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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杯酒之交
沈凤鸣见他激动,作声不得,凝凝然看了他半晌,才道:“好了,道士。或者是我想得简单了些,你若难过,也……也不必假装镇定,我是不会来嘲笑于你。只是——”
“你又要‘只是’些什么?”君黎回过头来,狠狠瞪着他,“我的决定便是决定,再说一句,休怪我翻脸。”
“我只是说你又给我出了难题,你休要急好么?他们十几个人都看见了你,又不是一个人看见了你。就算是幻觉,哪有都幻成一样的,你要我怎么去圆你这个谎?”
君黎沉默想了一想。“除了夏大人,原本就谁也不认识我。就算是他,这次也没见到我面,只是听到声音。——我信你,你总有办法说服他们的。”
沈凤鸣无奈,只得道:“好罢。这头告诉了你,那头却要瞒着他们。早知如此,真不如不说了。”
“你知道多久了?”君黎看着他。“是谁跟你说的?你说朱雀也知道?”
沈凤鸣便不隐瞒,将朱雀暗中让自己调查此事之始末尽皆说了,又道:“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实,不想说朱雀的是非。你该比我更了解他,他为何要这样做,你——应该也有所觉的吧?”
君黎只垂头不语,半晌方低低地道:“反正我也是与他动了手才出来的,算不算‘反目’或是‘决裂’,我也是心中没底,但也作好了准备自此要与他为敌。事已至此,背后的那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沈凤鸣见他明明是郁然却偏忍着,抬了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咕嘟嘟倒满,道:“这么苦闷,别忍了,喝一杯吧。”
君黎抬眼瞟了瞟他,反而沉了手伸筷去挟菜:“我不喝酒。”他似是强调。
“呵,这都不肯喝,看来心情还没坏到底。”沈凤鸣说着笑了笑,自斟了一杯,叹道:“一个人喝酒,实在也无聊得很。”饮尽,又道,“不过也难怪,你没喝过,当然不知道酒的好了。其实我看,你现在最适宜喝个大醉,把那些烦心事暂且都抛一抛。总是清醒着,自然只能郁上加郁……”
“我不喝酒。”君黎重复了一遍,“修道忌酒。”
“你杀人都杀过了,还修什么道,还忌什么酒?”沈凤鸣有些不悦他的态度,带了些激他之意。
“那是两回事。”君黎不为所动。“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杀人。”
“哼,什么叫迫不得已?谁也没迫你杀马斯,你不是照样去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还不是凭一己心愿,谁说得动,谁又拦得住?”
沈凤鸣说着冷笑起来。“借口,通通是借口。明明可以过得快活,偏要过得苦,把那些苦的都背身上,好的偏还不要!——我晓得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但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命苦不命苦,什么都是自找的!”
君黎只是不语,不知是因为话已不投机,还是究竟被他激得心有所思。
沈凤鸣带着酒意,已经又站起举杯。“我问你一句,道士,我沈凤鸣与你的交情,是不是连一杯酒都比不上?你此刻心情很差,我知道。可我心情又好了?这世上原也不止你一人苦闷着,我本想找你聊会儿喝两杯会好些,结果,嘿嘿,果然与你说话,那是越说越不自在的!”
他说到愈发愤愤然,再喝了一杯——这已不知是他今日喝的第几杯,再自满上了犹待再喝,冷不防君黎的手一伸,已将他腕一拦。
“怎么,自己不喝,还不让我喝了?”沈凤鸣不忿地看他。
君黎不语,筷箸放下,却将边上那一个斟满的杯子轻轻抬了起来,一双眼睛也一样抬起来看他。
沈凤鸣反而有些惊奇:“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为我与你的交情故,可以——我跟你喝这一杯酒。你问我什么叫迫不得已——这便是了。”
“我可没逼你。”沈凤鸣反而犹豫不定,“要是你这禁忌真那般重要,你想清楚。”
君黎不再说话,只将杯子往前送了送。沈凤鸣将信将疑地与他一碰杯,见他真的回手便要饮,忙抬手一挡。“你能喝不能!这又不是水,这般喝法,一杯我看你就倒了!”
君黎才一顿手,将倾势缓了,不大不小地啜了一口。酒一入喉,其中辛辣已令他拧起眉来。
沈凤鸣原是有些未敢置信地愣愣看着他,忽见他这般表情,倒不觉笑出声,“不会吧,我面子够大,竟真令得湘君大人破例喝了酒。怕是湘夫人或是朱雀都没这么大面子。”
“若喝这一杯酒真能令你心情稍好那么一些,那这例破得也就不算冤。”君黎放淡表情道。
沈凤鸣却叹。“道士,我说你什么好。我让你喝杯酒解解自己郁闷,你不肯;待到我说我心情糟了,你倒突然肯了。这就是你的‘迫不得已’是么?”
“也算是我谢你——谢你今日将这个真相告诉我。我知你犹豫纠结不告诉我也好,今日难以忍住说了出来也好,皆因你的确当我是个朋友。纵然我跟你不是一种人,无法事事说服对方,但你那话却没错——我跟你的交情,真的不该连一杯酒都不如的。”
“哟,才喝了一口,就开始说醉话了。”沈凤鸣笑道,“我这杯先干了,你——自己慢慢喝着!”
他仰头将这一杯碰过的酒喝干,放下杯子却见君黎竟也这般一仰头,将那残酒倒入口中,要去拦他,也已不及。整口吞下,君黎是勉强忍住了才没咳出声来,抬眼看了一眼面露惊讶的沈凤鸣,故作寻常道:“不就是杯酒——这般难喝,亏你还喝那许多。”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下回我带你去喝点好的,你才知道什么叫酒——这里小县城,当然不是什么佳酿,味道又酸,气味都呛鼻,我是将就,倒怠慢湘君大人了。”
他慢慢坐下。两个空酒杯放在桌上,一时间两人都有点沉默。可有时候,有了酒,语言似乎也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万言不及一杯水”,只是这一杯劣酒,仿佛就足以让这小小桌边的两人确定,对面坐着的,已经是自己的生死之交。
“不错,现如今我心情好得很了。”还是沈凤鸣先道,“趁着你没醉,赶紧把黑竹会后面的计划跟我说说,我回头好叫他们早作……”
“准备”两个字还没出来,他语声忽然一顿,君黎已见他目光一凝,停在了门口。他未回头却也觉出有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客栈来,不用看也知——是关默;另一个,当然是已经醒来的关代语。
关代语先自冲了过来,喊道:“大伯,他在这里了!”
沈凤鸣还没来得及皱眉,关代语已道:“姓沈的,我大伯要找你说话!”
“呵,毒一解,我就变成‘姓沈的’了?”沈凤鸣不无揶揄。“我跟你们早都把话说明白了,还要说什么?”
关默也已走到近前,朝边上君黎扫了眼,目光回到沈凤鸣面上:“你知我想问什么。此事未有答案,我绝不会走。”
君黎对于他与关代语近乎双簧的说话方式讶然万分,料想这伯侄两个必要有异乎寻常的默契,才能做到这般,倒也不难理解关默对于关代语为何会有异乎寻常的紧张了。
沈凤鸣还未开口,关默又先言:“若你觉得有外人在不方便,那不妨……”
他说着又看了君黎一眼,意思自然是说,要他先回避。
“笑话,你们两个人,我凭什么一个人?”沈凤鸣反而往墙边一倚,用眼神示意君黎不必离开。
“那好。”关默已经在桌边坐了下来。“若你不能给我个满意的回答,我纵然受限于毒誓不能杀你,幻生界却仍然放不过你。”
君黎听到此处,已经大约猜得出关默问的是什么了。先前沈凤鸣给关代语解蛊,他是见着的,也极为惊讶为何他会有这一手。这问题他还未来得及问,关默却先问了——关默身为幻生界掌门之子,当然不能容忍独门秘术竟流传在外,这于一个门派来说是何等大事,尤其还是幻生界这样久不行走于江湖的偏门左派,也因此一待关代语醒过来,便急急带他来寻沈凤鸣。
君黎心中不无担忧,却见沈凤鸣淡定哂笑道:“我只道你已经想明白了,却原来还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出来?”
关默皱眉。“‘这么简单’?——我未曾见过你,你决计不是我们幻生界的人。”
“我当然不是幻生界的人,可你不会以为幻生界打从一开始就是‘幻生界’吧?‘一源三支’的历史,你是关掌门的长子,不可能不知道吧?”
“‘一源三支’——我当然知道,但这又有……”
“既然知道,那么我不是‘三支’的人,自然就是‘一源’的人,还不简单?”
一句话之下,关默和关代语面上都已变色,立起脱口道:“你是魔教的后人……!?” 一五一 一源之学
他不得不顿了一顿。替他发声的关代语也是大惊失色,这一句话慢了半截都惊得快要变了调,好不容易方在关默重新开口时,续道:“你是圣教的……后人?”
“你还晓得称一声‘圣教’……”沈凤鸣冷笑,“不过也都没关系,圣教也好,魔教也好,早都不存在了,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似我这般可有可无的所谓‘后人’而已。”
关默实未想到这个答案,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又开口:“圣教亡去已经三百多年,我全不知圣教还有后人在世,所以……所以根本未作此想,我……”
君黎在一边虽不出声,可心中如何不惊,忍不住反反复复偷眼去看沈凤鸣,无论如何也猜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身份。看关默如今表情,似乎他对于这“一源”后人的身份,竟是不无忌惮,先时的咄咄逼人竟化为了乌有。
“敢问关先生,这般答复,还算让你满意么?”沈凤鸣的冷嘲,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关默张着口,却竟说不出话来。
沈凤鸣哼了一声。“‘圣教’这个称法,听起来总有些别扭,不如还是称为‘魔教’或是‘一源’吧。关先生也不必感到奇怪,说起来,我投在这一胎,也不是自己愿意的,魔教于我也不过是传说,倒不希望旁人拿这身份来看我。如今不过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关先生若肯帮忙,劳烦替我先隐一隐此事,勿要对旁人去说。哦,对了,倒忘了关先生自然不会去说,只是令侄……”
关代语见他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慌得往关默身后一躲,只敢露出了头来。沈凤鸣却又一摇头,道:“算了,小孩子,原也管束不了。这种事情,终究也隐瞒不住的……”
“谁说!你看不起我!”关代语反而生气。“不说就不说,打死我都不说!”
“那若说了又如何?”
“说了,就让你再给我下蛊啊!”关代语高亢道。
“反正我会给你解的是不是?”沈凤鸣嗤笑。
一旁关默知道沈凤鸣不过激这孩子,可他自己震惊之下,不知更要如何相与,怔忡一晌,也只能抱一抱拳示意,那口形已是“告辞”两个字。他说着已将关代语急急忙忙一拉,也顾不上关代语脸上失望之色——他原本至少还打算问得以后到何处能寻得到沈凤鸣,才不负了今日气盛之下夸下的“等我长大些,定来找你”之口。
可却也没了机会,不得不随自己大伯快步离去。
小小的桌边又恢复了平静,良久,才听君黎忽然笑了一声。
“看不出来啊?”他模仿着沈凤鸣一贯的口气,揶揶揄揄地睨着他,“‘魔教后人’?我真是认识了个了不得的朋友了。”
“你竟还以此为乐?”沈凤鸣面色却苦,“我这一次动手是迫于无奈,已知再瞒不过去——我先前说今日心情不好,就是为此,你还来幸灾乐祸,可知自此之后,恐怕要多出麻烦了!”
“我看他们对你这身份颇多敬畏,也未必如你所说,尽是‘祸’事”。”
“哼,幻生界是些什么人,谁晓得他们要打什么主意?这种事,总是没人知道好些。”
君黎默然一会儿,道:“你特地没要我避开,那是有心告诉我的了?”
“倒也说不上有心不有心,只是想想我也知道你那么多事,没道理我这点身世,却还要瞒你。”顿了一顿,却又一叹。“老实说,我是真希望能把这种事情给忘了——好不容易闯到一个‘黑竹双杀’的名头,可不想将来又被什么‘魔教后人’之类的称法给盖了。”
“‘魔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君黎道,“‘一源三支’,到底是否真的已经各自为营了?”
