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14分节
一三〇 沉心之择 三
“他去了太子那里?”沈凤鸣吃了一惊。“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夏铮叹道:“我为怕大家多想,没提起此事根本系出太子一党的鼓动,所以君方确实不明其中关系;可我亦不知他何时与太子竟也打过交道,依照摩失的说法,君方是心中不平,就去了太子那里诉闹,想要以太子的利害,来逼我改变主意,甚至还放言说,若我不答应,他便不回夏家庄!”
沈凤鸣眉头也轻轻蹙起。夏琝看来此次是真的偏执了,自娄千杉那件事之后,他原已不敢去与太子接头,可如今为了这个庄主的位置,却竟再次去投奔太子,如今人落到太子手中,沦为太子要挟夏家庄的筹码恐还不自知吧?
“所以摩失此来——此来是想逼庄主改变主意的?”
“没错。”夏铮道。“他把话说得很明,君方已经答应了太子,若他得到这庄主之位,夏家庄日后就是太子在这临安城的膀臂。可悲他这么大一个人了,竟连半点辨别是非之能都没有,竟不懂得大义与小利之别,竟会以己为质反来要挟自己父母,却不知这样才正中了太子下怀!”
沈凤鸣只能沉默不语,半晌方道:“那庄主的决定是?”
“我不知。”夏铮哑着声音道。“我实是不知……”
他停顿了一下。“沈公子,你若是我,你又会如何?”
沈凤鸣也说不出话来。夏铮都决定不了的事情,他怎能决定?若换作是他,他更决定不了。
这一件事情终于也瞒不过庄里的人,庄中上下因今日之事本就人心浮动,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便极快传开,不多时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这继任庄主之位,还有变化的可能。
但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无可避免地传开了——因为这庄里,毕竟还有很多人知道夏君方根本不是夏铮的亲生子。当此情境,终于有人再难将这旧事憋在心里,也不知是谁先说了出来,夏家庄的这个晚上愈发哗然一片。原本也有些心中为难的庄众家丁们,大多心里头自然倒去了夏琛一面了。
——总不见得夏铮要以自己这数百年的一个夏家庄,去换那一个根本并非自己亲骨肉的逆子吧?在旁观者眼中,这根本算不得一个值得犹豫的选择。
夏铮和陈容容也无力阻止这件昔日真相的浮出。夫妻二人本已愁苦,一夜未睡,清晨相顾,都见对方眼窝深陷,面色苍黄,原本还不那么看得出已年过五十的容貌,就如都一夕便老去了十岁。
他们是真的不知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样的孽,才令这一生的子女亲缘变得如此风雨飘摇。长子离散,一墙之隔却如天涯;次子离心,虽欲同心却同心不得。
也就只有在这个清晨见到最小的儿子夏君超的时候,两个人才稍许有些宽慰。最少最少,还有他。
夏琛一进了夫妇二人的房间,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掉。这少年虽然性格脾气都还趁夏铮的心,可究竟年轻志稚,昨日一事已令他反应不及,夜里又听闻了关于自己兄长的传闻,这一夜自然也是睡不好,一大早就来要问个清楚。陈容容一见他哭,忍不住也垂了泪,母子两个一言还未发,便抱着哭了半晌。
“他们在说的那事情是真的吗?”夏琛哭着,还是问出口来。“大哥的事情——是真的吗?”
陈容容抱着他:“是真的。”
夏琛哭得愈发厉害:“若爹是因这个缘故才让我继任这个庄主,我不要!让大哥回来啊,我陪爹去梅州,陪爹和娘去梅州!”
陈容容喑哑不语。这一件事,她没有多说一句话的资格。这件往事被这般翻出,她这个昔日“红杏出墙”的女人必被推至风口浪尖。她知道自己只要多说任何一句,必都是这庄子上下的把柄。
她只能回过头,望着夏铮。
夏铮已经走上前来。“君超,不要哭了。”他虽然这般说着,却也强忍着眼泪。“爹已经决定了,这件事,无可更改。”
“亦丰?”陈容容看着他,似乎是想确定他的答案。
“我想了一晚上,如今已决定了。”夏铮沙哑地道。“若没有他昨日擅自跑去太子那里的事情,我或许反更痛苦犹豫,可如今……我想明白了。一次次希望他能懂事起来、改掉那些任性的毛病结果又是如何?他是愈来愈不懂事,愈来愈担当不起这个家了。我若让他来管这个庄子,无异于亲手毁去夏家庄。君超,并非因为你大哥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才放弃了他,而是我——我不想让堂堂夏家庄反成为了旁人的走狗——是谁的都不行,不是太子,也必不是其他人。我知我们走之后要你一个人抵挡这一切千难万难,可是爹相信你,你定不会叫爹失望的。”
“可大哥怎么办?”夏琛依旧泣道,“大哥不是还在太子那里吗?真的不让他回来了?太子不会将他怎样吧?”
“我人都走了,太子加害他有什么意义?最多,便让他就此追随太子去吧。反正他若不回来,最多他一个人成了太子的人;他若现在回来,我们一家都会成为太子的人——我却不希望夏家再附庸于谁了。你大哥本有官职在身,你却没有,你做这庄主,那内城之中的任何人,都没借口来寻你的麻烦。”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拓跋表哥以往常跟我说伴君如伴虎,有些事,不是自己小心就够。我也知他说得没错,所以也在一直寻机会远离内城,慢慢从那乌烟瘴气之地抽身,可惜终于也未来得及,但你应可以做到了。若有人想来对你加官封爵,拉拢于你,你想必知晓应当拒绝的吧?”
夏琛一边点头,一边道:“那这次事情,不通知拓跋表哥吗?”
“你拓跋表哥……毕竟不是我们自己人,何况,他来了,我便能不去梅州?”夏铮苦笑。“不过,明日也派人送个信给他吧,毕竟梅州地远,我顾不到你,徽州还近些,若他愿意对你略加照拂,也算好事,只是你却不要样样都想着依靠于他。”
夏琛虽然应了,却显然心事重重,在想旁的事,隔了一会儿,又落泪:“大哥他……他自己却还不知这身世吧,可想必……迟早也瞒他不住。那时他心里必比我们难受百倍,爹,我不知那时如何面对他,我……我真的有点慌。”
“慌什么。”夏铮只道。“在这个家里,最该问心无愧的人就是你。爹往日是怎样教你的?一些小小的难受就抵不住,如何行得正直?记得,从今日起,你就是负担起一整个家的人了,做事万万不能但凭一己情绪私心,要考虑周全。
夏琛只好擦泪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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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三日的拂晓,夏琝也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消息,取而代之的,是夏铮启程离京的报信。
雨一直在下着,从那天开始就未停过。太子府这间陈设豪华却又孤冷至极的房间,原给了他最大的期冀,却终于成就了他一生最深的绝望。
就在三天前,他想象着将来要受的那般眼光,那连自己弟弟都要爬在了自己头上的日子——那是他根本难忍的,连这样想想都无比恐慌;可在三日后,他的期待已降至谷底,只盼着自己的父亲能来问一声自己的情形,哪怕是要自己跟去梅州那样的苦地也好——可就连这低入泥土的期待,都没有实现。
父亲没有来。非但没来,他还听说了夏琛已在众人瞩目之下接任了庄主。
他的孤注一掷败了。他望着这乌云密布的天,真正知道,他一无所有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
摩失在这个时候适时地进了他房间,咳了一声,道:“夏公子,看来……令尊大人真的有点不近人情,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夏琝咬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公子觉得,令尊大人为何要对公子如此苛刻呢?”
见夏琝仍是不说话,摩失叹了一口,上前道:“公子不消难过了,夏大人看不上你,太子爷可是很器重公子的,方才还对我说,若公子愿意,便留在这府中,太子将来还大有借重之处。”
夏琝才勉勉强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可……可那张弓长他须放我不过吧?”
摩失笑道:“夏公子以为,贵夏家庄的地位比起太子来如何?”
“自然比不上太子的。”
“公子躲在夏家庄里,张弓长便未能将你如何,缘何认为太子府反而庇护公子不得?”
夏琝也觉无可辩驳,可毕竟一贯想着夏家庄是自己家,在太子府就未免有些底气不足。但在此刻一想,那所谓自己家原来早已回不得,他忽然浑身都发起抖来,就如恍然梦醒,恨怕到无以复加。
“是,是,我为什么一心要念着那个根本不要我的夏家庄……”他喃喃道。“管他去梅州还是在临安,管他是升职还是贬官,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猛然向摩失一拜,道:“恳请摩失大人回禀太子,我夏君方前日来此太子府上,投效之心已诚。如今得太子不弃,但凡有任何差遣,君方定万死不辞!”
摩失笑着将他拉起,道:“夏公子太客气了。往后我们一起效忠太子,可不分彼此了。”
夏琝心情才好些,点头万般谢了。 一三一 铤而走险
等了三天也未有结果的人不止夏琝一个,沈凤鸣也直到随着夏铮出发,仍然没有等到唯一可接头的依依出现在城中。他是真的想当面对朱雀明明白白说一句“我不干了”来作个了结,却终于没有机会,最后也只能将所有的愤郁与质问变成又一封无力的信,留在了依依的住所,待她见后转交。
内城光景却又不同。夏铮离京,朱雀心情变得大好,那是这段日子以来少有的好,原本今日依依要回去的,他也叫她留至晚饭之后,甚至还派人将久未顾得上打交道的程平请来,要在府中设宴。
大概只有娄千杉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她的心情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朱雀不知不觉间似乎愈发倚重自己了,忧却源于那一丁点儿对夏铮夫妇的感念。
她与他们甚至没说过什么话,却心里清楚若不是他们,自己大概也早就死在了那日的暴行之后。可是这一丁点儿感念也只能那样埋在心里,因为在这朱雀府中,没有人能够诉说。
朱雀难得设宴,除了君黎,所有人都喝了酒,就连一贯自持的秋葵也不知不觉有了酒意。好不容易席散,天色已晚,依依被朱雀一手拖着进了房去,想来今夜要留宿了,唯一清醒着的君黎只得将秋葵和娄千杉送回了屋里,随即又送程平。
程平倒喝得不多,风一吹便清醒了。两人行了一段,他忽开口道:“对了,君黎道长,我今天听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
“听说,夏大人这次一走,庄主的位子没给夏大公子,反给了小公子,夏大公子一怒之下,好像来找太子告状了。”
“哦,是么?”君黎道,“那是夏家庄的家务事吧,太子能管得着?”
“不晓得,想来是管不着,所以最后还是小公子接任了庄主,奇怪的倒是今日夏大人启程,太子却派了些手下随行,说是要护送夏大人。”
君黎微微皱眉。“这倒是怪怪的。你听谁说的?”
“恭王早上来重华宫,我听他跟我爷爷说的。”
“知不知道太子派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别的不知,但好像……‘青云手’葛川在其中。不知朱大人可知情,我原想今日跟他说起,可方才席上大家都喝得高兴,一时就忘了。道长回头告诉朱大人一声吧。”
君黎听到葛川的名字,想至那日他欲有暗害沈凤鸣之心,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夏铮庇护了沈凤鸣,这些人无论如何不会是来为他出力的。当下只道:“好,我明日与我师父说。”
他挎剑独自回到府里,雨后天晴,地面的积水映得满院皆是月光。宴席已收拾了,府中安宁,君黎心里却愈发无法宁静起来,握紧那一柄“逐血剑”,似要把一切来龙去脉理出个头绪来。
忽然里面门一响,他抬头,正是朱雀书房的方向,那悄悄走出的人不是娄千杉是谁?君黎心头已经奇怪:朱雀不是早睡了?娄千杉怎敢自己进了朱雀书房?
