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13分节

一二〇 情非无意 二

    他头脑里轻轻一怔。他的身心还带着柴火烈烈之后的余温,不希望这么快失去温存,可却也知那样一夜已经过去了。他以为她终究有些害怕和怨怪才显得不悦,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讪讪,有些羞愧,却也并不退缩,伸出手去要拉她的手。

    娄千杉被他捉到手,原本想挣开,可触手的掌指那般温热,热到她浑身一抖,一瞬间就确信:他是真的没有恶意的——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有恶意。她放下心来,也放下身体,慢慢地回到他怀里。

    她还是可以杀他,可那个念头却竟变得犹豫。这个在她身心皆苦的时候忽然出现的少年,无论如何也算解去了她的些许低落。她……下不了手。

    单无意有点胆怯地抚着她,却不敢说话。这个讷讷的样子却让娄千杉在心里笑。若你知道你怀里的我其实一念之差就想要你的性命,想必你一定会识得这世界并非那般单纯?就当这是一段露水姻缘罢——我娄千杉,可还是头一次跟人有这般真正的“露水姻缘”呢!

    依偎了一会儿,她扶着他的胸膛坐起来,轻声道:“多谢你陪我这一晚。我现在不冷了。”

    单无意也坐起:“你……你昨日受的伤,好点了吗?我……对不起,我原不是有心……”

    娄千杉看着他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本也不是你迫我的。”

    单无意的脸反而先红了,道:“千杉,你怎可……怎可说这样的话,你是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我早是女人了,你没发现?”娄千杉冷笑起来。

    “啊?我……”单无意吃了一惊,不敢确定她的意思,却也不敢有什么办法去确定。娄千杉已经将被子轻轻一掀,那浅色的床单,半点血色也无。她很带着些挖苦的残忍看着他,道:“看懂了没有,无意公子?”

    无意呆呆地看着,也不知是在看那床单,还是一下子愣住了,无法接受这般事实。她要他不要负她,他也决定了不负她,可她……她不是处子?她的第一次……给了谁?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越发满面涨红,一把握住了她肩,带点凶恶地道:“是谁?是谁!”那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简直有点想要哭出来。

    可娄千杉鼻翼微微一抽动,单无意的气势就弱了。无论自己是娄千杉第几个男人,她却是自己第一个女人——甚至是他心里暗下决心的唯一的女人。便只是那轻轻一动的表情,他看在眼里,却是心里的一痛。他忽然一把搂过她来,紧紧抱了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谁,告诉我!”

    在这双臂膀拥抱中的娄千杉并不是没有一丝儿感动,可是感动算什么,她有比一万个感动更重要的目的。

    “是沈凤鸣……”她轻轻地,不动声色地道,“前些日子在淮阳,就是……我遇见你的那日晚上,他也在陈州,他……他对我……”

    她啜泣起来:“记不记得那日原有杀手要害你们?那杀手便是他的人。他要在淮阳接受金牌之仪,你也知道这件事?黑竹会已尽入他的掌握,他的势力好大,所以我也不敢多说,我只对你说,‘过几日就会好了’,因为我知道过几日他就要回来江南的。可他……他不知是因为知道我不服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就忽然……忽然来找我。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我……”

    单无意被她说得心中大怜。娄千杉这一番话可说全无破绽,那里头真假掺杂,甚至那一日与沈凤鸣差一点假戏真做,真要追查起来,也是能说得出所以然的,差别不过在于,沈凤鸣最终并没有动她。可这真相也只有沈凤鸣自己知道,她知道,旁人又怎能知道?单无意昨日听她说被沈凤鸣所伤,早是怒气填膺,如今居然听她说清白也为他所毁,那满心的恨怎么能抑得住?这个才不过在徽州一面之会,稍有过节的男子,就此已成他心头大仇。——后来回到青龙谷向自己父亲说起,虽然好些事情顾及娄千杉的名誉不便说得太明,可谈及沈凤鸣究竟还是流露出了句句皆恨。那种“恨却又不能说出来”的感觉,令他愤懑无已。

    两个人将沈凤鸣骂了个够,天色已经大亮了,单无意才不得不说起自己必须要离开。他非走不可,因为明日日落前,他一定要赶到许家祠堂与众人会合。他动过邀娄千杉同行的念头,可究竟还是不敢——他还是怕被责骂。在这个节骨眼儿,程平还不算安全,君黎还生死未卜,众人大概都在心急火燎地赶去,可他在做什么呢?若换一面来想,连他自己都想把自己狠狠打一顿,又怎敢把娄千杉带到他们面前!

    他只是暗暗在心里下决心,他“不负”她。只要事情了了,自己能平安回到青龙谷,他一定把这层意思告诉父母。

    娄千杉听他说立刻要走,心里就冷了一冷。她可不管他有什么样的事,不过是在心里把凉薄之名也往他身上套了两三分。罢了。她想。若他真能记着对沈凤鸣的恨,有一天帮我出一口气,那便好;若他转头就忘了,哼,我原也不指望些什么。男人——终是靠不住的。

    可是无论怎么想,此刻的娄千杉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娶我?“嫁娶”,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就算把她对男人的指望放到最大,最多不过是“不负”“不忘”,那也是因为这少年还小,是因为他第一次尝到情事的滋味。如果自己是个清白少女,黄花闺女,也许他还动一动负责任的念头,可自己——自己是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她几乎没有怎么忆起过。偶尔回想到,心里涌起的都是后怕,不解自己怎么一念之差,就有了这样一段危险的“露水姻缘”。单无意,那只是一个让她越发讨厌这个破坏了规矩的自己的名字。

    大概正因为从没有想过,所以,“但我想这世上,至少无意是要你的”,听到这句话那一瞬间,她心里只觉得好痛好痛。她真的不懂,自己不曾喜欢过那个少年,从来不曾,可怎么——竟就心痛了?

    车轮辘辘,娄千杉、朱雀、君黎同乘在这一车上,没有人说话,可每个人的心里,又都在说些什么?至少娄千杉的心是在嘶喊着的。——你真的不会负我吗?可我……我却已经上了这架马车,已经非负你不可了!你可知就连上天也逼我负你,因为……它刚刚夺去了我们的孩子!我果然不是个好女人,甚至……也是在失去他之后,才知道他竟存在过……!

    ——可是这样才好?你是个父母安在、弟妹相亲的少年,你那般单纯与善良,我与其说是轻视你,不如说是羡慕你,可我却永远成不了你,所以,我们有那一夕“露水姻缘”,就已经足够了。失去这个孩子,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两不相欠,我不来拖累你,你也别来拖累我。你是单家的长子,等娶上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女人,自然不会再想起与我的无知荒唐事;我呢?我就继续不惜一切代价地报我的仇,继续欺骗、继续伪装、继续利用,继续……做一个坏人。

    对面的朱雀和君黎在看着她。她沉默地看着地面已经很久了。没有笑,没有泪,没有半分表情和言语——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沉默,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的伪装。在那么那么想哭的时候,如此善于伪装的娄千杉竟然都真的笑不出来。那些想好的讨好、逢迎朱雀的言辞,她一句也没有能够说。

    她以为上天终于眷顾她了,可是原来……原来是上天终于彻底放弃她了。既然如此,她相信,一切都会照着自己设想好的最残酷的方向走下去的。

    马车走了不过三刻钟,已经进了内城。

    朱雀令车停下,道:“我还有点事,君黎,你先将她安置在府里养伤,等我回来再说。”

    君黎点点头:“知道了。”

    朱雀掀了车帘欲下车,娄千杉才终于抬起头来,道:“朱大人!”

    朱雀回头。

    娄千杉苍白着一张脸,只道:“千杉多谢……朱大人。”

    朱雀面色阴沉的将她再打量了一遍,方道:“你不必对我说多余的话。你之前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又有些什么打算,我都不管。但只要你对我的人有半分不利之心,娄千杉,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回到昨日那般。”

    这话说来平平,可内中杀意凛然。娄千杉心中不无畏惧,面上还是作了静然,道:“千杉不会。”

    朱雀没再说话,独自下了车去。马车又行,对面的君黎望着她。

    他和娄千杉都心知肚明——娄千杉来此内城,对付君黎原是她要做的事情之一。可如今朱雀这句话,明着是警告她想都不要想。不仅是君黎,凡是他朱雀的人,君黎,秋葵,依依——府中上下,甚至府外与他略有交情的,她都不要想动上一动。收留她下来,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恩赐了。

一二一 情非无意 三

    到了朱雀府,秋葵很快迎了出来。她一早便知朱雀他们师徒两个是要去带回这个受伤的阑珊派小师妹的,朱雀昨晚只说她伤得重,未曾详述,她心中忧急,匆匆上前,只见君黎已将娄千杉抱了下来。

    这“小师妹”,自那日浮生客栈留书而别,再无见过一次。忽然看见她惨白惨白的那张脸,看见那努力漾起的无力之笑,随后看见她这样消生地搭在君黎肩上的手竟极瘦极瘦。她鼻中一酸:“师妹……”

    少顷安置停当。朱雀人未回,却派了太医过来,细细再看了娄千杉情况,见她似乎睡着了,便出了外间与秋葵、君黎详说,并开具了药方,言道随后便派人将药拿过来。

    两个人才知还有小产之事。秋葵脸色煞白,待太医走后,嘴唇仍咬得死死的。

    “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她吗?”她半晌方抬头,冷冷问君黎。“她说沈凤鸣那日在陈州的百福楼欺了她,你还要不信吗?”

    “呃,秋葵,那件事……”

    “那件事如果不是真的,那她肚里孩子哪来的!你不相信她,你甚至不相信我,可太医的话你总信了!”秋葵气势汹汹。

    “我……不是不信,但……也未见得都要怪沈凤鸣,娄千杉她……”

    他想说娄千杉会使惑术,但话还没说出来,秋葵已经气愤愤打断他:“住口!你若还有一点人性,就别再说那些理由了!”

    君黎只能停口。秋葵余怒未消,“出去,用不着你帮忙,你自练你的‘明镜诀’去好了,反正你们男人,哪里晓得女人的苦!”

    君黎无奈:“你先不要这么激动,等朱雀回来,我求他再让我出去一趟,我去找沈凤鸣把这事情问清楚。”

    秋葵却益怒,怒他言下之意分明还是固执己见,当下再也不多说,只恶恶道:“滚!”

    君黎只能“滚”了,带着些无可奈何独自回到房里。一个娄千杉,不过刚刚来,还没说什么做什么,已经令两人恶争起来。他和秋葵之间的分歧,究竟是沈凤鸣与娄千杉间的矛盾,还是男人和女人间立场的差别呢?究竟谁才错了?

