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7分节
六〇 叙情淮水
向琉昱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许山一眼,见他已站去刺刺那边,只得道,罢了,我若回去通知,反而闹大了动静。这次跟你们去吧。但你爹也交待过,最多十天——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回青龙谷。再耽搁我也吃不消了。
刺刺一喜,道,我晓得向叔叔顶好了啊!有你们在还愁对付不了张庭?我们事不宜迟,赶快跟上去吧!
君黎见她回身来招呼自己,却道,刺刺,既然他们几位都与你一起,那后面——我便不陪你去了。
刺刺始料未及,道,那怎么行?你——不担心平哥哥吗?
担心。但——你们在就好,我其实不便同行。
不行!刺刺一把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非去不可,回头救了平哥哥,我还想靠你帮我逃走呢。
什么?
说话间,那边向琉昱已经问道,方才一直未请教,这位道长是……?
他就是舅舅嘛。无意便介绍道。那个时候,来过青龙谷帮我们的忙。
舅舅?向琉昱眯起眼睛。他没见过君黎,却也听说过这个道士,大概猜到了,面色就转淡,道,他早就不是你舅舅,无意少爷还不知道?
刺刺闻言忙打断道,向叔叔,现在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快走吧。
是要走,但他——
他也要一起走。刺刺拉着君黎道。他一路护着我从淮阳过来的呢,你们谢都没谢他一声!
向琉昱只冷冷道,不义不孝之辈,如今又涎着脸来了,防着他些为好!说罢拂袖便当先走了。
君黎吃了他一顿骂,并不还口,但心中不免黯淡。若不是刺刺强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与他们一同上路。
他就落在一行人的最后。也只有刺刺特意与他并肩而行,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不要放在心上啦——向叔叔他啊,是被我和许叔叔气到了,把气撒你身上呢。不过想想这样若能救大哥,你也就受些累啦。
她本是故意逗君黎,见他还是不语,拉着他手又摇道,别生气啦君黎哥。你要怎么才不生气?——跟我说句话么!
君黎才哦了一声,道,没啊,我没生气。我在想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刺刺眼睛转了转,忽然掩口道,哎呀,我——我晓得了,秋姑娘,还有沈凤鸣——你是不是担心他们?我……对不住,我一时忘了。若你真要回陈州,那——那你就去。
君黎瞧见她一双眼睛里真是急切,笑了笑道,原本是想回去的,不过现在若回头,岂不是被你向叔叔以为我被他两句话说得就跑了?我偏是不走了。
刺刺忍不住嘻地一笑,道,我发现你真的会赌气啊?那——他们怎么办?你不管了?
昨天跟你跑出来,就想着可能没法管他们的事了。如今我再赶回去,若真有什么事,也已经晚了——便相信他们一回吧。其实我去了,也只是求个心里安稳,未见得真能帮什么忙,说不定反而坏事。
说话间,前面有人已说好了几个船家,能送众人渡河。张庭也在前面不远处已经上船,斜斜向对岸而去。一行人默默跟随着,竟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刺刺、无意都与君黎同船,令得向琉昱不得不也留在最后这条船上,意示监视。
无意兄妹两个交换了昨日之后各自所遇。提到沈凤鸣,无意犹记鸿福楼之怨,虽知昨天同来救人的还有他,也并无感激之意,只道,这么说沈凤鸣很快要担当黑竹会金牌杀手一职,那——马斯呢?
刺刺一皱鼻子。自打昨日晓得此事,一直没顾得上细想,当下便道,本来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谁当都没什么奇怪的吧。
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向琉昱插言道。前些日子刚得知——马斯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两个人不知该是惊还是喜。只有君黎却好似漠不关心,站起来道,我去前面透口气。
君黎哥?刺刺奇怪他的反应。
别管他。向琉昱道。我本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刺刺见君黎真的顾自去了船头,只得道,向叔叔,马斯从来行踪不定,你方才说的——消息可靠吗?
是你爹亲眼所见,你说可不可靠?
我爹?
向琉昱道,前些日子黑竹会在天都峰起了个大会,争夺金牌杀手的位置。这事儿本来外人不该知道的,却不晓得你爹是怎样得知,他便去了。
爹一个人去黑竹会的大会?无意忍不住道。
我也是到他回来以后,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早知道的话,怎肯让他一个人涉险。还好,最后也是安然无恙回来了,听他说来,马斯是与沈凤鸣相争,最后便折在沈凤鸣手里。
你的意思是——是沈凤鸣将他杀了?
他们会内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哼,倒省得我们的手脚给顾老爷子报仇了。是了,便就单先锋他回来第二天,顾小少爷那里也传来消息,说有人掷了一块表证马斯“银牌杀手”身份的带血牌子在顾家天井里。如今你们更是在淮阳金牌之墙都见到了沈凤鸣。三者一遇,马斯的死讯,那是假不了了。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啊,我昨日倒该谢谢沈凤鸣的。刺刺喃喃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总之他替外公报了仇,否则像我们,根本连马斯在哪都找不到,别说报仇了。
她说着,忽然起身,探头往前,便喊道,君黎哥!
君黎听得喊声,才回过身。只见刺刺快步走来,急促道,你知道么,马斯他——
我都知道。君黎面色平静。沈凤鸣跟我说过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说一声!
君黎只好道,我没顾得上。
我知道了——我昨天原本还奇怪,怎么你跟沈凤鸣会一下子这么要好。若有这个缘故,我就明白了。刺刺说着,拂了拂被江风吹乱的鬓边碎发,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在意我外公的死的,你还当他是义父,所以你也感激沈凤鸣替我们大家报了仇,对不对?
君黎正要寻辞否认,刺刺双手往他肩上用力一按,道,不准不承认!
君黎呆了一下,却见刺刺展颜一笑,道,因为你最不会说谎了啊,看看,又跳得这么快。
君黎才意识到这一次是颈边又被她手指按着,而被她一说,他真的觉得颈边脉络在突突跳着。他有点六神无主,就这样看着她,动也忘了动,挣也忘了挣。
如果,他识得那么一点点俗世情怀,他应该就会晓得自己面对她时这样的心跳代表了什么。可是,退回来讲,他真的一点都不懂吗?号称通晓一切劫与运的人,会什么都不懂?
就算再是不懂,在那日一瞬间了解秋葵那段树枝背后的心情时,他也已经懂得,即使是出家的自己,也无法避免遭遇尘世的情愫;而当角色转换,当换成是他面对刺刺,他便再无法像以前一样,假装无知。
——这不是什么说谎的愧疚或惊慌。这是只有在面对她时才有的,抑不住的心动。
但即使真的明白,真的懂得,又怎样。即使了解了自己的内心,又怎样。到最后,表现出来的自己,还不仍然是假的——“不准不承认”。可是能承认吗?他已经决意和这整个世界,在心上保持永久的距离。所有的一切,他只想当它偶尔出现的心潮起伏,当它未能自控的小小波澜。就算是她——刺刺——今日再是久久凝视,再是把她装进心里,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要随风而散!
他只能在这里与她相顾无言,假装这短短的一段渡河之路,永远不会结束。
你们——说完了没?一边无意咳了一声。那个,快要到岸边了。
刺刺才把手放下来。比起君黎,她才应该是少不更事的那一个。但也许就是那少不更事才更让她肆意,肆意到无论如何,也要他“不准不承认”。
她不想要一个带着悲伤与压抑的他。她不相信自己心里那肆意的欢喜,真的无法浸润他难以捉摸的内心。
至少现在,他已经能用一双不虚假的眼睛直视着她。 六一 春梦犹恨
数百里外的陈州城刚刚从沉夜中苏醒——那是这日的清晨。浮生客栈还未来得及把刷新了的浮华在新的一天呼吸起来,也不会知道君黎和刺刺在昨夜和今日的一路南奔。
就在转角的房间里,娄千杉好像昏昏沉沉地做了很久很久的梦,忽然醒来,泛蓝的天光下,听到自己浊重的呼吸。
这是什么样的梦?她耻于回想。耻于承认身体居然记忆着昨天那一场未遂的床第之欢,以至于此刻,她睁开眼睛,剧烈起伏着胸膛,汹涌潮红着面色,在这冰冷的季节,浑身燥热。
她经历过许许多多以身体为手段杀人的夜晚,可是她却是第一次,在那之后,做出一场春梦。
这是个春梦,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梦。在那自己无法判断真实还是虚假的梦里,她记得好清楚那个男人带着道伤痕的脸,他的表情与低语,他的亲吻和抚触,甚至——臆想中身体被他占据之后那——难以名状的——疯狂的——错觉。
一定是媚劲的反噬才让自己如此。一定是的。
她挣扎着坐起来。秋葵倚在房间另一头的椅上睡着,而床边,有她给自己留的一套干净衣衫。
可以动了,但仍然很虚弱,“阴阳易位”的所有心法,都半点动用不得,“万般皆散”的厉害,竟至于斯。
她好恨。这世上,何曾有她现出女人这一面,用上轻魅的眼色微笑,还无法迷惑的人?又何曾有在她这样的全力施为之下,却安然活下之口?自负如她,虽从不明言,却也暗暗得意于旁人对自己的种种不解与猜测,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秘密轻易为人所知,若传了出去,又该如何自处?
她想杀他。若说昨日还是为了与张弓长的一个契约,今日就是真正为了自己——非杀他不可。
可是自己一切所学,都是基于这“阴阳易位”心法。面对一个懂得“万般皆散”的人,自己的一切出手皆受他所克,唯败而已。她便望向秋葵。她晓得,她也恨他。她如今,唯有继续利用她,让她替她下手一途了。
她想了一想,匆匆穿衣,借了案上纸笔,草就了一封书信,大意是说自己清白受人玷污,再也无颜存活于世,便此寻一处僻静所在,了断残生去了。这信写得凄凄惨惨,料想秋葵若看见,不可能不愈发悲痛恻然,对沈凤鸣恨之愈深。她不敢多逗留,将信折在醒目之处,便悄然溜去自己房间,将一身装束又换成少年公子。
“阴阳易位”之术施展不开,那易容之技便不完美,眼梢嘴角没了媚意,她显得形容惨淡。
她对着镜子看自己。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女人,她即使没有媚术,也足够美了。便就是现在的苍白,其实也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在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女人身上,本来是很难看到的。
可是她必须要以男人的样子出现。因为她习惯了。因为每当自己是个女人,她就非杀人不可。
现在,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很有些虚弱地走在街上。天风凉凉,天色阴阴,腊月初一,算不上个好天气。但对于黑竹会金牌之墙来说,却算是个大日子了。
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赶上?错过了这一次,又要再等多久——才可以有这样的机会?
