他随身一名琴妓,远远听得,也觉琴声悠扬,技艺不凡。

    她已在这一路上定下了心来。既来之,则安之。也许——事情也不一定有多么糟糕,也许这朱雀偏爱琴音,听人说起自己曾谈过琴曲,所以叫自己来。

    忽然却又黯然。他爱琴音,是因为白师姐吗?可是,他却并不曾好好对待她吧?似他这样的人,又怎配爱琴?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一贯的优雅与冷静,踏入这内城里也许是最最危险之人的府第。愈往里,人却愈少,就连接自己过来的那太监,都在第二道门之后退却了。

    再往里,是第三道门。门开着,看起来是个很大的房间,只是隔着屏风,见不得里面情形。秋葵听得出来,里面的琴音有了一丝颤抖,像是紧张之下的失误。随后是又一处闪失;又一处;……。

    才听到有男子声音叹道,你退下。

    那琴妓如蒙大赦,乐声止歇,一阵衣衫悉悉索索声似乎是站起,又慌慌走出,看到秋葵立在外面,忙忙一躬,道,见过姑娘。随即匆匆离去。

    秋葵站立未动。听朱雀的声音,他就在这里,人不在远,但此刻,却半分那日的杀气也感觉不到。

    原来,杀气也是这样收放自如的东西。

    只听朱雀又道,你进来吧。

    秋葵敛衽而入。貌选、才选这几日,是很教过宫中礼仪的。朱雀虽然不是皇族子弟,却是大内第一人,秋葵无论如何不敢轻慢。

    一进屋,越过屏风,已看到朱雀独自斜坐于榻上,旁边竟无一人随侍。那榻在房间最里,略显阴暗,而这房间起码有五丈之深,那一具未取走的琴,却放在秋葵如今右手边的角落,显然,适才琴妓是坐在这最远的地方为他抚琴。

    榻上帷帘低垂,秋葵还看不清他样貌,未敢硬看,低头行礼道,见过朱大人。

    朱雀却把帘子微微掀开少许。他远远地看见了落在明处的她。这个女子,身姿纤盈,落落有致,五官也是如描似削,而这样静站着的样子,说是柳有些太柔,说是松有些太硬;说是菊有些太清,说是兰又像太浓。

    对了,这挺拔高洁,夭夭灼立着的,该正是那西湖夏日的荷花一般吧?朱雀像是在心里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对,才将帘子又垂下,微笑开口道,“秋葵”这名字太委屈你了,我看你倒该改叫“夏荷”为好。

    秋葵不明他话中之意,只道,多谢朱大人赐名,不敢当。

    我这两日总听人说起宫中来了你这一号人物,貌美难描,又弹了一手好琴。今日下午有暇,就派人将姑娘请了来,陪我消遣消遣寂寞。你且将屋角那琴拿过来,到我面前。

七七 弥天大谎

    秋葵敛衽应了,去取那琴。这琴有些怪,是个十四弦,方才那琴妓看来并不熟这琴性,便如奏七弦琴一般操弄,难怪容易出错。

    她抱着琴走到朱雀面前丈许之地,也未敢再上前,只是这样一来,却恰恰将他看得清楚。一见之下,她吃了一惊。这男子应该早不年轻了,头发黑白相杂,面色原本底子像是很白,可如今却透着些燎黑,颈上、手上等露在外面的肌肤也是一样情形,以至于所谓美丑都难以说清,加上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略有些松的袍子,若非晓得他是朱雀,根本就是个有些古怪可笑的人物。

    她就呆了一下,却发现朱雀正与自己目光相对。那眼神却是亮的,深不见底的两只眸子让人简直一刹都不敢多视。她迅速将目光移开,移到地上。

    朱雀却没移开看她的目光,道,再过来。

    秋葵心中暗暗咬了咬牙,上前了一步。

    朱雀却指指面前三尺之地,道,这里。

    秋葵背上出了细细一层冷汗,面上却平稳道,朱大人,尊卑有别,秋葵不便靠近。

    朱雀像是头一次碰到敢于直言违抗的女人,猛地将帘子一掀。秋葵只觉一股劲风已扑面袭到,快得不由她躲,她下意识将手中琴举起去挡,方才举起,已觉不妙:这琴是朱雀的。若琴毁了,恐怕麻烦——但话说回来,他现在出手,自己总不能不挡吧?