“当然是各自为营。你没听关默方才说么——他以为‘一源’早就没有人了。可惜,‘一源’是没有了,‘一源’的人却总还是在的,纵然默默无闻这般过了三百年,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一脉传了下来,不敢丢失。”
“你指的是——魔教的武学?‘三支’武学既然都来自于‘一源’,也即是说——你通晓三支所有的武学?”
“通晓不敢说,知晓倒是都知晓的。”
“……那为何那日天都峰上与马斯一战你全然不用?三支的武学应该都极为精妙,你是怕被人看了出来么?可却总比被他重伤,不知会不会丢掉性命的好啊!”
“你以为我想丢掉性命?”沈凤鸣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我知晓,不表示我会;我会,也不表示我能用。魔教武学博杂大揽,我虽然是‘一源’之后,也不是生来就会的。”
“至少——似‘幻生蛊’这一术,我没见你以往用过。你会而不用的,想必也不止于此吧?”
“该怎么说……魔教的功夫以惑术为核,我也实在兴趣不大,最多只觉得该学会怎样破解——至少这样,三支中的人,便轻易伤我不得,那也便够了。只不过,破解也没那么容易,要‘破’,往往要先‘知’,所以也不得不通读其中要紧的部分,多多少少也便会了一些。三支之中,阑珊派的破解之法倒是易得——因为形体之惑不须借用任何旁物,乃是最易,昔年魔教中人会者最众,滥用者也最多,那时的魔教教主为怕门人自相残杀,倾其心力将形体之惑的要法‘阴阳易位’的破解之道集写在一篇之中,称为‘万般皆散’,观者粗通门道之后,单看这一篇即可;幻生界的破解之法就复杂一些,因为蛊相各个不同,破解之法,也就各个不同。一般小蛊,稍懂蛊术,便可解除;复杂的便需下蛊之人来解,甚或根本无法可解亦不在少。加上,蛊之一物不比寻常毒药,每解除一蛊,对施蛊者、受蛊者与解蛊者三人来说,都可能到性命攸关的地步,所以不得已关于‘操蛊之惑’这一支我便多学了一些,像那幻生蛊的手法是这一支之要,当然是看得最多,只是平日里身边没有蛊虫,没可能施用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当初为了与马斯那一战,我也不是半点没借用‘一源’的功夫——你应记得我的碧蚕毒掌,那碧蚕毒也原是蛊毒之一,不过较为易炼些,昔年魔教仍在时,用者也众。习练旁的武功短时难有进展,但这一门掌法,只要肯下猛毒,便是速成,只是我到底还是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两三个月工夫,也不过练至了五成,最后还被你散去了。跟你说的解毒之法,其实也就是破解碧蚕毒掌的方法。”
君黎哦了一声。沈凤鸣见他似听似没听,面色像是若有所思,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远了。”君黎回过神来。“方才在想,‘一源’既然还有后人,三百年来,开枝散叶,肯定也不止你一个吧?”
“多半不止。”
“那除了你,是不是也有旁人可能继承这许多武学?”
“这个……应该没可能。”
“意思是只有你?凭什么?”君黎是真心有些好奇。
沈凤鸣一笑。“凭什么——问得好。无论是哪一家哪一派,每一代的继承人,终究只能有一个吧?魔教的规矩自然也是如此。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不过,自小也没见过什么远的近的兄弟姐妹,倒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幸好只是需要多背些书而已,也就忍了。”
“背书?——那么多那般繁杂的武学,你不会……是靠背下来的吧?”
“那有什么办法。自魔教覆亡,所有武学,转为代代以口相授,旁人背诵书经诗词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死记硬背这些东西。倒也能体谅先人不愿这些东西失传而立下规矩的苦心,三支虽然分别继承了一部分武学,但对于‘一源’后人来说,三支毕竟不是自己人,甚至……”
他又停了一停,方放轻了些声音,道:“甚至,当年武学秘籍就是被三支的先人所夺,也因此‘一源’先人立誓,每一代只能教给唯一那一名继承之人,而且再不许将这些东西付诸纸笔。也好,我也只想把这些东西存在心里,我不说便没人晓得,想学了便自诵自知,多便利。”
君黎摇头叹道:“就连我学道,也大多是看我师父给我的抄本,好些至今也背不全,时不时也得翻一翻——你竟然能将那么‘博杂大揽’的东西背下来?”
“我原也以为不行,可被那般逼迫,竟然也就背了下来。”
“我总算懂了,难怪你说你都‘知道’,却也未必‘通晓’,原来只是都背了下来,却没好好习练。”
沈凤鸣喟然。“我懂了破解之后,就觉足够,何况听说三支也日渐凋零,没有人了,连破解怕都没用武之地。也真不料竟会接二连三遇到这许多三支中人。头一次在鸿福楼上遇到秋葵用魔音,你知我有多惊?”
君黎一笑。“我知——你若不是惊了,泠音门那点功夫,你也早破了,怎会反被魔音所伤。”
“那倒也未必。见了湘夫人那般美貌,我哪舍得破她?”沈凤鸣笑道,“便只有她对我心狠手辣的,我可是……”
“我在说正经的。”君黎无奈奈打断。
“我很正经啊。”沈凤鸣摊手,“惑术都是心源之学,倘若被破,施术者必受反噬。我又不知凌厉会突然出现,想着已占定上风,何必又要强破她的魔音?你恐未有感觉,她那日身边无琴,用空弦奏音,效用其实大打折扣,伤我那般,想来已是拼了性命、用了全力的,我若破她——她受的伤可要比那刺刺小姑娘还重了。” 一五二 一源之学 二
君黎默默不语。那一日后来见刺刺身上没有别的伤,他也知沈凤鸣没对这偷袭的小姑娘还手,却哪知他手下留情的,原来不止刺刺一人。想到那日自己没能伤沈凤鸣半分,他身上的伤尽拜刺刺和秋葵所赐,可竟偏偏要将自己撞下楼却不愿对两个姑娘家下手,不觉摇头替他苦笑起来。
“我看,你何时还是把八字写给我瞧瞧吧。”君黎意味深长地道。
“干什么?不看也知道我沈凤鸣看到漂亮女人就是走不动路,那又怎样?”
“我是要看看你是不是有一天要把命送在女人手上!”君黎半带挖苦半认真地道。
“就怕还没这个机会。”沈凤鸣反笑。“我只烦闷着……都这般年纪了,果然也没女人愿意跟了我,将来这‘一源’的东西也不知传给谁。要是谁给我生个一子半女的,死她手上也认了。”
“那也消你儿子能背得下来你那么多武学秘籍之后才能死吧?”君黎也笑着,却忽然想起件事。
——那件,亘着自己与秋葵始终不睦的事情。
沈凤鸣见他面色忽然转肃,道:“怎么?你一个道士,又没这样烦恼,倒乐得轻松了。”
“娄千杉——”君黎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我听说娄千杉那日重伤时,怀着一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沈凤鸣不意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呆了一下。“当然不是。你都在想些什么?”
“可秋葵说先前在陈州的百福楼,看见你对娄千杉……对她……”
“秋葵那般大惊小怪,懂个什么!一个娄千杉,骗她真是绰绰有余!”沈凤鸣像是忽然烦躁起来。“我根本没动过那女人!”
“不是你?那她又怎会……”
“这种事我怎知道,你不问她反倒问我!”
君黎默然一会儿。“嗯,不提此事。”沈凤鸣的这个答案,令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沈凤鸣果然跟娄千杉并没什么瓜葛,忧的却是如此一来,与秋葵怕是愈发没法看法一致了。
沈凤鸣稍一冷静,也自反应过来。“想来娄千杉去了朱雀府之后,没少挑拨你跟湘夫人?”
“这倒没什么。”君黎道,“秋葵与我,倒也不是她那般轻易能挑拨得了的,我只是怕秋葵愈发对你不能释怀,你处处容让,她却觉不到。”
“啧啧,湘君大人如今说起话来也不脸红了——你是仗着湘夫人反正对你情有独钟,我当然不能与你相比了。”
君黎淡淡一笑,并不辩解。“先前‘阑珊派’和‘幻生界’的惑术之破,都听你解释了,魔音又是如何破法?”
“这就扯开话题了?”沈凤鸣似乎有些不甘,也只得道,“说来,‘泠音门’一支,最是难缠,自来形以形破,声以声破,魔音最直接的破法自然还是魔音,不过却很难,要用恰与对方互补之音消去其影响,差不多等同于比拼内力;所以后来又有了第二种,称为‘断乐’,是觑准魔音之隙,以内力破之——虽然不必使魔音了,可是却也非要识音律、懂得魔音的窍要、内功稍有火候不可。那时想来,总还是第二种稍稍容易些,所以我就往那第二种去学,可是后来却发现其实学这第二种到后来,什么曲都识了,什么音都辨了,魔音的窍要也知了,加上一定功力,也与第一种差相仿佛了。唯一的差别——我只不想像个女人似的带些琴器在身上,所以真要破起来,第一种也无可使用——总不能用声啸去与乐器之繁复相抗吧。”
“这么说你对音律器乐早有深研?怪道非要说吹那叶子多么简单——我岂敢跟你‘一源’后人、‘泠音’祖师相比?”君黎悻悻。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吹叶子是当真不难——是你自己不愿多试。”
君黎不置可否,只道:“你会那许多,怎么甘心就在黑竹会里,做一个杀手?”
“有什么不好。”沈凤鸣摸了摸鼻子。“进了黑竹也是偶然,可既然来了,也就不想太多了。只可惜——黑竹如今却不要我了,这一路到了梅州,将来何去何从还不知呢。”
两人相顾喟叹了一会儿,才想起回到正事上,令收了碗盏,君黎随手又取筷子蘸了些水,在桌上大致画了一行人其后要经过的路线地形。
“此去往南,只有建宁和南剑州两个府城,过了之后,便多荒凉。黑竹会也料想你们必会在这两个府城多加休息,要趁这时间再赶到你们前面埋伏。”
“选的地点是……?”
“目前所知是两处,一个是离南剑州不远的沙县,出那县城必经之路上,他们看中了一个小茶摊,要故意在那里制造些混乱,引你们出面;如再失败,则是最后武平到梅州一地——那里据说各地徙人混杂,筑屋奇异,也是要借乱出手。”
“唔,沙县,倒选的好地方,无论我们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要经过那里。”沈凤鸣思量道。
“那你们接下来是走水路还是继续陆路?”
“我听夏庄主说,这两日大家经此一事,都是辛苦,走水路虽然稍为绕路,却安逸些。估摸着过了建州,便要从建溪走水路南行。”
君黎点点头。“理应如此。但……我倒有些别样担心。我不知你们黑竹执行这般任务,按规矩是如何做——但似这回,头次伏击就发现对手早已有备,显然是计划已经走漏了,那后两次还会按计划去行刺么?若是我的话,必定就要重新制定计划了。”
“这个……很难讲。”沈凤鸣也微微皱眉。“决定怎么做全在主事之人一念之间,可制定计划却不是他一人所为,定是出发之前已经议定的,要重新计划,也没那么容易,若不按计划发动而就此放弃,很可能就代表失败——他恐不会甘心。”
“你认得这次主事之人?”
沈凤鸣点点头。“我也知这该是他第一次做这样大的任务,不会轻言放弃,总之,这两处我定让他们着意留心,但也还是要防着计划有变,也就是说,这一路都得万般小心谨慎了。”
“那——不如我先走,给你们探路。若能找到黑竹会人的踪迹,自然知道他们要在哪里动手。”
沈凤鸣思忖一下,也觉唯有如此,点点头道:“那你务必小心。我们今日定还是在那驿站过夜,看看大家的情况,最快明日天亮方始再上路,你也先歇息了,养足精神,莫要贸贸然的。”
“对了,那焰火——实在耗得快,所剩不多了。”君黎道。“往后我只在有险时才发焰火为信,你再跟我发什么牢骚,我恐也不会理睬了。”
“那是最好,我说我的,你还不能还口。”沈凤鸣笑起来。
又随意谈了一会儿,外面天色偏沉,已近了傍晚。沈凤鸣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还是回去看看他们。反正明日大概就能到建州,若有什么情况,那里也可碰面再说。”
君黎点点头,只低低道:“他们……就交给你了。”
待沈凤鸣离了客栈,他才看着那空空的酒杯。这一下午得知的事情太多,无论是自己的身世还是沈凤鸣的身世,他都还来不及揉碎了消化。只是,在沈凤鸣说到“一源”的时候,他隐隐然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问,却又想不真切,只知,非关自己,非关沈凤鸣,而是关系一个别的什么人。偏是此刻他人走了,君黎才心中一闪,蓦地站起,向外追道:“等下!”