她行色匆匆。她一定要赶去金牌之墙。要赶在沈凤鸣之前。要赶在金牌之仪之前。
她并不知道的是,沈凤鸣昨夜就已经在此了。
沈凤鸣今天也起得很早。他也在照镜子。反正这总舵的墙角路上屋顶门外到处是镜子,他也就仔细看着自己的脸。那道伤,红痂慢慢脱落,已开始露出新生的娇嫩皮肉,一时看着有点不像自己。
他难免还是悻悻的。一回头,却见斜面镜子里已辗转映出门口的娄千杉。
娄千杉显然还没注意到装在暗处的镜子,迈步便进了阵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此,阵法不变,坎扣也难不倒她,她不多时已来到中心的空地。
钱老自也发现她来此。他却是第一次见娄千杉,瞥到她拇指上的铁戒指,才开口道,你是来观礼的?
娄千杉却只道,大哥呢?
钱老见她倨傲,心头不快,道,不在。
什么?不在?他不是昨晚就来了?娄千杉便似要发作。但这一发作,她又觉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未愈,只好凝神屏息压下。
若是平日的她,才没有那么容易喜怒形于色。沈凤鸣远远瞥到,就晓得她的功力还未恢复,想了一想,还是现出身来,道,你找大哥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转告。
娄千杉万万没料到他会在此,倏然退了一大步,惨白的面色却不由浮起一丝红潮。
钱老,没事,千杉公子是特地来看金牌之仪的。沈凤鸣向一边的钱老道。我来招呼她。
钱老却听说过千杉公子的大名,向她看了好几眼,方回了屋内。
沈凤鸣把目光转回到娄千杉脸上。比之昨天,她整张脸真的黯淡无光了许多,眉目虽然还能习惯性地露出媚态,但却已不是那完美的少年千杉公子——是一种,也许仔细观察,便会看破了女扮男装的潦草。
你该多休息几日。他开口说道。我也难得用这“万般皆散”,下手重了些,想来你要过几天才能恢复。
娄千杉哼了一声,道,何必惺惺作态。我是来找大哥说话的,与你没关系!
真是无情啊。沈凤鸣摇头道。枉我还是在关心你。
娄千杉目光一转,忽然似乎想到什么,道,这样吧,沈凤鸣,要不,趁大哥没来,我们谈个条件?
谈什么条件?
娄千杉故意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他,道,实话说——我很需要这块金牌,今天也是为此来的。你若肯把金牌让给我——只要让一年——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只要一年是什么意思?沈凤鸣皱了下眉。
就是说,最多一年,之后这位子一定还给你,而且这一年中,我因为这块金牌赚到的钱,若你有兴趣,统统给你,再加上——如果你还想要点别的好处……
娄千杉说着微微眯起眼睛来。她其实不需要对他作任何暗示。她的意思,他应该完全了解。
这样不太好吧?沈凤鸣也故意将脸色口气调得暧昧。真看不出来你对这位子这么有兴趣?原本一直以为独来独往的千杉公子该是黑竹会里最不看重什么金牌银牌的人了,却原来……
我只要你一句话。这条件怎么样?娄千杉目光轻闪着。
沈凤鸣便回复了冷笑,道,不可能。
娄千杉面色又变,道,沈凤鸣,你还想要什么,你说!
我只是奇怪——既然想要这个位子,天都峰大会那日你怎么又不来?
哼,还不是马斯怕我是个威胁,就故意隐瞒了天都峰之事,还在那几日将我支开到别的地方去执行任务。等我听到消息赶回来,你们都已下山,这次的金牌之位,竟没有我的一争之地,我如何甘心?
所以就来杀我?你昨日不是还说是接了任务来的?
那是因为——娄千杉咬了咬唇。没错啊,是任务,但我答应接这任务,也是因为杀了你我便能得到你的位置。既然败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但这位子也不过是利益之争,若我们能各取所需,你又为何不肯放手?
那我倒想先听听看你今年非要拿到这位子的理由。沈凤鸣道。
这个——不能说。娄千杉咬唇。
啧啧,刚刚还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便这第一句你便反悔,千杉公子,我可不敢相信你——更不敢答应你了。你还敢跟我谈条件?你自己这身份的把柄还在我手里,竟还想得寸进尺?
你……!娄千杉步子一错,手臂一抬,手刀已起,但一运力,胸口又是一疼,她一个皱眉,捧心而退,恨恨道,……哼,你也差不离,你会“万般皆散”,你的来历也好不到哪去!
但我至少不是女人啊。沈凤鸣笑道。不像你——我若把你每次杀人的手段说出去,你说“千杉公子”的名声还能不能保得住?或许就要改叫“千杉公主”了吧?
住口!娄千杉怒道。沈凤鸣,你不答应就算了,还敢羞辱于我!
羞辱你?千杉公主还差这两句羞辱?沈凤鸣也毫不假辞色,道,跟你明着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放手这位子,哼,也难怪,就凭马斯能教出些什么清楚的人来。你也不必指望和大哥再谈些什么,若识相的现在就走,不然他来了,我可不保证不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
娄千杉将嘴唇咬得一点血色也无,半晌方憋出几个字道,好,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今日我让你,我们临安府再见!——别以为大哥是真想把这个位子留给你——沈凤鸣,到你死的那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被逼走的背影,只有那一句“临安府再见”让他稍微皱了下眉。黑竹会之内,纵然是银牌杀手,也只有少数几人才知晓这一次总舵南迁,新落脚点其实正是皇城临安。一个组织要挤进皇城临安站稳,若非背后有人支持,那是根本不可能,而黑竹会背后撑腰的自然是禁城新贵朱雀,只是这关系始终未曾公开,时至今日,新总舵所在仍然是遮遮掩掩。
但金牌杀手尘埃落定之后,此事多半便要浮出水面。看来娄千杉于此也是知情,而她的意思,便是说始终不会放过自己,要一直将这金牌之争争到新总舵去了。
对于娄千杉,沈凤鸣没太多的同情,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她几句话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金牌之位让出。便在天都峰那日,他早已想好自己得到这个位置之后要做的几件事——他必须要改变黑竹,而这种改变,只有他能做到。
在淮阳也好,临安也罢;为了自己也好,朝廷也罢——至少黑竹会不该是个如之前几年这样混乱的黑竹会吧?而娄千杉这样的人,他相信在黑竹之内太多了。那些在马斯手下恃宠而骄、自以为是的人,也只能给他们这样的颜色。 六二 前尘旧事
娄千杉既走,其后的金牌之仪也便波澜不惊。金色圆牌的中心,清楚地刻着一个“凤”字。
他没去问张弓长,假如自己昨天死了,假如来这里的是娄千杉,这块牌子要怎么办。
不过牌子可以另铸,金牌之墙另改就未免麻烦了。钱老也是到了刚刚才将字完全刻好。
你可不要叫我失望。他向沈凤鸣道。最好在这位子上多呆个几年,省得我三天两头要跑这里敲敲打打。
钱老不是最喜欢刻这墙么?沈凤鸣笑道。昨天说“连着五任,哪一个不是我刻的名字”,下回说“连着十任”,不是更威风?
钱老哼了一声,回头看这面墙,不无得意,不过仔细一想,却又黯然。
三十六年了。他叹道。这地方沦为金人土地,已经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前得了金牌之位的那小子只有十八岁,在这位子上呆了三年就失了踪;然后这位子就空了十三年没人坐,直到二十年前,又一个十八岁的小子接了这块牌子,但也只坐了两年,就自己退出了黑竹会。
二十年前的那个——是凌厉吧?沈凤鸣看着金牌之墙道。
钱老点点头。你们年轻人现在只晓得凌厉,他的传闻的确比较多些,但是在他之前的瞿安,在他之后的苏扶风,那个时候也都声名远播。
苏扶风——我晓得。沈凤鸣看着那名字道。她不是后来嫁了凌厉么?
唉,你想必也只是因为她嫁了凌厉才晓得——但她却是这数十年来唯一一个得以将名字刻在此墙上的女人。只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后来因为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即使还留在黑竹会,但也已风光不再了。那几年大宋刚同北朝签和,交战不算很多,正给了武林混乱的机会,朱雀山庄横行江湖,黑竹会也牵连其中——这话我们只私下说——大哥便是那时横插入会,夺了金牌的位置去的。
但凌厉后来不是回来过黑竹会,他怎么会容许黑竹会被朱雀山庄的人占据?
你道黑竹会和朱雀山庄的渊源是自大哥来了开始的?不对!张弓长只是朱雀七使中排名第五的张使,他是在黑竹会已经完全投靠了朱雀山庄之后才来的,而这之前,黑竹会的当家,名字叫做俞瑞,已经投靠了朱雀山庄。凌厉是俞瑞一手栽培起来的,从来敬让他三分,怎么可能干涉他的决定?
俞瑞我也听过,是否后来就彻底投入了朱雀山庄了?
对,他杀死了原先的朱雀鬼使取而代之,在七使中排行第二。后来朱雀被投入天牢,鬼使俞瑞应该是一起进去了;现在朱雀得势,俞瑞只要没死,一定也在他身边。
难怪了——黑竹会与朱雀是早有渊源的,现在就算不想成为朝廷的羽翼也难啊。
这对黑竹会未尝不是个机会,有人撑腰总比没人撑腰的好。这些年我们多数人都在淮南避风头,那可是看青龙教脸色看得都快要没了脸色,如今有机会翻身,你这个金牌想必也能做得顺风顺水。
沈凤鸣搔了搔头,道,我是不在意背后撑腰的人是谁,我只在意黑竹会里头不要搞得乌烟瘴气就好。我记得我刚来黑竹会头两年,凌厉刚走,会里还是很太平的,可不像现在。不过我每回跟大哥说起凌厉,他都避而不谈。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想。
他当然不愿谈起凌厉——这个你就不晓得了吧,当年大哥跟凌厉也是为女人争风吃醋过的,可惜他一没凌厉年轻,二没凌厉俊俏,人家姑娘是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啥?大哥他还曾单恋过这个——叫苏扶风的?
钱老咳了一声。不是苏扶风。
不是?……凌厉身边的女人还真多啊。
凌厉……他的女人若不多就不是凌厉了,不过这一个的确很有些不同。咦——小沈,这些事情你莫非也有兴趣知道?
我——没兴趣知道。沈凤鸣只得道。只是觉得奇了,大哥就为了这么个事情不愿谈起凌厉?凌厉最后不是也没娶到那个女人么。
谁说他没娶到。
……你的意思是……?