他便一闪身绕过了娄千杉的来路,向里隐隐看见书房里还有光亮,越发生疑,小心翼翼往里走去,忽然一惊。
书房里的人闻声已回过身来,正是他以为早便就寝的朱雀。
“师父……?”他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没人。”
朱雀看着他。“回来了?”
“是。方才见到娄千杉从这里出来,还道她有什么鬼祟之举,既是师父知道的,那便罢了。”君黎说着便要告退,一转念,想到程平之语,便又道:“对了,方才平公子说……”
话语未完,忽然忆起前两日自己坐在廊下时,朱雀便曾叫娄千杉进过书房,那时只道是朱雀警她休来骚扰自己,心里还感激他;可既然这两日娄千杉的确对自己敬而远之了,又有什么理由还要与她这般神秘地说些什么?他——明明与依依进了房间,若没要紧事,何必又特地出来?秋葵是有些醉了,自己也外出了,他——怎像是要避人耳目?
如此一想他便不觉缄了口,朱雀已经追问:“平儿说什么?”
“哦,他说……说今天多谢师父款待,他喝得多了点,没顾得上说这话。”
朱雀哂笑。“他倒也晓得客气了。”
君黎还是有些狐疑,目光微转,道:“依依姑娘睡了?”
“我让她先回去了。”
“这么晚还让她回去?”君黎惊讶。
“不行?”朱雀似乎有些不悦。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我先回房去了,师父也早些休息。”
他果然退了出来,沿着走廊穿过庭院,犹犹豫豫路过娄千杉房间门口,总觉得该问问她,可又听朱雀也正离开书房要回去就寝,怕他见着,只得快快走开。
他躺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只忆得起娄千杉方才出来时那好像心事重重的表情,总觉得似乎只要随便一追问,便会有些难以招架的真相要扑来。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笼罩不去的影,压得他无法透过气来。他瞪着眼睛躺了许久,终于还是坐起,决意去寻娄千杉。
夜已经愈发地静了,幸好娄千杉的房间里灯火还未熄。他轻悄悄走近,抬手,小心敲了敲门。
娄千杉似乎也惊讶夜半时分竟还会有人敲门——按说除了秋葵,断无别的可能。她便不疑有他,将门轻轻一开,便见着了君黎的面。
她呆了一下。平日里君黎是话也不与自己说一句的,竟会这样来找自己——君黎也知深夜寻她有些不妥,但自己从来心正不惧猜疑,见了她,也便低低道:“娄姑娘,可方便说一两句话?我有事情想问问。”
娄千杉何等伶俐,已猜知他要问自己与朱雀秘密都说些什么。若是两日之前,她定必笑脸相迎,用那般妩媚情态含混其词逗逗他也就罢了,可如今她得朱雀那般警告,不要说与他多作亲近了,就算这样说两句话,她都心中发慌。
“太晚了,不方便。”她生硬地拒绝。君黎甚至是一愣——这态度,并非他所了解的娄千杉。见她欲待关门,他越发起疑,抬手一挡,道:“我不进来,只在门口。便只想知道,方才是我师父叫娄姑娘去书房的吗?”
“……是。”娄千杉只得这般答。
“说了些什么?”
“……君黎道长,朱大人平日里与你说些什么,我也没似你这般打听过,缘何你却要来打听他与我说什么?”
“娄姑娘若定不肯说,那我倒愈发好奇了。”君黎道。“你来这里这么多日,我师父似乎没与你说过几句话,怎么忽然好像却有那般重要的事情,要避开我们,单独来说?”
娄千杉咬唇道:“你就放过我罢。回头被你师父知道我与你打交道,我是要遭殃的。”
“回头被秋葵知道你和我师父单独在书房说话——你觉得她又会怎么想?”君黎反问。
娄千杉不料他反过来威胁自己,实是有点急了,道:“我不能说,也不会说的——你真想知道,便自去问你师父,别来问我!”
君黎见她面上神色是真的有些惧怕,可也听这口气中的意思,的确有那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见她又要关门,又以手一抵,道:“那我只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说的事情——与夏家庄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娄千杉面色微微一变,低头:“没有。”
可那面色的微微一变,君黎已然看在眼中。他手松了一松。“失礼。”转回身。
所有那些压在心头的重量,在与娄千杉这番没有结果的问答之后,愈发沉重。他隐约觉得自己是被隔绝在一件可怕的真相之外,那要破茧而出的真实怕是他无法承受的。
娄千杉很快关上门,连房里的灯都很快熄了。君黎心中烦乱到无以复加,全然没有睡意,握着剑一个人在府中走来走去,仿佛这样便能消解那所有的困惑。
恰走到前门附近,忽听门外传来些声响,一名侍卫轻声呼道:“依依姑娘,怎回来了?”君黎心中一凛,向边上一避,只听依依道:“朱大人可睡了么?”一边已经走了进来。
陪候的一边跟着,一边道:“想是睡了一会儿了。姑娘这时辰过来,恐怕……”
依依才站定,踌躇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心道:“我自去寻朱大人,你们退下吧。”
众人也不敢阻拦,由她去了。
君黎心头好奇。是什么样事情让依依去而复返?他稍稍跟过去一些,到那第二道门外,未敢再近,只怕被朱雀发觉。纵然在这里,他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静着一动都不敢动。
到底是太远,里面的声息自然也就极轻,纵然运起逐雪意,许久也听不到一些。君黎方始有些无计,忽然只听“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重重拍中,随后依稀是朱雀高声说了句什么——那语声似乎极怒,可却也只能听得出极怒,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他实在按捺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屏住呼吸隐在墙根。倒是可以听见隐约的说话声了,只听朱雀犹自在拍桌怒道:“一个小小的沈凤鸣,竟然也敢叛我!”
君黎心中一提。只听依依的声音弱弱地似在劝他息怒,可仅凭她如何又劝得住,朱雀盛怒之下,已道:“他以为凭他一人能挡得了夏铮不死?要逞血性——好,我让他逞!去把张弓长给我叫来,我要他亲往了结!” 一三二 铤而走险 二
便是这短短三句,句句皆如重锤,锤得君黎心下早已一惊再惊,一怒更怒。这才是真相?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淋漓真相!朱雀原来早看定了夏铮此行之死——是不是他一早便一手安排了这一切?
他惊怒到整颗心都欲失控,未觉间,浑身杀气竟然满溢,就如无声之雷已炸,瞬时涨入朱雀知觉。朱雀也是一惊,杀意顿锐,可那师徒之意究竟相通,便一刹时他已知这门外之人是君黎无疑。
他的心忽然一沉,锐意竟忽如折去三分,向外便追。君黎并没有避,人已现在屏风之外。
他的气好盛,前所未有的盛,一贯温和的眉宇,此刻却锋棱一片。朱雀停步,冷锐又起,先他而发难:“你好大胆子,谁准你在此偷听!”
“哼,若不是听到,我还不知你卑鄙到这般地步!”君黎与他对视着,愤怒之下,杀意竟然不退反进。
他这身内功是朱雀所授,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厉颜相向,师徒二人都是“明镜诀”在身,此刻相对,不需出手,已成草木皆兵之势,依依在侧,竟是连靠近的余地都无,更不要说试图去阻拦。
只听君黎犹自按捺不住,怒言:“原来夏大人这次的事情便是你背后作梗——他与你无冤无仇,如今已然被逼离京,你竟然还要暗下杀手?沈凤鸣一心为你办事,不过是在此事上看不过眼,你对他也要赶尽杀绝!”
“没错!”朱雀听他上来语气便不同以往,言语尽是伐己之意,也早忿怒,干脆不辩。“都是我安排的,我便是要杀夏铮,你待如何?”
君黎的表情犹如眉间锋棱忽裂,嘴唇瞬时被自己咬破见血,话语竟难继续,掉头便走。朱雀大怒出手,口中喝道:“留下!”
君黎被迫转身拔剑。朱雀那一掌究竟留了些情,可冰冷掌力扑至,也足以激得他护体之气飒然作响,连那剑身都被激得微微弯曲,发出铖然之声,只差分毫便要侵到肌肤。
“怎么,你还想去追?”朱雀冷然。“黑竹会六十名杀手已在路上,加上太子派葛川带的三十人——你莫非也像沈凤鸣一般没脑子,不掂量掂量自己能挡几个!”
“我只不想他们因你的卑鄙送命——非去不可!”
朱雀脸一沉:“我不准你去。”
君黎剑一响:“那便先杀了我。”
朱雀面色急变。君黎说出这句话来,那意思便是不死不休了。“为了区区一个夏铮,竟值你这般与我作对?”他厉声道,“你是忘了还是不知道,夏琝当日如何想置你于死?你以为我要杀夏铮,其中没有因你的缘故么!”
“因我?我可没有叫你杀人!”君黎恨道,“我是与他交情不深,但我幼年就曾与他相识,心里当他是忘年之友,沈凤鸣也是我朋友,你更不是不知。要我不与你作对,那你现在便下令将杀手撤回!”
朱雀何曾被人这般指使,怒道:“你还真敢要挟于我——不可能!我派出去的人,从无撤回之理!你现在收手,我放过你,就当今日之事未发生过,否则——”
“那就来吧。”被压抑住的声音,怒极反静。君黎已经抬起剑来。那剑尖这样无忌而挑衅地点在距朱雀鼻尖三尺之处,连最后一丝情面也消失殆尽。
“真以为我不敢!”朱雀杀机已动,催动掌力,裹挟冰冷内劲压向君黎。君黎赤亮亮剑刃迎上他,欲以身法之快和兵刃之利消解他的压迫。
外面的府丁侍卫太监自然早都听闻内院有变,可这地方非请勿进,没人敢犯,只有秋葵闻讯之下,才敢急急闯入。远远已见两人交换了一招,随即,一剑一掌,再次进入相峙。
她见此情境脸色惨变,只道:“君黎,你疯了?快住手!”
她清楚地记得,数个月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君黎只在朱雀面前出了半招,就已几乎命丧。她还不知这次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可是那同样的以一剑之孤要挑战朱雀之态,却真的一般无二。那次是为了她,今日呢?
可是那二人谁也没有看她,谁也没有回答她。忽然间才听君黎咳嗽了一声,那强忍的一口浊血还是自嘴角溢了出来,显然仅是一招之下,已然受伤。
便在秋葵心头猛跳之时,只听避在一边的依依也轻轻“呀”了一声。没有别的声音,只是,她抬头,正看见朱雀的袍子自腋下至肩上,竟倒着裂开了一道口子。
君黎的剑尖没有血迹。只是割破了肩上一点袍子,与受了内伤相比,差得何其之远,可偏是这袍袖的轻损才最讽刺。朱雀周身涌动的杀意似乎静去了那么一瞬,随后,狠狠炽烈起来,炽烈到秋葵和依依都连退了两步,才能呼吸。
他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空气都在颤动。“养虎贻患,果然是养虎贻患!留你在身边,如今你竟然用这一招——用这一招要与我性命相拼!沈凤鸣叛我,如今你也要叛我!”
