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15分节

一四〇 仙霞岭道 四

    “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你若不是与黑竹会中人传讯,为何忽然会知晓黑竹会前路诸种埋伏计划?若说你是原本就知晓,那你为何先前不说?适才那几处烟花,是否是你同伴与你的回应?否则,岂有人在大白天放着烟花!”

    夏铮自然不是好糊弄的,这几句话说得一点没错——除了那“同伴”不是黑竹会的人之外。沈凤鸣想着君黎要他不要对人提他也来了,可若不提,怎样对夏铮自圆其说?

    却听陈容容一笑道:“亦丰,你莫要逼问沈公子了。他在黑竹会多年,自然有交好的朋友,愿意为他传递此次计划的消息,这于我们是好事,你若非要逼他说出那人是谁,那叫他以后跟朋友见面如何交待?”

    “我不是追究此事。”夏铮道。“我只不过想知道沈公子得来的消息究竟确不确,可信不可信。”

    “我……”沈凤鸣停顿了一下。“庄主既然如此说了,我自然也不好相瞒。没错,我是在与人传讯。我其实也无从判断我得到的消息确不确,可我却相信那必是确的,因为……那给我消息之人,是我今日最好的一个朋友,我相信他决计不会骗我,他说有,那必是有的;他说没有,也必是没有的。若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又传什么讯呢?”

    夏铮才点了点头。“既有公子这一番话,那便行了。时候也不早,我们早点上路——这一乘马车,一路便有劳公子了。”

    沈凤鸣松一口气,笑道:“庄主放心!”

    一行不到十五人,在这下午渐渐走入仙霞岭中。夏铮与陈容容初时并骑,不多时,陈容容还是缓到后面来,于马车边上与沈凤鸣同行了一段。

    沈凤鸣才听她提起先前葛川与夏铮在树下再谈的条件。“他知道亦丰于庄主之位不可能再改变心意,转而换了条件,想要除了你。”陈容容道。“亦丰那时没答应,葛川退一步,说至少要弃下你,不让你入岭。我想他终究忌惮你与黑竹会中人的关系,担心你在的话,黑竹会的刺杀说不定反而被你利用,会对他不利,所以无论如何不希望你进山。亦丰其实心里难决,虽知沈公子必无他心,可葛川是真正得罪不起。”

    “那所以那时你们要对我说的话,是要我留步在此,不要前行了?”

    陈容容不答,似是默认。

    沈凤鸣冷笑一声。“呵,看来我这一次逼夏庄主,倒逼得是时候,否则他弃我而留葛川——只怕我要心灰意冷,也再不来管你们的死活。”

    “亦丰也是为了沈公子。其实这一路多艰,我们……原已觉欠了公子极大人情了,你不随我们涉险才好。”

    沈凤鸣听她如此说,反有了点不安,道:“何须多说那些话,我也是为了自己——若不跟着来,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陈容容笑了笑:“公子是性情中人,那一位娄姑娘在夏家庄治伤时,我便看出来了,亦丰更不会看不出来,所以我才说,无论如何,我们必不会怀疑公子的。”

    沈凤鸣咳了一声,道:“现时已然进了仙霞岭,夫人,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只可惜我如今要看这马车,否则,倒可为你们去探探路。”

    “无妨,我自让陆大侠去探一探。”

    陈容容说的“陆大侠”,是随行的一名庄客,名叫陆兴,年岁三十六七,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留在夏家庄内也有约十年光景,算是夏铮一贯较为倚重的人物之一。沈凤鸣犹豫一下,道:“难说黑竹会不会先洒了些什么门道在前面,陆大侠若不熟内情,一个人恐易着道。”

    陈容容似觉有理,思忖一下,道:“那这样,公子与陆大侠同去,有个照应。这马车……由我替你看那么一段便是。”

    沈凤鸣答应了,只道:“有劳夫人。”

    -----------------------

    就算沈凤鸣不给那一句暗号,君黎也看得见三十个人离开。

    确切地说,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场分歧决断的始末。若夏铮真的选择了妥协于葛川,他想自己必要出手去救沈凤鸣的。如今——只算自己没错看了夏铮。

    距离一行人仍有里许,他只是占在了高处,见三十个人退下,他凝身不动,打算待他们离去便可继续前行。可三十个人退了这一里之地,停滞少许,交头接耳商议定了,却竟又回头,远远尾随着夏铮一行人而去。

    他听得分明。“且跟上去,待黑竹会发难之时,伺机给夏铮致命一击。”

    这一句话,听得君黎皱起眉头来。不意葛川这一群手下竟还不是那么轻易退却的性子。他握了怀里的焰火欲待报个信给沈凤鸣,犹豫了一下,松了手。且不说现在报信要引了这些人注意,如今夏铮一行已经进了山,该要全神贯注于黑竹会的动静了,这般小人,就不必再惊动他们了吧。

    ——我跟在后面,还不就是为了解决这样的情形?

    他不太肯定三十人的功夫高下,悄悄蹑了一段。纵然昨晚从朱雀府里带出来的那一股豪气还未消,他还是很清楚,以一敌三十,并非易事——何况他还带着伤。

    又是二里地下来,他以身法、呼吸、脚步估量着几人的高低,心里大概有了底,往树丛中一闪身,拾了块石头,向人后一掷。在后的已经回过头来,低喝道:“谁!”“小心有伏!”各执兵器,严阵以待。可身后但见树影渺渺,哪里有伏?

    众人疑心是什么动物经过,嘟囔两句,回过身来。可这一回身,一群人才惊了一下。以为有人的背后,并没有人;听不见声息的前路,却已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青衣带剑,长身而立。下午时分,日头正好从他背后射来,将那影子打得尤其地孤长。那一把同样孤长的剑,剑还在鞘,可架势却很清楚。

    ——他是来拦他们的。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打量着他。或许是这张脸的面熟让他犹豫。可背光的昏影和脱却了道家打扮的突兀让他没法这么快认出他来。纵然见过那么一两次面,也没人曾想过将一个拦路的携剑青年,与禁城之中那个朱雀身边的“好人”君黎联系在一起。

    君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想请各位在此止步,不要再往前,否则……”他执剑的手抬起来,不必再说话,其义已明。

    边上一人已道:“我们还要赶路,没空与这小子浪费时间!拿下!”

    兵刃亮起,便似就等这一声令下。前头的十数把反射着刺目日光的刀剑袭来,虽快慢不一,可到得身前,却也用不了那一眨眼。

    君黎横剑已拔,那剑色是好一抹血腥的红。出鞘那般快,他半分未躲,只一人一剑,上手就这样架住了十数利刃。

    十对一,若是拼力气,也是悬殊,可那十人竟似没感到半分轻松。非是君黎力大,只不过那剑出鞘的一瞬间,他周身的杀意也似出了鞘。刺目的刃上反光都似被压得黯淡去了三分,逐血剑不过稍稍被按得往下一沉,劲力便随即一返,每个人都已感到从手中兵刃传来一股半温不冷的劲力,说不出的柔和,偏又说不出的难受,“镗镗”两声,有两把兵刃竟已先自脱手,而竟连他们自己,都未明怎么竟会脱了手。

    兵刃的相交随即一分,君黎身形趁隙一旋,拔地而起,避开了两侧来袭,显然他一人一招格挡开十数兵刃,旁人再是看不懂,也看懂了,自然再没人敢闲着,便欲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总有哪一刀搠中了他。

    君黎人在空中,已经看得下面刀山剑林,他方有点后悔这样避去空中,其实是落了被动的,要在空中拧身腾挪,比在平地难上百倍,但如今也没办法,他只求一立足之地,也不敢再手下容情,身形倒转,剑尖先至,往人略少处点入,只闻“啊”“啊”两声轻喊,两人已然着剑收刃,可君黎仍不敢就此落地,借那点中之力再往外腾挪了一次,方落在了刀山剑林之外。

    那被他借力的自然伤得重些,已颓然而倒。君黎不过两招交换,却已差一点落了下风,全因自己临敌经验不足所致,心下暗暗后怕,再不敢托大行险,回身只见余人又至,剑招一展,抢手先攻,要夺上风。

    他心里犹记得初见凌厉时,他在鸿福楼里以绫为剑一人独退黑竹众人之景。那时矫舌难下以为天人,如今却也可望其一二了,因此便回忆着凌厉的身形步法,一一而为,长剑在手中如似幻为了无形,可那一招一式,穿刺往复,却是真真实实的。这剑法本就攻重于守,一旦施展开了,入了自己的节奏,那昔年要用“于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来形容的刺客之剑,又怎容人闪躲反抗,纵被围在核心,那场却愈占愈满,就如整个战局都逃不脱自己手心,以至于那剑势展开之迅足以凌驾于加诸己身的威胁之上。

    君黎像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而非仅仅是那般看着——那令人惊诧难言的以一敌多之畅,所差的,只是自己手里的还不是那收放自如的软刃,而是这腥红不祥的“逐血”。

一四一 仙霞岭道 五

    他不愿伤人,可究竟到不了那么随心所欲之境,也自知没有到能任意对人手下留情的地步。“逐血”本利,如风般抢袭过后,他一身青衣已溅满了敌人的污红。他不敢也不忍去细看他的对手伤势如何——甚至是否有人丧命。他从来只杀过马斯一人,现如今——不知我是否又做了同样的事?

    身上忽然传来细细的隐痛——他终究也有伤,这样的身形步法,靠的是“明镜诀”支持自己的那般内劲,他不敢走错一息,内伤一痛,于他便是隐忧。一时间,两边都静了一静。君黎暗暗调息,而对面的,却多只留下了惧意。

    因为,没人看得出在那般疾风暴雨般的抢袭之后,面前这个青衣男子有任何损伤,可自己的人却至少已有一多半挂了彩。纵是三十人中有功夫稍高的,也知决不可能凭己一人与他相抗。

    那为首之人算是少有的未曾受伤的一个,只以兵指他,喑哑低声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与我们作对!”

    君黎不知他的名字,却知道应是见过。他也不知是否该让他认出自己来,可——认不认出又如何?自己本就没有躲躲藏藏,当下只是道:“我们见过,在临安内城,外城,该都见过,你真的不识?”

    那人看着他,半晌,忽然面色惊乱。“君黎——君黎道长!怎会……怎会是你……!”

    他像是不能相信,不知是不能相信他出现在此,还是不能相信他竟有这样高明的一身功夫,更像是不能相信他为何要为了夏铮,来与自己作对。

    “朱大人……朱大人派你来……也是与黑竹会一样……是要杀夏铮的对不对?”他厉声道,“你拦错了人了!我们……我们是一路的!”

    “我没拦错人。”君黎轻轻道,“我还是起头那句话,请各位在此止步,否则……”

    他话语说了一半,忽然胸口漫上一股巨大的推力,便如将那一摊郁积于心的淤血重重推起,就这样毫无先兆地喷呛了一大口血出来,直喷得对面的人面上也沾了星点的暗红。这一口血连他自己都愣了一愣。究竟是昨晚的郁伤,还是方才走岔了息?既然都无所觉,当然没法先加以克制,以至于——对手应该知道,自己其实也已元气大伤。

    他随后暗暗体察身内,倒无发现内伤剧烈,反而一口浊血吐出,竟然一时轻快。他抬头看对手,那人抹去脸上的溅血,向左右看看。除了少数倒下,大多数人倒还站着,见了君黎忽然呛血,似是伤重,面色都有些变化。

    他转回来,面色也忽然变得阴狠,一举手中兵刃,“杀!今日不杀他,他日再无机会!”