当年凌厉成亲,也算是武林中一件人尽皆知事情,因为他同时要娶武林中两个知名的美人,苏扶风只是其中之一。那时候认得他的人你随便去问问就晓得,真让这风流成性的小子收心的女人,并不是苏扶风——听说他本来根本就不打算娶苏扶风,是那个女子临到头忽然提出条件,说他若不将苏扶风也娶了,她也便不会嫁。凌厉没办法只好依了。只是自成亲第二天起,哪里都找不到这三个人了,我们起初以为这小子自躲起来去享齐人之福了,便不在意,但不多久便有些传言,说另外那个女子新婚之夜拜完堂其实就溜走了,凌厉当晚就急匆匆跑出去找人了,但是始终也没找到。后来有人遇见过他,跟他在一起的也的确从来只看到一个苏扶风而已。
还有这样闹剧?沈凤鸣大感新鲜道。该不是苏扶风一心想嫁他,伙同那女子设了局吧?
这个就没人晓得了,那个女子时至今日也没听说任何消息,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唉,想当年,她也是引起过武林轰动的人物,凌厉要娶她,不晓得惹了多少人眼红。
怎么,是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么?沈凤鸣的表情似显得有些不屑。
这个自不必说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是她乃是罕见的纯阴体质,几百年都逢不上一个,先不说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单说纯阴之血能解百毒,纯阴体气也能对习武之人产生助益,谁又不想得到?
沈凤鸣倒被唬了一跳。纯阴之体——还真有这样的人?怎么我都没听说过关于她的事情?
唉,这件事当时青龙教主拓跋孤出面,力压江湖各派,勒令不得多加议论,时间久了,她人又失踪不见,也就渐渐淡了。
又关青龙教什么事?拓跋孤不会也对这“天下第一美人”动过念头?
那倒不是——偏偏那女子就是他亲妹妹,出了这种事,他不立刻出面压一压,脸面往哪里放?
这倒越来越好玩了。
这也便是大哥不愿提起凌厉的另一个原因了。大哥究竟是朱雀那边的人,凌厉却与青龙教的瓜葛更深,跟大哥终究也走不到一条道上。俞瑞被拿入天牢之后,凌厉做了一段时间黑竹会的当家,与青龙教互为臂翼,将原本已经控制了黑竹会的大哥压制得死死的,他能不忿么?我看倒是那次成亲救了他——凌厉老婆跑了一个,自然无心再管什么黑竹会,大哥好不容易重新捡了便宜,自此才安稳地当了黑竹会的家。
唔,精彩。沈凤鸣笑道。姻亲之事,果然是拉伙结派的最好手段。
可不是。若非凌厉这层关系,当初青龙教鼎盛时,定就把黑竹会给扫平了。不过凌厉其实并不想太依赖这层关系,所以那时坚持还是将总舵留在淮阳,他人也一直留在淮阳,也许他就是考虑到有一日自己离开,恐怕拓跋孤就不放过黑竹。后来他走时,一再告诉大哥不要将黑竹会迁去淮南,可是前几年又打仗,北面是真的没法再呆了,大家伙儿只能游魂似的没个落脚的所在,若不是如今朱雀又得了势,大哥攀上了这层关系得以在临安落脚,怕什么天都峰大会也是不敢起的。
大哥也是不易。不过……在青龙教眼皮底下的徽州起这会,还真是……挑衅的意味够重啊。恐怕大哥也没料到青龙教会出这招,让单疾泉光明正大就来了。沈凤鸣说着,忽地想起单疾泉那日临走说的一句“希望你做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锋,可以发生得晚一点”,暗暗皱眉心道,他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之后又与钱老攀谈良久,他才准备离开。张弓长说要与他分别上路,这倒也正合他意:那个阴魂不散的秋葵,谁又晓得要在哪个路口忽然出现,还是让自己一个人来应付的好。 六三 江上夺人
夺人的突袭在江上发起。
自淮水到长江,君黎与青龙教诸人时明时暗地跟了一路,但张庭接应人数众多,守备严密,纵然有些小冲突,却始终没有机会救到程平。
所以,再次过江,在船上,是最后的机会了。
就在渡江前日,一行人仍在苦苦思索救人的策略。
“张庭功夫厉害,我们这里,没有能够压得住他的人。”向琉昱皱着眉头道。否则,解决了他,旁的人再多也不足为挂。看来只能在水上想办法各个击破了。
但这次可不比在淮水。无意道。淮水那里他没接应,只能坐小船过河,但这里,你们看看他沿途都有人备下车马,到了江上,定也有人备好了船,到时候反而是我们要被各个击破吧。
若他真肯分心过来各个击破我们倒好了——我看是不会。向琉昱道。只是当时在淮河看张庭,他似乎不会水,如今这江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他若不会水就好办。无意道。我们去凿了他的船。
可是——平哥哥也不会水啊。刺刺道。到时候怎么带他离开呢?
我负责带他上岸——照顾他一个,还没问题。旁的却要靠你们了。
这个不行。向琉昱道。无论如何,无意少爷不能涉险。这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向叔叔……
好了,都听我的。向琉昱已经开始在带来的人里挑选水性精熟的,但细细算了一圈,能用的人却不多。
许山队伍里多半是不行,何况他们手持弓箭,多半还是要留在后方;自己队伍里,除了自己并无问题之外,也便仅有六七名水性不错的。对方是南朝之兵,恐怕会水的也不在少,自己这六七人能抵得了多少?又怎么上船去抢人?若是如此——上了江面到底自己是借了利还是反处了劣,还真是难讲。
刺刺见他沉吟,便道,向叔叔,还是让我和哥哥也去吧,不然的话,真没别的机会了。
就算加上你们两个……
也加上我吧。一边的君黎开口道。我水性还可以。
向琉昱只作未闻,道,我们先仔细计划下。许山,你带你的人坐船,到时候还是在水上跟着他们,若张庭的船走得快,你们就放箭阻挠;你们这边几个,跟着我下水,设法破坏他们的船。一伺他们有了乱象,你们水性不好的,就趁乱上他们的船。我会缠住张庭一阵,你们看着有机会就抢船,若抢不到,也设法救了程公子脱困。
我去水里接应吧。君黎插言道。你在船上对付张庭很难,不将他引下水恐没机会拖住他多久。但唯一能引他下水的办法,是程公子也下水,只是程公子下水就必然要有人在水里接应。我可以负责将他带上岸去。
向琉昱不悦他说自己不敌张庭,却也不便直驳,便冷冷道,我水里还有六七个兄弟,不劳道长大驾。
向前辈,都一起追了这么多路,你就不必这样态度了。君黎道。如今分明是水里人手不够,你又不想让无意和刺刺下水,若我也不去——我倒乐得清闲,只是我一路跟来,却不是来看着你们失手的!
向琉昱一拍桌子道,大言不惭!现在可是腊月,要入水,你以为仅靠平日那点水性就够了吗?还不将你冻得动弹都动弹不得!
刺刺见他们相争,不觉道,向叔叔,别这样了。要不还是带上我和无意吧。我和他从小就常在水里玩,什么样季节没浸过,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君黎哥我便不晓得了,但他从来也不是自夸之辈,他若说可以,也该相信他。
君黎向她看了眼,随后看了看无意。他不怀疑这双兄妹的水性,尤其是无意,单看看他这样的宽肩细腰的身段,便晓得在水里多半也是一把好手。只是向琉昱说得没错,这样冷的天,在水里光是要保持身体不被冻僵恐怕就要花掉全身的力气。想了想便道,刺刺就不要下水了,但也有别的事情要做——找一只最快的船,备好御寒之物,接应我们。毕竟程公子身体弱,能少在水里停留就少在水里停留,只要引得张庭离了他们的船,怎么都好办。
向琉昱哼了一声,道,几时轮到你作主了。
但君黎哥说得有道理啊——无意这几日也跟着刺刺,开始这般称呼君黎——向叔叔,我跟你一起下水,凿了船,你和后面船上兄弟便上去抢人,刺刺的船过来接应,我在水里看着情况。君黎哥,你跟刺刺一起吧,水里有我就好。
君黎想了一想,道,好。向琉昱还想说什么,却又被许山抬手一阻,没再说出来。
计划便算是这样定下,众人连夜作了准备,刺刺和君黎也趁着夜黑,先出发试着抢到头里去找船。
对面就是江南芜湖镇了。一到芜湖,向左便是临安,皇城;向右便是徽州,青龙谷。明日,胜负便在这段江面之上。
病中的少年已经咳嗽了好几天。
前几天在淮阳,听说自己卧病时君黎来过,他深悔竟然错过故人相见一面的机会。这之后连服了两天药,情况大有起色,满拟再巩固一两日也可很快痊愈,却谁料就这样遇了袭,落入敌手。
在张庭手里,自然连续几天都再无药石相济。虽然不至于寒毒恶化,但一路咳嗽总免不了。天气本来就冷,一干人围着这一个好不容易捉拿到手的程平,听他日也咳,夜也咳,实在是连自己嗓子都痒痒了起来。
奶奶的,等到过了江,甩脱了后面一干人,怎么也要好好的喝上几碗热酒,洗洗这一路的霉气——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想法。
程平何尝不想喝酒。按照外公关老大夫的嘱咐,平日里不管怎么艰难,每天还是要喝上三杯的。刺刺前些日子才特地备了一大坛酒在家里——现在自己被捉,他惧怕担心倒是没多少,反而是很想念那坛才喝了没多少的酒。
偶尔他也听到看守自己的人聊天,好像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捉自己。他自己也不知道,听来听去,也便是猜测和自己父亲的身份有关系。可是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母亲是一个字也没提过。来到青龙谷之后,单疾泉也好,程方愈也好,都是更不可能提的。
他有点恨了。恨自己这只左手。这只——留下了太多证据的左手。四个指头,就好像是上天非要留下点什么样的痕迹来交代自己的出身。
论武艺,单无意和单刺刺都在他之上。他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但毕竟身体的底子摆在那里,别人已经练武练得很起劲的时候,他还如药罐子一般养着。近些年纵然奋起直追,可是程家以擒拿手出名,他却又少了一个指头——擒拿的功夫哪能差一个指头呢?种种巧合只能让他一再觉得这些事情都是上天注定。而每回对无意说起这般沮丧,无意只笑道,放心么,有我和刺刺在,谁敢动你?