话语里居然有悲愤。君黎并非听不出来,只是杀意还是这样燃着,没有更烈,也没有退缩。
“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若不性命相拼,没有半分机会。”
“爹,君黎——你们究竟……出什么事了?”秋葵委实难以相信适才晚宴间还互相谈笑着的两人竟至如此,担心朱雀更要出手,咬一咬牙提气掠至君黎身前。“君黎不会是爹的对手——你们——这便罢手吧!”
“罢手?哼,女儿,告诉你,这小子想走——他想便此丢下你就走——你说我要不要拦他?”
秋葵吃了一惊。“你要走?”她不及回头已问。
“我只问你,”君黎言语简单,“你信我还是信他?”
“我……”秋葵抬眼看了下朱雀,又垂开,咬了咬牙。“信你。”
朱雀闻言,面容微一抽搐,就如被什么刺到了生疼。
“好。”君黎已道,“既然信我,便信我不会丢下你不顾——今日我要走,是为了一个非走不可的理由——就如当初我非来这里救你不可一样重要,只是恐无法带你同行,但你多等我一段时日,我定回来,带你一起离开。”
秋葵还未说话,朱雀已抬手。“自说自话!你自己都未必走得出这府第,竟还想着来日带人离开!”说话间左手便要将秋葵先拉至自己身侧。
秋葵下意识轻吟一声,袖间利弦激射而出,便往朱雀手腕袭到。眼前倏忽一闪,君黎动作竟快得多,已经抢在她之前,横剑先往朱雀掌上一挡。
朱雀手掌变抓为展,掌心内力一吐,君黎来得仓猝,手腕受力,剑顿时脱手向下而落。朱雀冷笑。那明镜诀本身不过内功心法,并无固定招式承载,君黎的招式一贯皆在剑上,如今离了剑,就算要拼命,怕也拼不出来了。
可两人如今相距已近,杀意相撞便如针锋相对,只叫秋葵头脑如受重压,好似无数奇怪噪音自耳朵传入脑中,搅得头如要裂开般地痛,连神智都像要被这样生生挤出来。她只能退至一边,君黎已经觉出身后一轻,打起了精神来欲待设法拾剑,朱雀岂能给他这个空隙,便在他脚尖堪堪要触到剑,忽然那剑只如被大力所制,就此擦地移出丈许,已在手足所不能及。
抬头朱雀后招已至,那掌力正是“潮涌”之力,竟已不容情。这与数月前又何其相似,纵然功力大进,朱雀那一掌必也是他所不能挡,可他又不能不挡;可如今的他已无惧色,纵是冰川崩塌般的巨力,他也便这样伸掌迎上。
秋葵和依依,都连叫都不敢叫喊一声,只惊到这样捂住了嘴。双掌相交,两人内力顿时已如海河交汇。朱雀行有余力,君黎却一始便已勉强——只觉那一股大力涌来,要将自己全身都鼓破还不够,更将他周身骨节压得咯咯作响,好似一间硬挺挺木屋要立住那澎湃无伦的狂雨大风。
朱雀见他瞬时面色已白,稳住内力恶狠狠如居高临下:“再问你一次,你还要不要追去?”
君黎只用足了力气,回以同样恶狠狠的两个字:“要去!”
朱雀大怒,手上加两分力,逼得君黎一双足往这内院青石地中陷去两三寸。他犹自不死心再问一遍:“还要追去么!”
君黎已经抵敌不住,“扑”地再被逼出口血来,可便是这般,仍是用尽力气说那两个字:“要去!”
朱雀犹可加力,但也清楚如今君黎已是极限,再加一分,他脏腑必受无可逆回之重创,此刻这样看着他,虽目眦欲裂可竟犹豫难决,杀意与杀意交迭着,那原足够吞没对手的力量竟只是这样停滞住了。
——他是他唯一的弟子。他无法亲手断绝这一切。
【插话:刚从公司年会回来,从五等奖到特等奖整整一桌一个人都没中到好低落……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求安慰……】 一三三 睥睨之傲 二折完
这一番压到极限的力量,正像那日早晨试悟“潮涌”时,那无止而剧烈地落在头顶的滂沱大雨。君黎浑身绷紧,一心要搏出那“潮涌”意来与他相抗,却被压到无隙可发,在这当儿忽然觉出朱雀似乎心神微分,他怎敢轻易放过,忙趁机暗暗将体内真力依五行之法运动,将弱处暂藏而强处激出,欲待扳回少许,可究竟轻重不知,一霎时与朱雀那同源之气忽如高下交替,圣浊交融,好似体内什么门被打开,蓄谋已久的所有劲力已经自臂自掌,自目自口——自所有可威胁到对方之处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来——他听见自己嘶吼出一声,如同忽然体悟到那种潮与潮相撞的两败俱伤——虽然只是一瞬,却足够他这一生都记得。
朱雀身体一震,两人粘滞的双掌终于分开,他竟往后退了一步。君黎退得更多,一连是七八步,几乎立足不稳。所有的杀气忽然都消弭了,只留下最虚弱的自己,痛到浑身骨骼都如欲碎。
“‘潮涌’……”朱雀冷冷笑着。“‘潮涌’……君黎,我一直那般希望你能领悟这一诀,可却从未希望是在这般情境!”
他笑得绝望,竟不像是在笑。君黎也是愣了一下——朱雀那样的杀意,怎么到最后也这样消失不见了?他……在自己以为他会再加力的时候,像是……根本没有这么做?
他一时间无法面对朱雀这样落寞的表情。若对方以强力逼他,他自然死都不肯松口,可这般语气,令他竟也觉出丝歉疚——撇开夏铮或沈凤鸣,那只是他君黎一个人欠他朱雀的。
可现在岂能犹豫,他还是咬一咬牙。“哼——你拦不得我,我便走了!”说着疾走两步拾起那剑来——那朱雀赠予他的剑。
朱雀看着他,没有动。他已知道他去意之决——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君黎,当初他又怎会起意收他为徒?他时时处处地避着不让他知道这件事,不就是因为他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说我卑鄙,”他像是终于疲惫,只是清冷冷地说,“好,君黎,我卑鄙到底,纵然是你去,六十个杀手我也不会撤回一个,张弓长我也一样还会派去——他们可不是我,不会手下留情——真觉得能保得了夏铮活命的话你便去试试,看看自己这一条性命,能挡得下多少!”
君黎没有理睬,只顾自向外走。反是秋葵按捺不住,喊了一声:“君黎!”
君黎才在院口站住了一下。“我定回来。”没有回头,只是四个字,语声低低。
或许,这是对秋葵的保证;或许,这其实是对朱雀的回答。
月光低徊。那低语,终究随着这离去的人,没入了这黑夜,再也听不见。只有昏风呜咽,落在每个人耳中,激起各自心里不同的回声。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告诉朱雀,他其实也会记得他的手下留情,一如记住他的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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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曦绯没料到这么晚还有客人上门。这是夏铮夫妇离开后的第一个晚上,他终究有些慨叹不安,久久难眠。少庄主夏琛也是一般无眠,出得门来,一老一少在院中说着话,藉过长夜。听到前面传来声响,两人一对视。“我去看看。”李曦绯站起来,起身先去了。
守夜家丁正匆匆来禀。“李副管,门外一位道长来访,说有要紧事求见少庄主。”
道长?李曦绯心里莫名噔了一下。自二十多年前始,这个家和道士似乎就脱不了干系,那时他来夏家庄不久,还只是庄里一名小厮,可那个叫逢云的老道数次来庄与夏铮、陈容容打交道的始末,仍历历在目,他清楚地记得,每逢变故,那道士就会出现。如今又是夏家正历变故,不会又是他?
“是位七八十岁的老道长么?”李曦绯已道。
“倒不是。”家丁回道,“年纪倒轻,记得是大内朱大人府里的,月前我见随朱大人来过一次。”
李曦绯步子一停,轻轻哦了一声。君黎随朱雀来带走娄千杉那日只在前院未再进,他没太在意也便没细看清。当下暗道自己多想,点一点头示意即去处理。
心里却也好奇朱雀的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隐隐觉得总与庄里之变有关。他快步走去门口,乍一见那门外的人,李曦绯却吓了一跳。
撇开所有其他的不谈,那一瞬间的感觉——怎么好像自己三十年前初来这夏家庄时,看见的夏铮?怎么好像此刻这道门,站在门里的是他,站在门外的才是自己?
他忽然有种好慌的感觉,定一定神才忙道:“道长久等。在下李曦绯,是此处副总管,不知道长如何称呼?我们少庄主已休息了,道长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李副管。”门外的道人欠身的动作,和说话一样显得有些滞涩,像是有伤在身。“贫道君黎,与夏大人有数面之交,听说今日一早夏大人已经启程前去梅州,但如今有急事要追赶上他,却不知他走的哪一条路途,只能……”
他说话间,咳了一声,才又道:“只能来此相询,不知李副管可知晓?”
李曦绯狐疑。“恕在下失礼,君黎道长有什么样急事,可方便见告?”
君黎犹豫一下,实不愿将那般真相告知,引他慌恐,只道:“是有件重要的东西要交与他……李副管,此事非同小可,请你,请你务必告知!”
若面前的是旁人,李曦绯自然不会相信这般空穴来风之语,可面前这年轻人适才给自己那错觉何其强烈,要拒绝竟是说不出口。
他还是不无警觉,道:“若我所知不错,道长如今在大内朱大人府上效力,敢问今日之事是否受他之托?”
“与他没有关系。”君黎道。“此事十万火急,李副管……”
他说着,一时急气攻心,不觉又连连咳嗽好几声。李曦绯也是识武之人,已经听出他声息间暗伤浮动,并非掩饰作伪。
正自犹豫,忽然后面夏琛声音道:“李副管,是什么事?”想来等了一会儿未见李曦绯回来,也便干脆自来。
李曦绯忙回身行礼道:“少庄主,他是……”
君黎亦是头一次见到夏琛,不过即使不是李曦绯那一声称谓,他也一目已猜知他身份,抢先致礼道:“夏少庄主,贫道君黎,深夜前来打搅,只为打听夏大人启程前往梅州,行的是哪一条路径,我有急事要……”
“我爹他们行的水路。”夏琛已经开口,快得李曦绯都来不及阻止,“道长若要追赶的话,行陆路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在他们头里。他们沿浙江往西南,大约后日一早才到衢州。”
君黎大喜道:“多谢少庄主告知。”躬身一谢,便待要走。
“等一等!”夏琛忙叫住他,随即向李曦绯道,“庄里现在有没有听话一点的好马,挑一匹送给君黎道长吧。”
李曦绯委实惊讶,也不好反对,只依言去了。夏琛才又转向君黎,笑了一笑,道:“道长稍待一下。”
他也回身走开。少顷,李曦绯已令人备马而来,隔一会儿夏琛也出了来,将一个小小包袱放在鞍上,道:“道长出城,还有路上,或许用得到。”
君黎惊讶于夏琛友善如此,不过此刻也顾不上客气推脱,只是道了声谢,就此上马而去。待关了门,李曦绯才道:“少庄主怎么……便如此轻信于他?他毕竟是朱雀那里的人,与庄主从来不算和睦,万一……”
“李副管没看见他剑上悬的那穗吗?”夏琛反问。
李曦绯微微一怔,好像才恍惚忆起,却又道:“但他自己也说与庄主不过数面之交,纵然有剑穗为证……”
“爹平日剑不离身,那一个剑穗也从不离那剑,可前两月有一日剑穗却不见了,我那时大为吃惊,就去问他怎么回事,爹只答了句,‘是送给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了’。如今见了剑穗在他身上,还需要多解释什么吗?”