    秋葵独自在屋里陪着娄千杉。她不能想象她遭了什么样的痛,坐在她身边,将她那日不言而别留下的那封书信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

    她在心里轻轻念着她留下的这一句话,竟不觉潸然。会写下这样一句话的娄千杉,她怎么都不相信,是在欺骗。

    便在娄千杉重回内城,慢慢养伤的同时,张弓长却在谢峰德面前惶怕到暴跳如雷。“我早说杀了她,你偏说要她慢点死!”他恨道,“若确定她死了再丢去夏家庄门口,何至于有现在这种情形?”

    谢峰德却只是沉吟。就连他也未料到娄千杉竟然还能清醒过来。“应该没人能解得了我独门的指劲。”——的确奇怪,就算是“幻生界”或是“泠音门”的人,纵然看出,也决计解不得“阴阳易位”的。

    “但现在她便是未死,人也清醒了,又有什么话讲?现在倒好了,她去了朱雀面前,我与你所谋,朱雀定必知晓,你叫我怎样立足!”张弓长只道。

    “倒也不是完全圆不了。你的身份,认识一两个江湖异人,算不得奇怪?”谢峰德微微笑道。“至于为什么要杀娄千杉,你尽推在我身上就行。”

    张弓长的面色才稍好些。“可若朱雀明天便一句话下来,要我将娄千杉提为金牌杀手,我只能照办!那个时候,恐怕我们的日子便要难过些了。”

    “你道朱雀真会信任娄千杉?就算他信了,娄千杉这次已残去大半条性命,金牌杀手却不是顶个名头便罢的,却是要做生意的。他会让这么一个人担当此职?再说,黑竹会里任务怎么派,还不是你说了算?如果她成了金牌,有些事情她便逃不了,你要她去做什么任务,她自然便要做什么,在那途中死了,自然——也就不关我们什么事。”

    张弓长想了想,才点头道:“好,我先想办法探探他口风。”

    “倒不用张兄亲去冒险。这内城嘛,朱雀虽狠,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藉依靠。我正好认识一个人,与我也算有些渊源,也在内城之中。就让他替我们打听打听!”

    “那自是再好不过。敢问是哪一位?”

    谢峰德看了他一眼:“他叫摩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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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二,青龙节,又称龙抬头。青龙谷的这一天不可谓不热闹。

    但芽发草青、百花初绽的山坡上,单刺刺却一个人坐着。她的手边有好几个刚编就的草环,左腕上套着两个,手里还做着一个新的,连嘴里都衔着一根长长的青草茎,神情专注。

    远远地有人喊着“刺刺”,喊了不小会儿,她才有所觉,忙站起来,高声道:“二哥,在这里!”

    单无意在山坡下,闻言回头,晴朗的日头下,瞧见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正在那里招手。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坡上跑来,到了近些,才放缓了些步子边走边道:“你在干什么呢?说好今天中午去程左使那里的,你忘啦?”

    “哦,对。”刺刺忙收拾起身边的东西。单无意到了近前,随手给她扯去粘在衣上的杂草:“这才刚开春。你这是要把咱们青龙谷的草都拔秃了么?”

    刺刺就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厉害。喏,我做了十个,分你五个。”

    她说着,真的分了五个草环给无意。无意接过来,却道:“做这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起枯了。”

    “我喜欢。”刺刺噘起嘴来。

    往年的这一天,是不需要去程方愈家的。可是自从程平被擒以来,程方愈夫妇面前忽然没有了这一个朝夕相伴的儿子,那般空虚惆怅,难以言表。

    可他们真的没什么立场要求拓跋孤费力气去夺回这个原本并不属于他们的“独子”。他们似乎也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程平,迟早要离开。聊以安慰的也就只有无意和刺刺还会时常过来转转了,可在单疾泉堪堪于过年前将刺刺领回来之前,程方愈甚至带着一丝愧疚——他担心无意和刺刺若有任何事,都是他的错。他们都是为了程平,才被置于了危险之中。

    所以,在他们回来之后,反倒是程方愈始终劝说他们安心,相信程平没有什么事。

    这个年过得尤其地郁郁寡欢。刺刺倒是还好,虽然心中还是因为那样丢下了君黎而苦闷,可总算在人前还是开心的;无意却没那么好本事。单疾泉回来,却没带给他好消息,他是真的没法高兴起来,也装不出来。

    他怎么也料不到单疾泉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同意”,就完全泼灭了他这么多天对于和娄千杉那门婚事的忐忑期待。他说得那般绝对,甚至连平日里与他们戏谑的语调都没有,甚至连寻一些理由解释的闲暇都没有。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不喜欢娄千杉。是嫌她身家不够清白还是她不够温婉贤淑?可——原以为只要自己喜欢,自己坚持,自己父亲是不会在意那些的呀!

    他没有办法,向单疾泉坦白了自己与娄千杉已有过肌肤之亲,说他不能做那样一个负心负情之人,希望能借此让他改变心意。可不料也仍然没有用,以至于单无意第一次要与自己父亲争执起来。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单无意郁怒而退。早先刺刺不愿与夏家结亲而与单疾泉闹的时候,他还没觉得什么,可如今自己心意也受了阻挠,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他也只能气鼓鼓地声称“除了娄千杉,我谁都不会娶。”单疾泉听闻却竟反笑:“那也很好,我原正想说,你们兄妹两个好好在家里待两年再说。”

    这句话原有些怪,可方出了大年十五,单疾泉还真的将夏家庄的礼退了——将刺刺的婚退了。这种忽然的变化让单无意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觉得自己的事情会不会也有所转机,只可惜,这似乎仍然不过是一厢情愿。

    他便时常向刺刺抱怨。“你现在倒是好了,得偿所愿,不用嫁去临安了。”抱怨却也只能说一半,因为自己和娄千杉的事,他是不想对刺刺说出来的。

    可这日,二月初二,春天真的来了。在程方愈家吃过午饭和刺刺往回走的时候,看着那般晴朗的天,单无意忽然有一种非作些什么不可的决意。

    他就一下子停住了步子,道:“刺刺!”

    “怎么啦?”刺刺回身。

    “我们离开青龙谷好不好?”

    刺刺犹疑了下:“二哥?”

    “你也一直闷闷不乐的,我知道你也放不下大哥的,对么?”

    刺刺依稀有点明白他意思。“可爹好不容易才将我捉回来了,如今也依我的意思把婚退了,我若再跑走,他……我不知他会怎样生气。”她踌躇着。

一二二 情非无意 四

    “那就当为了我!”无意道,“因为,我也想大哥。我……我还想去见另一个人,那个人我答应过不会弃下不管的。我不能说话不算,你就当帮我,陪我一起去。”

    刺刺沉默了一下,忽然才笑了:“我知道了,你是胆小,不敢一个人跑出去,回来一个人受罚,才非要拉着我!”

    无意一下又涨红了脸。“我没偷跑出去过,不像你!”

    刺刺低着头。“你要见的人在哪里呢?”

    “我……我不晓得,应该也在临安。”无意有点羞赧,对于娄千杉,自己竟然知道得那么少。

    可是刺刺反而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笑道:“难得二哥也会有自己非要见不可的人,我怎会不帮你?”

    无意大喜。刺刺又道:“我其实也……也觉得留在这里,心里总是耿着事情,每天都不开心。反正你也看到了,回头被爹骂也就那么回事,可要是一直闷在这里不高兴,却不知要多久。”

    无意一把抓了她手,道:“那我们就回去准备准备,看看有什么机会跑走?你……你比我有经验,我听你的。”

    刺刺失笑。这个哥哥,有时真是比她更像孩子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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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过得缓慢而平静。朱雀没准了君黎离开内城,那一件要沈凤鸣给个说法的事情,君黎也就始终没有机会相问。

    ——当然不能让他去了。在沈凤鸣将夏铮与君黎的关系仔细调查出来之前,朱雀怎会冒让君黎知道此事的险。

    可也正因为此,君黎始终对沈凤鸣和娄千杉谁是谁非难有决断。为怕秋葵生气,他并不会提起,可秋葵却也明显地疏远了他。她每日只陪着娄千杉,与她说笑,逗她开心,唯恐她再生了寻短见之心,有时甚至与她同榻而眠,抵足长谈。若非朱雀为了要君黎巩固所学,以“若虚”、“若实”两意偶为娄千杉疗治内伤,他也许更没有与秋葵照面的机会。

    久了,他却也乐得清净。没了秋葵的若即若离,闲时他愈发独个儿沉在屋里练功。算起来,来此内城也已经两个多月了。第三诀“若虚”意、第四诀“若实”意习成,按朱雀的说法,内功心法上也已算登堂入室。他没那么快将第五诀“潮涌”教给他,只要他先细思所学,悟修内力。

    天气暖了起来,程平已不需要每日运功驱寒,也就不会时常过来,君黎愈发觉得无聊。回想原本那一日已经起念要设法让秋葵离开,可娄千杉一来,秋葵却反而不愿走,君黎只能在心中暗暗担心。

    他并不知,那一双始终关切的眼睛,却其实也并没离了他的背影。那一句“要走一起走”的未完决语,其实才是她不肯独自离去的理由。

    秋葵知道,是自己把君黎推远的。他没什么怨怪之色,可她觉得,那一道隔阂已经永远地在了。她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起来。

    这一日她知道他不在府里,才抱了琴去院子里。娄千杉已经可以下来走动了,闻听秋葵已经在外面校弦,也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真要说起来,自己伤势好得还算快,秋葵的魔音也有些功劳,不过今日她想必是自己闷了,见天气还好,便出来弹奏。

    很快琴音已经淙淙传来。这是首娄千杉没听她弹过的曲子,这一听却极有古韵。琴音在一开始虽略微低沉平淡,却还是很美,听在耳里,也是受用,可娄千杉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这曲调有点熟悉。

    她虽知道一些乐理,可是对琴谱琴曲并无研究,见闻远称不上广博,心想这样古朴的曲子,我又听谁弹过么?忽然秋葵却竟开口,漫漫唱起那曲辞。她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如受了重击,就这样僵在当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一首调儿,难道不是那天夜里,沈凤鸣随意哼着的那一曲?怎么……怎么他们却都会?

    她忽然想起沈凤鸣那日发现被自己听着时,口气里的一丁点儿尴尬与掩饰。敏锐如娄千杉,怎会嗅不到这其中一丝儿隐约的暧昧。她知道秋葵对沈凤鸣自然是极恨,可沈凤鸣对秋葵呢……?他下意识会哼出这首歌来,是不是……正是因为他想到了秋葵?