    杀?君黎冷笑,眼见众人皆一副红了眼的表情这样向自己扑来,便如欲噬人般恐怖,心中一瞬杀意骤升——不须再抬剑——锐利的气息已如潮卷般涌出了身体。

    那是——“潮涌”。

    远远的山谷里,沈凤鸣陡然回了回头。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啸声——是君黎吗?他不由转而问陆兴:“你听见了么?”

    陆兴看起来有些不解:“什么?”

    “没有么?”沈凤鸣有点迟疑。“或许是我听错了。”

    里许之外,马车边上的陈容容却也几乎同时,向后望了望。夏铮也是一停步,纵马回身走近。

    “方才——你听见了么?”他皱着眉问。

    陈容容点点头。“嗯。”

    可对话也仅限于此,因为,他们又怎能知道这一声入云之啸,是为何而发,是谁人而发。

    潮涌过后,只是潮退。

    面前的人还站着,可,那手里的刀却已拿不住了;那脚步似乎也已歪斜了;就连那神智似乎也已受了侵蚀,一个个木愣愣,左摇右晃了数久,才软倒委顿于地。

    君黎抹去了嘴角的残血。他只学到了“潮涌”,没有学其后的“无寂”。他并没有打算伤人至此,可“潮涌”既发,似那般内功未精之人,也只能身受其害。好在他的“潮涌”也是新成,或许不至于令人全数丧命,但那倒卧于地的人,他却没有勇气去仔细看一看。

    他只走到那已勉强半跪于地支撑着的为首之人面前,拿捏住自己的语调,冷静地道:“你们还是执意要往前么?”

    那人忙摇手。他只能摇手,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我们,现在便退回,回京城!”

    君黎点点头。“好。”

    他抬起剑来,用衣袖擦净残血,收回鞘里,转身往岭中而去。许久以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的脚步,也是那般带着点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

    他却没时间停下来平复自己的情绪或是调息自己的呼吸。算算时间,夏铮他们,应该差不多进了第二谷——也即是仙霞险道了。

    ------------

    进了第二谷,沈凤鸣和陆兴愈发小心仔细地摸走了很久,暂时还没发现任何暗弦。

    依沈凤鸣的经验,黑竹会要么不设机簧,要设定是天罗地网,因为若没有环环相扣,凭一二暗箭其实很难伤得了夏铮这样的高手,却反而打草惊蛇。黑竹会此次接任务后时间紧张,或许来不及在这山谷险道之上布下什么大阵势。

    两人躲在第一弯的山石之后理了理头绪。“倒有可能布在前路,也即动手之后,点子可能的逃跑路线之上。”沈凤鸣道。“受了突袭终究都会心慌,若靠人没有得手,或许机簧可以得手。”

    陆兴悄悄侧目去看前路,前路一片平静,半点声息也无。“第二弯到第三弯,好像距离不算短。”他说道,“为何他们要将自己的战线拉得这般长?”

    “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了‘补上那一刀’。”沈凤鸣道,“人数的重头自然是在第二弯的,假设总共六十个人,那么至少五十个是在第二弯,若能得手最好,若得手不了,点子突出了重围,自然会往前跑。黑竹会对于寻常人跑多久会开始略微疲累或者松懈也有过计算,这第二、三弯间的距离,想必恰恰符合,第三弯就会伏下约十个人——人不多,可多半是高手,因为那可是要给人致命一击的。”

    “怎知‘点子’又一定会往那方向跑?”

    “以往也鲜有遇到过向后逃的,况且五十个人,要截断退路、逼人往前,想必也不会太难。至于往前——这大概便是这仙霞岭艰险之处——上岭只有这一条道,尤其是二、三弯之间,除开这一条小道,不是悬崖也是峭壁,想不往这里走都不行。”

    陆兴拱手道:“幸得有沈公子在此,否则我恐怕也难以琢磨出那般细的门道来。”

    这话沈凤鸣听着,却也有些惆怅。将黑竹会的事情说出去,当真好么?他也不知,可如今既然要保护夏铮,也非如此不可了。

    他只是摇摇头,道:“我只是凭以往所知猜测,也或许他们另行奇路,亦未可知。陆大侠在此稍待一下,我到前面看看端的。”

    陆兴原是不敢再近,见他仍要上前,不无紧张,道:“沈公子虽然深谙个中之道,可——也勿太过冒险。”

    沈凤鸣轻轻一笑,道:“你知道杀手最大的本事是什么?虽然功夫未必真有多高,但偷偷摸摸、不叫人发现的本事,总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的。”

    陆兴只得答应了,留在石后小心看着那第二弯处的地形。弯道两边的掩体似乎是昔年战时留下来的,加上灌木与石林,真正是天然的伏击好地,若非事先得知,怕也真的难敌。沈凤鸣已经借着枝梢悄悄掩了上去。黑竹会的人纵然黑衣黑影,躲于最难于被发现之地,可若真的有心,终究还是找得到。

    果不其然,这小小一个弯道的两侧密密麻麻藏了三十多人,隔开数十步的距离大概又有些人,但从沈凤鸣此际所处,数不确究竟是多少。他忽然想到阿角应该也在其中,想到大概有不少是自己的旧部,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不知若一会儿真的兵戎相见,又要怎生了局?

    正要回身离开,忽然一抬头,见那远远的岭道上,竟有两个小点在动——细看是两个人,一个汉子携个孩子,每人都弓着身背了好几捆柴,慢慢走着,若非衣着朴白,大概还看不出来。

    怎么会有旁人来此?他皱了眉。那衢州的知州拍胸脯说夏铮要从此地过,昨日就已经山前山后通告立牌,不准闲杂人等进岭了——可看来通告立牌根本没用,全不似他说的那般轻巧。

    要不要让夏庄主缓一缓再过?他思量着。过往的若是闲杂之人,黑竹会的阵势应该不会发动,还不至于伤及无辜。可忽然又一转念,若他们真在前路设了机簧……那机簧可不会看人。

    他只得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下路途。那两人背的柴多,脚程不快,而那路弯曲起伏,虽然此刻能看见,但其实到此地还须再过一谷,若真要到这里第三弯处,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嗯,那就只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将这里的事情解决了。

一四二 仙霞岭道 六

    他迅速与陆兴会合了,返回告知了夏铮此事——其实夏铮也已远远能看得见那两个看似樵夫父子的白点,当下稍稍加快了脚程。

    沈凤鸣顾自去边上,将衣袖撕了一半下来,以作蒙面。从来连杀人时都很少蒙面的沈凤鸣,临到此时,终究还是不愿与旧识当面相见。

    那弯道已愈来愈近。半个时辰光是行路已过去了一半,好在人员轻便,夏铮但看左右皆在,为求速战速决,当先一马而去。弯道两边果然是沉得住气的静,一直到夏铮快要转了过去,才听一声“响箭”为号,崖上瞬间已悬下来十余黑衣人,那身手真正是如猿猴般矫捷,而那草木中也已亮出一片刀光,自左、右、前、后,已将夏铮围住。这不知计划早已泄露的黑竹会众人当真敬业,各个依照指挥,虽多不乱,便向马上的夏铮惊袭而去。

    这一个阵法说来也简单,是看准夏铮队伍稍有空当,便将他身边其余人一隔而开,切断他们与夏铮之间的互联,要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援手,而功夫出众的几人则联手对夏铮出击,一旦得手,其余人也便随即撤走。这种方法大多时候极为有效,点子周围那些所谓保镖护卫往往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兵刃还未拔,主人就已被杀死;就算有反应过来的,可刺客人多,想象一下若是数十人忽然如人墙一般贴心贴肺地堵住去路挡住视线,仓促之下,恐怕很少有人还能施以援手的,最多折损几个做人墙的小喽啰,作为一件“大生意”来说,也算不得亏本了;若是运气好,对方一见自己主人倒下,惊慌失措之下均各放弃放抗,甚至还能全军全身而退。

    这一次的统领看起来并不想随便损失人,准备作得相当充分,还分了人专心袭击马匹,便是希望造成人慌马乱的情况。可却料不到这队人的反应竟出乎了他意料,一众杀手还未及到位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看似有空当的队伍竟然已经变得严密——早已有备多时的诸人兵刃瞬时出鞘,各在夏铮周围守护一方,竟将那第一击抵过,而那安排的三十多人墙,不过截住了后面两三人——连同一乘没装着夏铮的马车。

    杀手的第一击往往最为惊心动魄。这出其不意的惊雷一击失败,统领之人立时看出不对——这十几个人实在太过镇定了,半点惊乱也没有。他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不好,口中一个唿哨,便要变阵。

    沈凤鸣就在后面那两三个人之中。他有意没动手,也知道拦开自己的三十个人虽多,却不是用来动手的,见夏铮等诸人应对妥当,便坐在车辕不急。他只是想看看自马斯和自己离开之后,这次“大生意”的统领会是谁。一次刺杀的统领外人看来并不会醒目,可从那发出变阵讯号的方向,与众人有意无意的行动目光之中,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心中轻轻“哦”了一声。

    这人——是黑竹会如今剩余的十名银牌杀手之一,也是沈凤鸣在黑竹会时的朋友之一。一袭未成,只见他眉心已经蹙起,变的阵法,是要以多取胜,每四个人围住一个,强将对手一一拆散。

    可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一般护卫保镖——陈容容已说了,带的个个是好手,以一敌十不知是否办得到,以一敌四却还不在话下。沈凤鸣已知他们没有机会,如今反而担心夏铮等人要下重手,一纵身已到了夏铮身侧,抢在他身前,觑着那和身刺来的两人路数,便是一挡,低喝道:“还不退!”

    那统领便在这两人之中。他初见沈凤鸣这身法,已是微微一愣神,手腕突然剧痛,已被他掌缘切中,忽然听见这分明有意嘶哑几分的声音,他抬目向沈凤鸣一望。那可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哪有蒙了面、嘶了声就认不出来的道理,他一霎时已知是沈凤鸣无疑,心头如受锤击。

    ——何以这一次任务,竟要与他作对?