    电光石火的一刹,她已觉手里不知何时一空,不辨他怎样的出手,这琴竟已反落在他手中。扑面的劲风一掠即逝,但朱雀的手还是到了——他的人也到了,人站在自己面前,手,捏住了自己下颌。

    这交手,她只来得及用了一招——还是被迫的一招去挡,而他,她竟看不清他已做了多少个动作。若说方才还是背上细细一层冷汗,现在那层冷汗已经凉透了。她连害怕都已感觉不到,只觉得冷,没有风吹着,仍然渗入骨髓地冷。

    原来真正的恐惧来临的时候是这样的,是连害怕本身都忘记了的,还哪有空管什么被人捏住了下颌的羞辱。比起前晚被他远远气势所慑,如今他人在面前,如此之近,这种寒意,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挺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才没有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可是朱雀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向后推去。她步步后退,直到感觉一股力量压得自己毫无抗拒之能地坐下,才见朱雀将那琴在面前一摆,松开了手,道,秋葵姑娘,不过想领教下你的琴艺,你好大的架子。你不愿靠近我,那好,那便我过来。现在,请你开始。

    秋葵被他这样近地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哪是平日可受得起的气辱。可是若不照他说的去做,怕也没第二条路可走。

    她平一平心气,道,好,秋葵为朱大人抚琴。便着手去触十四弦琴。

    朱雀似很满意她这次的反应,站着听了一会儿,倒也回身,坐回了榻上去。琴音绵密舒展,又过一会儿,秋葵自己也借这音色,调整了心境,惊惧渐少,抬眼偷看朱雀,只见他斜倚床头,双目似已闭起。

    要趁这机会用魔音么?可是自己功力比朱雀差得太远,在他面前,胜算极少;只是,此时若不乘虚而入,又更待何时?又不是要自己手执兵刃此刻去乘虚刺他一刀,琴音而已——自己甚至不用动上一动,就这个姿势坐在这里,只消暗自运力,将魔音注入这音色中,就好了!催眠之音,能让他渐入沉睡;伤人之音,能让他脏腑受损。二者并行,说不定,真有机会能逃离开此人魔掌!

    她开始悄悄运起内力。朱雀始终闭目未动。多时,秋葵内力消耗已剧,呼吸微紊,仍看不出朱雀如今究竟有没有因魔音受伤。她试用琴音探知,但回过来的,却像是琴声原本的回音,丝毫未有异样。难道竟一点都不起作用?她慌乱之中,也不敢停下琴声,忽然听见外面似有喧哗,好像有很多人在喊话,依稀听见是“不好了”之类,又听得是“有人”“刺客”云云,但究竟怎么回事,却嘈杂得听不清。

    朱雀还是没动,若不是一点都不萦于怀,就是真的熟睡过去了。她加力用那伤人之音,只听外面喧哗更烈,忽然有人好像是推开了第二道门,喊道,朱大人,有人闯进府来了!

    秋葵心神忽然一阵动荡,第一反应,是他。她未敢相信,但是除了他,还会有谁?随后外面又喊道,大人,是个道士,我们拦不住他!

    这一回心神更是震动,秋葵未觉自己眼泪何时竟掉了下来,满心都是那三个字,“他来了”。——他来了。他终究没有留我一个人在此,如今他来,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了。

    不及防间,第二、四两根正拨之弦忽然“琤”的一声,骤然断裂。秋葵大惊,回过神来,却见榻上朱雀已睁开双目,而下一瞬间,他的杀意涌起,又是“琤琤”连声,琴弦连断了七八根。秋葵方知适才魔音竟未能伤他分毫,而被他浑厚内力所化的杀意反激回来,琴弦每断,便是她被反噬一分,这一下瞬时如大力涌到,她周身再无气力相衡,张嘴就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倒下去。

    朱雀并没急着去处理外面的事情,却站起,看着此刻委顿无力的秋葵,冷笑道,不自量力的蝼蚁之辈,到了我这里,还敢行反抗之事?