    她心中如被什么咬了一口,并不是痛,却如缺了一块般难受,后面的曲调,便再也听不切。这些日子与秋葵朝夕相处,她见了太多她的“好”。在她眼里,秋葵根本就是集了上天所有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她在这里养尊处优,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不得不点头哈腰,即使她始终用那样一种不屑的态对待旁人。是因为她的美貌吗?可是自己又有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换来的却是朱雀那样的冷言警告,以至于这府里的人对自己,都是退避三舍。是啊,朱雀——朱雀竟也那般宠爱她,而最不平的甚至不是因为他是手握重权、人人惧怕的朱雀,更是因为——他竟然是以父亲的身份。

    父亲——凭什么秋葵可以有父亲,而自己只能失去?每闻秋葵喊他一声“爹”,她都觉心里一苦,要逼得自己强忍住什么难当的痛。而如今她模模糊糊觉得——就连沈凤鸣大概也是钟情于秋葵的。

    否则,在我那般重伤的那个夜,怎么他就哼出了她会唱的歌?他对我的那些温柔,原来也不过是……不过是……错觉。

    她心里真的空了。怎么自己在意的所有的东西,上天却偏偏都给了秋葵?为什么受尽屈辱的人是我?为什么秋葵却总有那般好运,如此单纯轻信却竟也毫发无伤,竟也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眷顾?

    她忽然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伸手扶住身边石柱,才站得稳。秋葵听到声息,住声回头,已看见娄千杉面色苍白,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还好么?”她急急弃琴而来。“怎么就站着了,再怎么样也该坐下休息才是。”

    娄千杉轻轻喘了口气,面色已经缓了,换出一个微微的笑,道:“我是听师姐唱得好,所以入了神。这曲子叫什么?”

    “这个……叫《湘君》。”秋葵有些讪讪地道。“是……是我师父教我的。”

一二三 焰中灰烬

    “《湘君》……”娄千杉喃喃道。“果然很好听……”

    她口中这般说着,却明白知道心里已经涌起了一阵发狂一般的嫉妒。她真的好嫉妒,嫉妒秋葵拥有的一切。我们不是一样恨沈凤鸣的么?可他怎么却竟会喜欢了你!

    “你没事吧?坐我这里吧。要是觉得好听,我再唱给你听。”秋葵扶她坐下。

    娄千杉恍如在梦地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这曲子愈是好听,就愈是如同一把尖刀,那样插进自己胸口。就当是用这痛提醒自己:你不是仅仅活着就够!这世界欠你太多,你——是要夺回来的,是要夺回来的!

    她看着秋葵,她还在奏琴,还在轻唱,看见她,她还会微笑。可娄千杉的眼却迷离了。——不要怪我。她忽然在心头狠狠地道。纵然要受千刀万剐,纵然死后要下油烹地狱——我也决计不想自己一个人独苦。如今是朱雀的威胁在眼前,不敢动你,可有朝一日我大仇得报,我也不会容你过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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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失再也料不到,娄千杉竟然胆敢孤身来找自己。

    不过这于他倒是喜讯。夏琝自上次事情后,一直未敢再来直面太子,太子却不知其中蹊跷,连连追问摩失。摩失未辨形势,不敢下断语,只先推说夏家有事,而没有夏琝在,自己也不好贸然去寻娄千杉接头;如今若能直接与娄千杉说上话,自然也便不需要夏琝居中了。

    娄千杉一见到他,便上前甜笑施礼道:“小女子娄千杉,今日冒昧前来,还望摩失师兄见谅。”

    “师兄”,这称谓,倒也不偏不倚。摩失眼珠微微转了转,回以一笑道:“娄师妹太客气了,听闻你前一阵子身体有恙,原该我去看望看望,却又怕朱大人误会,所以未敢轻来。”停一停,道,“你今日来——朱大人他——不知情?”

    “师兄多虑了。”娄千杉笑笑道,“难道我来见见师兄,他也要管么?”

    摩失却皱眉,道:“娄师妹知道我什么意思。”

    娄千杉听他说到正话,方稍稍收敛嬉笑之色,道:“朱雀早便对我说过,我做什么,只要不动到他的心腹之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哦,他果然这般自负?”摩失冷笑。

    “所以嘛……”娄千杉重又换上几分娇媚,“我见师兄迟迟不露面,只好自己快快来了,否则……万一太子这边也将我忘了,我可没人罩着。”

    摩失微微一笑,道:“倒不会将你忘了,只是……现在情形却有些变化了。”

    “什么变化?”娄千杉心下一凉,面色却不变。

    摩失咳了一声,“因为令师……”

    娄千杉听见“令师”两个字,牙关忽地一咬,面色有种掩饰不住的变化。摩失只作未见,接着道:“令师,也就是谢师叔,他也来找过我。太子与他见了一面,似乎对他印象不错,很想结交结交。”

    娄千杉咬着唇道:“那又怎样?”

    “那当然是说——现在不怎么适合带师妹你去见太子。”

    “哼,‘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便是这个意思了?”

    “我也是为师妹你着想,要不然……我何必将此事告诉你呢?太子是不清楚你们的关系,所以当然还是一直要我速速与你联络,可——我总不好让你冒这个险。还是说,你一点也不怕与谢师叔相见?”

    见娄千杉不语,摩失又道:“我嘛,自然是站在你这边了,可我说了却不算。”

    “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那边太子倚重了谢峰德,不会再需要我,是么?”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师妹你恐是误会了。”摩失一脸真挚地道,“我只是说,我先想法去转圜转圜,然后再……”

    “那就不必了,我与他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我是说去太子那里转圜转圜。毕竟你前些日子都没有出现,太子心里也没底。而且那时夏琝是说,朱雀定会宠你,将你升为黑竹会的金牌杀手——如有了这些,太子自然会知晓你的重要——那时候谢师叔可也拿你没办法了。”

    娄千杉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说到底,你便是嫌我现在利用价值不够。可如今我与夏琝的约定早破了,若我真得了朱雀之宠,还要不要为你们卖命,我还得考虑考虑。

    她微微媚笑。“这些事嘛,我可真的不太懂了。其实我也不过想攀一枝能站得稳就好,相较起来,自然是太子这边好些了——何况听闻上次要将我带回内城的事情,是亏了太子和摩失师兄全力说服了朱雀。千杉一介女子,自会知恩图报。”

    “有你这句话,那我便好交代了。”摩失笑道。“你且先安心留在朱雀那里,设法得他信任——若朱雀太过精明,他府中秋葵、君黎二人,下点功夫,于娄师妹来说,倒应轻易。”

    “我晓得怎么做,倒不必师兄多来指教了。”

    “说来——我原是有些遗憾,那一位秋葵姑娘,仿佛应是我们同源‘泠音门’的人物,却偏生投在了朱雀那一边。不知她与娄师妹相处可好?”

    “哦,连你也对她感兴趣?”娄千杉眼睛微微一眯。

    摩失咳了一声。“倒不是感兴趣,只是……她从来在朱雀府中不出,那日偶然见到,猜测她的身份,有些意外。若她也可投来太子这一端,那我们三支会合,朱雀武功再高,岂又有兴风作浪之机?”

    却不料娄千杉面色并不豫,轻轻哼了一声道,“师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秋葵便交给我就好。不瞒你说,我与她的确……相处甚欢!”

    摩失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妩媚蛊惑,却也燃着种不寻常的焰色。

    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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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依端着茶走进朱雀书房的时候,房间的灯火有些怪怪的味道。朱雀正从油灯边上抬起头来,昏黄的房间里,他的面色又变成了一种可怖的燎黑。

    她将茶放下,看了看灯火跳动中的纸灰余烬,有些惊讶地道:“朱大人……将那信……烧了?”

    朱雀阴沉着面色。“你先出去。”

    依依知道他大约心情不佳,点点头,便要走,朱雀却又忽然开口。

    “不要对君黎和秋葵提起一个字。”

    “依依知道。”

    依依知道很多事,却也不知道很多事。她刚刚才从外城替他带回一封沈凤鸣的密信,却不知那信里是什么,竟让他的心情如此之差,而又如此不欲人知,仅仅自己泡一盏茶的功夫,他竟已将信焚去了。

    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来了,只为朱雀说,沈凤鸣随时可能找她,要她带回这一封信。她料想这消息一定很重要,却也猜不出说的是什么。

    她只记得沈凤鸣来找自己的时候,那面色也有些说不出的沉重。她不敢问,也不敢私看,只将那信捏了又捏,只觉那信分明很薄。那薄薄一纸,能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出来?

    可有时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惊人。

    沈凤鸣没有说“君黎的确是夏庄主的儿子”,他只说“夏庄主的确在二十多年前曾送走过自己的长子”,随后那些虽支离却精准的细节,无不一一匹配证实着朱雀的“最坏”猜想,判定着君黎的身世。

    就算有过猜想,朱雀也仍有那么几丝不敢置信,料想沈凤鸣的心情应当也是同样。不同的是,对朱雀来说,这个消息,意味着一种危机。

    ——一种失去的危机。

    他如今独个坐在这书房里,便是在默然将这种危机沐于己身。——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徒弟,花了这般心血相授心法,忽然竟告诉我他是你夏铮的儿子、你们夏家的人?岂有那般便宜的事情!

    朱雀在心里想得狰狞,因为即便没有沈凤鸣这封信,他也早对那一个悬在逐血剑上不合此剑的穗感到厌恶了。夏铮虽然在这大内不足以与他朱雀一争,却也是这临安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往日各行其道互不放在眼中,早便难忍了,如今——更忍不得!

    他冷冷一笑。当初我可以找个借口令皇上下令要斩你,今日自然也可以再来一次。谁叫你是君黎的父亲,我只能先下手为强,只是这一次看在君黎的份上,我不做得那般明就是了。

    心头忽然有了主意,他按桌而起,向门外吩咐道:“去把娄千杉找来。”

    门外应声而去,他忽又起念,道:“回来!”