李曦绯怔然不语。总觉得自己家这个少庄主还是稍嫌简单轻信了些,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对他这番话反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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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在天,骏马飞驰。
那一个小小包袱里,有些内外伤药,少许银两,少许干粮,一袋水,还有一个夜间出城的令牌。并无他物了。
这个新庄主或许年少,或许简单,却知道有一些东西能帮他最快地追上他要找的人。这样一些东西让原本极度紧张急迫的君黎平静下来了一点,那般低落而冷清的心情竟尔有些回暖。
他先前还有些担心这个没见过面的夏铮的小儿子,会否也像夏琝一样夹缠不清。事实证明这样的猜想有些多余。他振奋了一下精神,收敛起所有的悲观,沿着小道向西南而奔。
六十名已经启程的杀手不知已到了何处?依照杀手的秉性,他们必是要赶在前面,先行埋伏的——却不知这长长一路,哪里是他们要伏击的地点?若往好里想,不入福建境,便还算天子脚下,夏家庄可慑范围之内,在这里便动手未免有些太放肆,回过头来被天子所知,怕也不好推给山匪水盗,所以……
君黎咬咬唇,迫自己相信现在的夏铮定还平安无事。
——前路是怎样一种暗淡中透着光亮的景?他策马奔着,迷目看着。以往想过那么多次终有一天离开那个临安城的自由的欣喜完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是那种“非如此不可”的决意。
无端端地,他想起了朱雀曾经说过,“你只是缺少了一点睥睨天下的自傲”。他竟无声而笑。现在的我,或许也远称不上睥睨天下的,可我竟然也有了那么一点点自傲,能抬得起这种选择的决意压在自己肩上的份量。我走过那么多次黑夜,只有这一次,我真正知道我要做些什么,也真正相信我必能做些什么。
“就且试试看,我这条性命,能够挡住几个吧……”他在心里喃喃地说着,如同重复着朱雀最后的断语。
【二折完】 一三四 四省通衢 三折始
衢州一地位于浙江上游,是这两浙路东西交界之地,历来称得上是水路要冲。“四省通衢”,这大概也便是“衢州”这名字的来历了。
天气转暖,各大码头边都是忙碌的人影,也只有东北面的“青龙渡”人略少。这是朝廷官员过路或是上任专用,闲杂客商自然不会在此停靠,也便没有那许多船工伙计。但离渡口不远的“才子茶坊”生意却还是极旺,毕竟这附近是繁华之地,衢州也算是个大地方,历年出过的进士数目比之都城临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整个地方也便文雅风流起来,就连个茶坊,也起名叫“才子”,由得一群“才子”们互相来往。
楼上靠窗的几个位子往往是最抢手的,江面一览无余,惬意得很。不过最好的那个位置今日却坐着一个不相干的青年。说他不相干,不止因为他并非本地这些熟客才子中的一个,更因为他一身打扮分明是个道士,在这个地方,很显突兀。
青年道士好像精神有点不济,趴在桌上,看起来是在打盹。几个结伴来的熟客心里有点不爽快,却也不好说什么,谁叫自己来得不如他早呢?悄悄问了掌柜,才听说他是今日一开门便来了。——“他说是在等人。”
“喂,道士,睡成这样,人来了你也不知啊?”一个“才子”性子急,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已经走了过去。“反正你也是睡觉,要不挪个位子吧?”他已经伸手去推这道士。
道士被他一推,自然醒了,一抬头,那推搡的才见他的袖下原来还枕着一柄剑,心头顿时忐忑,幸好道士好像并不生气,只道:“挪哪里?”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太过,便指了略偏的一个座位,道:“那里可好?”
道士看了看。那位子靠近角落,虽是偏了些,却也不算离窗边太远,便起身过去坐了,侧一侧头,还是可以望得见青龙渡。
他便侧着头,以手支着,又闭目打起盹来。
楼上原本安静,可这几个客人一来,却热闹起来,只听他们谈天说地,无所不及。过了一会儿,忽然楼梯口又上来三个人。说话的众人一静。这又是三个陌生面孔,只见其中之一目光向窗边一掠,显然也是想要这里的位子,却当然是没有,只能对视了眼,窃窃低语了几句,转身下了楼去。
可那一边明明背朝这面的道士,却睁开了眼睛来。
他昨夜从临安出发,一路顺着江边快马而来,没错过一个可能的渡口,才在卯时追上了他要找的那一只船。那是只大船,行得很平稳,他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在陆上若即若离地跟着。
船果然是今日早上要到衢州,这之后要往南,恐怕要暂弃水路,改行陆路,所以无论如何这一船人也必会在这青龙渡靠岸的。不多时天色已经快亮,靠近衢州,江面变窄,两岸更少了遮挡,他不得已,先行了一步,来此渡口附近略作休息。反正他隐藏不住身形的地方,那些宵小应该一样隐藏不住。
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过一个“宵小”,他确信他们该是赶在了前面。可适才那三个脚步声——却是会家子无疑,加上那一句可疑的低语“这里人多,我们就去青龙渡上等”——令他睁开眼睛来。
却也只犹豫了一下,眼睛还是闭上了。纵然你们去青龙渡上,船却没到,能做什么?
那船到得比原先计划的略晚了一些。辰时过了,才有一名才子忽然立起,指着江上,道:“看那里!”
几人都挤去窗口瞧。青龙渡边正靠过来一艘船,比起旁边经过的小舟,这装了数十人马的船已算是让人避而远之的大,谁都认得出来这是官家旗号。
一人道:“难得哟,不晓得这回派了谁来咱们衢州。”
“也说不定只是路过。”
忽然有人想起那偏要在此“等人”的道士,微微有些联想,回头去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不见了。
“咦!”他叫起来。“那道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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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当然是去渡头了。
大船靠岸,渡头上忙碌起来,闲杂人等也开始在其中浑水摸鱼。唯一让他无法安然混入其中的,是他那一身道袍。好在有船坞掩蔽,他立在西面影里,暗然无声。
码头上有早便得到消息的当地官员,恭敬在此候守,余人听了宣读,才知来的是京里御前的夏铮夏大人,如今官至三品,要经此路过福建,去到广东的梅州上任。梅州是个与衢州差不多大的地方,可却远没衢州太平;衢州的官员,品级也远没夏铮高,料想正是那里不太平,夏铮这个武官,该是去平定当地乱象的。
道士昨夜就大致估摸着船上是约五十个人。他知晓京里太子派了手下葛川等三十人同行,若再除开几个船夫舵手,算下来夏铮夫妇自己也就带了十多人而已,真正算得上是简行。他闭目轻叹。他是将一切要紧的都留在了临安吧——留给他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儿子,而自己,不过是打算靠自己。
如今船上陆续下来的果然是四十多人。葛川那三十人还看不出敌友之迹象,只是跟在夏铮夫妇一行后面,伸着手腿互相嚷着肚饿,要去什么地方饱餐一顿。
道士微微皱了皱眉。在这人员混杂的船坞附近,原是只有那三个会家子的脚步声有些不同,他不用看,只消站在这里听着便知晓他们动向。可如今一下子来了四十个,他辨起来,稍有了些困难。
只听夏铮与那官员寒暄,道:“不敢叨扰,只是昨日船行逆水辛苦,大家也是乏了,来此衢州随意吃顿便饭,再略作休息,便要继续上路。”
那官员陪笑道:“夏大人哪里话。我已着人备下酒席,还请大人赏脸。听闻大人接下来要从陆上南行,车马也已准备了,但看大人心愿。”
夏铮拱手道谢,一边葛川上来也一拱手,道:“有劳大人了。兄弟们确实饿了,这便不客气了,还请带路。”
见葛川等反而走在了前面,夏铮夫妇也并不急,只慢慢随在其后。这般稍稍分离,道士才觉得那三人的声息又清晰起来——他们远远缀在夏铮夫妇之后,也跟了过去。听上去三人技艺不算出众,应该远比不上夏铮夫妇,本可以放心,只是当初学艺时亦曾听说,杀手的偷袭倘若到位,足以杀死比其功夫好过数倍之人,这一句话才令他不敢大意。听闻人渐行渐远,他也转出了船坞的阴影,装作漫不经心地跟了上去。
衢州热闹之地就在这附近,备下宴席的地方也就并不在远,少时已至酒楼。似乎是有过交待,镇民大多已被遣开,酒楼附近,没有闲人。道士见那三人久不动手,知他们未寻到合适时机,料想后面更无法跟入,心中才刚略放一放,站定间忽然心内一阵冰冷冷如被数道寒意激中,他已觉出在万不该有人的地方有人。
抬头——是在酒楼顶上。早在官府遣开闲杂人等之前,便已有人埋伏在此了!他心中一提。五个。若说方才那三个人的身份他还不能完全肯定,这五个人——便定是杀手无疑!
那五人两两便如相互交织起十根张开的弦,拉拢了一整张网将酒楼罩在其中。道士暗握剑鞘。虽然自己无法进入这酒楼范围之内,虽然自己也不想就此被夏铮知晓到来,但若那五人有所行动,自己必定要先行出声示警。
忽然轻轻的一声细响,意识之中的那十根弦,在有任何举动之前,竟好似就断去了一根。他心头一跳,心中电光急闪数下,下下均是断裂之声。“通通”几声,已经有四人从楼顶滚了下来。
下面的侍卫顿时大哗,呼喊着“刺客”,急急来捕,将那跌落在地尚且晕头转向的几人扑倒压住。楼顶还有一名刺客,可一人怎成气候,围观众人已见他似乎很是惊怕地向后退着,一失足之下,也往地上跌来。
道士也抬头向上看,楼顶已经站着另一个人,俯视着地面上被拘捕的五名杀手。“就这点能耐,还是不要来丢人现眼了吧。”他阴冷冷地说着。
可道士心里却并不因这阴冷而阴冷,反而因为他的出现而露出了笑意来。——怎么竟忘了还有他在?
附近的那三个会家子自一见这楼顶的人影,也如浑身一震。官兵侍卫开始驱赶围观之人,三人随着人流,也轻轻悄悄、不动声色地向外遁走。
道士心中暗笑,抬头再看楼顶,已见楼上的人回身欲下。他忽然起意,自怀里掏出件物事,趁着周围目光的背转,速速向那人背后一掷。
这一掷来得好快,楼上之人听得风声时,“暗器”已至,他一惊,背上已被那么一撞,却也不轻不重,也非锐物,并不受伤。他下意识回手去接,堪堪将落下的物件接在手里。
他心中暗道惭愧后怕。自己高调立在楼头,不过是警告宵小绕行,可此间尚有什么样高手?倘若来的不是件钝物而是真正的暗器,自己岂不是已经着道?