    再是难以置信,他也只能作了个手势,四十来个黑衣人退潮般向悬崖攀爬而去,向草丛隐身而去,快得一瞬间就让人有种他们从未来过的错觉。

    众人松了口气,陈容容先笑了笑,道:“沈公子,看来根本不必动手,你的面子,他们看得很。”

    沈凤鸣还不欲除了蒙面的灰布,只是低了头,道:“前面应该还有些人,大家不要掉以轻心。陆大侠,我们再去探探前路有无暗扣。”

    陆兴应了。

    一番交锋没花了多少时间,此刻路偏了些,抬头却也看不着了那樵夫两个走到了哪里。沈凤鸣与陆兴沿路向第三弯的方向而行,这是独一无二的险径,不过也正因为太险,这一段路中却连埋伏人的地方都没有了。一直到距第三弯不过百丈之地,却也没看到任何坎扣机簧安排。

    “想来这次真是没时间做那么多布置。”沈凤鸣喃喃道。

    “也或许这里地形太险,就连安放机簧都有点……太过困难了。”陆兴看着两侧道。

    两人干脆也不回头,便等着夏铮等过来。“似我们这般毫发无伤地悠悠然地过去,第三弯的人恐怕都未必还会出手了。”沈凤鸣道,“毕竟他们只是补漏而已,可现在——哪有‘漏’给他们。”

    “若他们知难而退最好。话说回来,果然不出沈公子所料。方才那里大概四十个人,这第三弯,少去那几个先前私自行事的,我看也出不了十人。”

    沈凤鸣不语。暗袭的统领之人既然是他沈凤鸣教出来的,这样的做法,当然也出不了他的预料了。只是葛川说在此岭之后尚有别的暗杀计划,如今却是一无所知。也只能等过了岭,找机会详细去问君黎。

    想着夏铮等已至,一行人安然无恙,去到那第三弯。忽然又一声响箭,暗袭再发——沈凤鸣确信他们必已收到了第二弯的传讯,知道自己是早已有备的,可终究还是发了。是否他们也还是不甘心,不相信谋划许久的这次暗袭竟然会如此失败,而还是选择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十名黑衣人手底不弱,认准了夏铮,前仆后继而来。夏铮见最前的是一个套索,袭来的角度相当刁钻,不敢托大,身形一展,单手抱了马颈,人却侧翻了出去,打了一个转,随即落地。那马虽与夏铮久有默契,可经了先前人多时的混乱,此刻见主人下马落地,也究竟有些无所适从,前蹄一抬,便嘶了一声。夏铮已然拔剑。除那使索的之外,这几名杀手的兵刃也都怪异,侧面袭上一个使的是一把尖尖细细的叉子,另一边的是个犷犷粗粗的重锏,当真是轻重并举,不一而足。陈容容也接过了一个使剑的,她自身的“八卦剑”造诣精深,比起夏铮的“夏家剑法”不遑多让,很快便占稳上风。

    沈凤鸣却没敢掉以轻心。凭直觉,他觉得这些人不该在明知没什么胜算的情况下,还非要抢出来动手。他细看,细听,忽然只是“得”的一声细响。他心中一提,喊道:“小心!”却原来机簧在此——机簧终于还是动了,铺天的一排粗壮木钉压下——这哪里还是要杀一个人,根本是要杀一片人,连自己人怕都要杀进去了!

    夏铮、陈容容、陆兴等六人都在那木钉范围之下。沈凤鸣这一喊,众人下意识抽身往外一避。夏铮唯恐仍有不妥,剑法运起,劲风将那木钉下落之势稍缓去了一缓,六个人都已到了安全之地,就连对方刺客也就地滚出了几个。

    可仍是有人着了道。纵然苦苦以手中的锏相支,那一名黑衣人还是被一道木钉穿身而过。那重量竟是不轻,“噗”的一声穿透身体的残酷声响都清清楚楚。

    沈凤鸣微一侧目,不知是否该这般看着,可这眼神变换间他忽然注意到一双脚边一道极细极细的弦。

    那弦已被触了,可弦还绷着未松,所以机簧还未发。他疾喊:“别动!”

    触弦的是陆兴。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触到了什么,身形一僵。方才避让那木钉,他退得快,顾不得边上情形,自易有闪失。沈凤鸣朝周遭看,只见南面极高处隐隐然有些乌沉的反光,想是铁制的箭之类。

    布的是些沉重之物,让人很有一种受迫之感。众黑衣人似乎也已知道这弦会触到哪一道机关,这一下反而停了手,向后退去,似乎都知这必是范围极大的一道箭雨,都不愿似那使锏的般死于非命。

    坏消息似乎还不止于此。便在这边的暗弦还没解决之时,几人抬头间,居然看到从目光可及的下一个弯道处,已经转出了那两个原以为还很远的樵夫父子来。怎么他们走得这么快?沈凤鸣心里吃了一惊,陈容容已经在细查陆兴触到的那机簧的来龙去脉,想着如何方能将这一道机关消解于无形,可如今又哪有那么多时间可慢慢看——他大致知晓这般机关暗扣的套路,知道从弦这一端只能触发,无法解除,当下再不犹豫,向上一纵攀了枝头,仍不够高,再沿着枝梢也顾不得姿势形状斜斜地连跃带爬过去,才够到了那安放暗箭之处。

一四三 仙霞岭道 七

    果然是出息了,现在竟晓得将箭安得这般高。他心里暗暗抱怨了一句,却也抽了口冷气。这足足二十多支精钢铸就又涂抹过毒药的长箭,可以称得上是下了些本的,那蓝莹莹的箭身他是碰都没法去碰一下,只能用衣袖遮了手,才敢去拆,可另一边衣袖却又被自己截了,蒙在了脸上。如今没办法,他只能将脸上这一块灰布拿下来,遮了另一只手,两手去拆,才总算动作快了些。

    夏铮的人和黑衣人见竟有人独力上去试图拆除这般机关,都像是怔住,也忘了相斗,就这样个个仰头看着他将箭一根根抽出。最后一道连接拆断,整个支撑的树枝连同这许多支靠一个人根本没法抱得住的钢箭零落掉下,下面的黑衣人纷纷走避,而上面也重心忽变,沈凤鸣欲待借力返回,弹至一半,树枝的劲力却到了顶,反而往另一边又坠了回去。

    他上来是用了好几道力上来的,下去自然也并不是随意纵跃之距,这般高度,已是可能要受伤的距离,最近的树干偏也有两丈开外,根本无从借力。他只能将手中钢箭全数抛出减轻些重量,人在空中全力施起轻身功夫,落至地面又尽力屈膝减力,才总算将受伤的可能减至最小。可这力究竟是大,屈膝之下,还是无法立稳,他一下已坐倒在地。黑竹会众人顿时看清了他样貌,个个盯着他,就如看到了世上最奇怪的事。

    夏铮等原欲过来接应,可沈凤鸣落地之处却离黑竹会众人近得多,这边人竟多是原马斯旧部的银牌杀手,见机关已除,均各抢了过来,便要在沈凤鸣起身之前阻止他立起。

    沈凤鸣腿膝毕竟受力疼痛,还没能立时站起,正欲点怀里暗器,忽然身前有个瘦瘦影子一闪,已替自己挡了一挡。

    他轻轻“咦”了一声,已听见有人道:“阿角,你还给他出头?”

    阿角只口气有些激动,道:“沈大哥,原来——你早都知道了是吗?难怪你说这次要碰见你!”

    这个蒙着面的少年就是阿角,沈凤鸣还真没及注意。不过如此一来,他人有裕站了起来,黑竹会众人欲待拿住他的想法也便落了空,更有人喊道:“阿角,你快过来,小心他捉了你!”

    沈凤鸣闻言,手还真的往阿角肩上放了一放,道:“我就算捉了阿角又怎样?”

    “你要干什么!”方才那人瞪着他,看起来也是个二十方出头的少年,只比阿角大一点,沈凤鸣记得他就是方才使套索的,身手很算不错。

    他向几个人看看,这少年并非银牌,却好像反而是这十个人的统领。“只想叫你们退走而已,”他便向他道,“你们这次也是败了,就算我不说,也只能退吧?”

    “我们……我们自然会退,但你——”

    “我也自然会放阿角。”

    少年只得作了手势,余下七人倏然已退,那少年还是瞪着沈凤鸣,便如催他快放人。

    沈凤鸣才拍了下阿角的肩,道:“快走吧。”

    阿角似乎想说什么,一句“沈大哥”还没叫完,却被那少年一催:“还不走!”他只好回身看了沈凤鸣一眼,想交换什么眼色,可沈凤鸣偏偏没在看他。

    他在看着那个该是刚来不多久的少年。似乎就是因为没来多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归在马斯一派还是沈凤鸣一派中,便已不需要作此决定了。不知为何,那几个马斯的银牌们却偏很服气他,竟会由他来作此统领而没半句多余的话,还是——这只是给旁人看的表象而已呢?

    他也无谓多想了,转过来,陆兴那边的弦已经自然松脱。他忙转头去看樵夫父子,山道上,两人正走得愈来愈近。

    还好,应该没事了。他心下暗自说着,上前了两步,目光忽然被什么一晃,心头陡地又一悚——已经偏西的日光照射出了一道极淡极淡的影子——那是又一根极细极细的线,就在前头,在——第三弯的前头——那樵夫的孩子下一步即至之处!

    竟然还有?这又是什么样的机簧?他顾不得多想,足下一蹬,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向两人激射过去,把那顾自走路的小孩一把抱过。

    小孩大概七八岁,背上柴木倒重,这一抱起,沈凤鸣只觉身体沉了一沉,忙往边上再一纵,才远离开那弦线。小孩想是惊了,身体离地自然失措,一把搂了沈凤鸣腰,待到落地,沈凤鸣正待松手,忽然已觉腰上传来一股尖疼。

    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可便是这一瞬间,麻痒取代了疼痛,迅速蔓延至了全身。他张口欲呼,可竟已呼不出来,身体酸软下去,连人带小孩往地上滚落。

    小孩一打翻站了起来,可他却站不起,双目如迷似梦,一切知觉,便只一刹那,已然远去。他只知这件事情很糟糕,可——一切都脱离了自己控制,他发现生与死,原来只是这根本不由自己分说的一眨眼。

    也不知昏了多久,他才朦朦胧胧恢复了点知觉。天色都已昏黑,隔着帘子,看不见外面明暗的程度。

    ——隔着帘子?我在哪里?他忽然反应过来。一骨碌坐起。原来仍在途中,他躺在马车里,马车在走,对面还坐着动弹不得的葛川。一切与先前一模一样,只是边上多了个陆兴,或许是不放心,也留在车里看着。

    陆兴见他醒来,大喜道:“沈公子醒了!——停车,停一停!”

    “我是怎么……怎么回事?”沈凤鸣原疑心自己是不是只是疲倦了睡着了做了个梦,可开口说话,才发现舌头还是麻麻的,说话有那么一点不利索,确信先前被人暗针下了麻药决计不是梦境。

    外面夏铮夫妇已经掀了帘子,道:“沈公子醒了?没事就好。马上就到镇上了,看能不能寻个大夫看一看。”

    沈凤鸣看着车外,似乎已经出了仙霞岭。天光还不算完全消失,但这一昏总也昏了有一个多时辰。“那小孩呢?”他开口问道,“那樵夫和那小孩。”

    “他们都没事,你现在还担心他们,怎不担心自己?”陆兴在一边说着,显然以为沈凤鸣仍在忧心那时的机簧是否伤到人。

    沈凤鸣一怔。看众人的表情,都似不知道自己是遭了那小孩暗算,多半以为自己真是过于疲累突然晕倒过去。可是话说回来,那樵夫和小孩暗算了自己之后,难道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走了吗?

    他脑中还是混沌沌的,一努力思索,就有点发胀,只抬头道:“哦,我只是随便问问。他们人已走了?”