    门外应“是”,他转而道:“叫依依来。”

    仍是应声而去,少顷,依依的脚步声响起。

    “朱大人叫我?可是茶凉了?”依依带着那般善解人意的笑。

    “不必管茶——你替我将秋葵叫去你那里聊会儿天去,一时半刻,不要让她回房。”

    依依虽然不解,却也顺意点头。朱雀才吐了口气,听依依已将秋葵叫去,方吩咐人道:“现在,去叫娄千杉来。”

一二四 借刀杀人

    娄千杉在这府里留了大半月,除了与秋葵好得便如姐妹似,与君黎偶尔见面还算礼数周全,与旁人却几乎全无瓜葛了,而朱雀更是照面也打不着。纵然对秋葵百般甜言,可秋葵待她再好,提及要见朱雀,却总是微笑不语。

    她可不知秋葵终究是担心朱雀对她怀有旁的心思,只当她多有阻挠,心中暗暗不忿。今日依依来了府中,她原是隔窗偷偷看见了,心中暗觉这女子似不会武艺,从她下手也是机会,倒不料机会来得那么快——朱雀竟然让人来请自己过去相见。

    她很快镇静下来,将衣衫发式皆理好,随着去了。门一开,风悄悄一刮,书房的油灯忽明忽暗地闪了好几闪。朱雀站在案前,那表情看起来,并不似淡定。

    “朱大人有事找千杉?”她笑靥盈盈。

    朱雀只是拧着眉,斥退了从人,将她打量两遍,道:“你来我这里多久了?”

    这口气却是轻缓,娄千杉有些受宠若惊,轻轻答道:“快一个月了。”

    “身体怎样?”

    “全赖朱大人照顾,我好多了。”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忽然一抬手,便似要推她。娄千杉惊了一惊,下意识用出身法来要避,可究竟那般重伤养了不到一月,身体怎用得出力来,此刻一拧身,伤处顿时一疼。

    朱雀手才抬了一半,便已见她面上表情痛了一痛也似,便停了手,面上露出丝讥讽之色来:“原来伤还没好——竟已知道去找太子了?”

    娄千杉未料前日去见摩失已为他所知,虽想着他知也便知了,可此时也觉惶怕:“朱大人,我……我没见太子……”

    朱雀轻笑。“你前日里离府那么久,当我不知道?除了太子——你在这内城,还能见谁?”

    “不……不是太子,只是……只是摩失,他……朱大人知道,他是我师兄。”

    朱雀只是轻哼。“见摩失与见太子也差不离了。娄千杉,你未免太也心急,怎么,我将你留在府里,恐怕也没谁曾怠慢了你,你便已然开始寻起退路来了?”

    “我——”娄千杉咬了咬唇,努力笑道,“怎么会。我人是黑竹会的人,再怎么样,黑竹会也在朱大人手里,我寻太子也没用。我去见了摩失,不过是因为我……我……我猜想我师父可能会去找他,我想……我想报仇而已!”

    朱雀眉头微蹙,凝视着她,似乎是想确定她是否说谎,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想报仇?”

    娄千杉侧开脸去,点点头。油灯的光亮打在她略垂的面上,那睫毛的阴影,长得就像快要盖住了她整半张脸庞。

    这一个点头,她没有说谎。这是她足以放在所有一切之前的事情——报仇。她只是觉得太无望,因为她连自己的明天都还没有找到,连自己是否能立足都还不能肯定,又怎么报得了仇?

    “那你报仇的计划呢?”朱雀冷盯着她,似乎是在追问。

    她竟然语塞。谎言,她说得头头是道;真话,她却喑哑语塞。良久,她才抬头,对视着朱雀,道:“朱大人说过,只要我没有对你的人不利,我做的一切你都不过问。”

    “呵,我不过想顺手帮你个忙,你既然不要,那便罢了。”朱雀冷笑。

    娄千杉惊了一惊。“朱大人愿意为千杉报仇?”

    “也并无不可,只是要看你是不是愿意替我做一件事情了。”

    “但凭……但凭朱大人吩咐!”

    “也简单。你明日午后去给太子的人报个信,就说夏铮写了一封密信给我,你不知内容。”

    “这……”

    “反正太子和摩失一心要我留你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让你做这点通风报信的事情?”

    “朱大人,千杉……千杉绝无此心……!”

    “你有没有都可以,只要他们信你便好。明日你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我怎么替你报仇。”

    “……就说这一句?”

    “不错,这一句便够。去——今日所言,别告诉任何人知道。”

    娄千杉才欣然点头:“好,千杉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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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那最后一句话让她很受用。至少,她知道终于有那么一件事,朱雀只让她一个人知晓。

    她原不知朱雀的用意,可是次日设法见了摩失,依朱雀所言而说,摩失的表情却果然变得有些奇怪。

    “怎么?”娄千杉故作不满:“这消息还不够有用?”

    摩失却在若有所思。“这似乎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秘密来往了。”

    “哦?朱雀和夏铮——?”

    “娄师妹,你是不是忘了,你重伤滞留在夏家庄那日,朱雀不是就出现过?”

    “……我那时伤得那般,怎么记得!”娄千杉只得道。

    “太子方才正在说起,今日早朝散了之后,恭王便叫住夏铮往他王府里去了。哼,自去年皇上立了太子以来,恭王似乎就颇多不满,最近拉拢了朱雀,天晓得夏铮是不是也与他有什么瓜葛,今早举动,想来与你所说的那密信脱不了干系。照我看来,他们想必近期要有所动作。”

    娄千杉不甚明白朝中利害,也不言语。

    摩失又哼了一声,道:“难怪夏琝那小子这些日子也不敢露面,原以为是因了你的事情,看来竟不是。他们父子,表面上与朱雀不和,原来一个恭王的利益竟足以将他们联结一气。”

    “那……师兄打算怎么办?”娄千杉才问了句。

    摩失看了她一眼。“娄师妹,你是夏琝引进来的人,言行可要当心点。”

    “师兄这话说得……我若与他们是一伙,我会今日来告诉你这消息?”

    摩失便笑:“我只是说说。总之,这情形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小心别让朱雀生了疑。”

    娄千杉知道他也防着自己,必不会多说什么打算,当下只道:“那好,改天有了别的消息我再来。”

    这般慢慢向朱雀府回行,她倒是渐渐想明白了。太子新立不满岁,疑心自重,朱雀要太子以为他正与夏铮勾结,无非是想把夏铮拉下水,而对方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了。太子原已疑恭王与朱雀结交,势力过大,如今更添一个夏铮,怎能不怕?朱雀他自然是不敢碰的了,依正常的想法,必会先设法阻碍夏铮,而且一定会抢在恭王这一方有任何举动之前。

    原来这却是一着明明白白的借刀杀人。她心中暗暗抽了口冷气。夏铮分明没有倚靠任何一边的打算,反而夏琝倒还算是偏着太子这一头的,朱雀是趁现在的时机,要除去个敌人?他明明手上也有实力径直拿了夏铮这小小四品官,却偏偏不出手,拐弯抹角地要借太子的手。他是希望既能除去夏铮,又能在这其中削弱了太子?自己在这其中倒成了他便宜的棋子了。

    她又一转念。反正自己的立场,自己都没有决定。若朱雀真能为自己报仇,那么就算做一次他的棋子,又有什么?待这次事了,自己也算有功,那时伤势若痊愈了,向他要求一个金牌杀手的位子也便不那么突兀。待到挤走张弓长,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前进——一切就都好了,还管什么太子恭王,谁主天下!

    她依昨日所言,回到朱雀府向他覆命完毕,话语已说透,便问起报仇之事。朱雀表情清冷,道:“这得要看,他们想给夏铮一个什么结局。”

    “这跟夏铮什么结局有什么关系?”娄千杉急道。

    “你总不会以为,我说要替你报仇,是我亲自出手,去替你杀人?”朱雀冷笑,“先不说——我不知谢峰德的底细,还不知杀不杀得掉,便算我能杀——我连夏铮都不想动手,你以为我会费力去动别人?”

    “那你是骗我了?”娄千杉愤道。

    “你何妨等一等呢。”朱雀道,“因为,无论夏铮的事情怎么了局,是被屈了便终究会昭雪,那时就要有人做替罪羊了。自然不是我,摩失也一定不会愿意担这个责。谢峰德虽然也不会愿意,但我想——摩失必不会愿意与他同仇敌忾的,那时使点手段,自有人替你除了他。”

    娄千杉眉心一皱,“可你怎肯定他愿乖乖上钩?摩失不与他同仇敌忾,难道与你?”

    “摩失辛辛苦苦远道而来投奔太子,不做太子身边第一人,还有什么意思?谢峰德若武功高过他,他自然只能在别的事情上做些手脚了。否则,若他真的有心将谢峰德引荐给太子,何至于谢峰德到今日还不能似他一样,自由出入内城?”

    “就算如你所说,可谢峰德狡诈得很,摩失也未必能对付得了他。”

    “他一人或许对付不了,但——不是有你帮他么。”朱雀只冷冷淡淡地看着娄千杉。“你虽然打不过谢峰德,可这种暗地里的事情,娄千杉,该难不倒你?”

    娄千杉心中莫名地一痛,只能默然。

一二五 如期而至

    倏忽二月将尽。朱雀知道太子已经对夏铮起疑,他便抽身事外,也不再推波助澜,只静待事情发展而已。

    君黎自不会知晓这样的阴谋,整个朱雀府里,只有娄千杉日益觉得不安——就算夏家的难与己无关,她也承受不了那样山雨欲来的气氛。

    直到有一夜她翻来覆去了许久,才忽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天来,其实不过是在为一个人担心。——他不是夏家的人,可他在夏家庄。若夏家出事,他会否遭到牵连?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他这般着想。沈凤鸣。明明如此恨他,甚至那么久以来还曾欺骗利用旁人,想借那些人之手来杀他,可这深夜的不安却如此磨人而真实,根本隐藏不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已经不希望他死了?她辗转着,一遍遍在心里咒骂着他,也咒骂着自己。到了快天亮,她望着红亮色的天空,才一转念省悟起那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我恨他或不恨他,他都从未把我放在心上。他放在心上的是别人。

    这个念头终于再次浇熄了她偶尔涌起的那一些内心的善的冲动。我尚有那许多仇未报,那么多路未走,我若为了他作出些叫人起疑的事情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般多情善感,又怎么是我娄千杉呢?

    事实上,沈凤鸣也的确不知道为朱雀调查出君黎身世的真相,会带来的是夏家的那一场祸。他这夜却也没睡着,想着那一日设法套出来的那些话。副管家李曦绯到最后也不再隐瞒,便如倾诉似的,将那一段往事告诉了他。

    沈凤鸣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故事里的那个被送走的孩子就是君黎,李曦绯却仍不知这个当年的大公子其实就近在一墙之隔的内城。沈凤鸣心下叹着。这般事情,早知道便不去查了,又不能说出来,徒然惹了自己心烦。

    今夜的天空很红,像是昭示着明日天气的异常。沈凤鸣醒到半夜,忽然听到院里有些动静。

    窗没关,他屏息静听,只闻是夏铮夫妇,似乎也是夜里睡不着,便到这后院来坐坐。春夜说凉也不凉,说暖也不暖,陈容容已道:“亦丰,你瞧瞧这天。可记得上回出事前那个晚上,天也是这个样子?我见了这般天色啊,就有些心神不宁。”

    夏铮只笑道,“你便是喜欢胡思,哪有凭空那许多事?就算真是上次那般,最后还不是没事。”

    “又来了!”陈容容虽然责备着,口气却有些倦怠:“朱雀一贯看你不顺,他人又在大内,随时能见着皇上,若他真有去说些什么,我们也防不了。可不是每一回,你那外甥都能赶得过来。”

    “朱雀——近日里与他,也没什么过节。”夏铮道。“你放心好了,就算只是为了君道,我现如今也不会招惹了他。”

    沈凤鸣心内却是一凛。“君道”?他们——他们指的是——?