可同时目光触到了手心里的物件,他才更吃一惊。玉扣——怎么是个玉扣?而这玉扣还更与旁的不同,因为那分明是数月前在徽州城外,自己送给那一个叫君黎的道士的。
他目光快快扫过下面的人群,已看到街角转处,那一件蓝色道袍正自遁去,只是那似见非见的衣角,很清楚在作一个见面相谈的邀约。
他捏了玉扣,一蹴而下楼。不再背光的脸上,才看得清左颊那一道浅浅的长痕。 一三五 他乡之遇
这左颊带着伤痕的年轻男子,自然是随着夏铮南下的沈凤鸣。他快步转过街角,已看见君黎一人一剑,默然而立。
他实在有些震惊竟会在这里见到君黎,走近去只是瞪着眼:“我不会是发了大梦?”
“我昨夜出城的。”君黎目光低着。“朱雀昨晚得知你随夏庄主出行的消息之后大怒,要派张弓长亲来追杀你们,被我听见。”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沈凤鸣当然知道,他必是闻讯之后赶了一夜的路追来了此地。
“……就为了告诉我此事你便敢跑了出来?”沈凤鸣还是有点难以相信,“但我——呵,我原已知护送夏庄主这一路危机四伏,艰险无比。黑竹会的‘大生意’他都派了,多一个张弓长,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自然不止是为了告诉你而已。”君黎抬头。“我打算随你们去梅州。”
沈凤鸣惊讶,“可朱雀那头……”
“先不用管朱雀那头。”君黎道,“先前我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如今既然知道,便不能坐视不理。你能一路护送夏大人,我为什么不行?”
“你可知夏庄主这次离京之事本就是朱雀一手设计的?他若知道你反而来护送夏庄主,他必会……”
“他本就已知道了。”君黎淡淡道。“我已说了,先不用管朱雀那头。你也说这一路危机四伏艰险无比,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反要牵累你们不成?”
“我岂敢看不起你。”沈凤鸣下意识掂了掂手心的这个玉扣。君黎方才那一掷,哪里还是他可以小视的功夫。“可是……”
他想,可是你又是否知道朱雀要如此设计夏铮正是因为他要留住你?你的身份与我不同,我走便走了,没人在意,可若你也一走,他的这般设计岂非全数枉然?你如今武艺大进,难道不正是拜朱雀所赐,到头来却用来与他为敌,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什么?”君黎的样子,显然还不知这个真相。“我只知,朱雀昨晚已在府中设宴庆祝,他是志在必得,可见这一路的危险,纵然是你,纵然是夏大人这样高手,也在所难抗。我却偏不要他奸计得逞。”
沈凤鸣没有说话。——既然你心意已决,你与夏家的关系,或许还是在我们所有人都平安到达梅州之后,再告诉你为好吧。
“那也好。”他换了一副笑脸。“现在葛川的人是还没露出真面目来,还算能应付,我也是担心一旦两边同时发难,真要硬拼,也没太大把握。”
君黎才点了点头。“方才那五个人,可是你们黑竹会的?”
“没错。昨日也有黑竹会的人来扰,不过暂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偷袭。”
君黎也笑了笑。“黑竹会的人撞在你手里,那自然没了脾气。但我却也不明白了,我原以为黑竹会六十个人该是一起来的,怎么竟是各自行动?难道不是六十个人一起才胜算更大?”
“原本自然该是一起来的了,只是……现在不是往日了。”
沈凤鸣说着,慨叹了一声。“黑竹双杀还在的时候,纵然不和,但每逢‘大生意’,各自的人倒也听从各自的头领;可如今我和马斯都已不在,张弓长之下,便是十几个高下不齐的银牌杀手,每人带领一些属下,愈发分散。倒不是我自夸,若是我沈凤鸣教出来的银牌,还算守规矩,当此大事,必也约束手下,遵照计划而行;可马斯的人就未必了——没了马斯,他们纪律散漫,行事全凭心意,更不喜与我的人合作。喏,自然便会有这样贪功冒进,喜欢占功劳的人抢在前头送死。”
“若是如此,对我们倒是好消息。”君黎道。
“那你也不必太心存侥幸。”沈凤鸣道。“据我印象,这次黑竹会里愿意南迁而来的,马斯的旧部不是很多,这次被点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也不必指望六十个人都会似这般被各个击破。算下来,昨日到今日,最多削去了十来人。若剩下的都能依计划而行,做成这笔‘大生意’也绰绰有余——黑竹会再怎么说,也不是浪得虚名。”
“好话歹话都是你说,反正黑竹会的事情你最清楚。”君黎反而抱起臂来。“倒不如推测一下他们会选在何处动手?”
“我何必推测。方才不是捉了几个人么?去问一问就是。反正我现在也不是黑竹会的立场。”
“也好,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们接下来何时启程?”
“该是在午后。你要不要随我去见见夏庄主?”
君黎摇头道:“不必了。我的身份有些尴尬,就算夏大人不在意,葛川那里也该提防些的,你就暂且不要跟人提起我来了。”
“那你往后怎样与我们同行?”
“我自会跟上你们,总之必在附近,最远也不过二三里。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吧。”君黎笑笑。“你们行大路,截杀你们的人走小路,我若不走小路,怎么又截得了他们?只是夏大人身边,却要你时时提防着点。”顿一顿,“我们也要约定个互通警示的讯号。”
沈凤鸣想了一想,抬头见不远处一株柳树嫩叶新发,便道:“那个如何?”
君黎跟他过去,见他拣了稍成熟些的、叶片宽些的掐下一片,贴在唇间轻轻吹了两吹,便有高低不同之音传出。“怎么样?”沈凤鸣随手拈着叶片道。
君黎却想起那一日秋葵在西湖游船上以竹叶作的吹奏,有点惊奇:“怎么你也会这个?”
“这不难啊,你试试。”沈凤鸣又摘下一片来递给他。“我小的时候,常以这叶片吹出的音调高低作为暗号交换消息,算是游戏的一种——我们那里没谁不会的。”
君黎只好接过叶片放到唇间,学着沈凤鸣的样子试着一吹——倒也有声音,只是那音高,却似并不由自己控制。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也是试着要学却偏学不会的刺刺,粘着叶片的嘴唇忽然扑的一声,笑了一笑。
“笑什么?”沈凤鸣道。
君黎仍在笑着。“没什么,只是想着……可惜我不是秋葵。”他说着将那叶子拿了下来,“不好意思,恐怕学不会。”
沈凤鸣白了他一眼:“那么久了,湘夫人也没教你一教?”
君黎无奈:“你若晓得她现在有多懒得理睬我,便不会这么问了。”
“算了,不会便不会吧,你会听就行了。”沈凤鸣道,“听她琴总没少听?宫商角徵总还分得清?我依每个音表示一些意思,你记着就好。”
“只听……倒是可以,但我又怎样给你传讯?”
“你啊——你既然不会,真出事便只能喊‘救命’了。”沈凤鸣笑道。
君黎知他说笑,微一莞尔:“只可惜也不是过年,否则去城里买些焰火来,倒也可以作暗语之用。”
一语似乎提醒了沈凤鸣。他沉吟一下,道:“我倒是带了一些——临走去看凌夫人,那小子五五送我了一捆——你晓得么,他爷爷倒是会做这些东西。”
“做焰火……?我没与他爷爷打过交道,倒不晓得。唔,说来他也曾送我一个沙石暗器筒,看来他对你更大方。”
“没错没错,那焰火也便是个暗器筒,说来倒很精细。我一会儿去找出来,离开衢州之前想办法给你。”
两人说着,沈凤鸣更将黑竹会往日里一些互相传讯的暗号告知,又道,“似这般‘大生意’,必定会约定新的暗号,但你也先听知些吧,纵然未必便是这意思,至少能够辨识其貌。”
君黎一一在心里记了,抬头道:“你出来也够久了,夏大人该在席上了,你不去不要紧么?”
“这般酒席我反正从来不入,他们都晓得。”沈凤鸣道。“没事,倒不用挂心这个,我反倒是要花点时间去审一审那五个人——也是离开这衢州之前,我来告诉你结果。”
君黎点头,指指身后不远:“我就在那‘才子茶坊’,你看便利就来。”
“午前定来。”沈凤鸣答应着,似乎准备离开,却忽然又一沉默。
“怎么,还有什么事没说?”君黎看他。
沈凤鸣犹豫了下。“没有。”便待转身。
“没有?”君黎想了想,忽瞥见他手中柳叶,若有所觉。“若是给秋葵担心,暂时倒也不必。”他说了句。
“……倒也不是担心,”沈凤鸣只好讷讷,“不过是想着……你怎便肯丢下她出来了?原本不是说,非要陪着她,才保得大家都安然无恙么?你这般出来,朱雀定怒,岂能不迁怒于她?”
“还说不是担心?”君黎微微一笑,随即也将笑意敛去。“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可是……患得患失的结果又能好到哪里去?至少在我这几个月看来,朱雀对秋葵,该是真的没有恶意,纵然因我之故再怒,也不至于拿秋葵来出气。反是这里,夏大人如今处境,比秋葵可要危险得多。” 一三六 他乡之遇 二
沈凤鸣咳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女人都是不讲理的性子,就怕你这般丢下她跑了,她心里要伤心,说不定来个因爱生恨……”
“那不是正中你下怀?”君黎反而笑起来。
“我好端端为了你,你却竟来调侃我。”沈凤鸣有些不忿。
君黎的笑又收敛起来。“其实……我早一些日子,就有打算让秋葵离开,只可惜娄千杉来了。”他说着停了一停。“我见秋葵好像因此不太愿走,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说服她,就自己悄悄地又开了一卦,想看看那时让她一个人离开,得当不得当。”
“那结果呢?”
“结果……我竟没看得懂那一卦。”君黎苦笑。“卦上是说她静则万安,动则有难,依此而言,她当然是暂时留下比较好;可开了变卦,却说她一个月内必会远离——我那时还真的没想到,原来这个要远离的意思,其实是我这个卜卦人要远离她。毕竟我这个道士,原是替人算命的角色,不该替任何人去抽卦的,那次试图去推她的运,却到最后将自己的立场与她的立场混淆在一起,那些释辞也都变得语焉不详了。”
“至少你还是关心她。”沈凤鸣说着,笑意里有点隐约的怅然。
“不过我现在倒是放心了。”君黎笑道。“因为我后来又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秋葵曾给我看过她的八字,但我从没有看过她的命。可那一日我看不懂卦象,推不出运来,心里烦闷,就回忆着她的八字来看命——运可转,命总是不能转的,八字排下,要混淆也混淆不得。我知道有些……有些小题大做,不过看了之后,倒也坦然。”
“意思是她命该还不错?”
“也有些劫,不过都有贵人相助,得以化险为夷,看起来——的确还不错了。”
“不用说,她的贵人想必是你了。”沈凤鸣有意带些轻嘲地看着他。
“你未免高抬了我。她幼时被她师父收养,便算是命里第一个贵人;至于现在——与其说是我,倒不如说是朱雀还更像些。我就不必提起了——你是不知我命里带了怎样的煞,我不做别人的煞人就是千幸万幸了,还贵人?”