远远的沈凤鸣闻声一奇,回头看他。
君黎追上前去,道:“你若是‘一源’的人,那么‘泠音门’的所有琴谱,也应该是传自你的先人的吧?”
“这可难讲,要看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曾听秋葵说过,她在找一篇琴谱——她没说那琴谱的名字,可我知那是在五十弦琴‘七方’上弹奏的极其繁复的谱子,我师父偶听过此曲,对其评价是‘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你可会有线索,这是什么曲子,还能否找得到?”
“‘神梦’?”沈凤鸣不假思索,“必是这个了。”
“你知道?”君黎喜道,“秋葵说她师父手上的那一份琴谱已赠了给人,如今她得的已不完整——你可知如何还能寻到源本?”
“寻到源本……源本不就是当年被泠音门一支的先人夺去了么。”沈凤鸣冷笑。“竟来问我如何还能寻到源本?”
“那……”君黎也哑然,“那还有别的复本么?”他问着这话,却也不抱希望。
“呃,复本——是没有,……但也有。”
还没待君黎开口疑问,他已伸手指指自己心口。“在这里。”
君黎一怔之下已了然瞠目:“你不会连那琴谱都……”
“‘神梦’是当年魔音一学最重要的曲子,怎可不传。”
君黎面色已雀跃,道:“那就好了,那……”
“可惜,世代规矩所限,我不能写出来,更不可能交给外人。”沈凤鸣已道。“就算是湘夫人也不行。”
君黎瞪着他,没说完的话尽数噎在了喉咙里——这样规矩,沈凤鸣的确早已说过了,他没法逼他。半晌,他才忽然一苦笑:“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轮到沈凤鸣皱眉。
“嗯,若你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得知此曲全谱的人,我算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让秋葵不能再杀你。如此——岂不比她找到琴谱更重要。”
沈凤鸣嗤地笑了一声。“谢谢你了,她杀得了我?还是先看看我们自己是不是能回得了京城吧!”
君黎轻轻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五三 变生突然
这是个总算能安心休息一下的晚上,他累得一沾枕就熟睡过去,醒来已能听得见晨鸟的啁啾。
他坐起,静了一会儿。一切恍如一梦,“君道”,这两个字留给他的回声,在这黑黑的黎明,忽然又变得无比清晰。
“见到你,好高兴。”这一句话,他也该讲吧?可竟然无法去讲。竟然连高兴的余地都没有——都要被那种深深的畏惧所取代,给那条寂寂的命运让路。当年的你们不得不将我送走时的痛,可知此刻的我,其实感同身受?
他没时间多纵容自己的痛,下床穿衣。他要赶在前面,先去为他们探路了——要赶在很前,前到,不能相见。
还好,一日无事。两日也无事。第三日已过了南剑州。他仍然没寻到过黑竹会人的踪迹。再往前,就要到那计划之中所言的小县了,究竟是黑竹会众人趁着他熟睡时就已经赶在前面,还是绕了什么别的蹊径,或者——他们放弃了,根本没再追上来?
水陆二路在沙县再度分道扬镳,可那个原被选作伏击之地的小茶棚,却也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从沈凤鸣处得知此处危险的夏铮一行打起十二分精神,但——还是无事。
不得不相信,黑竹会的确放弃了此处的伏击计划。沈凤鸣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愈发紧张,抬眼往前看。至今为止——君黎从未传来半点焰火的警告。
可就算他们放弃了一切计划,仍然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还有张弓长会来。按理说,他若着力追赶,早该追上了,可却至今未曾出现过。
张弓长的武功与夏铮硬碰硬大概也犹有未及,可却也曾是一等一的金牌杀手,往日里“一箭勾魂”的名头也曾振聋发聩,惊动江湖。尤其是,统领黑竹会多年,他安排过多少件大案子,连沈凤鸣都数不过来。
这般想着心里忽然有点不祥。张弓长没单枪匹马追上来,或许已经跟几十名杀手会合了。若有他在,短时间内重新计划刺杀——怕是不算难。
紧张却也只能压抑在心底。水路走得悠闲而缓慢——三月的头旬,算来竟已将要清明了。这日已到了一名为清流的小县,久乘扁舟的一行人总算又上了岸,竟也有些昏昏忽忽,摇摇晃晃的错觉。
天气竟是很热,也不知是真的已然春盛,还是南方之地尤其暖,要穿了单衣才好受些。此地已是福建西部,离皇城甚远,一行人不敢招摇,可就算不着什么贵胄华服,再寻常的衣着比起这方圆数百里简直要民不聊生的穷困之地的装束来,还是与众不同,无论在哪里坐着,都引得来些围观的目光。
没办法,只好快快避进了一家小酒肆里。“这里,前些年打过仗。”年略长的在对年轻些的解释。其实年轻些的也晓得这地方打过仗——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造反与镇压——民间叫那个为“起义”。无关金人,那是宋人与宋人的交战。可竟有人敢在此揭竿起义,也足见此地民风彪悍,并非弱者之土,只可惜究竟无法与大宋士兵相抗,战祸不过一年,也足以拖穷了一整路的百姓,像这样的小酒肆都是极为难得的了。
生意当然也并不好,竟是只坐了他们一桌,店家手脚也不快,好不容易能吃上饭,一人忽道:“咦,怎不见沈凤鸣?”
“我见他方才一个人出去了。”边上年轻小伙子答他。
“怎回事,先前还在的。”问者虽然抱怨着,可自从仙霞岭一事以来,一行人对沈凤鸣已无怀疑之心,纵然他有时未见合群,也只宽心以待,反不无担忧,道,“这里不太平,他若一个人出去,不要惹得人盯上了。”
“今日清明,他原说起过,想寻个清净所在祭奠亡亲,想来是自己去了。”一旁陆兴才插言。
众人轻轻哦了一声,也有人一拍脑门,道:“是啊,今日都是清明了,我竟都忘了。往年今日都是大日子,可此番行在半途,却要连扫墓祭祖的大事都略了。”
“扫墓扫不到,祭祖却不能略,最多是从简。”另一人道。“这里地方虽陋,所幸这里也有酒有菜,大家各自祷祝也好——一路过来磕磕绊绊的,也靠先人保佑,方得平安,如此礼数,岂能略了。”
众人皆称是,当下各自转了方向心中默念先人,闭目请佑,更洒酒挟菜,请飨祖宗。一番仪式后,气氛倒变得有些凝重,仿佛这件事提醒了众人——你们已离家很远,或许难以再回去了。
“也不知……不知临安城怎么样了。”有人伤感道。“这离开还不到十日吧?怎么却竟似过了几个月一般——以往出门办个事也要那么十天半月的,却也没这样感觉。”
“如今在路上,我们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夏铮开口道,“一伺到了梅州,我定安排往临安诸位家中送信告知平安,也定着人打听临安城里的消息,倒不必担心。”
“庄主言重了。”一人道。“我们其实倒不该这般伤春悲秋的,反倒要打起精神,好好想想到了梅州要怎么开这般天下。依一路看来,南方的确是乱,自建宁府以来我们也幸好是走水路,稍微避开了那山林险径,否则更不知要遇到什么样事情。后面又要改行陆路,纵然黑竹会不来犯,怕是也躲不开乱民侵扰——庄主是要去上任官员,若梅州地界也是这般,将来要解决的麻烦恐怕还多得很。”
正说着,忽听外面遥遥传来“通”的一记响。夏铮闻声抬头,透窗可见南面的树林翠色掩映之中,依稀升起一支红色的烟火。
他眉头已经微微一皱。按照他与陈容容一直以来的理解,这是沈凤鸣在黑竹会的友人与他互相传讯。自仙霞岭以来,好几日都已没有了消息,如今——是不是有了新的情况?
“梅州的事情,梅州再说。”他肃然说道,“现在,大家还是提高些警惕。”
说着,又转向陆兴:“凤鸣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陆兴摇头:“那倒没说。”他觉出些什么来,站起:“是否有什么情况?要不要我去将他找回来?”
夏铮摇头。“不必了,你也别要落单。”
话语方落,外面又是“通”的一声烟花。这一次比上一次似乎更近了些,虽然还是那翠色树林的背景,显见还在郊外,可大多人都已听见,不约而同转头去看。
夏铮愈发皱眉。若那两发是同一人所为,这人竟是跑得好快,方才那一发似乎是四五里的距离,这么一忽儿工夫,却好像已到了面前一般。如他是黑竹会的人——难不成——黑竹会的人正靠近过来?
忽听外面有人惊呼,什么东西破空之声正愈来愈大,厉厉凛人。众人皆惊,齐地站起,已是“夺”的一声,什么尖锐之物竟已钉在那酒肆墙上,透穿出一个洞来。这时大门口才听沈凤鸣的声音嘶声道:“快出来,统统出来!”——却似乎还是来晚了。那墙面簌簌猎猎的竟不是石沫土灰落下,而是炫目的火光窜起——那是带了火的长箭!
这真正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沈凤鸣话音还未全落,火已“呼”地一声蔓开。沈凤鸣将将到了门口,手还没来得及往门上搭,火竟已顺着转过了墙角,这样烧至面前,逼得他手一缩,连整个出口都已瞬时被火舌吞没——原来整个四面墙上不知何时早涂了一层红磷,那火箭接二连三还在自高处射来,霎时之间,整间酒肆就已熊熊燃烧起来。
近得门窗的几人已然自火海冲出,但包括夏铮夫妇在内仍有四五人困在其中。沈凤鸣满身皆汗,料想水源不近,引水已然不及,欲待与众人拨开那燃着的门楣横梁,可那箭矢或带火或不带火,此番却瞄准离了酒肆的诸人,仍从不可知之处连连射到,力大势沉,逼得人直是难以腾挪。这样箭法,他已知定是张弓长无疑,心中一恨,便要往高处纵身寻他,身形还未离地,冷不防脑后风响,他暗道不好,忙沉身一避,一掌还是堪堪擦了他肩膀,一股慢痛传上,随后才痛得一锐。
不中这一掌倒罢,掌力一侵身,沈凤鸣心头大惊,猛一回头去看来人——这偷袭之人看来与张弓长差不多年纪,身材不高,头发稀落,衣比身长显得有些拖沓,可沈凤鸣哪里敢小觑他——此人袭来这一掌,分明是“阴阳易位”中的一式“若火诀”,又兼与张弓长同时出现,想来便是娄千杉口中的“师父”、阑珊派当家人谢峰德了!
谢峰德并不识他,原是见他欲往拦张弓长,才出手阻他,如今见他果然回过身来,咧嘴嘿嘿一笑,道:“小子,你的对手是我!”