    “可我总还在担心。”陈容容幽幽地道。“当年逢云道长说,不能与君道相见,每见必有恶事,我这两个月总在不断推运求转,就怕你今年见了他,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若落在我们身上,也便罢了,可若是他——”

    “别胡想了,君道现今已大了,又不是那时小孩子易出事;朱雀也不晓得他与我们的关系,真有什么不顺眼,也落不到他身上。”夏铮仍然安慰着陈容容。

    沈凤鸣听到这里,困意却一丝也无。原来夏铮夫妇竟然早知道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极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他回想朱雀要自己调查此事时的表情,自己好奇反问时,他冰冷沉默的面孔也在脑中纤毫毕现,想着忽然周身起了一阵战栗,霍然坐起,想与夏铮说些什么。可外面安静了,夫妇两个已经起身,往中庭行去了。他想张口喊住他们,却又失语,因为将这消息告诉朱雀的,不正是自己么?那么喊住他们要说什么?要说朱雀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要透露——其实我沈凤鸣,是朱雀的人?

    他望着这红色的天。天外,似乎有滚滚之声正在远远而来。他迫着自己躺下。或许是自己多虑——或许,是自己多虑。

    一场大雨在清晨如期而下。“逐雪意”在很早就告诉君黎了。

    天空还是红彤彤的,不过比昨晚,带了些灰色。秋葵的房里又传出琴声,依依、娄千杉也已经很熟络,唯独他君黎,还是只能独个人。

    朱雀在昨晚将第五诀“潮涌”交给了他,他仔仔细细看了一夜。那的确是于他来说,最最困难的一诀,因为那一诀的开始,就要求他心胸一张,便有那般掩得过惊雷的气势——可他,站在这里,就连这点雨声,大概都够把他的心思吞没了。

    他不是没有那般气势——他有,可不到九死一生之境,他拿不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要他在天高风清或是聊然无事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嘶吼放纵——做不到。他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大雨,或许还好点,或许让他还愿意用出——至少与这雨同样大动静的力气。如果不是下了雨,可能他今日,还是默默无闻地在房间里巩固着那一诀“若实”。

    他负着剑跳进雨里,难得地放肆地叱叫着张开双臂,想感觉身体“潮涌”般的力量,可仰头,只是那许多雨滴砸下,堪堪要落湿他的脸手身心。身体下意识已经运起内力,蒸腾起靠近的水珠,嗤然涌起几阵水雾,茫茫然如将他护住。

    ——护身的真气,就算是利刃刀锋,也未必能轻易落准,何况轻飘雨点。少顷,雨雾蒸腾,水气四射,倒似成了他一个人,护住了脚下那一块土地了。

    他忽地拔剑,就连那剑也似有灵力,那样大雨也不过偏锋而落。狭长的剑身与略显累沉的剑穗在空中幻成暗鲜两道赤光,同进同退,时迅时迟。他不喜欢雨,可便是这雨能让他敢于稍许放纵。

    舞了一刻,他已觉出身边有人,一个,两个,三个。琴声停了。是那三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妹”又出来围看吧。他心中忽然无奈,劲力忽收,那被他“若虚”“若实”两意逼到始终沾不了身的雨忽然“哗”地一下,就如兜头一盆大水浇落,一瞬间将他打到透湿。

    娄千杉“嘻”地轻轻一笑,似在嘲笑他的狼狈;依依却只是温婉笑着,道:“怎么我们一来,君黎道长就不肯用功了呢?”

    只有秋葵没言没语。他抬眼看见她,她才道:“进屋来!呆着淋雨做什么?”

    他悻悻然走进屋檐下,依依便拿干帕干巾给他擦拭头发。道髻被扯得一散,他抬手相护,只道:“我自己来罢。”

    娄千杉却在目不转睛盯着他,微微一笑,道:“君黎道长,其实你若还俗,与我秋师姐是大好的一对,你就别要再拘泥于这根簪子了吧?”

    她说着,手法极快,便来抽那一根松脱的道簪,冷不防边上却是秋葵抬手一挡,只道:“千杉,你回房去歇着,别在这受凉。”

    娄千杉看了她一眼,随即那目光又瞥回君黎脸上。转身回房之前,她轻盈地笑了一笑——如丝媚眼,只如当初他方认识这女人时那般邪魅。

    若非那观心意已化入他身心,根本不必刻意维持,君黎只怕也要有一瞬的目眩神迷的。可如今只如轻烟入空,了无一物,他只作未见,道:“你们顾自去弹琴便是。”也便自个回了房间里去。

    坐下,外面雨声愈发无休无止。镜中的自己发丝散乱,他很有些嫌恶地将那道簪扯下,成了一般披头散发的恶状,不知为何心情更劣得慌,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可偏偏,看不清。

    他不及梳净头发,只蓬蓬然地就去桌上,随手铺了一纸,随手取了点墨,闭目,要以纯粹之心力,推算这懵然扑在头顶的运究竟是什么样厄运。可又明知自己是算不得自己,他心头便先念着朱雀,又念着秋葵,及至心头将各个人都念了一遍,睁眼看自己无识中画下的图符。

    画的依稀是一个人的形状,可又认不出是谁,他呆看着坐了一会儿,目光移至放在一边的逐血剑上。

    剑身的赤色今日好艳,是不是因为天色暗沉,它就愈发地显?而那剑穗被雨打湿了,却鲜色不再,变得尤其地暗,以至于这两个从来不搭的红色第一次——像是有点接近。

    心无端端地一沉,他又将那图端详许久,忽然用力束好了发,拾了一把伞便出了门去。待到秋葵等听得他离府的动静,他已走得远了。

    他独个儿走去垂拱殿附近,远远望着。今日果然有朝,朝议还未散,那雨雾将整个殿外都笼得模模糊糊。他便等着。他不知夏铮今日是否有来,可他只是莫名觉得,必须在这里瞧一眼,确定他今日来了,也安然退了。

    在这附近当值的正是张庭属下,见了他也不敢喝斥。有顷,似乎朝散,他远远望了文武众官离行,其中,并未见到夏铮。

    他今日莫非没来?君黎思忖着,呆了一晌,百官看似已然散尽,他正犹豫着是离开还是靠近去看上一看,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君黎?”

一二六 家事难断

    他听得是朱雀的声音,微微一惊回头。

    朱雀不涉朝议,一早离府据言是去太上皇府中,却也不知何时到了此地。君黎要在此候着,原不惧旁人,独惮朱雀。只见朱雀眉心一皱。“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随便走走,便到这里了。”君黎只得道。

    “回去!”朱雀只道。

    “只是……透口气,午前定回。”君黎心神似乎不宁,抽着空瞥了眼宫门处,人却站着不动。

    却见垂拱殿外,忽隐隐然又走出了三四个人来。走在最先的紫服官员,原来正是夏铮。是时雨下,可他走得却快,全然不顾身后还有人追着要给他打伞;随后慢慢走出的,却有太子赵愭、次皇子庆王赵恺。兄弟两个自打着伞,并排而行,踽踽而语,不知说些什么。

    君黎一见夏铮,心里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他看来无事,自己那般预感看来不过无稽;愁的却是他不知何故,却偏走得迟了。

    心念转动间才意识到朱雀仍在一边,面色不豫,连忙道:“师父莫怪,那这便……这便回去了。”

    朱雀只是看着他。他不知这道士是否意识到了什么,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来这里看这一眼。只不过,在他眼里,如此情景,却是另一番含义,他料想君黎是决计不懂的。

    纵然不看,一切,应也已成定局,就算君黎发现什么,也翻不了天去了。朱雀昨日便听闻今天朝议是皇上特地吩咐人叫夏铮前来的了,他知道今日之议,一定会与他有关。

    ——太子自从对夏铮起疑以来,便四处搜寻着他“图谋不轨”的证据,只可惜,夏铮一贯清淡为人,没太多漏洞可抓,最多也不过找到些夏琝往日里飞扬跋扈的小案子,比起他们想安的罪名,却也不值一提。摩失固然希望娄千杉那里能带来更多证据,可朱雀哪还会让他们得了实质性的把柄,口说自是无凭。一众人没办法,原打算让太子效仿先前朱雀所为,径直去皇上那里告黑状,想想还是罢了。一则太子年轻,脸皮未必够厚,大概比不上朱雀说谎时头头是道,万一被反问一两句,偷鸡不成蚀把米则糟;二则如今可是有对手,万一皇上一转头去问了恭王,或是问了朱雀“你们怎么看”,那岂不是要被拆了穿,被倒打说太子“铲除异己”,岂不又是桩弄巧成拙的事情。

    太子一伙自己窝里假想着种种困难商议了许久,将事情拖了约有半月。恰好谢峰德再来寻摩失,太子自然将他一同召见,言及夏家,他倒出了个主意。

    “只是要除掉他的势力,那么我们只要那结果便好,未必在意用什么手段。如今夏家的势力都在临安,只要他一离了临安,还算个什么?”

    “但怎样才能让他离了临安?”太子反急,“没个理由,父皇怎会贬他去别的地方,这不还是我们原来说的事情么?”

    “未见得是要贬才行,擢升官爵却派离了京城来个形褒实贬,也不是不行。只要他一离了这地方,不是在下吹嘘,要他怎么死都可以!”