    秋葵咬紧了牙关,心知这次要无幸,听外面喊杀声愈来愈近,想着君黎凭一己之力竟想在朱雀手中救自己,那才真正是不自量力吧,可是这般被他所系的感觉,却令她心头涌起一阵温柔,亦是种从未有过的勇气,猛地一扯琴上断弦,和身便向朱雀袭去。

    她武功虽远远不及朱雀,但这一袭也是凌厉,甚至有种抛脱了她所有矜持的凶恶,直如拼命。朱雀不得不抬手相还,但被她这一下反倒激怒,干脆直接伸手,将那琴弦接过,固然会有细弦入肉的皮外之伤,但他只一用力,丝弦尽断,他也借力将秋葵身体一引一抓一推,掼于床上。

    他可不顾外面闹到了怎样田地。如今被这女子激怒,掼她在床,见这美艳倾城的女子一心同归于尽之举,不知为何心内戾意化为**,本想缓点再行的事情,便这样升腾到胸口,令他不管不顾地将她衣衫撕开,便欲在此刻就要她。

    秋葵怎反抗得了他心血来潮的决意,嘶声大呼道,君黎!君黎救我!君黎救我!

    君黎本来是循琴音进来,但刚一入府,琴音已消。这府内路径复杂,他凭着方才琴声的印象,却不肯定秋葵的所在,反倒是见人往哪里去通报大喊,才跟着找到了第二道门。正不敢肯定此处是否秋葵所在,忽然听那屋里传出这样哭喊,一听之下,心煎已如沸。

    ——秋葵,若非心已骇极,就打死她怕也不会这样声嘶哭叫救命的。

    他原本还与追兵作些缠斗,此刻再顾不上左右都有利刃拦阻,便向那门内闯去,两肋一痛,衣衫撕裂,腋下已伤。

    但说也奇怪,他这样拼命地入了这道门,追兵竟没人敢随着进去,只在门口呼喊吆喝道,道士,你今番是死定了,快快出来束手就缚!见君黎不听,都是面面相觑,焦急万端,那表情有时候就像恨不能跪下来求君黎快出来。

    君黎哪管那么多,里面只有一条路,一间屋,一道门。秋葵还在哭,哭得清楚。他径直便闯,越过屏风,长剑一展,以最迅之速向榻上那个男人疾刺而去。

    他不是没感觉到自己踏入此地的一刹间从屋里涌出的杀气,那就如一股粘稠的浓雾将他包裹在内,让他无法透过气来。可是秋葵在哭啊。就算被这杀气压到动弹都困难,他还是非出手不可,非救她不可。他来这里,难道不就是为此!

    朱雀似乎没料到真有人敢闯进来,真有人敢无视这被自己慑到十足的场而任意妄动。他转头视他,那剑已到,招式虽迅妙,可在他看来,轻飘得可以,虚浮得可以,就这点能耐,如何竟敢在他的地盘动手?

    他冷哼一声,手掌一抬,君黎只觉一股如有形的气劲无比锋利地向自己袭来,霎时间,手中长剑寸寸而断,而寒利的气劲不停,片片杀到,他本已受伤的身体各处,肩、臂、胸、肋、膝、腿——无一处不忽如遭利刃所割,骤然破裂,鲜血瞬时阵阵涌出。

    但朱雀毕竟分心出了手,秋葵慌忙一滚而下了床,尽力掩着撕裂的衣衫,狼狈至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向君黎。她瑟缩着,想就这样躲到君黎身后。就软弱这一次,依靠他这一次也好!

    君黎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拉过来,迎面一股寒劲又已袭到,他顿如受巨风吹击,根本无法立足,竟被摔开丈许之远;而那一边,秋葵已经又被朱雀一把抓回,轻易掼回床上。

    哦,是你。朱雀像是看清了君黎,嗤笑了一句。在许家祠堂带走程平时,他曾扫过他一眼,因此是将他算作青龙教的人的。

    君黎这一摔只觉浑身骨头都如断了散了,根本无法站起,想要说话都是一头冷汗。他看得见秋葵的无助,他恨自己,白担了她的信任,竟还是无法救她!

    朱雀已经又坐回了床上,一边伸手轻拂着秋葵的头发,一边道,你若是为了程平闯进来——很可惜,他现在不在我这里;你若是为了这个女人闯进来的——那便也只有请你看着了!

    君黎见他已重新去剥秋葵衣衫,万料不到他竟要当着自己的面对秋葵做此事,而自己真的无法动弹,依稀见着秋葵绝望而泣的眼,他脑中一阵悲鸣,放声喊道,你不要动她,不准动她!

    喊声竟如凄厉啸叫,切入朱雀遍布室内的杀意,连空气都滋滋作响。朱雀只是看了他一眼,并不似改变主意。君黎已只能闭目握紧双拳。他不要看着。他不要这一切发生,他不信自己无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他不信自己来到这里,竟最终会如此无力!

    紧闭双目的黑暗中,他忽然忆起些什么,神智一明,紧张之下,连声音都要变了,开口急呼道,非要我说不可吗,秋葵她……她是你女儿!