只见已有几人将衣衫往厨房水缸里浸了,捞出来披在身上便要冲进去救人。可那壁厢一箭而来,并不向人却正中高楣。门框陡然坍塌,一段焦黑之物便已落下,虽然并不沉重,也足以在件件湿衣上砸出骇人心魄的“嗤嗤”长声,那火势燎热,湿衣瞬时已经烘干变得烫人,进门之举顿时受阻。
沈凤鸣心中焦急。一边是谢峰德的威胁,一边是熊熊大火待救,而另一头还有时不时的冷箭。三者哪怕少一样,怕都会好得多。他只能先出手去对付谢峰德,忽然视野中什么一动——是一个黑影,便如鹞子一般疾快掠上,向那暗箭发出的高处掩去。 一五四 变生突然 二
谢峰德招式方出,也注意到来了旁人,可这人动作却快,他欲待再去拦,人影已渺,加上他反被沈凤鸣手上一个“缠”势,竟未脱得身。
“你的对手是我。”轮到沈凤鸣这般说。
他已知道那掠去的人是君黎无疑。先前看见君黎那焰火示警时,他才刚刚寻了一处僻静所在,撮土焚香,祭了先人,微微出神。及至焰火起时,他也并没有那么十万火急的担心,因为君黎原是说示警总会早那么几里路,而看那焰火位置,君黎自己也在三四里之外。不过他还是起身上马,准备回去酒肆,要提醒众人小心注意其后路途有黑竹会的人埋伏,却不料策了马还没走多远,第二支焰火也腾空而起——并且,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二里。
他才意识到有些什么不对——君黎显然是在往回赶的。他是想告诉自己他在往回赶——这个三天来始终躲得远远的道士今日怎么会要往回赶?
他就调转了头迎上去,也不过一忽儿就已看见了他人。君黎额上俱汗,看见沈凤鸣,只说了两句话:
“被他们反算计了。”
“快回去告知——张弓长要烧酒肆。”
沈凤鸣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弓长要烧酒肆——可不是自己当初火烧鸿福楼那般虚大于实。他此刻回想起来,这酒肆里似乎真的只有自己这么一拨客人,而那门窗狭小,周围并无水源——这一切大概真是早有预谋。
他在马上,自然是快马没命阶奔回,可那火已起,起得比他预想的还快;更超过他预想的是,谢峰德竟也来了。
君黎慢了少许赶到,知道张弓长在旁作祟,自然是去寻他落脚之处。果然那冷箭是停了,显然张弓长发现君黎逼近,忙忙隐藏身形;可君黎人既上了高处,那屋顶没有特别躲避之所,一望无遗,他目光已见张弓长,当即向他扑去。
张弓长见他跃身欺来,纵身后避,只期不让他靠近,自己手中弓箭的远战之力自可尽情发挥,而君黎却是无计可施。
君黎跑得微微气喘,胸膛起伏着,一双眼睛少见地露着凶光,一言不发只是追迹而来,可他往前追,张弓长便往后避,抽空还放一两支冷箭,只是与他保持着二十余丈之距。只听他口中犹自笑道:“君黎道长,好久不见。听朱大人说你离了京,我还不信,想不到真在此碰见。”
君黎心中恨极,远远已见张弓长抬起手中长弓,一支精钢之箭又已然搭上,只是拉弓之时,不断避逃的脚步稍许变缓。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忽也如箭般暴射而出,要在张弓长下一息之前逼至他的身旁。
张弓长何等老练,心中虽是一惊,可姿势已搭好,当着君黎来的方向便是一箭。君黎早有所备,半空之中那逐血剑已刷地出鞘,要硬生生挡开这一箭之胁,非达到自己目的不可;可箭未至,劲风已扑面,张弓长膂力过人,那箭又是钢制,何等力量,到了眼前,君黎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剑上力道恐怕远远不及。但人在空中,这一息已运到极致,快若脱兔,若忽然收力而退,气息已馁,再追不上张弓长不说,必更要受伤。
他只能咬牙以逐血剑之力去拨那长箭,身形在空中微侧,避过箭尖,可毕竟两边来势都太快,锋利的箭头仍是自他颈边擦过,只是这么一下,皮肉忽绽,血如雨般溅下。
可君黎甚至没有时间停顿。他人已到了——终于到了张弓长三丈之内。张弓长提气欲待再走,君黎逐血剑受了钢箭之力也还未及返回——但那剑鞘——那握在左手的剑鞘——随着他未绝的一口气息往前一探,已够得到张弓长后心。
他已不自觉要用出“潮涌”之力,要从那剑鞘全力涌出,一招之下便挫尽张弓长之锐。可张弓长忽然回身——他已敏锐地觉知危险,知道来不及再运息逃脱,所以干脆回身——从身边箭筒顺手勾出的是那一支改自钢箭的近身长钩,趁着君黎潮涌之前的只那一隙——那真正是电光石火的一隙——向那剑鞘狠狠击去。
君黎未料他近身之学竟也如此硬猛,剑鞘受此全力一撞,竟然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整只左手乃至左臂一直痛麻至肩膀,那一口“潮涌”完全施之不出。
但与此同时,右手的“逐血”已回,轻轻巧巧一挑,向张弓长咽间刺去。张弓长也呼吸已紊,不及再退,百忙之中只能左手去挡,那剑尖竟是自他左掌刺入,一时间哀嚎一声,他掌心已透。
不过是数招之交,竟已凶如生死之诀,招招见血,两边都已伤至不轻。君黎见暂废他一手,料他此刻已放不得箭,当下也顾不得他,飞身便跳下了地去。这当儿才有空去按自己颈上伤口,痛楚倒弱,但此处靠近动脉,血竟显喷涌,已是凶险。他只能急急将右边肩井附近穴道封死,血流稍止,却等同于那一只持剑的右臂也几无知觉。到了酒肆附近,他顾不得避忌,便要冲了过去,忽见酒肆火场之中冲出来一个人。
那是先前披了湿衣非要冲进去的人之一,背上负着的,却不是陈容容是谁?只见她似乎已被熏得昏去,众人又呼道:“庄主呢?”
正说着又已有人冲了出来,背上负着须发已尽皆烧无的夏铮。君黎已见外面横竖躺了两个人,想都是方才冲进去救出来的,而夏铮夫妇——他料得到,夏铮必是不愿自己先走,才此刻方被救出。
他便站住了,未曾过去。那火势真是好大,大得他站得那般远,都被熏得要流出泪来一般,明知万不该发呆,却偏呆呆看着夏铮夫妇被众人围着许久,才猛一惊觉:沈凤鸣呢?——竟忘了边上还有这一场打斗。
沈凤鸣和谢峰德已渐渐远离了火场,火势声响太大,以至于那边的声音,几乎全被掩盖。君黎急急转过间早就无人的屋子才见到交手的两人——却见沈凤鸣衣衫已裂,发已披散,显然,并不是谢峰德的对手。
他欲待出手相助,沈凤鸣已瞥见他在一边,呼道:“别过来!”君黎脚步一顿,才看清两人战阵之中,细如牛毛向沈凤鸣不断飞去的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密密茫茫到让人蓦然汗毛直竖,头皮发麻,那情形显然只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藏那么多暗器?他见过暗器高手如苏扶风,都没有这样的阵势。
可他随后便明白过来——那并不是暗器。那竟是以气凝成的利针——这是什么样功夫?纵然是自己被凌厉和苏扶风那般训练过闪避,怕也根本闪不得这样随时、随地化气为器的奇招。
当此情境,更奇怪的却是沈凤鸣怎么还能支撑着了。再仔细看,才发现那许多牛毛般细针一近了他身,大多如遇到什么阻力般,“蓬”的一声散去化为阵轻风,伤他不得。若不是那边火烧得毕毕剥剥,这里其实更是“毕毕剥剥”声不断。
看清这一点却并不足以让他心落下一些,因为这已是个有守无攻之局,甚至连守都有些节节败退。对手呼吸还匀,而沈凤鸣鼻息已快,不逮之处愈来愈多,以致渐渐还是落在下风。
只听谢峰德冷笑道:“我道是谁帮那小妮子逃了活命,难为她竟找得到你这样相好——哼,撞在我手,留你不得!”
言语间他忽然两手一阖,万千锐利气器顿时化为乌有,可沈凤鸣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已见他并拢的双掌间激出一道劲疾的、有形的气劲。“有本事,你也试试回头给自己‘万般皆散’!”谢峰德冷笑着,那气劲一瞬间已到近前。他是看准了沈凤鸣一直用“万般皆散”化解着自己的奇招攻势,但“万般皆散”耗力何巨,料想他年纪轻轻,必已差不多到了极限,万难再挡了。
君黎虽不识个中具体,见状也知不妙,剑从麻木无觉的右手交到左手,踏一步便要上前,用左手持剑去挡那气劲。谢峰德早觉出身边动向,人未动,只转过脸来,眉目向他一横。
那是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可却就是这双眼睛向君黎一看,君黎浑身动作竟这样随之一顿,就如一瞬时被什么绑缚,再也动弹不得半分。那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他陡然惊觉——虽然不似娄千杉的妩媚,可却也是种幻惑,是种比娄千杉的轻浮更沉重得多的幻惑,一刹那已侵入他内心,抓住他内心,控制它内心,在他内心生了根发了芽,强行命令他停下,再也不得前进半分。
——如果他不是学过“明镜诀”的君黎,这样幻侵大概就真的要在心里生了根了。幸好只是一眨眼,“观心”意之力已升,他人顿时又一清醒,才恍然大悟面前之人似乎用的正是“阴阳易位”,且功力深厚,自己不识解法,内力也是不逮,当然轻易就着了道。也该庆幸身中幻术于他已非首次,如今“明镜诀”也趋自如,定力已强,那控制心神的幻惑纵然厉害,神智却已立刻脱困,身体也随之自如。
却怕就是这片刻延迟,已来不及替沈凤鸣抵挡那致命一击。有形的气劲已经击向沈凤鸣胸口,只见他危急之间也如此这般双掌一阖,分开之时,袖中的两截隐刃倏忽闪出——那刃变得很宽,袖子承不下的宽。那是不是也是幻觉?气劲正面击在这一段宽阔的刀身上,响声已呲然骇人,沈凤鸣所受力之重可想而知。他咬紧了牙,可嘴角一瞬间已沁出了血,而那劲力未绝,竟就这样推着他的刀刃,将他连人带刀推得向后寸寸移去。
君黎知他危急,上前两步到他身后,左手弃了剑便往他背心按去,要助他抵住这深浅未知的一击。谢峰德不虞君黎竟未被自己幻术困缚,及至他那一掌搭上沈凤鸣身体,一股异常的冽意传来,其中锋锐竟令他精神一振。 一五五 天若有情
君黎也是一搭上沈凤鸣身体,已知对手这一招凶猛,那后劲甚至还源源不绝。他也咬牙,低低道:“我来与他相抗,你还用‘万般皆散’,能消去多少是多少。”
如是沈凤鸣的被迫后退才止住了,以二对一,似是平分秋色。谢峰德忽哈哈一笑:“你便是朱雀那个徒弟了吧?哼,果然名师高徒!”可语调却又一狠,“自寻绝路,怪不得我!”
他原本合拢的双掌猛地一分,杀意忽然大涌,那劲力便如随着这手掌的分开,也强了数倍。沈凤鸣挡在前面的原是宽刃,可那如此坚硬的刀身竟然被压得弯曲过来。君黎右半边身体血气已封,哪里还使得出全力,不虞之下被对手抢到先机,连加力的余地都已没有,空有一心杀意,却竟发不出,散不开。
两边的劲力都已侵入沈凤鸣身体,逼出他唇角又一道血丝来。君黎也知再这般下去,最先不行的必是沈凤鸣,可若此刻收力,自己与沈凤鸣大概都要被就此击出,难说还有没有性命了。忽听“喀”的一声,沈凤鸣那挡在身前的刀刃已断,谢峰德面上露出一线狞笑,分开的双掌猛地又一阖,劲力变瘦,要自那断刃之间,变成利风先割断沈凤鸣的咽喉。
君黎大惊却已无计去救。他的压力倒是一轻——那交汇在沈凤鸣体内却压在他胸口的沉力像是大风忽然转向,自向后转为向前——方才使不出来的内力尽数向前冲去。但这内力偏又没有成为击向谢峰德的杀意,反就此沉入沈凤鸣身体。他唯恐反更伤及沈凤鸣,欲待收劲,不知为何竟收不得,手掌如被就此粘附在沈凤鸣背上,令他不由得骇然惊呼出声。
这惊呼一出,竟然没有声音——或者说,那声音竟被别的什么更强大的声音轻易盖过,根本听不见——颈上的伤口突然剧烈一热一痛,他才觉出——是魔音!竟然是沈凤鸣,在发出魔音!