    太子眼珠一转,道:“这话倒不错,咱们去翻翻往年的本子看,找些他往日里做的事,干脆去歌他功颂他德,再找一处好地方,寻些与那‘功绩’的瓜葛,让父皇派他去那些地方做个‘好官’。”

    “自然他是到不了那地方的了。”谢峰德冷笑道。“山高路远,嘿嘿,路上出点什么意外,说起来也不是皇上本意。”

    “嗯,地方须得愈远离青龙谷愈好。”摩失道。“否则被青龙教知道了,怕也下不得手。”

    几人私里商议定了,便依计行事,还真翻出去年一个二皇子赵恺上奏的关于南方春耕之事的本子,提及夏铮于此也有功劳。太子不敢造次,还特地作出虚心求学的样子去寻了自己这二弟谈这本子。赵恺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实,自料不到他有旁的目的,便也知无不言。太子回来与众人一合计,决意将赵恺一起叫上,去向皇上说夏铮的“好话”,而他们给夏铮找的好地方,正是“梅州”——当年那一本中所谓“南方”之地。

    这背后一切详情,今日的朱雀也并不知,可也不需要知。反正夏铮最后何去何从,他终究会知道的。君黎也会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因为那是一道光明正大的皇命。可所有人知道的时候,都已经无力改变。

    雨还是这样下着。接受了这样一道皇命的夏铮,到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了恐惧。

    这是擢升,从四品擢至三品。可是人人都知道,临安城才是夏铮的命。

    夏家庄,在这临安城的历史,比这个皇城的存在还更久远。夏家原本不过是比较显赫的江湖门派。得为大宋命官,不过是自夏铮祖父这一辈起,因为都城南迁,不得不与朝廷相与而开始的。若可以,夏铮倒更愿意得来一个夺官还民、解甲归田之类的处置,只要能让他不离开这个地方。

    他从太子或庆王的眼中都没看出阴谋的痕迹,可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个阴谋——然而他果然太松懈了防备,竟然到现在,都猜不出背后的人是谁,又是怎样一步步设计了自己。直觉告诉他——他或许不会有命抵达梅州。

    可他不能抗命。这个阴雨的春日,这片红闷闷的天,原来竟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宿命。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陈容容昨晚上的话。可是他决计不愿意去想这样的祸是源自于自己见了不该见的人。再不该见的人,也是自己的孩子。他愧疚于从未照料他,也无法照料他——若为此故,他觉得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可——真要是这样残酷吗?他要怎样告诉陈容容,告诉夏琝,告诉他庄里上下的老老少少们,他们要被连根拔起了。他们要……失去这个家了?

    圣旨被他揣在袖中,短短一段路,像是抽尽了他的魂魄。一直候着打伞的少监并不知殿内适才的事,眼见人已离了宫门,也只能鞠一躬由他这样离去,只在转身时,看见了不远处也在离去的另外两伞。

    朱雀和君黎也离去了,怀着不同的心思。静谧的垂拱殿大门,像从没有过任何故事般,这样肃立在这片滂沱大雨之中。

    圣旨摆在桌上。桌边,一左一右坐着夏铮和陈容容两个人。

    “消息终会传开的。终究还是由我先说出来比较好。”夏铮无力地道。

    陈容容却还在仔细看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仿佛仍然不肯相信。“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发颤。莫说夏铮,就连她,她这个并非土生土长在临安的女人,也已经在这座城度过了数十载的日子。除了这里,她一样一无所有。

    “亦丰,这圣旨上没有说要我们夏家举家迁去梅州,不过任命了你一人。我们……我们夏家庄……可以不必垮的!”陈容容眼圈已红,似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知道那不过是安慰。

    的确不过是安慰。若一切是有人从中设计,那么夏铮走了,这一家老小,谁来保障?还不是尽付他人股掌!

    夏铮苦苦笑了一笑。“是啊,我在路上已经想过了。皇上要我尽快上任,我想这庄子,只能交给你了,一切担子,便要你来挑,我……我不知……”

    “我自然与你同去!”陈容容决绝道。“庄子一年半载的总还能撑持着,可你——梅州那地方,南蛮之地,山高路远,再加上还不知是否有宵小之辈要暗算于你,亦丰,无论如何,我不离开你!”

    “那这里怎么办?”夏铮反问。“祖上数百年的基业,又交予谁!”

    “就算你交予我——我也不过一介女流。”陈容容道,“君方和君超都大了,不论你交给谁……”

    话语说到这里,她忽然似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君方……”夏铮已经喃喃地道。

    ——君方虽然是大了,可他……并不是夏家的后人。这件原本迟迟拖延未决的事情,竟然这么快,要放在眼前。

    “君方和君超……你知我这么多年也未能决断,所以才……才只能将一切交托给你!”夏铮垂目道。“容容,就当我真的优柔寡断。真到万不得已要决断时,反正我也不在,一切就——就由你决定了!”

    “由我决定?”陈容容忽然站了起来。“君方虽然不是你的孩子,却是我的亲骨肉,你怎么放心把这种事交给了我?你怎知我不会偏袒君方?若我……若我真的决定了,你们夏家的基业却落在了旁姓,你……你甘心吗!”

    她这般说着,却也哽咽。明知这不是现在该争执的重点,却偏偏每一件事都如要加重那悲戚,叫人止不住悲从中来。

    “我……我真的没将他当过外人。”夏铮喃喃道。“我担心的只是他性格鲁莽,而且,常常不够有男子汉的担当,才不放心将庄子交给他。若他能改掉这些,我……唉,我又有什么好犹豫!”

一二七 家事难断 二

    “若你果真觉得君方担待不够,那你就决定交给君超吧!”陈容容忽决绝道。“君超虽然年纪小些,却比他哥哥……比他哥哥稳重得多,当此大难,该反而有所成长,若夏家庄交给他打理,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要放心些。你现在决定了,也省得往后总是犹豫了!”

    “但又该怎样与君方讲?”夏铮道。“我总不能……”

    “现在都已是这样了,夏家庄也没什么好风光的了,便告诉了君方真相,你分一些家产给他,让他另起个家,也未见得比不上让他守着这里。”

    “事起仓促,还是思虑周全为好。”夏铮仍然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不如这样,我们把君方和君超一起叫来,将今日圣旨之事告诉他们,看他们是何反应——君方平日里是有些吊儿郎当,可近日倒也在家用功,我想他也许也是懂事了,如今家中变故,他若愿有担待,我又怎能轻易将他赶离夏家?只要他愿将我们夏家庄维持下去,又为何不能将这番基业交托给他?”

    “亦丰……”陈容容望着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方道:“好,我让人叫他们来。”

    夏琝这些日子的确都留在家里,娄千杉的惨状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才有点明白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大概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果然是要冒着险的。

    幸好自己的父亲还是个靠得住的人物,只要往夏家庄这块牌匾后一躲,许多麻烦自然便退散了。——在他看来,沈凤鸣自然也是因此才躲到这里来的。

    听闻陈容容派人叫自己过去,他便依言。进了房间,才发现夏铮、陈容容的面色不太对。仔细看夏铮,他根本浑身都湿透了,却浑如未觉地还这样一身湿衣地坐着,那衣还是朝服未换,怎么母亲也没说他?

    他有些警觉,叩了礼,夏琛也来了,向父母兄长礼毕,陈容容才道:“君方,君超,今日你们爹上朝,皇上颁了道圣旨给他,你们都瞧瞧吧。”

    两个都应了是,夏琝便双手去接来阅,方阅到起头,已喜道:“是要将爹升为……”

    才不过出口几个字,面色、语调却都变了:“……梅州?梅州是什么地方?”

    夏铮方开口,沉沉道:“此地往西南去,过了福建,也就是了。”

    夏琝惊得说不出话来,将那旨意捏在手里,只道:“为何突然要将爹调去南方?我们……我们从来都在这里,在这临安城的呀?福建再往南,那里乱得很,遍地是乱民,话语只怕都不通,为什么要我们去?”

    夏琛自也吃惊,连连道:“爹,怎么这么突然?这……不是升你官吗?怎么往远了调?”

    夏铮只淡然笑道:“是升是贬都罢,这圣旨就已是这么写的了。我自觉近年也没什么功绩,好事原也轮不着我。”

    “那……那爹,意思是,我们都要一起去梅州吗?”夏琝略有试探地道。

    夏铮只看着他:“你想去吗?”

    夏琝涨红了脸,道:“我……我不知。但梅州人生地不熟的……”

    他抬眼看见夏铮的目光,忙又道:“不过爹走了,留在此地,也未见得能再似以往那么风光,也不见得好。”

    陈容容已知他怕苦,叹了口气,道:“我们已商量过了,庄子里这许多人,自然不可能都跟去梅州的,而且大家都是临安人,谁又愿离了妻小去那么远。也就是你们兄弟俩,要作个选择,是跟着爹去,还是自个儿在此立业。如今便是两条路,一是大家都去了梅州,家里辎重细软就都得运去,咱们夏家,就在梅州重新开始;二是我跟你们爹过去,你们兄弟留在这里打理庄子,咱们夏家庄,还是临安的夏家庄,只是庄主却是你们了。”

    夏琝自也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悄悄看夏铮一眼,道:“就算……就算举家都搬去梅州,也没那么容易,可这圣旨却催促爹这几日就要上路了,那……那第一条路,不就行不通了?”

    一边夏琛却忽道:“我陪着爹去,待那里安顿好了,我再回来,接娘和大哥过去好了。”

    “梅州你又不认识。”夏琝便道。

    “总不能让爹一个人上路啊!”夏琛脸也涨得红起来。“庄里人多,梅州却没熟人!”

    “君方。”陈容容看着夏琝道,“娘晓得,你不想去梅州,是么?”

    夏琝哑然不语。

    “你不愿吃那般苦,是么?”陈容容的口气有些紧逼起来。

    “娘,不是我不……谁又愿意?我们在这里好好的,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定又是那个朱雀,他是不是又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就像上次似的。要不……我们设法拖上一拖?我再去一趟青龙谷,把拓跋表哥找来帮忙,或许也跟上次一样,过两天就没事了!”

    “除了靠运气、靠别人你还会什么?”陈容容恨道。“君方,我们不说此事有没有转寰的余地,只说现今情形——君超想跟着我们去梅州,你呢?你是决意要留下来了?”

    “容容,不用问他了。”夏铮似乎忽然很是倦怠。“反正我们原本也没打算带他去的。”

    夏琝自是不想去,可听夏铮此言,却又心里不爽快,道:“爹原本就打算只带君超过去?”

    “也没打算带君超去,你们兄弟两个都留在这里吧,那般山高路远,似你们从没出过远门的,还是罢了。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君方,你往后要收敛些性子,爹不在,你不能事事再由着自己,万一惹出事情来,反要你弟弟替你收拾,也未必能那般万全。”

    夏琝还未明白他话中之意,只看了夏琛一眼道:“爹,您就放心,我自然不会惹事的。”

    夏铮叹了口气,道:“爹的话,你可都听?”

    “我都听。”

    “好。”夏铮咬了咬牙,道:“我和你娘离开之后,这夏家庄,我便交给君超了。他年纪小,或许会被人看轻,那时候,你要帮着他些。”

    夏琝才真正吃了一惊,“……什么?”连一边夏琛也是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听爹的话么?”夏铮还是看着夏琝,再问了一遍。

    夏琝才像反应过来,面色霍然一变,道:“为什么?”