    朱雀炽涨的**才忽然像是有了停顿,乌青色的脸慢慢抬起来,看他。

    是真的。君黎紧张得几欲发狂,硬生生忍着,道,是真的,她是你和……和白霜的女儿,不信你问她自己!

    朱雀听他说到了白霜的名字,才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显著的惊诧之色,转向秋葵。

七八 命悬一线

    秋葵躺在床上,始终只是哭着,但君黎的话,她也已听见,所有的惧怕之下,她终究还有颗一贯能迅速冷静的心,知道君黎的话大概是最后救自己的办法,当下也压了压恐惧,扶被坐起来,方道,是……我……我是……

    朱雀看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忽然冷笑道,可笑!若她是我女儿,为何她自己又不说!

    她为什么不说,我不知道!君黎大声道。但我知道她的的确确是你女儿没错,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来宫中?你以为她为什么也精通音律?你以为魔音是谁传授给她的?你看看她,她……她和她母亲,有好多地方……很相似的吧!

    朱雀竟一沉默,忽然立起便向君黎行去,伸手向他一指,道,你究竟是何人?你知道些什么!

    君黎昂然道,我知道很多,我还知道你对她母亲很不好,秋葵不肯认你多半也是因此!等你真的对她做了禽兽之事,倒要看看你会有多后悔,先对不起她母亲,后又对她……

    朱雀震怒,手掌已抬,便要向君黎击去。秋葵远远见得,心神俱寒,和身扑至,喊道,爹,你……你不要伤他,不要伤他,女儿求你!

    朱雀这一手掌抬起,身体却竟微微颤着,回身道,你……你说什么……?

    秋葵连忙挡到了君黎身前,本也在哭,更是哭泣起来道,你当年害死了娘,有本事你也打死我,反正你从来都不晓得有我,就当今日也没见过我就好了!

    君黎没料一贯不屑小伎俩的秋葵也会演得入戏。他可不知人当此境,哪还有什么法子不肯用的,见她如此,心中不知为何倒轻了一下,竟想着若日后逃了性命,定要以此取笑她,但回过神来,两人现在还在九死一生之境,他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就想到了那么远。

    朱雀手掌放低,喃喃道,怎可能,她若有了你,我怎可能不知!

    君黎便抢话道,你那时哪里关心过她,便好几个月未见到她,你都未曾在意!

    这话却是生生编造的了,但朱雀听了,似也若有所思。随后又皱眉,转向秋葵道,我记得选妃时送过来你的生辰是……

    君黎又忙道,送的是绍兴十六年三月的,就是属虎的。

    这生辰是他当时送递八字时虚拟的,恐怕秋葵自己都没记清。秋葵本生在绍兴十三年九月,是为癸亥年秋天;拟的却是丙寅年。既然朱雀问起,他先说“送的是”这时辰,万一朱雀觉得不太对,他便打算说白霜死得早,秋葵的生辰其实不甚清楚,大致拟了一个吉时之类。

    幸好,朱雀回想之下,似乎并无对这时间有所质疑。君黎见朱雀似乎对此事信了有七八分,料想这也足够他不会再对秋葵如何了,心中这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却见朱雀已回转头来,道,好,看在你送她来的份上,给你个痛快。

    秋葵大惊,又待抬手拦他,朱雀这次早有所料,伸足将她轻轻一踢,这一发力却巧,秋葵只觉身体一轻飞起,落下时已恰在床尾。想要起身再拦,忽觉身体酸痛,那一踢,足尖将她腰上穴道贯力,两刻钟里,恐难动弹。

    君黎没料他翻脸又要动手,见他抬掌说来就来,连忙就地一滚翻开去,却也被掌劲扫到了些,寒意入体,痛得冰冷。想来也是。朱雀固然不会为难自己女儿,但旁的人于他来说便如草芥了,何况君黎私退朝议在先,引发内城混乱在后,加上闯入朱雀这连皇亲国戚都非请不得进入的“禁地”,任一样就足够要他的命。

    这一滚滚开,君黎勉强贴墙站起,只听秋葵远远哀求道,爹,求你,放过他,别要伤他!可是朱雀蓄劲要发,身周寒气已然凛冽,哪里还管秋葵的哀声,第二掌已至。

    君黎咬牙闭目抬掌去迎——当时闯来,只求能救秋葵,自己的性命早在度外。如今救得她平安,哪能这么贪心,又想自己活命?可是真到了生死关头,终究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就算面对的是朱雀,也要拼上一拼。