他知道,他们从未放弃了自己。即便是现在,他们也仍然跟在后面。该庆幸被捉的是自己吧?否则自己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出别人来。
在朦胧的冷意里醒来,今日,他知道要过江了。
清晨的江面一丝风都没有,天气如同几日来一样阴沉沉的,望出去,整个视野只是一片灰色的雾。
船却已经备好了。这是只大船,依程平猜想,接应之人应该在对岸这里等了很多天,昨夜得了此处信号,今晨才趁着雾色开了过来。
这样的动静,追踪的人不可能没发觉吧。他下意识向后看看。这种感觉真是矛盾,他当然有求生之心,可是有时候又担心会连累了谁。不过一望之下,后面的小径分明还带着种沉睡未醒的感觉,静得好像仍在深夜。
不容他多想,他已被安置上了船。张庭及两名副官连同三十多个随行官兵一起登船,待到一切完备,天色也趋向亮堂。
他在船舱里也能感觉地到船动了,外面景物变换,天空偶有停云。但便这小小视角刚刚越过一块云,忽然只听传来骚动声。
“小心,他们来了!”有人喊道。
他心头一紧。 六四 江上夺人 二
“慌什么!”一名副官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到左舷去。你们就在这儿看好,不要妄动,人若是丢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齐声应是。程平转了转头,抬眼瞧了瞧舱内另一边的张庭。
他连眼睛都没睁,从上船开始,就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
外面不多时已经是吆喝声一片,而只有当“夺”的一声,似乎是有箭支射到船上,张庭才睁开了眼睛。
张大人!一名副官进来喊道。他们开始放箭了!他们分了四条船,有两条已经很近。
正说间,又有几支箭射到。张庭哼了一声,道,加快行船,余者我来对付。
副官领命去了。张庭也站起来,便走出船舱。
只听外面已有人被箭射中惨叫。先前虽有些交手,但都有所顾忌、有所克制,但今日或许双方都知道是最后一搏,是以在程平听来,还未真正近身,已经惨烈。他心里着急,却也动弹不得,只能闭目假装与己无关。
忽然只觉船身似乎一摇。他陡地睁开眼睛来。外面有人喊道,水里有人!
整个船忽然往水里一沉——不是那种被凿沉的沉,而似乎是有人忽然施以大力,将整个船身平平向下一堕,便一瞬后就浮起。程平心头一凛。这应该是张庭所为。除了他,没人有这样的能耐,令这么大一条船动得这么平稳。
程平猜得并没错。张庭一发现有人在船底,便知是对方派了水性精熟之人要凿船。他自然也惊,当下便掼力于足,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令船整个一沉,意在借船身之重砸向水中之人,令其猝不及防之下加之在水里难以躲避而受重伤。这一下可不简单,若运力有所偏差,就不是整船下沉,而变成自己踩裂了甲板——不过张庭自然不会犯这等错误的。
水里的正是向琉昱、单无意和另外七名好手,船只忽然这势大力沉地一坠,力道可丝毫没因为在水里有半点减轻,生生砸向几个正潜在船下之人。向琉昱与三人方到水面换气,水下单无意对水流的反应极快,身随意动,一蹬足已经潜开丈许,可惜在水里喊不出声,周围四人却尽数被船身砸伤,几涂鲜血迅速地在水里晕染开来。向琉昱情知不妙,只见无意已经拖了两个伤重的勉强浮上来,道,向叔叔,他们受伤了!
向琉昱未曾料到张庭会先发制人,只能一挥手让人将伤者先送去最近的船上。近处船已到,一众人纵跃上了大船,与张庭的人战在一处,一时船上厮杀一片。
单无意皱眉道,船还没凿得多少,现在——向叔叔,还是得你去牵制下张庭,我去水里。
向琉昱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
江雾渐渐散开,另一边,君黎和刺刺的船也已到了大船附近,只见船上十来名宋兵正跳入水中要去水里阻拦无意等人,而船上则乱作一团。君黎眼见凿船恐怕没那么快,又见向琉昱与张庭交手,一时半刻还是落在下风,便道,刺刺,你守在这里,千万别离了这船。我去找程公子。
刺刺想拦他,却已不及,只见他将剑握了,凌空一跃,险险上了大船船头。
船身已有些摇晃。张庭几次欲故伎重施沉船伤人,却被向琉昱纠缠住,未得空闲。但水下众人也要与人交战,加之敌我混杂时,弓箭队伍又不好动手,那一边许山看得有些不耐,也纵身向船上而来。
张庭已经掣出兵器,原来是一柄短戟。现今江湖中用这兵刃的门派已经不多,在大内就更少见,但张庭却还真是个中好手,他本就内力丰沛,掌劲绵厚,只是见向琉昱似乎擅使巧劲,才干脆拿出外门兵器来对付他。
君黎只是看了一眼,却并没插手去帮向琉昱。毕竟,若能找到程平,才是牵制张庭最直接的办法。他径直冲向舱中,冷不防一把长矛斜刺里顶了出来。他忙收腹绞身,脚步一错,借着船舱垂下的皮帘子,将那出矛之人角度一卡,自己顺势到了舱内。舱内却也有人看守。他未及拔剑便伸手将方才那还未收回的矛一抓,借舱边用力一夺,那矛毕竟太长,又不能弯曲,对面那人被迫脱了手,君黎顺势便向舱中人迎去。
舱中之人却是名好手,使一把凤嘴刀,看衣色,应是名副官。君黎长矛与他相迎,目光一扫,已看到被缚在角落的程平。
程平怕分他的心,始终未敢出声,此刻见他目光过来,才道,道长小心!
正说话间,舱帘忽如受劲风一掀飞起,未落便化为碎片。君黎一惊——果然张庭见有人进了舱,终究不放心,弃了向琉昱便跟了进来,看到君黎,短戟一探,便与副官向他夹击。
君黎抬矛将凤嘴刀向张庭那边一带,刀矛与那短戟相交,他只觉手臂一阵剧痛,用力拿捏住长矛之下,手心已瞬间磨破了一层皮。那副官被他借力也是不好受,将刀拔起退了两步,手上也是火辣辣地痛。
张庭犹记得这道士曾在顾家前院中举着乌剑将自己逼走,此时见他手握长矛,腰间却又悬着一柄普通长剑,不知是什么路数,便有些举棋不定,手中一顿。便当此时向琉昱也已经进了舱里,向张庭背后袭去。
那副官挺刀,又向君黎削来。君黎弃矛拔剑,与他相斗。只听外面却在喊道,张大人,似乎有些顶不住。原来许山来了之后,外面也没有副官以上的人物对抗,终究有点吃紧。
张庭一皱眉,伸手便要先去拉程平。向琉昱飞身相挡,奈何位置并不好,只见张庭堪堪要抓到程平,忽然船身一震一斜,应是水下人已凿船得手,舱内五人统统向一边一倒,张庭下意识脚下用力,如同抓地一般牢牢站住,但程平却借力一滑,反到了君黎身侧。
君黎原本也想使力站稳,见状转念一松,见张庭和那副官同时伸手来抓程平,忙左手一扯滑来的程平向后一推,那两人便都抓了空。
船身倾斜稍止,君黎右手剑趁机将程平手足绳索一断,低声道,能动么?
程平摇头道,被制了腰上穴道。
君黎却已没了解穴的时间,张庭和副官第二抓再来,君黎抬剑往前一挡,喊道,向前辈!
向琉昱会意,一翻身已到了程平身侧,抬手去解他穴道。与此同时,身边的君黎却已受了一击——他怎经得住张庭等两人同时而袭,便兵刃相交一刹那,两股大力一起涌来,他根本不敢相抗,向后一退欲待卸力,背后的空间却已有限,脊背狠狠撞在舱壁上,当时便喷了一口鲜血出来,只听“喀拉”一声——幸好裂的是舱壁。
程平穴道解开,已经翻身站起。张庭大怒,双手齐出,转而袭向他。君黎百忙之中一个翻滚过去,将程平一抱,运起全力身体撞向那舱壁——本已断裂的木板顿时被撞出一个大洞来,他挟着程平已经向外翻滚而出。
那一边刺刺为免被纠缠到,船退开十丈焦急等待许久,只是舱内发生何事,却看不见。忽见两人撞壁而出,实不知是忧是喜,正要将船靠去,只听君黎大声喊道,别靠过来!
她一犹豫。十丈的距离,程平是没法一蹴而就的,不靠过去,他难道真的只能下水过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这距离若到了程平能一蹴而就的地步,张庭岂不是更好过来?这么一想便反将船又撑开了两三丈。
张庭已猜出他们所谋,便令水里另一名副官先去对付了刺刺的船。这壁厢向琉昱往程平身前一挡,也向水里喊道,无意,快去刺刺那里帮忙!可是定睛一看,那副官和单无意两个正在水下交手,听到喊声,两个都往南边移去,也不过是换了个战场。
船上张庭左掌右戟,分向挡路的君黎和向琉昱袭到。向琉昱使巧劲拆挡他短戟,那一边君黎原已受了伤,程平欲施展擒拿手帮忙,谁料君黎反一回手,将他又挡了回去。他不由急道,道长你……
眼见掌力已到,君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才抬手去接,那一边却在程平腰上一托,低低道,去刺刺那里!
旁边的向琉昱才明白过来他意思,忙喊道,道士,使不得!
但再是使不得,也已经使了。张庭一掌已经击正,程平觉出一股大力借君黎身体涌来。他立刻也明白君黎是要借张庭的力量,让自己能够得到刺刺的船上。若传力得当,那十几丈的距离,足够自己消去会致伤的内劲;但君黎自己又怎么办?传力之事,本来就是最为凶险的了,何况——君黎,他的修为怎么够做这样的事情?
便听“砰”的一声,程平借力而走,在空中勉强调正位置时,看见君黎身体被击得往外弹出,随后,“通”的一声,落入水里,直直沉了下去,泛上的只有几个咕噜噜的血色泡泡。
刺刺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喊道,二哥,二哥,别来我这里了,去接下舅舅,去接下君黎哥!
无意哪里分得开身,幸好向琉昱喊道,交给我,你们只管走!随后也一头扎进水里。船上许山大喊道,人已救了,大家都走!张庭见青龙教众人纷纷跳上附近小船,也抢一只小船而下,上前逼住为首的,喝道,快追!
那船上人受他之迫,只好向前追去,但刺刺那只船原是挑的最快的,纵然全力,也追不上,何况这边划船的自然也只作势追赶。
刺刺接了程平,看着水里无意始终也甩不掉那名副官,眼见后面小船要追来,无意一掌将那人逼退,用力浮上水面,喘道,你们先走。但说话时,嘴唇已然有些发紫,显然在这样冷的水里还要剧斗,似他这样好的身体也有些难捱。而那副官也只稍稍慢了一下,随即追击过来。
忽然一阵破空之声撕开僵持,“戳”地一声钝响,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竟是一支长箭已透入那副官后背。他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半沉半浮着不动了。三人才及去看,只见后面船上许山正收了弓,作了个“快走”的手势。 六五 许家祠堂
张庭最大的失误,也许便是没有调弓箭手前来接应。他也不擅暗器——纵然有一些暗青子,哪里够得到这样距离。只见无意翻身爬上了船,那船随后愈行愈远,完全追之不上。
这边几艘小船上,双方剩余人手还在苦战,但没了程平,再是苦战还有什么意义?