    “自然是走了。你一昏过去,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那樵夫也是不好意思,可他们在那里也没用,看他们还要赶去衢州,自然让他们走了。沈公子,是否这两日太过辛苦,所以……”

    沈凤鸣摇摇头。“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那我们继续赶路,沈公子还是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若有事便叫我们。”陆兴说着,跳下了车去。

    沈凤鸣坐了一会儿,头脑清晰起来。这麻药应该并不是黑竹会之物——黑竹会里有的是杀人的毒,却偏偏没有这样的麻药——所以不会是黑竹会恰巧在那个时候暗算了我。可这药性又猛得可怕,寻常门派恐怕还制不出来。若是那个小孩下的手,他和那樵夫是什么人?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夏铮?

    抬眼,忽见对面葛川一霎不霎地盯着自己,微光里这样的目光当真有点吓人。沈凤鸣眉心一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脱口而出。

    葛川不语,当然也是因为说不了话,可那眼神却是种“你放了我不就晓得我知不知道”的挑衅。沈凤鸣犹豫了一下,道:“我暂时解开你哑穴,反正这里你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救你,不妨老实点回答我问题。”

    他说着,右手连点,将他喑哑闭塞之穴解开。

    葛川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方恶恶地道:“沈凤鸣,将我穴道尽数解了,我便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你还真知道?”沈凤鸣冷冷揶揄道,“少要讨价还价,知道就说。”

    “你有什么可嚣张。”葛川偏不说正题,只还以冷冷的口气。“莫以为晓得了黑竹会的计划,就够保得了夏铮这一路——他的性命,太子爷可是要定了的!”

    沈凤鸣反而笑起来。“危言耸听。你不会想说方才暗算我的也是太子的人吧?那——葛川,你的人缘恐怕也差到极点了,人家路过,竟然对你不闻不问,到头来你还是被困在这里啊?”

    葛川面色微变,只道:“信不信由你。若你想知道那两人底细,就快放了我。”

    沈凤鸣笑意微敛,沉吟着。他固然希望葛川说的不是真的,可连夏铮等人都没能发现自己方才是遭了人暗算,葛川在马车里,怎么会晓得自己适才失去知觉与那两个路人有关——如果他不是早知那两人身份有异?

    可放了葛川是万万不行的,他便故意道:“若真如你所说,太子的人行事还真奇怪,不是要杀夏铮么?为什么却暗算了我,对夏铮反而动也不动?”

一四四 时不我待

    他这般说,原是想激葛川说出些什么来,可葛川还是不回答,不知是看穿了沈凤鸣的意图,还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没有想通。

    他只是恶言道:“暗算你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明明暗算了你,怎么竟又不杀了你!”

    一句话便如诅咒,扎得沈凤鸣耳朵都生疼。他虽知葛川不过胡言发泄,却也心中生怒,上前往他咽上一捏,便道:“我就算要死,也得在你后头!信不信我叫你到不了梅州?少卖关子,我沈凤鸣可不是什么仁义大侠,也不怕什么御使钦差,要你难看起来,你决计好看不了!”

    葛川嘴唇发颤,却也不全是害怕,更有受辱,只恨恨道:“若非我一念之差没在起初就绝了你一路跟来之机,岂有今日你作威作福的份儿!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否则——我决计放不过你!”

    “你找死!”沈凤鸣袖里利刃已现,往他咽上压下。“说不说!”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到了到了!”马车渐行渐慢,沈凤鸣只好尖刃一收,顺手点了葛川哑穴,随即已见陆兴一掀帘子,道:“沈公子,马上到镇上了,你可好走?”他已回头道:“好得很,我这便下来。”待陆兴放下帘子又去,他才转回来,向葛川哼了一声道:“你且等着。”便也下了车来。

    车马停在一间驿站之外。原打算若行得够快,今日要宿在建宁府的,如今也只能在这小县城先休息一晚。一行人都饥肠辘辘,随行有人便去安排了些吃喝事项,沈凤鸣借口要看着葛川,随便带了些食物去了安置葛川的房里,可那边夏铮闻听,却还是派了身边人来请,要拉他入席。

    他原还打算拒绝,抬头一望来人,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此是天晴无月之夜,唯有星光点点,微风习习,可不知为何,这人的眼睛似有些雾蒙蒙的,就如映了什么水汽。他心中忽地凛然,站起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人有些莫名所以,“眼睛?”

    沈凤鸣真的希望自己只是看错,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在说:那是中了幻生蛊的样子!

    显然这人还一无所知。沈凤鸣心头一阵发惧,道:“好,我跟你过去。”到了厅上,他将每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番,心愈发沉了下去。

    不是一个人,而是每个人。先时没在陆兴身上发现,不过因为他的蛊不是自眼睛而中,看不了那么清楚。而如今——仔细去看,每一个人,眼耳鼻口,总多少有些异常,就连夏铮和陈容容都没能例外。

    他差一点要狂呼出来——满座中了幻生蛊的人,就如同自己面对的是十二个时辰后满座的尸体,这种感觉足以叫任何人一瞬间崩溃!可是,什么时候着了道的?没有任何端倪,若不是自己知道些中蛊蹊跷,怕是只能等到众人发作了才知道不对,却也决计猜测不出是谁下的手!

    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受暗算晕倒之前,是没有发现谁有中毒迹象的;据陆兴所言,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这一段路上,他也一直在马车内,没与旁人有过任何接触。若这样算来,可疑的人只可能是在那之前,身份未明的樵夫父子了。沈凤鸣知道“幻生界”门生众多,除了摩失他也不晓得谁,可“幻生蛊”不是寻常毒物,能使的决计只是少数,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十几个人身上种下幻生蛊的手法,就算是摩失怕也做不到——那两人到底是谁?如果要将一行人统统杀死,为什么又独独放过了我,难不成是要我来顶罪?

    夏铮抬头见他到来,却脸色苍白,不觉站起,道:“沈公子,你还好么?我适才已经让店家去请大夫了,你先少许进食,饿着总不太好。”

    沈凤鸣犹豫要不要将这般真相说出来——可“幻生蛊”一物,太过诡异复杂,非一源三支之人,恐怕根本不会明白,说了出来,徒增恐慌。他忽然想起葛川诅咒般的冷笑——原来他竟非危言耸听!他此刻额上俱是冷汗,竟不敢回看夏铮那过于明亮的双眼,低头道:“庄主,我……只是来说一声,我先不参席了——有些事要去问问,晚些再来——你们,千万勿要散席,在此等我!”

    夏铮听他如此说,猜他也许要去会那个“黑竹会的朋友”,也不多加阻拦,只道,“好,沈公子多加小心。”

    沈凤鸣一揖,回身去了葛川屋里,将他哑穴一解,拎了衣领便劈头盖脸道:“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快说!”

    葛川“咦”了一声,道:“你总算来求我了。”

    “我只叫你快说!”沈凤鸣怒道。

    葛川眼珠一动,只道:“我早说过,只要你放了我,我便告诉你。”

    沈凤鸣原知幻生蛊只有下蛊之人方可解除,所以无论如何也须找到那两个人。可葛川眼珠这一动,反而令他冷静下来。如果葛川真的知道那两个人对自己一行人下了蛊毒,不出十二个时辰便要死于非命,他应该愈发保持沉默,等着一行人都死了,他自然可以逃走,又为什么会这样急着要自己放了他?他便将葛川衣领一推,道:“我看你根本一无所知!”

    葛川见他要走,忙道:“我一无所知?”见沈凤鸣并不接话,又喊道:“太子早告诉我,有人会在途中接应于我。虽然他没说来的人姓甚名谁,我早知其中一人是摩失师兄,功夫了得,凭你们——哼,我只奇怪他怎么到现在都不动手!”

    沈凤鸣才回了回头。“摩失的师兄”——这一句,倒像是真的。他想了一想,豁然有悟。葛川自己被擒,但终究还想着途中会有高手接应,那时还有机会逃脱,所以一直等着。下午出现的那樵夫父子将自己不知不觉麻翻,想必葛川已猜到是接应来了,可他始终不明白两人为何什么也没做就走了,和众人一样,根本不知这两人早就下了手——他们只管下蛊杀人,谁来管他葛川?既然已经得手,当然不会停留。葛川心里大约也觉不对,才千方百计要自己放了他。

    他冷哼了一声。“多谢你告诉我。不过——我说得果然没错,你的人缘果真太差,除了我,都没有人会来理睬你半句。”

    葛川还欲说什么,喉口一紧,又已被封住了言语。

    “但我说到做到。”沈凤鸣咬牙切齿。“若我们这次平安到梅州,我便放了你。否则——恐要请你陪着同死!”

    他再没空多说,快步离开。出了驿站,他掏出叶片来用力一吹,尖锐的声音将这夜都刺得戾意十足。

    “快出来!”他只凶狠狠地吹了三个字,心里想着,你爹就快要没命了,你还躲起来不知在干什么。

    竟然没有回音。他又急又怒,干脆放声喊道:“快滚出来!有要紧事!”

    话音落下未几,才听身后有风一动,他连忙回身。

    “干么这么气急败坏?”君黎显然皱着眉。“就不能容我歇口气?”

    沈凤鸣正要开口,忽然发现他竟是满衣凝住的暗血,愣了一下。“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了?”

    “还不是葛川那三十个人。”

    “你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个?我不是叫你避开?”

    “不是我不避开,是他们要尾随你们,寻机使坏,我只能将他们拦了。”君黎道,“刚看你们进了驿站,我也在附近住了,正打算换身衣服,就被你催得‘滚’了出来。”

    若不是有幻生蛊的事情,沈凤鸣大概会要他把独挡三十人的始末仔仔细细说一遍的,可此刻看他人既然没大碍,也顾不上多关心了,只道:“先别抱怨了,听我说——夏庄主他们这回出了大事了!”

    他将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对君黎一说,君黎心中才惊。

    “你一直跟在后面,可有见到那两个人?樵夫打扮的,四十几岁,那小孩大概只七八岁,都是朴白衣裳。”他也来不及听君黎回应些什么,只急着问。

    君黎已经点头。“我见了。来路除了葛川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个,怎会不见。”

    沈凤鸣一把拉了他:“人往哪里去了?”

    “只有那一条路,自然是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过了岭了。”

    沈凤鸣颓然松手,暗道:“完了,他们去了岭那头,十二个时辰之内,我去哪里寻!”

    君黎似乎也在计算时间,道:“依你说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始,恐怕就有人要发作了——到六个时辰,也即天明之前,应该全数要发作——这事情,你跟夏大人说了没有?”

    沈凤鸣还未回答,只盯着他道:“怎么你也这般了解‘幻生蛊’之性?”

    “我中过。”

    “你中过?你怎会……”

    “摩失下的手,后来朱雀逼他给我解了毒。这蛊毒发作起来令人绝望已极,无论如何,你还是先去告知夏庄主,一则让他们各自有备,也勿要落单,相互可有照应;二则也要他们务必留在驿站,不要外出,万一我们能寻到解蛊的办法,也不会寻不到他们人。”

    “哪有解蛊的办法可寻——你中过,更该晓得只有施蛊之人才能解除,旁人纵然蛊术再高,也束手无策的!”

    “便是我们去寻这下蛊之人!他们既然是太子的人,下完了手往岭那边去了,当然是要一路去临安,照路途来讲,今晚十有**要宿于衢州。我们沿仙霞岭快马连夜回去应能追上,三个时辰是赶不及,六个时辰也未必回得来,可十二个时辰——只要在明日下午之前将人带来,要他解了毒,便都不算晚!”