那不该是高啸——他张口发出的声音,不是啸叫,却更似种鸣唱。没有琴,没有弦,甚至没有一片随意吹奏的树叶——那仅仅从喉中发出的歌声竟然就带着魔音,并不高亢可竟然轻易掩盖了周围一切其他的声息,如同将三人都陷入一个只有他们存在的孤立之境,那只由魔音控制的孤立之境,以至于到了他咽喉的那风刃,一刹那就消弭无形。
在那“形”之惑与“声”之惑之间——阑珊派之学与泠音门之学之间——从未有过互相破解的先例,可毕竟是同源,魔音之力竟在这一刹那,与“阴阳易位”之力差相抵消!
君黎愣怔之下,才发现手掌一松,已可收回,显然沈凤鸣力尽已久,方才是借了他“明镜诀”内功才得以施展。对面谢峰德也似难以相信,看着沈凤鸣,就如看到了妖魔鬼怪,一瞬间竟然露出惧色。
沈凤鸣将手中两截断刃弃下,回头向君黎道:“你没事吧?”分明是惨白的面色,可问这一句话时,还是极力用着他惯常的戏谑之调要显轻快。
可这一回头他忽看清君黎颈上的血,面色终于还是一变。大概是受魔音刺激之故,那伤口更为迸裂,血重又涌出——沈凤鸣原不知他有这般伤势,无计可施之下不得不用了魔音反击,能退得了谢峰德这样没有外伤的敌手,带着外伤的君黎所受之害更可想而知。这一惊决计不是小惊,他已急道:“伤到这般,你怎不早说!”也抬手忙要去封君黎肩上、颈后穴道。
他不急倒还好,一急之下,君黎还真的觉得自己头脑微微发晕,不知是否失血已多,加上真力又被那样抽去几分,眼前竟忽然模糊了。他还抬头看谢峰德,怕他还要有什么动作,可却有些看不清,就连身体,都要慢慢软倒下去。
沈凤鸣慌忙将他一扶,暗道:“道士,你别晕过去!你——待会儿夏家庄的人问我,我,我怎么说!”
另一边果然传来人声,想是沈凤鸣那一声鸣唱总算令夏家庄众人想起了他来,急急忙忙循声而来。屋顶上一个影子已先掩至,却是张弓长,只向谢峰德道:“今日先退!”
谢峰德纵身跃上与他会合,见他手上之伤,惊道:“你的手……”
张弓长冷笑,将那弓交谢峰德持住:“若非朱大人吩咐要捉他活的,岂能着道!但——杀不了他,夏家庄的礼还是可以送的!”
那边的夏铮和陈容容受了火势和烟熏,将将醒转,还未行动自如。众人只道张弓长已退,忽见他又在屋顶出现,那弓在谢峰德手里,而他单手取箭、架箭、拉弓,眼睛还未霎到第二下,一支箭已经射出,快到在空气中已然擦亮了火焰。又是一支火箭!尖锐的火就这样居高临下激射向夏铮——此次“大生意”的最终目的地。
所有一切手段都是次要,只要还能杀了夏铮!在闹哄哄的、众人稍有松懈游离、莫知方向的此刻,没有人能比那一箭更快,那刺向心脏的一箭!
——除了一个人。
齐声惊呼中,带火之箭已扎入飞身扑至的陈容容后背。那火“嗤”的一声在她身体里泯灭,她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凄喊,像是对这人世最后的不舍。张弓长眼见未曾得手,也再不敢多耽,只道:“走!”
纵然众人立刻赶回,却为时已晚。中箭的陈容容,已令所有人的心,一瞬间如堕冰窟。
就连沈凤鸣一时间都要相信,也许真的有命运的存在。一边是他努力扶却无法扶住的君黎,一边是想要救却也救不到的夏铮夫妇。他不相信君黎口中的所谓宿命,却也无法说服自己,若不是上天的安排,怎会非要让这一切这样发生,又偏偏让君黎没有看见?
这难道就算是上天给他的怜悯和温情,让他总在惨剧发生的时候伤重晕去?上一次似乎也是如此,在他义父死去的时候。那时候他武功低微,大概还没有左右他人的力量,可如今——拼得那般狠却也不过是让自己再受这样的重伤。伤势因魔音转恶,那么突然,从发现晕眩到倒下之间,他连话都来不及说出一句,甚至没留下太多痛觉,就已再一次被推到离死亡极近极近。
那边的惊呼惶惑,沈凤鸣已经顾不上了。整个视线之内,只有君黎不断流出的血。那血从他拼命捂拢的指缝间流出来,流满他的双手,也模糊他的双眼。
他不知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深吸口气冷静下来,可却也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让君黎与夏家庄众人朝面,只能趁着众人的不备,独自先将失去知觉的君黎带离此地,以期疗治。“幸运”的是,自从去年在天都峰一会受了那样重伤以来,他就越发习惯在身上带足伤药了。
——如果对君黎来说,活着仍然是种“幸运”的话。
他依稀才有了那么一点儿明白,为何当初他会那么决然地与顾家脱离关系,却又那么决然地要上天都杀马斯。这事情与他沈凤鸣本来没有关系,他从未往心里去过,可现在,这道士已经是他不知不觉就交下的朋友,他那些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所谓苦痛,在真正发生的时候,忽然就真实得残忍,真实得感同身受。他才忽然了解他那日说“你不是我,自然说来轻松”时是何等难过。
这一次,你又会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吗?——沈凤鸣不敢去想,有时,甚至宁愿他昏迷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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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君黎还是醒了,就在这天的入夜。
颈边总算传来迟到的剧痛,他没忍住吟哦了一声,就像昭告自己回到这人世。不过,举目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一间废乱弃屋的干草堆里。那逐血剑和剑鞘也都被捡了回来,放在手边。
失血后晕晕的感觉真是一点都不陌生,以至于半分害怕紧张都没了。不用看也知道,已经上过了药,脖子转动起来有些僵硬。
料多半是沈凤鸣送自己来的,但他人呢?——大概是去看夏铮他们了。君黎是这样猜想,起了身来,果然见到尘灰满布的桌面被用手指写了那么几个字,言说去看看那边情形,不多时便回来,让他在此别动。那灰迹边缘都还干净,想来人走了也没多久。
可他既然醒来,又怎安心得了“别动”。那时候看见了夏铮等人都被从火中救出,从众人的反应来看,伤势定是有,可却也不至于送了命,现在大概又被迫在什么地方歇下了,暂不得前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剑握起,推开门往外走去。这县城那么小,能住的地方,也不过就那么一两个吧。
酒肆已是个空空的架子,仍然冒着呛人的青烟。整个清流小县都笼罩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之中,就算是暗夜,还是清楚感觉得到。
当地人早都已将夏家庄这十几人视为瘟神,可在那般横竖威胁、拳脚相逼之后,一行人还是得以落下了脚。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客栈,可所有人都已跑空,连掌柜伙计都不知所踪。
比起可能被烧死,还是暂时把客栈让给这帮凶神恶煞好了。
沈凤鸣来的时候,天色也已暗了,在客栈大堂看到了一语不发的众人——独缺夏铮夫妇。一人先看到了他,两步上前,吼道:“你跑哪去了!你可知——” 一五六 天若有情 二
一边陆兴听着,忙打断:“你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庄主和……夫人呢?”沈凤鸣抑着心神。
陆兴目光忽然一闪,低头默不作声。
“夫人她……”沈凤鸣不敢问下去。他看见了陈容容飞身挡箭的刹那。他知道张弓长流火一箭的分量。他只希望有奇迹。
陆兴朝楼上看了看。沈凤鸣也朝楼上看了看,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
门虚掩着,他也不顾,就推了进去。室内的夏铮猛一抬头,已将他吓了一跳。
他须发竟尽已烧去,头上、脸上、颈上露出来的部分带有少许明显的灼伤,可却竟这样裸露着,全不包扎处理。身上衣衫想必也烧得破碎,可也只在外面松松地随意罩了一件长袍,偶还露出几分里料的焦黑。
这哪里还是禁城那个四品紫袍的朝廷命官夏大人,又哪里还是临安那个天下闻名的武林一侠夏庄主。比之得知夏琝私逃去了太子府那日的失魂落魄,如今的夏铮给他一种随时可能倒下的错觉,不要说神魂,就连形体,都好像要失去了。
他这样坐在床边,那床上侧卧着陈容容。看来陈容容并未当场丧命——这许是好事。可夏铮眼里的浊泪却如同在告诉他一切乐观的念头只是掩耳盗铃。
那一支断为两半的箭被置在桌上,想是夏铮已设法将陈容容身体里的箭头取出。可她面色发红发黑得骇人——沈凤鸣走近,一目已知:那不是外伤,而是内伤。她是突然扑至,那箭没能直裂要害,可流火一箭之致命,在于足以将她自内灼伤。大概这就是所谓五内俱焚?若在京城临安,也许还有希望寻到办法救治,可如今这般偏远小县,前后连个大城镇都没有,又处处已遭敌视——到哪里去寻什么高手神医?
夏铮就是足够的高手了,可一见他现在这般表情,沈凤鸣甚至不必开口多问。
夏铮抬头看到沈凤鸣的刹那,眼神还是稍稍亮了一下。他还记得,在夏家庄时,所有人都对娄千杉的重伤束手无策时,却是沈凤鸣救了她的命。他虽不知沈凤鸣是用什么办法,却也燃起了那么一些希望,盼着他或许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沈公子……回来了。”他颤颤地站起来,语无伦次。“你……容容她……她火毒侵入脏腑,你……你可有办法……?”
沈凤鸣看得懂他眼里的光是什么意思,可他要怎么回答他?他要怎么告诉她,能救娄千杉不过只是偶然,不过只是恰巧会解那一种内伤——仅仅是那一种而已。而什么火毒入腑,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庄主,我……”他开口,却说不下去。
夏铮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像是知道,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人慢慢落座——却根本不像是坐下去,而是完全支持不住了悲痛的份量,这样垮了下去。沈凤鸣看在眼中,心内如剜如沸。那一日在夏家庄拍胸脯对夏铮说,只要我沈凤鸣这条命在,必不让你们有半点损伤,逞的好意气,可如今陈容容命已将殒,夏铮也是浑身火伤,他沈凤鸣能挽回些什么呢?
“庄主……”他只能矮下身,扶住他的椅边。“请你……请你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自暴自弃才好!夫人她若醒着,也一定不希望庄主你这般不顾惜自己,所以……”
“你知道么。”夏铮眼神空濛,望着远处,只是喃喃地道,“十六年前,夏家庄被人寻仇,就起过一场火。我在那场火里,也受了伤,可我……一直不恨那个放火的人,因为,容容就是因为那场火才肯回来看我一眼。她离家近十年,那还是第一次,肯到夏家庄来看我。可若我早知十六年后她要因又一场火这样离开我,我宁愿她没回来,宁愿她从没回来啊!”
他面上热泪滚滚而下,不得不仰起脸来,可这一仰面却是长叹,沈凤鸣已见他的手将扶手握得吱嘎作响,显是心中痛极,他却莫知如何安慰。他真的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言辞可以遏制这样的悲痛。
不能遏制,可也不能陪着他悲痛,以致愈发悲痛。他一咬牙,站起道:“夏庄主,夫人如今只是暂时昏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或许……或许不必就这样放弃!”
夏铮却只是颓然摇了摇头:“沈公子,我知你有心安慰我,但我也想透了,伤病死生,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否则,我……我也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弃啊!可火毒攻心怕也只是半个时辰之内的事情了,我只能……只能在此陪着她,这样……这样送她最后一程而已!”