    二人功力本有天壤之别,双掌相击,秋葵惊叫了一声,泣目不忍卒看,朱雀也觉掌力吐处,君黎似根本无力相抗。却不料击实刹那,这年轻道士受激而啸,体内忽有股气息涌出,虽称不上丰沛无伦,也足以令朱雀吃了一惊。他忽然想到件事情,掌力方吐,便忙收劲。

    已是“蓬”的一声,君黎还是吃了他掌劲——朱雀的掌劲何等厉害,便这一发即收,寒劲已自掌臂侵入,足以击穿知觉,搅乱肺腑。加上先前诸般伤势,君黎是真的撑持不住,一口逆血涌上,倚墙而倒。

    秋葵不知端的,远远见君黎这样倒去,只觉浑身都如被抽空般,像做一场恶梦,想哭,却竟然哭不出来,狠狠骂道,恶贼!你……你杀了他,我……我……我……

    她抽泣到话都说不出来,朱雀却先矮身,去搭君黎的脉。看了他脉象,他神色又转惑,转头道,这道士练的是哪家的内功,你可晓得?

    秋葵憋了浑身力气要冲腰上穴道,哪里还顾得上回答。朱雀这一下点得不实,她全力之下,豁然已破,手在床沿一撑,飞身而来,捡起地下一截适才被朱雀劲力搅断的剑身,向他便刺。

    朱雀二指一捻,轻易便捏住剑身,却见秋葵指掌已被利刃割得皮开肉绽,一用力逼她松手,道,我问你他习的哪家内功,你干什么?

    秋葵满脸皆泪,道,你杀了他,我便要杀了你;杀不了你,我便陪他一起去死!

    别……我……还没死……倚在墙角的君黎却竟漫漫睁眼,开口说了句话。秋葵一时不知该惊还是该喜,愣了一下,见他这回似是真的要软倒下去,顾不得什么,扑身过去抱他道,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连说了不知多少个“不要死”,可惜,君黎这次好像真的听不到了,只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膛,证实着他的呼吸还在。

    爹,你……你别杀他,你……你救救他,好不好?秋葵哭着,回身乞求。

    朱雀见她适才为冲破穴道气阻,连耳里都渗出了血来,未料她对这个道士关心至此,沉默一晌,道,我先头问你,他习的是哪家内功,你若告诉我,我便不杀他。

    秋葵不无些茫然,抬头道,他应该……应该没习过内功。

    朱雀似乎想了一想,抬手道,人给我。

    秋葵仍死死抱着君黎,未肯交给他。朱雀无奈,道,你不是要我救他?

    秋葵才肯松了手。虽不晓得朱雀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此刻也只能相信他了。

    对了,替我到门口说一声。朱雀声音仍显淡漠。一是说,这道士我处置了,叫他们都散了,不要在此吵闹;二是说,剩下那十五个女人,我今日没兴趣见了,让恭王府随意吧。

    秋葵哦了一声,似有犹豫。朱雀见她眼睛哭得红肿,又兼衣衫都已不整,也一顿,道,算了,我自己去。你把这道士扶去床上。

    秋葵点头答应,见朱雀绕了屏风去外面,才意识到,细听之下,外面围着的人应该仍不在少,只不过这里似乎无人敢进,也没人敢大声说话,这才未曾多闻。

    刚扶了君黎过去,朱雀便即回来,果真运功给君黎疗治起内伤。秋葵心神仍是未宁,只觉朱雀心意叵测,也不敢言语。

    疗伤毕,君黎愈发昏沉未醒。房间虽大,可秋葵一人与朱雀相对,虽他已无半分杀意流露,气氛之中,仍好似写着“可怕”二字。

    外面门处忽有人跪禀,说是朱雀先时要的东西已经备好。朱雀便示意秋葵去取。

    那人只敢将东西放在屏风外面,便退去了。秋葵只见是件干净外衣披挂,也不顾不问,便忙掀起来,自己披上了。另有一些伤药,便拿了回来。

    你也坐。朱雀指指身前不远。给你疗伤。

    秋葵仍有些害怕,也只能在他身前不远坐了。她方才被魔音之力反击,连着了好几道,内伤也是不轻。忽觉朱雀的双手伸至自己耳畔,她浑身一悚,屏息紧张之下,他却以少见的温柔之触,轻抚去她耳边浅血。