    “你说的容易,下蛊的却非寻常之辈,先不说寻不寻得到,来不来得及,你如何逼得他们愿意回来解毒?”

    “我只问你,这是不是唯一的办法?”

    “……是。”

    “那便非如此不可。”

    沈凤鸣才沉默了。“好。”他点头。“你等我下,我很快就来。”

一四五 时不我待 二

    他返回了夏铮等人席间。众人一见他,便笑道:“沈公子来了,等你许久了!快快来喝两杯!”

    沈凤鸣只是面色凝重,看定了夏铮,道:“庄主,借一步说话。”

    夏铮心头存疑,但还是依言与他走到一边。

    沈凤鸣压低了声音:“庄主,我要说的这件事,听来可能匪夷所思,但关乎此间所有人的性命,要不要即刻告诉大家,由庄主定断。”

    夏铮见他神情紧张,不觉道:“怎么,是黑竹会的事情么?”

    沈凤鸣摇摇头。“并非我们将来要遇到之事,而是我们如今已遇之事。”也知时更不待,便将在座诸人皆已中蛊之事告知。

    夏铮不知“幻生界”之事,沈凤鸣也未敢说得太细,却也不得不向他述说了蛊毒很快便要发作,发作时的诸种可怕。“如今请庄主务必安排大家留在一起,不要落单。我去寻能解蛊之人,恐怕不会很快,但最晚最晚,明日下午一定回来。”

    夏铮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沈凤鸣见他面色,也知这样的事情,纵然是夏铮也难以接受——等死原本就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他却也耽搁不起,躬身道:“庄主保重,凤鸣先退了。”

    君黎等了一会儿,只见沈凤鸣牵马出来,迎上前去,道:“怎只牵了一匹?”

    “道士,”沈凤鸣道。“若他们都发作起来,没人照顾着不行,葛川也得有人看着。你留在此间,我一人追上去快些。”

    “我留在此?”君黎吃惊,“我留在此做什么,我一路都没露过面,要怎么也该我去,你留着。”

    “叫你留着便留着!”沈凤鸣已然上了马。

    “喂,可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他们?”君黎有些急了,一把抓了他辔头。“你不是说幻生界的人厉害——别乱来!”

    “你方才说得轻松,现在急什么?”沈凤鸣反问,“放手,别耽误我时间!”他说着,用力一夺缰绳,那马一纵纵出一步,将君黎掀了开去。

    他停步回头,见君黎仍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不觉道:“我对于‘幻生界’的手段,还知道多些,你放心吧。”顿了一顿,“我已跟庄主说了此事。他的蛊自双目而入,夫人是自双耳,所以他们可能一个会暂时失明,一个会失聪,你一会儿千万陪在他们身边,不要离开。”

    君黎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说这些,却也知他主意已定,只得道,“这我知道,不止他们二人,余人我必也会照顾,只是你万事小心,能尽快回来就好!”

    “万一……”沈凤鸣打断他,“万一明日下午我没回来,那……”

    他像是说得艰难,但却还是说出口来。

    “你也务必……要一直陪着庄主和夫人,让他们知道……是你在。”

    君黎觉他口气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沈凤鸣已一抖缰绳,那马撒开了蹄子,放步奔去,真的只留下他,在这小小镇子的驿站之外,要数着时辰等待关乎十几条性命的消息。

    他没办法,走近驿站,往众人所在之处望了一望。众人好像还不知此事,互相谈笑得热闹;只有夏铮,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首,目光里都带着死一般寂。

    他回想自己中蛊时的心情——那时,至少还有朱雀去为自己交涉。内城不过那点方圆,以朱雀的身份去要求一个摩失,比现在沈凤鸣要翻山越岭去找两个陌生人容易得太多,可就算是那样,恐惧也曾将自己侵蚀到几乎绝望。如今的众人此刻是还不知,却恐怕很快都非知不可。要一起屏息等待那所谓的“发作”,又将何等惧怕?

    见还没到发作之刻,君黎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原本要换的衣裳换了,独坐了一会儿。

    他也有两天没合过眼了,加上身体受了伤,也是真的极累极乏,原本今天到这里,想寻个机会对沈凤鸣说完黑竹会其后的安排,就好好休息一晚的,如今看来,又是惘然了。

    也只能静静坐那么一刻钟,就算是休息了。他逼自己打起精神来,返身又去了驿站。便这一刻钟,夏铮似乎已将消息告知了众人,方才欢腾一片的席间,如今只余下了静。

    “为什么偏只他没中?”憋了半天,才有人开口,似在质疑沈凤鸣。

    “现在也只能信他了。”另一人道。

    “我不是不信他,只是……如今把我们丢在这,连个何去何从的说法都没——他要真带人回来,我何止信他,什么我都不追究!”毕竟蛊毒还没发作起来,说话间,还气势十足。

    “等下我要是先发作了,你们就将我绑起来。”有人扯开了话题,算是不大高明的玩笑。

    “就怕你不让我们绑。”有人搭腔。

    君黎听众人情绪似乎还不算太低落,稍稍放心。可这样的对话没多久,气氛还是陷入了沉寂。三个时辰没过也很近了,那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知道。

    “来来来,我们来玩点高兴的!”忽有人变戏法般地掏出了几个骰子来。“左右今晚大家也睡不好,不如一起,说不定到了天亮,半点事都没有!”

    众人顿时兴致高了些,围了过去。

    从君黎这个角度望去,夏铮还是那样坐着,他的夫人坐在他身侧。他们没有参与,却也没有阻止,只将手携在一起,口唇动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转开头,望向深黑的夜。只希望你能回来,能快快回来。纵然他们不信你,我也总是信任你的。

    ——若没这点信念,这长夜于我,也真的是种从未经历过的折磨。

    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为自己;却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为沈凤鸣。他料得到要发生的一切,也料不到要发生的一切。

    ------------------------

    深黑的夜,也只有非赶路不可的人,才会在险而又险的山岭飞驰。

    沈凤鸣就是这个非赶路不可的人。连夜沿着一弯又一弯,一谷又一谷回行,返到衢州,已是寅时将尽。

    他自进了城起就一家家客栈拍门去问是否见过这样两个人,可才问了两三家,天色已经隐约浮起了白。天亮意味着人可能要出城。他心中一急,拉起马来往那知州府中而去。

    那知州还在好睡,可沈凤鸣屋檐院落走惯,哪有人拦得了他,轻易便闯了进去,将人硬是叫了起来。好在他还认得沈凤鸣,见他去而复返说有要紧事,半看面子半惊怕之下,也只好顶了惺忪睡眼来听他讲。

    沈凤鸣只两个要求:一,派些兵丁,在衢州城里搜找如此这般一大一小的两人;二,关上城门,封锁码头,暂不准任何人离城。

    那知州还待犹豫,沈凤鸣狠声道:“这是夏大人的吩咐,他有要紧事寻此二人,若天色大亮前还寻不到,你这知州也便不要做了!”

    知州见他说得凶,只得应了,令人将城门码头守死。沈凤鸣方得了时间,再去各家客栈寻人。虽然衢州府也派了人一起在找,可沈凤鸣也知道这两人的樵夫装扮多是假的,虽然是这般和众人交待,多半很难找到。

    天色愈来愈亮。便在他一家家问着无果,低头绕过街口的才子茶坊时,坊里却探出个头来。

    “公子,你在找的人是不是他们?”

    沈凤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回头,已看到不远处的江岸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那已不复是樵夫装扮的两人都换了身毫不起眼的土色衣服,可这一眼看去,沈凤鸣心头已经确定了**分。

    “谢谢。”他来不及转回头,只说了一声,人便已飞掠过去。那才子茶坊的老板娘愣了一下,囔囔道:“真是,再不放人出城,茶坊都要被人说沸了。”

    江边已聚了些等船的人,奈何船只不放行,已经有人在高声大怨道:“老子赶着早起来要出城,城门竟是不开,没奈何只好来搭船,船也不走,这是要打仗了是怎么的,要把人憋死在衢州了?”

    父子两个没在码头上,周围人还少些。沈凤鸣一掠过去,抬手便向那中年人肩上搭去。

    中年人似无所觉,眼看便要被他搭到。沈凤鸣却忽然警觉,那手虚了一虚,便未触到他衣衫,只有那隔空的指力忽一弹,那人才猛一闪,转过身来,果是昨日那所谓“樵夫”。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沈凤鸣看着他道,“昨日在仙霞岭下了那般毒手,便想一走了之吗!”

    中年人面色稍有变化,嘴唇动了动,可发出的声音却是小孩般娇细。“你来得倒快。”

    沈凤鸣闻声一愕,才反应过来,说话的原是旁边那小孩,这汉子分明是只动了嘴唇,却未发声。“闹什么玄虚!”他心中不解,却也没空去解,“请两位速速跟我去救人吧,否则我只能用强了!”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开口:“凭你也敢命令我!”动唇的是他,发出声音的,仍然是旁边的小孩。

    沈凤鸣只觉两人诡异到匪夷所思,袖箭一亮,已经动手,那中年人抬手一挡,在这并不开阔的地方迅速交换了数招,中年人已道:“在小孩子面前动手,不觉得不太妥当么?”

    最不妥当的是,发声说出这句话的,仍然是边上的那个小孩子。

一四六 时不我待 三

    沈凤鸣冷哼一声:“你挥手间就能要了十几个人的性命,还嫌我不妥当?”

    “我也能要了你的性命!”仍是孩童口音,中年人眼神里杀机已现。

    “是么。”沈凤鸣盯着他的双目。

    要下“幻生蛊”是几乎不需要什么动作的,靠的只是对蛊虫的一种命令,而这命令却要靠“幻生界”独门的心法驱动内力完成,所耗不轻。这中年人昨日能连下十几道蛊,内力已深,若他今日要不知不觉地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沈凤鸣一人,怕是驾轻就熟。

    他也正是这么想,看似全不经意,幻生蛊已然出手,却不料沈凤鸣像是预先知晓了蛊虫来路,也是看似全不经意,那手一抬,不知怎的,两只纯白色极小极小的虫子竟堪堪落入他掌心。

    中年人这一下面色大变,边上的小孩已经“啊”的叫出了一声,也不知这一回算是作中年人的口舌,还是他自己也吃惊万分。

    那蛊虫之小,即使细看也几乎难以辨识,发令之后,行动极快,破解的唯一之途是在对方出手之前,就听懂了他的命令,预先判断蛊虫的去向。中年人见沈凤鸣如此,瞬时便料是遇了一个非常了解“幻生蛊”的对手——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自己从小就在“幻生界”,从没见过沈凤鸣这样一个人,发令时内中乾坤,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

    沈凤鸣只将那两只虫摊在掌心,蔑然道:“若你只有这一种手段,劝你算了吧,速速跟我去救人!”

    冷不防那小孩先扑上来,叫道:“快还给我大伯!”沈凤鸣昨日被他暗算过,哪敢让他扑近了身,手一握,旋身让开,只见中年人也再度出手,却好像已经放弃了使蛊,抬手洒出一股亮色粉末来,单看这颜色,也知多半又是剧毒。

    沈凤鸣人虽闪开,心中却大怒,道:“还不肯死心,那也别怪我!”