    “君方……”陈容容伸手欲待扶他肩,却被他将手一甩,面色已变,向夏铮道:“从来你不管我,也便罢了;你不教我武功,也便罢了;可——现在这……是什么道理?”

    他忽一转头看着夏琛,又转回来。“这话我憋着也久了,正好大家都在此,便说说清楚吧!怎么,君超是比我长得顺眼,还是他武功比我高,还是他人缘比我好?他也不是只差我一岁两岁,他小我整整九岁,不过是个小孩子,爹你却要他接这个庄主?我便这般——这般不堪,连一个小孩子都比不上?”

    夏铮阖目叹道:“我便知道是如此。君方,非是爹偏袒谁,只是……唉,爹或许是平日说得你少了,如今分离在即,也便摊开来说吧。你虽比君超大上那么多,可是待人处世,却终究有些自私,反不如君超周全,爹是想,反正你一贯也散漫惯了,这个担子交给你,或许太辛苦,不如给君超,你偶尔帮帮他,也就是了,就不必那般累。”

    “哼,都是借口!”夏琝喊道,“什么太辛苦——就没有今日这张圣旨,你也是这般想的吧?怪道你从来不教我武功了,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了?何时给你丢了脸了?我夏君方是这夏家长子,你一句‘不必那般累’就将庄主传给他——旁人会如何想?你要我在这临安城,如何做人?”

    “君方!”陈容容忍不住道,“何时准你这样跟爹说话!”

    “那你还要我怎么说话!”夏琝将那圣旨在桌上一掼,“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以为爹不过是表面上待我冷淡些,可原来——原来到头来——”

    “君方……”陈容容没办法,只得道,“这样吧,你跟娘到里屋来,我与你说件事。”

    “什么样事情我都不想听!既然你们那么喜欢君超,跟他去说去!”

    他说得气急,转身撞门而出,径自走了。夏琛尴尬无已,只得道:“爹,娘,我去追大哥回来!”便也要走。陈容容反将他一拉,道,“别去了,他性子是这样,冷静一会儿便好了,你现在去,他迁怒到你头上。”

    却听夏铮摇头道:“我便知这事情我怎样说都不好,果然——早知还是一开始便听你的,也就罢了。”

    陈容容也摇头道:“我知你只是想再给君方一个机会,可惜他……”

    夏琛仍然着急,道:“我先前说了,我陪爹去梅州,这里交给大哥就行了,我可没想过接任什么庄主。”

    “你大哥平日里只知在外玩耍,知道庄里什么事?还不如你知道得清楚!”陈容容道,“先不必说了,这件事,我和你爹已决定了,你也不必推辞,这也不是什么轻松之事,你小小年纪,恐怕会吃力得很。”

    夏琛欲言又止,只是忧心。

一二八 沉心之择

    整个夏家庄的午后被一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既因夏铮突然要被调离而恐慌,也为他终于将庄主之位传给了夏琛而哗然。

    沈凤鸣也与庄中众人一起,听夏铮宣布了此事,心里却另有一番难受,只如被什么东西压了,便要喘不过气来一般。眼见夏铮已经转去里面,他忍不住跟了进去。

    “夏庄主。”他喊住他。

    夏铮回过头来:“哦,沈公子。”面色一如往常。

    “庄主……真的决定三日之后就出发去梅州?”他勉强着道。

    “圣旨可不敢违抗。”夏铮轻轻一笑道,“不过沈公子不必担心,即使夏某不在,沈公子也只管放心留在庄子里,有君超在,也是一样的。”

    沈凤鸣心中难过,却又无法尽吐。“蒙庄主高义,庇凤鸣于夏家庄,一直未能为庄主效什么力,深感……深感愧疚。如今若有难处,庄主只管明言,沈凤鸣若能帮得上忙,定不推辞。”

    夏铮拱手道:“不敢当,这段时日君超有沈公子陪他习练武艺,大有长进,夏某原已感激不尽,怎敢再有所求,只是往后只怕愈发要对这孩子疏于照顾,公子既然开口,那么只盼……只盼公子仍能多多指教、协助君超才好。”

    “我说的……并非这里!”沈凤鸣忍不住道。“夏庄主,据我所知,往梅州这一路,福建境内,乱民结党,匪徒横行。这且不说,庄主难道没想过这事情是有人在背后主使?这主使之人必定是不敢在京城里对庄主有任何不利,千方百计地逼你离开,要在途中下手。庄主纵使武功高强,可也难敌暗算!为何又不与皇上力陈内中奸谋,为何就这样让小人得了逞?”

    “小人?”夏铮苦笑。“我不知公子心里怀疑的是谁,但向皇上如此说的,是太子和庆王。公子认为皇上会听他们两人的,还是听我的?”

    沈凤鸣吃了一惊。他一心一意以为此事必定又是朱雀暗中唆使,却不料有此一说。“太子和庆王?这……怎会是他们?”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无论如何,在弄清楚对手的目的与要用的手段之前,庄主不应贸然上路。凤鸣在此地还有一些朋友的,定设法替庄主打听一些情况回来!”

    夏铮见他似就要这般向外走,忙道:“沈公子,此事不宜!上回凌夫人提起这段时日有人要对付你,要你休要外出;何况进不得内城,也必打听不到太子他们什么动静。这是夏某人的事,公子也不必太挂心了,毕竟我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离了京城固然离了夏家之根本,但太子岂不更是离了根本,若真要对付我,也未见得便要如他所愿。”

    沈凤鸣摇头:“我避在此处,可不是要避一生一世。庄主曾为我出过头,凤鸣不过是不想做个忘恩负义之人,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所害。”

    他只说了这一句。因为更多的理由,他没法对夏铮说。他不能告诉他,他还有途径联络朱雀;也不能告诉他,那所谓要对付自己的那些人,不过是当初夏琝去游说太子而来的——如今既然夏家已成了太子下手的对象,这层关系应该也不复存在了。

    夏铮还待阻拦他,沈凤鸣只对他微微一躬:“我自会小心。”

    外面还是阴沉的淅沥沥的天,沈凤鸣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往依依的住处而来。他必须要问清楚——问清楚朱雀,这事情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他不信会有这样的巧合,也不信太子会突然要对付一个根本不犯他的夏铮。

    只是,庭院冷清,依依不在。

    他略作停留,可是也知她既然不在,定是在朱雀府里,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他心情沉沉,转身往城郊而走。

    城东的这个小村落人并不多,来往的村民也不会知道,两个多月前搬来的那一个年轻人,做的会是杀手的营生。

    这个沈凤鸣习惯叫作“阿角”的少年从前年入黑竹会以来就一直追随着他,是沈凤鸣曾在内城总舵里抄下过住处的几名好友之一。诸种事变,他从未及与他们晤过一面,可今日,没有办法,他非来求助于他们其中之一不可。

    天雨,村里小路上看不见什么人影,不过沈凤鸣还是十分小心地瞻前顾后了许久,确定没有人,才依近了那屋子的窗户,依照约定的暗号,轻轻敲了几下。

    他随后转去门边。虽然敲的是窗,但依照约定,听到窗子这样响,却不是循声去开窗,而是去开门。果然才刚转至,那门已经“咿”地一声打了开来,阿角见到他,低低呼了一声:“沈大哥!”

    久别重见,原是惊喜,阿角将人让进屋里,已道:“沈大哥怎今日才来?一直没你的消息,我们……担心得不得了,前阵去打听了下,似乎是听说没事,可怎么也不给我们个信?”

    “阿角,我现今身份尴尬。”沈凤鸣道,“若不是有事,我今日也不来的。你多受累些,帮我个忙,但别把我来找你的事情说出去。”

    阿角只觉奇怪,却也道:“沈大哥怎么说这样话,有什么事要帮忙,但说便是。”

    “你去一趟林子里,不用刻意问,只帮我留心今日有没有比较大的生意。一会儿便去,若没有,就明日下午再去一次。”

    ——所谓“林子里”,说的是临安城外一处树林,最初不过是黑竹会中有人约在那里交接过一次任务,或许是因为那地方的确阴暗隐蔽,被选作交接任务的地点次数多了,渐渐便成了会中众人心照不宣的交换消息之地了。

    阿角有些犹疑,道:“有没有比较大的生意……这,这旁人的生意,我若不刻意问,怎么知道?”

    “这容易。”沈凤鸣声音低着。“若是大生意,自然不是一个人能做得了的,大哥派下来,必是先派给几名银牌,然后再往下派去。虽则通知都是私下里,可一旦有这种事总免不了到了那边要交头接耳的,你只消看到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内里还有那么两个银牌的,必就是有了。”

    阿角哦了一声,道:“那沈大哥现今居于何处,我怎么通知你?”

    沈凤鸣正待说话,忽然门上却被敲了两敲,显然,也是种暗号。

    阿角眉间一紧,道:“怎偏今日——有任务来。沈大哥先避一避,应是很快就好。”

    沈凤鸣点头,向里间转入。阿角去开了门,果然外面的人不过是看明他身份,便递进一张纸条,随即离去。听得关了门,沈凤鸣悄然出了来,道:“又有事情要做?”

    阿角点点头,道:“不晓得这回又是什么人要遭殃。”便打开那纸条去看,一看之下,面色却是一变。

    沈凤鸣注意到他面色之变,道:“怎么?是什么人?”

    阿角却犹豫了下,道:“我……我不知道是否能说。就算是沈大哥,也……”

    沈凤鸣也是一默。一贯都是他教这些少年们循守规矩,任务的详情,原是不该对外人说。他沈凤鸣如今的身份,从官面上来讲,也的确是个外人了,阿角不得告诉自己,他自也无话可说。

    可阿角的表情却分明已经说了这任务的不寻常。沈凤鸣想了一想,道:“这样,你别说,只我问你,若对了,你便点头。”

    阿角连忙点头,分明不说出来也是难受。

    沈凤鸣沉吟一下,道:“是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物?”

    阿角已经点头。

    沈凤鸣心里已经一沉。“那就是‘大生意’了。”

    阿角又点点头。

    “超过五十人参与的大生意?”

    阿角惊异地看着他,不断点头。

    沈凤鸣轻轻嗤了一声,闭目转开。“想不到你也有份,倒不必再费心去查了。”

    阿角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沈大哥就不……不猜猜是谁?”

    沈凤鸣没转过来,只低沉道:“是不是夏铮?”