    她才感觉到耳鼓早是剧痛。朱雀运起阴寒之力,一双手显得有些苍冷,便这样抵住秋葵双耳。掌心透来的丝丝凉意原是令人有些难受,但时间久了,竟然也有些舒服,令秋葵不自觉昏沉欲眠。

    过了许久,她才一惊,逼自己清醒过来。好在,此刻的朱雀似乎并没恶意,觉她忽然一个激灵,只道,别动。

    身体的不适已经消退下去了。朱雀显然对魔音十分了解,否则不可能这么轻易对症用功。

    这——也是因为白霜吗?秋葵在心里想。

    运功完毕,她想了想,还是谢了他,以作气氛的稍稍缓和。

    朱雀看着她,却忽道,前天晚上在码头边窥伺的人,是不是你?

    秋葵心内一跳,不动声色道,前天晚上?

    朱雀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装。那晚我先觉到的人,决计不是沈凤鸣。我原不知道是谁,问了他两天,他没肯说——不过今日一见你,我便想多半是你了。

    秋葵微一咬唇,道,是,是我,又怎样?

    你算是胆大包天。朱雀淡淡地道。……倒忘了。你替我去说一声,沈凤鸣可以放出来了。

    秋葵心念却微动,脱口道,不行,这个人不能放。

    怎么说?

    他……他羞辱过女儿。秋葵大着胆子道。

    什么?朱雀眉心微皱。

    秋葵心道,既然自己始终没法对付得了沈凤鸣,如今若能依靠朱雀报仇,未尝不是个办法。当下便将那日在客栈为他所辱之事道来。

    却不料朱雀听了大笑,道,这就算羞辱?

    秋葵一怔。刚被他疗了伤,她自然以为这世上若是父亲,必会将女儿捧在手心里,却忘了也许朱雀这样心肝的人,并不在此列。

    只听朱雀反道,他这般所谓“羞辱”,比我方才又如何?

    秋葵心头又一跳,暗道方才若非君黎急中生智扯那一谎,自己所受,恐怕就不止是“羞辱”二字可形容了。

    她便有些后悔与朱雀说起此事。在他这般好色之人眼里,沈凤鸣所为,大概再正常不过。心头不觉又想起白霜,忍不住冷冷道,是啊,你对自己女儿,尚可说得如此冷血,也难怪当年你对我娘,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想来你这样的人对女人只知索取,却不知女人也有高傲,也有自尊。人家说我娘是你害死的,如今我是信了。

    没错,我是对不起白霜。朱雀坦然道。但如今你要怎样?

    秋葵咬唇。若自己真是他女儿倒好了,大概现在便可有无数的质疑;可是也知言多必失,又没有与君黎事先对过谎话细节,当此情形,又不敢多言了。

    朱雀见她不语,伸手将她下巴一捏一抬,细细盯着她瞧。秋葵齿间一抽,向他直视,却听外面有人再来禀,道,朱大人,夏铮大人在外求见。

    朱雀全没理会,只将秋葵看了半晌,冷笑道,女儿?你也便只这眼神似她。

    说完才松手,人站起,不留片语,便即走出。

    秋葵惊魂未定。他说我只有眼神似“她”——他是看穿了我并不是白师姐的女儿吗?但如今他人暂时离开,她顾不上许多,先去床边看君黎,见他倒像是睡得安稳,只是——身下榻上,已红了一整片。

七九 命悬一线 二

    先前慌乱中,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君黎已有如许多外伤——也不敢看。他穿着深蓝色道袍,冬天衣厚,鲜血缓缓渗出,到此刻才显触目惊心。

    她顾不得男女之防,将他上衣揭开,一边擦血上药,一边心里暗骂朱雀说要救他,可是只疗了内伤,外伤却不管,岂不是要他失血而死了?

    细看才知伤口不深,但伤处实多,上药又实痛,上到十几处,君黎噫了一声,算是生生痛醒过来。秋葵也不知该要欢喜还是怎样,也只能咬了牙,生硬道,你别动,就快好了!

    君黎浑身刺痛又兼无力,本就一时动不得,只眼睛转了转,吃力道,朱雀呢?

    被人叫走了。秋葵道。你觉得怎样?

    还好……君黎道。只是……只是伤口有点疼,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秋葵说着,竟不觉自己已掉了泪下去,便这样滴在君黎肩上;她自己都一怔,手忽然颤了,最后一处伤口,无论如何看不清,撒不准药粉了。

    怎么了秋葵。君黎反被她这举动惊吓,伸手想支起些好安慰她,却冷不防秋葵扑下来,狠狠抱住他,泣不成声起来。

    君黎一愣,听她在耳边断断续续道,我方才好怕……你知道么,我……我真的很怕!