沈凤鸣反而沉默下去。那一日李曦绯对自己说的夏家长子被逢云道长断定为亲缘浅薄以至于父子离散的故事,他并没有忘。那一切关于君黎的往事他早就知晓了,而今君黎在自己面前这般说着,他不知为何,也似乎能在那状似轻巧的口气里,感到那一点儿微微的、深埋的痛,令他万般后悔自己拿他去开那般“贵人”的涮。
“好了,不说了吧,说个湘夫人说那么久。”沈凤鸣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脸。“这个还你,我晚些寻你。”
他将那玉扣抛回来,君黎一抄接住。
才子茶坊的才子还远远没散,那楼上偏角落的座位也还是空着,没人来凑这个热闹。君黎上去,默默然还是在那里坐了。
手心里,那一片揉得已软化的叶子,下意识地竟还是没丢,这样带了回来。他怔怔然地看,就好像这样看着,那一整路的紧张也会随之温软下来。
他又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影也都是绿色一片了。春天了。这个春天真的不那么太平,我虽然已决定尽我所能阻止这场谋杀,却也知这是九死一生之途。不知这世间,可还有那一只青绿的草镯,会成为我这一次的护身符么?
忽然耳边又是“咦”的一声,其中一名“才子”惊喊道:“道士,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君黎回过头来,故作惊讶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在这里没走过。”
那人瞠目结舌,莫知所语,倒像真被吓到。君黎肚中暗笑,却也有点奇怪自己心情怎么竟会轻快,怎么竟也会与人开起这般玩笑来。
也许——他想——是我开始厌恶那沉重的命运了。是我确信自己已经开始走一条自己决定的路,于是就算前路是一个“死”字,也不会那般不悦、不甘了。
余人哈哈大笑起来。一群人似觉这道士也算有趣,便也与他说几句话,渐渐聊得熟络起来。君黎方待吃点东西,外面的热闹里,忽然传来一串高锐之音。
他心中一凛。这正是方才那柳叶之声,按照约定的暗语一一拼起,该是“有坏消息,下来一见”这几个字。午时还远,沈凤鸣怎这么快就来了?
他便立起道:“我还有点事,少陪。”便下了楼,去到先前与他见面之地,果见沈凤鸣在此等候。
“怎么了,”他心神微转,“不会是——特地为了考较我记没记熟几个暗语的吧?”
“我倒希望是,但——真的是坏消息。”沈凤鸣面色严峻。
“他们不肯说埋伏之地?”
沈凤鸣摇了摇头。“他们死了。”
“死了?”君黎吃了一惊。“怎么会?”
“服毒。”沈凤鸣咬着唇。
“……”君黎一沉默,“你们黑竹会是否有规矩,有些事情,便是死也不能说?”
“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问!”沈凤鸣道,“我才刚去,便见他们已毒发身亡——我倒不信了,那几个人,决计也不像肯为了保守秘密就自绝性命的——我看定是葛川从中捣鬼。方才听闻此事,他先反咬一口,说是我下毒毒杀了那五个人以期灭口,要夏庄主提防着我,说定是我与黑竹会藕断丝连,如今随众前来,必藏祸心!”
“那夏大人怎么说?”
“自然没听那般胡说。”沈凤鸣道,“葛川是太子的人,夏庄主怎会听他的。”
“那就好——可你也还是小心些。说不定葛川等人就是因为忌惮你,才迟迟不露出真面目,他们或许会先针对你。”
“这个我自会注意,我却担心万一那五个人真是被葛川灭的口,说不定葛川已经先问出了黑竹会此次伏击的计划,如此一来,我们一无所知,他却知道该何时发难,我们是愈发被动了。”
君黎也轻轻蹙眉,似乎沉吟了一下,方道: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
“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君黎却只是将手一伸:“火筒给我,等我消息。”
沈凤鸣一怔,才想起将怀里的几支焰火机簧筒取出来,仔细道:“每一支是四层,依次是赤、黄、青、白四色,你省着点用。”
当下将一些细节又说了,再道了别。君黎藏了焰火,将夏琛给自己的那银两拿了一些出来,去市上买了身寻常衣服,寻间客栈换上,将道髻拆散下来,普普通通地束起,待到再出门,已经俨然看不出与“道士”两个字还有任何关联了。
——有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舍弃自己原本的身份。
恰好午时二刻。他去夏铮被招待的酒楼附近,自近及远兜了两兜。那三个先前悄悄遁走之人正坐在附近一家馄饨摊头,虽然极力作出平常的样子,可君黎还是轻易辨猜了出来。他不动声色也去那摊上坐了,要了一碗小馄饨。那三人并不说话,只是目光偶尔间,还是瞥向那不远处的酒楼。君黎偷眼细看,果见其中一人手上,隐隐然露出了一枚铁戒指,心中愈发肯定。
不多时,夏铮等已经离了酒楼,一再辞谢当地知州的劝留,要早些上路。衢州府派了些人陪护,大约是要送出十里之外,这一队人马显得愈发声势浩大。
这般队伍当然谁都要围观看热闹,偏只有那三人有些局促,目光躲闪着低头只是吃自己早吃得快没有的馄饨。君黎心里轻轻笑着,一边抬头看那队伍远远经过。夏铮骑着马,由那知州陪着出了城,夫人陈容容与贴身小侍则在马车里,葛川带人随在后面,沈凤鸣独自骑马走在最末。
待到人马出了城,看热闹的也自散了,那三人才站起身来,往城门而去。君黎付了账立起,跟随而去。
州卫返回后不久,前路便显了些狭窄;那三人为避人耳目,仍是不行正道,偏选树丛无路处悄悄跃腾窥伺,若即若离地跟着那行车。君黎眼见行人已渺,不欲再多拖延,当下疾走数十步跃起,轻巧一落,已拦住那三人去路,道:“留步。”
三人一惊,正欲有所动作,君黎已然一抬手,“不必紧张,自己人。”只见他手中正是那枚玉扣,“三位认得这个吧?”
对面的面色一拧,哼了一声:“原来是他那边的。”神情顿时倨傲起来,“大爷们现在正忙着,没空与你多说,识相的让开吧!”
“想来三位是去那一笔‘大生意’的了。”君黎不疾不徐道,“我前一阵不在临安,错过了,可又不想错过,所以追上来看看,不知还能赶在前头么?”
“凭你也想捞这一笔?”那人轻蔑。
君黎语气里带有反激之意:“适才我也在衢州城里,三位没敢动手,想来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你什么意思!”后首一人生怒,兵刃已拔。君黎连连摇手,道:“我的意思——我们一起,或许便有机会先下手呢?”
“那要看你配不配与我们‘一起’了!”说话间此人刃光已至。那刃是把匕首,比一般匕首长些,却又不比短剑,君黎目光一扫已见莹莹泛着蓝色,显然喂了毒,而那血槽也极深,是把暗杀利器。
他虽然对对方的敌意有备,却仍是有点不忿他出手就这般狠毒,幸好这出手于现在的他看来实在算不上快,他并不拔剑,指出如电——觑准招式将至未至的刹那,在他肩井轻轻一点。 一三七 仙霞岭道
那人刃行半路,满拟便要挥到君黎肩头,却不料是自己的肩头先一麻,手臂竟无法再前进半分,连那匕首都拿捏不住,便此脱手。他一时未敢相信,竟顿生些错乱愕然之感,眼前一晃,君黎人已到他身后。
他闪去这人身后,只不过因为他听见另外两人也已准备出手。他不欲多作纠缠,只这般一避,算作是拿人为质,那一只手仍然扶在对方肩井。
两人招式未出便已出不得,见他手段身法如此,才知他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勉强道:“你……你若是要抢功,便自己去抢,何必又要来牵累我们兄弟!”
“牵累?你们便不是想抢功?”君黎冷笑。“如今不知贵兄弟觉得我还‘配不配’与你们‘一起’呢?”
三人面色发白,那被他拿住之人便有了软弱之意,强拿语气道:“我们……我们早先是有此意,但你方才若也在衢州城,该看到点子身边有你们那沈凤鸣在,已有人折在他手——你……你敢不敢惹他我不知道,但我们兄弟却已打算——打算去前面与别的兄弟们会合,依原计划行事。你要独自去刺杀,我们……我们现在却也不奉陪!”
“你们会合之地在哪里?”君黎总算问到正题。
那人犹豫了一下:“你不知道?”
“我已说了,我赶晚了,没接上这任务,内中详情我不知。”
“既然没接上,你便不是此任务中的人,要抢先动手,你自己追上去就是,但原本的计划,便不能告诉……”
“真的不说?”君黎手上稍一用力,内劲自肩井穴透入,刺得那人半身酸痛难当,呜哇叫出声来。
“你……你先住手,就,就在前面,告诉你也无妨!”他忍不住喊道。“你若要抢,最好赶快,否则……也没你的份了!快……快放了我……!”
君黎心里一惊,“就在前面?”微微一顿,面色忽变:“……仙霞岭!?”
那人不语,显然已经已经默认。
他知道这路往前走不到百里,就是地势险要的仙霞岭。原想黑竹会在浙境应不至于发难,还打算制住这三人后,迫他们与自己同行,一路慢慢将详情问出来,可现在看来黑竹会的大胆超出自己预计,竟没时间那般慢慢去问了。
算来人马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进山,他一咬牙将那人拖至一边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废话,知道么?”
那人见他忽然变了一副神态,心中害怕,畏惧地点点头。剩下二人见君黎已背对着自己,对视一眼跟过去,欲待寻机而动。
“你们埋伏的地点,在仙霞岭的什么地方?”
“你们六十个人,如何布阵伏击?”
“若此间失败,前路之上更有何安排?”
“……”
君黎将几个要紧问题一一问着,那人只好一一回答,末了,他觉出君黎手上稍稍放松,似在思索,忙使一眼色,那身后二人再不迟疑,忽然出手,已无声无息已甩出两蓬暗器,直取君黎后背。
那是极为歹毒的手段了——一蓬暗器之中便有上百枚细如牛毛的毒针,任何一枚,怕都足以取人性命,这一招可算是“倾囊而出”。可君黎“逐雪意”在心,瞬时已觉,紧握逐血剑的左手连剑带鞘随势向后一挥,扬起一股气劲,两蓬毒物来势已转,竟这般弹返而去。
偷袭二人痛嚎一声,腿上已着,抱膝滚倒。君黎才回过头来。他实恨他们下手毒辣,虽本不愿伤人,可在这电光石火间,也实在没空更不愿多耗神去寻别的落点,避开要害已是留情。可那暗器真正是出乎意料的毒,即便伤在腿上,两人面色还是一瞬间已黑,那嚎声一出,像也难以为继,喉咙已经呼吸艰难,怎一个凄惨了得,垂死中各自在身上摸出了解药包来,抖抖索索要服,却竟已行动维艰,只余两双眼睛这样哀求着看着君黎,只乞他愿施援手,救下自己一命。
第三人骇到双腿抖动,君黎手一放,他竟膝盖一软扑了下去。两人口不能言,那一双眼睛转而如鬼似灵一般看着他。他打着冷战慌慌忙忙给两人服药,那两人呼吸才渐渐缓和回复了,话语却仍然说不出。
君黎却没再多时间与他们耗费,只冷冷道:“看来黑竹会‘任务之外,绝不杀人’的规矩,你们是从没放在眼里了。似你们这般败类,也难怪沈凤鸣看不起,嫌你们坏了黑竹的名头!”