沈凤鸣却愈发恨那“命中注定”四个字。他听得够了。“是不是能以内力逼住火毒,暂缓攻心,先赢得一些时间,然后想办法寻能解这样火毒的人?我们这么多人,便没人有一点办法吗!”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知道自己能想到的,夏铮怎会想不到。他也不过希望能稍许分散一些他太过专注的悲痛,能分散多久,就分散多久了。
门边忽然一响,半掩的门无风自开,门外人还未现,下面已有人发现端倪,参差喊着:“楼上有人!”“小心刺客!”便有人飞身上来。
夏铮人如行尸走肉,早不放在心上,头也没抬,只有沈凤鸣转头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是他以为,万万不可能出现的人。
“道士……”他抽了口冷气,竟然下意识转回头,想看看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不是夏铮夫妇。怎么他会来?躲了这么久,避了这么久,说什么不能相见,怎么他竟自己会来?
君黎穿着一身黑衣,更显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他像是胆怯到甚至不敢迈步走进,只是站在门外,沙哑着喉咙:“我能救她。”
这声音才让夏铮忽然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的四目相交,如同两人心里都有什么溃塌下来了,再强抑都强抑不住。可再强抑不住也要强抑,夏铮从椅上骤然弹起,所露出的惊愕也不过被他快速转为另一个话题。
——“你能救她?”没有别的废话,只有这一句主题。
门外的君黎点头,眼神有点游移,语气有点不连贯。“我——我先看看。”
这语气好淡然,就像将死的并不是他的母亲,面对的并不是他的父亲。无论躲在门外的阴影里有过多少心潮澎湃和揪心难决,出现在夏铮视线里的他,竟然一如当初在朱雀府中,客气相迎的样子。
夏铮忙忙将追上楼来不明所以的众人斥退,请他进来。什么解释都没有。不需要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不需要说他为什么要来救人。明知一切不该心照不宣,可就这样隐隐约约心照不宣了。
君黎看见床上这样脸色的陈容容,心中只是剧痛。可他只作平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按了按她脉,像是想了一想,回过头来。
“怎么样?”夏铮急急道。“可以救么?”
“我试试看,只是——”君黎的目光不再胆怯,这样直视着夏铮。
“只是什么?”
“只是夏大人你也伤得不轻,你……这样放任不管伤势,怕……会愈发严重。”
夏铮一愣,慌忙点头,道:“好,我……我这便去处理一下伤口,只要你能……”
“给我些时间,夏夫人应该没事的,放心吧。”君黎说得肯定。
夏铮的脸上竟尔露出这个晚上的第一个笑——他还不敢高兴得太早,可那般喜悦,那般复杂而难言又突然到简直要哭的喜悦,他又怎能埋藏得住。
在一边的沈凤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得清楚,大概也只有君黎,只要一句话,就能令消沉到极点的夏铮,一瞬间就变得欢天喜地地愿意去疗伤了。他与君黎对视一眼,向他点点头,意示自己来照顾夏铮。
可他也猜想不出,这一对父子,心里对于这样的相见,除了那拼命压抑的欢喜,又该有些什么隐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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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内俱焚固然致命,可火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君黎只是记得朱雀说过,程平体内的寒毒,用至寒的内力可压服,用至热的内力可根除。那么换过来,至寒的内力,该正好能驱除火毒的吧。
他的体质没有朱雀那般至寒,可学自朱雀的“明镜诀”内力,究竟也是寒性,给程平疗了那么久的毒,他也算有心得了。何况,陈容容的火毒在体内时辰还短,还不至于非要用至寒来解,他才敢开口,说自己能救她。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陈容容的面。可两次,每一次都是她这样苦痛的时候,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真的注定只能在她苦痛的时候才能与她相见,还是——正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她的苦痛。
火毒近心,他不敢大意,“若虚”意运起,要将她体内毒热丝丝冷却。清冽的真气入体,陈容容被灼伤之身在昏睡中也觉舒适,眉心舒展开来,君黎便知并未行错,放心施为。
心里不知该感到凄苦或绝望吗?这是自己的至亲,相见即是相害,可又能够不见吗?再是暗暗发誓永不因任何原因与这双父母相见相认,可若明知只有自己能够救她,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算是明白,这命运还远没有将自己捉弄够。原以为无法得见亲人已是最大的惩罚了,可原来真正的命运并不是相见不得,而是明知相害,明明惧怕,却还非要被逼着这样相见。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始终在背后窃笑并主宰着一切的命运,在偶尔露出它的真面目吧!
再是不能见,也已经见了。他现在反愈发平静下来。一切患得患失担忧惧怕便如已被绞碎弃在方才门外的阴影里,他知道一切担忧惧怕早都没有用了。
只要你们不因遭受的这一切痛而恨我,我,又有什么好怕? 一五七 云淡风轻
功行过半,君黎毕竟自己也是伤重,运力有些艰难起来,只能停了手。火毒就算不得完全除净,但也已退出脏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他料想明日或后日待自己伤势好转再次运功,便能尽消此创,若非要此刻一蹴而就,反是不智,便扶了陈容容躺下,自己坐到边上,适才夏铮坐过的椅子里。
他怔怔看她。陈容容的面色已恢复了寻常。上一次相见,他还不知她与自己的关系。可今日却是不同了。他也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片刻,能将自己的至亲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样超越了期待的幸福,他真的没指望过。
眼睛竟然就这么湿了。这个什么都无法拥有的自己,一定是多少也感动了一下上天,终于得以拥有了这样一段短短时光——那他相信,无论自己在哪一天死去,都一定会牢牢记得的时光。
“娘亲。”他轻轻开口叫她,趁着没有旁人在侧,趁着她还未醒。旁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他来说,或许是错过了,就一生也不会再有的机会。
陈容容像是依稀有觉,竟然迷迷蒙蒙应了一声。君黎吓了一跳,忙噤声不语,却真的看到陈容容睁开眼睛来。那双目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双目,忽然见到君黎的面,她神情一展,却露出微笑,好像并不惊奇。
“君道,我晓得,又是你。”她轻轻地道。“你又来看我了,是不是?”
君黎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发烧,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定还以为又像中了幻生蛊那次一样要没了命,所以以为又看见了幻觉。
果然陈容容喃喃地又道:“只可惜,总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到你。”她苦涩地一笑。“原来娘这一辈子,最对不起、最放不下的终究还是你……”
她说得轻快,像知道面前的这个幻影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也是她自己的想象。
君黎也的确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该顺从她的幻觉,还是打破她的幻觉。
每一种都像很残忍。
陈容容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来生,又是个什么样子,君道,娘只是好遗憾……可……遗憾也已经没有用了……”
她停住了,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要抚他的脸。这是她从幻境里看到的真实,一切都和真实的一模一样,可对君黎来说,一切却和梦境一模一样——恍若他在真实里看着一场梦境。他想扑下去抱抱她,可是却又不敢;他想说句话,可是也一样不敢。他知道她很快地会清醒,若现在屈服于这样的情绪,往后又要如何解释?
陈容容的手果然忽地停住,像是意识到,一切太真实,真实到根本不像幻梦。她一惊将手收回,背心里的痛让她意识到,她还有人间的知觉。那是真实的知觉,是她知道自己该有的,那么身边的一切都该是真实,也包括这个——她“误以为”是“君道”的年轻人。
她忽然心头慌乱,口不择言惊道:“亦丰呢?”却根本不敢听君黎的回答,已经用力喊道:“亦丰,亦丰!”
沈凤鸣和众人正在隔壁帮夏铮处理创口。众人虽不知夏铮怎会忽然愿意了,但终究是好事,都憋着不问。忽然听到陈容容一喊,夏铮连忙站起,往那房间走进。
所有人都一起跟了来,可所有人都不知,那个夏铮肯放心单独留在陈容容身边的黑衣人是谁。有人还依稀记得那日幻觉中所见之人的面貌,犹犹豫豫地有点穿越之感,也便不敢贸然起了敌意,只待夏铮的决定。
陈容容像是惊慌失措,一直到夏铮拉她的手,才平静下来。“你没事了,容容?”夏铮高兴道。
可陈容容只是看着君黎。“亦丰,他——他是谁?他是谁??”
夏铮与君黎对视了一眼。君黎早已站起,让开了位置,很有些距离地站在了边上。
“他是……”夏铮犹豫了一下。“君黎道长,我跟你提过的。”
此言一出,还不说陈容容,众人尽都动容。他此刻不是道士打扮,原是没人想到这一层,忽然得知是他,早有人要拔兵刃,道:“他就是朱雀身边的那个道士君黎?”
陈容容面色苍白。她没有认错人,从头到尾到没有。她唯一弄错的,只是现实与幻境。而这两者唯一的区别是,在幻境里,他们可以毫无隔阂地相认;在现实中,不要说相认,就连相见,都似乎是逆天之行。
她身体微微颤着,可竟也冷静得飞快,语声变稳,竟就在床上这样向君黎斜斜福了一福。“原来是君黎道长,适才——适才我大约是有些失心,胡言乱语,恐惊吓了道长,还请……不要见怪。”
君黎心头苦涩,只摇摇头,浅浅一笑。“不是,是我惊吓了夫人。”他随即转向夏铮。“夫人应该没事了,但火毒还有些余留,明日或后日,我再为她运一次功,便可驱净了。”
夏铮点点头。“此次全赖道长相救,感激不尽。”一边沈凤鸣早在驱赶众人,道:“我们先出去,让君黎道长和庄主细说说夫人的情形。”可众人犹自有些不识时务地不肯离去,担心君黎恐并非可信。好不容易才将人推出,沈凤鸣便也待走,君黎却回过头来道:“你还是留着吧。”
沈凤鸣一怔,道:“我留着干什么?”
“想来夏大人定要问我这些日子的一些情况,我一个人——说不清。”
沈凤鸣无奈。他原想说你们父子三个在这里说话,我留着干什么,可却也不能这样说出来,一时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夏铮却也道:“沈公子,我确有好些事情不明白,要问问你。”
沈凤鸣只得留下了。夏铮才又转向君黎,忙忙道:“坐吧,你们都坐吧。”
陈容容一直看着君黎,此刻才沉沉叹了一口,道:“沈公子,想来之前你是欺骗了我们了,在闽北的浦城驿站,君黎道长就并非幻觉吧?”
沈凤鸣抓一抓头,道:“是啊,其实……”
“是我要他这么说的。”君黎看着地下,口气平静。“我……我还是有点担心夏大人不信任我的身份,所以不敢露面,说来——是我怯懦。”
“这么说,沈公子一直在互相传讯,说是他最好的朋友的,便是你?”夏铮道。
君黎看了沈凤鸣一眼。“嗯,是我。”
夏铮吁了口气。“早……早知如此,我便早该放心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让他对一个朱雀的人放心,所以他也知此言有失,忙又道,“你为何……为何会弃下朱雀,要一路跟随我们前来?”