无意稍作休息,便来帮着操船,刺刺和程平也站在舱外眺望。
不说话,是因为心里难过到了极点,谁也说不出话。
——如果君黎为此而丧生,那么他们的平安,也会是种自欺欺人的罪愆。只是,如今可以做的,除了眺望,也只能是相信了。
向叔叔会救他的。程平憋了半天才说出句话来。原是想安慰,却立刻知道还不如不说,因为,刺刺那张越发没有血色的脸,写满了她摒在心底的惧怕。
三人在靠岸后用事先准备的衣物、材料作了草草的改扮。这也是事先说好的。为防引起注意,一旦救到程平,就分散了悄悄上路,会合的地方,在此地向西一百二十里的一个小村落。
徽州固然在正南,但料想径直前去,张庭必预料得到,会在途中设法拦截;东面又是临安的方向,自然只有向西绕了。
到约定之时,约定之地,那个道士,他真的能来吗?没人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单无意忽道,大哥,你跟刺刺先走吧,我还是到江边等等看。
无意?
我晓得你们也担心,但我们肯定不能都留下,你还是以不暴露行踪为要。现在江南传的还是捉我们两个的消息,刺刺是女孩子,若有事情反而比较方便出面,这里我留着看看吧。实在不行,我也会跟上来的。
程平想一想道,那你一定别误了会合的时间,最晚后日晚上,一定得到了。
无意嗯了一声,又道,刺刺,你照顾好大哥。
刺刺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她也想留在这里等君黎的消息。但无意的安排,大概已经是最好的一种了。
与程平沿小径往西行——在青龙谷,他们并肩而行的日子可不要太多。程平本来是个有点腼腆内向之人,但与这个妹妹在一起却一贯开怀。只是如今连她都愁眉不展,他当然更加沉郁了。
但他也没说。纵然再是心怀歉意,那些“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你们”之类的言语,他料想说出来,也已不能改变此刻情形的分毫。
因为寒毒还不算痊愈,两人也不敢赶得太急,挑着小路走,到了约定的小村落,已是第三天的近午。据说这是许山的老家,约好的地方是近些年新修起来的许家祠堂。
祠堂门口正有三四人在刷马,见到程平和刺刺,大喜向里喊道,来了来了。许山闻言忙迎了出来,喜道,就差你们了。总算到了。一顿,却犹疑道,无意呢?
他没跟我们一起。程平道。
向叔叔和君黎哥也在了?刺刺却没等得许山应出后面一句就已抢话。许山说“就差你们了”,这意思该是说他们已经平安抵达了吧?
我们早到了。君黎正从里面走出来,到门口,朝她一笑。你真慢啊。
刺刺见他面色微苍,稍缺血色,但人却安然无恙,浅笑依旧,不知怎的眼圈就一红,这两天抑得死死的情绪尽数都爆发了出来,扑上去就哭道,还笑,害我担心了那么多天!
君黎可不擅这样场面,被这女孩儿毫不顾忌地当着众人面扑到胸口哭,又不敢退,更不能抱,只能将两手抬了,无辜地看向左右。不过众人都是晓得刺刺这性格的,毕竟平安重逢是好事,这时候也便只微笑而已。只有向琉昱又一皱眉,便欲将刺刺拉开,不无不悦地低声道,成何体统。
刺刺也听见了。她晓得自己这样不妥,但那又怎样——横竖又没外人,还不兴激动之下发泄一番情绪么?当下便白了向琉昱一眼,道,我自找舅舅哭啊,你管得着?
但这也是心情大好之下才能说得出来的话,众人一听,只是哄笑。向琉昱没办法,只得道,刺刺哟,大家都看着的。
刺刺才抹脸笑起来,抬眼看看君黎。他脸上还摆着无辜的表情,苍白却不知为何都像退去了,反添上了几分淡淡血色。
消停了,一众人坐下,刺刺才不无后怕,道,那天看你应该伤得很重啊,怎么没事?
向琉昱哼道,我也以为他必是伤得很重了,扎到水里找他,他沉得真叫一个深,好不容易追上了,谁料他根本没昏,自己转身又游走了。
君黎只好解释道,我那时受伤之下,顾不上周围,没注意向前辈下水来找我。
可是张庭的掌力,就算是向叔叔也没法轻易捱下的,你却正面受了他一掌,怎么现在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向前辈后来有替我疗伤。君黎道。
他受的力,一多半到了程公子身上,自己只吃到一些。向琉昱道。
借力转力……?但这该要有很深的内功底子才做得到,他……君黎哥,你怎么可能?你不会是……瞒着我们什么吧?
我哪有什么瞒着你们的,只是道家所学中本来就讲究纳外界之气为己用,我借他的力,然后化为自己所需之力,其实也不过是道家常用法门之一。
刺刺有点将信将疑,君黎又道,你记得金牌之墙那阵法吗?只要算准方位,就连死物都可借地利伤人,何况我一个活人。只消将周身也看作一个八卦阵,那么调整阵法位置,让力从哪一门入又换从哪一门出,也便都不难了。
这个听来有点意思。向琉昱道。有点像……夏家那小子所学。是吧,刺刺?
刺刺听他说到“夏家那小子”,嘴角稍稍一撇,嗯了一声。君黎心头却一动,道,夏家的谁?
夏大公子夏琝啊,明年说不定就是咱家姑爷了,对不对?向琉昱看着刺刺哈哈笑起来。
不要乱说!刺刺嘟嘴道。我可一点没打算嫁他!
聘礼都上了门——你道你爹是随便收人礼的?依我看那小子也不错,家世先不说,对你可算是一见倾心,死心塌地的了。
但是……我还在给外公守孝呢,怎么能嫁人?刺刺似乎生了气。我不要说这个了。
君黎便一直看着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原是不奇怪。夏琝喜欢刺刺,在临安与他偶遇的那一次,就猜也够猜出来了,只是他从没深究,从没细想,也不觉得要放在心上。但看现在众人的样子,夏琝提亲的事情应该已是早就公开的了。
心里竟然还是没什么波澜——也许“提亲”“成亲”这样的字眼于他来说究竟是另个世界的东西,自己是永远不可能沾上一点边的。
当然也没人会觉得他在这件事中要有什么角色。只听向琉昱又笑向刺刺道,好好,这事儿等你回去了自己跟你爹商议。嗯,话说回来,道士,你说的这门运力法门,也没那么简单,夏家庄庄主夫人浸淫道学数十年,才有所悟,将道学与夏家剑法相合,创出一路“八卦剑”,我看夏大公子使过,其心法路数便与你方才说的相似。
是么……那倒巧,我也是前一段重看师父留下的一些道学之书,才侥幸悟到,必比不上夏夫人所创。君黎道。所以这次还是受了点伤。亏得向前辈搭救。
向琉昱咳了一声。固然他是替君黎疗了疗伤,但是君黎伤得比他预想的轻得多,也没花多少力气。那日听他解释说先前有一段时间习惯在水中练气,因此中掌之后沉入水中,借水之流动促自身气息之流动,已经又将伤势消化不少。向琉昱心里将信将疑。他不晓得道家本讲究天人合一,君黎自从在凌厉的提醒下重新研读了老道长留下的典籍之后,已经很不自觉地在武学之中借用这些原理。先前的步法相克,这次的借力转力和沉水疗伤都是如此。
不过他也已不敢轻视君黎,加之的确也是靠了他才救出人来,便道,总之——我们等无意来了,便要回青龙谷去,你要不要同行?我禀明教主,看他是不是能容你在谷中把伤养妥了再说,也省得这个时候你在外面抛头露脸,必会成为张庭对付的目标。
喂,这可不行。刺刺先站起来道。他又不是青龙教的人,教主不会容他进谷的。
向琉昱未料刺刺会先反对,倒是一迟疑,君黎已道,是啊,我不便去那里。回头我还是自己上路吧。
君黎哥,我不是——我不是不让你去,是青龙教原本就有禁令。刺刺道。你过来,我跟你仔细解释。
她便站起,先走去了一边。众人也不知她有什么缘故要特特与他私下解释,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便未在意。君黎便跟她过去,她压低了声音才道,你忘啦,我之前说过,要是大哥救出来了,你要帮我逃走的。可千万别去青龙谷,我去了就出不来了!
你这么不想回家?君黎皱眉道。
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个夏琝,他提了亲,要娶我,可是我还不想嫁人!
你若真不想嫁,就跟你爹娘说,他们总不能逼你。逃走算是什么办法呢?白白害得他们担心。
我也不是没说过,可是爹就是不听,还收了人家彩礼,要不然我也不会下定决心一个人跑出来啊。他要真担心我,那也该知道自己错了吧?等他回头把这门亲事退了,我才原谅他,才回去的。
君黎苦笑,心道你这不是为难我,我哪有本事带你逃跑,再说,真帮了你,你家里人还有夏家岂不是都要恨死我了,我怎么办?
刺刺见他犹豫不决,不满道,你不帮,我回去就把你哭了什么的事情统统告诉我娘!
……刺刺,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不翻旧账?
我们是说好的啊,我还早就跟你说好要你帮我逃走呢,现在你反悔,那我也反悔咯。
但我可没答应要……
算我求你了,君黎哥。刺刺的声音变得更楚楚可怜。我只要这次能脱身就好了,离开这里之后,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不会再强你所难。就这一次,行不行?
君黎有点哑然。帮还是不帮?若现在有一枚铜钱在空中抛着,自己会希望它落下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好了。他没办法地垂下眼睛。从来抵不过你。
刺刺咬着唇,脸上已经露出笑来。 六六 朱雀神君
单无意到这日天色入黑才总算到了,人也就算到了齐。这一回有不少教众受伤,好在并没人丧命,程平尤其是松了一口气。
众人高兴之余,都顾不上想太多,只有君黎站在局外,隐约觉出独自晚归的无意有点反常。
单无意这次回来以后显得很沉默——相较之前,有点太沉默了,似乎有心事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变成在发呆,或者是——游离。对,他像是游离了,对于众人的平安也只是草草地表示了喜悦,让君黎觉得他心中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在想。
只是,细看他的神色,这游离之中似乎并非完全忧郁,甚至有几丝隐藏的欢喜,让他觉得他游离的原因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坏事,是以也便未曾明言,连对刺刺也未说。
刺刺过来是悄悄给他看一封信的——君黎一看之下,就吃了一惊。
你留这样的信,真想害死我?他不无惊异地道。
刺刺却嘻地一笑。那可不管,你已经答应我了。
原来按刺刺的计划,君黎要在第二日日落时分提出与众人分道扬镳,而她会在同天夜里,趁众人休息时,悄悄溜走。君黎先前不免奇怪如此的逃跑方式,刺刺一个人不是也做得到,为什么还要苦苦哀求自己帮忙?
如今看了信就明白了——刺刺是准备留下此信走的,这信写得楚楚可怜,说的是君黎道长帮过自己兄妹如此多的大忙,如今一个人流落江湖,武艺低微又不谙武林中事,没人照顾保护,十分叫人不放心;而且自从重新遇到君黎,她就觉得他有颇多不可告人之秘,十分好奇,非要仔细问出来不可;诸如此类的理由;总之一句话——她决定不回家,先追着这个道士去了!