说罢原已欲走,想了一想,回身看着那戴着铁戒指的一人,道:“你这枚戒指,给我吧。”
那人惶怕已极,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只颤抖抖慌忙开始除戒指。
君黎俯身去接,顺手也将其剩余的解药拿至手中。“劝你们至此便退出黑竹吧,临安也不必回了,否则,可没今日这般好运。”他说着将戒指与解药均各藏在怀里,转身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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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霞岭已然在望,沈凤鸣随车慢走。究竟他在黑竹会多年,见要进山,心中不无谨慎。这山岭是浙闽间的攻守要冲,若是由他来设计此次暗杀,单从地形来讲,这地方也是离京之后的首选——君黎曾说起黑竹会或许不会这么快便发难,可——沈凤鸣设身处地去想——此地究竟已近了福建,又是极险的地形,要放弃这一机会,恐怕也会觉得可惜。
——那道士,要我等消息,却也没说何时。他想着,心中有些不安,顺手摘了片边上叶子,随意吹些曲调。
曲调原本倒并无传讯之意,悠悠扬扬,倒也算调适心情,但偶侧目看葛川,却见他不知为何也面露些烦躁之色。沈凤鸣心中警然一沉,下意识曲调一变,成了怪怪的一句暗号“你可在附近?”算作催促。
并无回音。他心中越发惴惴。忽见葛川纵马上前,到夏铮身边说些什么。沈凤鸣叶声一停,也纵马上去,不欲他有何暗举。葛川却似乎只是短短一句话,已然说完,便见夏铮回过头来,道:“大家都有些累了么?前面就要进山,我们在此地休息一刻钟。”
沈凤鸣皱眉,与葛川目光正是一接,心照不宣的敌意已是极深。还未及变换眼色,忽然已听后面约三里地之外通的一声,焰火一亮。他心中一凛。
大白天的焰火也果然是有点怪,更有点看不清,要仔细辨认着才见颜色。夏铮也眯着眼在看那焰火,似在猜测谁人在白日里放这烟花。葛川已经兜过马头想回头去查查,却似乎又想起什么,马头一转,看了眼沈凤鸣,还是回了来。
只有沈凤鸣将那焰火之语暗暗读来,八个字,“仙霞道,二、三弯,有伏。”
他心头猛跳。果然不出所料!当下将叶片拿了起来,顺口吹了一句暗语“你怎知道的”,然而,也不再有回答。
他调子一变,吹些旁的曲儿出来掩饰着方才的怪声,抬眼去看前面山岭。仙霞道在进岭之后第二谷,是这仙霞岭中的有名险道,以至便用岭名来命名。第二谷的第二、三弯,该正是险中之险。
——这个消息,必须告诉夏铮。
可回过头来,却见夏铮竟已与葛川走去一边,似乎要单独说什么。沈凤鸣远远看着,心中警觉,见众人似乎都各自喝水小憩,无人注意,便悄悄绕到另一边,自僻静处跃至枝头,再从空中暗无声息地绕至两人谈话之处附近,借那林叶茂密在树梢隐藏身形。只听下面葛川道:“夏大人还是不愿改变主意?”
夏铮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我早已说过,这般问题,不需要再多问。夏某原以为葛大侠有什么要事特地叫停——若只是此事便罢了,今日还有山路要赶,若误了时辰,大家恐要赶不上宿头。”
他说着,似乎要走,葛川只道:“大人缘何对大公子这般绝情?反正大人也离了临安,庄子里的事,恐也管不着了。太子爷说了,只要大人肯答应将夏家庄传与大公子,他必不会对小公子为难的。”
沈凤鸣听得,心中暗道,原来这太子还没死心,先前用夏琝要挟不成,如今更要挟要为难小公子夏琛?
却听夏铮似乎毫不以为意,只道:“君超身无官职,不过一介草民,太子爷万金之躯,怎会有空与一个小民为难?”顿了一顿,忽然语气又转峻,道:“我夏亦丰虽不在临安,但夏家庄扎根临安数百年,若有人想动——纵然是太子,哼,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葛川听他如此说,知道这般威胁对他无用,心念一转,笑了一声,道:“夏大人当真豪气过人——我也是不想与大人交恶翻脸,才一直劝说大人,可毕竟受禄于人,也不好不办事——如今看来,大人是非要与太子为敌了?”一顿,阴恻恻道:“大人便不怕过不了这仙霞岭!” 一三八 仙霞岭道 二
沈凤鸣心中微微一惊。听他口气,他果然像知道仙霞岭要发生些什么。
“葛大侠一路跟随夏某,当真是辛苦了。”夏铮有些愠怒。“若是有心动手,不妨划下道来,否则——就算到了梅州,夏某仍是不会改变心意的,那时候葛大侠要回程,恐就远了些了。”
葛川压着心气,只道:“夏大人武功卓绝,葛某自然不敢在您面前献丑,但大人可要想好了,待那六十名杀手来袭——葛某可不定是站在谁那边的。夏大人不为自己想,倒也该为尊夫人和手下这十几个人想一想吧!”
“哼,六十名杀手?”夏铮隐忍许久,终究难耐,“葛大侠缘何得知来的是不多不少六十名?莫非黑竹会此次伏击,葛大侠早知内情?”
葛川情知自己一时说得快了,微微一顿,随即道:“是,不错,我的确是碰巧得知了此事——哼,我不妨直说,黑竹会这次计划周密,仙霞岭之伏,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大人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若肯答应条件,我自会将他们的一切安排告知大人——暗杀暗杀,不过就是靠一个‘暗’字,若计划被人所知,那六十人放到明处,可不就只是一般的打手?纵然夏大人不出手,葛某也定替你料理了;可若夏大人还是执迷不悟,那……便是非要将葛某推去对手这一边了。”
这番话其实不错——暗杀岂不是就靠一个“暗”字?只要够暗,够神不知鬼不觉,六十个人也好,六个人也好——或许都已足够将人送入地府。可若事先被人得知了,内里的差距可是好几倍之大。沈凤鸣最清楚,“大生意”的人多,在暗里靠的多不是武功,而是听从指挥、各司其职,有人布置陷阱,有人扰人耳目,有人制造混乱,有人隔离援兵——若计划得当,导领得力,失败的可能性很小;但在明里,除了真刀真枪拼杀,就没了别的可能——黑竹会里,手下功夫真正过人毕竟只是少数。葛川这条件,一进一出,相差已大,对夏铮来说的确是攸关性命的选择。
可这般语含威胁,却听得他心头好不愤怒,听夏铮竟还在犹豫,他忍不住身形一挺,已开口道:“既然你如此说了,不如进山之前先将你解决了,也省得成了后患!”
葛川未料他在此偷听,一惊回身,沈凤鸣已自树上跃下,向夏铮一拱手道:“夏庄主——我原是有事要来告诉庄主,非有心来偷听,可既然听了,也不能装没听见——此人如此卑鄙,庄主为何还不动手,还要纵容!”
“呵,我卑鄙?你鬼鬼祟祟偷听反倒不卑鄙?”葛川立时回应。“也不必装了——夏大人,我葛川至少是个明话明说之人,有什么话我可都坦白了,可这沈凤鸣,他有什么目的还不知呢——想必是听见了我已知他们黑竹会的暗杀计划,怕我告诉了大人,如今想要杀我灭口!”
“满口胡言!”沈凤鸣听得大怒,手掌一伸,向葛川面上击去。葛川堪堪要闪,忽然横地里夏铮出手,却将沈凤鸣手腕一拦。沈凤鸣劲力顿收,只未敢置信道:“庄主,你宁愿信他,却不信我?”
“非是我不信沈公子。”夏铮沉声道,“但葛川既然知道黑竹会的计划,你便下杀手,我又如何得知那些?”
“我没说杀了他,不过是制住他,逼他说出来——他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难道庄主还以为能与他安然共处至梅州,还指望不用强能让他就范?”
夏铮看了葛川一眼,又转回头,道:“我与葛大侠另有计较,沈公子方才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沈凤鸣只得答:“便是仙霞岭伏击之事。”
夏铮还未言语,葛川已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沈公子,你说谎的本事未免太差了——就算要找个借口,也不必将刚刚偷听到的话重复一遍,便这么巧,我刚刚告诉了夏大人,你却也是来说这件事的?”
“我没有你那般卑鄙,只会以小人之心度人!”沈凤鸣怒道。“我不需要你相信,只消夏庄主信我便够!”
夏铮却反而露出狐疑之色:“你已离开黑竹会,他们的伏击之事,你如何得知的?”
葛川面露得色:“如何,夏大人,我早说他离开黑竹是假,其实与那些人根本是一伙。”
沈凤鸣咬牙:“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得知的——才好证明你与他们不是一伙!”
“好了!先不必争了!”夏铮脸色阴郁下来。“沈公子,若你只是想告知我仙霞岭埋伏之事,此事我已听葛大侠说了,不劳挂怀——我和他还有话未说完,还请暂且回避。”
“可是庄主……”沈凤鸣大是气闷,还欲说什么,夏铮却一抬手:“若真有话要说,我一会儿再与沈公子相谈。”
沈凤鸣只得罢了,回到众人休息之处,只觉窝了一肚子火,愈想愈是不爽快。朝周围看,无论是夏家庄的人,还是葛川带的人,都是愈看愈不顺眼,心头暗道,我好心护着你上路,好心为了你才去开罪这葛川,你却竟怀疑我有甚坏心?若不是看在你是那道士亲爹的份上,我说不定便走人了。
郁气无处可发泄,他抬手从边上又摘一片新叶下来,以乐作讯,将这不满通通化作了曲调,虽知君黎多半不会回应,仍是发了一通牢骚。
不管怎么说,你是他儿子。他心道。我对着你骂你爹,你也便只能听着了。
话语很多,曲调反而不觉得太怪了,听来也算寻常。沈凤鸣花了好一会儿才将来龙去脉说完了,心情倒平静下来一些。
换过来想,夏铮对自己的怀疑也不是全没道理,自己的身份的确不那么好,而今又恰恰碰上一个善于挑拨的葛川,纵然夏铮并不信任葛川,却也难保不对自己产生些戒备。
只能寻机会对他好好解释了。他心道。他也算个老江湖,怎会这般看不透好歹、辨不明其中利害?
方想到这里,忽然二里之外又是“通”的一声,有焰火升起。他倒吃了一惊。大概是自己实在说得多了,君黎竟肯好心回答了自己,他忙举目去看,却见几发连跳,这一次拼就的字,只是四个。
“不该让步。”
这算是他对自己方才那一长篇故事的回答?他苦笑。道士果然是不识我这一肚子苦闷,也不替我骂一骂夏铮,反答非所问地来教训我。谁不知道不该让步?可这事情又不由我作主,我不让步有什么用,夏铮已经要我走了,我还非要在那里逼他吗?
只是,这四个字还是微微刺到了他。他一贯喜欢嘲笑君黎优柔,如今却被他教训“不该让步”,实在太过令人难受。难道我真是过于可欺了?我——是不是真的应该逼一逼夏铮,让他不要再继续妥协?