“我……”君黎停顿了一下。“我小时候与夏大人见过一面,后来也时时想起。”他这样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此刻说来,与那时在内城相见时说来,用的是同一种语气,可埋藏其下的,竟已是完全不同的内心。“我一直十分关心夏大人的情况,那日得知这一路有人要对夏大人不利,我……我按捺不住,便跟了出来,原本也不想与大人照面,以防得尴尬,可如今……”
他没说下去。“可如今”,这三个字,四个人都在心里想着。——可如今,就这样见了,那么,也只能这样佯装镇静地、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话,来掩饰那些若要真实,怕就会吓到对方的热烈了。
至此,他也不须隐瞒自己一路如何得知黑竹会的诸般消息,如何与沈凤鸣联络,便这样缓缓说了下来。及至说到今日,他声音才沉了沉。
“我探了这几天路,一直也没什么端倪,可原来早在闽北大家中了幻生蛊、耽搁了二日时,张弓长就追上了黑竹会众人,领他们赶在了我们头里。他想必已知道计划泄露,也早从朱雀那里得知我一路跟过来,尾随观察之下,没见我与大人一起,就料想我必在前探寻黑竹会人的踪迹,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先以退为进让我几天没找到人,心中焦急,再让我发现些端倪,我自然立刻会心中大喜,以为他们真正要埋伏的地方,就是发现他们的地方。可其实黑竹会的众人已经成了幌子,我一心追着他们,却忽略了张弓长,他早趁着夏大人在建州、南剑州多有应酬,先行赶到这附近好几个县城,在他挑着合适的地方都事先涂上了易燃之物,以备火袭,然后回头,自南剑州再一路尾随,就等着夏大人进了哪一处他挑过的地点,他便有机会。清流县之前恐怕也有他选中之地,但因种种缘故,未能动手,而今日这小酒肆,便成了他最后动手的地方。
“我在前面几里的地方,看到黑竹会设下的机簧,然后发现了他们的人,那时便想退回少许,以给凤鸣消息,可总想着打探得更清楚些,好知道他们要如何发动这次伏击。我心里其实也有点奇怪,比起仙霞岭的机簧,前面几里那机关实在是太显眼醒目,也便显得有点潦草。仙霞岭那里,那般仓促的时间内都安排得那样精细,可这里——虽说是中途变更了计划,可算来却有多得多的时间准备,照理不会弄成这样——总之,给我的感觉,便是这不似黑竹会做出来的事情。
“我看他们人倒是埋伏得天衣无缝,也费了一些劲,才接近他们。料他们也没想我会在这么近,互相还在言语,我没想一听之下,竟听得原来是张弓长要在此火袭酒肆。我——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们知道这个消息,只能一边放了讯号给凤鸣,一边赶回来。怪我先前想得实在太简单了,所以才被张弓长这般钻了空子,幸好夏大人你性命无忧,否则我……”
“张弓长老谋深算,你还年轻,当然不能与这般谋惯暗杀的老手相比。”夏铮道,“这一路你委实已帮了我们太多,我替夏家庄……谢谢你。”
君黎有点失神地瞪着他。须发皆无的夏铮,怎么看都有些奇怪的,可他只是瞪着,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陈容容才忽笑道:“君黎道长,你这样神神秘秘的,前些日子我们可被沈公子骗得苦。那日分明已见了是你在,他却说没这回事,定是幻觉,我那时质疑说,我看得好清楚,君黎道长的样貌、表情,还有动作、手势,若要我自己想,定是模糊的。他竟反问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打扮,是不是道士。我说不是,他说,‘那就对了,若是真的他,怎会不是个道士,既然不是,那便是你的想象’。我只好信了,却哪知……哪知你也会不是个道士的。”
沈凤鸣已忍不住道:“夫人,那般事情,你便不要拿出来讲了,这算是要拿我开心么?”
君黎却也笑了。他只这么一笑,夏铮与陈容容的心,便像放落一些,再是什么苦痛与惶然,都如化作春暖花开般温柔了。
看着已经聊了好一会儿,君黎还是站起来。“你们……你们都有伤,还是多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君黎!”夏铮忙站起,一时着急之下,连“道长”两个字的称谓也似遗漏,“你——你又要走么?”
君黎摇了下头。“改日还要给夫人运功,我总会在这客栈留一留的。”
“你若不介意,之后也——也和我们同行吧?”夏铮有点小心翼翼。
“我……”君黎心中微微发苦。我自然不介意。可是……
“嗯。”他开口,模棱两可,“还是待夏大人和夫人身体好些再说吧。”
夏铮只好点头,道:“说的是——我们的伤倒没什么,只是怕怠慢了道长,沈公子,能否劳烦你……”
沈凤鸣已经答应道:“自然。”
纵然是百般看不够,万般不舍得,君黎还是这样离开了视线,留下相顾的夏铮夫妇,那两颗心,怦怦跳着,无法平静。
陈容容见夏铮过来,只将头靠在他怀里,可那千千万万想说的话,却竟好像说不出来。
她想说,我们的孩子长得好大了。
又想说,我们的孩子生得好俊,像你那时候。
还想说,我们的孩子是个好人,比我期待的还要好。
可她没有说,只是靠在他怀里流泪。最后喃喃的,也只是那么几个字。
“二十六年了,亦丰。二十六年了!……” 一五八 云淡风轻 二
一出了门,就见虎视眈眈的众人仍然聚在走廊里。君黎反觉有些好笑,只跟着沈凤鸣走过廊边,寻了间屋子安置。
“你此来究竟是何目的?”还是有人忍不住,尾随过去,堵在他房间门口盘问。“张弓长、黑竹会那些人,是不是与你有关?”
“啰嗦不啰嗦?”沈凤鸣有些不悦,“要有什么,庄主早问了,还用你问!”
他关门将众人关在外头,回头却见君黎顾自在笑,不觉诧异:“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我记得那个人。”君黎笑道,“上次在驿站里从他手上,抢了好多杯盘碗勺,所以他恨我。”
沈凤鸣原以为他必要郁抑一晌,却没料他看起来反心情不坏,不觉一呆,也笑起来。“他们啊,他们都是你爹的心腹之士,担心你爹的安危,紧张些不足为奇,也不必这般嘲笑。”
“我爹……”君黎下意识地重复着。沈凤鸣如今这般说法似乎想也没想,就像早就以这样的关系来看待两人了。被君黎这般一重复,他才觉得或许仍有不妥,忙扯开话道:“你伤还好吧?”
“没事,多谢你了。”君黎摇着头。“我也习惯了……”
沈凤鸣看着他肩头隐隐约约的血。亏得这是件黑衣,那染透了大半幅上衣的血迹才凝结在暗色里,若非知情,恐难以辨清。夏铮夫妇见了他,激动之下,只顾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的表情,就算看到颈上敷着的创药,怕也没想过是曾那样危险的伤。否则,恐怕要更激动。
沈凤鸣也就慨然坐下来。“想不到张弓长非但自己来了,还带了这帮手一起来,难怪这么有恃无恐。”他说道,“差一点要折在他手里。”
“那人是谁?用的似乎是‘阑珊派’的功夫吧?”君黎还不明所谓“帮手”身份。
“阑珊派掌门,娄千杉的师父,叫谢峰德。”沈凤鸣只道。“他功力深厚,我处处被他压了一头。”
“阑珊派的掌门——唔,那再怎么说,也是‘三支’之一,该受你压制的才对?三支武学你都会点,只要你自己不用他这一支,他不就没法破你,只能为你所破了?”
“我身上既没有蛊也没有琴,还真的只能用阑珊派的‘形’之惑。”沈凤鸣喟然。“单论这一门,我是远远不及他。”
“可你最后的魔音……”君黎话音拖了一拖,“那魔音,与我以往所知,完全不同。看来魔音也非必要有琴?”
“是,从源来说,魔音只要有音,便可施出,只是从来没人愿意也没人想过这般大庭广众发声露丑而已。我是一心想着不能再用阑珊派武学,非要用另两门不可,没办法才这样。”
君黎笑起来。“怎么能叫露丑?迎敌长歌,原是理所当然,叫什么露丑?再说,能退敌就是最好。”
“露丑倒也罢了,可单靠歌声,终究不如琴音、笛音的繁复、绵长。若不是你那一口气憋得久,力量那般猛,我怕也退不了他——不知他们何时还会卷土重来——张弓长被你伤了左手,想是没那么快好,至少这段日子靠他自己要拉弓放箭定是不行了。”
“那谢峰德呢?”君黎接话,“看起来他的武功还高过张弓长,可便是对付一个张弓长,我都受了这般伤。他虽然要养伤,可我们也要养,我——呃,夏大人、夏夫人还有他们几个受了火伤的,都要养,大家都差不多。我想着张弓长如今定也看透了我的路数,以他弓箭之远,再次交手,定更不让我近身,还真不知遇到这般情形要怎么办好。”
沈凤鸣沉吟了下。“要不我们换换。”
“换换?”
“谢峰德那里,我功力不逮,惑术也难以伤他,可张弓长却说不定就受‘阴阳易位’之惑,那时不就由我玩了?下回若再交手,我来对付张弓长,你去对付谢峰德——他心法虽厉害,可我看你反不怎么受那惑术摆布,那岂不是比我费功夫破除还要轻易?只要惑术对你没用,你要对付他,就容易多了。”
君黎沉吟:“可我……我不敢肯定。至少我看他那以气为针的功夫,我就很难脱逃。”
“那也是惑术,你没看出来?”沈凤鸣道,“确切来说,是惑术与真正的凝气针并用,若看不透,当然就只能面面俱到、处处皆防,难免手忙脚乱。”
他说着往君黎肩上一拍。“放心,你只是对这门功夫所知太少。正好,要对付张弓长,我也只好将‘阴阳易位’多学练些——你这段日子便陪我练练,也便知晓惑术使出来,究竟都是什么样子了。”
君黎嘴却咧了一下,道:“……陪你练是没问题,可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往我伤口上拍?”
沈凤鸣手忙一抬,眼睛却看着他。“你算是答应了?”
“是啊,怎么?”
“也就是说你想好后面这一段要与我们同行了?”
君黎沉默了一下。“是。”
“怎么突然便开了窍了”沈凤鸣笑。
君黎似苦笑似轻叹。“只是发现……无论我选择怎么样,最终都是要追悔莫及的,就像……就像被那么诅咒着,怎么都逃不脱。既然这样,我为何还要选择让我、让大家都难过的那一种?如今已经这样见面、已经这样相近了,那么留在他们身边,至少下一次若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还可抵挡些什么。”
“你今日已为他们抵挡了很多了。”沈凤鸣道,“其实,夏夫人受伤的时候,我也曾有些悲观,不过既然你来了,你救了他们性命,足证你的存在非但并非厄运,还是他们的好运。你没见么,你一来,你爹开心得跟什么似。若没有你在,我都不敢想象如今是什么情境。”
顿了一下:“寻个机会,早些与他们相认吧?他们也知你是他们什么人,你也知他们是你什么人,可偏要这般见外地说话,岂不是很怪?”
君黎摇摇头。“如今这样就很好了。强要相认,我怕往后反而尴尬吧,因为——再怎么样,我与他们也只有这去往梅州的一段路而已。归根到底,我是个游方道士,永不可能再回去夏家,回复这个俗世的身份了。”
他看了沈凤鸣一眼。“你该能明白吧?就好像是你,虽然你是魔教的后人,但你必也——”
“好了好了,我知道。”沈凤鸣只好挥手打断他。“好吧,你肯与他们一路同行,已经难得了——这事反正你自己决定,我不言语。”
君黎才点了点头,道:“多谢。”
不知这该算他活到今日,心情最最平静的一个晚上,还是最最不平静的一个晚上。沈凤鸣离开后,他在桌边稍坐,瞥见桌上有先前众人给夏铮擦洗创口时多余的白布,心念微动,撕了几条下来,要往上写些什么记号来作卦,可又寻不到笔墨,只能这样罢了。
静默下来,身体的疲累忽然上来,他不知不觉打了轻盹。这样的轻盹最是易梦,朦胧间,像有很多往事浮出。徽州城的种种;临安城的种种;那个内城里的种种。忽然醒来,一切皆如浮云已忘,最后还残留在脑海里的,是离开临安前最后所见的夏琛那一张微笑着的脸。
就连那张脸也渐渐散去。已是三更,他睁眼,望着一室黑暗,只觉得若这一觉醒来就是新生一次有多好?自己是新的自己,厄运烟散,便如个普通人般没有那许多顾忌压在身上心头。
那样的生活,真的永远无望吗?
所有这些萦绕在心头的亲近的人,真的都永远遥不可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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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次日换回了一身道袍,束起了头发。云疏日朗,总算是个好天。
他独自出去在附近走了走,回来时,客栈外正围了二十多人,有几个探头探脑地在向里望。他原是心头一凛,可看到其中一人衣着,倒明白了。
那人该是这家的掌柜。想来毕竟是自己家,这掌柜叫了些人,还是大着胆子回了来。君黎便上前到他边上,轻轻咳了一声,“掌柜的。”
那掌柜一听不是当地口音,已下意识地一缩,一回头,却见是个没见过的道士。
“今日没生意!”掌柜的苦着脸瞪了他一眼,便回头继续往里看着,倒不知他的意思是不做生意,还是告诉他此地没有道士的生意可做。
“掌柜的,别看了,他们还在的。”君黎只道。
那掌柜的才又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他又怕又怒,这般一喊,好几个人已将君黎围了。
君黎知道他心中忌惮夏铮这一行人,也愤他们昨日动手打人,心中并不生气,反笑一笑道:“我是算命的,我当然知道你在看谁。”
说话时,他已见有夏家庄的谁在楼梯口出现,想是听见外面声响出了来,见有人围了君黎,还未决定要不要下来管,却被一只手一拉拦了。
拦他的是夏铮——没了须发,虽然戴了冠帽,可样子看起来还是有点滑稽。他也出了屋子,目光远远与君黎一交,就如知道君黎不会解决不得这点麻烦而偏生不加援手。君黎知他意思,亦只对他微微笑笑,转头对那掌柜的道:“你不信?” 一五九 云淡风轻 三
一五九云淡风轻
掌柜的背朝着店里,还不知已有人在,只气愤愤道:“你若不相干,就一边站着去!他们若走了倒好,若没走——我怎么也要出昨日那一口气!”