    “你怎知道?”阿角讶然无比,已经忘了点头,脱口而出了。

    沈凤鸣轻轻哼了一声,心内却已极苦。他怎能不知——他原就是因怀疑此事而来的。让阿角去调查是否有这件“大生意”,不过是他想确定,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跟朱雀有关。

    若只是太子、庆王,他们若想在途中暗害夏铮,自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手段,而应不会去动用属于朱雀势力的黑竹会。如今黑竹既动,只能证明朱雀决计脱不了干系;而他动得这么快,上午方下了圣旨,下午这一纸杀人的命令已传至,足见他早已有谋,决计不是因得知此事之后才临时起意落井下石而已。

    ——朱雀啊朱雀,我曾那般希望我是误解了你,可你果真心胸狭窄到这个地步,夏铮已与你秋毫无犯,只不过因为他是君黎的父亲,你便要杀他?

    阿角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他双手紧紧握拳,表情忽然悲愤,不觉道:“沈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凤鸣方回看向他,摇了摇头。忠于自己的任务——这也是他们杀手的规矩,他纵然不希望朱雀得逞,可是此刻,也无法开口让阿角放弃这个任务,何况仅仅他一个人放弃有什么用?这样的“大生意”,动用到的可能有数十乃至上百人,阿角在其中,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

    “你……千万记得,不要与任何人说起与我见过面,只当我今日没来过就好。”他涩涩地道。“只是……千万小心保重。因为,你在执行这次任务的时候,可能会遇见我。”

一二九 沉心之择 二

    “遇见你……?”阿角不甚理解,可是沈凤鸣已经不愿多说。他只能追上前去,道:“沈大哥,那你也千万保重。”

    沈凤鸣已经掉头走了。我保重?我为了一己之私、一时意气,与朱雀暗中往来了这么久,“保重”得够了!原以为只不过是为他打探消息,不至于真成了他的爪牙,可为他做的那些事,都招致了一些什么后果?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我还要后悔多少次?

    他抑住心中起伏,低着头,也不擎伞,就这样淋着雨往回走。那时以为就算有一日要与朱雀断绝合作也必是因为旁的缘故,却不料偏偏是为这非亲非故的夏铮。或许因为多少觉得夏铮是个好人,或许因为与夏琛也已经成了朋友,他想,若我不知来龙去脉便罢,既然知道了,我——便没法放任不管。

    他深深吸了一口雨浊,忽然又想,我是知道了这一切,可那个道士呢?他倒是安然自在,却不知自己背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若将朱雀与夏铮放在他面前,他如今会帮谁?说不定还真是帮他这所谓的“师父”朱雀。他不知夏铮是他父亲,也不知朱雀已使了这样阴谋。那一切因他而起,可他……

    他叹了口气。若此刻君黎在自己面前,他还真的不知该不该将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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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没有沈凤鸣,在这个傍晚,君黎却至少也听说,夏铮要被调离临安了。

    他愣愣一个人坐在廊上,看了半晌中庭的雨。虽然与这个人不过见了那么几面,可一直总隐约有一种心意上的相通,尤其在重新得他相赠那个剑穗之后,种种因夏琝而起的怀疑和不信任便又消退下去。这与其说是什么好感,不如说是种朦朦胧胧的信任,就好像那剑穗便是一种相互倚赖的信物,而什么言语都不必有。

    而今,他要远行了吗?早晨心血来潮地去垂拱殿外,想来也算是适时,得以在他离开前最后多见那一眼。

    ——据说是“升调”。君黎不谙那般明争暗斗,只料想既然是“升”,便不是坏事。可即使再不谙那一切,总也知道这是要人背井离乡,从直觉来说,不似寻常。他虽然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可又能怎样?只能说服自己一切心烦其实都不过天气作祟。

    忽然斜面人影一闪,是娄千杉正从房里出来,瞥见君黎独个在此,眉眼一动,轻飘飘转过了弯靠近,笑道:“君黎道长,怎么一个人在此闷闷不乐?”

    君黎历来不喜多理睬她,面色平淡,并不答话。

    娄千杉反更往前凑了一凑,轻笑:“我晓得了,是怪我总霸占了秋师姐,你不高兴了对不对?可是也用不着生气嘛,我是女孩子,难道还会把她抢走了不成?你若一个人闷,尽管来和我们一起说说话,我又不会推你出去。”

    君黎冷淡道:“我一个人在此挺好,娄姑娘身体弱,多休息为佳,不要在这里被雨扫着了。”

    娄千杉还待说什么,一股压迫感忽然隔空而至,逼得她话语硬生生吞回,两人一起抬头,却是朱雀正来了中庭,面色带着些凛然,就这样逼视着娄千杉。

    娄千杉心里怕了一怕,下意识站正:“朱……朱大人。”

    君黎也不得不站起来,欠一欠身:“师父。”

    朱雀眼角扫了扫他,只向娄千杉道:“你过来。”便转身先去了书房。娄千杉果然只能低头跟去。君黎倒是松一口气,心中庆幸。

    娄千杉不无惴惴。果然,进了书房,朱雀回身已冷冷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接近君黎,你只当耳旁风?”

    娄千杉眼珠微微转动,勉强换出一副巧笑:“千杉决计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君黎道长一贯太过淡漠不快了,想逗他开心,这——也不行?”

    朱雀似乎无心说笑,只沉沉道:“再让我看见一次,我送你回张弓长手里。”

    娄千杉听他语气严峻,知他决计做得出来,只得收了笑垂首应了,心下却奇。明明自己一直与秋葵那般亲近朱雀却也不管,怎么独独怕自己去接近君黎?话说回来,先前他还曾令君黎给自己疗伤,似乎也并没有似今日这般谨慎。他在怕什么?

    朱雀听她应了,凛意才敛去些,道:“今日夏铮的事情,你也晓得了?”

    娄千杉点点头:“听说了,想来不几日他便不得不启程去梅州。千杉先恭喜朱大人这次计谋成功。”

    朱雀只是漠然应了,道:“你后日再跑一趟摩失那里,传个消息给他。”

    “这次要告诉他什么事?”

    “就说你发现——我已经调派了黑竹会大量人手,要在途中截杀夏铮。”

    娄千杉轻轻咦了一声。“这次又是什么目的?”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为了你。”

    娄千杉惊讶:“我不懂。”

    “黑竹会的事是张弓长在安排,他既然与谢峰德是一路,便算你不去说,摩失也会知道,倒不如你去了,更可取信于太子。”

    娄千杉反而抽了口冷气:“意思是截杀夏铮是真有其事?”

    “自然是真的。”

    “可这——先前刚让他们相信夏铮是与朱大人共谋,如今却又要杀他?”

    朱雀冷笑。“反正等夏铮上路,那便是箭已离弦,无可更改。便是要让太子知道,他这一次错了——我朱雀和夏铮,可没半点共谋。”

    娄千杉仍是不解道:“可既然箭已离弦,也就不必一定要杀他了啊?”

    “往后我与太子还要共处,夏铮不死,岂非等于心结还是不解。”

    “但——就算不动用黑竹会,太子的人大概也会在途中安排些什么,总之不会让夏铮好过的,大人何必……”

    “就怕他那些人还动不得夏铮!”朱雀口气忽然透出阴狠来,打断了她。“你以为夏铮是好对付的脚色?便算是你们黑竹的马嘶凤鸣都还在,也未见能轻易拿下了他,太子那里略能当一些的也不过一个葛川,一个摩失,但这两人不可能同时离京,他最多不过派出其中一人。”

    娄千杉听他说得决绝,才道:“好,既然朱大人如此交待,千杉自当照办。”

    朱雀才“嗯”了一声,照例加上了一句:“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娄千杉也照例点点头,这一瞬间她看见朱雀眼睛里亮腾腾跃着光。那竟是种让她恐惧到发寒的光亮,让她隐隐觉得朱雀竟好像隐瞒了什么。他是真的恨夏铮——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缘由,掩埋在他所有那些莫须有的言语与举动之下,令他非要置夏铮于死地不可。

    在退出书房的一瞬,她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不让自己接近君黎,或许,更与这件事情有关。“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从来目空一切的朱雀,为什么谨慎至此?他连告诉我这么一个“外人”都不怕,为什么却怕别人?

    廊下,君黎仍然坐着。可娄千杉从另一边饶过,再也不敢靠近他半分。

    沈凤鸣回到夏家庄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是时已近黄昏,渐暗的天色里,只见庄子门口撑了一溜的伞,似是有客人。他走近去,只见人似乎正准备离开,李曦绯站在门口送客。

    “李管家,是谁来了?”沈凤鸣上前道。

    李曦绯看到他:“皇上给庄主的赏赐,方才着人送来了庄子里。”

    沈凤鸣已看到夏铮犹在前厅门口与一个高鼻深目的男子说话,偷眼细看,该正是摩失,便低声道:“真是皇上派来的?”

    李曦绯看见他目光所到,解释道:“那一位摩失大人是太子府上的要人,说是太子听说此事,特派他随着一同来看看庄主,还说——说两日后庄主上路,还会派些人护送庄主至梅州,叫我们只管放心。”

    “护送?”沈凤鸣皱眉。什么护送,这分明是**裸的挑衅。否则,一个寻常三品官员,哪里劳动得了太子多加关心?

    只见摩失与夏铮末几句话已说完离去,他忙入了前院,道:“夏庄主,我方才打听到些事情,去梅州的途中,黑竹会也……”

    话未说完,却只见夏铮表情似极为低落,空茫茫好似什么也没听着,不由一停。“夏庄主?”

    夏铮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沈公子回来了?”

    沈凤鸣见他全不似先前那般平静淡然,料想是摩失带来的话必太过放肆,心头愈发不忿,上前两步道:“庄主不必多想,无论太子是好心歹心,也不管他们埋了多少杀机暗算在路上,只消我沈凤鸣这条命在,必不让庄主有半点闪失!”

    夏铮目光中才显出诧异:“此行甚险,沈公子的意思……要随我去梅州?”

    “不错。”沈凤鸣回看着他。“庄主于我有恩,如今前路艰险,我岂能便此坐视?何况对手如此猖狂,圣旨方下,他竟便就露出真面目来,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当庄主你是软弱好欺!”

    却不料夏铮听闻此言,却竟眉目都轻轻一颤,就像是忍了许久而终于按捺不住,流下泪来。“沈公子如此重义,又要夏某心何以堪?”他言语竟哽了。“若……若君方有你的一星半点,夏家庄如今……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沈凤鸣听着这话有些不对,不由道:“君方?——大公子他又怎么了?”

    夏铮方抬起头来。“沈公子只道摩失是来替太子传话,向我示威的么?”

    “难道不是?”

    “太子原本恐还不至于如此,可——是我未防,我决意将庄主之位传于君超,未料君方竟径自跑了出去,去了太子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