他转了转头,看见一边陈容容仍坐在车内歇息,但车帘却掀开着,想了一想上前道:“夏夫人,可方便说话?”
陈容容瞧见是他,笑道:“沈公子但说。”
沈凤鸣下了决心,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黑竹会有六十人,在前面仙霞岭第二谷中的仙霞险道设了埋伏,分在第二弯与第三弯。”
方开始说,陈容容面色已变,忙道:“公子怎知?——此事告诉亦丰了没有?”
沈凤鸣只道:“庄主被葛川叫去说话了,似乎,葛川也早已知道此事,甚至正在用此事要挟庄主——他的来意不善,庄主和夫人也该原本就知晓吧?凤鸣一直不明白为何庄主一路默许他跟了过来,如今宁被要挟,也不愿动手?以夏庄主的武功,葛川应该不是对手,所以最好——早作决断,不要拖延犹豫。”
陈容容一双眼睛望着他,似乎是要看透些什么,隔了一晌,方道:“不瞒公子,我们对葛川自然早有防备,虽然这次带的人少,却都是好手,他们纵然人多,可若真动起手来,也必不能将我们如何。”
“加上黑竹会的六十人也不能么?若张弓长亲自来了,也还是不能么?”沈凤鸣步步追问。“我……我实盼夫人能明白此际危急,前面就要进山了,那时便是身入险境,半点意外都经不起的,又怎能留这样的后患在身边?”
陈容容微一沉默,却竟微笑了一下。
“是否方才亦丰没有采纳公子这番话,所以公子不得不来游说于我?”
沈凤鸣一时语塞。“我……”一咬牙,“没错,可夫人认为我沈凤鸣还会有什么样私心?”
“公子莫急。”陈容容道,“我并无取笑公子之意,不过亦丰一贯思虑周全,我料想他也是权衡利弊之下,觉得此刻对付葛川还不太合适,倒非针对你。我一会儿与他谈一谈,无论结论如何,对公子终究不会多生怀疑,你且安心。”
沈凤鸣才躬身道:“多谢夫人。”忽然身边有身形一沉,他一转头,夏铮已经回了来。沈凤鸣也慨然不躲,只一拱手便走了开去,由陈容容去对夏铮说。 一三九 仙霞岭道 三
这一番等待其实漫长。沈凤鸣故作镇静地举水喝了几口,抬头间不远处相商的夏铮夫妇眉头都皱着,显然这样的抉择并不愉快。
而另一边葛川却显得面有得色。沈凤鸣心中厌恶,举起叶来又愤愤地吹道:“葛川便是仗着只有他知道黑竹会的全盘计划。只怪我那时怕阿角太难做,后来没再去追问。”
静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空中忽又有几点焰火窜起。他有点意外君黎会回答,举头去看。
“我……”他念着。
“我,知。”
——我知?
他呛了一口,像忘记自己刚刚又喝了口水。君黎说“我知”,他……他决计不会仅仅是为了表明自己理解沈凤鸣而浪费那焰火吧?他——这道士——他的意思是……他也知道黑竹会此次的全盘计划?
忽然回想起他那般坚决的“仙霞道二三弯有伏”八个字,沈凤鸣心头陡然一亮,暗道,你竟不早说!霍地站起,便向夏铮那边走去。
夫妇两个见他忽然过来,对视一眼,陈容容已道:“沈公子来了也好,正想告诉你——我与亦丰已经商量了,实在不便这么快对葛川动手,所以……”
“根本毋须忌惮他,因为黑竹会的计划,我……我也知道!”沈凤鸣道,“纵然没有葛川,夏庄主也不必担心后面的事情!”
“黑竹会的计划?”夏铮微微一顿,“沈公子恐误会了,我们作此决定,并非因为他知晓黑竹会的计划。”
“那为什么?庄主更没别的理由惧他!”
“沈公子可知此次葛川一路护送之事,是太子禀过皇上,圣旨亲准的,”一边陈容容已缓缓道,“亦丰纵然不惧,可武功再高一百倍,也不能对钦定之人轻举妄动,否则,这是藐视圣意,太子恨我夏家已深,岂会放过这样的口实。”
忽然旁边葛川走近。“嘿嘿,不知三位在此说些什么事,可方便让在下参谋参谋?”他因见三人在一道,心中究竟有些不安,也凑了过来,欲待插言。
沈凤鸣并不看他,反而哼了一声:“原来庄主和夫人是因为那般缘故,才对这小人这般容忍。如此,倒也好办。”
话音落处,他右手倏出,已点向葛川咽喉。这一下变生突然,就连夏铮也未料到,已不及拦。葛川原本并非全无提防,却不意沈凤鸣不看自己,竟会一句话便出手,动作既快,他欲格挡已慢了一慢,咽上已着,先机顿失,被他抢手连封了肩、胸多处要穴,不过眨眼工夫,已动弹不得。
“你……你敢……!”葛川方自吐字,沈凤鸣那手抬起来往他咽上一捏:“我有什么不敢?”
这般冷峻面色,纵是一贯得意如葛川,也再不敢动上一动。
“沈公子!”陈容容忙站了起来,“先休要……”
“夫人不必担心。”沈凤鸣道。“你说他有圣旨作庇,那好,如今也不杀他,只由我看着他,不到梅州便不放人,看他还能作什么怪?说起来,我沈凤鸣可不是朝廷的人,跟夏大人更是非亲非故,这件事真有人要告状,庄主也只说与你没任何关系!”
这边一番变故,葛川的人与夏家庄众人已经惊起,众人未知起缘,亦不敢妄动,只尽数围了过来。葛川究竟亦是老江湖,迅速冷静了,身不能动,便轻轻哼一声道:“夏大人,沈凤鸣不识规矩,您不会也不识?此事可不是他说跟你没关系,就真的跟你没关系;再者,大人先前答应我的条件,怎么着一回头就要反悔了?可别忘了前头还有三拨杀手等着,若想大家好过,大人最好思量清楚!”
夏铮抬头已见葛川三十人均各虎视眈眈,而沈凤鸣干脆闭了嘴,只将眼睛望在他眼里,等他决断。他心知如今冲突已生,若自己选择继续妥协于葛川,沈凤鸣必再无容身之地;可若听了沈凤鸣的,那便意味着与葛川——也即是太子这一头——是真正撕破了脸皮,皇城里便要由他任意抹黑。
他的确想推迟这种决断的,可却还是被逼到不得不择一舍一。如此,他也只能将手在马车顶上轻轻握了一握,说了一句出乎众人意料的话。
“容容,你坐车也气闷了,出来走走吧。”
众人还未明白意思,陈容容已走了出来。只听夏铮向葛川道:“葛大侠却恐怕是走累了,这一路,便请你坐在车里,慢慢休息!”
言语尽处,他伸手往葛川胸口一推。这一下看似轻巧,其实厉害,葛川大惊之下吃劲,向后倒入车里,可胸口那般气紧,他竟一时喊不出声来。众人这才明白夏铮意思,那三十人呆了一下,便欲动手,夏铮回身只冷声厉言道:“我夏亦丰是大宋三品官员,受皇命经此去广东梅州上任——怎么,你们诸位是想拦截朝廷命官不成!”
那些人面面相觑。没了葛川命令,莫说三十人,三百人也都一样没主意。沈凤鸣见夏铮显然是向着了自己这一头,心中暗喜,见葛川憋到脸孔一时红一时白,张口结舌竟还是言语不得,料想夏铮定暗里封了他哑穴。
陈容容也施施然上前,道:“诸位都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护送我家老爷的,夏家上下都至为感激,我想诸位必不至于做出那样事来。不过前路的确危险重重,若是想走,我等也必不拦阻。”
便总算有个起头的道:“先放了我们葛老大说话。我们……我们但听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你们葛老大现在归我看着。”沈凤鸣手也往马车上一搭。“想要我放他——便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众人虽不敢就此招惹夏铮,招惹沈凤鸣还是敢的,为首的几个互视一眼:“我们上!”便当真举兵向沈凤鸣而来。
沈凤鸣夷然不惧,见夏铮身形欲动,忙道:“庄主不消惹这身腥,葛川的事情,说了是我一个人做的便是我一个人做的!”说话间轻轻一纵已上车顶。那车顶地方小,三十人自然不可能一拥而上,知道单打独斗决计不会是沈凤鸣对手,倒也没人不识相冲上去寻不利索,只见有暗青子的都噼噼啪啪,尽数往上招呼着。可沈凤鸣原熟暗器之道,袖剑带风,轻轻易易一撩,冷笑道:“不怕伤了你们老大,尽管放马过来。”
众人手势一顿。的确,马车前门大开,葛川坐在里头,而沈凤鸣站在车顶——那暗器虽说是往上招呼,可若手法有个闪失,沈凤鸣还可避,葛川却动弹不得,更何况沈凤鸣一个不愉快,将暗器钉那么一两枚去葛川身上,怕也不会太难。
一顿之下,众人换了手段,便待径直去车里抢人。但沈凤鸣居高临下,袖里藏的那些不知何物的兵刃随意抽出一件来往下一抹,那扑得前的,怕都要被削下个鼻子来。
三十个人虽然并非尽是功夫平庸之辈,可“群龙无首”之下,本就气弱,阵脚自乱,竟是许久也对付不下一个占了些地利的沈凤鸣。夏铮夫妇虽说依言袖手未动,但若沈凤鸣真的不敌,料想必也不会容他们将葛川带走。
为首之人已然气馁,当下道:“好,我们暂且罢手。夏大人,这事儿恐怕揭不过,你私扣葛大侠,又纵容这等江湖宵小行凶,我们回去便要向太子爷如实禀报!”
“‘如实禀报’,还真敢说!”沈凤鸣不忿。“行啊,你们尽管去说,倒看看谁怕谁——看看你们葛老大到梅州的时候,会少个把手脚不会!”
那为首的不再多言,只向众人道:“如今老大在他们手里,我们先退了再说!”
三十个人尽数向后撤走,剩下的队伍顿时显得有些零落。沈凤鸣犹豫了下,虽然觉得这般放他们走了或许亦有后患,可自己一个人追上去,真到平地上恐怕对付不了,而夏铮又绝不可能对这三十人去下杀手的。
他只得罢了,正要翻身下地,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惊而立直。
——君黎!他人在后头,若与那三十个人撞上,他们不知会否认得他?那时会否有所冲突?
他顾不上下地,也顾不上先与夏铮夫妇说话,甚至也顾不得此举惹疑,只随手抄出怀里叶片,匆匆放到唇边吹起,传讯过去。
“葛川三十人已退,务必小心避开来路,莫使相见。”
吹罢,才意识到夏铮夫妇很奇怪地看着自己。他不无窘迫,下了地,先向夏铮一揖:“凤鸣多谢夏庄主这般信任,这次……这次逼庄主作此决断,也属无奈,盼庄主勿怪。”
夏铮却只是看着他手里的叶子。“自衢州城以来,你似乎就时常在吹叶为曲。”夏铮面色平平,言语却厉害,“沈公子,你是在与人传讯吧?”
沈凤鸣心里微微一惊,夏铮后言已至。“是否黑竹会的人?”
“庄主,你……你莫非到现在仍然不信任我?”沈凤鸣忍不住道,“若这般不信任,方才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