见君黎看过,她连忙将信藏好,道,反正你自己说不会回顾家了,也就不会见到我爹我娘,这信也就骗骗他们的。嗯,你要是真不开心,我再想别的办法,可是,这里头也没说你什么坏话,对吧?
唉,刺刺,我……我是怎样都没什么,但你这么写,你爹娘看了恐怕真要生气你不懂事了。你哪怕直说是因为不愿嫁人都比这样好吧。
你也这么觉得了?刺刺笑道。那敢情最好。我就是故意的——就要让我爹生气,尤其是,让他知道我追着你这么一个连向叔叔都说“要提防点”的人跑了,他才真的担心,否则啊,他还真不当回事,管都不管!
向琉昱看到两人又坐在角落窃窃私语了半天,过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休息一下,我们五更时候便要出发了。
嗯,知道了,向叔叔。刺刺对他笑了笑,随即转回头来,向君黎低低道,明日且看日落时候走到哪里,我们再决定哪里会合。
君黎喟然道,你不过是找个借口骗他们的,就算不会合也没什么。
是没什么,不过你放心我一个人么?刺刺嘻嘻笑起来。
君黎一愕,刺刺已经笑到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好了,是我不放心你!她笑道。再说了,万一有一天我爹真的找麻烦到你头上来,我要在一边才好帮你解释呀。
君黎不显著地皱了一下眉。他还记得那日在百戏村,自己一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与这个小姑娘保持距离,而今纵容她这样任性妄为真的好么?得知义父身死的那一刻心里的那些决心,难道因为过了这一段时日,就开始松懈了?还是因为刺刺实在太容易亲近人,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呢?
那个,刺刺,我话先说在前面。他低低地道。就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祠堂的门无风而开。众人尽皆一惊,靠近门边的许山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外面已是黑夜,淡金色的弯月被时有时无的薄雾扰得几乎无光,反而是室内的黯淡烛火,将一个不近不远的人影晃动着括了出来。
这人算不得很高大,可是便他一出现,整个祠堂竟就如暴露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之下。许山原本想喝问一句“什么人”,可是竟然发不出声音——竟然一瞬间就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君黎第一次感觉到这种逼得人连声音都发不出的杀气。这样的“慑场”已经是极致了吧?便在这一瞬间,自己这里近二十个人,竟然没有办法对抗得了那一个人的杀气。以往面对高手如凌厉,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已经不是一句“高手”可形容了。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一瞬间因绝望而汗透重衣,是那种——根本就不必出手,就知道必败无疑的绝望。
这人一步步走到门口才站定,目光向祠堂内似有若无地掠过一遍,君黎已觉一阵寒意便如有形的冰冷物事从身上扫过。借着烛火已经能大约看到他的样子,只见他面色青黑,竟是看不出年纪,只是一头长发披落,有好几绺已显了全白;而身上却穿了一件年轻人才穿的乌红色直襟长袍,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他脸上那青黑色竟似乎是种破坏的结果,根本看不出是否原本即是如此。五官在这样的破坏下,却仍然透着种掩不住的轻倦之意,整个表情,就像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身边的刺刺忽然将他胳膊一抓。他回头去看她,只见她嘴唇微微发颤。
朱雀。她颤声道。他就是朱雀。
——曾掀起过江湖腥风血雨的朱雀山庄主人朱雀?堪与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青龙教主拓跋孤比肩的朱雀?已是当今天子和太上皇身边头号红人的朱雀?
如果是他,今日这里的二十来个人,还能逃得掉么?——辛辛苦苦将程平救出来,难道是一场空?
刺刺的这几个字说得轻轻索索,可是却瞒不过朱雀的耳朵。他已经转过头来,一贯飘移的目光难得地在刺刺脸上定了一下。
君黎下意识地往刺刺身前一挡,朱雀的目光已经不在意地移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亲见过朱雀,但是关于朱雀的传说,多多少少都听过。就连君黎都听关老大夫讲过,十六年前他的朱雀山庄被一把大火烧去,他自己也几乎葬身火海——传说他本来应是个美男子,那一场大火之后,他虽逃得性命,但皮肤焦黑,容貌大损,也因此再不在白天现身。
刺刺猜到了是他,向琉昱、许山、无意等当然也猜出来了。朱雀——当初单疾泉在朱雀面前都心怀恐惧,又何况是他们。可是如今难道便就这样坐以待毙?
纵然再是受迫到难以呼吸,总还是要争一争。向琉昱一咬牙,先长身而起,骈指成戟,发一声喊,就向朱雀袭去。
这一声喊也只是为自己壮胆之用,可是朱雀竟是连动都没动一动,直到向琉昱到了近前,君黎才看到朱雀的袖子好像拂了拂——向琉昱的手指离朱雀最近时也便是二寸之距,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一弹折回。若不是那清脆的“喀”一声指节断骨,谁可知晓这一交锋之下,向琉昱竟然便已完败而退!
众人忍不住齐声惊呼。向琉昱一咬牙,道,都一起上!刺刺,无意,程公子,你们三个走!
众人立刻都亮了兵刃出来。但朱雀袍袖微展,还未使力,已有一股冷意扑面而到。只听他冷冷开口道,谁敢走出这里?
相峙之下,后面忽传来一个声音,道,都先住手!朱雀大人,你不就是要找我?我跟你走就是。
众人都是一凛。这声音,是在祠堂最里的程平。
程平虽然不无害怕,但还是昂着头走出来。这漂亮得几乎不似真人的少年,寒病初愈的脸上此刻却写了慷慨,这种太过刺目的表情简直要让人不忍卒看。刺刺心里一酸,便要上前,被君黎硬生生一按才按了回去。
就连朱雀的那一身杀气都一刹那静止了。他仔细看着这个少年,良久才叹了一声。
十八年了。是时候跟我回去了。
你就不用说废话了。程平语气还是极力平静。不是要捉我么,就捉了我回去就能立功,那就别牵累其他人!
朱雀的目光又将室内所有人扫了一扫。你要我放过这里的人?哼,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啊。
程平悄悄松出一口气,道,那好,我现在就跟你走。
君黎只觉刺刺的指头在自己手臂上抓得几乎都要嵌了进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抓着剑,咬着唇却半点作为不得。看周围,谁又不是如此眼睁睁。
朱雀已向门外退去,程平跟着跨出这祠堂门槛,却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
他望着这昏影晃动的室内。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那些难过的、愤怒的、歉意的、悲郁的眼睛。他却不知为何一笑,便在这门口,深深地向众人一躬。
“诸位一路因我受尽连累,惹尽麻烦,程平无以为报,只能在此谢过了。我恐怕万难再回青龙谷,还要麻烦诸位转告我爹、我娘和拓跋教主,就说,程平感激他们。”
众人听他此言,哪里还忍得住,重情的已经掉下泪来,便有人喊道,岂有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掳走之理,跟他拼了!
轰然应声中,向琉昱却忽一把挡住了门口,厉声道,谁都不准动!
众人一愕,向琉昱只听程平在背后轻声道,向叔叔,劳烦你了。随即转身随朱雀离去。朱雀也是笃定他不会反悔,脚步便就不紧不慢。
向琉昱便这样站定了门口,脸色铁青。众人只得停了步子,个个面色惨然。人人都知朱雀放过自己已属留情,若追上去,或许不过白白牺牲,反辜负程平那一番舍己的好意,向琉昱自然不能任由谁去送死,如此做法,又岂能说他是无情。
那两人很快就没入暗夜中不见。刺刺面色早已惨然,嘴唇咬到发青,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大哭起来。 六七 泥泞前路
这算什么啊。她望向无意。二哥,我们算什么!不是说好无论怎样……无论怎样都要照顾好大哥的吗!
再是捂着脸,眼泪却还是越流越多。单无意过来轻轻抱着她,也不觉鼻子酸了。他最清楚,作为一个男人——作为长兄的程平——有多渴望有一天也可以来保护他们。而今他终于用了这种方式,一点戾气不带地、平平静静地消弭了这一场血光之灾。说什么无以为报——这样的方式,却又叫旁人要怎样报他才好!
向琉昱等众人心情平复了些,才不无沉重地道,如今程公子落在朱雀手里,我们这几个人再无可能去追,只能速速赶回青龙谷通报此事,看教主如何定夺。
可是朱雀怎么会亲自来此?有人就问道。这里距临安也不近,我们已经特特绕了路,避开了张庭视线,他又怎么会找过来的!
沉默。没有人知道答案。
君黎也在心里想着朱雀是为什么会到来。他不得不将疑点放到一直精神恍惚的无意身上——最大的可能,无意被跟踪了。不晓得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也许,他受了人利用,才让朱雀一路跟到了这里。
但现在说这个也不合时宜。众人此刻都在猜测拓跋孤知晓此事后会有什么样的决定。多数人认为,一个程平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莫说是他了,在程平今日这样坦然跟着朱雀走之前,他们这些左先锋单疾泉的手下,哪里曾真正将他放在心上过?但现在人人心里都如堵住了般的郁闷,都痛恨自己在朱雀面前竟然如此渺小,想着除了自己教主,大概真的没人能与朱雀一争。
眼见众人现在也无心休息,向琉昱干脆就决定连夜上路。君黎默默跟在后面,看见刺刺也一个人垂首走着,便上前道,你那个计划——现在要改了吧?
刺刺一怔抬头,随即咬牙道,不改!改什么?现在更不该改了。我倒是应该把信改改才对……!
什么信?无意从旁边探过头来道。
没……刺刺低语含混。
若你们是在说偷偷离队去救大哥的事情——其实我也在想着,可是这事情机会渺茫,你们可别随意涉险。等回去见了爹,他一定能有办法的。
不是,我们没说这个。刺刺道。
君黎见无意表情仍有些狐疑,便岔开话题道,无意,你来得正好,我也是有事情想问你。
无意啊了一声道,问我?
嗯,就想知道,你一个人行路的这两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特别的事?
无意的面色立刻转白,支吾道,没……没有啊。
这回连刺刺都觉出有些不对,追问道,二哥,真没事?转念惊道,总不会是……难道朱雀会来是因为……
不是不是。无意连忙摇手。这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君黎见了他这反应,已知定有问题,当下只是道,朱雀如果要跟踪你,自然也不会让你知道了,只是你也许是无意中泄露了行踪,你回想一下看——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无意面色转青,犹自道,没有。
无意,这事情事关重大,你还是不要隐瞒为好。若不方便让我知道,刺刺你总信得过,你只跟她讲。君黎说着,便待走到一边。
我不是那个意思……!无意头一抬,随即又转开目光,只低低道,我……我就是……遇见过娄千杉。
不待二人说话,他又连忙接下去道,但她不是你们原先以为的那样,这次朱雀的事情也断不可能与她有关!