“打人总不太好的。”君黎道,“昨日他们打人,是他们不对,我替他们赔个罪好么?”
“赔罪?你算什么人,替他们赔罪!”掌柜的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赔罪有用么!有本事,你也让我打上几拳!现在店都被他们霸占了,回头若短了什么银两物件,又谁来赔我!”
他说得气急,一回身已挥手道:“大家冲进去,教训教训他们!”冷不防眼前一花,那门前已站了个人——他还真没看清这个道士是怎么就从众人重围之中轻易绕到自己身前挡了道,可偏生他的的确确站在那里,双手一拦,只道:“掌柜的莫急,你若要出气打我几拳,也无不可;至于你要什么银两赔偿——我虽然身上没钱,可照我看,他们也短少不了你的。”
楼上的夏铮闻言只是一笑。掌柜的听到声息,抬头一望,才大吃一惊,想到昨日被人那般恐吓,气势短去了两三分,也不敢就此就对君黎出手了,反倒是边上众人不知昨日详情,便指着楼上道:“昨日是不是他们?”见那掌柜似乎默认,便要往里冲去。
君黎身形一闪,还是拦在前头,道:“我都说了,掌柜的,他们回头一定会偿你些什么,非要打人,钱拿不到手可就不要说是我算术不精。”
那掌柜的举棋不定,道:“但你可知昨日他们在的那酒肆被烧成什么样?若不将他们轰出去,我这店也做不来生意!”
“那你就弄错了。”君黎道。“那酒肆可不是因为他们才烧起来的。”
“怎么不是,他们——”
“那酒肆在那三岔路口,坐南朝北,风水不佳,哪有掌柜你这客栈开得好。再怎么样,火也烧不到你这里的。你这位置是聚财之位,非但没灾祸,还有大财。”
那掌柜听得倒也受用,便有几分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
“你别不信我。”君黎笑着道。“回头你就知道了。”
“回头若你说的不对,我又去**你!”
“我就住你店里,他们不走,我也不走,你总放心了?”
掌柜的瞪他:“有钱吗?没钱我也不给你白住。”
君黎笑:“我现在没钱,可是坐在你风水这么好的店里,钱自然就来了。”
掌柜的不太懂他意思,正要说话,忽听后面吵嚷之声,已有人道:“谁在这里闹事?”
边上人小声道:“又是他们!”却大概是谁去知县那里报了事,便有执了棍的好几人过来。那为首之人看来是县里的武头儿,仰着头进了店,只道:“范掌柜,又有摆不平的事儿了?”
君黎已见范掌柜面上反露出些嫌色来,却也不得不强打笑脸迎上去道:“没事,没事,怎么惊扰了大人——”
“嘿嘿,没事?没事就好。”武头儿随意扫了一眼,“可——‘惊扰’都‘惊扰’了,范掌柜,我们兄弟平日里也挺辛苦的,你看你这一出事,我们……”
听那意思,显然是来了这一趟,就不愿空手回去。范掌柜已经狠狠瞪了君黎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说回头必要寻他算账——哪里有什么大财来,分明是愈发要失财了。可似乎也是老规矩了,他也只能往里面账房要去拿钱。那一群拿着棍子的倒也不见外,便坐下了,道:“今日起得早了,这会儿又饿又渴。范掌柜,要不就在你这里叨扰一顿算了。”
“可……可今日店里没人,伙计们都跑光了,还没回来,恐怕……恐怕也没人造饭,要怠慢大人了……”范掌柜慌忙回身解释。
那武头儿面色一变,便要发火,一边君黎已道:“范掌柜,这‘大人’是你们县上的什么人物?怎么我看着满脸晦气?”
几人才有空注意到他,有人已怒道:“你这道士说什么!”
“对了,你也晓得我是道士。”君黎笑道,“道士看人运道可从来没差错,今日看你们像很晦气,可能要走背运,还是速速离开,避回家里为好。”
“岂有此理,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那武头儿已怒。“给我抓起来!”
“住手!”楼梯上总算有人开口。夏铮与几人走下了楼梯,武头儿一见都是外乡人,哪曾放在眼里,可也见他们衣着光鲜,料想必定有钱,眼珠一转,道:“你们几个是哪里来的?到这清流县来做什么?”
他口音浓重,与夏铮等说惯的临安话或官话都相差甚远,一行人暗地里早都在笑,当先的人只蔑然道:“凭你也敢问我?你知我们是什么人?”
武头儿面色一涨,挥手道:“都拿回去再说!”众人轰然已动。君黎轻巧巧往边上一避,扫了夏铮一眼,料想他的人身手都不错,该没什么闪失,自己也便不接招了。果见那武头儿一群人棍子都朝那一人去打,可这一打却像打在败絮之上,浑没有平日打人的感觉,正自奇怪,忽见对手抬手回击,便要去挡,哪料竟如不是同个眼界的人,这边都还没动几分,对手的手指已经点到,只那么眼前花了一花,武头儿已觉身体动弹不得,心中一慌,脱口喊道:“救命!”
可又有谁能“救命”。面前已经悬了一幅榜文,只听对手道:“你知这是什么?”
“我……我不识字!”那武头儿倒也实诚。
“不识字也该知道这是什么!”这边已经吼道。“敢对圣旨钦点的夏大人无礼,你可算胆大包天!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武头儿脑袋里一晕,周围人已认出那带些金色的榜文是什么,慌得都扑通一声跪下。有官员要从临安去梅州上任的消息,也不是没传来过。清流县地方不大,何曾见过什么大官——众人早慌了神,也就只有那武头儿被点了穴道,竟是跪都跪不得,只叫道:“饶命!”
后面夏铮已道:“好了,那东西收起来吧。”这人犹不忿道:“庄主,这些连九品都够不上的芝麻大点儿的小角色,也敢在此兴风作浪,不给他们点教训,以后这一带还怎么管!”
“这是在客栈里。”夏铮道。“先放他走吧,我回头再有计较。”
这人只得将那武头儿穴道解了,道:“今日夏大人心情好,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快滚,别要再让我看见!”那一拨儿一边叩头称“多谢大人开恩”,一边逃得连滚带爬,连看都没敢多看谁一眼。
范掌柜也还在一边战战兢兢,反是君黎过去,笑道:“掌柜的,你不瞪我了?”
范掌柜还不确定是福是祸,只听一边有人嗤笑道:“道士如今竟也晓得吓唬人了。”自然是早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的沈凤鸣。
“我是算命的,不过是实话实说。”君黎抬头道,“我确见这位掌柜的今日要交财运,怎么就叫吓唬人了?——准是不准,就看夏大人的了。”
夏铮知道他有意挤兑自己,可这挤兑却反让他心中受用,笑道:“陆兴,你一会儿和沈公子一起看看咱们到底该给人家多少银子,也省得人家说我夏亦丰也似这里的地头蛇般仗势欺人——这一位道长,你就在一边作个见证好了。”
君黎向他躬身一礼,道:“夏大人的话,不敢不听。”
夏铮又道:“范掌柜,我们大概还要在此叨扰一两日。原不想惊动贵县衙门的人,如今看来是被他们知道了,既如此,我总也会知会他们,你且不必担心日后被他们找麻烦。”
那范掌柜头脑是一片空白,也没听进去多少,任他说什么,只是连连称谢。
一行人又上了楼,只留了沈凤鸣与陆兴。听陆兴说要算钱,范掌柜才渐渐省过神来,跟着去了一边。
君黎一个人在桌边坐了看他们,外面看热闹的已经凑了进来,小声道:“道士,楼上的真是大官?”
“皇帝钦点的,你说算不算大官?”
“天可怜见,那帮恶霸今日算是撞到能管得上的人了——昨晚出那般事,他们影都不见,真正无事了,却又来敲诈勒索。”一人不无气愤,“范掌柜往日里最惧他们了。”
“道士,你……你真是看出来那些人今日要倒霉,算得范掌柜今日要发财?”另一人好奇,眼里却是不无崇拜。
“谁说不是呢。”君黎笑着。
范掌柜等算完了账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君黎身边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问着一些风水运命的,就如这小县城里的人突然一下子都冒出来,都到了这里来一般。君黎有些应接不暇,也只能一个一个回应。
沈凤鸣见了,却是不顾,上前就往他肩上一拍——往他没受伤的那边肩上。“你倒忙起来了。”他半带些讥笑,“我这边还有事,还不过来!”
君黎只得道:“待我答完了这个吧。”
沈凤鸣哼了一声。“后头院里等你。”便先走了。
后面人已吵嚷起来,道:“我们等了那么久了,道长便要走?”
“钦差大人的有请,我可不敢不去。”君黎不好意思地笑道。大概他的温和有礼终究还是引人好感的,众人便也只得罢了,说着“我晚些再来”,便各自散去。
沈凤鸣当然是嫌他给人算命浪费时间,急着要找他评练自己默想了一晚上的“阴阳易位”功夫。这门心法以惑术为核,可其中变化繁复,非止惑术而已,他昨晚心中诵来,才觉得以往所知果然太浅,非要快快动手尝试一下不可。君黎也就只能收拾起方才难得的轻快之心,陪他练起。
这日也便没能再回去那堂上。一行人在这清流小县逗留了三日。虽然每日练武到向晚都是疲累,可君黎仍是每日起得极早,在沈凤鸣出现之前,坐在前堂给人算命。
虽然头日里他只是为了消解这里人对夏铮一行的敌意才有意对那掌柜的信口开河,但私心里,他或许仍然觉得算命才是自己的老本行。在内城那么久,他丢下这生意也有好几个月了,幸好拾起来还不那么陌生——比起练武,似乎终究还是这个让他心情更好些。
期间除了给陈容容第二次运功驱毒,他也鲜少去探视她。反正他知道,很多时候他们都在楼上走廊看着自己——无论自己是在与沈凤鸣练武,还是在给客人算命。
范掌柜是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客栈是个兜钱的地方——君黎在这里也不过每天早上坐了一坐,可大概是这地方太少遇到稍靠得住一点的道士了,生意出奇地好,果然付那点住店的钱很快也绰绰有余,甚或店里还靠此多卖掉了一些酒菜,以至于夏铮一行终于要启程的时候,掌柜的还有点舍不得。
“道士,若无要事,你要不就留在此地吧?”他很殷切。“我不要你房钱,你每日就在我店里做生意好啦。”
君黎只笑道:“多谢好意,只是我不惯在一个地方留得太久,也是该走了。往后若是再路过,我一定再留几日。”
范掌柜不无悻悻,只得目送他离开。
他是最后离开的客栈,在夏铮一行走了片刻之后。出了县城在那第一个路口,已见到在此等待的一队人马。
两乘马车,一乘仍然装着葛川,一乘坐着陈容容。夏铮的马头半转着,所有的马头都半转着,直到他出现,夏铮才兜回了马头,轻轻说了声:“走。”
大概他也知,他们或许最多只有到梅州的短短一段。曾经那般希望能早些平安抵达梅州,可如今,却隐隐期待着,这一段路能够更长一些。
他们似也都有种预感,在抵达梅州之前,张弓长等人必会再策划一次行动。可此刻的感觉,竟不知不觉是安心,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因为无惧。
与其说是无惧,不如说是无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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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之前的最后一停,是武平。过了武平,意味着出了福建的地界,进入了广东。