    他反而安慰不出来了,只好不语。他晓得她心里是在后怕。究竟是在怕她被朱雀侵辱的千钧一发,还是怕君黎与朱雀交手的命在顷刻,大概她自己也分不清——此刻他安然醒来,她再也无法按捺得住,便在他面前,要将紧紧压住心头这许久的恐惧,这样大哭出来。

    她想好了要与他保持距离,却终于还是在他面前嚎啕而哭;她想好了这次一切只靠自己,却终于还是变得这般软弱可笑。她一边在心里叫自己不要再哭了,可却又像是第一次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是个女人。无论平日里是怎样颐指气使,怎样眼高于顶,当他出现的时候,她永远只是个女人。

    君黎没动。他心里一时间也转过无数的念头,想起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泪时那委屈的表情,想起猜出那一段树枝的含义时的惊愕感觉。却也更想起沈凤鸣警告自己的那一句“别再露出一点点暧昧的表现来”。他犹豫想着照那说法,自己应该在此刻冷静推开她才是正途,可那竟是做不到的。

    怎么做得到。他们刚刚才从死生的关口捡了两条命回来,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还留着那种所谓冷静,所谓理智,所谓清醒。就连他自己的心,都还没完全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呢!

    他什么话也没说,也说不出。等她哭够了,他才敢将手臂屈过去,抱了她一抱,轻轻笑道,哭得我都慌了。你没事就好。

    秋葵慢慢起身,将药瓶给他,由他坐起,上药,穿衣,自己到一边擦泪整顿。末了,转回来,平静一些方坐下,道,你觉得……他真的会信我是她女儿吗?

    管他信不信,只要他有一分怀疑,就不敢动你的。

    你怎么就敢这样撒谎?秋葵仍有些不敢相信似地道。白师姐又没有跟他成亲,你怎么就敢这样说?

    你看看他是什么样人——再说了,若不提白霜的名字,他肯当回事吗?左右就这么赌一把了。

    秋葵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现在怎么办?他……他也没说要怎样处置我们。就算我没事,但你呢?

    说着像是才想起旁的,惊了一下道,刺刺呢?

    交给夏家庄了,相信夏琝会保她无事吧。君黎叹了口气。也不用太给她担心,我总觉得她——在哪里都能好好保护自己的。

    他本来想在后面再加四个字,“可不似你”,犹豫了一下,未说出口。

    秋葵轻轻地哦了一声,道,希望……希望朱雀既然愿意救了你,就不会再想要你性命,否则,我……

    她眼圈像是又要红,连忙忍住。

    君黎却摇摇头,道,这事情说到底,也是我的错,若不是那日和夏琝争一时意气结了怨,也不至于令他暗中使这种手段,引得朱雀要见你。方才听夏琝说你被送来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该高估了自己,不该低估了别人。似他那般人,还真的得罪不得。

    是夏琝搞的鬼?秋葵道。那怎么……那怎么说他会保刺刺无事?

    他们两个有婚约。君黎低着头道。

    秋葵才若有所知地点点头,又道,方才好像正是夏铮将朱雀叫出去了,不知他来说什么,说不定便是关于你。

    君黎想起今日在这内城中引的乱子,头脑里也乱起来。就算现在还活着,但得罪了恭王府和其他皇亲,或许出去便要被杀头也说不定。刺刺可以是夏家媳妇,秋葵可以是朱雀女儿,自己可没半个靠山,倒只有似夏琝这般专会进谗的“仇人”呢。如果夏铮是受夏琝之托来向朱雀要自己去“依罪论处”,那……朱雀可没必要保自己。

    他苦笑着未语,忽听外面有人恭声喊朱大人。果然一时朱雀已回进了屋,秋葵便心生紧张,连忙挡至君黎身前,决然却又惴惴。

    朱雀一眼见君黎已经坐起,只道,醒了。

    君黎慌忙要下床。秋葵去扶,朱雀只看着,到他艰难下了地,方向秋葵道,我叫人安排了你的房间,门口有人候着,你先过去。

    秋葵犹豫道,那——那他呢?

    我有话问他。

    你……你能不能别将他交给夏家?秋葵恳求道。若将他交了出去,他……他必性命不保!