君黎和刺刺却都已经吃了惊,刺刺先道,这次她又说了什么?君黎哥不是说过要小心她,那次张弓长找来,还不就是因为她!
不是……你们应是误会她了。无意解释道。她先前在陈州帮我,是因为她与沈凤鸣不和,如今黑竹会沈凤鸣的势力大,上次要找我们也是他们所为,她也是为了让那些人得不了逞才出手帮我。后来告诉张弓长的根本不是她,是沈凤鸣的手下。
都是她跟你说的?君黎道。她一面之辞,你怎么能信?
因为……无意欲言又止,愤愤不平道,你们不信就算了!
……那好,无意,我们就事论事,上次的先不说。君黎道。这一次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碰上她的?
单无意悻悻道,前日夜里,就在芜湖附近。我在江边没找到你和向叔叔,还想着会不会你伤重,你们不得已去镇上求医了,所以就往芜湖镇上去了,谁料正巧碰见她。这决计只是巧合,你想,她又怎晓得我会去芜湖?
她也在芜湖——她又是女扮男装么?刺刺道。
是——只是君黎哥说过她是个女的,我仔细看也辨出来了。
既然都辨出来了,为什么还信她?
女扮男装又怎样呢?无意似乎急得脸都有点红。你也有过扮男装的时候,又表示什么呢?
刺刺想说什么,君黎连忙将她一拉,道,好吧,姑且不说是不是她跟朱雀或者张庭牵上的线,你去芜湖本就很危险了,那里遍布官兵的耳目,原先不是说过避开大城大镇,别抱这样侥幸么?
我……我也没料想会这样的。无意听得矛头已不指着娄千杉,反而平静下来,露出自责之色。
事已至此,也不能怪你。君黎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去。也是我们运气不好,竟然朱雀这次会亲自出现,否则还真不见得会如此。
无意也只能无话。被这事情一打岔,他自然也没法再追问先前他们两人在说着什么信的话题了,甚至像是很怕再被问起关于娄千杉,他不知不觉也走去了另一头,不再与两人为伍。
无意……事事都回护着那个娄千杉。君黎道。似乎很抵触我们对娄千杉的怀疑,再问他,恐怕要吵起来了。
我可想不明白了,不管怎么算,二哥跟那个人也就见了两次,而且这次见面之前,明明提醒过他要对这人提高警惕的。
你记不记得那天在百福楼,沈凤鸣说过,娄千杉想用功夫迷惑他心智,对他下手。我在想她是不是也用什么邪门手段惑住了无意。
但我也记得那天沈凤鸣说娄千杉被他伤了,几天内都不能再用这种惑人的功夫了。再说,我可还没听说过哪种功夫真的厉害到人不在面前了,心神还被迷惑着的。如果二哥真的当时被她迷惑,那清醒过来之后,更该知晓她绝非善类啊!
君黎蹙着眉道,你有没有仔细看无意那个样子?我总有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他也许……不是“一时被迷惑”,而是“真的相信”。这可比受邪门武功惑乱了心智还可怕!
刺刺歪了歪头,道,你意思是二哥迷上娄千杉了?
说不定。他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的。
刺刺想了想,却道,要不,我们反正也要逃走,去找找看娄千杉,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居心?也说不定……我们才错了。
你没见过她,但我是见过,她一身的邪气,那感觉绝非善类,否则我那天也不会惹这个麻烦,特地来提醒无意了。
刺刺撅了撅嘴,道,可你是道士啊,你一贯捉妖捉得多了吧?她也许也只是跟沈凤鸣有些过节,但除此之外,也许事实真如二哥所说呢?我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二哥也不会无缘无故就为一个人说话吧。
君黎只得道,好吧,此事暂且当作没有定论,反正无意接下来也是回青龙谷,不会再与娄千杉打什么交道,我们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计划吧。
刺刺想了想道,那好,我把这事情写在信里,交给爹和娘定夺好了。
连夜赶路究竟劳累,加上第二天天雨,一行人不到傍晚就在一处镇上歇息了。果然沿途清净,已经再没有捉拿谁的风声。算来,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朱雀这一次定又要赚够上头欢心了。
计划很顺利,两人先后都脱出身来,到约定之地会合——但这样的雨天,踩着冬日的泥泞相见,实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们去哪里呢?刺刺道。
你原来——没想好?君黎奇道。
我……若说出来怕你骂我。你要去哪里?
我?自然是临安。
刺刺瞪大眼睛。你也……你也是想去临安的?
就算没有程公子的事情,我也要去的。你还记得秋姑娘么?她应该迟早会来临安,有件事我说好会帮她,所以怎样也要先去那里。至于程公子,虽恐难救,但我们去打听一下会怎么处置他总可以吧?好在现在临近新年,这段时间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刺刺点点头,欢欣道,对,我们先去打听打听。说不定遇到什么过年的大日子,还会有机会混进禁城里呢!
一语提醒了君黎,他似乎想了一想,道,嗯,我们尽快赶去,若真有机会,也需要作些准备。
泥泞的路上,他仔仔细细地拉着刺刺前行,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因朱雀的到来而被打断的、自己当时未曾说完的那句话。
“我话先说在前面,就算我们一起上路,也要保持些距离。”
——这句话,最终没有说。 六八 再访京城
终于又一次来到了临安。赶了四五天的路,雨竟然没有停过,而更糟糕的是——临安的客栈满了。
临安府这么繁华的地方,一条街上怕不就有个六七家客栈,可是,没错,全都满了。
要不然,我们随便找一家,在人家客堂里挤挤好了。刺刺道。
君黎看着她一头的雨蒙,还有靴子上那溅满的泥点。不行啊。他说道。你这身衣服这几天都没干过吧?赶路是没办法,如今都到了这里,再跟别人挤一起,你能受得了?
那你说怎么办。刺刺鼓着嘴道。
呃,有个地方——不晓得现在还能不能住了。君黎说道。我带你去看看。
刺刺颇为好奇,随着他去了。
君黎去的自然是原先在武林坊借住的那间宅子。外面纵然热闹,街坊里此刻却很冷清,他到了门口,悄悄一推,栓紧的门发出一声轻响。
——竟然有人住在这里了?
他稍稍有点沮丧,回头道,想来已经不是空屋,没法再住了。
正说着,门却“呀”一声轻响,打了开来,便有一个脑袋探出来道,谁啊?
刺刺看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孩童,正要回答,那孩童已经咦了一声,道,道士,是你啊!
君黎也已经喜道,五五!你们……搬来这里了!
五五把门开大,笑道,你真来看我们了啊,快点进来了!我去叫我娘。
君黎点头,便与刺刺一起进了屋。
凌厉不在临安,这里除五五和凌夫人之外,还住着凌厉年近六十的双亲。刺刺听到老人喊凌夫人作“扶风”时,便已猜到她便是母亲提过的昔年好朋友苏扶风了;而苏扶风在听说同来的小姑娘名叫刺刺,也惊讶道,你就是刺刺?笑梦的女儿刺刺?
这场见面于是反倒成了苏扶风与刺刺之间互相寒暄。君黎着实有些尴尬,当初自己是希望凌厉夫妇一切事情都不要说给顾家的人听的,如今固然还是没说,但自己和顾笑梦的女儿在一起,凌夫人或许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
好在她没多说半句此事。闲聊中才晓得过几日宫里正要给三皇子恭王选妃,所以临安府才被到处前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而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如今在城里生意都做不过来,哪有空去郊外人少的地方兜售,一家人原本住在湖山另一头的竹林里,如今天冷不方便,只好搬来城中了。
不过,你们就放心住这里好了。苏扶风道。这里地方大,房间尽够了。五五一贯嫌冬日里无聊,有你们在定好得多。
君黎与刺刺谢了她,对望一眼,心道要混进宫中去的打算,还是先不要说出来为好吧。
苏扶风等虽然搬至了闹市居住,但她自己并不喜多与人打交道,哪怕临安城原也有些她或是凌厉的故交,她也不愿走动。也因此,君黎和刺刺自己在街上打听了半天,才晓得这次选妃的一些详情。
原来选妃之事这次是交予夏家庄庄主夏铮来统领安守之责。夏铮原是御前侍卫,也数得上四品;不过朱雀如今主持大内,手下亲信第一便是张庭,而似夏铮等人,官衔虽在,内宫之事原与他却无多大关系,辗转从礼部接了这摊事儿,也只是维持场面而已。
我们会不会来得已经晚了?刺刺道。按理说,要选妃,肯定要找好几个道士合八字,算这算那的才行,但现在恐怕已经混不进。
你瞧见没有,刚刚那茶楼里头就有两个道士,后面都跟着一家子人,我看那些道士都是他们雇来,特特将八字合好——自然要合得“好”——然后届时就由这些道士去相荐。我们现在去兜一圈,说不定还有别的带了女儿家的人没找到道士呢。
刺刺见他走得快,在后轻轻一戳他,道,找什么,我不就是?
君黎一愣回过身,道,你?
嗯,我八字要不要告诉你?还是你随意替我编一个?编得好,人家喜欢我,自然你也能进去了。
先……先别说你吧。我们先找找看,或许有别的真想进宫的女孩子。
找别人?那我岂不是没机会进宫了?
你忘了主事的可是夏家,你去了就不怕被认出来了?
刺刺想一想道,那好吧,我们再转转,反正还有好几天。
两个人自大街小径一一穿过,却并没兜揽到什么人。刺刺叹道,定是人家看见我,以为我早雇定了你了。隔天我扮个男装,当个小道士,这样才有用,而且这样的话,我说不定也能跟进去了。
君黎打着伞。与她走了一整个下午,到现在感觉反像是在游览这临安城一般,当下便笑了一笑,道,是啊,那今日就先回去吧。
刺刺沉吟了一下,道,不要,左右也出来了,临安的湖山风光可是很好的,我们去那里兜一圈再说。
你是说西湖吗?我也想去游个湖,可是每每都是被禁城里人霸占了,旁人进不得。
正说着,忽然伞下却探进来又一个头,朝着刺刺和君黎各看了一眼。刺刺吓了一跳,连忙向旁一闪,道,阿伯,你干什么啊?
君黎却认出他来——这阿伯正是之前自己在这附近摆摊算命时旁边书画摊头的老板。只听他嘿了一声,道,果然是你们两个,没认错!
君黎心里登时想起了那天正是他交给夏琝一幅刺刺的画像,心里隐隐就觉得让他见到、认出自己和刺刺来,是件不太好的事,当下便匆匆道,是,许久没见了——不过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着,一把拉了刺刺道,快走。
书画老板见两人不多时就走得没影,有点莫知所谓,摇头暗道,莫非这姑娘也想去选妃,寻了个道士要去荐——还恰恰寻的是这一个!咦,难道给夏大公子那画是白画了吗?