    他握着蛊虫的右手一抬,便如作势要挥。那小孩已经在一边嗤笑,道:“你又不会!”却不防沈凤鸣手掌展开,那掌心,已没有两只小虫。

    “我不会?”他冷冷道。“别以为只有你们会!”

    中年人面上忽然现出恐惧之色,抢过来一把抬起那小孩下颌细看。小孩似也悟到什么,惊惶地开始往脸上乱摸。

    那中年人忽地一转头,一双眼睛鹰一般攫住了沈凤鸣,就似怒到了极点,却又有说不出的震惊与惧怕。

    “我本不想用小孩子来要挟你。”沈凤鸣道。“但我没那么多时间!既然幻生蛊到了我手里,便请你们也尝尝这绝望之苦!”

    小孩像是终于懂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道:“大伯,大伯,我不要死啊,我不要死!快救我!”

    “他是你侄子是么?”沈凤鸣轻轻哼了一声。“昨日被你下蛊的十二人,如今都在闽北浦城县的驿站里,劳驾你赶一趟,在未时之前,救回他们的性命来,少一个,我都要你侄子陪葬!”

    中年人仍是用口型怒问着些什么,沈凤鸣对于读唇语实无心得,看向那小孩,小孩只抖抖索索道:“我大伯问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我们‘幻生界’的功夫!”

    “我会的多了,可不止你们‘幻生界’,”沈凤鸣冷冷道。“废话少说,你要不要你侄子的性命?”

    中年人面上流露出极恨,可也只能点点头,表示答应。

    “那事不宜迟。”沈凤鸣道。“你跟我来。”

    他一把挟起那小孩,快步跑去了知州府外,指着自己来时那马向中年人道:“你先上马赶去,记得,是在浦城的驿站,十二个人,一个都不准少,否则,就算你把整个幻生界的蛊都下我身上,都休想你侄子活命了。”

    那中年人只是指着小孩,动唇:“他……”

    “我去找人安排开城门,你只顾自己先赶,我自会带他随后过来。哼,不管怎么说,你侄子总还有一日一夜的性命,你现在倒晓得着急了?”

    中年人此刻竟是没办法,只得忍气吞声上马扬鞭飞驰而去。——未时之前,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

    待他走了,沈凤鸣才像松了一口气,出了一场大汗。去看那小孩,只见他面色灰白,犹自不断掉泪。

    “早知道昨日便不要大伯放过你。”他哭道,“早知道我让他连你也杀了,连你也杀了!”

    沈凤鸣不悦,道:“小小孩子,满口都是杀杀杀,杀人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事情么?”

    “我不管,我不要死,我就是不要死!”小孩子哭闹道。“我好心好意让大伯放过你的,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要害我啊!”

    “不想死就不要吵!”沈凤鸣只叱他。

    他寻那知州话毕,借了一匹快马,带着这小孩子两人一骑沿着大道也出了重开的城门。中年人果然已经先行了,小孩子闹一阵停一阵,倒让沈凤鸣好不心烦。

    “你说你昨天好心好意让你大伯放过我,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无奈,途中想到这句话,便问他。

    “你最先过来,我大伯原已对你下手了。”那小孩子抽抽噎噎道,“可我……可我看你本是为了来救我,就跟大伯说,要给你解了,不要你死。”

    沈凤鸣才怔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为什么又用麻针暗算我?”

    “解毒很痛,我怕你觉到,会疑心的。”

    “用麻针就不疑心了?”沈凤鸣有点莫名,可一句话间,却忽觉这孩子也不是那般令人讨厌,不觉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怕,只要你大伯救了人,我就给你解毒。”

    或许是听他语气缓和下来总算不显得那么可怕,那小孩擦了泪,哭声渐渐转低。隔了一会儿,只听他怯怯道:“可我从没见过你,你从哪里学会我们‘幻生界’的功夫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倒想先问问你——你大伯叫什么?他这手功夫,在‘幻生界’里也不会是无名之辈吧?”

    小孩听他夸奖自己大伯,倒像有点高兴。“大伯当然厉害。大伯叫关默,‘默’是因为他是个哑子,不会说话。整个幻生界,只有我读得懂他的唇语,所以大伯到哪里都要带着我的。”

    “你们姓关……那你们与幻生界掌门人关非故的关系是?”

    “那是我爷爷,你知道我爷爷?”小孩听来很是吃惊。“大伯还跟我说,我们这一派,江湖上没人知道的呢!”

    “嗯,我只是碰巧听说过。”沈凤鸣道,“那摩失是你的师叔吧?”

    “你认识摩失师叔?”小孩子越发吃惊了,“难怪你知道我们那么多事——你是师叔的朋友?他好多年没回来了呢,这次就是他忽然来信,我和大伯才出来的。”

    “他信里说什么?”

    “我不晓得啊。”小孩子答完,才忽地道,“你不知道?你故意打听我们!你不是他朋友!”

    沈凤鸣反而笑。“你小命在我手里,我不跟你打听跟谁打听?”

    那小孩竟尔沉默下去,似乎重新想起自己中了那般剧毒的事实,隔了一会儿,忽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早知道……早知道昨日不给你求情。”他抽泣得苦,来来回回仍是那一句,“若不求情,你现在也跟他们一样发作了,才不会有力气来害我!”

    一句话却令沈凤鸣的笑也敛去了。“你竟还有脸说。他们没事便罢,否则,你大伯这个凶手,我无论如何都放不过!”

    “哼,大伯还放不过你呢!”

    沈凤鸣不想与小孩相争,不再言语。那小孩却鼓了力气,追问道:“你都没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已经想着以后报仇了?”沈凤鸣冷笑了笑,“我姓沈,沈凤鸣,记好了。”

    那小孩被他语气相激,道:“有什么稀奇,我叫关代语,你也记好!就算我大伯不找你,待我长大些,也一定来找你!”

    “关代语”,想来是代他大伯言语的意思。沈凤鸣心里想着,开口却揶揄道:“你这么厉害的小孩子,要什么长大?似你这样开口闭口杀人,出手就是药性那般猛的麻针,我早甘拜下风,长大了还了得?”

    关代语不知该得意还是郁闷,竟被憋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没杀过人!大伯要杀你们,肯定也是因为你们是坏人啊!我那时一跟他说你像好人,他不还是放过你了吗!你却恩将仇报,不谢我和大伯,却为了坏人来欺负我!”

    “好笑,你大伯跟我们素未谋面,凭什么认为我们是坏人?”

    关代语又憋到说不出来,隔一会儿,才道:“那就是摩失师叔信里说的!”

    “哼,人命关天,一封书信就能令你大伯轻易夺十几个人的性命,他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在我眼里你大伯要杀的都是好人,他自己才是十足的坏人,我是不是也可以不问青红皂白随意取他性命?”

    关代语一张脸气得通红,却偏偏还是反驳不出来,恨到只能一把一把拔着马鬃。

一四七 时不我待 四

    路途毕竟有些长。待下了仙霞岭,已经午时,三个时辰的发作时限临近,关代语惶惧渐重,不再说话,一路都抓着马鬃,不知不觉竟将那马脖子上的毛都拔疏了一块,又过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道:“我鼻子不通气了,是……是不是发作了?”

    沈凤鸣低头看了看他。“刚山风大你却不挡,现在喊鼻子不通气也晚了。”

    “那个,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大伯救人,你也救我,你不能反悔。”关代语呜呜着道。

    “我没反悔。”

    关代语唔了一声,沈凤鸣忽然见他手一动,下意识要去拦,可关代语竟不是冲着他而来,这一拦没拦到什么,却见他已经将什么粉末送入口中,一仰头就吞了下去。他急一勒缰。“你吃什么!”那马被突然勒得吃痛,竟半人立起来,几乎要将两人掀下。

    可药性是真的猛,便这停稳马匹的一忽儿,关代语眼睛已经闭上,两手一松,便要翻倒,沈凤鸣忙将他人一捞,捞回马上,见他呼吸似乎如常,急伸了二指往他颈上探查血脉。

    那服下的似乎是入眠的药物。瞧来他是一贯下药就猛,对自己也不例外,嘴角边还有少许残留的药末,人就已陷入昏睡。沈凤鸣呆了一晌,有点哭笑不得。你该不会是怕发作时难受,以为睡过去就没事了?要是幻生蛊能睡过去就没事,还有谁怕那非人的痛楚?

    他抬手将他嘴角粉末揩去,没办法,只能一手将这小孩在身前扶稳,放慢了马,才能继续上路。

    ——要是幻生蛊能睡过去就没事,还有谁怕那非人的痛楚?这一句话,君黎真是感同身受。

    天亮之前,十二个人的蛊毒就已经全数发作了。也曾有人试图入睡,可睡而又醒,难以言状的折磨,他这旁观者都不忍卒看。

    当此情形,他早无法置身事外,也顾不上避讳什么,进了屋子。他记得,当日自己发作苦痛已极的时候,是根本不知秋葵何时进来的,回想起来,她必还曾用力撞了自己屋门才进得来,那时自己的神智根本不知在何处,稍微清醒一些也是在她大呼了自己名字许久以后了。

    如今面对这些人,他才知道自己那时是何等恐怖的情状。或许不会似有些人般嘶声喊叫,或许不会似有些人般面容狰狞,可也或许——比那更甚。

    有年纪小些的,定力最弱,从凳上翻滚在地,呻吟着,嘴角溢着白沫,眼睛大睁却已无神;有年纪大些的,却最惧恶梦,哀嚎着将那面前的酒杯茶碗一个一个捏碎,捏到满手鲜血却仍不愿停。

    君黎才方将那口吐白沫的扶到墙根靠着,又不得不将那整桌碎或未碎的酒杯茶碗去收起,可忽然便有人冲了过来要与他抢夺。那些不知身在现实还是梦里的人,身手却是不赖,即便在被他不得已点倒下去之后,也躺在地上用那一双怨毒的眼睛看着他,身体抽搐着,眼鼻中涕泪横流,那手仍然半抬着就像还欲过来将他掐死,将他夺走的那些无意义的杯碗夺回来。

    他不知他们各自都陷在什么样的幻觉里,却知道那种感觉——那种将醒未醒,就算只差一口气却终于还是只能陷于迷梦的绝望。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好受一些?他回想。那时候,秋葵是用魔音,来给予自己能逐渐抵抗的力气,可如今自己可以干什么?连吹一片叶子都吹不出音调的自己,不要说魔音,就连那能留住神智、安抚心绪的乐音都无法给出一点,还真不如留在这里的是沈凤鸣。——他一定是知道留下来面对这样的一室情景是世上最可怖的事情,才忙不迭自己挑了轻松的活计跑了吧!