    我说了,有话问他。干夏家什么事?

    秋葵略一放心,仍是道,那我也要留下。

    朱雀一拧眉,秋葵坚持道,如果你只是要问他话,为什么我不能听?

    朱雀呵地一冷笑,道,由你。便自在案前坐下,看似随口道,听说你叫“君黎”?

    君黎低低道,是。

    你这个道士,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

    我自幼出家,随师父学道,自然是真的。君黎道。

    令师是哪一位?

    先师自号逢云,一介游方道人,想必入不了朱大人之耳。

    逢云?朱雀皱眉,显是确未听过。又道,你这身武功是他教的么?

    不是。

    那么是谁?朱雀的口气顿时咄咄逼人起来。

    君黎悄悄咬了唇,道,不能说。

    朱雀嗤笑一声,道,怎么,你以为你这点本事,还值得当什么机密之事守着?

    君黎不觉反唇相讥道,你本事大,怎么又看不出来我师承?

    秋葵却担心他又惹怒了朱雀,忙打断道,爹,我先头都说了,他没练过什么功夫的。

    朱雀并没理睬她,只看着君黎道,你是不是料定自己只出了半招,我就看不出来?哼,你那剑法重攻轻守,而且不需起与落,由任意之地皆可独立出招,分明是杀手的路数,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君黎心头暗暗倒抽了口气,不敢再言语。

    我倒想起来了。朱雀又道。张庭曾跟我提过,他在徽州遇见过一个似你这般年纪的道士,手捧乌剑,与乌剑主人凌厉应有莫大关联——想来那个便是你了吧?

    君黎不语,显是只能默认了。

    哼,也无怪乎你竟这般胆大,敢闹到我这里来。朱雀冷冷道。如今看来,你果然不是青龙教的人。

    他说着,自襟里轻拈出一个带血的信封,抛在桌上。秋葵还未全明其意,君黎却心下一寒,起了身疙瘩。

    ——冲进来时那般情急,哪里来得及将这封信处理了,一直都带在身上,朱雀大概是给自己疗伤的时候发现,便摸了去。里面装的,不正是自己和刺刺原想用来知会秋葵的逃脱计划,和这内城的地形图?上头句句写的是怎么不要碰上朱雀,怎么逃走,他若看了,什么秋葵是他女儿的谎话,岂不是立即就被拆穿了?

    他一边想着怎样能再将此谎圆下去,一边只好先答腔道,是,我本就跟青龙教没关系。

    那你很喜欢管闲事啊。朱雀冷笑道。青龙教的事情,你要插手;秋葵的事情,你也要插手。

    君黎屏住气道,程公子是我朋友,秋葵也是我朋友,我不得不管。

    若我说程平和秋葵都非留在这禁城之中不可,你又待如何?

    那你能否保证不伤害他们?君黎抢着问。

    朱雀便看了他半晌,方道,要不要我提醒你,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人,是你自己。

    君黎只好又沉默。他不知道是否已经可以将朱雀这句话理解为对那二人的一种保证,想了一想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朱大人是前辈高人,既然方才对我手下留情,一定不会再为难我一个晚辈的了。

    朱雀却冷笑道,这是在宫里,不是在江湖,你便算用这般言语挤兑我,也没有用。何况你心里清楚我方才并非手下留情——就算凌厉只教了你这段残缺不全的心法,我也犯不着为此受你一击。

    君黎却有些不明白,惑道,残缺不全的心法?

    凌厉根本就没有“明镜诀”心法的全本,他没告诉你?朱雀语带不屑。

    “明镜诀”?君黎愈发摸不着头脑。恕贫道无知,不过凌大侠他……从没教过我内功心法,我不知朱大人指的是什么。

    他没教过你内功?哼,你敢再说一遍么?

    确实没有,他只教了我一些基本功,还有步法、剑法。这也没必要骗你吧。君黎泯然无畏地看着他。

    朱雀一双眼睛便盯着他,道,如果你没学过“明镜诀”,方才你身上为何会有劲力反激而出?

    这个……虽然没有习过内功心法,但练武一段时日,也有练气、练力,自然会有内力积累……

    答非所问!朱雀忽然拍案而起。君黎和一旁秋葵都是一惊,实在不明白朱雀喜怒的原由到底为何。只见朱雀抬手便向君黎这边一抓,君黎只觉一股抵不住的劲力迫得自己向他而行,倏然之间,咽喉已入他掌握。

    只听朱雀冷哼道,怎么,这回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