雨天的湖有种特殊的美,朦胧细致而又婉约,真的如同一幅水墨画般。君黎拉着刺刺一口气快走到看得见湖了才停下,愣一下道,今天还真的没人管。
岸边已经没船,统统在湖上荡着,想来是游客太多,即使下着雨,也不减他们半点兴致。
两人只好在湖边随意走走。刺刺不无好奇地道,刚刚那阿伯是谁啊?
哦,说来——我先前几个月一直在临安,所以见过他。君黎说着便将当日在书画摊头所见对刺刺解释了,又道,所以那日听说夏公子有心要提亲,我一点也不奇怪。
刺刺就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道,君黎哥,我问你啊,你可相信世上真有“一见倾心”这回事?
君黎犹豫了一下,道,有吧……
胡说,你晓得什么一见倾心了。刺刺就取笑道。反正我是不信的。我跟夏公子原本不认识,是那次他来青龙谷求救,我才与他第一次见面。后来他要回临安,对我娘说,看我心情不好,想邀我到临安游玩,散散心,我也没多想。那时正好我爹也在临安,我们一则考虑到夏公子伤势新愈,一起上路可以有个照应,二则回程可以和爹一起,也不怕了,就一起来了一趟。怎晓得没过多久,他就让夏庄主来青龙谷提亲了,我真的吓了一跳,本以为爹万万不可能答应的,谁晓得他——竟没拒绝!
若记得没错,你说过夏庄主是拓跋教主的舅舅?君黎笑道。那你爹怎么敢拒绝他。
那——也不行啊。刺刺道。我爹可不怕教主,教主的面子,他未必次次都给的!怎么说我在他心里,也应该比教主要紧吧?
那或许他觉得夏公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君黎道。我觉得夏公子对你……的确很上心,你也不必怀疑他的真意。
我不是怀疑他,我……我就是还不想嫁人!你可别早不承认是我舅舅,现在又拿出长辈的架势教训我!
好了,我不教训你。君黎笑道。你嫁不嫁人,也不归我拿主意。唔,那里有个亭子,过去坐会儿,等有小船过来,看有没有人愿意搭我们一起到湖上兜一兜。
两人去到亭子里,但亭子里也都潮湿湿的,能坐的地方不过两小块。但面对着湖面,却忽然有种开阔之感。
想不到这种天气,这里竟会这么美。君黎忍不住叹道。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好的视野看过这个地方。顿了一顿,又道,但不知为什么,又总觉得这里有点熟悉。
熟悉?
可能是我一贯喜欢看水吧。君黎笑了一笑。我一看着水,让我站一天不动都可以,也许是又一时恍惚,想到什么别的地方了。
喜欢水——你跟我二哥倒有点相似。刺刺笑道。小时候我们在淮北,哪曾得见过什么湖啊泊的,都是在泥坑里玩——后来到了南边,二哥见了水,就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刚搬到青龙谷的时候,家后面有个小池子,只能捉捉蛤蟆的,他都玩得不亦乐乎。
君黎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差不离吧?
我么?我……我是女孩子么。刺刺虽然这么说着,但头一转,咬唇似笑非笑着,显然是承认他猜得不错。
你晓得么,我小时候落过水。君黎起身,凭栏远望着。可是我脖子上套的草环挂住了旁的东西,结果我不但没死,还变得喜欢看水,真是很怪。那时候我爹娘都很庆幸,就将我脖子上的那个环儿当作我的护身符,让师父一直给我带着,只可惜我到今日都还不知道那片水在哪里,不知道生我的爹娘在哪里,连那护身符,都已经掉了很久了。
冷不防手心里有些濡湿,是刺刺沾了雨的手滑了进来,将他轻轻一攥。 六九 更生嫌隙
他一怔,却不敢回头,也不敢用力握紧,只听刺刺道,我晓得你为什么喜欢看水了。你一定是觉得……若看遍每一片水,就能寻到故乡在哪儿了吧。
不知为何,这句话像是触到了他心里的弦,令他眼眶忽然一热。刺刺说得也许并不对,自己落过水的故事,也是师父临终前才讲的,而自己喜欢看水却是从小的。只是,便就是这不对的,却更令他心旌摇动,让他觉得——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他想起她还曾为他做过一只草环,那只虽然很快枯萎,碎成片片,却堪称护身符的草环。也许能让他从那四天的昏迷中醒来的,真的就是这又一只草环呢。
刺刺上前,与他并肩而站,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就将手心里她的手握起来,道,你腕上那只环呢?
刺刺一迟疑,道,若你说的是那草环——早就枯了。我手工不好,做得不结实,草叶一枯,就散啦。等开了春,我再做几个好的送你。
君黎瞧见她眼睛又在笑,就如在顾家院子里刚认识时一般,笑得天真。他忽然害怕起来,慌忙将手松了,转身道,没,我问的是——夏公子送你的那一只——那一只玉镯子呢?你怎么不戴?
刺刺就呆了一下,道,玉镯子?哦,你是说上次在临安他给我的玉镯子?我没有收啊。
她停了一下,又将手塞过来,道,你怎么回事,这话题刚才不是说过了,我哪敢收他的……
君黎已经将手一撤。刺刺又一呆,意识到他的躲避,反而咯咯笑了起来,道,躲躲藏藏的干什么?像心里有鬼似的。
君黎却沉默了。心里有鬼么?也许真如她所说。何时真该画一道符了——在自己心上画一道符,把这个鬼好好驱赶驱赶。可是啊,自己的命运推算不得,自己心里的鬼,也驱不走。甚至连面目都见不到,连它踞在自己心里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幸好这时正见一艘小船到了近处,他忙道,有船了,要不要去看看。
两人快步踩着湿地向湖边跑去。刺刺跑在前面,一手遮着雨,但身形灵巧,如掠水飞燕,几步就到了船边。
似乎是有些风,那船家抛的船索未曾抛准,岸上偏是没有人接,那绳索眼看又要落入水里。刺刺连忙上前将绳索一抓,可是她力气究竟不够,那船家忙喊道,姑娘撒手,别拖了你落水!
君黎跟上来忙将伞往刺刺手里一塞,一手便接了她手里绳索,用力之下,那船不再失去控制,总算能将绳索先往码头桩子上系了。船上有名游客,见已无碍,起身一搭绳索准备下船,哪料油纸伞微微一抬,她看见了面前的这两个人。
好静。微雨的西湖,忽然好静。
这是他们第几次巧遇了?在两浙路的茶棚里,在青龙谷附近的树林里,在徽州城的僻静客栈里,在冷雨绝艳的湖山里。
君黎嗓子微微一哽,几不可闻地哑声道,秋……葵?
一刹那间,两个人脑子里想起的,都是那一段树枝。那段树枝现在还在君黎的背箱里,在武林坊的房间里。他们是因为那一段树枝而不得不有意互相避开的,可是到头来竟还是要相遇。
意外很快就全数化为镇静。大家都要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圆滑地解决这种不期而遇,不是么?
不知道是不是该算幸运——有刺刺在,她是不可能容许这种尴尬停留得太久的。
你是……秋姑娘?她有点不甚肯定地开口。隔得时间久了,加之上次不算正式照面,她确实有点犹豫。
秋葵转过来。她也见过她,记得她喊过君黎舅舅,记得她受了伤,但旁的,也便不记得了。
刺刺会意地笑道,我叫刺刺。
秋葵哦了一声。对于不那么熟的人,她终究热情不起来,表情还是冷冷漠漠的。
真巧啊。君黎清了清嗓子道。我——今天刚到了临安。没想你也到了。
哦,是么。秋葵淡淡道。我也是今天……
她刚说出口,就缄口不言了。为什么要是同一天呢?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巧合安放在两个人头上,又算个什么?
只听刺刺道,能找到你就好了。君黎哥前一阵子还在说,不晓得你去哪里了,他说答应过你帮一个忙,所以就赶来临安了。
哦——你——原来还记得我这回事?秋葵看向君黎,口气不自觉地又变成了之前那般带些挖苦的样子。
君黎反而笑了,道,不告而别的是你,要说也是你爽约,怎么反问我?
秋葵有些赧颜,一边刺刺道,别站着说了,秋姑娘,我跟君黎哥正要去游湖呢,你要不要……呃,跟我们再游一圈?
秋葵有些犹豫,君黎便道,你住在哪里?寻到客栈了么?
秋葵点头道,还算运气好,在城南寻了一家。
今日还有没有什么要事?
不算有吧。
那就行了。本来愁找不到你,既然碰上了,走吧,还是有些事情说说。
刺刺见秋葵似乎是默应了,便先跳上了船,向那船家道,久等啦,我们也想去湖心兜一兜。
船家便笑道,小姑娘,小心别滑了跤,舱里有些防滑之物,你拿来用用。
刺刺便进了船舱。君黎与秋葵也待上船,忽然只听后面一个声音道,就是这里了,就是他们了!
两人方回头,后面已有人上来便拉秋葵手臂。秋葵岂是好对付,手稍稍一动,琴弦已向那人前臂一划。那人猝不及防,大惊躲避,衣袖还是落下了半片来,呀地叫了一声,道,刺刺,你……
话未说完他似乎已看清了秋葵的脸,呆了一下。君黎也已经看清他,脱口道,夏公子!
这人正是夏家大公子夏琝。只见他怒而回头道,是谁说看到刺刺跟这道士在一起的?
君黎便见到他边上其一是那书画摊的老板,见了君黎和秋葵,他一脸既惊讶又茫然。只听夏琝又斥道,这都能看错,眼睛长哪去了?
但我方才明明看见……那老板还待争辩,可是君黎和秋葵自然是不会为他圆场的了。夏琝也觉有些下不来台,自己还被人割了一截袖子,一转脸对着君黎恨道,道士,我认得你——又来临安招摇撞骗!说着又看了一眼秋葵,再看回来,道,告诉你,这次选妃是我爹主事,凭你们可别想借这机会飞黄腾达!
这话说得君黎实在有些想笑,若不是担心刺刺不明情况现出身来被他发现,他大概真要与他针锋相对一番的。当下却也只能笑道,多谢夏公子提醒了。我飞不飞黄腾达,其实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这两句话看似轻平,却其实带些讥刺,足够夏琝怒了。君黎已经向秋葵使了个眼色,两人施施然便要上船。夏琝今日身边没带得什么人,想想秋葵那一下厉害,也便不敢妄动,顿足哼道,道士,你有本事把名字留下!
君黎又回转身来,微微躬身行礼道,有劳夏公子下问,贫道君黎,还请多指教。
君黎……?夏琝面上露出一丝不显著的犹疑之色,不过随即消去,轻视道,没听说过。——行,你给我等着!
两人见他匆匆离去,也不再理睬,便解了船索,跃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