    君黎一个一个照顾不暇,很久才有空关注到夏铮和陈容容。那是因为他们的情形略好,没有太大的动静——大概一则是源于他们定力高于旁人,二则是源于他们互相紧握的手。君黎还记得,自己清醒过来时,便是紧握着秋葵的手的,或许这种与他人有所联系的感觉,会比孤独陷在一种未知的幻梦中,要好得多。

    可幻生蛊毕竟是幻生蛊,再是四手紧握,终也相抗辛苦。君黎还是走近去细察他们的情形,目光一触到夏铮那双没有落点的眼睛,心头就忽然一颤。

    那是何其熟悉的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自己初到顾家小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时候,夏铮的双眼也是盲着的。他那时不知这盲眼侠士为何偏喜欢与自己这样一个本不擅言辞的小道士聊天,可与他说话竟也不觉局促,反觉他那般有趣,那般相见恨晚——不对,他们没有相见,那个盲眼的夏铮看不见他的模样——该叫作相“闻”恨晚。后来事出变故夏铮不算有告而别,于他其实是种莫大的遗憾,纵然十几年后在内城重见,也似没有弥补起那种失落。

    但今日,不知为何,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情形之下,他却觉得像寻到了那一年的一些感觉。“夏大人……”他看着他的表情,依稀觉得,应该与这个正与幻境抗争的夏铮,说上几句话。

    夏铮忽然身体一挺,亮得异常的双目里闪出些更亮的光。“……君黎?”他竟然这般回应,便如仅仅是那三个字的轻唤,即使身处幻境,他也能轻易认出,并叫出他的名字来。

    君黎怔了一下,见夏铮的右手抬起来,忙上前以手相握。“夏大人,你听得见我?”

    “听得见。”夏铮动容道,“你怎来了?你不是……你不是在临安?”

    “我……”君黎不意他如此清醒,只能含糊道,“嗯……我跟上来看看。夏大人,你觉得如何?”

    “没事……”夏铮只摇头道,“没事……能听见你说话,我便……便没事……”

    他说着,左手拉了陈容容,便道:“容容,你看见了么,你看见……君黎了么?”

    陈容容双目能视,却已听不见。可即使听不见,她也将这个出现在此的年轻人看了许久了。这该是她与君黎第一次相见,可他于她来说,似乎并不陌生,唯一令她分不清的,是他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

    她只能仔仔细细地看他,越看着,就越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直到夏铮这样拉了拉她,她才像忽然抑制不住。那眼泪一滑而下,她咬唇颤抖着,哭出声来。

    “夏夫人,你怎么样?”君黎只道她发作得难受,开口问了一句,可随即省悟,她是听不见了的,忙也一握她手,却觉她颤得愈发厉害。

    他并不知她是为什么而颤,只怕她神智失去,忙指指自己,又指指夏铮,示意她一直看着,保持着清醒。

    “君……”陈容容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叫出他来。“君黎……”

    君黎忙忙点头,示意她说得没错。想来这夫妇两个都还保持着清醒,他心稍稍放下,忽然意识之中一警,似有什么人闯入他逐雪意散知之境,正带着些并非善意的气息,在侧面的窗前窥伺。他一凛,不动声色,将陈容容扶了坐好,仍让她与夏铮双手相握,暗中提一口气,忽然站起——言语和目光都已及不上他的快——他转身拔剑出手,“逐血”的红光自半个室内划过,倏然已透窗而出。

    若反应需要一呼一吸,那么窗外这人,显然只来得及吸了半口气,那闪着寒光的剑刃便已停在颈边。

    窗棂受力,才自破裂少许,露出了外面人的面孔。这人似乎全未料到这一袭,一张脸惊吓到苍白,可与君黎对视刹那,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之色才更浓。

    “怎么……会是你?”

    ——葛川是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君黎会出现在此的。不过君黎看到他的一瞬间,也唬了一跳,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还有着葛川这回事。沈凤鸣离开已经一夜,葛川的穴道多半已经自解,绑缚于他恐怕不过形式,要不是他还不知死活地来此窥伺,就此逃了,那自己恐是真不知怎么跟沈凤鸣交待了。

    如今虽然剑在葛川颈上,可毕竟两人之间还隔着一道窗。君黎不敢大意,手上加力,将那剑往葛川肩上重压而下,要逼到他行动不得而束手就缚。葛川已知他决非易与,他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敢吃君黎的劲,沉肩一卸脚步已退,向后飞逃而去,反正君黎若要追出,则非纵身越窗不可,必会比他慢了半拍,加上,葛川已看出这一屋人情形诡异,君黎会不会弃下一屋子人追出来,还在未知。

    可君黎毫没犹豫往窗台一撑便已追出。那跃出一剑可是带着名堂的——伏在屋外的杀手要以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杀死屋内的目标,随后更要以同样的快速跃出而走——得授于杀手凌厉的剑法和身法,哪里会是似葛川以为的“慢了半拍”。

一四八 时不我待 五

    葛川虽然运足轻功而逃,可身后那劲风却已将他裹挟。那瞬间的极快让葛川竟有种错觉,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他追不上的人,和追不上之物。他只能回身去接君黎已至的剑招,可他并没有想明白,那极快正是因为它只有为达目的的那一瞬间。也说不定——若他拼着背上受伤却不回身接剑,用这点时间跑得更远一些,而君黎越窗的一息用尽,那时这场赛跑,胜负还在未知。

    如今,君黎见他回身,便知自己赢了。他为了逼他这一回身,用的招式表象却凶。葛川号“青云手”,但再是厉害,空手怎敢撄那血色锋芒,右手一抬要拂君黎腕上,可那剑竟是先至。他从未想过在内城中一贯以温文出名的君黎动起手来是这样疾风骤雨般的招式,便这一刹那已如一阵真正的疾风卷了过来,令他连双目都被凛冽得不得不闭起。

    招式之下,竟然是如同朱雀那般的冷劲。他已知自己不是对手,还未真正相交便已拱手道:“我输了,我输了,君黎道长,高抬贵手。”

    这也是他知君黎一贯心软好说话,这般一说,他招式必定会收,而自己到底是真认输还是假认输,却当然是“看情形而定”。

    他双目还在注意着对手的动作——剑势果然缓了,只可惜君黎左手还是抬起来,往他胸口一点——在他寻到君黎的破绽之前,他便已断绝了他突施任何偷袭暗算的可能。

    葛川颓然而倒。他知晓自己的幽禁生活恐怕又要开始了。

    君黎将他拖回室内,其实不过一忽儿功夫,可室内情形又已有变。蛊毒发作起来,虽是从一处开始,可却逐步会侵蚀其他感官——秋葵也曾这般说过。已有人原本仅仅是看不见,如今却开始失去听觉,愈发恐慌叫喊。他不欲葛川看到众人的情状,干脆将他点晕过去,重新缚了抛在屋角。回过头来,夏夫人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哪怕是自己去了外面,也始终注视着窗外。如今见他回来,她面上竟尔露出温婉一笑。

    “君黎,过来。”她向他招招手。

    看起来,她此刻已更恢复了些平常之态,没有再哭,只是君黎人一过去,她还是牢牢抓了他手,便不肯放开。“我听亦丰说过你好多次。”她像是在解释,“你在这里,我……好高兴。”

    君黎被她拉了到身边,只好坐下,向夏铮看,他也像仍然清醒着。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君黎不知若换作自己,发作那么久之后是否还能如此。魔音是幻生蛊的同源,那时以此作为精神支撑消解蛊虫侵蚀,或在情理之中,可面前的夏铮夫妇,又是以什么为支撑,才维持到此刻?

    “有没有受伤?”陈容容语含关切。

    “没有。”君黎说着话,摇摇头。说话是给夏铮听,摇头是给陈容容看。

    陈容容像是对旁的一切都已不关心,只顾着问他诸般问题:“朱雀一贯对你还好?”“什么时候要回京城吗?”

    ……

    他不知道这个夏夫人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么多,却也只能一一回答,说着话又作着手势。她越问越远,就连一些不相干的往事都要问起。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才发现她眼睛似睁似闭,说话时声音也渐弱,一惊摇她:“夏夫人?”

    忽然又才一觉: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猛地站起。现在是午时——可所有人都已不再发出声音。他们的呼吸还在,可感观却都已消失殆尽,无法看,无法听,无法说,无法闻,也无法感。大概,只能想,只能用那充满恐惧的内心,想象着自己要如何死去,要想足两个时辰,才会在绝望中离开此世。

    “沈凤鸣,你还不回来……”他忍不住喃喃说了一句,回过头去看夏铮夫妇。陈容容口舌还在动着,要一直努力着才能发出声来,就连眼睛都不得努力睁着,才没有完全合拢,想必感观神智也已到极限,渐渐都要淡去。

    “夏大人,夫人,你们……你们再稍坚持一下,定会没事……”他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话与其是叫他们坚持,不如说是叫自己坚持。若这一室尽默,他怕自己也会忍不得那般残冷可怕,要失了心了。

    陈容容只是用尽力气攥了他手,用最后的视线看着他,轻轻喃喃:“君道……今日见到你……好高兴……”

    她已不止一次对他说见到他的高兴。君黎未曾明白“君道”指的是何意,料想她已陷入幻觉,话语不可以常理解释。忽然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滚至门外骤停,那马长嘶一声,君黎心中一震回身,一个汉子已经闯了进来。

    君黎认得他正是昨日的樵夫,一起身下意识伸手往剑柄上一按,却见这人往室内扫视一眼,只与君黎短暂对视了视,便已经向那离己最近之人伸出了手去。君黎剑已待出鞘,可看见他动作,却又将剑柄慢慢推回。

    他识得那动作。他曾大睁着眼睛,看摩失这样解过自己的蛊,见他如此,便知沈凤鸣未叫自己失望,虽还未见他人,但此刻也不敢出言相问,分这人的心,只警惕盯着他一动不动。

    关默的动作却快,一忽儿已解了一人。不知是否蛊毒发作已久,此人早是精疲力竭,纵然蛊解,也昏睡不动。君黎忙到跟前仔细看他。那脸上异象已除,看来应只是无力起身。他伸出双指,向那人颈上探查血脉。

    也只有这动作让关默侧目看了他一眼。良久,君黎才确定已无恙,松了口气,去看下一个。

    查人比解毒慢得多,他一个个跟着查至一半,已见关默将十二个人都看过,结手便待要走,君黎忙站起道:“先留步!”

    关默停步,瞥了他一眼。

    “沈凤鸣呢?”君黎道。

    关默听闻这名字,皱了一皱眉。“沈凤鸣”——他原不知他名字,可“黑竹双杀”的名头他还听过。他张口,可也只是唇动。关代语不在身边只令他全然不习惯,不论是要回答君黎还是要问他什么,都是无计可施。

    唇动了一半,他已经闭了口放弃,干脆到边上坐下了。料想就算沈凤鸣过来,也必要将此间人尽数查过,自己倒不如在这里等了。君黎倒读出了他少许口形:“你说他在后面?”

    关默点头,指指他,意思是问,你又是谁?

    “君黎,是沈凤鸣的朋友。”君黎未知如今该用怎样立场相待,只能稍一作揖,继续低头去看,察得十二人都是脱险无误,回头看看天时,堪堪未时——算是比最后的时限,还早了一个多时辰。

    可十二个人也都是沉睡之相了,与那蛊虫相斗了快要一天一夜,岂有不累,就算是方才还强撑的夏铮夫妇,毒之一解,反而入眠。君黎暂还不敢将人分开,一个一个都扶着靠着了,那壁厢关默目光却看着角落里的葛川。他并不识葛川,见他被缚昏迷,心中若有所思,抬目又看了君黎一眼,转开只作不知。

    一切,只待沈凤鸣将自己的爱侄好端端还来再说。

    沈凤鸣足过了三刻钟才赶到,君黎与关默闻声迎出。他见两人在此相安无事,也放下心来,将马上那个昏睡的小孩一抱交给关默,下了马来。

    关默见侄子昏睡,面色大惊,待到细察了,神色才平了些,便动唇道:“快给他解毒!”

    “先别急。”沈凤鸣道,“总得让我看看你办事牢不牢靠。”

    君黎也在一边不语,由他也去察了一遍,沈凤鸣才回过头来道:“那好,解蛊是可以,不过关先生手段高强,恕我不敢轻忽,咱们先把此间话说明白了我再动手。”

    “你……”关默咬牙。沈凤鸣在衢州寻见他时叫他“阁下”,如今叫他“关先生”,显然自己的家姓是关代语告诉他的了。他料想代语年幼胆怯,必定受了他许多恐吓,吐露了许多不该吐露之事,而如今见他犹要拖延时间,如何不怒。偏生自己是真的没法说话,只能吞了声,指指自己嘴,意示若不救了关代语,没法把话“说明白”。

    “也不用你说什么,只不过……要你发一个毒誓,不会再对这里的人下手。”沈凤鸣道,“我来说,你若同意,只要点点头便行。”

    关默对他怒目而视,却也只能点点头。

    沈凤鸣便道:“好,你关默,若再对此间我、君黎还有夏家庄这十二人滥下杀手,若再听信小人、滥伤无辜,那你,和关代语,都必受厉蛊蚀体之苦,痛不欲生而死。你可同意?”

    他语出狠毒,更连关代语都牵连在内,却是看定了关默若不点头,没有第二条路。

    果然关默只能答应。沈凤鸣才算满意了,伸手去关代语唇边虚抚了数下,眨眼之间,蛊虫已褪,两个白色的小尸体被沈凤鸣在关默眼前晃了一晃,随手散去。

    关默抱了孩子,脸上尽是怜爱。除蛊虽快却痛,关代语尽管因药入眠,可那毕竟不是麻药,即便未醒,他想必还是感觉到了,眼角边竟痛滴了泪下来。若非那一句毒誓仍然在耳,关默实恨不能立时出手,将沈凤鸣碎尸万段。

    沈凤鸣已不理睬他,回头向君黎道:“我们叫些人帮忙,送他们回屋去躺下休息吧。都耽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儿。”

    君黎答应了。一时一边忙着,一边听沈凤鸣大致说了如何以关代语要挟关默前来的始末,待到安顿停当,竟见有几人先自要醒,君黎犹豫了下,还是抽身避出外面,由得沈凤鸣去对话。

    此番出了门,他才忽然有点虚脱之感,竟然在墙边倚靠良久,才算“活”了过来。如此——你们这一帮子人,总也没有理由怀疑沈凤鸣了吧?他想着,慢慢往自己住处行去,可脑中却又萦绕不去陈容容的表情,就像那是一切都放空沉下后,唯一浮上,难以释怀的东西。

一四九 亲缘若幻

    回想起来,怎么她与自己说话时,会有那般高兴?而她最后喊着“君道”二字时那一个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的神色——若非关默忽然到来,那一瞬间的感觉,竟好像是——尖锥入心。

    他在街心站住了,有一点点恐慌。“君道”,这两个字,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可能,他不敢去猜。抬头,是一个昏沉沉的日。沈凤鸣昨日一定要自己陪着夏铮和夏夫人,那些言语,也像是种难以描摹的暗示,令他心内交错难安。

    忽然被一只手拍到肩上,他带着大惊失色几乎要跳起来,一回头已见到沈凤鸣的脸。“你怎么回事,站在这里发愣,喊你半天也不动。”沈凤鸣有点愠色,不过瞧见他这般惨淡的面色,当然也愠不起来。“你住哪儿?还有心情陪我喝两杯么?”

    君黎稍微平复,指指边上,“我没事——我就住这里,但我不喝酒。”

    “你喝不喝我都要喝,再不喝都快要压不住魂了。”沈凤鸣听他说了没事,便将他一把拉进这客栈的大堂,坐定,果然很是要了些酒,也不说话先三杯下了肚,方再看了君黎一眼,道:“你真不喝?”

    君黎摇摇头:“他们都醒了没有?”

    “嗯,差不多都醒过来了,就只有夏夫人还睡着,不过应该没大碍。”

    “夏夫人……”君黎喃喃自语。

    待菜都上了齐,两人默默无语吃了一会儿,沈凤鸣方开口道:“呃……君黎,晚些你还是随我去跟庄主他们打个招呼吧?”

    君黎有些奇怪他这次语气有点不同往常,既不是叫自己“道士”,也不是叫自己“湘君大人”,而神色偏又有些紧张,不由笑道,“怎么了,你魂还没回来么?说起话来——倒有点不像平日里的沈凤鸣。”

    沈凤鸣竟未否认,只续着道:“我的意思是,夏庄主他们虽说蛊毒发作,可如今清醒了,也多半都回想得起先前有你这么个人在边上,你再避着便有些刻意了。”

    君黎看着他杯盏:“我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觉得他们一贯视我为朱雀一路,必对我难以释怀,若我真露面同行,反增彼此烦恼而已。——怎么,是夏大人说了什么?”

    沈凤鸣将那杯子拿起,反去喝了一口酒。然后再一口。直到将这一杯喝尽,他方道:“你先别问我——我问你——夏庄主在蛊毒发作这一段时辰之中,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君黎有些不解,只摇摇头道:“没说太多——说起来,反是夏夫人,问了我许多问题,有些……有些出乎我意料。”

    “那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君黎皱了眉。“什么意思?你有话便直说。”

    沈凤鸣的手将那空杯子滴溜溜转着,似乎是踌躇着,下不了决心。可到最后,他还是抬起头来,看定了君黎,道:“方才我出来之前,夏庄主特地叫住我,问我,‘君黎是不是也来了’。他早知道先前是你,只不过如今见不着你,他便担心一切是他心魔作祟,只是幻象,不敢确定。”

    “那你怎么答他?”

    沈凤鸣苦笑。“我自然先推说不清楚,反正夏庄主本也不晓得我跟你有这般熟,他只是……只是情绪有些激动,抓着我便问了。我其实有些不忍见他这般失望,因为我知道纵然再是不应该,他还是想见你。”

    君黎听得有些不明不白,要开口相问,却被沈凤鸣一只手一抬阻拦。“你不要说话,只听我说。”

    他便缄口不言,看着这个到现在为止都仍有些古怪的沈凤鸣。沈凤鸣却偏偏又停顿了,将那酒壶拿了过来,再满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那张脸上真的像是有了些酒意,他重新又看着君黎。

    “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他开始说着一些从未说过的话,“可正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有些事究竟该不该告诉你。不过今日我算是决定了——这世上父母子女之亲缘,纵然有再是天大的理由也剥夺不得,有些事情,本是不该逃避的。”

    君黎握箸的手有丝细微的颤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别……别说了。”他竟是不自觉地低声阻止他,便如要阻止自己知道一个万劫不复的真相。

    沈凤鸣恍如未闻。“你知道昨夜我为什么非要你留在此间不可?不是我真觉得自己能强胜于你而对付得了关默,而是——而是我知道庄主和夫人必更愿意那般时候身边的人是你。他们早便知道了,我也知道,就连朱雀都知——君黎,你便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是他们夏家的长子——我不信庄主和夫人与你相伴这一日会忍得住一语不发,你纵然躲着不见他们,也改变不了这般事实!”

    君黎面色变得灰白,一切近的远的往事涌出,令他的手真的颤起来,那一双筷子,什么都挟不住,挟不起。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师父逢云道长离世,自己其实就一直在越来越接近这个真相,纵然这真相不是今日自沈凤鸣口中说出,也已经离自己很近很近了。

    “你是不是……也早有预感?”沈凤鸣见他如此,伸手下意识握了那空空的酒杯。“我一直未敢告诉你,是因为我也知晓你为什么当初会离开父母,知晓其中一切苦衷,可——”

    “你知道,你为何还要说!”君黎一把按了桌子,忽然打断他,一双目光竟是愤怒的,就如面前的沈凤鸣并不是朋友,而是个活生生将自己推入绝望的罪魁。可他也知道并非如此——罪魁怎会是他,根本只是这个一早就判定了自己一生之命的上天。他说或不说,一切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我只不想见你们这般逃避躲藏,就好像如此便能胜过命运一般!”沈凤鸣的声音也高起来。“我亲见过他们为你祈福,日夜想你入骨。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虽然抛弃了你,可却又从未真正抛弃了你——反而正因为你不在身边,他们想得更多,更苦!你不是也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么?我不信世上的孤儿,有哪一个不想找到自己生身父母,有哪一个不想得一日家人相伴,如今你们近在咫尺,却偏要作这般隔膜重重,我——我真没法看得下去!”

    “所以你要我去见他们?你明知我有什么样的命断,却要我去见他们?沈凤鸣,你……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早知如此,我昨夜都不会答应你留在此地,你可知你是在害人!”

    “我在害人?我只知正因你的一路跟随,因你昨夜在此,他们现在才都还好好活着,他们所受的痛苦才最最少。君黎,你为何宁愿相信那样无稽的所谓命断,都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绝不信这上苍会真的残忍到一夕亲缘相伴便要夺人性命,害人离散的!”

    “你不是我,自然说来轻松——但在我身上,那样的命断已应验过一次又一次,你——你若是我,便会知道在‘命中注定’这四个字面前,一个人是如何渺小!”

    沈凤鸣注视他激动到带了些红的双目,沉默了一下,才又缓缓开口。

    “好,我们不说旁的,只说——你深心之中,到底想见你的父母兄弟不想?到底是见他们让你开心高兴,还是不见他们让你心头舒畅?你说‘命中注定’,可我若是你,若这上天当真如此无情对我,我更要反抗到底!你若屈服,它只会变本加厉;你若反抗,或许就有一线生机——最少最少,你曾开心高兴过,岂不是好过永远只是那般痛苦承受?”

    可君黎的表情已经冷至坚硬了。“我不会去见他们的。”这声音坚硬到沈凤鸣只那么一听,就知一切争论恐怕都已没有必要。

    “你……”他像是无奈,“你真是固执已极!”

    “这是师父临终前对我最重要的嘱咐,”君黎语声缓慢却坚决。“他说,‘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这一句话,我至死都不会忘,我也不想为了一时之意气,再作让自己后悔的冒险——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去梅州路还长,我还是像之前一样,远远缀着你们,给你们断后就好。”

    “你还不是放不下他们,还不是要一路跟着?”沈凤鸣犹自不死心,“你会这样从京城一路跟来此地,足见一切都是冥冥中已然注定,你为何执着于那一个……”

    “没错,我是放不下——本就放不下,如今知道这个真相,更放不下!可那又如何?我只能够不见他们的面,用我的方式保护他们而已。你也只告诉他们,我人在京城,从未曾来过,他们昨夜、今日所见的我,尽是幻觉,尽是虚无,尽是他们对我这个……对我这个从未喊过他们一声爹娘的所谓长子的……想象……!”

    他像是说到无法再说,那努力平静的面容竟平静不得,以至于近乎绝望地转头闭目,要将什么表情隐藏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